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瓜分

    容绪慢条斯理道:“所幸此番陛下有了最好的替罪羊。”

    桓帝急切问:“谁?”

    “这就是我王氏为陛下谋的。”容绪字斟句酌道,“陛下要记住,今日之事,乃大梁城中的江湖帮派械斗所引起,随之各世家大族的私兵为维护家产而卷入,逐渐演变成大梁城内的一场动乱,这些情况也都是臣工所禀报,其余的陛下在深宫内一概不知。至于那个孙霖,就是我们抛出去的棋子,我查过他的底,他贪赃枉法贪墨银钱,到时候发配边郡为奴。”

    他说到这里悠然道:“好在萧将军将西北边郡收复了,孙府丞去了那里,至少不会被蛮子砍了脑袋。”

    “孙霖不会招出些什么罢?”

    容绪淡然笑道:“让孙霖出头的,是杨覆他们这群世家大族,就算要招供,孙霖也是把杨家,孙家,柳家这些世家门阀给召出来,至于那些世族们,这件事上,他们本来就摘不干净,让他们当替罪羊是最合适的,而且这些家族绵延百年根深蒂固,萧暥一时动不了他们,但我猜,他必然会借此事狠狠削弱他们。”

    容绪算是摸到一点门道了,小狐狸喜欢温水煮青蛙,平时一点点削弱那些世族,一旦抓住机会,就咬一大口,所以他猜测,在这之后,萧暥会以此为机会,大大削弱世族的实力,以便他进一步推行科举取仕,将寒门仕子引入朝中。

    将来这朝廷怕是也要硝烟弥漫,成为新锐官员和老世族两派臣僚的战场了。但那也会将老世族彻底地推向他们这边。

    他那个哥哥王戎也算是有点头脑,有意无意间把大梁的世族们牵扯进来,也就使得王家和皇帝都可以退到幕后。

    他道:“此次事件后,萧暥和世族之间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刻,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这些世家大族都会站到陛下这一边。”

    桓帝根本不关心孙霖的下场,也不关心那些世家大族,“秦羽是萧暥的大哥,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萧暥肯善罢甘休?他会不会怀疑朕?”

    容绪心里暗道:这事本来就是你做的。

    “既然陛下说到这件事,臣还是想告诫陛下,今后有什么决定,至少和臣或者臣的兄长交个底。”

    桓帝立即道:“若和两位舅舅商量,你们又要摇头摆脑退缩不前,各种阻挠。”

    “对。”容绪断然道:“我绝不会让陛下做这么蠢的事!”

    “你!”桓帝气得手指蜷曲指着容绪。

    容绪道:“秦羽原本就是效忠朝廷的,这些年来,陛下也该看出来了。”

    桓帝没好气道:“但他是萧暥的义兄!”

    “秦羽为人厚重少文,对陛下也算恭敬,秦羽的存在原本是陛下和萧暥之间的缓冲,可是现在,陛下亲手将他给挪开了,试问陛下今后打算直接面对萧暥?”

    桓帝脸色一僵。

    容绪叹气道,“我真是看不出陛下此举有何意义?”

    桓帝阴沉着脸道:“是钱熹向朕进谏的。”

    容绪一愣,立即明白过来,顿足道:“钱熹是北宫达的谋士,他为何要给陛下进谏,陛下想过没有?陛下这是被人利用了!”

    他不等桓帝发问又道,“萧暥拿下凉州,实力迅速扩张,北宫达必然心生忌惮,我料,他想趁萧暥还在西北前线之际,攒动陛下对秦羽下手,迫使萧暥立即回京,而萧暥刚拿下凉州,立足未稳,北宫达就可以从鹿鸣山趁势出兵,坐收渔利,还顺手将皇室和萧暥之间的关系推上水火不容之地,所谓一举两得。陛下成了北宫氏借刀杀人的手中之刀了!”

    桓帝听得眉头连连发跳,但是又不好发作,否则就等于承认自己上当了。

    “二舅以为现在该当如何?”

    容绪道:“北宫达能利用我们,我们也能利用他,这本来就是三方的博弈。”

    桓帝道:“怎么利用他?”

    “如今萧暥用对北狄用兵的胜利堵住了士林之口,获得了民众的拥护,但是这天下乱世,最终凭借的不是悠悠众口,而是实力说话。”

    容绪边说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笔山,江山天下仿佛都在掌中,“萧暥取凉州,实力扩张过快,哪个诸侯不眼红,燕州北宫达,幽州北宫梁,豫州虞策,巴蜀赵崇,萧暥此番得罪的是天下的诸侯。”

    桓帝冷哼道:“但他们也不会辅助朕罢。”

    容绪看了他一眼,这皇帝总算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今日都城之动乱,若要查彻,必然又掀一场风暴。但是如今,四周诸侯盘踞,虎狼环伺,萧暥忌惮诸侯实力,不敢轻举妄动,会选择息事宁人。此时我再以金银笼络,萧暥西征归来,军士疲惫,现在示好,对他来说,也是雪中送炭。”

    桓帝尖刻道:“所以,二舅的计策归根结底还是去讨好萧暥?”

    “当然不能光讨好。”容绪严肃道,“毕竟陛下伤的是萧暥的大哥,萧暥此人偏护得很,当年他副将云越走失,率军查抄我朱璧居毫不手软。何况这次伤的是他的大哥?”

    桓帝忽然想起了什么,阴阳怪气道:“当年二舅风流,藏娇于内室,倒推说是向朕献美?美呢?朕怎么没看到?”

    容绪头都要甩出水来,好端端说事,这皇帝的思路总能跑到犄角旮旯里。

    “《梦栖山辞话》乃何琰荒诞之辞,专为取悦市井,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堂以街头画本诘问臣下,是为不妥。”

    桓帝振振有词:“二舅自己说的,这话本百姓喜欢,就是民心。”

    容绪被他气得有点蒙了,这会儿他倒知道民心了?

    好

    桓帝见他不说话,以为扳回一局,有点沾沾自得,神秘兮兮道,“《梦栖山辞话》最新一期还写了二舅,秋狩前夜,二舅和萧暥演了一出云雨夜渡芙蓉帐。”

    他颇为感情需地从御案后探出身来,凑近问道:“千丝红绳是何物?你们还捆扎?”

    容绪脸色顿时一僵,不由想起那晚的狼狈。

    其实至今他还想不明白,萧暥什么都不懂,连给他喂倾城醉、紫玉散,他都莫知莫觉,可花间那一晚,他怎么忽然变得那么会了?

    一念及此,他忽然感到抓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暥进兵朔北,路上往返都要十余天,加上他还要拿下凉州,挥军北狄,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前后若没有两个月是不可能完成的。

    时间上推算,萧暥那晚不可能赴宴花间,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花间当晚的那个人,不是萧暥?!

    容绪想到这里连吸冷气,指尖都微微发抖。

    ……

    那么之前的文昌阁辩论,莫非也是此人?

    容绪脊背发凉。

    那就太厉害了,那人冒充萧暥天.衣无缝,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算无遗策。

    文昌阁时,容绪处心积虑地设置射向萧暥的毒箭,结果不仅被不动声色间反弹了回来,还顺带来把杨覆和朱璧居都拉下了水。掀起一场九州百年来的丑闻。

    直到现在,那一箱金子还置于文昌阁大殿之上,无人认领,也无人敢碰。

    非但如此,那人连在风月场上,都让自己望尘莫及。

    容绪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被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的滋味。

    他懂情.趣,又不耽于情.趣,若即若离,明明无比撩人,却又是一副冷淡心肠,搞得容绪这样万花丛中过的老手,都被撩拨地欲\火焚身又寒彻心扉,怎一个水深火热了得?

    那一夜简直是噩梦。心理阴影延续了好几个月,此后容绪都不想再去任何花街柳巷。

    但如果说此人和文昌阁辩论时是同一个人,容绪又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

    文昌阁里,那振振辞色,浩然之气,舌战群儒于堂上的潇洒放达,怎么可能就是花间将他撩拨地置身水火的人?

    一时间,容绪的思路有些混乱了。

    桓帝见他呆愣着原地,面色即便,以为自己抢得了先机,颇有些沾沾自喜。

    “兰袂罗帐,云鬟清辉,世间殊色,舅舅倒是很会享用……”

    容绪心绪有些烦乱,不客气道,“陛下若想向臣讨教花间秘戏,臣当倾囊相授。”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皇帝稀疏的鬓角,“但是如今陛下御花园里枯藤败叶,空枝秃节,臣就是想教你,也有心无力。陛下得先有个后妃。”

    “你……你放肆!放肆!”桓帝气得冠帽有点歪,恼羞成怒地在御案上四览,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砸的东西。

    容绪从容地将玉笔山放回原处,“陛下可再摔一次,砸完了,就没有了。这山河也是一样。”

    “还有,陛下如此相信何琰,为何不把他请来京中,目前这局势,看看何先生有什么见解?”

    桓帝碰了个钉子,脸一下子就拉长了,郁郁道:“那舅舅有什么办法。”

    容绪见终于把话题拉回来了,道:“北宫达有进兵凉州的意图,但此人好谋无断,我们还需要推他一把。”

    桓帝兴趣缺缺道:“怎么推?”

    “北宫达进兵凉州还有一个顾忌,那就是谁敢独吞凉州,就和萧暥一样会成为天下诸侯的眼中钉,所以,要让凉州这把火烧起来,所以我们也给北宫达出个计,可暗中联络其他诸侯,一起瓜分凉州。”

    “诸侯瓜分凉州?!”桓帝眼睛一亮,

    “这样一来,原本萧暥只要对付北宫达一家,现在,天下诸侯都是他的敌人。凉州这块肥肉,也成了是烫手的山芋了。”容绪说道这里,有点同情那小狐狸,辛辛苦苦把凉州这块肥肉抢到窝里,还来不及吃上一口,就要被一群虎狼盯上了。

    桓帝终于有了兴致,“舅舅高明。”

    容绪道,“但还需要陛下做一件事。诸侯瓜分凉州需要师出有名,前番萧暥吞并襄州后,立即表揍高严为襄州牧,陛下亲自颁布了任命高严的诏书。这就使得萧暥在法理上坐拥了襄州之地。”

    “朕能不批吗?”桓帝抑郁道。

    容绪道:“此番,不管萧暥表揍谁为凉州牧,陛下都不要批,只要凉州牧之位空悬,各家诸侯都可以争夺凉州。”

    “他若逼迫朕下旨,该如何?”

    “这个我已经替陛下想好了。”容绪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陛下因今天京城动乱之事受惊,乃至于一病不起。无法理事。拖他三五天再颁布旨意,任命诏书颁布后,路上再耽搁延误他十几天。让凉州的火烧旺了。”

    只要朝廷一日不承认萧暥表揍的凉州牧,那么凉州就是一块无主之地,人人皆可夺之。

    ***

    冬日的天暗得早。

    萧暥离开的时候还是夏末初秋,草间虫鸣阵阵,回来时已经是雨雪霏霏。

    乱世催人老。

    近半年没有回府,都有些陌生了,而且明显他这个窝,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容绪又替他修整过。

    到处雕栏画栋镂金错彩,摆放着各种珍玩宝器,看得萧暥有点眼花缭乱。

    怎么这么像一个贪官?他心想。

    院子里也新种了樱树海棠合欢,都是粉色系花朵。

    萧暥艰难想象了一下,来年春天满树繁花,香雾袅绕,乱红堆絮。

    在他府上进进出出的将领们,回家后铠甲上全是飘飘洒洒的花瓣,知道的那是去将军府汇报工作,不知道的,还以为逛了一圈莺街柳巷秦楼楚馆,这画风有点美……

    萧暥这府邸以往总是空荡荡的,现在这些东西一摆放,倒是显得热闹了很多。转角处的几处盆景,还挺好看的。

    文人雅趣他欣赏不来,就是觉得盆景里的亭子、宝塔、小舟、小桥都做得精致,怪好玩儿。

    “这些我也会做。”他搓搓爪子心想。

    因为是冬天,冷硬的座案上添了堆锦的软垫,看着暖和舒适。

    萧暥照例把垫子上穿粉裙子的小狐狸公仔撸下来,扔到箱子里。真是服了。这人这点诡异的爱好,能不能别满世界宣扬?

    云越被他打发回家了,毕竟那孩子是云渊的独子,近半年都不回家,说不过去。

    所以萧暥只能亲力亲为,把他少女感十足的卧室稍稍清理了一下。

    然后趁着徐翁去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迅速把魏西陵给他的信,还有那一束用丝带系着的长发取出来。

    灯烛下,青丝绕指。莫名就生出几分念想。

    萧暥四下找了找,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寻常点的匣子可以收藏。

    这屋子里所有的用品,都是容绪先生精挑细选来的,每一件都充满了非主流的设计感。

    萧暥脑阔疼。

    他在一堆五花八门华而不实的东西里翻了半天,竟然连个素朴的漆盒都找不到!唯一沾点边的是一个金镶珊瑚多宝匣。

    红珊瑚雕琢的匣盖上镶着珍珠玛瑙,匣子里还铺着绣花丝绸内衬,蕾丝镶珍珠荷叶边。

    萧暥:……

    “主公,热水烧好了。”门外传来徐翁的声音。

    萧暥赶紧将那束发丝连同信笺藏进宝匣。

    盖上匣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玩意儿还是心形的,红珊瑚的匣盖上还雕着一对鸳鸯。

    这就更一言难尽了……

    片刻后,

    氤氲的暖气里,萧暥泡在热水里,洗去一身尘埃血污,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他靠着木桶边缘,眯起眼睛看着热气蒸腾的水面,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他的小黄鸭不在了。

    以前洗澡他会把苏苏搁在木碗里漂水面上,挺有趣的。现在苏苏都跟魏瑄走了。

    魏瑄以往还总疑心苏苏偷窥他,萧暥认真想了想,觉得这孩子的思路实在清奇。

    这猫是只公的,看他做什么?不过,就算是只母猫,也不会看他罢。

    想到这里,萧暥忽然有点凄凉。

    真是别说是媳妇了,连只看上他的母猫都没有……

    没媳妇就算了,这回连侄子都丢了。

    这一次回京,魏瑄没有跟他回来,这小子长大了,翅膀开始硬了,不要他了。

    萧暥有一搭没一搭拍着水花玩儿,忽然觉得有点孤单,怎么像空巢老人?

    泡完澡,他心情寂落地随意地披了件棉袍,身子是暖和了,但肚子空空,怀念魏瑄做的菜了。

    风尘仆仆地回京,又是一场血战后,还有什么比一顿丰盛的酒菜更适合犒劳的。

    可是天色已晚,还下着大雨,这时代也没有外卖。萧暥苦哈哈地刚想让徐翁给他下一碗面条,打发了就去睡觉。

    就在这时,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饭菜的浓香。

    莫非他这是馋出幻觉了?

    萧暥绕到堂屋里一看,案上满满一桌酒菜,生丝江瑶、群仙炙、五味杏酪鹅,雪霞羹等等,炙烤入味,炖煮鲜嫩,小炒清新,色香味俱全。

    谢映之正挽起衣袖,徐徐斟上一杯浓稠的红枣冰糖水,“主公,先吃饭。”

    萧暥呆住了,“先生,你做的?”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傻了,想什么呐!

    谢映之早已辟谷,他都不食人间烟火,你还能指望他会做菜?

    而且萧暥实在想象不出来,谢玄首一袭白衣似雪,飘飘然下厨房的样子……

    谢映之淡然道:“玄门自有庖厨,普通的弟子也是要吃饭。”

    萧暥默默消化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入玄门未必都要辟谷?以及这样水准的饭菜,在玄门,只能算是食堂大锅饭?

    玄门还招人吗?

    谢映之抬手给他碗里添上一块肥嫩的羊肉。

    萧暥:香!

    某狐狸吃得欢快,谢玄首投喂起他人来,还是那么实在!

    谢映之道:“修行并不那么轻松,对于初学者,苦心智,劳筋骨,是很耗精力和体力的。”

    萧暥心道,原来如此。

    谢映之又道:“而且除了这羊羹,其他的都是素食。”

    萧暥一愣,不可思议地看向那道群仙炙的鹿肉和熊肉,原来都是素的!

    卧槽,古代的素菜馆!

    谢映之闲淡道:“玄门本不禁荤腥,但口腹之欲会影响修行。所以,门内弟子以素食为主。”

    萧暥心道这手艺绝了,他刚想问玄门有没有进尚元城开一家素菜馆的打算?这生意肯定火爆啊!

    就听谢映之道:“主公,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跟主公商议。”

    萧暥嘴里叼着一块鹿肉,眨眨眼睛表示:嗯?

    “凉州的局势。”谢映之道。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了他指什么。

    凉州刚刚拿下,人心不稳,北宫达很可能乘他回京之机袭取凉州。魏西陵守住凉州固然无忧,但是他的身份,又不能亲自出战。

    萧暥在京中手握权柄,魏西陵是一方诸侯,如果被传相互勾结,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太多了。原主当年也是为了避嫌,才和魏西陵绝义的。

    前番攻打北狄,尚可以解释是为了营救嘉宁公主,但是如果魏西陵替他守凉州,就不得不让人寻思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就像江浔所说,天下人都会诛心。

    “魏将军所部皆不宜出战,但凉州除此之外,没有可带兵的将领。”谢映之指出。

    崔平是降将,且跟随曹氏多年,不可全信,魏瑄虽屡有军功,但未及加冠,不能服众,如果此番诸侯举兵来犯凉州,这最终要保住凉州,还是得魏西陵出战。

    说到底,这场仗,战也不是,不战也不行。

    萧暥蹙眉,凉州的问题,恐怕不是战争能解决的。

    谢映之不紧不慢道:“我借走了主公府上一个人,还未及告诉主公。”

    ***

    数日后,陇上郡。

    冻云黯淡,朔风呼啸,天空中不时有细碎的雪花飘落。

    崔平登上城楼,就见城下各色旌旗招展,黑压压的一片的甲士。这些人还不是北宫达熊豹营的主力,军服和装备都比较杂。

    北宫达帐下的大将庞岱,拔剑指着他道,“崔平,你原本是曹将军的部下!如何厚颜无耻,卖主求荣,投靠萧暥,我等替曹将军来讨伐你这叛贼!”

    崔平冷笑道:“庞将军说得正气凛然,你们难道就不是冲着争夺我凉州的土地而来?”

    一同前来的祖狄,是豫州牧虞策帐下的沙蛇的首领,也跟着大声道:“曹将军本是先帝封的凉州牧,萧暥趁天下诸侯云集鹿鸣山之际,吞并凉州,掠夺土地,残害百姓,天下人皆可讨伐之!”

    这一路上,他们打着萧暥夺取曹氏基业,抢掠凉州,他们是为了声张正义的旗号而来。一路上竟陆陆续续收编了曹氏的散兵游勇,人数居然有数万人之多。这些人闻言更是情绪激愤,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嘶吼。

    崔平道:“你们说萧将军袭取了凉州,且看城头上是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巍峨的城墙上赫然升起了一面曹字大旗。

    所有人顿时都怔住了。曹满不是败了吗?

    庞岱愣了下后,大笑,“崔平,你以为挂上一面曹家的旗帜,你就不是叛贼了?”

    接着他的笑就僵在脸上了。

    朔北凛冽的寒风中,城楼上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材不算魁梧,也不高大,但身着金鳞甲手按宝剑,迎风而立,竟颇有几分威武。

    “主公!”崔平躬身道。

    正是曹满的次子曹璋。

    曹璋披甲遥遥立于城楼上,俯瞰下面千军万马,大声道:“庞将军,我父年老,不能理事,现今,我已继承凉州牧,庞将军有什么疑问吗?”

