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清算
魏西陵扶着萧暥靠在一旁的坐榻上。
“西陵,我可没把他怎么样?这小子刚才厉害着呐,差点把我的手废了。”魏燮嚷嚷着举起自己扎着棉带的手腕。
“他这会儿倒装起病来了!”
萧暥真不是装的,他只觉得心口阵阵悸痛,喉中血腥气翻涌,怕是这些日子一直压下来的病痛,终究是被那骤然乍现的回忆里冲天的烈焰、翻腾的血海给点燃了,这火一旦烧了起来,就如同除夕夜那焚城的蚀火,炙烤着他的身心,简直要将他胸中最后一点血气都熬干耗尽。
他面色寒凉,紧抿着水色浅淡的唇,低敛着眼眸,眼尾烧出一抹微红,呼吸轻不可闻。
方澈赶紧上前,搀住他的手,感觉就像握着冰块。
魏西陵转身看向魏燮,眼底掠过一道寒流。
魏燮腮边的肌肉跟着抽搐了几下,“西陵,我……我是替魏家清理门户,这个乱臣贼子害了太多人,还敢上门来,这是欺负我们府中无人……不能放过他……”
“谁准你调兵?”魏西陵冷道。
魏燮顿时打了个寒颤。
公侯府的家兵除了魏西陵,也就只有魏曦有权调度。但魏燮仗着在军中任右骑校,曾在刘武北上驰援秦羽那次当过魏西陵的副将,所以他趁魏西陵不在,以他的名义调集了十几个人。
“假传军令者斩。”
魏燮脑中轰然一响,顿时全身冰凉,“西陵,你要杀我?”
魏西陵治军之严出了名的,令出必行,赏功罚过,不避亲疏。
一旁的方宁都脸色惨变,“西陵哥,魏燮他……他只是调了十几个家兵,家法、家法处置,脊杖,禁闭都可以,可是……”
他边说边赶紧向魏燮使眼色。
魏燮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慌忙从座椅上滚下来,“西陵,是我的错,我不该私自调兵,不该推澈儿,也不该……不该……”他挫了挫后牙,看向那个伏案低咳的人。
此人此刻居然又是一副羸弱不禁、楚楚扶病的样子!
魏燮气得胸口发闷,那刚才咄咄逼人,自称乱臣贼子,还差点废了他一只手的人的又是谁?
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咬出那个名字,“我也不该胡乱猜忌萧暥,我认错!”
然后狠狠地跪下,膝盖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萧暥当然知道,这魏燮认栽了也就行了,不会真的要砍他脑袋,倒不如顺水推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西陵。今天还是中秋修沐。按照军规,咳……”
时逢佳节,有罪可缓。
这一缓就到了秋后。然后随便找个借口,比如天降祥瑞之类给个赦免,也就放了。
萧暥觉得魏西陵其实也就是吓唬魏燮一下,让他以后老实点。
接着,就听魏西陵道,“魏燮削去军爵,永安城你也不用再呆了,秋后就去聚风岭,不打出个人样,就不用回来。”
萧暥:唔!好像不是吓唬一下……
聚风岭是什么地方他看书的时候是知道的,特么的比广原岭还坑爹的地方!
此地气候闷热潮湿,又北靠蜀中,山势险峻,大山里不仅蹲着一窝窝匪寇,还多很多不开化的南番部落聚居,时常闹事非常麻烦。
魏燮硬着头皮,“是。”
魏西陵又看向方宁,冷道,“你是方家的人,我管不到你,但别让我在公侯府再看到你。”
方宁灰头土脸,撇了下嘴,又不敢顶撞。
接着他回头看到了方澈,作色道,“澈儿,跟我回去。”
魏西陵做事讲究规矩,他又没有胆大妄为去调兵,魏西陵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方宁阴测测低声道,“澈儿,以后没我准许,你也不许来这里,以免被人带坏了。”
说罢他斜睨了萧暥一眼。
方澈紧握着萧暥的手,“我不走。”
“澈儿!”方宁刚要眉毛竖起,
就在这时,门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方家的人,我来管。”
“太奶奶!”方澈惊诧回头道。
萧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魏西陵立即上前搀扶着老夫人的手臂,“太奶奶。”
老夫人道,“西陵,我方家出了不肖子孙,让你为难了。”
方宁神色陡然一紧,立马跪下,心虚道,“太奶奶,我……我没做错什么啊?”
“老身我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我眼睛虽然看不清了,耳朵却好使得很。”
方宁闻言肩膀一颤,顿时面色僵硬。
老夫人道,“家有家规,方氏祖训,子孙中有不肖者,罚配慎德堂,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百炼才能成钢。”
这慎德堂是供奉方家历代祖宗的祠堂,慎德堂内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沾荤腥,不许大笑,不许发怒,不许贪图享受,具体为夏天不许纳凉,冬日不许生火,早起晚课,过午不食,勤勉劳动,背诵祖训……最可怕的是,背不出来,就别想出来!
简而言之,日子就像苦行僧一样。
萧暥颇为同情地看了看方宁,光是过午不食这一条,他就做不到,他嗑起小松子来跟养了耗子似得。
他在心底默默比较一下,实在想不出魏燮和方宁这哥两,哪个更惨一点……
这时就听到老夫人道,“阿暥呢?阿暥在哪里?”
老太太眼睛不好,屋子又聚了太多人。
萧暥一愣,他只在梦里模模糊糊见到过这老夫人一次,原主的记忆本来就很混乱,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萧暥短暂地懵了下,立即学着魏西陵道,“太……太奶奶。”
“阿暥?”老夫人顿时眼眶微微一红,颤巍巍地在魏西陵搀扶下,在坐榻上坐下,双手反复地摩挲着萧暥的面孔,声音带着哽咽,“真的是阿暥,阿暥啊,总算是回来了……”
萧暥虽然不认识这老夫人,但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鼻间隐隐一酸。
老夫人握着他的手,缓缓转过身,对众人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老了,还能看见他几回?你们谁再敢说阿暥不好,不让他回来,老身我跟他拼命。”
闻言方宁和魏燮面面相觑,脸色灰白。
老夫人道:“阿暥你来,想到回永安就回来,我看他们谁敢从中作梗。”
然后她又拉过魏西陵的手,“西陵,你可要护着阿暥,他这些年受委屈了。”
萧暥闻言蓦然一怔,忽然间就觉得这些年来的孤独和飘零都有了着落和去处。
他甚至有些恍惚,为什么他竟会对原主经历过的事情如此地感同身受。
果然是因为一回到江州,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了吗?
但是为什么,最关键的一段,他怎么害了魏淙中伏的?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中午他和魏西陵陪老夫人吃了团圆饭,也是补上了昨晚的中秋宴。
萧暥身体不适,早上急火攻心发过一次病,被他强压下去了,席间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勉强吃了些。
等到众人散去,萧暥拽过魏西陵,低声道,“西陵,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魏西陵见他容色苍白,眉心微蹙,“何事?”
萧暥深吸一口气,打算着被魏西陵揍了,硬着头皮把嘉宁公主追着阿迦罗前往北狄的事情说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嘉宁,让她走丢了,我让程牧带人跟去了北狄保护她,但是嘉宁现在还回不来。阿迦罗很有可能想拿她作为筹码。”
“阿迦罗。”魏西陵剑眉一敛,瞳孔微微一缩,“就是上次那个蛮人?”
萧暥点头,又道,“西陵,我要去北狄,把嘉宁带回来。”
“北狄王庭远在漠北,要穿过凉州地界,曹满如何会让你带兵过凉州?”
“我不带兵。”萧暥道,“我只挑选几名精锐扮作商贩,随我潜入北狄……”
他快速道,一边心念电转地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北狄王庭带走嘉宁。
魏西陵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何?”萧暥一诧。
“阿迦罗绝非善类。一旦失手,你无异于自投罗网,身陷敌营。”
“西陵,我在襄州跟他交过几回手,他那点套路我拿捏得住,但他却不知我的路数,我有把握……唔……”
他忽然脸色清惨,急忙抬手按住胸口,一阵心悸间喉中隐约翻腾起熟悉的甜腥味。
糟糕,怎么这个时候。
他急忙背转身,踉跄出几步,忍了大半天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嘴角涌出。
他胡乱抹了一把,就魏西陵从背后稳稳抱住了,“快,叫大夫!”
片刻后,
萧暥迷迷糊糊躺在床榻上,恍惚间听到有人声。
“心气郁结,损耗过度,急火攻心,药石无医……”
萧暥一听,要凉。
他正想挣扎着坐起身,就听魏西陵道,“刘武,立即快马去大梁,请谢先生。”
第172章 调虎离山+番外
库房门前是一个四方的庭院,庭院里整齐地堆放着二十四口大箱子,都是今秋要出货的香料。
大梁城北数十里处有一片山峦,山不算高,但山势绵延,名为凤梧山,凤梧山上有泽香木,用此树皮做出来的宫香,其味道浓醇,颇为有名。自从安阳城成为南北财货枢纽之后,这大梁的宫香就通过安阳,销往九州各地。
中秋佳节,大雍朝流行焚香贡月,所以这香的销量就特别好,这二十四口樟木箱子都是今晚要出城的宫香。
曹璋看着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忽然从曹雄带来替换的箱子里钻出来时,惊得话都说不清了。
“此、此人、是、是谁?”曹璋不安道,“不、不是、你、你要、出城,为、为何、还带、带着他……”
那人的脸上带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的两颊处有两坨可笑的红晕,显得又恐怖又滑稽。
曹雄道,“我的傻弟弟,我是曹家的人,我要走,萧暥敢拦吗?我如果在大梁出事,父亲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出城还需要你帮?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把薛先生带出去。”
“薛?那他、他……的脸……”
“哦,薛先生的脸早年遭遇一场火灾,烧坏了,所以只能带着面具。”曹雄道,
“那他、他为什么、不、不自己、出、出城?”
曹雄道,“薛先生的本事很大,是我为父亲物色的军师,但是萧暥这人嫉贤妒能,自己不用薛先生,又不肯放他走,薛先生久留在大梁,不仅没法施展抱负,说不定还要被萧暥所害,所以才投奔了我,愿意为我们曹家效力。”
“不、不对。”曹璋道。
曹雄强压着耐心问,“怎么不对了?”
“主、主公他、他不是嫉、嫉妒的人。”
曹雄冷笑,“你在萧暥身边呆了那么段日子,他让他靠近过他吗?你了解他多少?”
曹璋脸色一僵,猛然想起几天前,那雪亮的剑映出萧暥眸子里冷冽的杀机,他道,“我睡着时,别靠近我,以免误伤。”
就在他愣神之际,曹雄打开一口箱,“好了,时间不早了,先生请上车。”
薛先生跨入箱子伏低,就在箱盖落下时,他低声道,“此人可靠?”
曹雄笑道,“先生放心,这是我弟弟,胆子小,我说一,他不敢说二。”
然后他回头对曹璋道,“好了,出城吧。”
曹璋皱着眉,招了招手。立即有一群铺子的伙计出来,将箱子装车。二十四口箱子,一共装了六车。
“出城!”
*** *** ***
灵犀宫里,魏瑄道,“苍青,继续盯着,一有情况就告诉我!”
然后他一念回过神来,来不及多想,飞奔出文昌署。
片刻后,车队已经到达了城门口。
因为是中秋修沐,城门口来往的人很多,值守的士兵有十来人,照例会查看一下来往百姓商贩的名刺。若有车马,则会有两三士卒登车例行检查一下行李。
车队靠近正南门,一个守城士卒道,“停车,检查!”
领队的是个麻脸汉子,他立即上前道,“这是尚元城曹主簿的车队,有曹主簿的名刺。”
尚元城的铺子,也是萧暥的产业,城门令一听,赶紧挥挥手道,“曹主簿的,认识,认识,走吧走吧!不用查了。”
车队随即缓缓开动。
“站住!”忽然间,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那城门令一回头,就见一俊秀青年驰马飞奔至城下,一跃下马,疾声道,“城中尚有通缉要犯没有落网,就算是萧将军亲自出城,也要检查!”
领队的麻脸目光一沉,对城门令暗暗施压,“这箱子里都是宫香,赶着中秋修沐期间送到安阳城。可耽误不得。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城门令一听,,道,“晋王殿下,你这文昌署管到萧将军的车队上,管得也太宽”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魏瑄身后,十余轻骑驰至城下。
“云副将!”
他顿时神色一凛,立即道,“云副将,你来得正好,晋王殿下要查尚元城的车马,这是萧将军的……”
“所有箱子统统卸车,一个个搜!”云越断然道。
城门令顿时懵了。
他眼皮发跳,搞不懂了,这云副将什么毛病,中秋修沐酒喝高了?要搜他主公的车队?
那麻脸汉子神色一紧,悄悄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马车全部停下,几名士卒立即上车,将箱子一个个卸下。
一名士卒上前,刚打开箱子,还来不及查看,忽然箱子里腾起一阵紫雾,随着宫香浓郁的气味,一张污白色的怪脸从箱子里突然探起,抓住那士卒,一口就咬上了他的手臂。
那士兵大骇,还来不及惨叫出声,魏瑄出手快如闪电,疾风荡过,血光飞溅,一剑剁下那人的手臂连同那怪物的头颅!
云越皱眉地看向地上,那颗脑袋尤眼珠突起,射出怨毒的目光,死死咬着那断手不放。
“这是什么东西?”云越道,
“这叫做石童,除非砍去头颅,否则杀不死。若被它们咬伤,也会被感染变成那种东西。”魏瑄快速道,
“小心!”
他话音未落,忽然近旁砰砰几声,几个箱盖相继爆起。
五六头石童从箱中窜出,如同恶鬼一般眼睛通红,扑上前见人就撕咬。
那城门令长期呆在大梁,战场都没上过几次,哪遇过这东西,见到那石童扑来,竟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刀哐当一声落地。
云越一把推开他,回手一剑削去一头石童的头颅,剑尖顺势一挑地上的刀,击飞了出去,在空中劈出一道寒芒,将一个正要扑上来的石童拦腰切断!
那城门令瞠目结舌。
云越冷白的脸上溅着血点,“你带人护住百姓,撤去城内!”
此时城门口已经是惊叫声,呼号声此起彼伏,人们惊慌失措四下避走。
魏瑄砍杀了几头石童,利剑浴血。与云越相视交换了个眼色,两头包抄,把这些石童驱赶到城墙前。
片刻后,已经满地都是残肢和头颅。所有石童终于被全部剿灭。
云越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东西,敏捷似猿猴,还力大无穷,狂暴异常。
好在锐士营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除了一名锐士被咬伤,云越当即断了他一掌。其他倒没有伤亡。
所有的箱子全部打开,空中弥漫着冷郁的宫香。
魏瑄心中随之一紧,人呢?那个日月教主人呢?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 *** ***
萧暥一梦惊醒,又是一阵心悸。他本能地抬手胡乱地摸索起他的剑,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按住了。
“阿暥,做恶梦了?”魏西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萧暥恍惚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
看周围的陈设,应该是魏西陵的屋子,不过这硬得能膈死人的床榻……他换过了?
身下垫了三床丝被,躺上去软绵绵的,他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躺尸了片刻,虽然胸口还阵阵灼热的隐痛,至少暂时腰不那么痛了。
药一样清苦,吃完药就看到床头澈儿给他带来一大堆的蜜饯甘果小松子,真的是养耗子了。
只是他在病中,口中弥漫着药的苦涩和血的甜腥,没力气嗑了。
紧接着他就想起了刚才的噩梦。
他不知道是不是染上了原主什么乖癖,做噩梦的时候,习惯性就要摸剑。上一次把曹璋吓得不轻。
在梦里,兰台之变的火光和除夕夜大梁城映红天际的火光交织在一起。
他按着心口,只觉得这火光灼烧得他半刻都无法休息。
魏西陵见他眼神思索着,道,“你如果担心大梁,我已经让刘武带了三千轻骑北上,你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萧暥心里一诧,魏西陵动作如此之快,同时又不由腹诽,刘武那个脑子……
算了,好在有谢映之在,刘武应该也用不着脑子。
*** *** ***
倾颜阁
这里以前是撷芳阁的旧址。后来就被容绪先生改为画楼。这倾颜阁最有名的是画人像,其次是画面妆。
在大雍朝,世家贵族都有画像的传统。
一方面是大雍朝入仕所察者:依次为门第,品貌,德行,才干。
所以九州上下都极重品貌,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名门闺秀,都热衷于画像。仕子应征自荐还会把画像放在自荐之中,若出身名门望族又品貌端庄,很容易就一路平步青云。
另一方面,世家贵族们也会给家族中功绩显赫,或者位.高.权重者画像,这些画像会一直被家族保存在宗祠中,供后人瞻仰。
这倾颜阁汇聚了九州最好的画师。虽然是在撷芳阁的旧址上重建的,生意却一点都不受影响。加上除夕夜之后,容绪先生又暗中照着萧暥脸上的面妆,描了画本,推波助澜之下,一项新的产业生成了,画面妆。尤其是花神妆风靡九州。
所以到了中秋修沐,这倾颜阁里是人来人往,衣带如云。
谢映之踏入这倾颜阁的时候就隐约感到这满眼浮光繁华中夹杂着一股阴晦之气。
一只晶莹剔透的竹冰虫从他袖子里悄悄探出头来。
掌柜地见他一袭青衫如烟雨,一看就是风流俊逸之士,立即迎上前来,
“客官,画像还是……”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过,吹动纱幕如水波拂起,那掌柜的偷偷挑眼一看,顿时怔住了。
“先生还是画像罢,不用钱!”
