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分神之术
崖下恶浪滔天,阴风肆虐,冥火灼灼,黑气弥漫,群尸躁动。幽冥炼狱刀山火海不过如此。
四下屹立的岩石接二连三地塌陷,坠落进翻腾的水中。谢映之眼疾手快一把拽起昏迷的魏瑄,同时摘下他指间的玄门指环,戴回自己手上,紧接着他衣袖一拂,魏瑄的身躯如同乘风而起,稳稳落到了一处山崖之上。
黑袍人冷笑:“看来谢玄首是有觉悟牺牲自己了。”
谢映之清楚,这地底下的东西是冲着玄门来的,魏瑄戴着玄门指环,就被那东西误以为是玄首了。
狂澜翻涌,头顶的冰壁纷纷裂开砸落下来。又在接近谢映之咫尺之处,碎裂为漫天剔透的冰晶。
他站在一片冰霜中,“这既然是苍冥族和玄门的恩怨,与他人无关。”
黑袍人道:“玄首的胸怀和担当让人敬佩。不知以你的修为能撑多久?”
他话音未落,地渊中的黑雾忽然化作狰狞的巨蟒腾空而起起,与此同时,四周石壁里射出十三根寒铁长索,紧紧铰住谢映之的双腕和腰身。
席卷而来的黑雾中裹挟地火风雷,如同万刃加身,又像无数的透骨之钉穿身而过,谢映之的身形禁不住轻轻一晃。
黑袍人得意道,“本来我是想锻造那小子的,不过没想到你们把那东西给引出来了,不如好好享受罢。”
狂风骤雨鞭笞中,那道洁白的身影,飘摇如同风中的纸鸢。
“它会占据你的身心,今后谢玄首就是我苍冥族的人了。”
铁链绞紧他的双腕,殷红的血顺着铁链流入下面地渊中,谢映之抬起苍白的脸容:“它是什么?”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王留下来的一件东西,百年前,烈火焚城之际,苍冥族诸位长老拼死从海冥城带了出来。”他一字一句道,“我族复仇的怒火。”
谢映之心中暗惊,苍冥族极其善于造物炼器,摄魂箭就是出自他们之手,难道是当年的那个疯王造出了什么不可置信之物。
他淡淡道:“你们的君王修炼秘术入魔,导致国内发生动乱,发狂之际将都城付之一炬,都是咎由自取。”
“难道不是你们玄门从中作梗?你们对我王留下之物很感兴趣,不惜千里迢迢,一路追截到了这溯回地。”
黑袍人有些失去耐心,“我已经说得很多了。”
他发现谢映之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保持神智清明,此人修为如此之高?
但如果不能摧毁他的神智,就没法控制他。
想到这里,黑袍人五指断然一攥,十多根铁索骤然绞紧,谢映之腰际手腕骤然都勒出醒目的红痕,鲜血从他浅淡的唇边溢出,沿着清致的下颌不断淌下。
此时他立足的岩石上,已经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血沿着岩缝淌入翻涌的水中。在一片淬毒般的汪蓝中,层层绽放出嫣红的花朵。
黑袍人竟着迷地看了一会儿,阴森森道,“谢玄首别忘了,这里是溯回地,你对自己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
征平三年,大梁北军中发生时疫。
谢映之放下信笺,递给纪夫子和苏钰。
苏钰看罢立即道:“这哪里是云大学士的想法,这分明是萧暥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名声太差,如果他写信请纪夫子北上,必然会遭到拒绝。”
谢映之道:“怕也有为伯恭避嫌之意。”
萧暥自知名声不好,才托云渊写信,是不想让玄门跟他扯上关系。
纪夫子道:“士兵无辜。师父,我这就动身。”
苏钰道:“夫子,他们哪里无辜了,京城流血夜,他们杀的人还少吗?”
谢映之道:“伯恭你就不要去了。”
“但是,师父……”
谢映之静静道:“我去。”
苏钰猛然一震,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萧暥声名狼藉,行为败坏,先生一身皓皎,与此等人本是云泥殊途,为何要……”
谢映之静静用眼神打断了他,“昨日有一位故人来访,我问及他萧将军为人。”
苏钰脱口道,“是谁?”
谢映之不答,兀自抿了口茶道:“他说识人如同照镜。”
“什么意思?”苏钰忍不住问。
谢映之道:“千人万相,自己是何模样,不能问别人,更不能道听途说。”
“先生谪仙中人,风采神秀,气度飘逸,何须他人多言。”苏钰道。
“师父不是这个意思。”纪夫子道:“师父是说,自己生得是何模样,不能听别人怎么说。有求于你之人,会说你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厌弃你的人,会说你獐头鼠目,面貌可憎,想知道自己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要自己去照镜子,亲眼所见,方才为实。要了解一个人,也就像照镜子,不能道听途说。要自己去见。”
谢映之颔首:“伯恭之言,深得我心。”
纪夫子行医踏遍九州,深知民生之艰苦,和苏钰这样不知世间冷暖的公子不同。
苏钰想了想,尤有些郁愤不甘,“萧暥此人飞扬跋扈,四面树敌,仇家甚多,此番军中的时疫很可能是有人复仇。玄门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
谢映之看向苏钰的眸中有一丝严厉,“玄门并不怕事。”
到大梁后,谢映之亲自去了北军查看诊治之,让军中的医官按照药方调配完药剂。
然后道,“伯恭,你回拜云先生,不要提我来了。”
“师父去哪里?”