    这话一出,庞岱愣住了,在九州子承父业是传统,这没毛病。城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本来萧暥夺取了凉州,他们兴兵而来讨伐,这会儿,却忽然变成了曹家的家务事?

    这个转变让所有人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立嫡立长,就算是继承也该是公子雄,轮得到你这个……”庞岱挣扎道。

    他本想说曹璋这个结巴,但曹璋这会儿非但不结巴,说话还底气十足。

    曹璋道:“前番,北狄蛮人趁我父病中,攻陷我城池,戕害我兄弟,我兄曹雄奋勇以抗,最后被蛮人所害,萧将军荡平北狄,驱逐蛮夷,才保住了我凉州基业,如今我临危受命,收拾曹氏余部,继承父业。庞将军有什么疑问?”

    庞岱哑然。

    曹璋继续道:“我现今是凉州牧,领一方诸侯,本轮不到你一个北宫将军帐下兵将来质问我,请北宫将军亲自来。”

    庞岱就是一个武将,一时间被数落地张口结舌,是进兵又没有理由,退兵又不甘心。

    而曹璋这一番话,使得城下凉州军余部士气大振。都说二公子不如大公子,今天一看,人言虚妄。

    曹璋又道:“至于我曹氏的兵将,凉州依旧是你们的家。胆敢率外兵围我凉州城池者,就是你们的敌人!”

    这话一说,城下的曹氏的兵卒哗然,纷纷开始倒戈。城下顿时乱了。

    “稳住!稳住阵脚!”庞岱大叫道,

    但军心一溃散,势如山倒。

    曹璋见状,立即道:“崔平!”

    “在!”

    “出城接应我部兵士!”

    “是,主公!”

    城门缓缓打开,如潮水般的凉州铁骑冲出城中。

    庞岱原本以为萧暥拿下凉州立足未稳,凉州大战过后百事俱废,应该很容易击破。现在看来,凉州竟然还在曹氏的掌握之内,而且军队整肃,防守严格,士气高涨。

    他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

    “撤!”庞岱大叫道。

    大军如潮水褪去。

    片刻后,宣楼里。

    大冬天曹璋已经是汗流浃背,他平生第一次披甲,第一次面对千军万马的场面,他现在还有点觉得不真实。

    沉重的甲胄压得他肩背生疼,一进门腿一哆嗦差点跌倒,被魏西陵一把搀住,拽了起来。

    “我、我没、没有,我、我说、说出来…”他气喘如牛,他想说他没有结巴。

    他把谢映之教给他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了,他练了无数遍,练得咬到舌根,嘴巴里都是血沫味儿。

    魏西陵沉声道:“你做得很好。”

    凉州不能再有战争,如今是百业待兴,与民生息之时。只有曹璋才能安抚曹满旧部,同时让诸侯失去夺取凉州的口实。

    他下令道:“送曹将军回府休息。”

    曹璋的额角都是冷汗,再也撑不下去了。

    第272章 开局+番外

    窗外的雨色连天。

    太宰杨覆的脸色就像这阴雨绵延的雨色,遍布阴霾,“前日陈英一大早就带人来彻查我的府邸,别说府中门客护卫,连家丁都被带去盘问了,我侄儿杨谌为司农丞,只是一些账目做的不仔细,就被京兆府查问了两天,吹毛求疵地挑骨头,看来这官是保不住了。”

    一边的柳尚书道:“你这还是留了几分面子的,就折了个司农丞。听说有些家族朝中三代都被查了个遍,一有问题就革职查办。”

    “江浔不是不当官吗?”容绪轻描淡写道。

    “云渊大学士的举荐,征事署的任命,加上文昌阁之后,这小子在士林中风评又好。”

    “先不说这些,江浔这小子咄咄逼人,不近情理,丝毫不给各家留个余地,他把京兆府里陈年旧案都给起了底。他想做什么?”

    容绪明白他们慌什么了。

    这些个世家大族,以往为官者贪赃枉法,家人则仗势横行惯了,只要稍微一查,都是劣迹斑斑。以往都是京兆尹孙霖兜着。

    杨覆叹了口气:“现在,萧暥让江浔出任京兆尹,明显要削弱大梁的世家大族。”

    柳尚书阴沉道:“如今朝中职位空去三分之一,萧暥正好把那些科举进身的士子们补了缺。说白了,这些寒门仕子都是他萧暥提拔的,能不念着他的好,如果在朝廷里结党成派系……”

    “杨太宰这倒不必太担心。”容绪淡漫道,“我看萧暥并没有结党的意思。所提拔的这些新进士子,不过是为了便于办事。”

    他心道,如果不是这群老世族的清显官员们尸位素餐,整天领着高额的俸禄清谈论道。使得朝廷臃肿庞大,却毫无效率,萧暥要做点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份外艰难。

    比如前几年雍北水患,拖拉了半个月,赈灾的钱款层层贪墨,最后是萧暥派遣士兵修筑水防堤坝,顺便把大梁城的下水渠道也一并修整了,不然今番这连绵的雨又要酿成水患。

    这群人如果在其位谋其职,干点人事,萧暥也用不着借这件事清理脓疮,提拔新锐。

    但是话说回来,虽然萧暥不是一个善于搞阴谋斗争的人,他身后的那个人就不好说了。此人如雾里看花,似行云流水,无法把握,捉摸不透。

    想到这里,容绪眼睛一眯道,“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寒雨总算是停了,天已经大亮。

    屋子里火盆烧得很暖,萧暥卷着被褥睡得正熟。

    门开了,带进一缕微风,很轻的脚步声。

    “起床。”一道清雅的声音道。

    萧暥把被褥卷得更紧了些。心道谢玄首你夜猫子不用睡觉,但我是普通人……

    接着就感到有人倾身俯下,贴着他的耳边,轻柔道,“接客了。”

    草,三个字顿时把他惊醒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映之慵散地打开他的衣橱,牵起一件水色的衣袍,“今天穿这件罢。”

    接着又回头看了看他的头发,蹙起了长眉。

    萧暥的发和他刚硬的性格有点像,卷了之后却很容易定型。十几天过去,原本细碎的小波浪,变成了大波浪。再被他这一睡,总之……炸毛了。

    片刻后,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谢映之手中托着一束水波似的青丝,用梳子点着下巴,颇有兴趣地比划着。

    萧暥眼神示意:还不来搭把手,他明显是个外行啊……

    ***

    与以往冷清的将军府不同,这会儿府里罕见地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一面之缘的,都来恭贺萧将军得胜还朝。

    一方面是道贺,一方面是赔罪。

    大梁城里那些世家大族近乎痛心疾首地表示,他们真的不知道风雷堂和四海帮那些人是要造反闹事,还以为是街头械斗,又因为侵害到了他们的产业和府邸的安全,这才派出私兵的。私兵和士兵的素质相差太大,乱哄哄难以约束,最后发展□□的一场混战。

    当然他们也不会空手来,礼物一个比一个豪爽阔绰。皆言将军平乱辛苦,一点薄礼聊表寸心。前后好几箱的金银就运到了府门前。

    这就有点公开送礼的意思了。

    这是容绪给他们出的主意,小狐狸这次打仗把老底都贴上了,以他的贫穷程度,很可能会一口吞下。

    那么容绪紧跟着授意让朱璧居的文人搅起舆情。

    大概就是那么一拨操作:从世家大族纷纷道贺,萧将军公开收礼,这两个角度可以大做文章。

    一来,宣扬萧暥和老世族们关系融洽,隔岸敲打江浔识趣一点,二来,萧将军带头收礼,那么世家大族的官员们过往所收受的银钱,也就不能算贪墨受贿了。

    这一招于情于理,都能堵住了江浔再往下查。

    礼物,谢映之照单全收。

    并非常客气地道:“诸公为国慷慨解囊,主公必禀明天子,下诏书表彰诸公之义举,这些银钱就作为天子犒赏此番西征将士。”

    什么?这还要禀报天子?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跟着隐隐肉痛。

    天子下诏,就等于说这一大笔银钱,全变成了天子劳军的赏赐。

    而桓帝好大喜功,这不用本钱又能在三军面前长脸的好事当然不会拒绝。

    萧暥自己得了实惠,又把一个虚名抛给桓帝。

    而此举的深一层含义就更耐人寻味了。

    天子劳军,自然会让天下人认为这场西征之战,原本就是出天子的授意。从此,诸侯在凉州的归属问题上再也无话可说。萧暥这凉州算是吃到肚子里了。

    这一步棋顺手拈来,不动声色,一举三得。容绪真的就变成了给萧暥送了份大礼。

    其中滋味,在座的士大夫们都心中尴尬,吃了个哑巴亏,还得陪着笑,一副为国慷慨解囊的样子。

    萧暥一个老兵痞子,打仗可以,但士人圈里的千回百转的心思,他是莫知莫觉,加上又不善于应酬,所以都是谢映之在往来周旋。

    萧暥不得不佩服,他这个将军府对外发言人简直无可挑剔。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赏心悦目,当真是名士风流。

    搞得他就像一个吉祥物般坐在案前抱着暖炉,所以,到底谁在接客?嗯?

    当然谢玄首是以许先生的身份,也是萧暥新招的主簿。因为曹璋去继任了凉州牧,这主簿一职空缺了,新招一个人没毛病。

    等到把这群世家卿大夫们送走后,萧暥才想来,既然是送礼,全大梁最有钱的那个人怎么没来?

    以往他回京,容绪都是第一个赶来拜访的,况且此番京城动乱,王家连鞋都没湿,没必要避着他。

    “主公,容绪先生是不会和这些泛泛之辈一起来的,他也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急切。我猜的不错的话,他此番一定会为主公准备一份大礼。”

    果然,刚过晌午,容绪先生的帖子就到了。

    依旧是低调奢华有品位的烫金牡丹纹纸,打开还有馥郁幽沉的香气回味悠长。

    萧暥接过来一看,月半子夜开潜龙局,请彦昭前往一游。附:主随客便。

    月半?那不剩下几天了吗?

    主随客便?怎么觉得在打哑谜?萧暥不懂。

    谢映之道:“这潜龙局是大梁城里最为刺激时兴的玩乐,九州豪商巨富诸侯公子挥金如土之处,所谓主随客便,容绪先生的意思是开局之后,若赢了,筹码银钱全归主公,若输了,算他的。”

    靠,果然大手笔。萧暥心道,又有的玩又有的赚,怎么那么像钓狐狸?

    谢映之眼睛微微弯了弯,“主公,这大梁城里很多好玩的去处,我们都不知道,正好见识一下。”

    萧暥立即捕捉到他话外之音,“先生也要一起去?”

    谢映之莞尔,一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姿态。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萧暥隐隐为容绪捏一把汗。

    ***

    凉州府

    凉州连绵战事数月,各地积压的公文已经堆成了小山。好在魏西陵不仅善于治军,也擅长庶务。

    这几天来,不仅要修缮凉州各边郡城防,重整军队安置百姓,恢复生产,并且按照计划,要营造沧州城,成为西北军镇要塞。

    赫连因率领残部逃往漠北,这始终是一个隐患。

    “皇叔,还有一件事。”魏瑄合上文书道,“扎木托等北狄投降部落和数千战俘如何处理。”

    魏西陵明白,这是个问题,北狄人毫无信义,降而复叛是寻常之事。一出塞就是广袤的草原,他们立即可以拿起弯刀,再次劫掠边郡。

    魏瑄道:“重建沧州城,这几千战俘倒是正好有用,只是余下的部众,人数众多,比较难办。”

    “多少人?”魏西陵问。

    曹璋脱口而出,“牧民两千六百八十七户,共、共计一万一千五十人。”

    “凉州多少人口?”

    曹璋道:“在籍五千户,共两万八千六十人。”

    魏西陵道:“精壮者编入凉州军,余者内迁,或使其半耕半牧。”

    魏瑄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分化北狄人。

    凉州军本来就和胡人杂处,精壮入军,可补充战后凉州军实力,愿意内迁的部众,将会分散于凉州郡县之中。在凉州人口占绝对优势的前提下,他们根本闹不了事。

    最后就是剩下最顽固于游牧生活的部众了,这些人准许他们半耕半牧。

    一句话,分而治之。

    这一番商议下来,天色也已经晚了。

    魏瑄做了几个精致的小菜。曹璋还温了一壶米酒,算是慰劳忙了几天的众人。

    这是在郡府,并非军中,而且曹璋非常有眼力见,米酒很淡。

    晚来天欲雪,眼看已到腊月,凉州逐渐安定下来,等到沧州城建起,就可以回江州了,或许还能赶上新年。

    这一年嘉宁和魏瑄一起回永安城,这么热闹,老太太必定高兴。

    只是,少了一人。

    魏西陵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

    就在这时,刘武推门急吼吼地入内,“主公,刚收到的江州急报。”

    魏西陵一手接过。

    ——魏燮月前率军去楚州剿匪,结果大败,本人下落不明,所部五千余人全部被困乱石岭中。

    “地图。”他道。

    案头的饭菜立即撤走,铺开羊皮地图。

    魏瑄眼尖道:“最快的路线,从凉州取道巴州,走飞鹰峡,轻兵三天可到达青帝城,从青帝城渡江到梅花坞,两天内能赶到楚州。只是……”

    “不行不行。”一旁的刘武连连摇头:“那飞鹰峡那地儿是出了名的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最适合打埋伏。”

    魏西陵凝眉。

    飞鹰峡,青帝城,梅花坞……

    当年,梅子未熟,斯人已去。

    他沉声道:“就走这条路。”

    第273章 废立

    司马府

    天气放晴了,干燥的阳光透过雕窗,落在木纹蜿蜒的桌案上。

    秦羽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双腿依旧按上去犹如朽木,毫无知觉。

    他皱着眉头喝了药,萧暥递过果脯,秦羽摇头摆手道:“不用了,彦昭,这几天你辛苦了。”

    萧暥道:“以往我生病,这大梁的事宜都是大哥在操持。”

    持国如持家,尤其是战乱年代,家国已经分崩离析,都不容易。

    “我这是硬伤,这腿顶多是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不能和你比。”秦羽感慨道,“不病不知道,床上躺了几天,滋味这么难受,以往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萧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次西征回来,他已经是筋疲力尽,本来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连绵的冬雨总有放晴的时候,这乱世却似乎看不到尽头。

    好在如今襄州凉州都在他掌控之中,北狄外患也被驱逐到了漠北,西北边境的沧州城也开始营造,事情总是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萧暥坐在榻前,把这一阵大梁的情况又跟秦羽说了一遍。

    秦羽听完后,道:“陛下那里,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去一趟罢。”

    萧暥知道,这是躲不了的,他以往宁可面对敌军,也不想面对那个奥斯卡影帝。以往有秦羽给他挡着,而今后他就要自己面对桓帝和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了。

    谢映之虽是他的谋士,但他也是玄首,不能亲自入朝为官。而且谢玄首到目前为止,虽称他为主公,却没有公开身份的意思,必有不便之处。

    ***

    金銮殿上

    萧暥将西征的战事以及扫荡北狄朝廷之事简单地向皇帝回报了。

    “曹将军次子曹璋,可担任凉州牧。”

    桓帝立即道:“子承父业,应该应该。”

    其实曹璋继承凉州牧,就算皇帝不下旨,也已经是认定的事实了。通过一下朝廷只是一个冠名程序罢了。

    事情一说完,萧暥就没话讲了。换是原主,这会儿就转身出殿。但他不想当着满朝文武显得太过跋扈。

    萧暥正在想该如何敷衍几句,找个借口退了朝,就见皇帝忽然颤巍巍站起身来,几乎涕零道:“此番京城事变,多亏萧卿及时赶回,否则朕与在京臣工安危难料。”

    萧暥知道桓帝是急于撇清关系。说得颇为感动,好像他跟这件事半点关系都没有。

    据说此次京城事变,皇帝还惊忧成病,卧榻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稍微好转,勉强临朝。

    桓帝痛心疾首道:“大司马此次负伤,朕甚为心痛,原本京中事宜都赖大司马,现在要全赖萧卿稳定了。”

    萧暥发现他走路步履不稳,腿脚都在哆嗦。

    心道:他这是演的用力过猛了?这样子不像是大病初愈,怎么有点中风前兆?

    “萧卿平定凉州,荡平北狄,劳苦功高,朕要加封萧卿为大司马大将军,统领……”桓帝话没说完,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当堂栽倒。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搀起了皇帝。

    桓帝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

    此时桓帝脸色如蜡,眼睛凹陷,眼周乌青,盯着萧暥的眼神活像一个吸\毒成瘾萎靡不振的人,盯着娇艳欲滴的罂.粟。

    萧暥立即谨慎地甩开他,道:“谢陛下嘉奖,臣不敢居功。”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腰间就被摸了一把。

    桓帝的手像蛇一样游过,又迅速抽回:“萧卿为国南征北战,如此消瘦,这朝服的腰身都显得宽余了。”

    萧暥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即退出一步。

    “将朕的九转乾坤丹取来一匣,赐予萧卿。”桓帝一边往御座走去。他有些含胸驼背,头发似乎更稀疏了,使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老迈的宫人。

    有时候萧暥真的搞不懂这皇帝是演技太好,还是药磕多了……

    ***

    彩凤环绕的漆匣里,装着十二枚朱砂色的丹药,还有一股不明显的异香。

    谢映之捡出一枚,在指腹间揉碎了闻了闻,道:“此丹药为练武之人强筋壮骨所用。”

    “哦。”那么说皇帝这回倒是还算正常……

    “但其中有几味药颇为别致,产于西域,中原极为稀有,价格昂贵,乃世家公子商贾巨富游于章台柳巷勾栏风月所备。用多了容易血气膨胀。”

    萧暥心道谢玄首说得可真是含蓄。

    所以,这皇帝一边跟吸了毒中了风似的,一边偷偷送他壮.阳药。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难道说桓帝看着他身体病弱、瘦削,想让他再使劲作一把?这个皇帝的脑回路,萧暥越来越看不懂了。

    “此番西征,主公身体劳损过度,正需休养,这个我没收了。”谢映之顺手把丹药收入药匣,边道,“听说陛下要加封主公为大将军大司马。”

    萧暥眉心微微一蹙,恐怕这也是没安好心。

    大将军兼领大司马,统领全国兵马,但九州分崩,诸侯割据,统领谁去?只不过是个虚衔,但是其中的政冶意味颇为明显。

    萧暥道:“这是将我置于风口浪尖。”

    谢映之反问:“主公何时不在风口浪尖?”

    萧暥顿时了然。要任事,必先立威。

    大雍朝几百年来,大将军为武官之首,大司马虽为军职,却更偏政职,这是为了分权,极少有人大司马大将军集于一身。

    桓帝是想借此把他置于天下的靶心风口,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大司马大将军,虽是虚衔,却让他在此后的征战中,可名正言顺地率王师以讨伐不臣。

    如今秦羽负伤,雍、襄、凉三州的兵事要有人管。他武威将军的名号只能统领自己麾下的锐士,而他此次的功勋,加封也是实至名归。

    “有大哥在,我且代理大司马的事务。”萧暥道。

    一直以来,秦羽这大哥厚重少文,以往只要有他在京城,萧暥心里就多少有个底。而现在,他大权独揽的同时,这天下的重担也压在了肩头。

    而且此番秦羽负伤,让他想起了曾经问过谢映之的一个问题。历史到底能改变么?