“我们这里最好的画师!”
那是一间素雅的画室。
谢映之走进去时,就闻到一股长久没人来的幽寂气息。
画室的中央有一道屏风,将画室隔为两方,屏风前有案几茶点,还有一些打发时辰的书卷,这是客人闲坐的地方。
掌柜的殷勤地道,“画工马上就到,先生稍等片刻。”
谢映之关上门,袖中的竹冰虫早就急不可耐地往外钻。
它在画室里东嗅西嗅一阵,径直往屏风的方向爬去。
谢映之闲散地一拂衣摆坐下,笃定道,“阁下既已来了,就请出来一见罢。”
屏风后倏忽间风摇影动,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惨白的面具罩住整张脸,面具上两团怪异的酡红,他阴森森道,“谢玄首,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第173章 玄门
画室里灯光昏暗,那人带着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具,两颊上两团胭脂,看上去既滑稽又渗人。
谢映之闲闲站起身道,“阁下的脸是伤于当年断云崖的那场大火罢。我该如何称呼阁下,东方教主,或者说薛先生?”
东方教主道,“当年玄清子座下前两名大弟子,卫宛和薛潜,薛潜已经死于断云崖的雷火,如今只有东方冉,玄首可以称我东方先生。”
谢映之眼中一缕悲悯之色瞬息而逝。
“东方先生既然是当年断云崖唯一之生还者,我想请教一下,当年断云崖雷火是天劫,还是有人纵火?”
六年前,断云崖一场大火烧死玄门弟子十多人,困在崖中的囚徒无处可逃,死伤近百,甚为惨烈。
东方冉阴测测道,“谢玄首对世间万象洞若观火,心中怕是已经有了答案。”
谢映之道,“我事后去过断云崖,这雷火并非天降,而是从断云崖底的岩洞中激发,火势最烈的岩洞里囚禁着苍冥族三长老,都已经化为灰烬。再联想到,玄门内总是有人觊觎高阶秘术,大师兄当时正想清查,就发生了此事,并非偶然。”
“没错,我干的。”东方冉索然道,白面具上黑洞洞的眼睛里暗芒一闪,“我背着师父修炼秘术,又骗崖下的那几个疯老头子,邪神就要出世,我就是邪神的侍从,需要他们为邪神效力。将秘法传授与我。但是这秘术诡谲怪异,我学起来颇费周折。我还没有学会,卫宛就要查这事儿,那么我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
谢映之神色冰冷,不见喜怒,道,“大多数觊觎秘术者,皆因修玄资质欠佳,难有突破,从而钻研旁门左道,你的修行在玄门中位列前三,当年师父颇为器重你,你为何还要如此?”
“你居然问我?”东方冉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谢映之,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
谢映之静静看着他,长眉微敛。
“就是因为你。”东方冉忽然拔高了尖锐的声音。
六年前,玄门。
已是深秋,山间空寂。满地落叶间,溪水清冽。
石桥上站着一清癯高瘦的男子,仙风道骨,看不出年龄。他一身素衣,乌发如墨用一根木簪挽起。
他的声音如空冷的筝弦振响,“我自门中前辈与苍冥族之战后,始任玄首,至今已百年,该归隐云游了,卫宛。”
一个面貌严肃的青年上前道,“弟子在。”
玄清子将一戒杖交到他手中,“今后你掌门中之刑戒。”
“是。”卫宛恭恭敬敬接过。
“薛潜。”
薛潜心中骤然一动,但他按捺住了,屏息凝神谦谨地上前。
他深知,卫宛修为虽高,但为人严苛,不知通达。若论天赋和资质,他不仅不输卫宛,在很多方面还超过卫宛,且他多年来修炼刻苦,修为日益精进,这玄门同辈中,自认为无人能出其右,每有大事,师父也会派他和卫宛一起解决,既然卫宛能掌罚……
一缕妄念早就已经在心中发芽。
就听玄清子道,“你和卫宛当尽心辅助未来之玄首。”
薛潜双肩陡然一震。什么?!
辅佐谁?
谁是玄首?
师父要传位给谁?
无数念头如潮水涌起,在他心中鼓荡不休,他神色几变间,就听玄清子道,“映之来了吗?”
薛潜蓦然怔了怔,抬眼看去。
只见山间的曦光中,一名少年飘然而来,质傲清霜,俊美风仪,似火的红叶映着他一身如云的白衣。
就听玄清子道,“我将玄首之位传与映之,尔等今后当善为辅佐。”
薛潜看着那少年微微眯起眼,眼底暗暗沁出血来。
谢映之泰然领命,并没有丝毫的受宠若惊,也不惶恐推却。
他无喜无忧,神色自若,曦光照着尚未青涩未褪、尚显柔美的少年脸容,却已经有一种洞彻世事的练达与洒脱。
银白色的玄首指环戴在少年修长如冰玉的手指上,灼得薛潜眼睛刺痛。
事后,他装作无意间问卫宛,“谢映之修为很高?”
卫宛凝眉道,“倒是不知,但师父说,映之心性最佳。”
薛潜心中冷笑,恐怕是因为他姓谢罢。
晋阳谢氏,宛陵云氏,皆是天下士林之风向。谢映之不仅出身名门世家,又是如此品貌风仪。据说他在晋阳时,只要他出门,则所去之处必然被堵得水泄不通。甚至要官府派兵出来维持秩序。所以谢映之出门都戴幕篱,且行踪不定。
谢映之要任玄首的消息不胫而走后,这本来清冷空寂的玄门,一时间也就成了士林之热议。
这天下重门第而不重才华,重色而不重智,可见一斑,薛潜心中暗恨。他自认修为卓绝,智计无双,但那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名门世家、风神如玉。
半个月后,断云崖的冲天雷火,就如同当日山间火红的枫叶,熊熊燃烧起来。
倾颜阁里,
东方冉忽然道,“谢玄首,你的指环呢?”
谢映之坦然,“赠与可托之人。”
东方冉眼皮骤然一跳,“指环即玄门,你竟把玄门拱手送人?”他大笑,“玄清子真是所托非人。”
谢映之道,“玄门即天下,天下即玄门。”
东方冉一愕,“什么?”
“只要能平靖乱世,荡涤海内,还天下海晏河清,玄门中人,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好!好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谢玄首。”东方冉拍手道,“那么,这倾颜阁内的苍生,谢玄首是救,还是不救?”
谢映之刚踏进这倾颜阁就感觉到一股阴晦之气。所有人,包括那个迎接他的掌柜的,脸上都像带着一张面具。
谢映之淡淡扫了眼画室外,只见纸窗上隐隐忪忪浮现出一个个静默不动的人影。再看向纸门,廊上幽暗的灯光映出门外魁梧的身影,手中拿着利刃,看来门口亦被堵死了。
“人傀。”谢映之道,“这里有多少人被你变成了人傀?”
“不多,也就十五人。”东方冉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加上你,就是十六人。”
谢映之静静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谢玄首真是心如明镜。”东方冉手抚着自己的假面,“我的面目烧毁了,我需要一张脸,之前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张,不过被那小子跑了,但也无妨,此人容貌过于姣媚,相比之下,谢玄首霁月清风谪仙中人,更合我意。”
谢映之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是一柄剔透的薄刃,
“放心,不会有痛苦的。”东方冉用诱哄的口吻道。
就在这时,他的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炙烫的东西,猛地倒退了一步。
“你?!”
谢映之回到桌案边,一拂衣摆坐下。
“困仙阵?!”东方冉诧愕道,“你什么时候布下的?”
谢映之淡淡道,“刚才。”
东方冉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难道说是刚才跟他说话的片刻,已经不露声色地在他周身布下了困仙阵?
走不出这个画室的是他自己!
与此同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兵刃撞击的激烈声响。
东方冉扭头就见纸窗上纷乱的人影晃动。
苏钰已经带着玄门弟子前来接应,正与门外的人傀混战在一起。
东方冉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果然谢玄首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拿我这个玄门叛逆回去问罪啊。”
他颇有意味地边在在画地为牢的圈子里踱步,“但是谢玄首虽然手段高妙,可惜你要失望了。”
说罢他站定,抬起手,缓缓取下了面具。
面具后,赫然是曹璋的脸。
谢映之眉心微微一凝。
东方冉不屑道:“这个蠢货首鼠两端,居然在运送马车出城的途中,偷跑去报告云越。他却不知道,这根本没用,因为你们可能走的每一步我都料到了。所以我在出城的箱子里还装了石童。如果他们不查,那我的真身就顺利地混出城去,如果他们查。”
“那就放出石童,制造骚乱,趁乱出城。”谢映之道。
“谢玄首你终于明白了。”东方冉用曹璋的脸微笑道,“谢玄首,在这乱世中,除了高妙的玄术,还需要智计和头脑。这点上,你不如我。你玄术再厉害,但你的困仙阵困住的,只是一个傀儡。”
*** *** ***
大半夜的奔驰后,天色已经微明。第一缕曦光照在城楼上临阳郡三个古拙的字。
这是出大梁之后的第一个郡县。
“他们进城了。”魏瑄勒住马缰道。
云越皱起细眉,这伙人既然急于逃跑,为什么会在这里停下来,居然还有工夫还进城?
他看向那个通体透明的小虫子,蹙眉道,“这东西认路准吗?”
魏瑄道,“谢先生在含泉山庄那次给将军的,我管徐翁借来的。”
云越明白了,某人觉得好玩,就没有还。自己养着了……
“这竹冰虫嗅觉极灵,既然东方教主的气味终止在这里,那就应该是进城了。”
临阳郡虽然不大,却是北上大梁的门户。
一进城,他们就发觉麻烦了。
人太多了!接到不算宽,两边的店铺生意火热,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往来往来返乡的人流。
在大雍,每年的中秋修沐有十五天假期,加上节气又好,所以人们返乡,拜访亲朋好友,往来颇为热闹。
看到着这人来客往,熙攘喧闹的街道,魏瑄和云越同时心中一沉。投鼠忌器。
这个东方教主一伙人钻进这临阳郡,若是带兵捉拿他,处理不当就会引起不小的骚乱和伤亡。
魏瑄想了想,“我带着竹冰虫去找教主的歇脚处,云副将,麻烦你去郡署通知郡守,暗中遣散周围百姓。”
云越点头,遣散了周围的百姓再抓捕,顺便还能向郡署借兵。
这竹冰虫极为敏捷,它沿着街巷很快就在一处热闹的楼阁前停了下来。
魏瑄一看,更棘手了。
四海城的九州客栈。整个临阳郡最热闹的地方。
尚元城成为了雍州的商业中心后,各州郡都有模仿。四海城也是其中之一。
此时正值中秋修沐,四海城内的各个商铺里生意兴隆,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云越细眉紧拧,“大规模关闭店铺,遣散游客,必然会打草惊蛇。”
且这教主行事阴诡,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后招。
在这拥挤的四海城内,无论闹出什么事,都会死伤一大片。
怎么办?怎么抓人又不会伤及百姓?
魏瑄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只能学某人的骚操作了。
他立即对临阳郡守周成道,“周郡守,有件事,需要你立即去办。”
片刻后,四海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满城游客忽然如潮水退去,很多店铺都纷纷关门,来不及关门谢客的商户,就在门口挂了个暂停歇业的牌子,匆匆忙忙像赶场子似的往城门口奔去。
九州客栈里。
麻脸汉子推开窗看了一会儿,“小二,外面出了什么事?”
这小二提着一壶烧开的热水,边道,“周郡守家有喜事,一会儿就在城门口撒花钱彩头,让大家同喜。都去城门前等着接钱了。”
“知道了,你下去罢。”
麻脸汉子扔给他几个铜钱打发道。
“师父,外头没什么事儿,就是撒个花钱。都去捡钱了。”
东方冉盘膝打坐,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另一头,魏瑄退出房来,熟练地揭下假面,“客舍里有十几个打扮成商贩的弟子。其他没见有什么埋伏。”
云越看向魏瑄,忽然有个疑问,他一个皇子,这些江湖手段都是哪里学的?
但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个,撒花钱不可能拖太久。
机不可失。
云越当机立断,“冲进去,全部拿下!”
客房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那麻脸汉子一愣,反应也是极快,拔刀就向他们劈来,周围的十几个弟子也纷纷拔出单刀,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
这些日月教徒根本不是虎贲锐士的对手,顷刻间就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云越一剑刺入那麻脸汉子肋下将他踹翻在地,趁此时机,魏瑄正要一跃拿下那东方教主。
但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一名在外面接应的郡兵满脸是血跌跌撞撞跑进来,还来不及说话,被一刀从肩膀斜斜劈开,顿时血浆四溅。
曹雄一脚踹开那郡兵的尸体,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身后是百名如狼似虎的凉州军!
魏瑄心中一沉,难怪他们要来临阳郡,果然是有接应。
*** *** ***
倾颜阁里。
谢映之道:“曹雄。你要投奔凉州曹氏。”
东方冉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颇为可惜道:“谢玄首,既然你什么都料到了,为什么还要来这里送命呢?”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截黝黑的如同枯木萎枝般的东西。
谢映之眉心一蹙,那是一只断手。
一只似乎是烧焦黑炭般的断手,指甲奇长。
东方冉细细欣赏道,“这魔族长老的手真是奇怪,死了那么多年,这指甲居然还会长。”
他说话间,这断手的指缝里开始有缕缕黑烟渗出。
谢映之神色冰冷,“你还炼制尸蛊。”
“谢玄首真是见多识广,没错,这是尸蛊,你看,这手的皮肤都成了黑褐色,可见他被当年被你们关在断云崖底怨恨极深。”
尸蛊颜色越深,香气越刺鼻,怨念越重。
尸蛊散发的黑雾伴随着刺鼻的异香很快弥漫了整间画室。
与此同时,谢映之周身似乎凝起如冰霜般薄寒的光华,仿佛月色满衣,映着他清雅的容颜。
“谢玄首果然修为高深,污浊不可近身,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这里曾经是撷芳阁。人皮甬,血蜈蚣,鬼藤蔓,还有这除夕夜在这里丧生的无数明华宗的弟子,包括张缉、无相那群人,他们都死在这里,这里的怨念可是极深。”
怨念至深之地为积尸之地,这里的尸气一触及魔族长老断手所炼制的尸蛊,就会汇聚起来,如漩涡一般形成一个阵眼。
谢映之面色微沉,最为阴邪的聚魇阵。
东方冉颇为得意地抚着这只枯黑的手,就像抚摸着心爱之物,脸上的表情让人毛骨悚然。
谢映之注意到,他所用的曹璋的身体,脸色铁青,越来越阴沉,嘴唇血红,就像一个恶鬼。
纸门外,一丝丝黑烟从墙壁里、地面上,每一缕缝隙中往外渗出。迅速地散开。
那些人傀一闻到那怪香顿时眼睛通红,疯狂地扑杀撕咬。
苏钰等人一时被压制住,再看楼内,那些冠袍华衣的客人们,脸色逐渐变得幽沉阴晦,不约而同地向他们看来。
苏钰顿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曹璋的脸已经像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一边说话,口中的流涎不断淌下那滑稽的抽屉下巴。说话却毫不结巴,不紧不慢道,“这尸蛊可以把这里所有怨念和业力全召唤起来,这倾颜阁内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恶鬼。”
谢映之明白了,难怪东方冉要用曹璋做人傀,因为就算他自己,也不敢亲自操纵尸蛊。
在这聚魇阵中,谁都不能幸免。他的修为还不至于能挺过去。
谢映之冷静地一条条想下去,其实这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的修为能挺过这聚魇阵,包括门外的苏钰他们,在这里待越久,尸蛊之毒就越深,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中变成怨念操纵下的傀儡丧失心智。
要克制这尸蛊只有一个方法。
东方冉借用曹璋的脸笑得诡谲无比,“谢玄首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怎么化解这满阁的怨念,除非你用自己做封印,但是这样你的生气就会被尸蛊吸走,你的修为会全部废掉。”
谢映之静默地看着他。
东方冉眼中终于流露出忌恨已久的快意,“既然师父说你心性最佳,那么让我看看,你是牺牲自己救这整楼的人,还是独善其身坐视不管,怎么样谢玄首,决定了吗?”