片刻后,
谢映之环顾这空寂的庭院,“将军既不在家,我闲来无事,可以等。”
徐翁冷汗涔涔,哪想到这名动天下的玄门之首竟连个拜帖都不递,突然来此,虽是名士风度潇洒不羁,但也令人无措,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待。
“我引先生去书房小坐。”
“有劳家老了。”
此时正是四月,院墙外的海棠花开得热闹,这庭院里却是满目荒凉,春风不度。
“这院子从来都不拾掇么?”
徐翁道:“主公从小在山野长大,漫山都是野草,这院子的里杂草也就让我们留着了。先生见笑了。”
谢映之淡漫道:“倒有野趣,别致。”
没想到此人权倾朝野,却孑然一身。府中别说堆金积玉,连像样的摆设都没有,甚至有几分衰败荒芜。
萧暥的书房里也很简单,几乎一目了然,书架,案几,剑搁。风格皆冷硬素朴。
谢映之随意浏览,架上的书虽以兵书为主,门类却杂得很,地理,博物,农桑,游记,医药,曲谱等等,除了经文典籍,其他的书应有尽有,可见此人行事不守规矩,路子又野,读书也不拘一格,什么都看。
他随意取了一本,信手一翻,忽然脸色微变。
正好这时门开了,谢映之骤地一惊,书啪地掉落地上。
来人容色苍俊,一身玄甲带着铁血的气息,清越的声音里透着早春料峭的寒。
“听说谢先生来访……”他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地上翻开的书。
风兀自拂动书页,几张画页隔在两人之间。
尴尬……
谢映之清皎的脸颊似轻染烟霞,长眉紧敛。
云水清致中起了微澜。白衣不染,却似挽一缕暗香。
此等神姿饶是萧暥这老兵痞子,这会儿也看得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暗叹果然是九州第一的品貌。
随即他反思了一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默默躬身捡起了地上那本御中术。
其实这是常识性书本,他真的是当做研习读本,没想到对谢先生打击那么大。
谢玄首清宁淡泊,高洁孤逸,一身皓皎,不染世间烟火。看到这种东西,对他简直就是亵渎。
谢映之颇为不忍直视,“此等书籍,将军难道不该收起来吗?”
竟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萧暥心道,来他书房的一般都是老兵油子,讲的是实战,根本不屑看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而他也不会想到谢大名士会来他这里,且如此不羁,拜帖都不递,直接便登门了,搞得他措手不及。
他倒也不尴尬,挑起眼梢,竟然露出了小狐狸般狡黠的眼神,似乎还有点委屈,“我以为先生什么都懂。”
他眨眨眼睛,看向谢映之,分明写着,没想到先生那么单纯?
他还敢说。
他以为谢映之这大概就要拂袖而去了。
谢映之一撩衣摆,在案边坐下了,针锋相对道:“以将军如今的身体,还是别做游思妄想。”
一针见血,这就很不给人面子了。
萧暥愕然。其实这一阵子噬心咒反复发作,他一直强压着,竟被谢映之一眼看穿。
谢映之凝眉,此人去找云渊求助,单说军中时疫,自己病重,却一字未提……
谢映之回到宅邸已是入夜时分。
“伯恭,我看来要在大梁住一阵了。”
……
两年后,东北前线。
风雪正紧,帐内一盏青灯,映着萧暥清惨的侧颜,烛火下苍白的脸容近乎透明。
谢映之抬手揩去他唇边的残血。
纪夫子道:“萧将军这病凶险,必须立即撤兵,回京调养。”
谢映之静静道:“他不会退兵,这么多年,他靠着这连年征战一口气撑着,一旦收兵回京,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如果此战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幽燕之地,今后恐怕再也无力和北宫达决战。”
失此战机,天下一统将不可能实现。
他凝神想了想,清瘦的手微微攥紧袖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伯恭,千叶冰蓝给我。”
纪夫子骇然失色:“师父,那是苍冥族的邪术,会折修为。”
他轻声道,语气却很坚决:“伯恭,我有分寸,你守在外面,不要让人进来。”
画面夏然而止。
“怎么了谢玄首,为什么不让看了?”黑袍人意犹未尽道。
言罢他的心中却隐隐起了一层忌惮,谢映之竟然能主动截断溯回之境。都到了此般地步,似乎这主导之权依旧还在谢映之手中。
一念及此,他猛然发现不对劲。环顾四周,才发现刚才他潜入谢映之的境,等闲观看之时,不知不觉间,这十几条冰链已经从谢映之身上脱离,如巨龙盘绕,如蛛网散开,悬浮在空中。
由于铁链浸透了他的血,那地渊中涌出凶煞的黑雾,仿佛是贪婪地舔舐着长链上美味的鲜血,正沿着铁链滚滚翻腾。
黑袍人深吸一口气:“不愧是谢玄首,片刻之间就布下了伏魔大阵。”
要困住地渊下这无比凶煞的东西,只有伏魔大阵。
他嘴角微微勾起,“谢玄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谢映之峭立于山岩之上,白衣翻飞,周围黑雾鼓荡,冥火幽幽。
他流了那么多血,又吸入那么多黑雾。
黑袍人冷笑,“伏魔大阵需要巨大的法力支撑,一般要数名法力深厚的长老,站于不同方位合力驱动,就算是你师父玄清子,也别想以一人之力起这伏魔大阵,你战损至此,自保都困难,哪来的法力来支撑这大阵,这只是一个好看的架势罢了。”
他说着手中再次凝起冥火寒焰,“我现在就把你这阵给拆了!”