    当年他在猎场上救了阿迦罗,如今阿迦罗还是间接死于他的手上。书中,秦羽是他害死的,此番他什么都没做,秦羽依旧是出事了。

    什么人害得秦羽?

    历史上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害死秦羽让原主背了锅?

    想到这里,萧暥问:“这几天清察司查出什么来了吗?”

    谢映之容色淡淡:“我也想问主公一件事。正好今天主公面圣归来。”

    萧暥察觉到他平静话音中有一丝不同寻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何事?”

    夕光下,谢映之清冷的双眸犹如冰魄,“倘若陛下失德,主公会行废立之事吗?”

    萧暥骤然一愕。

    ***

    朱璧居里,天色渐晚。

    这次诸侯瓜分凉州一计失算,容绪颇为沮丧,深感萧暥如今不仅善于用兵,这手腕也越来越娴熟了。越来越不好把握了。

    心怀杂念,一卷博物志无心看下去,他闭目捻眉间,轻裾随风带来一丝袭人的暗香。

    容绪抬眸就见一只纤纤素手,正挽袖在往鎏金香炉里添香。

    容绪最为怜香惜玉:“这是侍女做的事,姑娘的手是抚琴的。”

    “抚琴也可添香。”女子嫣然一笑,“前番进的云香陛下可还喜欢?”

    这个女子叫做阿紫,此番京城动乱,家人都遭了灾,无处可去,容绪见她姿容甚美,又通才艺,便收入府中。

    容绪道:“你调的香连我朱璧居的香师也不及。陛下也夸赞过。”

    此番他瓜分凉州之计失算,结果空让桓帝白白吃了好几天的药,进献了这香将功折罪后,桓帝居然没有招他进宫大发雷霆。

    阿紫微笑:“能得陛下赏识,是阿紫的福分,阿紫会再研磨香道,为先生和陛下制香。”

    容绪道:“姑娘颇有才气,我更不能亏待了你,姑娘日常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

    阿紫闻言欣然有喜色,眉眼宛转轻道:“坊间传闻容绪先生有一间香阁金屋,纳尽闺中珍丽绮秀,可否让阿紫开开眼界?”

    容绪猝不及防,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这姑娘有点特别。

    他看了看天色,道,“今天时辰已晚,掌灯看不分明,不如改日。”

    ***

    稀薄的暮色下,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睛一沉如渊。

    萧暥心中一震,废立皇帝。

    历史上不乏有权臣废黜皇帝。

    做的好,如伊尹霍光,是中兴的贤臣,做的不好,那就成了董卓窦宪王莽之辈,不仅是搞得家国大乱,自己的下场也很凄惨。

    而且,伊尹和霍光废帝,都是在皇帝有荒诞不检的行径后,才行废黜。那么说桓帝……

    萧暥道:“莫非兄长是陛下所害?”

    谢映之道,“我已查清。”

    接着他将秋狩猎场之事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

    桓帝被北宫氏怂恿,使用钱熹之计暗害秦羽,拉王家下水,王戎恐惧萧暥回京报复,才孤注一掷怂恿京中老世族一不做二不休,企图兵变夺城。只是一来没想到萧暥回军如此迅速,二来,世家大族的私兵不仅战力不行,关键时刻,还被容绪摆了一道。

    谢映之道:“主公曾说过,加害大司马者,绝不放过。我想问主公,如果是陛下所为,主公如何处置?”

    当年义父魏淙出事,就是桓帝在背后作祟,而这次桓帝又害他的大哥秦羽。

    新仇旧恨叠加起来,萧暥目光中掠过一抹寒芒,被谢映之敏锐地捕捉到了。

    “若主公要废黜陛下,我玄门便将这些年陛下的所为公之于天下。包括当年加害魏淙将军,连同郑图发动京城兵变,为嫁祸主公而毒杀皇后,以及如今勾结北宫达,于秋狩之机加害大司马。”

    萧暥明白了,这就是谢映之的立场。

    伊尹霍光废帝,是在太甲和昌邑王有荒诞不端之举后,为世人奉为贤臣。所以,他若要废黜桓帝,必须掌握桓帝的所有不端之举。

    谢映之道,“当今陛下,为君,迫害忠良,损国柱石,为夫,毒杀\妻儿,嫁祸于人。且不止这些。”

    谢映之站起身展开一部卷册,“这里是陛下这些年所为,卖官鬻爵,强征圈地,参与博注,狎猥佻佞……”

    萧暥诧愕,谢映之竟然已经查到这个地步。这些材料加起来,比太甲和昌邑王严重多了。

    一旦抛出去,哪一个不是重磅炸\弹。必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如若主公要行废立,玄门必为主公正天下之名。”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忽然明白了,谢映之所以此前一直不公开站出来支持自己,就在等最关键的时刻。

    如果他要行废立,那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但是,如果废了皇帝,那么立谁?

    第274章 谋士

    在大雍朝,立新帝要合祖制礼法,要让天下人心服。

    按照祖制法礼貌的第一顺位关系,那无疑就是同父异母的魏瑄了。

    萧暥的眉心却微微一蹙。

    其实自从西征以来,萧暥就看出来,魏瑄排斥回宫。他甚至不想回大梁,宁可远走西域,离开中原。

    一开始,萧暥觉得大概魏瑄正好到了叛逆期,想离开京城这个牢笼,到海阔天空的地方去闯荡。他中二时期也是这样,床头挂一张世界地图,兜里的钱勉强够买一张绿皮车票,就想沿途一边打工一边去西藏。

    但是,溯回地回来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魏瑄对他的疏离,还带着一点逃避。

    萧暥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凶过那孩子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魏瑄逃避回京,怕自己逼他回去。

    他忽然想到,前世魏瑄是不是原本也是个阳光向上的大好青年,结果被迫登基,困在森郁的深宫里,最后憋得跟他那阴阳怪气的哥哥一样。

    想到这里,萧暥神色一沉。不管何琰如曲笔,历史上的武帝最终确实黑化成了暴君。

    武帝的一生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乃至于民生凋敝、海内虚耗。武帝驾崩时,偌大的帝国已经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北狄入侵、中原沦陷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立晋王,主公是忧心境中之象。”谢映之一语点明道。

    萧暥蓦然抬眼看向他。

    “中原沦陷,衣冠南渡。”谢映之道。

    萧暥深吸一口气,他穿越之后,一直竭力改变历史的轨迹,但秦羽的受伤,还是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如果历史的大走向很难改变,那么他能做的,就是稍稍让它偏离原来的轨迹。

    所以他就更不能把魏瑄推上皇位了。

    但是除了魏瑄,幽帝那一支皇族就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谢映之似不经意淡淡道:“除了嫡长制,天子更需立身以正,才能海内宾服。”

    萧暥立即明白了,那就是依据第二种继承制度,按人望。

    所谓人望并不仅指百姓之中的声望,主要是指得到士大夫阶层的认可。

    “当年兰台之变,北狄火烧盛京,王氏倾覆,中原岌岌可危,士林就提出‘扶危救乱之际,国赖长君之时。’”

    萧暥知道这段历史,当时士林欲拥戴率诸侯联军抗击北狄的魏淙将军为帝。但是碍于一方面魏淙拒不接受,一方面桓帝又并没有犯错。

    谢映之坦言:“如今的情形恰似当年,诸侯割据,天下纷乱,魏将军乃皇室后裔,为人公正,素有威望,可以服众。”他的眼神沉静又清利,“且如今,陛下已有大过。”

    萧暥明白了,谢映之从一开始就考虑好了新帝的人选。

    魏西陵不仅善战,且精通庶务,风评又佳。就算向来重文轻武的士林,天下带兵的诸侯如秦羽、北宫达、曹满等被他们讽了个遍,唯独魏西陵是例外。涵青堂的老酸菜们提到他言必称皇室正脉,品行端方,文武双全。如果这次又是谢映之和玄门出面提议改立,简直就是稳了。

    谢映之道:“且魏将军若能继承大统,对北宫达、虞策等各路诸侯也会有一种无形的军事压力。同时,江南之地便和雍襄凉三州连成一片,天下一统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他静静看向萧暥:“有时候,势比力更重要。”

    萧暥明白,谢映之深谋远虑,这一步废旧立新走得四平八稳。无论是士林、各大世家、诸侯,恐怕都反对不起来。

    “当然,此事尚需看主公和魏将军的意愿。”谢映之道。

    萧暥知道谢映之所谋必滴水不漏,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他心中就涌起一阵强烈的动荡和不安。

    再想到士林那群倒霉催的,他们拥护谁,谁就会出事。当年义父折剑葬马坡,如今又是……他赶紧止住自己的念头。

    他长睫微微一霎,细微的神色都被谢映之收入眼底。

    谢映之轻道:“主公也无需忧虑,废立乃大事,不在一朝一夕,至少还要等京城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今日我听主公问起大司马之事,才随口一提。”

    萧暥心道,随口一提,差点被他吓死。遂稍松了口气,此事他还需要仔细想想。虽然他相信凭谢玄首的口才,只要自己首肯,他必然有办法说服魏西陵。但魏西陵无意于帝位,这就有强人所难之意。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院中细沙如雪。徐翁托着烛盘,依次点亮石龛。

    谢映之起身道: “主公若要商议随时找我。”

    萧暥嗯了声。忽然发觉哪里不对,等等……

    “随时?”他抬起脸,看着谢映之。

    谢映之明知故问道:“我已是主公府上的主簿,不是该住在这里吗?”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曹璋走了,现在主簿是谢映之。

    但玄门之首来将军府当个主簿,这实在是太屈才了。

    谢映之倒是漫不经心,一副工资待遇可有可无,包食宿即可的态度,“徐翁,烦劳把曹主簿以前的居室简单收拾一下。”

    萧暥:……

    “等等。”萧暥忽然想起来,曹璋这孩子虽然老实,但有个毛病,收集癖。他这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塞得满满当当,有点像收旧货的。这真的不是简单收拾一下更能解决的。

    萧暥道:“曹璋还有些旧物,不便搬挪,将军府空阔,我再给先生置备一间舒适的居室。”

    谢映之从谏如流:“那就主公的侧居罢。”

    萧暥:靠,又要同居了……

    ***

    飞鹰峡位于巴州境内,率军过他人之境,于礼要预先知会对方,得到允许后才能过境,否则对方完全可以认为是侵入,派兵截杀,但魏西陵根本没这个时间等赵崇的回复。

    于是他果断兵分两路,从凉州最南边的夏阳郡出发。

    一路由刘武领兵,保护嘉宁公主,率大队人马,走武都渡口,从巴州和豫州之间穿过,这条道路位于两州之间,谁都不便干涉,且道路平坦易行,没有什么风险,只是时间上会落后两天。

    他和魏瑄率三百轻骑,走飞鹰岭险道,三百人目标极小,乱世里一支押运财货的商队都要三五百人的镖师护卫。不会引起铁岭军的注意。

    同时,于礼他依旧写信知会巴中赵崇,但等到赵崇收到信,他的三百人早就过飞鹰峡,渡江到达楚州了。

    等他们楚州剿匪完,正好与后来到的大军汇合。

    一路马蹄如飞,过青帝城,到达江畔时,正是入夜时分。

    魏西陵一边吩咐士兵寻找渡船,明天一早渡江,一边让军队驻扎在梅林,就地修整。

    士兵们围着篝火,三五成群地就着冷水吃着干粮,军旅艰苦,风餐露宿。

    空旷的江岸上只有随着潮水起伏的芦苇和成片的青竹,草庐还未修起。

    魏瑄不知道魏西陵为什么要选在这里驻扎,冬天的梅林萧索,枝丫横生,不时有寒鸦惊起。

    江风浩荡,残雪未融。他仿佛又见那人扶病清削的身影,正沿着江岸走去,江风拂起他耳畔几缕长发飘洒零落。江月映出他薄寒剔透的容色,淡白的唇如噙着霜,瘦长的手指浸入冰凉的江水中,河灯顺流而下,归去,家国永安。

    魏瑄手下一空,手中的短刀划开了手指,鲜血蜿蜒而下。他赶紧在口中吸了吸。好在旁边的大老粗们正在吹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他坐在篝火边,默默地继续削着一管芦笛。

    这半年来,魏瑄已经习惯了军旅生涯。越是艰苦的生活,让他心里越是踏实,就越不会胡思乱想,最好累到躺下就睡着。

    就地取材制成的笛子有些粗陋,魏瑄试了试,曲调时高时低,于是他干脆不管节律,在一群糙汉子闹哄哄的大嗓门中,随着心中的念想,随意地吹奏。

    片刻后,

    “殿下你还会吹曲儿?”“这什么曲子?好听。”“我想我媳妇了。”“别打岔,闭嘴”

    一曲终了,魏瑄忽然发现四周安静地出奇。

    他抬起头,猛然见魏西陵站在他面前。

    江月初升,照着他银甲如霜似雪。

    “越人歌?”他问。

    魏瑄心中剧烈地一震,无措道:啊?

    他刚才只是短笛无腔信口吹,没想到无意中地用了越人歌的曲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周围的大老粗当然听不出这曲子是什么意思,但是,魏西陵怎么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魏瑄饶是能言善辩,一时间也哑然无言,俊秀的脸容苍白中透出薄红,他有些仓然无措,悄悄随着曲调流露出来的心事,几乎是欲盖弥彰。

    魏西陵目光深沉,静静看了他一眼,“早点睡,明晨渡江。”

    说罢,转身离去。

    第275章 联姻

    魏西陵率军到达楚州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匪军。

    方宁穿着软甲,面色焦虑:“西陵哥,幸亏你来了,这些山匪都望风而逃。”

    魏西陵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宁道:“年关将近,游匪劫了我方家的货物,我就跟魏燮来了,当他的参军。”

    魏西陵点头,走到了沙盘前,道:“营中谁在带兵?”

    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上前道:“君候,是我。”

    “叫什么名字?”

    “邱猛。”

    “好,邱猛,告诉我七天前魏燮的进兵路线。”

    邱猛有点紧张,拿来一根仗杆沿着丘陵道:“魏将军从离石口出兵,与一股匪军相遇,追击到钜平谷,在这里和我们失去联系。”

    魏西陵凝眉,典型的孤军深入。魏燮就算没有脑子,但好歹也打了那么多年仗,不至于如此鲁莽。

    方宁在一旁道:“西陵哥,我在这里派人搜山一整天,都没有魏燮的下落,他不会是摔下虎啸崖了?”

    此间地形复杂,魏燮若摔下悬崖,崖底下水流汹涌,一旦摔下去,尸骨无存。

    “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魏瑄指出道,“魏燮将军出事的时候卫队何在?他怎么会一个人孤身入岭,摔下悬崖?”

    方宁脸色一白,道:“我是参军,在营帐之中,我怎么知道他犯什么糊涂。”

    接着他暗暗忌恨,这小子是什么人,轮得到他插话?

    但他能站在魏西陵身边,莫非是他的副将?

    方宁挑眉冷目打量了一下魏瑄,五官深邃,模样有点西域的血统,副将不大可能,他一个蛮夷配吗?

    但是碍于魏西陵在,此番轻鄙没有表现出来,

    魏西陵又询问了一些问题后,带了几个亲兵,出帐前往虎啸崖查勘。

    魏瑄刚要跟着出去,邱猛拉住他好奇问:“你是君候新任的副将?看起来打仗很有门道。”

    魏瑄刚想说不是。

    邱猛又好事兮兮地凑近道,“君候终于受不了刘武了?他欠了多少军棍?”

    魏瑄咳了声,“不,我是跟皇叔回永安城的。刘将军依旧是副将。”

    “你叫他皇叔?”方宁眼睛像被扎了下,有些嫌恶地挑起眉:“你莫非是?”

    “晋王魏瑄。”

    方宁轻蔑地笑了声,“就是那个番妃之子啊,久仰大名。”

    魏瑄不说话,转身出帐。

    就听到背后方宁又道:“西陵哥真是越来越喜欢捡人了,现在什么人都往江州带了么?”

    邱猛道:“我看晋王殿下军事素养不错,看来君候是想培养他。”

    “你记得住,所有夷狄都是低贱的。”方宁拉长声调道,“公侯府不能老是养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希望他自己识趣点,别赖着不走。”

    最后一句他故意放大了些声音,仿佛是怕走到帐门口的魏瑄听不见。

    ***

    两天后,刘武护送嘉宁公主率大军赶到楚州,与魏西陵汇合。

    搜山两天,魏燮依旧踪迹全无。大多数人已经相信,魏燮看来是跌下虎啸崖了。

    大军不可停留,魏西陵将搜寻之事交由楚州当地署官。率军回永安城。

    腊月已末,除夕就剩下十来天了,虽然已经入暮,永安城里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不少四里八乡来置办年货的。

    魏瑄第一次来到永安城,江南的冬天不像大梁那么凛冽,院墙边竟还有一片片葱绿的树木,枝繁叶茂。

    永安城的繁华让魏瑄看迷了眼。

    他从小就经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和颠沛流离,又经过了西征的狼烟烈火,深知乱世的艰辛,可这永安城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传说中强盛富庶的景帝年间。

    魏西陵是军人做派,向来从简,特意下令封锁消息,以免扰民。

    但即使如此,沿路经过依旧是人群簇拥,两边的酒楼茶馆挑台上占满了人,时不时还悄悄支起的轩窗后娇羞的脸容。

    “君候身后的那两位是哪家的公子?”“当真是一个俊美秀丽,一个丰神俊朗。”

    嘉宁公主一身锦袍,英姿飒爽,朝魏瑄挤挤眼睛,“他们说的是你还是我?”

    沿着街道两边都有各色的铺子,酒旗迎风飘扬,冬日的天暗地早,不少店家都已经挂上了风灯,开始晚市了。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听到人群中,一道清稚的童音道:“掌柜的,你会不会画大将军?”

    他转头望去,乍一眼以为是个小丫头,皮肤雪白像个瓷娃娃,巴掌小脸,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极为灵活,脑袋上还梳了两个球球,还扎着红绳。

    “会,但需要花点时间。”摊主和颜悦色道。

    “我要骑马的大将军。”他个头小得很,踮着脚尖才勉强够到铺面。

    魏瑄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还有这种小小年纪说不出来的哪来的底气和自信。

    再仔细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梢天然微微挑起,娇俏中显得有点不安分。

    一个念头冲入魏瑄脑海。莫非是小时候的……萧暥?

    “魏瑄,你看到的是三生石里的幻像,这附近可能有散落的三生石。”苍青的声音突如其来在耳边响起。

    “苍青?”魏瑄一愣,自从溯回地后,他就没有听到苍青的声音。这大概是跟卫宛封印了他的秘术有关系。

    他立即试着暗中运行玄火真气,果然,又畅通无阻了。

    看来卫宛的封印只是暂时的,他的心魔被压制下去,魔气彻底消失后,这封印就会自动解开。

    就在这时,那小家伙用软乎乎的小手从荷包里掏出铜钱,正儿八经道:“掌柜的,给我画个大将军。”

    “阿暥你有钱?”身后的魏曦惊讶道。

    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平时想要什么就跟家仆说,连钱都没摸过。萧暥不一样,他从小就自己觅食,没有使唤人的习惯。想要什么也憋着不说,被魏西陵看出来了。

    方宁哼了声,“别是偷的吧,真是家贼难防。”

    “西陵给我的。”萧暥晃了晃他的小荷包,荷包软软的,上面还绣了个‘暥’字。

    然后他转过身,不理他们了,一门心思看着掌柜的画糖将军。

    方宁扁扁嘴,忽然眼珠子转了转,拉着魏曦走到一边:“今早,我好像听西陵哥说让你去找他。好像说要教你箭术。”

    魏曦老早就想跟魏西陵学箭了,这一听有点激动:“真的?可他没跟我说过?”