*** *** ***
江州
“西陵哥,外面有位高严高刺史来找你。”魏曦进门道。
魏西陵放下手中的公文,看了眼萧暥,见他睡得正熟,于是道,“请高刺史去书房。我立即就来。”
然后他回头吩咐方澈道,“澈儿,你照顾阿暥,我片刻就回。”
一进书房,魏西陵就略去寒暄,直接问道,“高刺史,带了吗?”
魏西陵让刘武经过襄州的时候,去找高严,谢映之上一次在襄州为萧暥治病,还留下一副方子。
高严道,“带了,我怕不稳妥,还是自己跑一趟。主公怎么样了?”
魏西陵一边立即命人按谢映之以前的方子煎药,一边道,“医官看过了,尚无起色。”
高严面色焦虑,“这西征北伐都尚未开始,主公这病得实在不是时候啊。”
“是我没有护他周全。”魏西陵道。
高严叹了口气,“我没有指责将军之意,只是天下虎狼环伺,主公这病令人心忧,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寝居里。
方澈坐在塌边,就见萧暥容色苍白,紧闭着双眼,两道雨后山黛般的秀眉微微蹙起,让人很想探手给他拂开。
梦中,大雪纷飞。
一场恶战下来,血染战袍,铠甲上也凝着一层冰霜。
他站在山间遥遥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城。和大雪间山道上行军的队伍。
云越把一件披风盖在他肩头,“主公,你身体不适,还是回去罢,而且……”他犹疑片刻,道,“魏将军看到,又要误会你了。”
“他全军缟素,一心复仇收复江州,恢复义父的基业。”萧暥眉峰紧蹙,脸色异常苍白,“可他为人太过磊落,要有人替他把这暗中的毒刺拔除,决不能,决不能让他也像义父那样……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话。
殷红的血从嘴角渗出,沿着清致光洁的下颌淌下。
方澈脸色惨白,顿时慌了,“暥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有事啊!”
魏西陵和高严进来的时候,就见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正急着想要出来喊人。
魏西陵几步上前,拽住萧暥的手。
他的手冰冷,像握着一块寒冰,但额头却滚烫。
魏西陵剑眉紧皱,才出去片刻,怎么就这样了。
“再派人去大梁催,务必请谢先生来!”
高严也急了,“主公病得如此沉重,这谢玄首还有什么要事比这更紧要?不管他手头有什么要务都搁下,绑都要绑来!”
魏西陵默默看了他一眼,不,谢映之不是这样不可靠的人。
刘武都出发几天了,谢玄首还没有消息,不会是大梁城里出事了罢。
第174章 尸蛊
倾颜阁
缝隙中涌出的黑雾仿佛化成无数条毒蛇,将他们缠绕起来,遏紧他们的呼吸。
窒息的异香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
苏钰觉得头脑越来越沉重,他一边勉力凝神聚息,一边率领众玄门弟子勉力与前赴后继的人傀厮杀,边战边退,眼看就已经被困在廊道一端。
廊道下的大厅里,一个个神智呆滞的宾客面容渐渐狰狞,齐齐地抬头看向他们。
苏钰狠狠地咬破嘴唇,疼痛强使他神智一阵清明,不行,得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
画室内,翻涌的黑雾已浓稠地不见天日。
案头的铜灯犹如一点萤火,气息奄奄地闪烁着。
幽光照着曹璋扭曲的脸,显得青面獠牙般狰狞。他手中的尸蛊已经侵蚀了他整条手臂,从手掌延伸到脖颈都变成了黑褐色,就像僵硬的朽木。
谢映之从容走到了画室中央,他面沉似水,目光微凝,周身那淡淡的光华忽然一盛。
紧接着,就见曹璋手中那尸蛊的黑气也似针锋相对地冲了出来,继而聚成一股股浊流,以谢映之为中心翻腾不息,激得他衣带如流云翻飞。
很快在谢映之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暗流涌动的黑气漩涡。阁内所有的黑气都汇聚奔涌过来。
与此同时,谢映之周身笼罩着的光华也被黑雾激荡起来,犹如碎银霰雪,又像散落漫天的月华。看得人惊心动魄。
东方冉微笑道,“看来谢玄首已经做出选择了。真是不负我望。”
谢映之所站的地方很快成了尸气最重的阵眼。
在重重黑雾的包围中,他容色清寒,长眉微凝。
随着四周的黑气汇聚流向阵眼。画室外,四处弥漫的黑雾顿时一清。连光线都跟着变亮了。
刚才还面目狰狞的宾客好像做了场梦,面面相觑。
苏钰等人顿时觉得一直压着的窒息感散去,头脑也澄澈起来。
“玄首!”苏钰反应过来,心中骤然一紧。
立即率领玄门弟子向画室冲去,与迎上前来的人傀激战在一起。
随着时间流逝,谢映之额角眉梢隐现出细汗,周身凝起的皓皎的光华与那黑雾纠缠在一起,源源不断流入漆黑如朽木般的尸蛊。
与此同时,曹璋托着尸蛊的手也渐渐褪去了黑气,他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流渗入四肢百骸,脸色也逐渐变得温暖正常,终于显出了一丝生气。
“谢玄首真是好性情,舍己救人,连这废人也不放弃。”东方冉叹息道,“但是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救得了谁?尸蛊正在吸收你的生气,很快你也会变成废人了。”
谢映之没有理睬他,他神色宁静淡定。
东方冉倒也不介意,看着向来那不染尘埃的玄门之首,如今乌发微乱,衣带零落飞扬,倒是真难得一见。他似乎终于体会到了复仇的畅快。
“世人都说谢玄首孤高俊逸,不染尘埃,现在看你洁白无垢一寸寸在我眼前被浊气侵蚀,看你一点点在我面前碎裂,师兄我还真是舍不得啊。不过你放心,就算你变成了废人,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易的。”
说到这里,他走近了几步,一手从袖中再次取出那把薄刃。
“虽然我这样有点心急了,但这尸蛊的侵蚀可是很厉害,用不了多久你的容貌就会腐朽,趁着你现在风华犹在,先把你的脸取下来罢。”
他说着洋洋得意地摆弄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刃,紧接着他猝然‘啊’了一声。
随即,就看着自己握刀的手居然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东方冉满脸惊骇,“谢映之,你做了什么!?”
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那握着薄刃的左手高高举起,一刀扎入了右手的尸蛊中,顿时将那尸蛊戳了个对穿!
满室黑气顿时烟消云散。
东方冉大骇,“谢映之,你竟也会人傀术?!”
他居然被反控制了!
谢映之眸光沉静似水,“我不会使用人傀术,我只是解开了你对曹主簿的控制。”
东方冉浑身一震。顿时明白了。
刚才谢映之不动声色间地将灵气注入曹璋身上,不单单是想救曹璋,居然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暗中解开了他对曹璋的束缚。
于是那个抽屉下巴的窝囊废,趁着他拿出刀之机,一刀毁了他的尸蛊!
他竟然功败垂成,输在一个窝囊废的手中!
东方冉想到这里恨意顿生,握紧手中的薄刃就往心口扎去。
谢映之手中光华乍然一亮,那薄刃如同一道流星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先前设下的困仙阵隐隐震动。
东方冉闷哼一声,接着就见曹璋浑身一个剧颤,歪歪斜斜倒了下来,还未及着地,就被谢映之接住了。
画室外,所有被.操.纵的人傀紧跟着纷纷倒地。
苏钰他们闯入画室,就见谢映之抱着曹璋坐在地上,手中的微光凝起,将他体内残毒驱出。
曹璋恍惚间醒来时,只觉得清华照眼。
“谢、谢先生……”
苏钰蹙眉上前道,“玄首,东方冉在临阳郡出现。晋王和云副将带兵追过去了。”
晋王?谢映之心中一凛。
他立即对苏钰道,“你照看曹主簿。安顿众人。”
说完,起身匆匆离去。
*** *** ***
九州客栈里。
随着曹雄一声令下,数百如狼似虎的凉州兵蜂拥而上。
魏瑄一剑格开一个凉州兵锋利的□□,只觉得握剑的手被震得微微颤抖。凉州兵彪悍无比可见一斑,但更让他心中顿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有知觉!
或者说从右手开始到肩膀的知觉都是麻木的。一个不祥的念头刺入脑海,石童的毒素已经扩散到肩膀了!
他来不及多想,反手一剑,挥开一个扑上来的凉州兵,对云越道,“云副将,这样下去不行!”
云越也知道不行,纵然虎贲锐士再骁勇善战,但是他们面对的是几倍于自己的凉州兵,而且能跟随曹雄护卫,这必然是凉州中的精锐,如果以单兵战力来说,绝不会差。
如果单兵实力相差不大,他们的虎贲锐士或许更胜一筹,但是凉州兵人数的优势就是压倒性的。
魏瑄快速道,“你们正面迎敌,我从后面包抄曹雄!”
这是萧暥通常的做法,声东击西,擒贼先擒王。
魏瑄道,“拿曹雄为质,逼退凉州军!”
云越心中一凛,这晋王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对突变形势的把握和当机立断的果决让他暗暗吃惊。
有些人是天生适应战场的,如果有机会让他披甲上阵。
“好,你小心。”云越道。
魏瑄和云越对视一眼,正要陷入敌阵,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
紧接着,九州客栈的院门被撞开了,马蹄声响起,外围的凉州军忽然溃散开来。
云越心中诧异,这临阳郡因为位于雍州腹地,所以没有配备骑兵,这哪里来的骑兵?
紧接着他就听到一道粗嗓门道,“云越,你小子又吃败仗啦?”
云越细眉顿时一挑,“闭嘴!”
就见刘武带着魏西陵的精锐亲卫冲入九州客栈,从背后忽然包抄了凉州军。
“小公子,我救了你一命。”刘武一刀劈翻一个凉州兵,龇牙笑道。
云越剑一横,怒道,“滚!”
曹雄这头一看情况不妙,也顾不上日月教的人了,赶紧带着余下的凉州军边战边退。
这时魏瑄方才注意到,一直盘腿打坐的东方冉始终是一动不动,如同木雕石像。
他心中猛地一沉,上前一把掀开他的面具。
只见面具后是一张麻脸。
在混战中,他趁众人不备,跟那麻脸汉子掉了个!
魏瑄来不及多想,急迫道,“云副将,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抓人!”
说完不等云越回答,就从窗户中跃了出去。
这日月教主手段阴毒,行为诡谲,这临阳郡里又那么多人,万一出什么事情,伤亡必然惨重。
魏瑄跟着竹冰虫循着残留的气息一路飞奔,穿过街市。
但是他越是接近那气味,心就越来越沉到谷底,因为东方冉逃走的方向,竟然是城门口!
魏瑄心中暗道不妙,他先前让周郡守在城楼上撒花钱以吸引城中的百姓前去城楼前聚集,这会儿简直是作茧自缚!
这东方冉一心往人群拥挤的地方钻,不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
就在他心念电转间,就看到城下人群哗然。
一个带着面具的人立于撒花钱的高台之上,手中一把短刃横在了郡守周成的脖子前,东方冉高声道,“卫宛,让你的人全部退出临阳郡!”
卫夫子!
魏瑄心中一振,他怎么在这里?
他稍微一想前因后果就立即明白了,这竹冰虫本来就是谢映之给他的,他能跟踪东方冉到这里,谢映之难道还会找不到?
看来谢玄首早就已经安排卫宛带玄门弟子追寻着竹冰虫的气味,跟到了临阳郡。
魏瑄暗自推断,这东方冉原本是想到城门口簇拥的人群中,再搞出点什么事端来,没料到,刚到城前,就被卫宛截了个正着,所以情急之下,他劫持了周郡守。
“卫夫子。”魏瑄悄悄挤到卫宛身边,“你引开的他注意力,给我片刻工夫。”
“你要作甚?”卫宛眉头一簇。他完全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魏瑄。
他刚想低声斥道,“殿下,这里危险,不可妄动……”
魏瑄上一次故意引烛龙巨蟒吞噬,又破开蟒腹,瑞尔安不知道玄火是都真是他点的,但卫宛此后只得魏瑄做事风格太过孟浪,有失稳重。
但是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魏瑄从一个郡兵手中接过了一张弓。
魏瑄的箭术是跟着萧暥学的,虽然不如萧暥,但是这么点距离足够了。
他背着弓,悄悄藏入围观的人群。
那一边东方冉道,“卫宛,你即刻撤走所有玄门弟子,临阳郡的郡丞也给我听着,你立即准备快马一匹带来此处,否则你们的郡守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嗖的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势如流星,一箭弹去他手中短刃。
东方冉痛呼一声,一只手顿时血流如注。
紧接着第二支箭就呼啸着穿透了他的肋下。
“留他性命!”卫宛疾道。
这孩子下手竟如此凌厉!
第三支箭尖啸着飞出,稳准狠地穿透脚踝而过。
东方冉惨叫一声,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惨白的面具下,渗出血水。再也站不起来了。
连一旁的临阳郡守周成也被这犀利的三箭吓得魂飞魄散,坐在地上踟蹰着后退到了高台边上,被几个郡兵搀扶着才勉强起身。
“好箭法。”卫宛不由赞了句。
魏瑄道,“不敢当。”
心道,不如某人。
如果换是萧暥,刚一箭就能解决了罢!他却用了三箭。
接着,就听卫宛道,“拿下!”
随即周围人群中跃出数名玄门弟子,向东方冉围拢捉拿。
东方冉一只手捂着不断渗血的右肋,不甘心地抬起头,手掌暗暗探向衣内。
“当心!别靠近!”魏瑄急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东方冉手掌一翻,一只青釉的小罐子砸落地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无数的血蜈蚣密密麻麻地从高台上爬散开来。
卫宛脸色煞白,“快!撤走!”
但是此刻城楼下先前领花钱,后来又围观抓捕的百姓早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里顿时引发了骚乱。
高台上的来不及撤走的郡兵,还没搞明白这血红的蜈蚣是怎么回事,就被那东西钻入皮肤,顷刻间,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翻滚,体内血肉融化而成了一个人皮甬。
眼看着那让人头皮发麻的蜈蚣往高台下的人群散去,魏瑄来不及多想了,手中白光一闪,玄火腾起,仿佛从天而降般坠落高台四周,烈焰瞬间围绕高台燃起了一个火圈。
正如潮水般往外涌的血蜈蚣顿时被烧作飞灰。
高台上正笑得狂乱的东方冉愣住了。
他只在苍冥族长老的口中听说过玄火,居然在他面前燃烧起了数尺高的火墙。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使出玄火!
火光下映照下,卫宛目光森严,默默看向魏瑄。
这一次不会有错了,他亲眼所见。
“殿下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魏瑄手心被玄火烧得微微发烫,他暗暗咬了咬唇,这次当场抓获,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卫宛冰冷的视线划过他的脸颊,“修习秘术者,皆是邪魔歪道。”
然后静静下令道,“都拿下。”
魏瑄心中顿时一寒,不由后退了几步。
即使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也没有害怕过。
他只剩下一年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重要的人要守护,绝对不能在断云崖的石洞里度过。
他仰起头,直视卫宛道,“卫夫子,再给我一年,一年以后,任凭你处置。”
第175章 约定+番外
魏瑄抬起一双墨澈的眼眸看着卫宛,“夫子,再给我一年,只要一年,今后任凭处置。”
他这副模样,换是谁见了都于心不忍,可偏偏那人是卫宛。
卫宛毫不容情地说出两个字,“不行。”
魏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果然,没得通融。
他心念电转,现在怎么办?跑吗?
肯定是跑不了。
四周都是玄门的弟子,卫夫子也是他授业的老师,他知道卫宛的能耐和本事。逃跑罪加一等。
求饶就更不可能了。
卫宛为人向来严苛,一丝不苟。平生最恨邪魔外道。所以他一直警戒魏瑄为人要端方刚正,远离小人,远离妄念。
“拿下。带回去。”卫宛道。
几个玄门弟子上前擒住魏瑄的手臂。
一旁被魏瑄射瘸了腿的东方冉见状哈哈大笑,“哈哈哈,原来也是个邪魔外道,最后跟我一个下场,玄门断云崖下,我们可以为邻,也不寂寞,多谢师兄为我出气哈哈哈!”
卫宛冷然道,“薛潜,你所犯之罪,要先去十戒堂受刑废去修为,想去断云崖没那么容易,押下。”
东方冉道:“卫宛,你如此刻毒,今后必不得善果!”
几名玄门弟子立即上前将他押走了。
卫宛看向魏瑄,面无表情道,“殿下得罪了,随我去玄门走一趟,陛下和萧将军那里,我自然会解释。”
随后对几名弟子道,“送殿下上马车。”
“且慢。”
一道清雅的声音从人群中越众而出。就见一身材修长的士子分开人群走了过来,白衫似雪,衣带飞扬。
卫宛心中微微一诧,神色不变道,“玄首。”
卫宛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直接称谢映之的字,公开场合必严格地称他为玄首。
谢映之道,“晋王之事,我早已知晓。”
此话一出,在场的玄门弟子都面面相觑。
卫宛眉头一簇,他掌罚多年,积威之下,没有人敢说话。
卫宛沉声道:“玄首可知,这是袒护邪魔外道?”