说罢四周的冥火同时腾起,半空中的锁链随之剧烈震荡。幽蓝的冥火映得谢映之苍白清冷的面容,带上几分诡艳阴森。
“谢玄首,我本不想杀你,可是……”
他话音未落,铁链上幽蓝的光忽然一霎,骤然间变得白亮炙热。
盘绕在锁链上的黑雾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骤地狂乱冲撞起来,锁链在半空中剧烈无序地颤抖,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夺路而逃。
黑袍人愕然,“你做了什么?”
“你大概忘了谁。”谢映之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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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刚落,无论是水中,还是四壁,幽蓝的火苗都刹那间变成了炽热的白光。
黑袍人猛然一震。这才想起,那小子去哪里了?
热焰沿着锁链形成了一条火龙,涤尽一切的玄火和那寒厉的黑雾纠缠在一起,空中鼓荡翻腾,犹如巨龙缠斗。烈焰之下,冰雪消融,森寒之气一扫而空。
黑袍人震愕,谢映之不是早就已经把那小子抛弃在溯回之境里了吗?他现在应该已经深陷境中,痴魔癫狂了。
“分神之术罢了。”谢映之道。
黑袍人心中猛地一紧缩。
所谓的分神,在寻常人用来,就是一心二用,极为聪明的人都能办到,譬如魏瑄在含泉山庄时,大庭广众之下,向萧暥暗递消息时就用过此法。
但是比起普通人的一心二用,分神之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就是元神一分为二。
谢映之一边留在境中,替魏瑄涤清被磨音困扰的神智,同时,又分神出境,竟然与他周旋到了现在。
黑袍人倒吸冷气,所以谢映之与他战至此刻,其实只有一半的元神,也只用了一半的法力。难怪他会被自己所束缚!但即便如此,他还不动声色在这四周布下了伏魔之阵。
这人的修为高到什么地步了?
就在这时,半空中白光乍然眩目,铁链终于承受不住被玄火烧熔,裹挟着那团团黑雾一起坠下了地渊,河水沸腾,水中翻覆的古尸,周围的祭坑顿时都化为灰烬。
紧接着那火焰忽然化成一阵热风,卷地扑面而来,掀起了黑袍人的袍摆。
“等等。”谢映之话音未落,手中长箫掠起一道柔淡的光弧。
魏瑄只觉得面前清风拂过,一股阴毒的流沙被凌空挡了回去。
黑袍之下,暗沙扬起,除此以外,竟一无所有。
“先生!这……”魏瑄讶异道。
这人不存在的吗?