    “魏燮也听到了,是吧?”说着就朝魏燮挤眼睛。

    魏燮愣了下,木讷地点点头。

    “他早上说的,不过他现在还没找你,指不定都快忘了。”方宁遗憾道。

    魏曦被他说的脸色一紧。

    萧暥刚来到永安城,路头不熟,所以要出去玩都是魏曦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还有家仆跟着。

    方宁一副急人所急的样子,“你快回去。这里有我们在。”

    这会儿萧暥正专注地盯着师傅画糖画,等他接过糖将军一转过身来,发现一个人都没了。

    他小手里攥着刚画好的糖将军,茫然失措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双大眼睛盈盈的,显得无措。

    斜对街的一个凉茶铺子后,

    魏燮看着怪可怜的,“这不好罢。”

    方宁道:“你就放心吧,他精怪得很,就是扔到山贼窝里,他都吃不了亏,再说了,他不过就是西陵哥捡回来的,现在自己跑掉了,皆大欢喜。”

    街道上车水马龙,萧暥茫然地站在人群里。

    永安城太大,他太小了。陌生的人\流在身边熙攘而过。

    他不认识回去的路,他只知道他住在侯府,但是永安城里达官贵人太多了,哪个侯府?

    “西陵。”他叫了一声。

    魏瑄不由看向前方魏西陵的背影。隔着时空,那小团子站在簇拥的人群里,就像在叫他的名字。

    但魏西陵听不见,也没有回头。

    “西陵……”萧暥又叫了一声。细小的声音被暮风吹散了。

    有那么一瞬间,魏瑄甚至觉得萧暥看得到魏西陵,他手中的糖将军被挤掉在了地上,沾满尘土都没有去捡,委屈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

    蘛昔

    魏瑄对嘉宁快速道:“阿姐,我肚子饿了,买点东西吃,你们先走,我马上就会跟上。”

    说完不等嘉宁回答,他就跳下马,匆匆挤进人群。却发现萧暥不见了。

    魏瑄心急如焚,“苍青,帮我找找,那块三生石在哪里?”

    “魏瑄,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帮我找。”

    苍青:……

    片刻后,在一家卖玉石玩器的摊铺前,魏瑄找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头,摊主正在收摊回家吃饭,所以就扔进了一个篓子里。

    掌柜的很豪爽:“这就是个好看的石头,不值什么钱,公子喜欢就拿去,以后记得照顾我生意。”

    魏瑄赶紧说了谢,揣着三生石就走了。顺便在一家铺子里买了一个捏好的糖人。

    透过三生石,魏瑄看到天下起了雨,店铺都打烊关门了。

    萧暥抱着膝盖,坐在刚才那店铺的屋檐下,风雨中小小的身影,显得楚楚可怜。

    魏瑄在他身边坐下,试着叫:“阿暥?给你糖人。”

    魏瑄把糖人递到他白嫩的小手里,却只从他手心穿了过去。

    苍青道:“魏瑄你痴啊,你和他不在一个时间上,他看不到你。你这是三生石的幻境里。你看到的是很多年前的事。”

    不多时,天已经全黑了。大街上人来车往。

    魏瑄陪着那小团子坐在店铺前,手中的糖人也化了。

    苍青叹了口气:“魏瑄,说真的,几百年了,我没见过你那么痴傻的人。”

    隔着那么多年的时空,陪着一个人。

    ***

    公侯府里,华灯初上。

    太夫人问:“嘉宁,阿季怎么还没回来?”

    嘉宁道:“他说要买东西,永安城里人多,怕不会是迷路了罢。”

    太夫人道,“我怕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魏西陵道:“已经派人去找了。太奶奶放心。”

    这时管家进来报道:“太夫人,家宴已经备好。”

    太夫人道:“晚些开席,再等等。”

    ……

    过了酉时。

    老人家年纪大了,等着等着就打起瞌睡了。

    魏西陵让人取来锦袄披在老夫人肩上。

    方宁看了看外面擦黑的天色,道:“不懂规矩的就是不懂规矩,让所有人等着他,架子还真是大。”

    嘉宁听不下去了:“阿季初次来永安城,城里又那么多人,一时找不到路也是可能。”

    方宁义正言辞道:“他多大了?五岁还是八岁?永安城里谁不知道公侯府,打听一下他也不会?”

    直到魏西陵冷冷看了他一眼,方宁才闭了嘴。

    夜幕初降,永安城的街道上人来客往,夜市开始了。

    魏瑄坐在那萧暥身边,和他说话,萧暥乖巧地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扑霎着,也许能感觉到有人陪着他罢。

    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雨都渐渐停了,街市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身边的小狐狸蓦地抬起头来。

    眼前站在一个眉目清俊的孩子,他刚俯下身,那奶唧唧的小狐狸立即就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

    “西陵!”那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委屈。

    夜色中,魏瑄站起身,目送魏西陵抱着他离开,萧暥趴在他肩上,竟歪着脑袋睡着了。

    ***

    “无论我跑到哪里,总是他能找到我。”半梦半醒中,萧暥迷迷糊糊地想。

    初入夜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卷了卷被褥。长夜漫漫衾枕寒,现在他连只暖床的猫都没有了……

    萧暥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间,眼前的画面不断切换。

    阴寒彻骨的宫殿里弥漫着沉郁冷香,一个老迈的官员耷垂着眼皮,拖着声调道:“陛下,魏将军既然入京,就不要再放他回去了。”

    睡梦中,他眉心跟着蹙了蹙。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

    那是大梁城的上元夜,火树银花,血溅长街。

    耀眼的焰色照亮了森然的铠甲,他持剑直闯入熊熊燃烧的撷芳阁:“西陵在哪里?”

    萧暥猛地惊醒,接连不断的梦让他脊上冷汗涔涔。

    胸口又传来阵阵隐痛,呼吸起伏,每一下都能牵扯出更深邃的痛。

    此次西征耗损过度,这几天谢映之亲自监督他,刚过酉时就得吃药,歇下。

    但他即使睡着了,不是梦到儿时逝去如风的往事,就是无休止的恶战。雪夜、大火、阴森的宫廷和寒狱。

    他压抑着低声的咳嗽,想找点水喝,探手胡乱地在案头摸索着,啪地一声,白玉灯台摔到了地上,他有点绝望地闻到烛油的气味。这灯是容绪先生送的,雕琢精美价值不菲,这下废了。

    门悄无声息地开阖,带进一缕湿凉的风。

    黑暗中一点烛光亮起,就像浮在浩瀚的海面的一缕波光。

    谢映之身着一袭雪白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委在肩头,手中托着一盏雁足灯。

    烛光淡淡,如斜阳余韵,在他清皎的脸颊上染了一抹妍色。

    “主公又做噩梦了?”他把灯烛搁在案上。

    烛光下萧暥脸色苍白,骨节突兀的手攥紧了衾被又松开,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谢映之提起。

    谢映之前日的谋划面面俱到。可是他不想让魏西陵进京,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且魏西陵如果称帝,那么他以前为国家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标上明确的目的性,功利性。斯人皎皎,却无端染上泥尘。

    更何况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到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周旋。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萧暥道:“西陵无心于帝位,我不想强人所难。”

    谢映之似是知道他这个反应,道:“让魏将军称帝,不仅是为天下有一明君,也是为了主公。”

    他注视着萧暥,眼中有恻怜之意:“你可知,你不能再损耗下去了。”

    萧暥明白,魏西陵如果成为帝王,自己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

    今后哪怕是在朝堂的波诡云谲中,他们也可以并肩作战,君臣一心。无论什么流言蜚语,暗箭中伤,都无法撼动他们之间的信任。君知臣,臣知君。

    但他不想让魏西陵当皇帝。不想看他坐在冰冷孤寂的王座上。

    萧暥试探道:“魏氏皇族旁系支脉并不少。是否可以挑选其他端正之人?”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叹,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正是因为魏氏皇族支脉不少,才是隐患。譬如主公立魏珂,北宫达就可立魏祁、魏疏等人,再把燕州的首府定为都城也未尝不可。”

    萧暥现在对于北宫达有一个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他手中有皇帝,占着朝廷正统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地奉天子以令诸侯,率王师以讨不臣。

    但萧暥若废黜桓帝,新君又不能服众,那么天下任何一个魏氏皇族的子弟都可以被拉出来当皇帝。

    他萧暥可以立皇帝,北宫达也可以立皇帝,并同时宣称他立的皇帝不合法。

    这两都两帝之争一旦兴起,法理混淆,统一天下就难了。

    萧暥寻思道,“还有个办法。”

    谢映之目光微微一闪,一语道破:“主公想在除灭北宫达之后,再行废立。”

    萧暥道:“加快备战,两年内拿下北宫,再于皇族中另择一品行端方之人为帝。”

    这是退而求其次之法。

    谢映之道:“这倒不是不可。”

    北宫达若败,余下虞策赵崇之辈,没有胆量和实力立帝,不足为虑。到时候再废黜桓帝,改立新君。

    只是这两年内,时事就份外艰辛,既要防着朝中的桓帝和王氏居心叵测搞事情,又要整军备战对付北宫达,内外交困。

    两人都心领神会,这实在是舍近求远、舍易取难的一步棋。

    谢映之坐在塌边沉默不语,烛火勾勒出他的侧颜,半明半晦之间如琼似玉,暗影幽柔。

    萧暥暗搓搓地把一个狐狸靠枕塞过去,心虚道,“我没有采用先生提议,舍近而求远,负了先生万全谋划。”

    谢映之讶异地微微转过脸来,“世间哪有什么万全的谋划,不过取舍之间而已。”

    其实萧暥明白,魏西陵若能为帝,便是君臣一心,军政一体,朝内再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而对外,北宫达要同时与朝廷对抗,与魏西陵和他对抗。

    萧暥歉疚道:“先生为我谋一条坦途,我却选了荆棘蔽履之路。”

    谢映之莞尔:“主公什么时候走过坦途?”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心中艰涩,这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什么时候不在玩命。

    “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玄门都会追随你。”

    萧暥闻言,猛地看向他,

    “主公还记得我当年除夕夜跟你说的吗?”

    萧暥怎么可能忘记,大战前夕,他站在窗前淡淡地说出,若将军有志扶危救乱之志,玄门愿为驱使,全力以赴,死不旋踵。

    “那是与你说的。”谢映之的眸光沉静如渊,“且无论你是谁。”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莫非谢映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而谢映之现在是告诉他,无论他是谁,选择什么道路,玄门都会追随他走到最后。

    ***

    永安城,公侯府,已近戌时。

    太夫人年岁已高,不能再等下去,魏西陵让家宴先开始。

    满桌的菜肴丰盛,江南水网密集,即使是冬日也少不了河鲜。以往萧暥最喜欢吃鱼。

    太夫人又叹息道:“西陵,阿暥原本说好的,回来过除夕。怎么又不回来了。”

    魏西陵道:“太奶奶,他京中还有事情。”

    老夫人道:“瞎说,是你把他气跑了罢。整天只知道你军务忙,你什么时候对阿暥上过心?”

    魏西陵沉默。

    一旁的嘉宁乖巧道:“太奶奶,除夕不是还没到嘛,别急。”

    老夫人嗔道:“你也别忙着帮腔,他就这个样子,我说他,不管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反正他都不吭声。阿暥就不一样了,谁冤枉他,他就跟谁争,谁对他好,他也都惦记着,悄悄地给送好吃的。”

    所到这里老夫人用巾帕拭了拭眼角,“结果,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他回来。”

    “姑母,话不能这么说。”说话的是漳平侯方胤,他是方宁的父亲,四十多岁,儒雅中透着世故,说话四平八稳,让人抓不到错漏。

    “西陵前番兵发北狄,逐蛮人千里,扫荡王庭,这也是不世之功。”方胤不动声色看向魏西陵,又道,“这也不是为了帮阿暥吗?”

    这话听起来,一边赞扬了魏西陵的功劳,一边也替他在老夫人面前圆了场。两头都安抚。

    魏西陵生硬道:“伯父不要听他人之言,我进军北狄,只为国事,与阿暥无关。”

    “你看他。”老夫人摇头道,“整天只知道国事,家事就不管了?”

    方宁见机道:“太奶奶说的对,家事国事都重要。”

    说着悄悄地看向他父亲。

    方胤立即顺着老夫人话道:“姑母说的有道理,我是修儒的,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后他温和笑了笑,“今天是家宴,我就姑且一说。西陵啊,国事重要,家事也该提一提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圆滑含蓄,太夫人是方家的家长,这弦外之音一听就听出来了。

    在江州,魏方两姓长期联姻,是江州稳定的根基。

    太夫人道:“西陵,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句话明知故问。

    魏西陵整日在军营,和一群大老粗军士在一起。不是征战就是剿匪、练兵,不可能有时间去考虑婚事。

    而且他从小就一本正经,极为自律,冷峻到不近人情,跟风花雪月也是沾不上边,不可能有私传心意的女子。

    所以太夫人这话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一下魏西陵的意思,接下去他们也好安排。

    所有人都看向魏西陵,一时席间鸦雀无声。方胤想着家族中还有哪几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他的姐姐方婳是幽帝的皇后,贵不可言,他的女儿或者侄女,这公侯夫人也是应该的。

    只听魏西陵道:“回太奶奶,我尚不想成亲。”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太夫人诧道,“西陵,这是为何?”

    魏西陵道:“天下未定,兵事未休。”

    方胤着实怔了下,道:“西陵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要天下还未一统,你就不娶妻不成家了?”

    可是九州诸侯割据,想要统一天下,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十年二十年都统一不了,所以魏西陵就一直不娶妻?他想做什么?

    太夫人叹了口气:“罢了。那就先等等。”

    “太奶奶!”方宁急道。

    太夫人道:“西陵说的也没错,他是君候,家国之事,考虑得要比我们通透。”

    方宁还想说什么,被方胤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外面家仆来报:“晋王回来了。”

    “阿季来了!”嘉宁欢快站起来,“我去接他!”

    魏瑄在街上坐了近一个时辰,染了一身夜露的湿寒,一进堂屋,又明显感觉到氛围的僵冷。

    但他不慌不忙,给各位长辈拜礼,举止优雅,说话得体。

    太夫人很是喜欢,夸赞道:“这孩子生得龙章凤质,端的又是皇家的气派。”

    方宁另有所指道:“听闻皇家最讲究规矩。”

    魏瑄立即明白,这是在暗示他迟到了近一个时辰。

    他恳切道:“我刚到永安城,路途不熟,疏于考虑,耽误了时辰,让大家久等。”

    方宁见他认了,心中正得意。就听魏瑄又道,“我初来,也不知道各位叔伯长辈的喜好,就随了些太奶奶平日喜欢的糕点。”

    说着他打开随身带来的棉纸包,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广悦斋的桂枣糕、芙蓉酥。

    众人恍然,原来他是途中去给太夫人买糕点了。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太夫人颜开道:“阿季真是比我这些个嫡亲的曾孙儿孙女们都想着太奶奶。”

    魏瑄乖巧道:“都是阿姐告诉我的。”

    嘉宁愣住了:我什么?

    太夫人听了更加高兴 :“难得嘉宁那么多年,还记着我这老太太的喜好,算你也有心了。”

    方宁冷眼看向魏瑄,这小子伶牙俐齿,把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连刚才席间僵冷的气氛都热闹起来。

    而且魏瑄不仅说话彬彬有礼,还见多识广,从大梁城的风物说到塞外的广袤,很快族中的兄弟姐妹都被他吸引了。简直就像当年的萧暥,明明都是身份一样低贱,得给他点苦头尝尝。

    ***

    入夜,回到府中。

    方宁忍无可忍问道:“父亲,魏西陵今天什么意思?”

    方胤不紧不慢翻开整理案头的古籍书卷,“你稍安勿躁。”

    方宁道:“父亲,他太不把我们方家放在眼里了,想当初,他们魏氏从中原迁来,在江州毫无根基,若没有和我们方家联姻,他们怎么立足的?现在和我们方家联姻,倒似是辱了他?”

    方胤眼皮都没抬, “等到你有他一半的能耐,你再来数落他。”

    “他战无不胜了不起?”方宁像被戳到痛处,“我只是想跟父亲学儒,不屑兵事而已。”

    方胤放下书卷,“你既然说你不屑兵事,那我问你,我不在那一阵,你为何和魏燮去楚州剿匪?”

    他眼中掠过一丝狐疑,“魏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魏燮坠崖之事,魏西陵在尚没有定论前压了下去,仅是说在楚州还有军务。

    方宁心中骤然一紧,立即道,“我是参军,打仗的事情我不懂。都是西陵哥在安排。”

    好在方胤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知道你从小就和魏燮合好,但你既不懂军事,打仗剿匪的事情不要掺和。你将来是方氏的宗长,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方宁被父亲教训了一顿,回到自己的屋里,翻来覆去又气得睡不着,正想起身挑灯寻基本辞话看看。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幽咽的箫声。

    那箫声诡谲凄凉不说,还吹得时断时续,冬夜听来就像鬼夜哭,让方宁从头冷到脚。

    他烦躁地披衣踱步出去,庭院里寒风萧瑟,夜深露重。

    一道瘦长的影子被石灯映在假山石上,旁边有几支零落的寒梅。

    “先生不要吹这曲调了,听的我浑身冷。”方宁道,

    那人却似乎未闻,似乎完全沉浸在诡谲的曲调中,直到一曲终了,才收上一个悠长的尾音。

    他用瘦长的手指拨开花枝,慢条斯理,“公子有心事?”

    方宁早就等得不耐烦,沉着气道,“东方先生,我用魏燮把你替出来,藏在这里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东方冉闲闲道:“公子觉得冒险,可给我另辟一处居所,我早就是孤云野鹤之身,也住不惯深宅大院,有个破庙都安之若素。”

    方宁道:“你还没教我秘术。”

    东方冉幽暗的眼中精光一闪:“学秘术,公子是想对付谁?”

    第276章 有情

    夜雨敲窗,萧暥此刻已经睡意全无了。

    谢映之取来了一方铜匣,移过案头的青灯,“主公请看。”

    匣子有一个笔记本电脑的大小,让萧暥有种里面正好可以装一摞A4纸的错觉。

    开阖处挂着一枚青铜锁。

    谢映之抬起手,指尖在青铜锁面上随意地勾画了几笔,锁芯咔嗒一声自动解开了。

    萧暥看傻眼了,卧槽,古代的密码锁?

    匣子里的物品分类杂陈,有卷轴、锦袋、帛书,摆放地极为工整,一丝不苟。

    谢映之道:“这是玄门这段时间收集到的所有的证据,记录画押的口供,还有证物。”

    萧暥发现其中居然还有一份密诏。

    谢映之接过来,徐徐打开,“这是当年曹满收到的。”

    萧暥记得,在野芒城时,魏西陵曾去审问过曹满关于当年魏淙在葬马坡遇伏之事,但那曹满老奸巨猾,跟魏西陵要足了保障才开的口。但是也只限于曹满的一面之词。

    再细想来,曹满如此狡猾,怎么会仅凭绣衣使者的一句话,就放弃原来的进兵路线,按兵不动,果然还有一份密诏!

