“自然是为了叙旧。”
他语气自然而熟稔,听得楚蕴想笑,她何时与他有什么旧情可叙了?
是叙年少时恩怨还是叙这多年相争?
一时间楚蕴怒上心头,那一簇自陆知行身陨后便在胸中燃烧起的微小火焰终究还是被点燃。
她是气他的。
气他不守约定,让她这“修真界第一人”的名头来得不明不白,如鲠在喉。
她要的明明是光明正大将他打倒,一剑削去他通身清贵,把那藏在冷淡风骨里的傲气一一折去,碾碎,然后吹散。
再在他身上打下抹不去的烙印——楚蕴手下败将,这方才能圆满她多年夙愿。
才能让她真正地在登天之路上扫清最后一点心障,拨云见日。
她想斥他机关算尽反累性命,嘲弄他卜算太过折损寿数,却怎么都拂不去那缕萦绕在这些表面心思底下的残念。
她想说,陆知行,我未答应,你凭什么死?
最终,话到嘴边却只剩一撮余烬中的冷灰:“那你自己慢慢叙,我就不奉陪了。”
说着楚蕴抱着酒坛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便准备掐诀破阵。
这镜影留不住她。
只是等她抬眼去瞧那人,入眼却见烛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他眼底含着层薄雾,里衣如雪,领口松散,眸光含糊不清。
那身青衫罩不住虚弱,似是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
楚蕴皱眉,刚迈出的脚步便生生停了下来,她也不说话,只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陆知行偏过头,抬手掩唇轻咳,从衣袖和手套缝隙间露出一节手腕,竟好似比那双天蚕丝手套还要白上几分。
这是她第二次见陆知行如此虚弱。
第一次是在三百年前,各大仙门围攻剑庐之后,他立在苍桦山山门之外,一袭青衫找不出半点本来颜色,通身的红比她爱穿的红衣还鲜艳上几分。
他礼数周全地将那些强盗送走,挺直的脊梁仿佛一根天柱,撑起了楚蕴即将崩塌的世界。
她被摁着头让对那些人恭敬问礼,她不服,咬着牙含着泪满眼愤恨,她恨不得撕碎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让他们全数变作她剑下亡魂!
“楚蕴,送客。”
陆知行重复一遍,他声音有些发虚,并不似以往清润。
楚蕴抬起通红双眼,好似只刚爬入人间的修罗:“我要杀了他们!”
她嘴里满是腥气,身上止不住发抖,那是恨意到了极点却不得迸发的痛。
下一刻一双冰凉的带着血的手盖上她的眼睛,隔绝了一切。陆知行的语气依旧淡然,好似不是刚经历了一番生死大战,只是刚在廊下看完书。
“你现在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仇恨若是蒙蔽了你的心智,他们的目的便真的达到了,楚蕴,别忘了,你是要登天的。”
一点清凉从他的掌心渗入她的五感七窍,汇聚通明,她好似见到了师父疏狂落拓地立在眼前,一手指天:“阿楚,为师便是要一剑将天捅破,为这世间争下一缕天光。”
那时她望着浩瀚苍穹,只觉天地浩大自身渺小,便生出几分惧怕来,怯怯说:“师父,若是捅不破怎么办?”
辰海剑尊豪爽一笑,拔出问天剑,一点寒光映日,万千剑意齐鸣,恰逢落日余晖,残阳似血,他说:“阿楚,你要记得,我剑阁登天之路从未有过不可能,千难万险,不过是一剑破之!”
那日她的心中悄然被种下一颗种子,合着师父傲然独立的身影一道,生根发芽。
师父,可是阿楚现在连这人间险恶都破不开!
楚蕴心中大怒大悲,悔恨与愧疚交织,百感交集,只是那点冲动被摁下,她是为了登天而生之人,宵小之辈不足让她明珠蒙尘!
心境一平,委屈不甘却未褪,势要将她拉扯成一块碎裂的锦缎。
她双眼灼热发痛,却半滴眼泪都流不出。
“哭吧,哭出来会好些,他们看不到。”
陆知行在她耳边低语,一股白檀香混着血气将她裹了个严实。
一句普通的话仿佛打开了她的关窍,强忍下的泪霎时决堤,热泪经了他的掌心混着上面的血流过她的脸颊。
两道血痕分明。
楚蕴暗暗发誓,她要变强,要让这些欺辱她之人有朝一日匍匐在她脚下,她要登天得道,要为这人间争一缕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不再有云舟和灵兽的声音,盖在她眼上的手拿开,她看到陆知行的脸白如金纸,唇却极红,他启唇想说什么,血却不受控制地溢出。
直到他轰然倒地,楚蕴猛然生出一个念头:陆知行,要死了。
那夜剑庐之中灯火通明,听风谷谷主在内间替陆知行治伤,屋内极为安静,只偶尔飘出一缕极轻的血腥味。
楚蕴缩着身子依偎在门边,月光洒在院中枯石上,再无别的光亮,她第一次觉得剑庐好黑。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那个富态的小老头提着药箱走出来,看着她连叹三口气,楚蕴的心瞬间揪起,又被一阵无知觉的意动压下。
“他死了吗?”