“聚沙成影之术。”谢映之道。
他说罢心中凛然,果然彼此都留了一手。
***
林间的冥火渐渐熄灭了,大地停止了龟裂,弥漫四野的黑雾也逐渐消散而去。视线顿时一清。
“主公!”一名士兵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紧接着就见到主公怀里抱着一个人。
于是,更弄不清状况了……
萧暥此时已经迷迷瞪瞪,在颠簸的马背上,只记得紧紧抱住他。
凌霄在林间风驰电掣,他的脸颊倚着那人的下颌,温热的气息拂到他细致的肌肤上,又柔又暖,像四月的熏风,漾到心底。
萧暥脑子里糊里糊涂地想,奇了怪了,这人明明那么冷。
而且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和人同乘一马了,以前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
数个时辰后,岭外,风雪中燃着火把。
云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而更让萧暥绝望的是,不仅是云越,他身边还有严苛的卫夫子。
完蛋了!某狐狸干脆把脸埋在魏西陵胸前,表示我昏倒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什么都没看到……
“将军,主公怎么了?”云越急道。
“他中了寒毒,立即送他回营地,用热水浸泡全身,逼出毒气,我去接应谢先生他们出来。”
“魏将军,恕我直言,你脸色苍白,寒毒已入血脉。”卫宛严肃道,
“必须即刻逼出寒毒,况且这本是我玄门之事,我去接应殿下和映之。”
卫宛的苛烈和固执天下闻名,魏西陵知道多说无用,“拜托夫子了。”
***
北狄大营
大帐中经过一番收拾,显得空荡荡的。那些新婚燕尔时用的铜镜妆台、琴案罗帐,以及所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全部撤去了,整个大帐显出了原始粗粝的本色。
“大单于,这些东西也都不要了么?”一名士兵抱着堆满是泥尘的锦缎罗裙进来道。
阿迦罗回头,目光阴沉,浓眉簇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是他以前费尽心思从中原有名的铺子里给萧暥订制的罗裳锦袍,如今,那些光华的丝绸、柔软的锦缎,被萧暥手下的匪兵粗暴地践踏,野蛮地抠出镶嵌珠宝后,随意丢弃在地。
阿迦罗拽起那一件绣衣软烟轻羽般的裙摆,狠狠揉紧成团,就像握紧那人发间浅淡的芷兰清香,然后决然转过身,下令道,“都烧了。”
栾祺走进帐来的时候,正遇上两名士兵抬着满满一箱灼目的华服出去。
“大单于,刚得到的消息,中原人率军去了西北方向。”
阿迦罗眼皮陡然一跳,西北方?莫非是望鹄岭?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去那地方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中原人率军在外,此刻大营必定空虚。
他沉声道:“栾祺,部落的事务就交给你了,你知道怎么办。”
栾祺一惊,“大单于莫非想去劫营?”
阿迦罗面色阴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但我们部落中已经没有多少控弦之士了。”栾祺担忧道,这个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实力去劫中原人的营寨啊。
阿迦罗道:“正因为这样,中原人也绝对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去偷营。”
“我要取回一件东西。”他一字一句道。
栾祺心中一震,“莫非是?”
他脑中迅速闪过几天前,阿迦罗以单于铁鞭再次召集部众。
“那只是普通的马鞭。”阿迦罗道,“当时族人刚遭劫难,惊魂未定,不会仔细看。”
栾祺明白,废墟中无措的族人只需要一个可以带领他们的人。
“但是如果我将来要统一十八部落,没有单于铁鞭是不行的。”
当初他把单于铁鞭送给萧暥当做聘礼,结果,萧暥摧毁王庭,屠戮族人。血溅月神庙,盟誓已毁,只剩切肤刻骨之恨,亡国灭族之仇,他要取回铁鞭!
第262章 美景良人
漫天的大雪已经停了。
厚实的披风下,萧暥探出头。
只觉得外头朔风扑面,月光照着莽莽苍苍的草原,银装素裹,辽阔壮美。
没想到大战之后,竟是如此这般的美景。
美景当遇良人。
萧暥脑子里又开始不着边际了,他望着月光下千里冰封的雪原,顶着风霜,努力想象了一下自己揽着如花美眷在雪地里纵马驰骋的场景。
还来不及他心里美的,结果一阵夹带着碎雪的朔风扑面而来,冻得他吸了吸鼻子,赶紧缩了回去,抱紧了点魏西陵的腰身。
顺便他悄悄抬头瞥了一眼魏西陵。
塞外的月色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寒光四溢,战袍如雪,凛冽逼人。
萧暥思忖着,这人本来就冷峻,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是绝配。
难怪他即使有好名声好模样好家世,但冷得跟个冰雕似的,照样和他这乱臣贼子一样没老婆。
其实没老婆也就算了,今天在林子里还被他吃了一口……
魏西陵当时应该气疯了罢,那个……回去会不会找他算账?