    谢映之道:“此番我去往北狄王庭时,在野芒城停留过一晚,跟曹将军深谈过。”

    这个深字就颇有意味了。

    一旦把这份密诏交出来,就等于举发了皇帝,曹满这老滑头是不想担这个臣子举发皇帝的名声,同时,曹满也应该想留着这个当做最后的筹码。却不知被谢映之用什么法子,给唬了出来。

    有了这份密诏,桓帝利用胡人之手暗害魏淙,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除此以外,匣中还有各种猛料,比如王家给北狄单于的礼单,其中还包括:只要北狄退兵,王家可以让皇帝签署国书,承认北狄对沧州的占领,这是从法理上把沧州彻底割让出去了,同时王氏表示还愿意再奉上凉州以北的十三座城池和数万百姓,并赔上金银锦帛无数,这是什么?割地纳贡?

    这些材料如果被士林那群人知道了,必然要闹得沸沸扬扬,大张挞伐。

    谢映之眸色深如渊冰:“陛下退位之日,就是王氏清算之时。”

    萧暥心中暗暗一震,谢映之这个人表面风轻云淡,骨子里却是孤怀皓皎,不容泥沙。

    谢映之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匣子,“既然主公选择了暂且保留陛下,这些文书也先封存于此。”

    引而不发,以待来日。

    “大司马受伤之事也到此为止,就按照陛下给的说辞,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朝局,整军备战。”

    萧暥明白了,谢映之是一开始就做了了两手准备。

    “眼下的朝廷,是无法支持主公打这场大战。”谢映之道。

    萧暥清楚,这个朝廷是从盛京迁移来的,朝中老世族盘根错节,朝廷臃肿庞大,机构错综繁缛却都不理事,真要办点什么事,完全推不动。所以,以往他只能事事亲力亲为,累到吐血。

    如今大战在即,萧暥必须在两年内完成北伐的前期准备,那就要让这个朝廷如臂使指般,有效地运转起来。

    清除脓疮,替换新鲜的血液,势在必行。

    “主公平定京城内乱,万民拥戴,眼下正是良机。”

    萧暥道:“我也是这么想,借着这次京城动乱,严惩参与动乱的各家世族门阀,贬去官职,削弱势力,处于罚金,再趁势推行科举,提拔一批新锐士子入朝为官,替代老世族。”

    谢映之道:“主公这是军人做派,乱刀斩乱麻,但朝政之事不是乱麻,是柔棉、泥潭、深渊。”

    萧暥蹙眉,意识到朝堂之事不是自己所擅长的,虚心求教道:“先生明言。”

    谢映之道:“多年积弊非一朝一夕能改变,这些老世族历代公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不仅在朝中盘根错节,在地方上的势力亦不可小觑。主公的刀太快太利,把他们逼迫过甚,就会引发雍襄局势的再次动荡,甚至将他们推到北宫达那一边。而同时,新锐士子在朝中根基尚浅,缺乏磨砺,虽有任事之勇,却处事手段单薄稚嫩,不是老世族的对手。他们若要从中作梗,就太容易了。”

    冬夜里,萧暥听得脊背一寒。谢映之说的没错,朝中如杨太宰柳尚书他们,不仅根基深厚,还在官场斗争中浸润大半辈子,处事圆滑老道。江浔等青年士子办事虽凌厉,正如谢映之所说,缺乏经验,手段还显单薄稚嫩。老世族只需要暗中使点袢子,就能使得他们事情办不成。

    甚至老世族还可以顺手来一波栽赃陷害,掀起士林舆论,质疑寒门仕子出身低微,品行不端,以此为由头,进而怀疑科举取士的决策,最终导向舆论,来废除科举新政。

    从前番文昌阁杨覆容绪暗中买通池铭等士子的伎俩来看,这一手他们做得很熟练。

    “但不动老世族,就无法荡涤朝中浊气,如今这陈腐的朝廷,怎么支持一场大战?”萧暥问。

    “打压世族,提拔新锐士子,势在必行。”谢映之目光明利,“主公的思路没错,只是不能这样做罢了。”

    萧暥一听有戏,迫切地靠近了些,“该怎么做?”

    “主公尽可提拔新锐士子,只要在任命的职务上稍作调整,增加一些品级低,却有实权、能办实事的官职。”

    萧暥稍一细想,立即恍然。

    那些世家大族看到新晋士子们每日如同牛马劳碌,职位和俸禄却如此低微,又没有晋升的机会,指不定在哪里沾沾自喜。对新晋士子的敌意就没那么大,也就懒得去暗中使袢子,妨碍他们做事了。

    谢映之道:“我们要的是为国办事之人,此举还可剔除如池铭等冲着名利而来的人,留下真正能办实事的,当然,有些新科仕子家境贫寒,主公可以示下,让地方官署暗中补助他们家人。此事交给高太守去办,必然无虞。”

    萧暥点头,接着道:“那么第二件事,朝中世族势力过大,将如何处置?”

    这些世族都已经胆大妄为到趁他不在大梁之时,兴私兵助动乱。不惩,无法削弱他们的实力。但严惩,又会激起老世族的联合抗拒,使得朝局动荡。

    谢映之淡然道:“不难,分化之即可。”

    萧暥听出了一点端倪,“先生详说。”

    “对于此次京城动乱的处理,主公就可以表现出明显的偏向性。”

    谢映之的声音轻浅,雨夜里听,如娓娓道来。

    “譬如此番赵氏参与动乱的私兵有五百余人,柳氏参与的私兵也有五百余人,主公严惩柳氏,贬官,削爵,罚金,彻查,一个不少。同时宽待赵氏,仅处罚金。主公觉得会如何?”

    说到这里,萧暥顿时恍然,几乎有画面了。

    柳尚书闻讯勃然大怒,凭什么做的同样的事,出同样的力,他老赵家就罚点钱就了事,轮到他柳家,就要贬官削爵彻查?当然,钱依旧还要罚。这特么太不公平了!

    所以,是不是他老赵家暗中给将军府通风报信了?所以才宽大处理?

    甚至有可能就是老赵家,把他们给攀咬出来当垫背的?老赵就太不是东西了!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细上挑,勾起一丝如烟似雾的狡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继续道:“如此几番处理下来,各大世家之间就会生出猜嫌,今后遇事,各家相互观望,裹足不前,甚至提前告密,再不会像这次这样团结一致。”

    萧暥五体投地,这波操作比他还骚。这不是阴谋,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谢玄首真是坑人都能坑得堂堂正正。

    “接下来该如何?”萧暥虚心求教。

    “此番各家罚没的银钱也可为主公充为军饷。”谢映之道,

    萧暥明白,他穷。这次西征已经把刚攒起来的家底掏空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此战打得不仅是战术,还是粮草辎重后勤。今后两年,不仅要推进屯田,还要广开商路,尚元城的财货南可下江州,向西可过凉州,通西域。”

    萧暥乖巧点头,洗耳恭听。

    “北宫达帐下谋士如云,文奉长于机谋,潘纡善于筹划,名将除左袭外,还有大将赵贲,庞岱等,皆是万人敌,且幽燕之地自古多慷慨侠义之士。主公也要早做准备。”

    萧暥立即表示他也不差的,“谋士我有先生,打仗我有西陵。”

    谢映之微微一笑,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冷如渊,道:“主公可以开府了。”

    萧暥心中一动。

    以前他名声不好,是孤家寡人,但如今不同了。

    “主公平定北狄,正是人心大振之时,可开府纳士,广招天下贤才壮士。”说着他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招贤之文书,我已写好,主公过目。”

    萧暥早在冬日雅集的诗会上就领教过谢映之的文采,所谓文如其人,旷达潇洒,意境空灵,字字禅机,句句深意。

    他赶紧接过来,这一看之下,顿时愕然。

    这是同一个人写的?

    这也……太通俗了!

    这书很短,不咬文嚼字,不卖弄辞章,别说是文人士子,连贩夫走卒都能看懂。

    而且,通篇看下来,这简直就是一份招募共同创业企划书啊!别说是放在古代,就是放在当代也极其具有吸引力。

    因为他穷,工资待遇没有竞争优势干脆不提,但这贯穿全书的激扬意气,看得人心潮起伏,字里行间透露出共铸河山的豪情和雄心,哪一个心怀热血的青年受得住啊。

    萧暥以前大学里学过的一点广告学,这份书通俗易懂,就使得受众面广。言简意赅,则随便一张简报都能登载完,容易传播。

    萧暥不得不佩服,谢玄首,谢老师,厉害,太厉害了。

    而且通篇看下来,没有任何华丽的辞章,但字字句句都能直击他心中所念,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

    江山如画,共赴前程。

    这企划书写的,连萧暥都被深深地触动了。

    ……

    窗外冷雨潇潇,已是夜半,案头一壶清茶,几样点心,两人秉烛夜谈。

    接下来,谢映之又从各方面比较了他和北宫达之间的优劣,并做出相应的布局,提出改善的要求。

    烛火摇曳中,他白衣如云娴静清雅,坐在榻前侃侃而谈,音容兼美。

    萧暥听得着了迷,鼻间还萦绕着他衣衫上清冷幽玄的淡香。

    他恍然间有种感觉,谢映之不像是他的谋士,而是,如师如友如知己。

    “还有盛京王氏。”谢映之放下茶盏,漫不经心提醒道,“主公……”

    萧暥这才发现他听得太入神,不知不觉就倾身靠了上去,手中咬了一小口的糯米团子,漏出的豆沙馅儿都快蹭到谢映之雪白的衣衫上。

    尴尬。

    萧暥赶紧往后退了退,他脸皮还挺厚的,干脆问,“吃吗?”

    光他一个人吃独食多不好。

    谢映之淡道:“我已辟谷。”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食物会沉积浊气,譬如一盘肉食沉积的浊气,需要打坐一刻钟到半个时辰才能除去。虽然素食尚不至于如此,但是谢映之这样的修为,早就不食人间烟火之物,也没口腹之欲,

    “今天是冬月。”萧暥道。

    在大雍,冬月相当于冬至前后,吃米团、汤圆,有圆满甜蜜之意。

    萧暥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地看着谢映之,“很甜的。”

    谢映之倒也不介意,悠然抬手取下某人手中的糯米团子,微微偏开首,衣袖轻掩,耳畔的发丝滑落如细雨拂过,不经意间漏出衣缘阴影下小片落玉凝雪般的肩颈。

    萧暥看得愣了下。谢玄首吃个东西都那么讲究,上回清颐阁他就觉得优雅,再看更是赏心悦目。他似发觉了新的乐趣,以后骗他吃东西。

    谢映之丝毫没留神他的小心思,继续道:“至于王氏,容绪有合作的意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诉求和主公是一样的,他自视甚高,并认为王戎没这个能力稳定天下,搞不好会再来一次兰台之变,他更倾向于主公才能安定天下。”

    对于容绪来说,天下太平他才更好做生意。容绪要经营的是他的商业帝国,有时候萧暥觉得,容绪这个人有点现代思维,他不相信任何王朝可以千秋万代,但是相信他的商业帝国可以长存,毕竟有多少老字号绵延千百年,传承下来。

    谢映之道:“我猜得不错,几天后的潜龙局,容绪一方面是想讨好主公以弥补前番王戎的鲁莽举措,一方面是想再探一探主公的心意。”

    萧暥听到这里有点不懂了,那天他看谢映之的态度,怎么觉得容绪似乎没安好心啊?

    谢映之冷道:“是没安好心。”

    他说着挽袖捡起了地上摔成了两截的白玉灯柱,“主公不知道这是什么?”

    容绪喜欢夹带私货,但这个灯台萧暥检查过,似乎没问题,汉白玉的灯柱上浮雕着王家的富贵牡丹,做工还颇为精美。

    “这是何时送给主公的?”谢映之又问。

    萧暥道:“三天前。”

    谢映之微一挑眉,果然容绪已怀疑上次花间的人不是萧暥了。他送这东西意在试探。试探萧暥到底懂不懂风情。

    容绪喜欢在情.趣之物上卖弄奇巧。看这尺寸长度,再看萧暥西征回来更显清修的身段,果真是不怀好意。

    也就萧暥什么都不懂,才会拿着容绪给的玉器,傻乎乎地填满灯油,置上灯芯,还真当做灯台用了。

    萧暥看着谢映之蹙起的眉心,终于察觉好像收了不该收的东西,忽然有点心虚怎么办?

    所以这白玉灯台到底是什么?

    “也没什么。”谢映之道,那东西被他拿捏在手中,指尖拨过玉器的断口,才发现居然是层层嵌套结构,设计得颇为隐晦,尺寸大小随君选择。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厌嫌,他衣袖轻轻拂过,那玉器随之化为齑粉浮尘。

    萧暥看得瞠目结舌,怎么觉得谢玄首好像有一丝生气?

    但他这念头还未转过,谢映之侧首微微一笑,“主公,以后别人送的礼,由我先查看一番。”

    萧暥一动不敢动:所以他还是在生气……

    “这灯柱到底是什么?”

    谢玄首笑而不语。

    摇曳的烛火下,他的容颜笼在背光的阴影里,黯柔清幽,几缕长发散落下来,荡在颊边,如暗香浮动。

    萧暥看得一时都忘了收回目光:好看,但为什么瘆得慌,有种雨夜聊斋的既视感?

    谢映之闲闲抬起手,拨去他唇边沾着的几粒糖酥,似不经意道,“既然我是主簿,往来信笺也当包括在内。”

    萧暥:等等……什么?

    “主公身体有恙,就不要为府中往来信札劳心费神了。”

    草!要查他的信!萧暥顿时反应过来,那他以后还怎么写凤求凰?

    “先生,信我还是自己查收。”萧暥立即道。

    谢映之忽然倾身靠近:“主公有所不便?”

    “没有。”萧暥后背靠在榻上,已经退无可退。心想有哪个主公被自己的谋士逼到角落里的?还是在床上?

    谢映之淡然道:“主公放心,我只查阅往来机要,主公私人信件我概不过问。”

    萧暥刚要松一口气,就听他道,“若有青鸟传书,也是佳话。”

    “没!”萧暥斩钉截铁道。

    “哦。”谢映之所有所思道:“主公大可放心,我已跟魏将军说过了。”

    什么?他怎么更加不放心了。

    “你们说什么了?”

    “主公早些休息罢,天快亮了。”谢映之替他拽了拽被褥,就要起身。

    卧槽,说话说一半!

    萧暥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雪白的衣袖。又觉得拽袖子太娘了,转而干脆就扣住手腕顺势将他压回。

    谢映之倚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不困,先生把话说完。”萧暥终于抓回了一次主动权,他居高临下看着谢映之,“你跟西陵说了什么?”

    谢映之坦言道,“主公不会再收到江州的信了。”

    萧暥心中一沉,“为什么?”

    “如今的局势,若让陛下知道你和魏将军一直有信笺来往,会如何?”

    萧暥心中陡然一寒:“怀疑我和他有”这说勾结不合适,这不把自己连魏西陵一起搭着骂了?萧暥正琢磨合适的措辞,“有……”

    “有情。”谢映之一语道破。

    靠!“没有。”萧暥惊地脸颊一热,赶紧否认。

    “主公。”谢映之微笑,清若琉璃的眸中闪过洞悉天机的眼神,“我说的是情义。”

    萧暥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所以谢玄首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把话说一半?

    谢映之见他卷着被褥,两颊若烟霞映雪,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四下飘忽不定,霎是有趣。不过想到今天还有事,先不逗他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正色道:“既然主公选择这两年内保留陛下,那么就不能再与魏将军有来往。信笺也不能。至于江州与大梁之间往来机要,都由玄门处理,我会择紧要的转告主公。”

    萧暥心中狠狠戳痛了下,西陵的信收不到了?两年内都收不到了?就算有信,谨慎起见,也要由玄门来转达。

    看着他一双清隽的眼睛顿时黯然,谢映之有点恻怜地抬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主公,天亮了,你再睡一会儿。”

    萧暥没反应过来,长睫凋然像垂翅的蝶,寥落失神。

    谢映之见他不动,莞尔道,“还是……你要跟我睡?”

    萧暥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他,“不是,我没有。”

    谢映之神清气爽地起身,飘然走了。

    清早的曦光中,萧暥卷回被褥中,特么的,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

    谢映之走出寝居,刚回身轻轻合上门,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一阵仓皇的脚步声。

    “怀玉。”谢映之头也不回静静道。

    苏钰顿时像背后中了一箭,猛地站住,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谢映之让苏钰今晨来将军府,但谢映之和萧暥的居室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苏钰一大早踱到这里,就看到谢映之从萧暥的寝居里出来。

    不但如此,谢玄首只穿着一身雪白轻薄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垂到腰际,还有点凌乱,像是刚刚起身。

    苏钰从来都没有看到谢映之这幅模样,当即脸憋得通红,转头就跑。结果谢映之还是察觉了。

    此刻,苏钰硬着头皮走过来,手中的文书都拿不稳了,迎面拂来的晨风中有玄首身上孤冷幽玄的清香,怡人肺腑,却让苏钰更不敢抬头看他。

    谢映之眸中的慵意早就烟消云散,一双眼睛寒如冰魄,“跟我来。”

    第277章 痴妄

    昏晓初分,寒雨方歇。

    天光幽昧,廊下的石龛里余烛将熄未熄,轻薄如云的白衣掠过,晦明不定的幽光下影影绰绰透出清修俊逸的身形,晨风拂起青丝如墨,飘洒风流。

    苏钰不敢亵渎似的赶紧压低视线,非礼勿视。

    却禁不住脑子里的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值此寒冬,他怎么只穿着单衣,还没束发,从萧暥的寝居里出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

    玄首向来洒脱不羁,萧暥又生得那个模样,更兼行事偏邪,肆无忌惮,莫非他们有什么悖离礼法的行为……

    想到这里他暗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没留神前方的谢映之忽然停下脚步,苏钰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推开了门。

    居室里没有点灯,清净幽暗,案头隔夜的茶水已冷,书架上散落着一些卷册。

    谢映之随意道,“坐。”

    苏钰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挑了个背光的角落,藏起自己的浮思游念。

    谢映之转身到屏风后,随手取了件烟青色素纱大氅披在身上,又用发带将长发束起。

    他这简简单单地一拾掇,青衫白衣,自是一派霜天月洗出尘入画的清雅高华。

    苏钰赶紧收起杂念,生怕那些窃窃的心思被谢映之察觉。

    谢映之开门见山道:“怀玉,前番你去了鹿鸣山,为何?”

    苏钰蓦地一怔,被问得猝不及防。

    几个月前,谢映之安排江浔辅助秦羽,全权筹划鹿鸣山秋狩之事,把苏钰留在了京城。

    苏钰心底虽有些微词,也遵照值守了,但后来一次在尚元城酒后,听到的流言飞语让他在京城实在坐不住了。

    苏钰目光有些漂移,低声道:“我担心江浔会辜负先生所托,所以就去了鹿鸣山。”

    谢映之淡淡道:“你不放心他。”

    苏钰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的双关意味。

    他咬了咬下唇,谨慎地回道:“玄首,要留心江浔。”

    “为何。”

    “江浔出身低微,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没有家族门第的约束,贫窭日久,急功近利,行事会无所顾忌。”这些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了,趁着今次没有旁人,干脆不吐不快,“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不怕五鼎烹,他若乱行逆施,搭上的却是玄门的声誉。”

    “所以你去鹿鸣山是提防江浔。”谢映之不动声色道。

    “是。”苏钰道,“鹿鸣山秋狩之时,他就差点把诸侯大夫们都得罪了。”

    当时天已入冬,下起了大雪。雪天狩猎比赛,意味着更多变数和隐患。

    所以江浔下令,非比赛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各自的营地,各诸侯大夫们的营地四周都有羽林防卫,严防死守,当时北宫皓和几个诸侯子弟闹得很厉害,直呼‘名为防守,实为监视!’‘来这里的都是世家贵胄,不是囚犯!’