谢映之环顾四周,淡淡道,“师兄,城东门外有一驿亭,可置清茶一壶。”
卫宛点头,城下人多眼杂,这是玄门的家务事,不便让外人知晓。
秋日的驿外,碧云天外,四野苍茫。
出城几里地外设有驿亭,是给前往出城送别的人或者进城的客商休憩用的。
驿亭中有石桌案,谢映之悠然一掀衣袍坐下。
卫宛则面色凝重地打量着他。就见他向来不染尘埃的衣衫有些落拓,乌发被风吹拂微乱。
他心下了然,道,“你快马加鞭赶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止我。”
谢映之坦然,“晋王虽修秘术,但心性澄澈,无论是撷芳阁之役,千家坊、晗泉山庄,还是今日城前,屡屡凭一身孤勇救众人于危难,我玄门不能惩了激昂义气之士,寒了天下之热血。”
说罢他拂袖酌茶,“师兄请。”
卫宛哪有心思喝茶,他接过茶盏,“规矩是规矩,戒律是戒律,岂能为一人而破。”
谢映之道,“晋王虽修习秘术,迄今并未有犯错。”
卫宛面色凝重,“修习秘术,有损心智。”
“我观他心坚若磐石,不会走上歧途。”
“现在没犯错,不等于以后不会犯错。”卫宛丝毫不通融,“等将来他犯下大错,就来不及了!”
谢映之洒然,“既如此,我愿意为他担保。”
“什么?”卫宛一诧。
“将来若晋王真犯下大错,我引咎辞去玄首,与他同罪。”谢映之神色平静,
“胡闹!”卫宛厉声道。
如果将来魏瑄真的成了邪魔外道,那么谢映之就要成为玄门史上第一个被囚在断云崖的玄首了。
卫宛沉默片刻,脸色铁青,“罢了,我关照今日城下的弟子,晋王之事就到此为止。”
“多谢师兄。”谢映之道。
卫宛这人做事极为干脆,他一发话,玄门中人便再没有人会提。
卫宛又问,“我且押解薛潜去玄门。你如何打算?”
谢映之道,“南下永安。”
*** *** ***
魏西陵处理完了公文已经入夜,他揉了揉眉心。回头就看到方澈伏在床榻上,耷着脑袋,脸贴在萧暥的手背睡着了。
天气渐凉。这得冻出病。
魏西陵轻摇了摇他的肩膀,“累了就回去睡罢,别撑着。”
方澈朦胧地睁开眼,“不,西陵哥,我不累,一点都不。”
魏西陵见他眼睛都熬红了,还说不累。
“那替我去太奶奶处请个安,再回去休息。”
萧暥生病的事,魏西陵一直瞒着太夫人,她年岁已高,就怕她这一急伤了身。于是骗她大梁有急事,萧暥先回去处理了。
太夫人责怪了魏西陵好几天,喃喃道,“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大梁不容易,你们都不帮他。”
魏西陵都应下,“太奶奶放心,我已派刘武前往大梁,以前都是我不对,今后一定护着他。”
太夫人这才稍稍安心。
“澈儿,你回去休息罢,这里我会照顾。”魏西陵道,
方澈走后。
魏西陵让人煮了补血养气的枣泥银耳粥,喂萧暥喝了几口。
某狐狸病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唔,西陵……”
魏西陵道:“我在。”
萧暥:“好安静啊。”
四周一静下来,那些尘封的回忆就涌了上来。梦里尽是漫天的风雪和无休止的恶战。
萧暥:“西陵,说说话……咳”
这就有点为难人了。
魏西陵本来就话不多,而且,你自己病得浑浑噩噩就算了,难道让魏西陵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成?
魏西陵无奈,“夜深了。”
萧暥,“西陵,那你唱个歌。”
魏西陵:……
他如实道,“我不会。”
萧暥:“唔……”
沉默。
魏西陵坐在榻边垂眸沉思片刻,轻轻哼起了军中的战歌。
深夜里他的声音清冷中带着说不出的隽永低沉。
唔,好听……
某人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这一觉,出乎意料的睡得很安稳。
没有大雪,没有狼烟,也没有恶战。
第二天清早。
那一夜睡得特别踏实,萧暥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肚子饿了。
“西陵,我想吃桂花莲子……”
“吃药。”谢映之微笑。
萧暥:……
随即他才发现自己手腕上,胸前都扎着银针。一动都不能动,只能躺尸。
他忍着揪心的苦被喂了满满一碗药,半天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道,“咳,谢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映之马不停蹄,风尘仆仆赶到永安城,谁知刚进城就被登徒子给骚扰了。这永安城的风气竟已如此轻浮?
魏西陵一早就去处理了,所以这会儿不在。
萧暥虽然很好奇到底谁胆大包天骚扰谢玄首,但是他有更紧要的事情。
“先生,我想去北狄,把嘉宁公主救出来。”
谢映之道,“不可。”
“为何?”
“曹满未除,凉州未定,主公贸然去北狄,实乃自投罗网。”
萧暥知道难办,若带大军去打,过境凉州曹满不可能不知,按照曹满狡诈狠辣的作风,肯定会从背后袭击他,让他腹背受敌,有去无回。
不带军队去,扮作客商潜入更危险。因为北狄是游牧部落,其游骑兵飘忽不定,搞不好就要撞上,一旦落到阿迦罗手中,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打包送上门去,节操还要不要了?
但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嘉宁的安危。
姑姑将嘉宁托付给他,绝对不能出什么事。就算是危险,他也要去赌一把!
“主公,阿迦罗困公主于北狄,是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让我们投鼠忌器,扰乱我们的布局,所以嘉宁公主必然要救,但不能急于一时,自乱阵脚,正中他们的下怀。”
“但是阿迦罗此人野蛮,且……”在襄州时萧暥就看出来了,特么的这蛮子还很好色啊!
他有点难以启齿,正寻思着怎么旁敲侧击地提示谢先生。
就听谢映之晒然道,“主公,虽然北狄人蛮化未开好欲色。”
谢玄首果然目光如炬……
“但阿迦罗心仪的却是主公。”
唔!
萧暥差点惊吓得坐起来。无奈胸口都是银针,他一动都动不了。
“谢先生!”
谢映之娓娓道,“所以公主虽然在北狄,却安然无恙,阿迦罗只会对她礼敬有加。”
“不,不是的……”萧暥无力地挣扎着。
你怎么知道阿迦罗不是个男女通吃的主。
“北狄单于一生只娶一名阏氏。”
萧暥扶额:谢先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但既然他心仪主公。”
萧暥:别说了…
“便不会再对其他人……啊?”谢映之回过头,似乎吃惊道,“魏将军?”
萧暥:完蛋!
只见魏西陵面似寒霜,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不过萧暥暗暗观察他放在膝头的手,指节微微凸起,多半是听到了!
萧暥想卷被子,真的想……
无奈胸口扎着针,他只能惨兮兮地直面魏西陵寒得掉冰渣的目光。
谢先生啊,我知道你想要激魏西陵起兵……
就听魏西陵道,“所以西征蛮夷之事,先生有何提议。”
“借西征剿灭曹满之际,顺势分兵北狄,奇袭王庭,带回公主。”
萧暥顿时就明白了,西出雁门就是大漠戈壁,倘若没有落脚点,大军就没有水源和补给,所以必须先夺下凉州,以凉州为根据地,随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戈壁,袭取北狄王庭。
“曹满在凉州经营多年,且和北狄各部落都有密切往来,所以还要切断他的后路。”
魏西陵道,“萧暥你西出雁门,由东向西推进,我北上朔州,切断北狄各部落的增援,从西向东推进,两面夹击曹满。”
谢映之微笑,“原来你们都商量好了。”
魏西陵点头,“就剩下出兵的时机,先生以为何时?”
萧暥觉得罢,这出兵的时机就像买股票,买入的时刻很关键。
谢映之早已成竹在胸,“主公还需要些时日养病,同时雍州的科举新政和彻查豪门产业经营都方才进行,筹措粮草军资,皆需要时日,我以为秋狩之时出兵最佳。”
秋狩!?
萧暥心念一动。
立即明白谢映之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买入了!
秋狩之时,各路诸侯的注意力都在鹿鸣山,若在这个时候袭取凉州,等到天下诸侯反应过来,他都已经把凉州收入囊中了。
这是不给曹满以寻求诸侯驰援的机会,谢玄首这一招棋够狠。
魏西陵道,“只有一个问题,萧暥若不在秋狩猎场,诸侯必然起疑。”
谢映之淡淡道,“不难,我和主公身量相仿,可替主公与众人斡旋。”
萧暥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瞒天过海,一边转战千里!将天下诸侯玩弄于鼓掌。
他这边病还没好,心中已经燃起跃跃战意。
今秋,趁着诸侯都在鹿鸣山之际,剿灭曹满,挥军西北,奇袭王庭,带回公主。
接下来的日子,在谢映之亲自调理下,他的身体也渐渐康复起来。
离开秋狩眼看就剩下两个月了。萧暥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回大梁暗中备战。
萧暥又一次站在江岸边,望着眼前的滔滔江水。
江风很大,吹起他衣袍翻飞。
方澈神色黯淡道:“暥哥哥,不要走了,好么?”
“我腿不便,你一走,我又没法北上来看你。”
萧暥心中一恸:“澈儿,等天下太平,我就回家,再也不走了。”
魏西陵闻言,默默看向他。
船就要启锚,魏西陵送萧暥往渡口走去。
萧暥忽然问,“西陵,将来有何打算?”
魏西陵道:“平定这乱世,解甲归田。”
萧暥闻言,心中一阵慨然。
两个月后决战西北。又是一场恶战。
只希望这狼烟战火终能换得从此天下平靖,将军放马南山。
第176章 出征
已是九月。
萧暥回程的时候经过襄州,就见田间的稻谷已经一片金黄,秋风中翻腾着波浪。
屯田卓有成效,等到月末稻谷收割完毕,就运往大梁,西征的军粮有保障了!
这后勤粮草,原本是交给曹璋的,但是他毕竟要讨伐的是曹满。
不是他不信任曹璋,实在是这军机大事,容不得半点疏漏,曹璋为人性格软弱,不够坚决强硬,关键时刻说不定会掉链子。再者他去打曹氏,让曹璋准备粮草,怎么觉得自己不大厚道啊?
所以,西征的粮草就交给高严。
下个月丰收后,从襄州暗中调运到大梁,再从大梁发往雁门前线。
他在襄州停留了一天,商量了后勤事宜,敲诈高严一顿好吃的,带了点土特产回去,顺便借走了瞿钢。
西征,猛士可以用上了。
*** *** ***
大梁城
中秋家宴之事后,杨司空引咎辞职,但是看在他是朝中元老,秦羽还是留了情面,给了他一个太宰的虚衔。掌宗庙礼仪,没了实权。
杨司空一事杀鸡儆猴,朝中臣僚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配合调查了,结果不查不知道,这一查几乎每个豪门世家暗地里手头都不干净。
于是引咎辞职一批官员,腾出的位子正好给科举上来的仕子们,而此番查出的贪赃枉法所得钱财,正好充作军资。
魏瑄手段利落,事情也办得漂亮,一桩桩一笔笔,都是证据确凿,全无错漏。
晋王这次朝中有秦羽支持,办事有苏钰这个得力助手,连士林风向都是一边倒。于是那些世家豪门只有跑到桓帝或者王戎那里哭诉。
桓帝倒是无所谓,这些世家豪门,平日里赚的盆满钵满时也不见得分他一点儿吧?这会儿倒来哭了啊?哼,老子不管,老子这里盖宫殿还需要钱。你们出吗?
其实他也管不了。萧暥上次襄州回来,上朝时,桓帝就明显感受到了,萧暥和以前有点像了。
文昌署里。
魏瑄把一沓卷宗交给苏钰送下去处理查办,手中奋笔疾书。
这段时间他白天在文昌署理事,晚上就回去习字练剑。
随着毒素的加深推移,他的右臂知觉日益麻木,无论是握剑战斗还是运笔写字,都要花十倍力气去锻炼掌握,才能够和以前一样,看不出破绽。
午后的署中很安静,一只漆盒悄悄推到了案上。
魏瑄瞥了一眼,这是这几天来送礼求情的人中,他遇到的最没有诚意的了。
当然有诚意也没用,晋王秉公办事油盐不进,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仕途和将来。
但这东西实在是土得掉渣,漆黑的底色上用朱红和明黄画着四神兽,其他就不说了,光这朱雀画得跟掉了毛的鸡似的,应该是哪里村中地头上年画艺人的手笔,魏瑄本来就是丹青妙手,瞧这画功着实让他皱眉。
不过这又土又磕碜的匣子,倒是映衬得匣子上的那只手特别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秀劲有力,有一种矜持的美感。
只可惜那漂亮的手里正捏着一根牛筋草,手还特欠,那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像支令箭一样跟他点着头。
魏瑄的睫毛顿时微微一跳,立即抬起头来。
就看到某人卖弄似的站在面前,笑眯眯道,“打开看看。”
这是萧暥从襄州带回来的土特产。
魏瑄心中猛地一颤,这一次,他果真准时回来了!
他胸中情绪翻卷,脸上却波澜不惊。
某人修长的手指很欠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匣子,寂静的屋子里听得格外清晰。
嘶,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魏瑄这才注意到四下一个人都没有。
这次太彻底了,一看到某人进来,居然全跑了!
打开漆盒。里面一个很土气的陶土罐子。
萧暥坐下来,一点不客气地拿起他案头的茶盏就喝。
魏瑄心中微微一跳,他这一走神就没留意手底下。刚掀开盖子,忽然就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匣子里弹了出来,落到他皮肤惨白的右手上。
魏瑄顿时一惊,紧跟着袖子一掩,盖住手上显得死气沉沉的惨白皮肤。
与此同时,那东西受惊一纵,窜到了案上,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
萧暥眼疾手快,手腕一翻,茶盏精准地倒扣在了上面。
然后他促狭地眨眨眼睛,
“殿下没吓到吧?”
魏瑄:……
他的茶盏……
“这是什么虫子?”
萧暥谨慎地从茶盏捉出那小虫,“这襄州有个菰云城,最有名的就是斗蛐蛐,我给殿下带了一对。”
他说着拿起那根牛筋草在罐子里又挑又撩,“这是骠骑将军,这是骁骑将军。威风罢?”
魏瑄心情复杂,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都当职任事了,怎么还送他这些?
难道在萧暥心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他这边正有点失落,就听萧暥诧道,“咦?它们为什么不斗?”
魏瑄看了一眼,“你是不是买了雌的?这斗不起来。”
言外之意,你是被骗了吧。
“这两只都是公的!”萧暥很肯定道,“看尾巴,两根刺!”
魏瑄一看还真的是。
照理,这两只公搁一块,稍微一挑唆,就能斗得热火朝天。
这两怎么回事?
萧暥皱起眉,使劲地用草叶挑衅。
你们倒是有点血性啊!
作为本将麾下的战将,给我争点气啊!
为什么不斗!
撩了半天,某狐狸灰头土脸败下阵来。
这怎么搞的?难道他打开方式不对?
等等,非但不斗,怎么还……
萧暥瞪大眼睛。
这是做什么?
怎么……叠一起了?
那边,魏瑄的神色已经从有点不自在,到渐渐绷不住了。
看到某人还在徒劳地用牛筋草挑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魏瑄拉了拉他的袖子,别骚扰了行不行?你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这两虫子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相好了,你在那里捣什么乱。
而且,这人在这里祸害,非要让两只明显没有战斗欲.望的蟋蟀斗起来,这简直……没法办公了。
他呆在这文昌署,其他的署员如避蛇蝎,谁都不敢进来啊。
魏瑄无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瘦了?”
萧暥一愣,嗯?
这口气怎么跟魏西陵似的。果真是亲叔侄。
萧暥在江州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清癯了一圈。
这小魏瑄一任事,说起话来居然有一种超出他年龄的沉稳,甚至带一点沧冷。
他终于有点觉悟了……这孩子长大了啊……
而且,怎么感觉自己是来干扰公务的?
他正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听魏瑄道,“晚上想吃什么?”
萧暥眼睛一亮,诚实地说,“吃螃蟹吧?”
这江州的螃蟹都是清蒸沾着醋吃,醋吃多了胃泛酸,
“我想吃年糕炒螃蟹。”
魏瑄一本正经道,“我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好了。就去将军府上。”
某人立即领悟到了,这意思是下班给你做,你现在消停点,人全被你吓跑了,怎么干活?