应该不会,以魏西陵脸皮那么薄,这种事情就算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绝不可能再提半个字。
萧暥心里暗搓搓想,早知道可以再得寸进尺一点。
魏西陵感觉到怀里的那只狐狸好像醒过来了,跃跃欲试,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萧暥的的长发因为编了太久的小辫子,一缕缕的打着卷儿,他这一动就蹭着魏西陵的下颌,又酥又痒。
魏西陵蹙眉低头看了看他。
就见萧暥眼尾细细挑起,眼角眉梢竟然有点狡猾的惬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情。
魏西陵的眼底被刺痛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前世境中那人寒毒入心肺夜夜咯血,火盆映着他清惨的容色,风中纸灰飞尽。
魏西陵现在也中了寒毒,骨节腕部隐隐酸痛,周身除了铠甲冰冷的触感,再感觉不到暖气。
但谢映之说过,这只是寒毒停留在由表皮,渐入筋脉的过程中。
他一想起萧暥当时寒毒深入心肺,乃至都无法拔除,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独自撑下来的。不由微微收紧了手臂,将他揽地更紧了些。
谁知怀里的人脑袋微微一沉,居然是依偎着他睡着了。魏西陵抱紧他的腰,放缓了马速。
这一世为你遮风挡雨,披荆斩棘。
***
到达营地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傍晚了。
军中简陋,又是冬日,本来没有泡澡的木桶,云越不愧是小能手,不知道从哪里淘到了一个西域沉香木制的浴桶。
萧暥心里犯嘀咕,因为这浴桶腰子形的,风格一看就是美人浴。配套的还有遮蔽的帷幕。这帷幕还是双层的,里层是保温的厚实绒棉,外层是轻薄的霰花纱幔。说不出的旖旎袅娆。越看越像容绪先生的设计风格,莫非此人已经风靡西域了?
“有没有再朴素点的?”
“主公,狼火市都烧了,这一个还是我从西域商贩那里买来的。”云越为难了,而且你这都中寒毒了,谢先生说过要立即热水浸泡全身,就算想再去弄一个,时间也不够啊。
“别管他。”魏西陵道,“军中一切从简。”
意思是有就可以了。
萧暥看向魏西陵,忽然想到个问题,“所以,是一起……”
云越正接过他的佩剑,差点摔落在地,蓦然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们要一起洗?”
魏西陵脸色擦黑。
***
天色已经入夜,因为魏西陵刚刚带萧暥回营,营寨里忙碌起来。
此番进入岭中的那些士兵们,虽然他们没有在冥火包围的丛林里待那么久,还不至于被寒毒侵入筋脉,但是谢映之吩咐过,凡是去过林间的,回来也要用热水擦拭身体,并辅以汤药驱寒。
阿迦罗到营地附近的时候,刚过酉时,天色已暗。
虽然有夜色掩护,阿迦罗还是到抽了口冷气,好在他没有采用趁虚劫营这种冒险的计划。
这营寨的布局太严谨了,壁垒森严,军容整肃,根本没有机会偷袭。
即使他身手极好,也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还需趁着夜色,撂倒了一名士兵,换了铠甲,才闪身入了营。
此番偷营,他没有带下属,带的人越多,曝露的风险反倒越大。但是他的身材比普通士兵要高壮很多,这铠甲穿在他身上很不合身,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他必须速战速决。
他的目标有两个,中军大帐和主帅的寝帐,单于铁鞭也只会在这两处。
中军大帐很好认,但是远远地望去,他就知道根本没法接近。
四周不但是戒备森严,还时不时有将领进出大帐。
那么只剩下一半的几率了,赌一把主帅的寝帐。
阿迦罗还藏着一个冒险的计划,那就是即使是找不到单于铁鞭,如果能绑了或者杀了中原人的主帅,也不枉此行。以他的体格和身手,对付中原人那些个娇弱的统帅,他觉得不是问题。
而他的运气确实不错,这会儿还没到就寝的时间,寝帐周围只有一般的卫戍。
阿迦罗有着野兽一般的警觉性和灵敏的听力,周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声声入耳。他埋伏在主帅寝帐前,静静地等一个机会。
没过多久,有两名士兵拿着一些用品进了寝帐。其中有一人道:“主公让增加一床棉被,垫在褥子下。”
另一人道:“萧将军刚回来,他的营帐等到明天,天亮后搭建。”
听到那个名字,阿迦罗的心骤然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一下。
紧接着,那士兵又道:“云副将交代了,趁着主公正在沐浴,把大帐的火盆烧旺了。”
阿迦罗心中不屑,果然这些中原人的主帅娇弱矜贵,大军在外作战,居然还要沐浴?
这倒是正好给了他潜入营帐的机会。
***
溯回地里没有日夜,也没有时间概念。萧暥回来才知道,他们竟然被困在溯回地里足足五天了!
而且他衣衫褴褛,又在冰湖里转了圈,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热腾腾的水注入浴桶后,氤氲的暖气升起。他赶紧甩掉这身破衣烂衫,钻到水里去了。
片刻后,热水浸泡之下,被寒毒侵透的阴冷渐渐散去,冻僵的血脉也开始舒缓过来。
他趴在浴桶边,舒服地眯起眼睛,刚想喊魏西陵,才发现魏西陵仅仅是解了甲。
等等,一个念头杀入他脑海,魏西陵这该不会要穿着中衣泡澡?
萧暥搞不懂了,都是男人,上次温泉的时候,都坦诚相见了,该看不该看,他都看了。这都是第二回一起泡澡,那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至于这样严防死守吗?