听风谷谷主李长生一愣,他盯着门边的女孩,那双眼中竟然真的无甚悲喜,琉璃般的双瞳清亮如镜,再不见白日时的疯魔之色,他突然明了辰海那老东西的话。
他徒弟确实剑心澄澈,不染微尘。
只是不知这般无垢之心到底是好是坏……
他微微拧眉,把药箱一拍,楚蕴见上面有一行小字——治死了不收钱。
然后便见小老头对着她摊开手,四指向内一勾:“给钱吧。”
楚蕴识趣,将怀里一块从姬刃雪那顺来的玉佩递了过去,小老头一摸立马眉开眼笑,富态眉眼挤做一团:“行了,进去看看他吧,死是死不了,只是这以后有得他受了。”
楚蕴好似未听到他话,自顾自就进了屋,迎面而来的不再是熟悉的白檀香气,而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她皱了皱眉不觉加快脚步。
陆知行正半卧在床榻上,披着件青色外袍,乌发披散,服服帖帖地落在衣上晕成一幅泼墨山水,他正端着碗药往嘴里送,瓷碗遮掩大半张脸,依稀露出的一点颜色白得刺目,宛若山巅霜雪,经久不化。
药碗冒着袅袅白烟,像是他身上最后一点生气。
楚蕴也不近前,只不冷不淡地说了句:“你不会死了吧?”
“不会。”
陆知行好似知她会如此问,几乎在她话音未落便给了答案,他声音很稳,除了一丝轻微沙哑,听起来确实像没事。
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楚蕴才走到床边,又好似不放心一般捉了他脉,她并不通医理,只是简单地确定那点跳动的存在。
陆知行也任由她摸脉,两人都未再说话,屋内显得格外安静。
隔了好一会儿楚蕴才开口,语气霸道,仿佛又是那个有人撑腰的苍桦山小霸王,她说:“你以后要是死,得先告诉我,经过我应允才行。”
闻言陆知行一贯古井无波的眼神微动,其间好似藏着汹涌波涛,晦暗难明,却又在下一刻被强行收起,他微微点头,应了一声“好”。
骗子!
楚蕴看着面前陆知行的镜影许久未停下的咳嗽,她知这是留影之人曾经历过的,一时间心绪杂乱。
“你是因为这旧伤才死的?”
“不是。”
果然,陆知行算准了她会如此问,早已备下答案,楚蕴面色一冷重新坐回廊下,叙旧是不想叙的,只不过是还债罢了。
如此想来,她倒是坦然许多,陆知行咳声渐止,见她不再提离开也并未问。
楚蕴心里恼怒,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这人故意让她见了他这般样子,还怎么好一走了之?
冷哼一声,她深以为然,却也没有再使性子,只是偏开了目光不去看陆知行那一脸藏不住的病容。
“有话快说,我们活人可不比你们死人空闲。”
忍不住刻薄一句,镜影却未接茬,楚蕴顿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分外难受。
直到陆知行的镜影好似缓过气,拿了张白帕在手中轻抹过嘴角又快速折了起来,楚蕴只来得及瞥见一抹红。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刚化丹结婴,为求红尘炼心便去了一趟江南。”
楚蕴不耐烦:“就是你死活要跟去那次?”
她也知那是因为陆知行忧她晋境太快,剑又主杀,通身戾气不散,会惹下太多孽债,伤了天和耽误修行,所以才与她同行。
只是想来依旧不爽。
陆知行也不恼,继续道:“那你可还记得清河镇?”
楚蕴略微思索,识海之间便浮现出一片小桥流水,烟波画舫。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不等她答,陆知行又道:“我于清河镇有一尘缘未了。”
听了这话楚蕴立马觉得眉心一跳:“你在那误了个姑娘?遗落了血脉?”
往日里读过的话本顿时塞进楚蕴脑海之中,她只觉又精彩又惊心,目光又落回他身上。
她倒是真想看看这不食人间烟火的陆知行落进凡尘里,落到那沉沉欲念中,又该是何等风景。
还不等她品出些滋味来,她就发现那道镜影比之前淡上许多。
“陆知行?”
她立马唤了一声,只是这次没有立马得到回应。她赶紧上前,伸手一薅,本凝实的人影却瞬间如同水中月被打散般破碎开来,再维持不住身形。
楚蕴一慌,抬手去揽,指尖未握住半分,只眼睁睁见镜影终是溃散成了一片清光。
“你再去一趟吧,楚蕴。”
只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楚蕴气闷,她平素最厌烦束缚,这陆知行就连死了也还给她找些麻烦,她面对着刚才陆知行的镜影站过的地方微启朱唇:“不去。”
话音刚落她便再度要离去,只是余光扫到那盏孤灯,又忆起刚才陆知行放入灵火的情景,她还惦记着那灵火上的字。
鬼使神差地上前,她屈指取了那点灵火,轻柔剥开表层封印,慢慢露出里面一行小字来。
共此灯烛光。
楚蕴一愣,眼神微动,她小心翼翼伸手去摸那字,恍惚间好似带上些缱绻意动,只是还未碰到,无名指上隐约浮现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头直顺着手掌延伸到衣袖里去,看不见尽头。
她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
“老狐狸,又算计我!”
久违地骂了句脏话,莫名心思好似随着红线的出现一一淡去,楚蕴只觉看透了陆知行,他做这些小女儿情态,不过是想用这出感情牌断了她拒绝的心思。
真是好深的心机,好歹毒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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