后面几天,魏瑄白天在文昌署任事,每天提前一个时辰,把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就去某人府上变着花样给他做饭。
萧暥白天有谢映之给他汤药调理,晚上又能吃到魏瑄做的营养晚餐,这日子过得滋润。
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准备西征,一方面,正好抓紧这西征前最后的好日子,养养肥。
戎马倥偬之余,乱世里舒惬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一眨眼就到了十月。
到了预计要出兵的日子了。
从大梁出发到雁门几千里,行军也要七八天时间。抵达雁门就是十月下旬了。
西出雁门,那就是朔风呼啸,黄沙漫天,戈壁千里。气候极其恶劣,漠北草原十一月中旬就下雪了。萧暥的身体畏寒,到时候撑不下去就只有撤兵。
所以这一场仗,萧暥定的计划是奇袭,快战。尽量在十一月中旬,寒降之前结束战争。
但曹满这头凉州狼不是朱优,没那么容易对付。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文书道,“曹满在凉州经营多年,和西北各蛮夷部落都有勾连,我这里有一份西北各蛮夷部落的卷宗,主公可以带着。”
萧暥接过来一看,这是一副超详细的漠北地图,这将西北各蛮夷部落的名称,现在的首领,部落的人口,兵力等等都标注地一清二楚。
谢映之道,“主公要孤军深入漠北草原营救公主,沙漠行军容易迷失,向导我已经找好,我玄门在西北之人主公可以任意调用,这些人常年和蛮夷部落杂处,熟悉各部落的情况。”
知己知彼,萧暥点头,谢先生考虑地很周全。
“还有一件事,朝野的局势,还要先生稳住。”
他西征的这一个月,正好是诸侯云集的秋狩,大梁又是新政推行期间,绝对不能出事。有谢映之稳定大局,他是放心的。
*** *** ***
朱璧居
容绪先生养了一只鹦鹉,这几天正在教它说话。
王戎看了一会儿道:“你倒真是好心情。萧暥搞新政,逼退了一大批官员,那些老氏族天天有人到我这里哭诉,你就不拿个主意,任凭萧暥在那里折腾。”
容绪漫不经心道,“我看挺好的,这察举和科举并行,小狐狸做事已经留了三分余地了,其实,能进察举名单的也都是各郡县的世家子弟,最终的排名录用则是按照才干来,挺公平,比起以往按家世排,那些世家豪门的子弟不管是痴是呆都能当上官,只吃空饷就算了,还误事儿。我看着改得不错。”
王戎闻言脸色阴郁,忽然站起身,手中寒光一闪,就挑断了挂鸟笼的绳子。
那鸟笼哐当一下砸落在地,飞起几根毛,里面那只红嘴绿毛的鹦鹉拍着翅膀惊慌失措大声叫道,“将军威武!国色天香风神秀异雍容美仪……”
王戎:……
“你都教了它什么?”
容绪不紧不慢捡起鸟笼,“兄长,你跟一只鸟置什么气?”
王戎:“你这是玩物丧志!”
容绪道,“兄长打算如何?为那些老氏族出头?如今萧暥推行新政,得罪了一群老氏族,这不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吗?”
王戎皱眉,“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容绪道,“兄长,有一个人比你更急。更不甘心。他不动,你急什么?”
“谁?”
“杨覆。”容绪笃定道,“兄长觉得杨司空会安心当这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太宰吗?”
王戎皱眉,“他已失权,还能翻腾出什么?”
“兄长,杨司空老谋深算,更兼这朝堂上有多少门生故吏,看着吧,萧暥提拔上来的新锐们和朝中的元老世族之间的一场恶战迟早要来,到时候就是我们王家坐收渔利的时候。我们要沉得住气。”
王戎琢磨了片刻,恍然道,“所以我们现在要隔岸观火,等他们自己斗起来?”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们还要暗中支持萧暥。”
“什么?支持萧暥?”
“对,一来表明我们王家的立场,让萧暥认为我们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必然要拉拢我们,这次清查,朝中空下的职位很多,不仅我们可以趁机从而在朝中攫取一些要职,同时对我们王家的生意也有好处。这二来,这朝中新锐的势力还太弱,我们要托他们一把,这样才能让老臣们感受到更大的威胁,逼杨覆采取进一步的手段,而双方势均力敌,也才能斗得起来,斗得精彩。”
王戎仔细琢磨了他的话,深以为然,“二弟果真是我王家的智囊。”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出乎我意料……”容绪眉头微微一敛。
“何事?”王戎急问
“萧暥让晋王主持征辟和科举之事,这样一来晋王就会成为将来新锐大臣们的首领,小狐狸这一手别有深意,倒是有点意思…”
王戎问,“什么意思?”
容绪道,“兄长不急,等过几天,我去探一探他。”
*** *** ***
萧暥一边吃着今天份的营养晚餐,一边计算着还能吃几顿。
瞧着这汤里的当归枸杞,大概知道他吐血多了,给他补补,这孩子也太用心了。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
从上次他离开大梁,他好像是看出来了,魏瑄舍不得他走?
但这次西征是绝密,他恐怕是又要无耻地不辞而别了。
萧暥看过书,知道武帝小时候缺关爱,所以他才有机会刷刷好感,为天下谋个太平,为自己谋条生路。
但是结果每次刷好感都以失败告终,武帝只要跟他一起,最后都被他坑得很惨。
不是撷芳阁差点被火烧死,就是地穴里被流沙埋,或者是含泉山庄被蛇吞。反正没好事,一次比一次惨。
他回顾了一下自己干的这些缺德事,总觉得他这千刀万剐得翻个倍了,可怎么着这小魏瑄非但不怪罪他,倒是被他越坑越亲近了?
奇怪。
某狐狸想不通。
就在这时,听到魏瑄道,“这次征辟的仕子中,我遴选出了一个名单,给将军过目。”
萧暥接过来一看,问道,“这个林翊,擅长筹算?”
魏瑄道:“是,此人是扶风县人,其父林岳曾任南安郡守……林翊学识甚广,为人谨慎沉稳,精于筹算。”
萧暥暗赞,武帝果然是过目不忘,连林翊的背景,家学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跟翻档案似的的脱口而出。
魏瑄忽然问,“将军是想让他督办粮草之事吗?”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有这个打算。高严一边要负责襄州的事务,一边筹备后勤,忙不过来的,他想给他找个助手。
魏瑄低声道,“将军打算征讨西边?”
这下,萧暥倒抽一口冷气。
进军西北可是绝密!目前只有他,魏西陵,谢映之,秦羽,云越,五个人知道。就连锐士营军中将校都只知道可能要用兵,但是兵锋所指何处却并不知道。
毕竟九州四处狼烟,目标太多了。
但魏瑄在大梁怎么知道了?!
魏瑄见他脸色微变,立即道,“将军放心,我是刚才知道的,你问我林翊之事,我妄自猜度将军是想要有人督办军粮,但这督办军粮以往一直是曹主簿在办,忽然换人,说明将军另有打算,至于西边,纯粹是我瞎猜的。”
萧暥额角冒出细汗,特么的,瞎猜就把他的机密军情猜个正着!
“将军,事涉机密,我不会说的。”魏瑄乖巧道,然后他凝视着萧暥,眼睛如清墨般明澈,“将军若不放心,带我一起去罢!”
什么什么?!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他立即正色道,“殿下,战场上矢石交攻,不是秋狩打猎。”
同时魏瑄耳边传来苍青急迫的声音,“魏瑄你疯了!你中了毒,你去战场要送死吗?”
魏瑄暗暗收紧拳,他当然知道,他现在毒素侵入肩膀,蔓延到右胸。
他连握剑都快不稳了,他这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更何况凉州在朔北气候恶劣,戈壁荒漠,转战千里,更有十几万凉州军虎狼之师!
但魏瑄主意已定,他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只剩下大半年时间了,他不想再等在大梁,无望而被动地等那人回来。
战场局势万变,他都等不到萧暥归来,就被毒素摧残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次,他要和萧暥一起出征,跟着那人去朔北杀敌!
至少最后的时间,能和那人在一起并肩作战。
与其在黑暗中漫长的一生,倒不如血染疆场,成全这乱世里动荡的一生。
萧暥的回答依旧只有两个字,“不行。”
没有通融,没有余地。
魏瑄忽然抬起头,幽深如潭的眼中凝着忧郁,
“将军,我想阿姐了。”
*** *** ***
出征的那天在傍晚。
没有号角,也没有送行的烈酒。
为了不引人注目,秦羽没有来。
长亭外,谢映之亲手倒上了两盏清茶。
暮风吹拂他衣衫如云,谢映之道,“一个月后,我在此静候将军和殿下凯旋。”
他看向魏瑄,淡若琉璃的眼眸里隐隐掠过一缕洞彻世事的悯恻。
魏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多谢先生送行。”
谢映之颔首,看向萧暥,“漠北苦寒,主公也多保重。”
萧暥道,“大梁的事就拜托先生了。”
借着夜幕,军队悄悄出发。
魏瑄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下大梁城逐渐远去的巍峨轮廓。
这一去,就是朔风呼啸,戈壁黄沙,是塞外的整个天地!是燃尽热血,再不复返!
入夜,刚过了上灯时分。
谢映之在书房里处理着某人的公文。案头放着一盏清茶,和一叠不怎么感兴趣的小松子。
徐翁来报道,“主公,容绪先生前来拜访。”
谢映之一挑眉,容绪先生这嗅觉可真够灵敏的。
他淡然道:“有请。”
第177章 兵锋
沮县是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人口只有百来户。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中原的边民用粮食和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当年景帝朝盛世的时候,这里还有西域千里迢迢赶来的胡商,带着华丽的壁毯和雕琢精美的银器,以及各种味道奇特的西域瓜果,来换取中原的丝绸和茶叶。
但是自从兰台之变的烽火点燃以后,北狄人时不时在商路上骚扰劫掠,就再也不见当年盛况了。
天刚刚亮,早起赶集的人已经感受到了窗外凛冽的寒意,呵气成霜的早晨,倪三儿用冻得发红的手关上家门,推着独轮车赶集去。
这是他婆姨织的三十匹上好棉布,打算趁着今冬降落雪之前,能换得一条厚实的羊皮毯。这塞北的冬天越来越冷,他婆姨今年刚生了个娃身子弱,最近一直咳嗽,他听说若羌人的羊羔毛细密柔软,最为保暖。
他一大早想去抢一个好摊位,结果到了一看,居然没地儿了,市集上早已经熙熙攘攘都是人了。
这世道乱,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到了赶集,都抢着大清早就把货物卖出去,好赶紧回去呆着。
虽然北狄十八部落各自为政已经多年了,但并不等于说他们就老实了。
一群狼要吃人,分散在草原上的独狼,也照样是要吃人的,有时候还更加饥饿凶狠。
每到草原光景不好,北狄人总会找几个边郡劫掠一番。
不过今年陇上郡派来的郡守是黑骛崔平,多少对北狄人有一些威慑力。这边郡的商市也渐渐回暖了起来。
倪三儿刚刚找到一个墙根蹲下,还没来得及将独轮车停稳当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梁上腾起一股灰尘。
“野马群吗?”倪三儿心想。
这在塞外是很常见的。
可是他这念头还来不及转过,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
最忌脚下的大地隐隐震荡起来。
“北狄人!”“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人们张皇失措四散奔逃。物资倾倒,财货散落,四下里一片狼藉。
倪三儿也顾不得独轮车上的货品了,跟着人群就往南狂奔逃命。
但是骑兵的速度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从烟尘扬起到雪亮的弯刀高高扬起只是一瞬间的共渡,北狄人狰狞的面容已经近在咫尺。
为首的胡服骑士是一个阔面环眼的大汉,手中弯刀往前狠狠挥出,血光涌起。
倪三儿看到眼前什么东西抛飞而过,落到地上,在脚跟前骨碌碌地滚了一圈。渗血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死死盯着他。
是一颗人头!
倪三儿吓得差点昏过去,又被身后的人流推涌着拼命往前跑。
“关上辕门!”“准备弩.箭!”“快举烽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简陋的辕门哪里挡得住北狄骑兵狂暴的冲撞,顷刻间轰然倒塌。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而下,血色四溅,还在慌里慌张地准备张弩的士兵被砍杀地七零八落,余下的人刚想拔腿而跑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男人全杀了,女人抓走!哈哈哈!”马背上一个阔面环眼的汉子叫嚣着,这是北狄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为了这一次洗劫丰收集市,他纠结起了三千精骑,干一票大的!
北狄骑兵追逐着四散而逃的人群,开始残忍的洗劫和杀戳。
“快来这里!”一个壮汉护着赶集的妻儿躲到一处破败的院子里。但是还来不藏身,两名北狄骑兵已经踏破院门跃马冲了进来。
那汉子以前也是当过兵的,手臂上肌肉凸起,他发了狠劲,抡起院中的一根圆木向其中一名骑兵扫落马背。紧接着,就见他忽然僵立原地,从肩膀处一道裂口横贯他的后背,鲜血顿时喷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身后,一名北狄士兵收刀,一脚踹在他背心。
在他那徐徐倒落的视线里,就见那士兵一把扛起了他那哭喊呼号着的妻子,不远处稚子幼弱的身躯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街道上,扎木托看着满载而归的拓尔图部骑兵,大笑道,“走!这里差不多了,跟我去下一个县,有更多的女人和财货!”
陇上郡
城楼上站着一个瘦削精干的男人,脊背像峭壁一样笔挺。
此人就是曹满帐下的第一大将黑鹫崔平。
此刻崔平负手身后,眺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徐徐落山的斜阳。
斜阳下是苍黄的旷野上,隐隐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沮县急报——”
沉重的城门吱嘎吱嘎打开,那士兵从马背纵身跃下,匆匆奔上城楼。
“将军,拓尔图部主帅扎木托率五千部落骑兵,洗劫沮县的丰收市,又一路往南扫荡了祁县、仓县,掳掠人口千余,财货无数。”
崔平眼睛里阴鸷顿现,这扎木托也太过嚣张了。
他沉声道,“调兵。”
“将军且慢。”谋士贾奕躬身上前,“扎木托是拓尔图部的头领,也是拓尔图部第一勇士,此番他帅军五千,气焰正锐,将军要率多少人迎敌?”
崔平扬眉道,“我亦率五千骑兵,难道赢不了他?”
贾奕道,“将军,我们的要务是守住陇上郡,若将军率大军出城截杀拓尔图部,导致城中防守空虚,万一陇上有失,这可是主公北方的军事重镇,将军该如何交代?”
崔平深吸了口气。
贾奕又道,“主公早就说过,北狄蛮子是狼,想让狼不吃人是不可能的。那几个边陲的县城,让他们抢抢就完事了,闹腾不出大事,我们只要守住陇上要塞,就扼住了北狄南下的咽喉,就守住了凉州,这才是要务。”
崔平脸色阴沉不置言语。
他心知贾奕说的没错,守住陇上,扼住北狄南下的隘口。
虞兮正里I
至于那些个边陲的县城,在这汹汹乱世里,真顾不上那么多。只能说那里的百姓自认倒霉罢。
再细想一下,这狡猾的拓尔图也是看准了他必定不会大军出击这一点,才放开了在边郡烧杀掳掠。
这时贾奕又道,“将军,沮县、祁县、仓县被劫,那几个县城逃脱的百姓不久应该就会到达这里,我粗略计算了人口,少说几千人总是有的。”
崔平皱眉:“所以还得找地方安置他们。”
“不可让他们进城。”贾奕决然道,“这些人一无所有,放他们进城只能是消耗我们的粮草。且现在已经是十月,再过一个月就要降雪,严冬将至,御寒物资又如何提供?这些人进城,只会成为我们的负累。”
崔平点头,乱世之中,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多余的仁慈。
*** *** ***
一路向西北而去。
魏瑄是第一次离开都城,以前禁锢在阴郁的宫廷里,从来都不知道天下竟是如此广阔。
极目望去是莽莽苍苍的旷野,萧瑟秋风中,成片的蒿草翻起白浪。
回头望,一支静穆的军队默默穿行于原上,天阔云低,偶尔有一两声清亮的雁鸣划破长空。
他血气方刚,此去心意决绝,不再有归途,听来不由心神激荡。
更何况还能和那人同行。
想到这里,他悄悄看向萧暥。
萧暥一身玄甲映衬着暗红色的战袍,盔缨上炽烈的流苏在夕阳的照耀下犹如燃烧的火焰,晃得他一阵眼迷心乱。
他赶紧转过头,直视着远方。
远方逶迤起伏的山峦昭示着雁门郡到了。
这是雍州最西边的门户,一出雁门就是凉州。
此次萧暥率精兵五万,其中精锐骑兵五千,皆配阿迦罗送给他的草原骏马。余下骑兵一万,配普通军马,最后还有精锐步兵三万余。
没办法,雍州非战马产地,如果不拿下凉州,萧暥想发展骑兵,这马匹就受限制。
总不能让阿迦罗再送他马罢?这战马可不是白送的,一想到阿迦罗这蛮子,萧暥就脑壳疼。
所以一定要夺下凉州。夺取战马产地,他才有和北宫达、阿迦罗决战的资本!