紧接着,萧暥想起了在溯回地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
草……
萧暥抱住头。
但是,他当时意识不清,从冰湖里捞起来,冻得都快要没气了,魏西陵给他渡气时,他就像是一个在朔北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忽然闯入了一片江南的杏花烟雨中,暖风拂面细雨沾衣,铁马冰河化作似水柔情,让他怎么扛得住?
所以就很顺便的吃上了……
某狐狸挠了挠满头波浪般的卷发,所以,被当变态了。
萧暥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西陵,我……”他伸出手,试图去扯魏西陵的衣摆。
刚好魏西陵走开去拿什么东西,他的爪子摸到了那中衣的系带,那衣带骤地绷了下,随即倏地散开了。
“不是,我没有……”萧暥来不及缩回作怪的爪子,眼睁睁看着他雪白的中衣滑落肩膀,露出光洁挺直的脊背。
萧暥一口老血,完蛋,这回更像变态了。
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下,在脑海中续上后半句:我真不是故意的。
眼梢又微微挑起:草,这身材……
魏西陵一手提起偏落的中衣走到帐门前,好像跟外面交代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漆盘,盛着热腾腾的食物。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早就忘了肚子已经饿得麻木了。
***
阿迦罗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猎食的猛兽,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寝帐里干净整洁,是利落务实的军人做派,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除了床头的桌案上,放着一个熟悉的果盘。松子核桃,甘果蜜饯,还有西域的葡萄干,都是某人爱吃的东西。
阿迦罗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莫非中原人的统帅都喜欢吃这些零嘴?
但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在阿迦罗脑海中一掠而过,他迅速地在大帐内翻找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
阿迦罗没什么秘密,以前也就没必要藏着东西,所以也就不善于找东西。这种事情,要突利曼这个老滑头比较内行。
他仔细想了想,突利曼似乎说过,中原人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墙壁或者地板下面的暗格里。
所以,他们搜查宅邸的时候,通常会每隔一段,就敲一敲墙壁和地板,听听有没有回声。
可是大帐没有墙壁,那就只剩下地板了。阿迦罗俯下身仔细查看。
***
水雾袅绕中,满足温饱后,萧暥就又要思点其他的东西了。
他转过头:“西陵……”
魏西陵闭目沉思,没睬他。
萧暥腹诽,他这算是泡澡还是打坐?
谢映之说祛除寒毒要泡上一两个时辰,这人若如此无趣,岂不是要憋死他。
萧暥想要靠近点,但浴桶不比温泉,空间有限,他这一搅弄,水波漾动起来,拍打在魏西陵肌肉匀实的胸膛上,魏西陵偏开脸,“你作甚?”
“西陵,跟我说说话。”他说着就要靠前。
“别过来。”魏西陵蹙眉。
萧暥一愣,这人是怎么了?
热水浸泡中,魏西陵原本苍俊的肤色泛起柔暖的浅蜜色,霎是好看,眉心却蹙着,好像艰难地隐忍着。
萧暥不懂了,他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是不堪其扰的样子。
前思后想,自己也没干啥啊?怎么就骚扰到他了?
顶多就是不留神间扯落了他的衣衫么。但他又不是姑娘介意这个做什么?再说了,谁叫那系带扎那么松,简直等着人去扯。
这之后,萧暥觉得自己就更没干啥了。
不过就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但那也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魏西陵那身段实在太抢眼,个子又高,放在现代绝对顶级名模,属于看一眼就能让人心律失控的那种。
如果是换成铁血群里,那些抠脚大汉,指不定当场就扑上去了,他这反应已经算是非常斯文内敛了。
但目前看来,他还是被划入了登徒子的行列?
萧暥看着魏西陵皱着眉,偏开脸,默默隐忍的模样,简直冤得憋出内伤。
萧暥不服了:我……
既然已经被人当变态了,他咬咬牙,眼梢使坏地挑起:变态这会儿应该做什么来着?
萧暥脑子都没过,手已经开始犯欠地探向魏西陵腰间,本来是想抓向他肋下挠痒,结果手一不留神就摸到他腹部线条紧实的肌肉,被魏西陵一把截住手腕。
在水雾弥漫中,他一双凤眼寒光凛冽,呼吸深沉,手劲很大,动作干脆利落地把某人的手腕反扣住,随即抬手拨开了他遮在胸前的波浪般的卷发。
“你想要说话,我倒正好有事想问你。”
纱幕内光线朦胧,魏西陵的目光却明晰清利,沉声道:“你胸口这伤,不是普通的伤。”
萧暥脑壳疼,怎么又来了……
还没等魏西陵继续盘问,萧暥眼睛一翻,身体无力地往水中滑去。
“西陵,我…头有点晕。”
他说罢往水中一沉,毫不犹豫祭出装死大法。
脑子里还不怀好意地想,如果又溺水了,魏西陵岂不是又要给做人工呼吸?这也太惨了吧,哈哈哈!看你还敢不敢逼问?