    但江浔谁的面子都不给,依旧我行我素严令峻法,苏钰只能四方安抚,又悄悄地趁江浔不注意,放开一点门路,暗中给与通融,外紧内松,以平抚心怀不满的贵胄诸侯。

    ……

    谢映之听完他的陈述,目光意味深长,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首,江浔此人出身寒门,行事肆无忌惮。就像。”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想到了萧暥。

    一样的出身寒微,一样地行事毫无顾忌,在苏钰看来,这些人都抱着赌徒心态,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输得精光,所以行事无所忌惮。不像他们世家出身,进退都要顾及家族和师门的方方面面。所以,决不能被这些人拉下水。

    他私以为,谢映之和他们走得太近,本来就不妥。但萧暥至少是在公侯府长大的,多少耳濡目染受到影响,那个江浔……

    “江浔还有野心,文昌阁策论那天,他对玄首咄咄相逼,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玄首把他留在身边,还要栽培他,若他今后得势,难保不会再这样对你!”

    苏钰把余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气息都有些不稳。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

    “玄首!”苏钰忍不住追问:“是否有收江浔为弟子之意?”

    “你听谁说的。”谢映之淡漫道。

    苏钰心中猛地一沉,果然被他说中了?

    他当然不能说是酒肆中听来的闲言,“士林都那么说。”

    说罢他紧张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却似毫不当回事般,那身影若流水,似浮云,在眼前飘忽不定,态度更是不可捉摸。

    苏钰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脱口道,“玄首记得当年薛潜吗?”

    果然,谢映之静静站住,回头看向他。

    薛潜就是东方冉,自从他当年暗自修炼秘术,叛出师门,这个名字在玄门里就是禁忌。

    苏钰深吸一口气道:“江浔和薛潜不是很像吗?都是寒门出身,天资聪颖,都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

    他的声音因紧张有些发颤,这些话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在卫宛面前说,也就谢映之向来放达无束,他才敢姑且一说。

    “玄首,恕我妄言,当年师祖破格收薛潜为弟子,才使得他有了继承玄门的妄念,最终酿成一场大祸,玄首若收江浔为弟子,岂不是当年之事的重演?”

    谢映之眸光清冷,不见喜怒,提醒道,“怀玉。”

    苏钰这才注意到,由于过于激动,竟拽住了他的袖摆。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松手。

    谢映之一拂衣袖,“我除了伯恭没有收过弟子,也不会收弟子。”

    苏钰心中暗暗一震,追问道:“所以你不会收江浔……”

    他容色清冷,语气严正,“江浔也不是薛潜。”

    苏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紧道:“我擅自揣测玄首的意图,请玄首处罚。”

    “言者无罪,我要罚你的,不是这件事。”谢映之道。

    当时他离开鹿鸣山前留下的布局,如果严格执行,就算卫宛不在,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他之所以选择江浔全权负责,正是因为鹿鸣山秋狩诸侯贵胄云集,只有江浔这样的寒门士子,只任事,不认人,不管诸侯公卿,谁都敢得罪,才能够严格地保证猎场的安全。

    恐怕正是苏钰这自作聪明的暗中通融,外紧内松,才给了别有用心的人机会,导致了秦羽的出事。但事情已经过去,鹿鸣山一场大雪淹没了一切证据,而且,为了稳定京城局势,谢映之也和萧暥说过,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

    但是苏钰若继续留在京城,还会受人利用。

    谢映之道,“你私自离开大梁,前往鹿鸣山,可是过失?”

    苏钰咬唇承认,“是。”

    谢映之道:“既如此,你回颍州罢。”

    苏钰愕然抬头,要让他走?

    ***

    天蒙蒙亮,门轻微地响了声,一道轻盈的身影倏然掠进屋内。

    那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案头时常有人擦拭,不见积灰,窗前的陶瓶里还插着几支寒梅,幽香萦绕。

    魏瑄的目光锐利清亮,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倦意。

    自从西征之后,魏瑄发现了一件事,他不需要睡眠。

    不仅不需要睡眠,不知是不是由于秘术属于幽晦诡暗之术,越是到了深夜,他越是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一双眼睛精光聚敛。

    他觉得自己就像昼伏夜出的野兽,但野兽白天还要伏在草丛里打盹,魏瑄不需要。他如果感到疲倦,只要凝神调息片刻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不能够单纯用他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知疲倦来解释,他隐约能感受到蛰伏在体内的那股陌生的力量。

    不知是因为月神庙他吸收了杀阵的冲天煞气,还是溯回地里前世幻境所激发的强烈情绪,使得他的秘术修为突飞猛进。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感官变得无比犀利,比如寂静中方圆数丈之内的细微声息,他都能觉察到。

    之前,在卫宛的临时封印下,那股不可测之力就像远古的巨兽在他体内休眠。但封印解除以后,这股力量就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起伏不定。

    所以这些日子,魏瑄不断用谢映之教给他的玄门的静气凝神心诀,制衡那股力量的增长。

    魏瑄原本以为从此远走江南,和那人永不相见,就能在岁月蹉跎中,就能渐渐地把他忘记了,能无欲无求地渡过余生。

    可是住进公侯府的第一天,他知道他控制不了自己。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间都留着那人的气息,哪怕隔着时空,思念就像廖原的火,在沉默中寂寂燃烧。

    他握紧手中的三生石,如余生微凉。

    ***

    春意阑珊的五月暮,魏西陵正在修习兵书。

    “西陵,西陵。”门外传来清稚的童音,萧暥一路叫着跑进来。

    魏西陵抬起头,就看到他抱着一卷书,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晶莹的细汗。

    “西陵,这两个字不认识。”他一双清隽的大眼睛眨巴地看着魏西陵,充满期待,“念给我听。”

    魏西陵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上次萧暥为了吃酒酿丸子,用这招骗他叫了哥哥。现在又故技重施。

    而且那只细嫩的小手点着的两个字是‘府君’,

    乍一看没什么,但在江南雅言念来,府和夫,谐音极为接近。

    魏西陵心知肚明地合上书。

    片刻后,萧暥蔫头耷脑地从屋子里出来。

    扒在窗前的四个同族孩子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哈哈哈,果然在吹牛。”

    魏燮最起劲,“萧大王,我们在外头等着那声夫君,蹲得腿都快断了。你这不耍我们吗?哈哈”

    “他知道你们在窗外偷听,才不叫了。”萧暥气鼓鼓瞪他一眼。

    他走在前面,一群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起哄。

    方宁讥笑道:“得了吧阿暥,你们天天一起睡,还说你不是他媳妇。”

    魏燮伸着手指讪讪地去戳萧暥脑袋上的小丸子,“萧大王,你也不在池水里照照自己,我们当中,你最矮,最小。西陵叫你夫君,那我还比他大两岁,他该叫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霜雪似的声音,冷道,“你想让我叫什么?”

    魏燮脑子里轰然一响,浑身被冻得打了个冷战,后脚跟退了步,突然踏空,手舞足蹈一番眼看就掉到池塘里,被魏西陵一手提住前襟,拎了上来。

    周围几个孩子都不敢闹了,以前只觉得魏西陵个子高,没想到手劲还那么大。

    ……

    隔着时空,魏瑄看得有些出神。恨自己不能早生几年,早些遇到他。否则是不是也能从小就将他揽入怀中,少年作伴青春并肩。

    这个念头让他不禁心动不已。

    欹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书卷简册,透着陈年的墨香,诗书是君子六艺中必修课程。

    随便拿起一卷,纸上的字迹刚劲,笔走龙蛇,硬朗中透着潇洒,唯一的败笔在于,几乎每一卷字上都被都被歪歪斜斜写着萧大王。

    看那稚嫩的笔迹,应该是刚刚学会写字,最喜欢涂涂画画的年纪。

    再仔细一番看,很多魏西陵早年的书法文辞都遭到过同样的破坏,被某只小狐狸按了爪印盖了戳。

    魏瑄猜测,彼时萧暥习字就是照着魏西陵的书法练的,笔画转折之中也透着剑气。

    除了这些,书柜里还分门别类放置着各种小儿的玩具,木马、泥偶、弹弓,什么都有,五花八门。

    苍青道:“这里原本是魏将军少时的寝居。后来他十五岁就去了军营,这屋子就萧暥住了。”

    看得出,虽然萧暥离开的那些年,他用过的东西,魏西陵一样不落都收好,连他以前住的屋子也原封不动保留下来。

    魏瑄蓦然怔了怔,那人和他的皇叔之间,那些细微的默契,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分不清是羡慕还是不甘,在寂静的清晨,骤然变得强烈而清晰。

    空气中聚集起不安的躁动,像是裂开了一条细缝,他听到咯地一声响。

    “魏瑄!”苍青低声惊叫道。

    窗前的陶瓶骤然爆裂,花枝瞬间枯蔫,瓶中的水瞬间熄干,丝丝缕缕诡谲的黑雾从裂缝中渗出。

    魏瑄方才猛然惊觉,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残破的花瓶碎片,他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妄念如霾风再起。

    他的手指狠狠掐入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

    当初是谁逼着萧暥写悔过书,是谁将他打入寒狱,又是谁让杨拓肆意动刑?

    他早就决定,此生永不相见,就不能再心生痴妄。

    魏瑄抓起案头的三生石,走出门去。

    院子里天光幽淡,清早的池塘上结着薄冰。

    隔着时空,他看到池水碧波荡漾,那小狐狸蹲在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枝端扎着一个网兜,正目不转睛盯着在池塘里游动的几尾鲤鱼。

    明知道他看不到,魏瑄还是在他身边坐下,轻柔地抬手抚摸那小脑袋,手指随之一松,三生石滑入池水中。

    那小小的身影,就连同池面激起的层层涟漪一起消失了。

    魏瑄面色沉静,心如刀绞。

    这一次,终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无论是现实,或是幻境里,此生,永不相见。

    “你何必对自己做得那么绝,留着那三生石也是个念想。”苍青道。

    “妄念罢了。”他站起身来,“苍青,我不能再住在公侯府了。”

    侯府中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住在这里,即使没有三生石,他的心绪也无法平静。

    “我想去玄门。”魏瑄道。

    “魏瑄,你这是自投罗网!你会被关在断云崖,永远不见天日。现在只有公侯府才能保你。”

    自从解开封印后,魏瑄就发现,一旦情绪有所起伏,体内那股不可测的力量就会蠢蠢欲动,影响他的心智,这次碎裂的只是一个花瓶,那么下次会是什么?

    只有把他关在玄门断云崖,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过被关禁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

    “苍青,我不会马上去玄门。我要先处理一个人。”

    苍青忽然在魏瑄眼中看到一丝幽冷莫测的光。

    第278章 控制

    案牍文书摆满了两面的书架,这是这段时间里积累下来的庶务公文。

    魏瑄见魏西陵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感觉到有多大压力,想必这些年军务庶务一手抓,这种情况应该司空见惯了。

    魏瑄也不动声色地默默统算手头的清单简册,包括马匹、皮具、军帐、武器等均需用品,前阵子他在凉州,跟曹璋学了不少筹算方面的技能,这会儿正好可以用上。

    江州包括江州和楚州,共七十二郡,各郡县往来事务繁杂,包括农桑、水利、漕运、商业等等。

    魏西陵不仅善战,善于治军,还精通庶务。魏瑄发现,还能学到很多军政事务的处理技巧。

    “你既然要去玄门了,也没机会继位,你学这些作甚?”苍青不解道。

    魏瑄知道,他去玄门,等于自首,大抵是要被关在断云崖下,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处理一个人。方宁。

    方宁对他冷嘲热讽,他可以不介意,但仅凭方宁以往做派来看,此人今后也会对萧暥不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方家和公侯府的方方面面,魏西陵和萧暥都会非常棘手,不如他趁这个机会把方宁收拾了。他是要被押进断云崖的人,也不怕增加一条罪名。

    确定目标后,魏瑄并不着急。他初来江州,对这里的一切还缺乏了解,他先平心静气地做事,慢慢琢磨着计划,他就像一头耐心地守候猎物的野兽。

    而且,渐渐地在任事中,他还发现和魏西陵在一起的好处了。魏西陵严肃,不苟言笑。和他在一起,什么浮思游念都没有了,能让人收敛心思,专注办事。

    “也不是谁都不会胡思乱想。”苍青撇了撇嘴,看向魏西陵的案头。

    桌案上搁着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放在那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一看这做工就知道出自谁手。

    他听刘武说过,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喝酒嗑松子玩跳蛙,嚣张得很。之后魏西陵也没说什么,反倒用凌霄和萧暥换了这一对小跳蛙。

    魏西陵的凌霄和北宫达的骊骝齐名,都是这世上乘风千里的宝马。

    魏瑄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一对滑稽的小跳蛙上挪开,心莫名起了点儿酸意,抬头悄悄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将文书递给刘武道,“把这几道军令发下去。”

    魏瑄瞥了一眼,都是关于军需物资的调配。魏西陵果然高效,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其熊豹营的重甲骑兵在雪原上更是所向披靡。而且东北的寒冷远胜于北狄。

    朔北气候恶劣在于凛冽的朔风和漫天飞扬的风沙,而东北的严寒是真正的渊冰三尺,士兵如果没有最好的保暖,手上容易生冻疮,甚至手脚冻伤,严重降低战力。

    若要北上作战,御寒的装备就显得极为重要。

    “皇叔,褚先生处可有进展?”魏瑄问。

    魏西陵展开一张绢纸,“这是褚先生近日所得的一种密棉。”

    “此物密不透风,只是制作不易,造价很高。”

    魏瑄眉心微蹙,江南富庶,有鱼米之利,但是,对战北宫达,这种规模的大战所消耗的钱粮物资依旧是难以估计的。

    魏西陵道:“钱粮之事,我会和江州各世家商议筹措。”

    ***

    午后,方胤回府心事重重,满面阴霾。

    自从魏西陵拒婚之后,方胤这两天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方宁赶紧奉上茶,试探道:“父亲今日去公侯府议事,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方胤沉着脸道:“魏西陵不仅要调拨二十万金,还要让江州的世家大族们出钱出力。恐怕这回他又要有什么新的军事部署,搞不好就得打仗。”

    方宁骇诧道:“才刚打完北狄,他又要打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军中用度,都是军机他怎么会说,但我估摸着,西北都打完了,余下的就是中原了,中原诸侯割据,他莫非是要参与中原的战局。”

    方胤说着放下茶盏,叹道,“这一打仗,花钱如流水啊。”

    方宁面色紧张:“我们那以后江南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方胤冷声道:“你就别指望太平日子了,他今天一开口就是二十万金,这还只是开宴前的小菜罢了,以后各世家的日子不好过了。江南能如此富庶,就是因为有着长江天险,又远离中原战场,这平安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方宁道:“父亲既然掌管江州一半的钱粮,为何不劝阻他?”

    方胤哼道:“劝阻?他根本就不是找我去商量的,他军政大权都在手中,就算江州所有的世家大族全都不答应,对他也毫无妨碍。你忘了他出兵北狄的事情了吗?”

    方宁不吱声了。

    方胤郁郁道:“仗都打完了我们才知道,这回若不是他还要打大仗,这耗费钱粮不菲,需要各世家大族支持,否则他也不会通知我们。”

    方宁低声道:“西陵哥这一年多来,好像确实越来越好战了。他以前不这样的。”

    “现在翅膀硬了,了不起,他是东南屏障,兵权在他手上,江州七十二郡都仰仗他庇护。”方胤面色不悦,没好气道,“而且……”

    说道这里他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

    “而且,他还拒绝了贵府的联姻。”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花梨木多宝架后传来,淡淡的影子虚虚实实地浮现出来。

    方胤猝不及防,惊出了冷汗:“你是何人?你一直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那人戴着一张苍白的面具,声调道倒是显得从容:“我一直在此处观赏明公的收藏,你没有留意到我。”

    “父亲,这位冉先生是玄门之人,足智多谋,不如听听他的意见。”方宁见机道。

    方胤狐疑道:“先生既然是玄门高士,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东方冉不紧不慢反问:“明公可见过玄首的真容?”

    他这一问倒是把方胤问住了。

    确实,天下人大多都没见过谢映之的真面目,他出门必戴幕篱,行踪又飘忽不定,即使方家和谢家同为江南大族,方胤也曾经去谢府拜访,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谢映之。

    东方冉坦然道:“不瞒明公,我倒是有幸见过玄首,风神秀逸,雍容美仪,见之怕是会引得士人百姓争相聚拢围观,造成混乱,所以玄首才出门必遮掩容貌,而我相反,容貌丑陋,不便见人,所以也必须遮掩。”

    在九州,门第品貌最为世人看重,重美不重才,方胤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坦荡承认自己貌丑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东方冉的话与其说自嘲,不如说但这尖锐的暗讽。似乎在影射谢映之凭的是出身名门和容色,并没有真才实学。

    方胤心想,谢映之到底有什么本事却不好说,单看景帝年间,玄门还曾掌国之重器。而如今,玄门出世已愈百年,在谢映之手里,更是无声无息。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也毫无作为,偏安江南,销声匿迹。

    这就不得不怀疑谢映之的能力。说不定当真只是一张好看的脸罢了。如今的玄门,也只剩下‘品貌天下第一’这个可以说道的了。

    想起上回方宁和魏燮因闹市中揭了谢映之的幕篱,受到惩罚,此事方胤心中也不大舒服。如今东方冉这么暗藏机锋地讽刺谢映之,他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快意,不由对东方冉的态度也好了些。

    “先生请坐。”他和颜悦色道,摆出一副颇有雅量的大儒气派,“既然先生刚才都听到了,有什么建议?”

    东方冉道:“诚如明公所说,君候穷兵黩武,耗费财力,还会将江州卷入中原战事的泥潭,江州的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而同时,魏方两姓联姻看来是不成了,那么恕我直言,方太夫人年岁已高,等她老人家仙去,君候还会卖方家的颜面吗?”

    方胤摆出聆听之态,“先生可有良策。”

    东方冉道:“控制他。”

    方胤摇头道:“他翅膀早就硬了,老太太都拿他没办法,他如今掌握军政大权,江州还有谁能奈何他?”

    “先控制他,然后迫使他联姻。”

    方胤摆手:“先生在说笑罢。”

    东方冉阴恻恻道:“我玄门有秘法,称为人傀术,一旦中了此术,保准他以后都会乖乖听话。”

    方胤脊背一阵发寒,道:“不可,西陵若真的成了傀儡,岂不是废人一个,他如何再率军作战,再拱卫江州?”

    这点大局观方胤还是有的,他心里很清楚,中原诸侯割据,战火纷飞,他们能够在江南偏安一隅,坐享荣华,还要仰仗魏西陵的战力。

    东方冉笃定道:“明公放心,控制术对君候平时处理庶务,还是带兵打仗都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被控制了。”

    方胤捋着柳须,凝思不语。

    方宁催促道:“父亲,魏西陵又是拒婚,又要打仗,让我们没得安生日子过,不能再犹豫了,控制了他,就控制了江州。”

    方胤看向东方冉,眼中带着将信将疑之色,问:“若行此术,需要什么?”