凉州西北是朝曲草原,所产马匹高大,膘肥体壮,耐力好。所以曹满的骑兵优势非常明显。这也是他能在西北蛮夷丛中立足的原因。
萧暥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思索着。
就在这时,听到身边亲卫犹豫道,“将军,前方好像有人。”
萧暥目力极好,他眯起眼睛,在马背上极目远眺,夕阳下寂寥的旷野上看到有稀稀落落的黑点。
果然是有人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萧暥道,“云越,你去打探一下。”
片刻后,云越就提着一名战战兢兢,衣衫褴褛的男人过来了。
还没等萧暥问话,那男人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哭喊道,“将军,小的名叫倪三儿,前几天在沮县赶集……”
*** *** ***
雁门郡是雍州最西北边陲的一个郡,出了雁门就是凉州。
日落之时,雁门郡守钟逾满脸惊愕地见到萧暥率领几万甲胄森然的精兵,还有一千多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百姓出现在城楼下。
进城后,钟逾赶紧让人去准备馆舍。
萧暥此来非常突然,钟逾这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感觉像做梦一样。
钟逾上一次见到萧暥还是几年前兰台之变时,当时他是秦羽的部将。
萧暥那会儿还是个少年,是整个营帐里年龄最小的。
一开始钟逾简直觉得他不该出现在战场上。因为这少年如同骄阳一般,飞扬跳脱。
直到兰台之变那一役,鲜血溅起在苍白如玉的脸颊上,掠过一丝阴森的俊美。
之后的这些年来,他对萧暥就是只闻其名,只知京城流血夜那狠辣的杀伐,以及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的声名。
如今再见,这脸容再次让他倒吸凉气。
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晋王怎么也跟着来了?
看来这皇室和萧暥的关系不错了?
萧暥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问,“郡中兵力如何?”
钟逾道,“有骑兵弩兵各八千,步兵五万。”
萧暥知道,这雁门郡重在防御曹满,布置的兵力配给应该不弱。
他立即命钟逾将郡府大堂收拾一下,把谢映之给他的地图挂了起来,将来的半个月,这里就是他的前敌指挥中心。
片刻后,悬挂的巨幅军事地图前,魏瑄、云越、瞿钢,还有钟逾肃立在侧。除了还有点懵的钟逾,其他几人都神色凝重。
萧暥的目光犀利幽冷。
凉州北起陇上郡,南至夏阳郡,中央是凉州府,也就是曹满的首府。凉州府据说驻甲十万重兵把守。
且这些凉州军中一半都是蛮夷出身的士兵,野蛮凶悍,堪称凉州狼,是最难攻克的硬骨头。
萧暥道,“此番我从雁门出兵取陇上,魏将军将从江南北上过朔州,直取夏阳,然后南北夹击,合围凉州府。”
合围曹满?!
钟逾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随即赶紧计算起双方的兵力。
秋狩将至,他搞不懂萧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要打曹满了?
而且不但是打,他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直接就把大军调来了,从天而降般出现在雁门。
这突如其来的决策和快如雷霆的进兵速度,让钟逾措手不及。不由让他回想起兰台之变的夜晚,那个一意孤行闯入被乱军包围正在起火燃烧的宫室的少年,那决绝疯狂又冷静幽沉的眼神。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将军,那最西边的野芒城呢?”魏瑄指着地图上的一片山地问。
钟逾看向晋王,心中咯噔一下,仿佛隔了数年时光看到了当年的萧暥,都是军事会议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但是相比当年萧暥的犀利锋锐,晋王更为心思内敛,沉稳冷静。
魏瑄第一次出征,很多都不懂,继续问道,“如果合围,不把野芒也取了吗?”
云越提示道,“殿下,这野芒地处高原苦寒之地,人口只有数十户,规模不如一个寨子,所以不将它列入考虑范围了。”
其实,通常的军事地图上这野芒城根本都不标注,只有谢映之这幅特别详细的山川地形图上才把野芒城这荒寒之地都标注上去了。
不但如此,谢玄首还用纤细的小楷详细写明了地貌特征风土人情等等,但这也不奇怪,谢映之做事细致,面面俱到,有时候难免过于严谨。
魏瑄点头,明白现在是军事作战会议,不是教他沙盘军演。
“所以将军此次是要取陇上郡?”钟逾问。
钟逾本是秦羽的部将,所以称萧暥一直为将军而非主公。
钟逾道:“陇上郡的郡守乃黑鹜崔平,他在陇上有八千精骑,驻守步卒三万余,怕胜之不易。如果速战不胜陷入僵持,曹满又从凉州府发兵北上支援崔平,如此,局势危矣。”
云越道:“当然是要速战速胜。”
然后他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此番率精锐骑兵五千。倒不是不能和崔平一战,但是他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烛影下寒光一闪,萧暥随手拔出佩剑,剑尖直指拓尔图部。
“先拿下这里。”
众人具是骤然一惊。
不是直取陇上郡吗?怎么突然就调转了兵锋,剑指拓尔图部。
只有魏瑄静默地看向萧暥。
果然……其中的关窍,萧暥也看到了。
拓尔图部是北狄十八部中最骁勇善战的部落之一,如果不是崔平重兵把守着陇上郡,阻断了他们南下劫掠的道路,他们早就长驱直入中原腹地烧杀掳掠了。
倘若他们除掉了崔平,等于就是替拓尔图部拔除了南下劫掠的一枚钉子。
如此拓尔图部的骑兵就能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对于中原百姓来说,又是一场灭顶之灾。沮县、祁县、仓县的惨剧会在中原的其他郡县轮番上演。
“先除掉拓尔图部,再拿下崔平。”萧暥静静道。
众人神色皆是凛然。
这拓尔图部盘踞在朝曲草原数十年,拥有部众五万,可战的骑兵就有七八千。这是朝曲草原上的一颗獠牙,想要拔出谈何容易?
本来拿下崔平已经不易,如今忽然再加上一个强敌。
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仗该怎么打?
他们对拓尔图部出兵,势必会惊动崔平。搞不好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而且萧暥调军前来雁门是绝密军情,断不可让崔平知道,有所防范。
萧暥道:“此番拓尔图部劫掠边郡百姓,郡守可以此为出兵借口讨伐拓尔图部,崔平应该不会生疑。”
“但崔平此人狡诈,将军出兵拿下拓尔图部后,崔平在背后袭击我们该当如何?”魏瑄道。
他这一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忧虑。
云越也道:“晋王所言主公不得不防,我们拿下拓尔图部后,崔平很可能会在后方袭击我们,并抢占朝曲草场,坐收渔人之利。”
萧暥冷冷道:“那我求之不得。”
他和魏西陵约好十月二十日,同时出兵夹击曹满。如今离开约定之日,只剩下五天。
原本五天内的战略计划只有一个:打下陇上郡。
但现在又凭空多出一个实力强劲的拓尔图部。
兵力和时间都不够。
所以,最好一起解决。
*** *** ***
拓尔图部
营地里到处是此起彼伏女子的凄惨哭叫,伴随着北狄士兵放肆的大笑声,这些士兵正在享用他们此次的战利品。
扎木托不悦地推开身边的妖艳胡姬,“外面吵什么吵,再闹的砍了制膏油。”
一个士兵掀开帐门道,“首领,王庭来人了。”
扎木托醉醺醺的眼皮一抬,露出了吃饱喝足的猛兽慵懒的目光,“哪个王庭?”
他称霸朝曲草场多年,坐拥几万部众,实在是不怎么把王庭放在眼里。
几年前趁火打劫的兰台之变后,他就再没收到过北狄王庭的任何指示了。单于老了,几个儿子据说还不大对付,不久前乌赫叛逃,刚被抓回来。
扎木托本来想说,“带他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无端地涌起一阵不安,想了想转而道,“算了,我自己去。”
他走出帐,到了营地前,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高拔的青年。小麦般的肤色在火光下有些耀眼。
扎木托心里顿时不屑,草原上的男人,长得太俊的一般都很没用。
于是他抬起下巴倨傲道,“王庭的使者所来何事啊?”
火光下阿迦罗目光森然,低沉道,“我是单于次子阿迦罗,将要联合十八部落一统草原,我今天前来跟首领商量结盟一同起兵。”
第178章 断头崖
郡府大堂上
钟逾额角的冷汗浸透了发根。
他不是害怕,他是紧张,他以往追随秦羽,作风也像秦羽沉稳厚重。实在不习惯萧暥这种以命搏命的赌徒做派。
雁门郡是雍州北面的门户,容不得他乱来。
钟逾慎重道,“扎木托彪悍凶狠,拥有部众几万人,手下精锐骑兵七千余,黑鹜崔平阴狠毒辣,用兵诡诈,陇上郡精骑亦有八千,恕我直言,我们的兵力胜其中一人都吃紧,何况两人?”
太过猖狂!
最后一句钟逾没有说出来。
萧暥点头道:“我们兵力只够应对一方。”
钟逾心中刚想总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就听萧暥静静道,“胜一人难,胜二人易。”
钟逾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旁边的魏瑄立即嗅到了一丝要搞事的气息。
随即就见萧暥的剑锋一挑,指向地图上一片河谷山地,问,“这地方可有名字?”
那是一片凸起的丘陵,在朝曲草场西边,谢映之在旁注了一行小字,却没有标注名称,想来极为偏僻。
钟逾道,“这地方在刚氐河谷,因为其中有一段山崖有豁口,当地人俗称那里叫断头崖。”
萧暥眸光一冷,“好名字。”
*** *** ***
拓尓图部的营地这会儿乱哄哄的。
士兵三五一群,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大声喧哗。
不远处的火堆旁边有一个榆木条编的围笼,里面关着十七八个神色凄惶,衣冠不整的女子,都是这次从沮县、仓县抢来的。吃饱喝足的北狄士兵,走过围笼,看上哪个女子就拖出来扛走。
扎木托带着阿迦罗走向主帐,经过一个围笼时,洋洋得意道,“这些女人都是前几天打草谷时抓的,有几个长得还不错,世子若有瞧上眼的,待会儿就送到你大帐里。”
阿迦罗看都没看,“不必了,我们谈正事。”
扎木托怪笑了一声,“呵!我差点忘了,传闻世子不近女色,原来是真的。”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拓尓图部头目们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礼义廉耻的束缚,更接近于野兽的本能,草原上的男人不近女色,这言外之意就是不行了。
“大哥,我们部不是有巫医嘛!”说话的是扎木托的弟弟丘谟,他个子不高,但一身肌肉块垒分明敦实健硕,站着犹如一座小铁塔,号称拓尔图部第一力士,能左右同时开弓。
邱谟说着就不怎么尊敬地抬起粗壮的手臂要搭在阿迦罗肩上,“库塔尔当巫医很多年了,本事不赖,让他开一剂药下去保准你如狼似虎重振雄风,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嗷的一声惨叫,脸上的肌肉跟着抽搐扭曲起来。
就见阿迦罗扣住他的一只粗壮的臂膀一折一翻,以一个最痛的姿势反扭在身后。
然后不紧不慢抬起腿用膝盖压着他的脑袋,琥珀色的眼中折射出野兽般的凶光,“你说我行不行?”
丘谟脸涨得面红耳赤地贴在泥地上,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气的份。
草原上向来崇尚强力和征服,周围的头领们顿时纷纷拍着胸脯,跟着大声呜呜嗷嗷狼嚎起来。
阿迦罗这才放开丘谟,不屑地眯起眼睛,沉声道,“美人我喜欢,但你们这里的我看不上,我要抢,就抢这全天下最美的人!”
天下最美的美人是什么模样?
扎木托有点好奇了。
阿迦罗被他这一问,脸上的凶煞之气顿时褪去了。
他凝神想了想,目光穿透黑夜的草场射向远方,“星辰相比都显得黯淡,月亮都失去光辉。”
扎木托啧了啧嘴,实在想象不出来这是怎么样的容貌。忽然对欺身贴上来的妖艳胡女完全丧失了兴趣。
他厌恶地挥挥手,“滚,都滚出去。”
然后他请阿迦罗坐下,“世子这次来是想拉我入伙?”
“你助我登上单于之位,统一十八部落,那么将来在新的十八部落的排位里,拓尓图部可以归入赤金部。”
扎木托眯起眼睛,这个诱.惑很大啊。
想当年号称天狼王的草原最伟大的驹连单于率领十八部落横扫草原和大漠时,将草原最肥美的三处牧场分派给了功劳最大的三个部落,号称赤金三部,那牧场可是比朝曲草场大得多,牧场内不但有草场,还有河流湖泊,森林丘陵。
可是阿迦罗说的话能算数吗?
关于单于王庭最近的传闻,扎木托也是听到了不少。
单于和阿迦罗父子离心,单于对阿迦罗颇为猜忌,甚至最近还册封了第三子维丹,把手下的数百骁狼卫交给他。
,
扎木托虽然粗,但也不蠢,他看得出这王庭怕是有一场风雨。而在这个时候阿迦罗找上了他,这时间点很微妙。拓尓图部要不要趟这个浑水?是赌一把还是隔岸观火?
扎木托想了想,道,“这事关本部的未来,世子给我一天时间,明早会给世子答复。”
阿迦罗也没有指望他能立即回答,很干脆道,“好。”
说完带着几名骁狼卫就要出帐,就在这时,帐门呼地掀开,带进了一股帐外的冷风。
一名游骑哨探躬身进帐,“首领,前哨发现一支百余人的商队,正趁夜沿着刚氐河谷西去。”
“什么!”扎木托豁然站起来,眼睛放出绿光。
自从兰台之变后,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百余人的商队经过了。
这群商贾也是狡猾,看来打算趁着夜色偷偷地趟过刚氐河谷,借着河水涛涛的声音,掩盖行踪,悄悄前往西域。
这几天打草谷太过顺利,扎木托想都没想,大喝道,“点一千骑兵,跟我去刚氐河谷劫了他们!”
*** *** ***
月光照着森冷的河谷。
河谷两侧都是如斧劈般的断崖,断崖下是刚氐河的滚滚浊流,河水这会儿并不深,但是很急,翻腾汹涌。
一只商队悄无声息地沿着断崖下的河滩行走,涛涛水声掩盖了他们踩在碎石河滩上的脚步声,断崖的阴影很好地将他们隐入了黑暗中。
商队带头的是一个魁梧的汉子,骑着马上腰板笔挺,纵然是夜里行路,依旧精神抖擞。
他似乎以往没有走过这条线路,抬头仰望峭壁上射来的凄冷月光,塞外才有的苍凉让他漆黑的眼睛里凝起一丝孤勇的决心。
大漠孤烟,一出雁门郡,就是一条险途,打劫往来商贾的除了凶悍的北狄人,还有山贼、沙匪。走在这条路上的商贾都是拿命去搏这一点点的盈利。赌对了,赚的盆满钵满,赌错了,葬身戈壁尸骨无寻。
只是他没料到,他们早就被北狄人的探马游骑跟上了。
随着月光下一声尖利的哨子声,忽然夜色中响起一阵呜噜噜噜的呼号声,伴随着石滩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水花溅起,月光下,一支身穿皮甲,挥舞着弯刀的北狄骑兵踏破浊流而来。
“撤到断崖前,将马车停下作为掩体,弩.箭准备!”那领头的高声道。
随即百来人的商队迅速地将马车停稳,货物卸下,弩.箭上弦,他们行动迅速高效,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
“发箭!”那大汉一声令下。
只听空中嗖嗖嗖一连窜破风之声响起。
紧接着哗啦哗啦的落水声,十来名冲在最前面的北狄士兵躲避不及,纷纷翻落马下,跌落在滔滔浊流里。
扎木托没料到这些商贾居然还敢抵抗,顿时大怒,“杀!杀光他们!抢光他们的财货!”
骑兵的逼近速度是极快地,片刻后,扬起的马蹄和雪亮的弯刀就已经近在咫尺,弩.箭顿时丧失了优势。
那领头的又道,“点燃辎重!”
所有的车子上覆盖的油布全部揭开,下面竟然是满满的薪柴!
还来不及让北狄人反应过来,河滩上顿时火墙窜起。
向前奔跃的北狄战马顿时撞入一片火海,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嚎不断。
扎木托打劫了那么多的村镇商贾,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羊居然回头咬了狼。
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勇士们,给我杀!”
可没料到的是,那河滩上的商队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抽出了藏在车上的长枪刺向北狄骑兵,血光激溅,冲在最前面地数十骑兵瞬间连人带马被戳成了刺猬。
与此同时那个领头的大汉翻身上马,挥手就是力贯千钧的一刀,将一北狄骑兵斩落马下。
失去骑兵的战马嘶鸣了一声,踏着河水奔向了远方的山谷。
顷刻间,河滩上火光刀影已经交织在一起。
扎木托怎么也没想到,短短的片刻之间,这一只百余人的商队居然已经让他折损了六七十名精锐的骑兵!