魏西陵果然一惊,眼疾手快立即去揽住他的腰。
可那腰身本来就轻盈纤细得不经一握,更兼水中肌骨柔滑。
魏西陵一时没有搂住他的腰,手不慎就顺着那丝绸般的肌肤滑了下去。
水波溶溶中,仿佛误入一片花月春深处。
魏西陵顿时脸色都绷紧了。
萧暥也傻眼了,没料到装死装出这么个结果,脸皮再厚也趟不住了。
魏西陵的指腹有薄茧,所触之处如揉香弄玉,他的腰身禁不住跟着激颤了下。草,有点刺激。
随即他感觉到魏西陵有力的手将他托了起来,萧暥赶紧顺势攀住他肩膀,浮出水面。
他做贼心虚,简直不敢去看魏西陵的脸色,这会儿他心态应该崩坏了。
萧暥贴着魏西陵的胸膛,能感到他心跳得略快,呼吸却深重又平稳。
这人那么正经,这回必定受惊不小。萧暥心里沮丧,他本来想调戏魏西陵一下,结果自己玩脱了。
萧暥腹诽:什么时候逼问不行,偏挑这个时候。
而且这尴尬的处境还没完,谢映之吩咐过,要泡一个时辰。
萧暥有点绝望。
所以装昏还得装到底。
他蔫头耷脑地靠在魏西陵怀里,有气无力地把脸颊贴着那他胸膛上。
……
一个时辰后,云越错愕地看着魏西陵,忽然想起上回温泉那时,怎么两次都是抱出来的?
魏西陵道:“昏过去了。”
云越再仔细一看,立即就发现他主公的套路了。
此时萧暥的一只手攀在魏西陵肩上,那爪子拽地紧着。大概怕魏西陵发现了他的把戏,把他扔下来。
那一边,阿迦罗正在仔细贴着地面的缝隙一点点查看,几乎所有的地面都查看过了,除了塌下。
他正犹豫要不要查看,就在这时,听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就地一闪避入塌下。
第263章 你我之战
大帐里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躲避,只有这行军榻牢固结实。而且因为朔北极为寒冷,这种榻比当时一般的矮榻要高出很多。普通人几乎可以盘膝而坐,阿迦罗身形比寻常人高大健硕许多,所以只能侧倚着。
魏西陵的寝帐里太精简了,除了一幅剑架屏风外稍为阻隔视线外,其余几乎一目了然,这军榻是唯一可以遮蔽的地方了。
萧暥怕冷,塌下还特意置了火盆,此刻烤着他的后背,让阿迦罗觉得有点燥热冒汗。
帐门开了,带进一阵冷风。
底下的地板传来轻微震动,来人步伐很稳。阿迦罗挑眉看去,由于上方视线的遮蔽,看不到脸容。
那人披着一领素罗衫袍,似乎刚刚出浴。
阿迦罗寻思,此人必定是敌军的统帅了。
他暗暗衡量,此人虽然身材高峻,但和北狄肌肉虬劲的猛士比起来,还是清削了些。
他怀里还抱着一人,那人看上去有些虚弱,脸侧向内埋首在他胸前,薄衫勾勒出清瘦突兀的骨骼,宽大的衣袍下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肌肤还透着热水浸润过的柔色,没有穿鞋,脚踝白皙纤细,看得出是个男子。
阿迦罗心中不齿,这敌军统帅竟还这般的风流,居然在军中蓄养男宠,同浴同寝,这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虽然不屑,但那袍摆下清瘦的脚踝还是吸引了阿迦罗的注意,昏暗的火光下,他发现那人脚背的皮肤上有一道道交错的口子,就像被鞭挞过一样。再往上看,白皙的皮肤上还有醒目的红痕。
阿迦罗顿时浓眉紧簇,这敌军统帅莫非还有奇怪的癖好?
他听说过中原人会很多花巧的玩法,心中油然生出了不齿的恶感。
可能是那人的身形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看那敌军统帅时,就莫名就带上憎忌。心想如果待会儿被他抓了,是不是也让他尝尝被人凌虐的滋味。
这时,魏西陵已经把萧暥放在榻上,拽好被褥,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套干净的中衣,回头看榻上那人,正装死装地投入,一动不动。
魏西陵也不戳穿,捞起他,熟练地替他穿好中衣。顺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他身上有无其他的伤口。
萧暥早就脸皮如城墙厚了,躺死狐狸,随他摆布。
中衣裤都是魏西陵的,洗叠得干净整洁。果然是个洁癖狂,打仗都那么讲究。
萧暥一边腹诽,一边忍不住狗鼻子动了动,枕头、被褥和衣衫上,温暖清爽的气息让他浑身舒服。他卷起被褥,还闻到一缕甜香味。
萧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终于恋恋不舍地从枕头里探出脑袋。
那是上次留下的蜜橘,魏西陵让人用冰镇着,做成了蜜橘冰糖水。
萧暥忽然想起以前在永安城,冬天的蜜橘用冰镇着,腌制成蜜橘糖水。六月份的时候天刚刚开始热,他在外面上山下河,闹得鸡飞狗跳,满头大汗地跑回家,魏西陵就让家仆给他备着蜜橘冰糖水消夏。
其实萧暥一直想告诉他,一见到他这移动的冰山,当场就暑意全消了。
少年时那甜蜜的味道,就像初夏江南的风,温暖如初,慰籍此后漫长的寒夜。
萧暥窝在被褥里,吃着冰糖蜜橘,怀里还抱着装满了松子杏仁葡萄干的漆盒,他也不嫌串味。
另一边,黑暗中的阿迦罗就听到头顶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香喷喷的果仁松子味和着蜜橘的酸甜。
他这时有点懵了,这敌军统帅不是在蓄养凌虐媚宠?怎么这会儿倒像是在养耗子?