    东方冉道:“要行傀儡之术,要知道他的生辰。”

    方胤道:“生辰我倒是知道。”

    随后取来一张小笺,转身写下:广德年,冬月十六,辰初。

    然后慎重地封好后,交给东方冉。

    东方冉眼睛微微一眯,“我还需要画像,越像越好。”

    方宁道:“这也不难。我去找最好的画工。”

    人傀和他本人的容貌越接近,就越容易生效。

    但是东方冉自己清楚,他的秘术是偷学的,加上这些年利用日月教搜集的一些散落的苍冥族卷宗。饶是他悟性极好,但这零零碎碎的所得,使他秘术造诣并不高。

    而且人傀术是中低阶秘术,普通人心智不坚,容易被控制。但魏西陵身经百战,意志坚决,且从不信法术障力,人傀术怕是难以生效,得给他加点料。

    东方冉心念一动,除非把两种秘术并用,相互糅合,双管齐下。

    他阴郁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方宁迫切道:“先生请说。”

    “他的血。”

    方胤的眉头猛地抽搐了一下。

    方宁脱口道:“他是战神,战场上都没受伤过,谁能伤到他?”

    “正因为君候非同常人,若想要控制他,必须要用他本人的血脉,来供养傀儡。”

    人傀不仅要和魏西陵有一样的容貌,还用他自己的血来供养,才能够真正起到作用。

    方胤面有难色:“不可能。”

    以魏西陵的剑术,别说伤到他,恐怕近他的身都很难。

    东方冉建议:“当然不能强攻,偷袭如何?”

    方胤道:“西陵的剑术我很清楚,就算是一顶一的技击高手都伤不了他,他身边的亲兵也都是沙场百战中历练出来的,派人偷袭,恐怕刺客连和他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拿下了。”

    而且,派刺客袭击,此举本身非常冒险。

    刺客袭击君候,属于大案,必然彻查到底,刺客若是落网,还会把他们招供出来,到时候公侯府和方家的关系就真的破裂了,甚至连老太太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只不过是想取血,又不想害魏西陵性命,派刺客去袭击他,得不偿失。

    东方冉道:“我有一计。明公可以在家中设宴,邀请魏将军前来,既然是家宴,他必然不会带护卫。再于宴中……”

    “住口。”方胤打断他,骇然道,“我在家中设宴,对魏西陵下手,先生想害死我们方家?”

    东方冉继续道:“君候方才招明公议事,筹募军资,明公以此事为由头,请他来家中一叙,顺便吃一顿便宴,他必然不会生疑。”

    方胤听得心惊胆战,“他若在我府上遇袭,你怕我摘不干净?”

    东方冉道,“明公,这件事只有在府上做,才能把控全局,万无一失。”

    “一派狂言,先生可以走了。”方胤拂袖起身,“来人,送客。”

    “明公,如果是君候带来的人,伤了他呢?”东方冉长声道。

    方胤忽然站住脚步,不解道:“他自己带的人?何意?”

    东方冉不慌不忙道:“赴宴之时,明公只需请他带上一个人。”

    方胤摆手让闻讯而来的家丁先退下,问道:“带谁?”

    东方冉:“魏瑄。”

    方宁色变道:“那小子是夷狄,会污了进我方家的门楣!”

    东方冉阴冷一笑:“正因为他夷狄的身份,他来刺杀君候最为合适。”

    方宁冷哼道:“但以西陵哥的剑术,那小子根本不是对手。”

    东方冉神秘道:“未必,他修秘术。”

    方胤闻言脸色骤沉:“修秘术者,都是邪魔外道,魏瑄怎么说也是晋王,先生没有凭据,不可妄言。”

    东方冉很有把握:“前番我大师兄卫宛就数次要抓捕他,都被玄首保了下来。”

    方胤问:“谢玄首为什么要保邪魔外道?”

    东方冉颇为不屑:“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明公可听说过魏瑄出生时的流言。”

    方宁抢道:“我知道,那小子是番妃所生,有蛮夷血统。”

    东方冉点头道:“他母亲是苍冥族人,苍冥族擅长秘术,所以魏瑄也善于秘术。”

    方胤闻言颇有犹豫:“魏瑄修炼邪魔外道,让他进我府上,我方氏上百口人的安全何以保障?”

    “明公放心,魏瑄年纪尚小,秘术修炼还浅,而且不是还有我在吗?”东方冉胸有成竹道。

    “先生是玄门高人,克制魏瑄这等妖孽不在话下。”方宁道,

    东方冉道:“修炼秘术有损心智,魏瑄的心绪本来就不稳定,任何的怀疑、犹豫、焦虑、嫉妒、怨恨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心魔,我再以玄术催发他心中的妄念,到时候就是魏瑄的心魔发作,狂性大发,在大堂之上袭击君候,魏瑄修炼秘术,招式诡谲,君候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袭击来自身后的人,猝不及防间很有可能被魏瑄得手。君候虽是在府上遇袭,但袭击他的是他自己带来的人,这和方家有什么关系?”

    方宁听得紧张,道:“那个蛮夷小子不会真杀了西陵哥罢?”

    东方冉得意道:“以君候的身手还不至于被魏瑄所杀,但你最好巴望着他伤得重一点。”

    方宁不解问道:“为何要重伤他?不是只要采血罢了吗?”

    方胤却已经是心领神会:“先生高明,西陵若重伤,就只能在这里住下养伤。”

    东方冉道:“正是,他至少要等伤情稳定才能走,这几天还不是由着诸位摆布了,不但是采血,还可以让方氏的千金照顾他,一来二去,他不想娶也得娶了,否则这名声传出去……”

    方宁这才恍然:“先生神机妙算,以先生之才不当玄首可惜了。”

    闻言东方冉惨白的面具下,阴森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光。

    第279章 恨生

    还有几天就是小年,永安城中隐约传来鞭炮的声响。

    方胤选了这个晴好的天气请魏西陵过府议事,顺便中午吃个便宴,魏西陵答应地很爽快。

    刚过辰时,方宁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什么人?方宁嘀咕了声。

    魏西陵向来守时,早到则失礼,迟到则失约。所以不会是他。

    可是今天要办大事,若有闲杂人等这个时候来,就可谓是不速之客了。

    方宁心想着往外走去,才到中庭,就看到方胤正和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在说话。

    那人风尘仆仆,像是从外郡赶回,他身披金鳞甲,腰系狮蛮宝带,更兼身量魁梧,倒是颇为威风。

    这个人叫做方炀,是方宁的庶兄。方炀虽然比方宁年长三岁,但因为是姬妾所生,方宁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

    方胤和方炀交代了片刻,方炀转身走了。

    方宁这才踱步出来,颇为不屑:“父亲让他来做什么?”

    方胤道:“我们方家都是学儒,炀儿是我们方家唯一掌兵的。”

    方宁鼻子里哼了声。

    方氏尚儒,家中颇有重文轻武之风,所以在方胤的诸子之中只有方炀是习武掌兵的。

    方宁斜眼看向不远处的方炀,他生得广额阔面,浓眉大眼,只是眉弓上有一道刀伤,使得原本端正的脸添上几分狰狞。

    方宁心里不屑道,都是掌兵,西陵哥就不一样,身经百战都没有负伤过。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恐怕今天过去,魏西陵身上就要多道伤痕了。

    而且,这一次还是被他自己带回来的人袭击的。

    方宁心中暗暗滋生出种奇异的快\感,当年魏西陵带回萧暥,最后,萧暥那白眼狼害死了叔父,如今,魏西陵还是不长记性,终于要被自己带回来的魏瑄袭击。不知道到时候他心里滋味如何?

    方胤道:“虽说魏瑄袭击的目标是西陵,但他修的是苍冥邪术,发狂之后难以控制,届时,我们可都在宴席之上,还是要谨慎为妙。”

    方宁明白了,说白了他这老爹是胆子小,怕魏瑄失控后伤及他们。

    “父亲,不是还有冉先生吗,他是玄术大家,对付魏瑄这妖孽绰绰有余。”

    方胤谨慎道:“冉先生就算会玄术,他也是个文士,看上去不会武艺,而且,我们方家又尚儒,那些家兵平日里看家护院还行,真遇上事儿,还是要有甲兵,所以我招炀儿回来,全家就他一个掌兵的……”

    这话里话外竟有仰赖之意,听得方宁非常不爽,他打断道:“不是还有西陵哥在么,万一魏瑄失控伤人,西陵哥必然会保我们。方炀怎么能跟他比。”

    方胤颇为汗颜地看了方宁一眼,亏得他这种话还能说得出口,道:“如果魏瑄偷袭得手,西陵身负重伤,你还要指望他有余力来保护我们?”

    方宁理所当然道:“以西陵哥的剑术,就算负伤,也能拿下魏瑄。若我们遇险,他也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你给我闭嘴。”连方胤都感到无地自容,他摆摆手,不想再多言,道:“让炀儿率一百甲兵,伏于堂后护卫,以备不测。”

    ***

    辰末,果然如同方胤所料,魏西陵只身前来,没有带护卫。因为是家宴,他也没有戴甲,身着翻领窄袖锦袍,腰束革带,清飒爽利。

    他身后的魏瑄,则是一身黑衣,映着苍俊的容颜。

    上一回是晚上,方胤看不真切,只觉得魏瑄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现在看来,不禁心折老夫人确有眼光,这青年丰神如玉,望之朗朗如日月入怀。

    但相比中原人,魏瑄五官深邃,眼睫浓密,有一种异域的神秘。让方胤不由得就想到了苍冥秘术是否真的那么诡谲可怖?待会儿这个俊雅的青年,真的会当众发狂吗?

    冉先生并没有具体说会用何种方式催使魏瑄发狂。

    方胤觉得他当时的态度有点故弄玄虚。

    东方冉道:“明公可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方胤答道:“权力?”

    东方冉摇头:“不,是人心。”

    他的眼中浮现一线阴晦,“我要让他发狂,只需要扰乱他的心智,此法无形无迹,事后也完全无从查验,明公放心,断不会怀疑到方家。”

    家宴设在懿德堂,因为是便宴,所以与宴的人并不多。也就方氏嫡脉的几个子弟作陪。

    家宴上,魏西陵依旧话很少,也不会寒暄闲谈,该说的事情交代完了,几乎就是冷场。

    堂屋里陷入安静,方胤正有些尴尬,就听魏瑄温文道:“前日我读了《鸿论》,对其中第五章所说的治国之道在举重若轻之说尚有些不解。”

    方胤不禁一讶,“你读过我的书?”

    方胤是儒学大家,魏瑄这两天把这几年儒学大家的著书,包括方胤的《鸿论》在内,全部读了一遍,他本来就是过目不忘,不仅读了,都通篇背了下来。

    “其中有一段,还颇有玄门之义理。”

    方胤更加惊讶了,他的书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没几个看过的,魏瑄不仅看过,还记得那么细致。

    接下来的交谈中,方胤更是刮目相看,这孩子对儒学不仅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而且,魏瑄似乎总是能猜中他心头所想,每一句话都说到他心里,让他非常舒服。

    不知不觉间,他甚至生出了这孩子博学广识,怎么会是番夷之后?而且他如此明事理,若能继承大统,说不定倒是国家之幸的叹谓来。

    方宁在一边看得很是憋恼。

    魏瑄这小子巧舌如簧,把父亲哄得团团转,而这老爷子就这毛病,一讨论学问,都快忘了今天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他起身道:“父亲,府中新来的乐师,收集到前朝失散的古谱雅乐。今日家宴,不妨让他们献技。”

    他这一说提醒了方胤,这才收回思绪。

    东方冉说过,唯一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备雅乐。

    古谱的曲子有九首,这些前朝的古谱在战火中失散多年,如今已经没有人当真听过。

    方胤客气道:“西陵,你选一曲罢。”

    大雍的宴会雅乐分不同等级,帝王、诸侯、士大夫等不同身份,还根据婚礼、祭祀、宴饮等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乐曲。

    到了幽帝年间,幽帝偏爱郑卫之音,修改了雅乐的范畴,还被当时的士人构弊。魏西陵是皇族,当然懂得其中的礼度,其实也并没什么可选。

    魏西陵道,“云朝和九仪皆可。”

    魏瑄从小在宫中长大,对音乐也是精通。可这云朝一响起,他心中就有点微妙的感觉,雅乐多为金石之声,鲜少有丝竹,难道是先帝修改过的版本?

    他刚想询问,忽然耳边传来纤弱的如同虫子振翅飞行发出的声响。

    这个季节已经入冬,江南的天气如此温暖,居然还有虫子?果然是节令风物和中原大不相同吗?

    就在这一念未过之时,他忽然感到后颈传来细微的刺痛,这虫子居然还会蛰人。

    紧接着后颈就传来一阵隐隐的麻热,就像酒醉般微醺的热意顺着脊柱一点点往上蔓延。

    渐渐地耳边的乐声也变得诡谲起来。

    那幽咽的洞箫声不像是从堂上的乐师吹奏而出的,倒像是从更远更幽深的地方传来。

    箫声变化莫测,时而如海浪撞击着礁石,时而又如乱雪纷飞,时而如平地旋风急上九霄,时而又如夏日闷雷后雨声纷乱,繁音渐增。

    那是雷霆后的一场大雨。

    魏瑄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雨点急急地敲打在寒狱斑驳的墙壁上,墙角下几只蚂蚁沿着缝隙往忙忙碌碌地往高处攀爬躲避急雨。

    连天的雨声盖住了牢门打开的锁链声。

    昏暗的狱中,案头一点豆灯照着破口的瓷碗,粥搁得久了有点馊。

    年轻的帝王默不作声打了个手势,立即有狱卒躬身将那食物换去。

    武帝看向简陋的榻上躺着的人。相比照影香的梦境里所见,眼前的人更清削,也更脆弱。

    昏暗的灯光下,那人侧身卧着,如云的乌发随意铺洒,薄薄的囚衣勾勒出骨感突兀的轮廓。

    他睡得并不踏实,眉心微蹙,一只手放在胸前,手指蜷曲紧握着什么,牵扯起一片不合身的衣衫,使得那衣摆显得更短了,深靛色的囚衣下露出了一截白皙柔韧的腰线。

    此时已入寒秋,他倒是不羁,袒着肚子睡觉。

    武帝忍不住想要给他扯下,当指尖落到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时,不自禁地将手掌覆了上去,只觉得入手柔滑,肌肤清润,线条流畅,他的手被牵引似的披开衣物向上抚去,褴褛的衣衫被推开,烛火影影绰绰照着光洁的胸膛上柔淡的落梅痕。

    武帝不能自己地俯下身,埋首在那皎洁的细雪中流连忘返。

    武帝修炼的是玄火真气,体温高得惊人。萧暥的身体却畏寒,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仿佛是滚烫的熔岩埋入了皎洁的冰雪,萧暥被激地猛得睁开眼睛,挑起的眼梢如同霜刃锋锐逼人,他病得浑浑噩噩间,抬起一只手就掀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人。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自肩头泻下,半遮半掩之下又一览无余,他一个老兵油子也毫不在乎,一手拽起滑落腰下的衣衫,冷笑道:“陛下居然好此道?怎么不早说?”

    武帝道:“朕若早说,你会有意?”

    “滚。”萧暥道。

    跋扈依旧。

    这时,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武帝这才站起身来,收拾好冠服。

    门外站着的是绣衣使者的总使周唐,他低头上前,一眼都不敢看牢门里,用极细小的声音道,“陛下,北军的锐士营余部反了。”

    武帝神色陡然一沉,匆匆就要离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萧暥,“朕改日再来,你……”

    他目光落到萧暥置于榻沿的手上,没见他松开过。

    “寒狱并非宫闱,陛下今后不要再来。”萧暥毫不留情道。

    牢门再次关上,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雨声。

    幽暗的灯光下,他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缕困惑,今天又是什么新的戏码?

    直到皇帝那孤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阴森的廊道尽头,他才不紧不慢开始整理衣衫。

    魏瑄这才发现,他手心里握着一枚玉玦。

    他认得,那是当年北伐之时,魏西陵送给他这块玉玦,让他下定决心。

    他的手松开了又握紧,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

    魏瑄喉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涩难辨的滋味。

    接着,他听到耳边武帝威严的声音,“参与叛乱者,格杀。”

    眼前画面一转,是大雨如注下的大梁城。

    雨声掩盖了激烈的兵戈声,无数的锐士营士兵涌入大梁北门,与守军激战在一起,鲜血和着雨水潺潺流淌。

    魏瑄的头脑开始混乱。

    这不对,萧暥的锐士营当时已经解散了,不可能造反!

    而且当时他在溯回地,已经把前世的林林总总反复看了无数遍,却没有这一幕,他原以为溯回地里的那几天,他已经把前世的景象看遍了,把所有的痛苦也尝遍了,没想到只是冰山一角吗?

    他忽然觉得窒息。

    还有,萧暥对他喝出的那一声滚。他是真的那么厌恶这种接近吗?

    但是,他却把魏西陵送给他的玉玦紧紧握在手中……

    一念及此,魏瑄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扎入血脉里,痛得他浑身发颤,他低着头,漆黑的眼睛逐渐变得幽暗深沉。

    幻境中的景象真真假假,无法分辨,真假虚实混合在一起,他的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焦躁和忌恨,他无法克制地猛得站了起来。

    ***

    宴席的另一头,方宁一直偷偷在观察魏瑄的神色。只见他垂头沉默了半晌,神色变化不定,随后霍然站了起身,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莫非这小子已经中术了?

    魏西陵的坐席离开魏瑄只有几步的距离。

    此时魏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阴鸷刻骨,深不见底,不知道在想什么。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魏西陵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蹙眉出声道:“阿季?”

    这一刻方宁偏开头,忽然不敢看魏西陵。

    他此时毫无防备,又没有带甲,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是避无可避。

    魏瑄的神色纯然无害,嘴角甚至微微挽起,手很自然地抚向他后背,悄声贴近道,“皇叔,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袖中寒光一闪。

    魏瑄的剑不是长剑,是短刃,是刺客的剑。

    他的出手犹如鬼魅,秘术催动下,鱼肠短剑化作一道锐利的光疾射而出。

    魏西陵霎时剑眉蹙紧,鲜血在苍蓝色的锦袍上涣开,衬得他面若寒霜。

    方宁激动又害怕,可以了,这就可以了!

    他大叫道:“来人,快来人!晋王疯了!晋王袭击了君候!”

    但是四周却静得诡异,没有人来,方炀的甲士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魏瑄的脸容阴森,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伴随着嫉恨、不甘和怨恼。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皇叔,感觉到对方流出的血温热柔滑,宛如丝绸一般。

    那么近的距离,即使隔着血腥气,依旧能闻到他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

    魏瑄心中一沉,难怪萧暥这么喜欢他?

    这个念头让他眼中的煞气加深了几分。

    魏西陵抬起脸,苍白清俊如覆冰霜,殷红的鲜血不断涌出,给他的唇染上一抹昳丽。

    魏瑄眼中一热,泪水忽然流了下来,脸上却毫无悔意:“对不起,皇叔。”

    紧接着,锋利的刃再次没入了他的胸膛。方宁吓得大叫起来,“住手!”

    方宁并没有想杀魏西陵,只要伤到他就行。

    他歇斯底里大叫,“西陵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原本以为,就算魏瑄偷袭魏西陵得手,但是以魏西陵的身手,反应过来之后,魏瑄必然会被制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还手?

    魏瑄目光幽暗迷离,他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剑刃上的血迹,极为享受地让腥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才不紧不慢补全了前面的句子,

    预曦正立G

    “但我还是要从你身边带走一个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魏瑄的双眼通红,手上已经染满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捡起了魏西陵的长剑。

    “他死了,就该轮到你们了。”

    他话音未落,剑已出鞘,一道寒光掠过,方胤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倒毙在地。

    血顺着剑脊滴落到地面上。

    方宁吓得面无人色,“东方先生,你在哪里?”“东方先生,你也会秘术,你制止他啊”“他杀了西陵,他杀了父亲!”