这哪里是一支商队?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暥迎风肃立在山崖上,远眺着杀声震天的河谷。
月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容,神情冷若凝霜,暗红的战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魏瑄站在他身边,他第一次给萧暥当副将,手里拿着望远镜看了片刻河谷中的战况,凝眉道,“将军,瞿都尉他们只有百来人,众寡太过悬殊。”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战斗。
瞿钢不顾一切地挥舞手中的单刀睚眦欲裂,肩膀上还插着两只铁箭,箭尾的白翎随着他挥刀的动作铮铮颤动,渗出更多鲜血。
但他们百余人虽然悍勇,面对的却是上千北狄骑兵的围攻。
此刻他们每个人都面目狰狞,浑身浴血,奋不顾死。他们边战边退,依靠断崖为掩护,拼力抵抗着面前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北狄骑兵。
“将军,可以了吗?”这样惨烈的厮杀让魏瑄看得心惊动魄。他稳住呼吸,静声道,“瞿钢他们只有百人,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再不撤退,这一百余人恐怕就要被绞杀在河滩上。
萧暥目光幽冷,“不,再等等。瞿钢他顶得住。”
河滩上,扎木托眼神狰狞犹如凶残的恶狼,他恼怒无比,眼看北狄士兵一波波猛烈的进攻都被这区区几十个商贩挡了下来,徒然在河滩上留下一具具尸体。
他目露凶光,双臂发力以长刺挑起一名士兵凌空一挥狠狠地扔了出去,“给我杀光他们!”
随着激烈的金铁交鸣声,瞿钢的单刀和扎木托的长刺重重地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
魏瑄按着剑的手,骨节隐隐突起,“将军,我去支援瞿钢。”
“殿下。”萧暥的声音冷冷清清传来,“沉住气。”
深夜的朔风中,那声音就像冰玉叩击般的空灵清越,听得魏瑄心中一颤。
他抬头看去,月光映着那人苍白的容色,阴森又俊美。
就听萧暥一字一句道,“瞿钢不会让我失望。”
河滩前,扎木托的眼睛泛红,他的一千精锐骑兵,竟然被百余商人给打得死伤过半。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竟然如此顽强!
“杀!杀光他们!”他歇斯底里地大叫。
这种感觉就像是用拳头打苍蝇,却怎么也打不死,打不着,还把家里的东西给杂烂了一地,能把任何一个人的耐心逼到崩溃。
萧暥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差不多快到亥时了,从西边吹来的风,已隐隐带有湿冷的水汽。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抬起手,“撤!”
山谷中响起一阵悠长低沉的号角声。
瞿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于是率领余下的五十多名锐士徐徐向山谷方向撤离。
“追,追上去!把他们的财货抢来,把他们统统撕碎!”扎木托歇斯底里叫道。
就在这时,断头崖隘口处传来了隆隆的激流声。
*** *** ***
陇上郡
清冷的月光照着城楼,一片寒寂,沉重的城门打开。
一游骑飞驰入内,“报—— ”
“将军,拓尓图部首领扎木托率领一千精骑兵,追逐一只商队进了刚氐河谷!”
崔平蹙眉道,“再探!”
第179章 杀神
拓尓图部大营
“报—— 大首领追击商团进入断头崖。”
阿迦罗眉心一跳,这名字让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拿地图我看!”他当即道。
旁边一名士卒立即拿来了羊皮图。
断头谷是山坳的缺口,在刚氐河谷处恰好形成了一个喇叭口。
这一看之下阿迦罗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丘谟,营中还有多少能骑马打仗的?”
丘谟刚才是被阿迦罗揍服了,老老实实道,“还有六千骑。”
他当即道,“好,给我三千骑兵,我去一趟断头崖接应扎木托。”
丘谟戒备道,“这不行,世子身份是尊贵,但你不是本部首领,不能私自调用兵马。”
阿迦罗心道,丘谟这人虽粗野,倒是不蠢,他是怕自己骗走兵马,带着那三千兵马跑了。
既然如此,让丘谟带兵去断头崖接应更不可能了,丘谟怎么会放心把拓尓图部的大营留给他?
看着丘谟警觉的眼神,阿加罗只好道,“那你就跟我一起去。”
丘谟却还没搞清状况,粗声粗气问,“大哥只是去打劫一支商队罢了,不会有什么事儿罢?”
阿迦罗道,“这就不好说了,上百人的商队深夜渡河,又是往断头崖走,感觉里头有鬼,再拖拖拉拉,你们的大首领可能就要折在那里了!”
片刻后,
拓尓图部的营门嘎吱嘎吱打开,三千兵马呼啸而出,向着刚氐河谷的方向奔去。
月光静静照着拓尔图部大营。
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丛沙枣后,一名哨探游骑调转马头,悄悄离去。
*** *** ***
扎木托策马疾进,一口气冲出了好几里,河谷中带着丰沛水气的寒风吹得他浑身一凛,顿时冲天的怒火也跟着一熄。
紧接着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警觉性让他打量起这周围的地形。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只见河谷里黑沉沉的,寒雾弥漫,两边笔直峭立的山崖仿佛是天然的城墙,壁垒环绕屹立,河道在这里变得更窄,水流从前方的隘口处喷涌而出,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他心中顿时一沉,不好,涨潮了。
“撤,撤出河谷。”他话音未落,头顶上数十支火箭横空而出,在黑暗中掠起炫目的光迹。
箭矢落处,轰然一声巨响,事先埋在河滩上浇透火油的枯草干柴顿时被点燃,烈焰熊熊腾空跃起,顷刻间在河滩上形成了一堵燃烧的火墙,阻断了归路。
冲在最前面数十骑顿时陷身火海,被烧得焦头烂额的骑兵们拼命地跳入河中。被汹涌的浊流卷走。
谢映之在地图上标注了一行小字,刚氐河月初涨潮,亥时急汛。萧暥一看到这行字,心中就有了主张。
而在断头崖这一段河道骤然狭窄形成喇叭口,潮水奔流而来时,抵得上千军万马。
落水的北狄士兵根本没机会站稳,瞬息间就被滚滚浊流席卷吞没。
面前是涛涛河水阻断前途,身后是熊熊烈火挡住归路。河谷中的北狄士兵顿时乱了阵脚。
紧跟着,两边的断崖上忽然火光亮起。数十支火把将河谷间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晃得扎木托一时间被迫眯起了眼睛,紧跟着“嗖嗖嗖”一连串破空声响起。
上千余支锋利的箭矢从两侧山梁上掠出,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向着身陷河谷中的北狄骑兵扎落下来。一时间,河滩上人仰马翻。
扎木托冷不防后背上中了一支羽箭,痛得他一龇牙,锋利的箭簇透过皮甲扎入肌肉,他反手一刀就砍断了箭杆,“冲!突围出去!”
如蝗箭雨中,扎木托率领余下的北狄骑兵,不顾一切地向火势稍弱处的缺口夺路逃命。
但是让他绝望的是,迎接他们的是锋利的长矛和拒马枪形成的森然死地。
扎木托急勒住马缰,旁边几个北狄骑兵一时没有防备,冲了出去,顿时被锋利的长矛穿透了身躯,高悬在半空中成了一个个标本。
直到这会儿,这名坐拥几万部众的拓尓图部首领扎木托,在浊流火焰和箭雨的包围中,终于感到了一丝穷途末路的绝望。
他死不瞑目般抬头穷尽目力所及望向崖上火光明亮处。
火光下,峭立的山崖上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后,是黑黢黢的山崖缺口和滚滚浊流。
断头崖上孤悬一轮明月。
幽冷的月光和炽烈的火焰在他脸上交融,共同雕琢出一尊倾倒众生的冰冷杀神。
扎木托愕然,生死攸关之际,他竟忽然会想起阿迦罗不久前告诉他的那能让星辰黯淡月轮无光的美貌!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残酷嗜血的死神的模样。
那惊人的美貌如同草原上最致命的毒蛇,浑身布满着最绚丽迷惑的斑斓花纹。
扎木托双眼大睁目眦欲裂。
瞿钢步上山崖的时候,就见萧暥手按剑柄,绰立寒风,身后披风猎猎飞扬。
魏瑄肃立侧边,那原本是云越的位置。
年轻的晋王一身精甲,凝视着萧暥的眼神里隐着不易察觉的忧疑。
自从萧暥这次从江州回来,魏瑄就发现他有些微妙的不同,眼神不时思索着,透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冷意。
尤其是在这断头崖凄冷的月色里,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动声色间流露出来的果决狠辣,倒和传闻中京城流血夜时的他有些接近。
但是转念一想,萧暥不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么?反倒是自从那年秋狩后,他的变化有些大。
而现在重新回到沙场上,那个喜欢撸猫、嗑小松子、贪吃,温柔中有点慵懒的人,已经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散去了。
如今的萧暥倒是更接近原本的他了。
魏瑄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隐痛。
瞿钢已经走到近旁。他抱拳躬身一礼,“将军,末将回来复命。”
瞿钢是真的猛士。他脸上身上遍染烟尘和血污,肋下的铠甲间还有一道深深的豁口正在滋出血水来。那身躯却依旧站得笔直,岿然不动。
萧暥看了看他肋下的伤口,冷然道,“去包扎一下,准备迎敌。”
魏瑄一愣,迎敌?怎么还要迎敌?
扎木托不是已经陷在刚氐河谷中了吗?
转念一想,他立即明白了,扎木托这次出来劫掠商队,所率不过一千多人马,拓尓图部的主力还没有出动。
“全军准备。”萧暥道,
真正的恶战就要来了。
如果他猜的不错,扎木托中伏的消息传回拓尓图部大营,丘谟必然会帅大军前来接应。而他此番带来设伏的兵力还不到两千人。
*** *** ***
拓尓图大营。
夜风吹拂过,摇曳的沙枣传来沙沙的轻响。
冰凉的月光底下,草丛间忽然窜出了一条条黑影,他们口中叼着刀,伏低身躯,迅速逼近拓尓图大营。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带着秋夜的寒意穿透了守护营门的兵卒的咽喉。
那人一声不响地从眺望楼上栽倒下来。
围坐在火堆边休憩的北狄士兵根本没有料到会在自己的大营里遭到伏击,没有任何防备。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阵接连不断的破空声。
几名守夜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幡然倒地。尸体砸落在下方的篝火里,顿时火星四溅。
这时,营地四周巡逻的北狄士兵才突然大叫起来:“有敌——”
他的话没说完,一冷箭将他的后半句话永远封在了口中。
“冲进去——杀——”
忽然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马声嘶鸣,健壮的凉州马一跃就翻过了营栅,骑兵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穿透一个还来不及拿起兵器的拓尓图部士兵。
阿迦罗和丘谟都不在营中,群龙无首的拓尓图部大营顿时陷入了混乱。
三千留守的士兵在大当户栎渠的带领下仓促迎战。
*** *** ***
刚氐河谷。
阿迦罗和丘谟率领的三千骑兵沿着河谷疾奔。
还没到断头崖,就已经看到了前面黑暗中冲天的火光。
丘谟脸色大变“勇士们,跟我冲进去,接应大首领!”
阿迦罗一骑当先拦住了他:“不能去,断头崖地势险要,如果首领已中埋伏,我们再冲入谷中是自投罗网!”
“不行!”丘谟执拗道,“首领陷于谷中,全军不许撤退,跟我冲进去接应!”
他话音未落,脖子上冰冷地一下,喉头已经横着一把锋利的弯刀。
阿迦罗瞳孔一竖,森然的眼神犹如草原上的孤狼,“谁都不许动!听我号令!”
周围的拓尓图部士兵竟然一个都不敢上前。
丘谟被他狠揍过,本来就见他有点怵,“你……你要做什么?”
阿迦罗收刀,琥珀色的眼中闪现冷厉的光芒,“听我的,不用杀进河谷,就能救出首领。”
丘谟愣了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随即阿迦罗举刀遥遥一指河谷上方的山崖,那片明亮的火光处,断然道,“杀上那里去!”
只有消灭了山崖上设伏的敌人,才能救出谷中的扎木托!
阿迦罗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当然,前提是扎木托还活着的话……
“小子,要救火,不是自己抱着柴薪冲到火堆里去。”阿迦罗嘴角挑起,目光森然道,“战场上长点脑子!”
*** *** ***
断头崖上。
“报——”夜色中一名游骑疾驰而来。
“将军,丘谟率三千骑向这边奔袭而来!”
萧暥眸子里掠起冰冷的杀机,“瞿钢!”
“在!”
“你率本部正面迎敌。”
“是!”
然后他看静静向魏瑄。
魏瑄见他的目光投向自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肩背,抛开一切杂念,直视着他。
月光下,恶战前杀意弥漫的苍白脸容,更显出锋锐逼人的俊美。
萧暥的眼神微凝,“晋王,你率八百骑兵,从侧后包抄。”
他的声音略低,与其说命令,竟更加像关照,冷冽中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温存。
深秋里黝黑森冷的刚氐河谷,忽而就和尚元城里夏夜闪烁的莲灯重叠了起来,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魏瑄压下心中隐隐的震颤,朗声道,“是!”
另一边,丘谟挥刀指着山崖上那边的火光,长啸一声,
“拓尓图部落的勇士们,考验你们忠诚和勇气的时候到了,跟我冲!杀光他们!”
北狄士兵们呜呜嗷嗷地呼号呐喊着,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就向断崖上发起猛烈的进攻。
阿迦罗看向断崖前那片浮动的火光,中军帅旗下一道清拔孤峻的身影。
他眼中流出野兽狩猎时的烁烁精光,拿下中原人的统帅!
第180章 连环计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中,丘谟率领北狄骑兵掩杀而至,迎接他们的是早就准备好的拒马枪。
尖锐的木刺如同一排狰狞的獠牙直刺长空,拒马后面是厚实的盾牌和一支支锋利的长矛,白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森冷的光芒。长矛兵后,则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
还没有等北狄士兵冲到近前,已是万箭齐发。
在密集的箭雨中,不时有高速冲锋的北狄骑兵坠落马下,受伤的士兵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面潮水般涌来的马蹄踏成肉泥。
丘谟一边挥舞着弯刀格开箭矢,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拓尓图部的勇士们,冲上去!杀光那些躲在后面的中原人!”
瞿钢冷冷下令,“长矛兵居中准备!”
在损失了数百名骁勇的骑兵之后,丘谟终于冲到了阵前。
紧跟着
噗——
血光飞溅。
随着一声悲惨的嘶鸣,拒马尖锐的长牙扎入了战马的脖颈。
马背上的北狄骑兵立即成了活靶子,随即被拒马后骤然探出的两杆长矛洞穿身体挑了起来,滚烫的血液喷洒下来,溅在后续冲上来的北狄骑兵脸上身上。
“从两翼分开突入!”丘谟大声下令。
科室骑兵冲锋的优势在速度和冲力,这被拒马这一阻,骑兵的冲击力就大打折扣。
而拒马后是手执木盾和锋利长矛的重甲武卒!
这是黄龙城一战中被萧暥收编的禄铮的重甲军团,他们个个体格魁梧健壮,手执着由褚庆子专门设计加长,足有丈余的特制长矛汇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长刺之林。
一柄长矛噗地一声洞穿了一名北狄骑兵的胸腔,去势尤在,又连续贯穿了后面冲上来的北狄小头目的咽喉,将两人的尸体钉在一起。
深夜的刚氐河谷上方,马声悲鸣,惨嚎声响成一片。曾经扫荡大雍边境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的北狄骑兵,草原上最凶悍的狼群,这一回被他们驱赶屠杀的绵羊给回头咬了!
丘谟眼睛里渗出血来,他目睁欲裂地瞪着眼前成排的锋利长矛,这群中原人哪里是绵羊!他们分明就是狐狸!草原上狡诈诡谲的狐狸!
他声嘶力竭地大声道,“稳住队形,绕到他们后面去!”
就在这时,北狄骑兵自己的后方忽然亮起了火光。
“怎么回事?!”丘谟瞪大双眼,满脸惊骇。
随即他就听到了马蹄滚滚踏在地面上的震响。
“头领,我们后方发现中原人的骑兵!”一名北狄士卒变色道。
话音未落,冲天的杀声如海潮漫卷而来。
魏瑄率领的八百铁骑从后方发起冲击,顿时将这两千人的北狄骑兵夹在了拒马枪阵和重甲武卒之间,腹背受敌。
丘谟大骇道,“阿迦罗!阿迦罗世子在哪里!”
让他垫后的,人去哪里了!?
“世子带着五百人迂回到敌军中军去了! ”
“什么?!”
中军将台前,萧暥冷森森地看着这一幕血肉翻飞的厮杀屠戮,眼中波澜不起。火光映照着他清隽的双眼,从眼角到眼尾,婉转流畅的线条漂亮到惊心动魄!
他身披轻甲,今晚并不想参战,拓尓图部这群蛮子,还犯不着他亲自动手,他得攒着力气,用来对付曹满。
今晚上这一役,就当给晋王练练手了。
接下来,拓尓图部大营那里的消息也该到了罢……
就在他凝眉思忖时,忽然一阵利风迎面扫来。
“将军小心!”
一名锐士奋不顾身地跃前扑上。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火光下照耀下,锋利的白刃像一条毒蛇向萧暥窜来。
萧暥眼中寒芒一闪,微微地一侧身,那东西堪堪擦着他胸前掠过,随着一声钝响,牢牢钉在中军帅旗的旗杆上。竟然深入旗杆数寸!
那是一杆飞刺。
“保护将军!”数十名锐士立即组成人墙,刀剑出鞘,将萧暥护在身后。
在他们前面,是重甲步兵竖起的巨盾和长矛,组成一个小型的长矛阵。
远处,阿迦罗见一掷不中,断然道,“两翼包抄!夺下中军!”
萧暥眸中寒光一闪。
此次由于萧暥设伏的兵力不足,只有两千人,都要布局在关键处,所以河谷峭壁之间的因为山势险要,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滔滔浊流,所以此间他并没有设置防守。没料到居然有人会不要命地从那里发动奇袭!
萧暥倒是有点欣赏他们了。这就有点出乎他预料了……
他有点低估了那群蛮子。居然此间也有人物!
不仅如此,这擒贼擒王,这可是他萧暥一贯的做派,没想到这群蛮子也来跟他玩这套!
萧暥眸中逐渐凝起凛冽的战意。
他迎着那狂飙疾进的骑兵,从容不迫地一抬手,接过一张劲弓。
一箭如流星飞出。
在凌空贯透最前列冲锋的北狄士兵的脖颈后,竟余势未消,又刺入下一名士兵的胸膛。
紧接着,萧暥三箭连发,六七个北狄士兵纷纷落马。
又是一阵破空的疾风,阿迦罗在马背上迅速地头一伏低,头顶劲风掠过将他的头盔掀飞了,而跟在他身后不远的一名北狄骑兵被一箭贯穿胸腔。
好厉害的箭法!
阿迦罗按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毫不怀疑刚才对方很可能是同时瞄准了他们两个人!
那一边,中军将台上,萧暥微微眯起眼睛。
居然有人能闪过他的一箭!
而且……
他渐渐凝起眉心。
等等,那个人好像是!?
阿迦罗!
萧暥隽妙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太阳穴微微发跳,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啊!
不过这也难怪阿迦罗,是你自己闯到北狄人的地盘上来了!
萧暥眼梢挑起,杀机暗生。
这会儿,他手中利刃还没有入鞘,正是杀意浓时,阿迦罗就赶着来送死,就怪不得他了。
萧暥冷冷地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在乱军中将阿迦罗除掉,事后把事儿往崔平曹满拓尔图部身上一推,永绝后患!
他迅速下令,“左右合围,拿下个蛮人!”
“那将军的中军谁来护卫?”负责警卫的锐士急道。
他们是护卫中军的军团,不能轻易离开。
“不用管我,他是带头的,除掉了他,其他人自然就土崩瓦解了!” 萧暥笃定道。
“是!”
两股骑兵立即从左右两翼杀出,阻击北狄骑兵,将他们拖住。
紧接着,重甲步兵迅速向他们聚拢,如同尖刀般插\进了这小股北狄骑兵中,精确地进行分割、包围、歼灭。
这股北狄骑兵立即从中间裂了开来,被硬生生分成两段。将阿迦罗和他的后续军队割裂开了。
时机成熟,围剿阿迦罗!
森然的长矛组成了令人窒息的白刃阵,当被分割的北狄军团意识到了对方险恶的战略意图,开始奋力地反扑时,已经来不及了。
长矛如同毒蛇般从盾牌中间的缝隙里刺出。狠狠的扎进意图冲出重围的北狄骑兵的身躯。
血光飞溅,堪称惨烈。
阿迦罗从来不是束手待毙的人,生死关头更激发出他无比骁勇的战意。
他一刀掠去竟齐齐劈断了一排长矛的矛杆,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撕开了一个口子。
有了这个缺口,十几名骑兵立即紧跟着他狂飙突出重围。
酣战之中,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射出野兽般的凶光。催马疾进,直取中军!
萧暥目光一凛。果然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
此刻他身边只有几名亲卫,他正要拔剑出鞘。
就在这时,断崖上忽然袭来一阵怪风,顷刻间飞沙走石。
阿迦罗的骑兵被迫马蹄一驻。
紧接着,一道黑影倏然掠过。
以此同时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在夜空中荡起轻盈的弧光,分取三名骑兵。只在他们脖颈上轻轻一抹,三名彪悍的草原骑兵就如同沉重的沙袋般幡然落马。
阿迦罗心神俱骇,此人招式诡谲,这不是战场上的搏杀,这更像刺客的手腕!
那人的身手如同鬼魅。对方军中居然有这样的角色!
那人身形凌空一跃,就敏捷地落在一匹战马背上,紧接着下一剑疾射阿迦罗面门。
阿迦罗引刀格挡在胸前,只觉寒风扑面,杀意凛然。
他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火光幽暗下,对方竟是一个清秀的青年。丰神俊朗,眉目间隐隐竟然有些印象,招式间却是一骨子游侠江湖气。不像沙场拼杀那样粗横搏命,剑意洒脱又诡谲。
阿迦罗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一时间竟陷入了缠斗。
眼看军帅位尽在咫尺,却丝毫无法突进。
十几步外,萧暥手按剑柄,静静看去。
他原本命令魏瑄率军袭击蛮人后翼,没料到他居然惘顾主帅将令,孤身奔袭回救中军!
萧暥眉心微微抽了下。
再看魏瑄的身手,萧暥更是倒吸凉气,他从哪里学来的如此乖邪狠厉的剑招?
虽然阿迦罗力气极大,招式咄咄逼人,但是魏瑄身法恍如鬼魅,丝毫不遑多让。
看得萧暥不禁也有点晃神。居然已经能和草原第一勇士战个平手了么?
沙场狼烟血色之中,他忽然间发现,晋王,好像长大了啊……
紧接着萧暥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唔,以后还能不能让他做饭?
一念至此,在沙场狼烟里,他紧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挽了下,自从开战以来一直森冷的眼眸里也不经意地掠过一缕柔暖。
火光下,乱军中。
阿迦罗忽然回首,正好遥遥对上了中军帅旗下那道目光,对方主帅似有若无的微微一笑,竟在他心中莫名一荡。
就在这一念纷乱之际,被魏瑄一剑刺中右肩。
阿迦罗这才吃痛回转过心神。
心中自问,这是自己想疯了吗?
萧暥怎么可能出现在这草原腹地?
此刻萧暥应该在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秋狩。大梁的细作亲眼看到的,不会有错!
但是这临阵心志动摇,最摧折英雄气了。
随即他就听到阵中又起了一阵急哨。
那是北狄草原上传讯紧急军情用的骨哨。
“世子,不好了,拓尔图部大营让人劫了!”
什么?!阿迦罗顿时醒过神来,以力贯千钧的一刀,猛地格开魏瑄的剑,策马掉头向阵中而去。
丘谟已经脸色惨如蜡纸,他面前是一名杀得浑身是血的游骑。
“大营……大营被数千中原骑兵劫了。”
“谁干的!?”丘谟目龇欲裂。
“崔……黑鹜崔平!”那士兵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就咽下了气。
*** *** ***
拓尓图大营
崔平率领的五千精骑兵从四面八方杀入北狄营地。
崔平不愧是黑鹜,他如同猎食的巨鹰,出手快准狠,趁着拓尓图大营兵力空虚的时候发动奇袭,夺取肥美的朝曲草原,一举拿下拓尓图部。
但是他也没想到,这北狄人的战斗力是如此之彪悍。
在大当户栎渠的带领下,大营中余下的两千北狄士兵已经从最初的慌张中回过神来,开始组织起激烈的反扑。
“勇士们!誓死守护我们的草原!杀!”
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
*** *** ***
刚氐河谷
大营被劫的消息将丘谟整个人都砸懵了。
现在扎木托率军陷入埋伏,生死未卜,自己所率领的三千骑兵又进退维谷,而阿迦罗妄图奇袭中军拿下主帅,看来也没有得手。
就在这个时候大营居然又被袭击了!
丘谟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上冲到脑海,心急如焚,方寸大乱。
阿迦罗道,“栎渠是员猛将,我料大营现在还并未陷落,如果我们现在率军杀回,和栎渠里应外合,必定能夺回拓尓图部大营!”
“那大首领怎么办?”丘谟问。
阿迦罗的眼中泛起一丝阴霾,他沉声道,“现在的局势,扎木托首领生死未卜,我们留下已经无多意义,保大营为重。”
“不行!”丘谟打断他,
阿迦罗知道再劝无意,于是道,“那么我们就分兵,一路接应首领,一路回救大营。”
丘谟想了想,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
片刻后,阿迦罗率领一千骑兵,冲出包围,回救拓尓图大营。
*** *** ***
夜黑风高。
阿迦罗率领着一千骑兵奔袭出数十里后,忽然一拨马头,直奔西北而去。
已经不必回援拓尓图大营了。
分兵一千根本没法无法从黑骛崔平的手中夺回大营,这只是骗丘谟的说辞罢了。
而且,今晚这场仗打得太诡谲了。
从那只百余人的商队出现,到兵围断头崖,再到拓尓图大营被劫。看似是多股力量在角逐,但他野兽般的直觉,却隐约感到幕后有一只手在操控着全局,他们每走一步都好像是在被人牵着鼻子溜弯儿。
碰上这样的对手,今夜,拓尓图部是凶多吉少了。
阿迦罗最后冷漠地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着的刚氐河谷,带着拓尓图部的一千骑兵,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片刻后,
丘谟的身边已经只剩下八百骑,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内拼命奋战。他头发散乱,满面是血,就像地狱的恶鬼,疲惫不堪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负隅顽抗。
就在这时,漆黑的山峦间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丘谟循声就见阿迦罗离开的方向,几名骑兵迅速地奔来。
乱军之中,丘谟急问,“你们怎么回来了?大营怎么样了?”
一名骑兵道,“我们上当了!阿迦罗世子并没有回援大营,他带着军队前往漠北了,我们几个看走的线路不对,赶紧回来报告。”
“什么!”丘谟大喊一声,几欲气绝。
阿迦罗,他果然是来骗兵马的!
“拓尓图部与王庭势不两立!”丘谟咬牙切齿道。
此刻首领生死未卜,大营又失陷了。自己身边只剩下八百骑,突围无望。
丘谟终于感到了一丝冰冷的绝望。
他想不通,为什么仅仅一夜时间,强盛无比的拓尓图部就这样完了!
*** *** ***
萧暥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火光下丘谟无望的挣扎。
时候差不多了。
“传令,告诉丘谟,谷底的扎木托还活着,若想救他,想要拓尓图部能继续存在,就得听我的。”
……
片刻后。
刚氐河谷中,披头散发满脸污渍的扎木托,居然看到封堵住山口的拒马移开了,重甲武卒和森然的长矛都默默撤向两边。
对方撤兵了?
他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他飞奔而来。
在看清那人模样时,扎木托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丘谟!?”
“大首领!”丘谟见到扎木托还活着,顿时涕泪横流。
“哭什么哭,我拓尓图部绝不会输,绝不会……”
“大哥,大营被劫了!”
“什么!”扎木托双眼瞪出,一把揪起丘谟,“你再说一遍,大营怎么会丢!”
丘谟切齿道,“是崔平,陇上郡的崔平趁我带兵来接应大哥的时候,劫了我们的营地!还有……”
“还有什么?”扎木托眼中血丝暴起。
“还有阿迦罗那个混蛋,他借着调兵回救大营的幌子,骗走了我们一千骑兵!”
扎木托顿时一阵胸闷,伤口崩裂,几欲呕血。
“大哥,你没事吧?大哥!”丘谟脸色惨白。
扎木托艰难地喘过气,脸上掠过一丝惨然,“没想到啊,我拓尓图席卷大漠和草原的铁骑居然败了!”
他抬起头,望向刚氐河谷上空稀疏的几点寒星,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
他拔出弯刀,刚想给自己一个战士的死法,被丘谟一把抱住,“大哥,不可啊!”
接着,一道清冷的声音越众而出。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扎木托顿时一愕,这才猛然想起来,丘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中原人为什么突然撤掉包围?
“他们为什么放你进来?”扎木托棱起眼瞪向丘谟。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峭壁寒风中,那声音空灵剔透,“巧了,崔平也是我的敌人。”
扎木托循声望去,接着他顿时感到一阵窒息。
火光下,那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容。
扎木托纵横草原和边郡多年,抢过美人无数,但是从没见过如此容颜。
刚才混战中,那人高居在山崖上,遥遥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美貌摄人心魄,现在一看,让他顿时忘了呼吸,甚至忽略了那双冰冷的眼眸底下,深藏着寒冽的杀意。
萧暥道,“现在杀回朝曲草场,我们夹击崔平,必然能把拓尓图大营重新夺回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扎木托道。
萧暥毫不客气道,“因为你没选择了。”
“你不会白白帮我们。”
“对。”萧暥很干脆,“我有条件,从此以后,我就是拓尓图部的大统领,你们都得听我的号令。”
*** *** ***
拓尓图部大营
在崔平精确的指挥和狠准的攻击下,栎渠手下的北狄军队死伤过半。
崔平正想下令集中歼灭,彻底拿下大营。就在这时,黑暗中四野忽然再次弥漫起震天的杀声。
还没等崔平反应过来,瞿钢已经一马当先率军冲入大营,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满脸杀气的丘谟和浑身浴血的扎木托!
混战中的栎渠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大首领,大首领回来了!”
瞿钢率军一千,连同扎木托和丘谟的败兵组成了一只近三千人的军队,忽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几乎绝望的栎渠等北狄守军顿时精神一震。
“夺回大营!”“夺回朝曲草场!”
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再加上瞿钢所率领的一千余锐士。内外夹击之下,顿时把崔平带来的数千精骑包了饺子。
相比之下,崔平更是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钟逾居然还能和扎木托联手?刚刚打得水火不容的两方,居然那么快就联手了?
但他也是极为果断的人,既然目前战场形势瞬息突变。他毫不恋战,“撤!立即撤回郡里!”
***
陇上郡,月已西斜。
城楼上燃着寂寂的火把,士兵照例在城头巡逻。
崔平率三千败兵回到陇上郡的城门下。
“快开城门!将军回来了!”崔平的副将仰头对城头上大叫。
随着一声咯吱咯吱的声响,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了。
崔平此刻已经浑身疲惫,带着军队疾驰入城。今晚一无所获,反倒在拓尔图大营和那些蛮子鏖战折损了两千骑兵。
他心中懊恼之际,隐约也觉察到今晚的战局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轰然的巨响,回头一看,身后的城门就忽然关闭了。
紧接着,他才赫然发现,面前的第二道城门也诡异地紧闭着。
他们居然被关在了瓮城里!
他心中一凛顿感不妙,赶紧抬起头看,一轮残月照在城头。
月光下,城墙上密布着森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对准了他们。
“贾奕,贾奕何在!”他大声叫道。
“贾先生已经投降了。”
城墙上走出一名清俊的将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云越挑起细眉,“崔将军,久仰了,云越在此等候你多时。”
*** *** ***
萧暥进陇上郡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
崔平投降。
萧暥知道,他丢了陇上郡,以曹满的凶狠性格,绝对不会放过他。崔平是识时务者。
魏瑄跟在他身后,收编了城中几千降军。
他一直默默地琢磨着萧暥那昨天那句‘胜一人难,胜二人易’。
短短一夜时间,拿下了拓尔图部,收编扎木托、丘谟等一群拓尔图部首领,获得草原铁骑三千多余。同时还拿下了陇上郡。收降黑骛崔平。
战场上瞬息万变,某些人真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一夜之间,攥得几方势力一阵混战,最后全部收入囊中。颗粒不剩。
唯一漏网的就是阿迦罗带走的一千拓尓图部骑兵。
某狐狸洋洋得意地坐在郡城大堂的椅子里,心道和广原岭相比,就缺一张虎皮了。
魏瑄给萧暥做了早餐,就在郡府大堂上吃。
某狐狸惬意地眯起眼睛吃着香喷喷的鸡蛋煎饼,眸中那冷冽的杀机也渐渐散去。
见他如此,魏瑄也渐渐放下心来,就见萧暥忽然转头问崔平:“这陇上郡有什么好吃的?”
典型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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