    他一边惨叫,一边夺路向后堂逃去。

    魏瑄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唇边挂着一丝莫测的冷笑。

    “方宁,你说我是夷狄,说我是妖孽,是邪魔外道。”他的神色幽沉,“很好,这回你说对了!”

    第280章 讹诈

    四周挂着重重的青幔,上面用墨笔写满了符文。虽然是白天,屋里依旧密不透光,弥漫着一股沉郁的鲸油的气味。

    青砖地面上点着油膏制的长明灯,排布成一个古怪的阵型,八个方位上都站立着持刀护法的家兵。

    东方冉就像一只匍匐在蛛网中央的蜘蛛,他站在阵眼里,手中一杆洞箫,箫声幽咽,如泣如诉。

    就在这时,方宁忽然掀开帘帷,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带起一阵风,门口的几点烛火摇晃了下,让东方冉皱了下眉。

    “公子不在堂上,来这里做什么?”

    方宁来不及回答,帘幕紧接着被一股更强劲的阴风整个掀起,长明灯顿时灭了一半,残烛挣扎了下,半明半昧间,忽然化作了阴森的绿焰。

    东方冉心道不妙,随后他就看到了魏瑄。

    魏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有黑雾如浮烟波浪,从帘幕下飘荡进来,空中隐隐约约凝出一头张牙舞爪的妖兽模样。

    魏瑄玩味似的手腕一翻,那妖兽又化作一条长蛇盘旋在他身边。

    东方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重的邪戾煞气,才大半年不见,魏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瑄嘴角微微挽起,仪态优雅:“东方先生,别来无恙。”

    清柔的嗓音掩不住他整个人鬼气森森,东方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充满邪意的眼神。

    方宁吓得躲在角落里,带着哭腔道:“先生,这疯子杀了西陵哥!他还杀了父亲!”

    魏瑄伸出舌尖,像一只小猫般舔了舔唇边的血迹,露出惬意的神情,目光一直看着东方冉。

    “你想让我发狂,但我发狂后,你制得住么?”说着他漫不经心抬起了手。

    东方冉见势不妙,立即拿起洞箫,才吹出一个暗哑的音节。一缕黑雾从魏瑄指间飘出,如灵蛇舞动席卷而来,东方冉手中的洞箫忽然脱手,稳稳落到魏瑄手中。

    魏瑄把那洞箫灵活地在指间绕了几个圈,目光显得更加幽深,“箫声御敌,刚好,我也会。”

    然后他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才不紧不慢地吹奏起来。

    那曲调幽咽清寂如春山月夜,东方冉仿佛被一股凄冷的情绪席卷进去。

    透过从记忆深处渐渐浮现的场景,他看到夜深人静,偏僻的山间,一个高瘦的青年沿着崎岖的崖壁疾走着,谷底的冷风刮起他的衣袍,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崖下粉身碎骨。

    那青年是修行之人,脚步轻快,在崖壁上敏捷地像一只山猫。

    山路一转,月光从乌云后撒落下来,照出了他的模样。那青年疏眉朗目,鼻梁细窄,嘴唇和下颌的线条有些单薄。

    东方冉顿时楞了一下,那就是他自己原本的模样,只是他带着别人的面具太久,都快忘记了。

    那青年沿着崖壁一路深入谷底,悄无声息地避开结界,潜入幽暗的岩洞里。

    石壁前坐着一个须发如雪的老者,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塑。

    东方冉顿时想起来了,此人是苍冥族的长老。

    不知那青年上前悄声说了什么,一只手探向老者后背,那老者的脸忽然开始扭曲,如顽石般的皮肤上开始暴起错综的血脉,如同蔓延的熔岩般扩散。

    洞中烈焰骤然腾起,青年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不料身后被火焰包围的老者展开如枯藤似的长臂紧紧拖住了他的脚踝。

    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眼中掠起股凌厉的杀意,那个老鬼居然想同归于尽!

    他一剑斩断老者的手臂,跌跌撞撞地逃出了熊熊燃烧的断云崖。

    他跑到一处溪谷,月光下,溪水中出现了一张被烈火炙烤得血肉模糊的脸。

    东方冉惊魂未定,冷汗涔涔。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当年的事!

    当年卫宛调查门中弟子偷学秘术之事,东方冉为自保,诱使苍冥长老自爆修为,造成漫山雷火,烧毁断云崖。

    他猛地站了起来,抬头就见魏瑄静静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寒。

    他用箫声引魏瑄进入幻境,诱使他发狂,为什么魏瑄没事,他自己却陷入了幻境?

    魏瑄扔了洞箫,幽幽道:“东方先生,你不知秘术是会反噬的吗?”

    东方冉愕然,莫非魏瑄刚才是故意被他的毒虫蛰的?

    为了让魏瑄发狂,东方冉做了两步,先把秘制的毒藏于蛊虫体内,让虫蛰咬魏瑄,然后再用箫声扰乱他的心绪,双管齐下。

    魏瑄目光幽沉,“我若不中招,怎么能引出你?”

    说着他不紧不慢抬起手,四周匍匐的黑雾忽然如潮水汹涌而起。

    东方冉脸色骤紧,立即长袖一挥,近旁一名家兵被一股劲道带起,成了个盾牌挡在他面前。

    那股黑雾来势不减,如巨蟒缠绕住那家兵的身躯一甩,就将那人抛飞到屋梁上撞出一片血雾。

    随即黑雾再次腾起,魏瑄的长发被带起的劲风散开,眉心的焰芒若隐若现。

    东方冉脸色惨白,大叫道:“快杀了他!不然谁都没法活!”

    周围的家兵也知道已没有退路,一咬牙抄着兵器扑砍上来。

    腾起的黑雾凌空化作数头黑狼,露出森然的獠牙扑来,和家兵绞杀在一起。后堂里顿时血肉横飞。

    魏瑄熟视无睹般,穿过与黑雾厮杀着的家兵,一步步往阵心走去。

    于此同时,那黑雾围绕着他盘旋袅绕,如同一条妖龙,森森的鳞甲上反射出青粼粼的烛火。魏瑄手指成决,那妖龙就张开大口就扑向了东方冉。

    东方冉急忙拿起法杖,口中念念,阵中竖起无数细丝凝成蛛网般的护罩,绵密的蛛丝堪堪接住这一击,但他的脚后跟却被巨大的力量冲撞地不断后退。

    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魏瑄轻松的神情,他毫不费力地一步步逼近,黑雾杀气凛然。

    “你们以为让我陷于痛苦、恐惧、嫉恨之中,就能催我发狂,你们错了,全错了!”清幽幽的火光下,他的长发在黑雾中狂舞,一双漆黑的眼睛邪厉非常。

    “我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想陷害我、利用我的人。但你们越是害我、迫我、毁我,只会让我更为强韧。”

    他的心智早就在一遍遍的磨砺中,在单于王庭、月神庙、溯回地一番番的锤炼里,心底的柔软早就磨尽,余下的只有如同精钢铁石一般的坚韧,难道还怕他们这藏头露尾、犹犹豫豫的一刀?

    东方冉无处可退之际,捡起滚落在地的洞箫,不顾一切吹奏出一串不成调的诡异音律。

    魏瑄眉心微微一蹙,随即面色如常,冷笑道,“你又想模仿谢玄首箫声御敌?”

    趁此时机,方宁遁着角落,哆哆嗦嗦地逃了出去。

    魏瑄头也不回,唇边却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那头,方宁逃出后堂,就看到方胤满身是血站在眼前,身后是方炀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

    ***

    懿德堂上,端雅纯正的乐曲声中,隐隐夹杂着后堂传来的喧响。

    魏西陵眉心微蹙,刚想询问。

    方胤赶紧心虚地站起来道:“大概是宁儿在关照乐工演习新的曲目。”

    刚才方宁匆忙离席而去,也没说句话,方胤以为是他想起了什么没有布置妥当,又不便当着魏西陵和魏瑄的面询问。

    他道:“炀儿,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后堂那些乐工怎么回事,让他们别吵了。”

    魏西陵虽心疑,但毕竟来此是客,不便干涉。

    方炀应声而去。

    他们才刚走到厅堂门口,忽然一座铜灯台飞了出来,正中一名士兵的额面,当场砸得头破血流。

    随后方宁夺过一柄原本放在架上观赏的陌刀,发疯似的见人就砍,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喊着,“妖孽!你们都是妖孽!”

    方胤见状喝道:“宁儿!宁儿你做什么!?”

    方宁恍然看向他,眼中更是惊恐万状。

    此刻他眼前所见,是一群状貌狰狞的阴兵鬼卒,围绕着从肩膀到肋下劈开了一道裂口、血肉模糊的方胤。只见方胤伸出一只血迹斑驳的手,手指蜷曲,像是要扑将上来抓住他。

    方宁吓得尖叫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狠劲,发狂地挥舞手中的刀,一通乱砍之下,反倒是无招胜有招,把方炀手下几个士兵砍得东倒西歪。

    方宁面容抽搐提刀逼近,方胤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间撞到了屏风。

    方宁手中的陌刀高高举起,正要劈下,一道锐利的剑风荡起,锵的一声金铁相击的清鸣,陌刀脱手而出。随即方宁的脖子上传来冰冷的触感,长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剑身反射出阳光耀眼,映着魏西陵的面庞犹如冰霜,“拿下。”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方宁押在地上,方宁就像一头疯癫的野兽,好几个壮汉才把他制住。

    方胤这才哆嗦着扶着屏风起来,“宁儿,宁儿你怎么回事?我是你爹。”

    他颤巍巍上前,就要抬手去摸方宁的脸,不料方宁张嘴就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方胤惨叫一声,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

    偏偏方宁犹如鼋鳖,咬住了就不松口,方胤疼得额头青筋暴凸。

    魏西陵立即掐住他的下颌骨,才迫使他张开嘴。

    此时方胤的手背上竟硬生生撕下了一片皮肉。

    魏西陵忽然发现,此刻方宁状如恶鬼,简直就跟他在月神庙里看到的穆硕等人被控制后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魏瑄。

    魏瑄端坐在席案前纹丝不动,神色幽沉,目光迷离,似乎处于离魂般的状态。

    方胤捂着流血的手大叫道,“西陵,他是个妖孽,他会秘术,是他用秘术害了我的宁儿。”

    他看向方炀等人,歇斯底里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杀了他!宁儿就会恢复!”

    方炀手一挥,十几名甲兵就要冲上前。

    “谁敢妄动。”魏西陵冷道。

    虽然堂上只有他一人,但凭他在军中的威信,堂上的近百名甲兵,顿时无一人敢上前。

    “君候。”方炀脸色惨白,在父亲和军令面前,他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军令。

    魏西陵收剑入鞘,走上前,俯身查看魏瑄,

    “阿季?”他轻声道。

    魏瑄如同泥塑木雕一样莫知莫觉,眉心隐约有幽暗的焰芒闪烁,唯有唇间含着一缕诡异的笑容。

    魏西陵剑眉渐渐蹙起。

    ***

    “晋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东方冉的声音似乎伴随着箫声,在心底魏瑄心底响起,“杀了他。”

    魏西陵此刻就在他面前,没有戴甲,几乎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颈上隐隐跳动的淡青色经脉。

    东方冉的声音和他的箫声一样蛊惑人心,他的话语像一条毒蛇滑入魏瑄的心底,“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是谢映之,但他从来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可是你有……”

    魏瑄的眼前不由浮现起三生石中的一幕幕的景象。

    萧暥抱着一卷书抬起粉嫩的小脸,“西陵,这两个字念什么?”

    他睁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叫夫君,夫君……

    “西陵,西陵,等等我。”魏西陵走在前面,那小团子跟在后面,拽着他的袖子。

    魏西陵转过身,一言不发抱起他。

    ……

    魏瑄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年,比任何人都早遇到他,保护他,怜惜他,拥他入怀。

    东方冉一边小心翼翼揣测着魏瑄的心思:“我知道你的感受,譬如我当年,倾心向往、求而不得之物,别人却轻而易举就获得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欲\望和弱点。他似是而非的话语充满引诱,捕捉着魏瑄眼底每一丝骚动不安的波澜。

    “我比不过谢映之,你也比不过你皇叔。他什么都先你一步……”

    东方冉精心打磨着接下来的句子,他有种感觉,似乎他离目标很近了,就要将魏瑄心底的阴影勾出来,却又似乎总是切不准这个点。

    “我们也算同病相怜,谢映之名门出身,无论我多么努力,在师尊眼里,我都不如谢映之。你是番妃所生,在天下人眼中,你远不如你皇叔。”

    “但你比我幸运的是,你现在有个机会,除掉他。”

    闻言,魏瑄眼中浮现出一抹杀机。

    接着后堂一股黑雾冲霄而起,撞上了横梁,屋子剧烈震荡。东方冉避之不及,被垮塌的梁柱砸中脊背,严严实实压在了下面。

    他猛地呛出了一口鲜血,喷在滚落在地的洞箫上。

    魏瑄眼中似怒似笑,手指微微一勾,洞箫当场碎得四分五裂。

    月前在溯回地的前世境中,谢映之曾随手撷取柳叶笛,以乐律稳定他的心神,刚才东方冉故技重施,想用箫声扰乱他的情绪激他杀人。其实都是同一路数。

    “你没有他的襟怀,却总想模仿他,哪有不败的道理。”

    东方冉抬在碎石尘土间起头,惨白的面具歪到一边。

    ***

    “方炀,去后堂查看。”魏西陵道。

    方炀不敢违抗,赶紧带兵进去查看,就见到处是翻到的烛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非死即残的家兵。硕大的横梁下压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片刻后,方炀带着几名士兵,将废墟中的东方冉刨了出来。

    与此同时,魏瑄睫毛微微一霎,猛地收回了心神,目光再次恢复清明。

    东方冉被几名士兵抬了上来,有气无力地趴在一扇卸下的漆木屏上。

    魏西陵一见到这惨白的面具,立即认出了此人是大半年前被玄门拿回的叛逆。

    他冷然看向方胤,问道:“叔伯,此人修炼秘术,为玄门叛逆,如何会在你的府上?”

    方胤面如土色,叛逆?方宁跟他说是玄门高士?

    他赶紧辩解道:“大概是混在乐师之中潜入府邸的。”

    魏西陵看了眼旁边疯疯癫癫的方宁,知道其中还有蹊跷。便道,“都带走,交付玄门。”

    “西陵。”方胤跌跌撞撞上前抓住他的衣袍涕泪横流,“宁儿是被这妖孽所害啊,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交付玄门罢。你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问问他。他如果依旧疯癫,再交给玄门也不迟。”

    魏西陵凝眉。

    “西陵,前日所说的军需用度,银钱粮秣我一定尽全力,二十万金这个月就能备齐。”方胤道。

    魏西陵明白,他这是提出条件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备战,这一两年里,江州必须稳定,这个时候和方家因此事起了矛盾,有碍大计。而且带走方宁,在老太太这里也过不去,方胤必然会去哭诉。

    片刻后,刘武带兵抵达。

    东方冉被押走,魏西陵留下数百名士兵将府邸里里外外驻守,保护方家的安全。

    方胤心知肚明,这既是保护,更是监看。魏西陵不动声色间就将方氏的族兵都裁撤了,换上了公侯府的亲卫。

    回到公侯府已是入暮,冬月的天暗得很早。

    晚风徐徐,院墙边一株老梅树苍劲古雅,走过有孤冷的暗香飘来。

    “你们都下去罢。”魏西陵道,然后他看向魏瑄,“阿季,随我来。”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进了书房,魏西陵随手关上了门。

    他面色沉冷,道:“阿季,你会秘术。”

    魏瑄暗暗一惊,随即心下了然。

    以魏西陵的刚正,今天没有当众指出这点,对他已经是种袒护了。

    魏西陵等到现在,屏退所有人才问,这是给他一个私下里解释的机会。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隐瞒,“皇叔,这件事我本来也想跟你说,我想去玄门。”

    接着他把自己修行秘术,谢映之答应用玄术为他化解秘术中的阴影面的事情说了。只是他把修炼秘术已经入心魔之事略去了,听起来就似乎只是去玄门修行学习。

    但经此一役,魏瑄心里很清楚,他已经能如臂使指般使唤那股幽暗之力化妖成魔。光凭这一点,卫宛是决然再不会让他踏出玄门半步。

    如今东方冉已经被折了脊骨多半伤残。方家也已经被制服,他暂时后顾无忧。

    他故作轻松道:“明天东方冉就要被押送去玄门,我就一起去罢。”

    魏西陵眉心微凝,“阿季,还有十天就是除夕,过了年后再去。”

    魏瑄蓦地一怔,不由点了点头。他不想在森冷的断云崖石狱里过年。

    更何况,除夕是团圆之日。

    唯有心中所念,相隔千里。

    他神色黯然,抬眼间,不经意正好撞上魏西陵静默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错片刻,都快速移开。

    沉默片刻,魏西陵道:“早点回去休息罢。”

    魏瑄走后,魏西陵独立窗前。

    庭院中冻云黯淡,晚来风起,凉州一别后,至今音讯杳无。

    谢映之说过,值此非常之时,要避嫌。

    回首案头还堆放着今天送来的各郡公文。

    魏西陵坐下,刚要提笔批阅,刘武忽然急匆匆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冷风。

    魏西陵问:“何事?”

    刘武抖着嗓子道:“主公,什么时候去剿匪?”

    魏西陵微一诧。这不寻常,凭他剿匪的经验,现今大雪封山,这时山匪一般窝着寨子里过冬,要到开春雪化后才开始打劫。

    “主公你看,傍晚贼曹掾收到的,山贼太猖狂了!”刘武气得直眉瞪眼,“大半年没教训他们,骨头都散架了。”

    魏西陵接过信来。

    平时,江州的贼事情报都交给署官,只是这封信太过嚣张,署官看了后不敢妄断,就交给了刘武。

    字写得龙飞凤舞,读起来颇为费劲,一眼看去就是不通文墨的山贼手笔。只是这口吻有点熟悉。

    这是一封勒索信。

    信中提了一大堆贪得无厌的要求,包括讨要吃的玩的用的,快赶上割地纳贡了,以及还顺带酸不拉几地遛了那么一嘴,听说公侯府要联姻?

    魏西陵心道,他人在大梁,消息倒还挺灵通的。

    再往下看,他剑眉微微一敛。

    只见信中狂妄地写道:本大王正好缺一个压寨夫人。君候顺带帮忙解决一下?

    君候这两个字出自他嘴里,怎么听都带着一股不大正经的挑衅意味。

    刘武在一旁气不过道:“哪个胆儿肥的山贼讹诈到公侯府了?”

    “确实胆大。”魏西陵面无表情放下信笺。

    刘武愤然道:“主公,反正我过年闲着,我去襄州把他寨子踹了。”

    魏西陵静静道:“都给他。”

    啥?刘武以为听错了,挠了挠头:“那他还要压寨夫人怎么办?”

    ***

    大梁城里,这几天谢映之全权接管了将军府的内外事务,萧暥顿时闲下来了。

    他搓着爪子,一边做手工补贴家用(不是),一边在等魏西陵给他送吃的玩的,最好再送个……算了,肯定气疯了。

    萧暥也觉得自己很欠,要说魏西陵这人平时冷冰冰无趣得很,可就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要作弄他。

    这次的信,萧暥绕了个圈子,冒充山匪,就算被北宫达的探子截获了,也只会以为魏西陵剿匪多年,招惹了哪处不要脸又不要命的山匪,写了封气死人的勒索信。

    至于谢先生这关,似乎也被他暗度陈仓混过去了?想到这里,萧暥忽然有点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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