接着上面传来一道清悦的声音,让他顿时如遭雷击。
“西陵,你吃不吃?”
阿迦罗顿时愣住了,萧暥!怎么会是萧暥!?
虽然刚才的身形熟悉地让他生出怀疑,但他绝对不相信萧暥那只狐狸,既狡猾又彪悍,野得没边,怎么可能那么乖顺地让人抱在怀里。
还有萧暥身上的红痕怎么回事?他还和敌军统帅一起洗浴了?那人对他做了什么?他敢?
一连窜的疑问在脑中爆起。
而且,萧暥刚才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吧?
这个名字他还竟然有印象!
因为萧暥那日言之凿凿地说,西陵是地名,地名!
就在阿迦罗心脏狂跳之际,他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道:“阿暥,你吃罢。”
阿迦罗骨节咯咯一暴。
魏西陵早有军规,入夜不食。
他不吃甜食,他自己绝对不会违反军规。
“西陵……”
魏西陵:“吃完就歇罢。”
“西陵,我脖子痛。”
“嗯。”
“肩膀痛,腰痛。”
依旧不为所动:“嗯。”
“肚子痛。”
“你吃多了。”
萧暥巴巴地看着魏西陵,疯狂暗示,“我把云越借给你了。”
所以你就代劳罢?
并且配合地趴下,表示要揉揉。
魏西陵忽然侧首道,“云越!”
云越在外面顿时吓了一跳。魏西陵怎么知道他在帐外的? 萧暥刚回来,他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就在帐外偷听了……
床榻前有一道搁剑的屏风。
云越硬着头皮进了帐,正想着怎么解释。
魏西陵问:“之前帐内可有人进来过?”
云越道:“我进来添置了些炭炉和物品。”
魏西陵道:“明白了,传令各营,加强戒备。”
“是。”
魏西陵回来时,就见萧暥手里正把玩着一枚锦袋,一见到他进来,慌忙想藏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被魏西陵一把扣住手腕。
“西陵,你藏着什么?”萧暥不服道。
魏西陵冷着脸一把取过锦袋。
这狐狸真是够能耐的。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将他置于榻褥下的锦袋翻了出来。
魏西陵军务繁忙,寝帐里日常清扫之类的事情都由军士来做。云越接手后更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云小公子心细如针,魏西陵本来没什么机密之事,倒也随意。
除了军报、往来书信云越不会随意碰之外,也就只有像床榻这样私密之处,云越不会碰。
魏西陵先前把那簇切下的长发收在了锦袋里,但是又不想云越看到心生误解,于是就置于榻上枕后。
萧暥好事之心顿起,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姑娘给你的,是不是?”
“不是。”魏西陵道。
“香帕?荷包?还是绣囊?”萧暥很肯定。
“你懂得挺多。”魏西陵冷道。
“那是当然,在大梁,这些东西我收到手软。”萧暥一边吹牛,一边趁着魏西陵蹙眉之际,忽然出手去夺那锦袋。
魏西陵手腕一翻就让他扑了个空,但是某狐狸显然不依不饶,魏西陵知道他身体有恙,辗转腾挪之际,时时有所顾忌。
几番争夺下来,萧暥气喘吁吁压紧在他身上,却依旧掰不到他的手。
“这么小气,让我看看都不行。”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哪个姑娘得到了战神的心?
这冰山居然也开窍了?
魏西陵名声好,能得姑娘芳心他一点不奇怪,但是,他竟然连看看都不行了?
还是兄弟吗?过份了啊!
想到这里,萧暥不服了,今晚还非要看一眼了。
阿迦罗在床底,只觉得上方的床榻咯吱咯吱地晃得厉害,再牢固的军榻也经不起他们这样折腾,他此刻简直犹如处于山崩地裂之中。
就听萧暥道:“你让我看看。”“你给我!”“不行,我今晚就要!”
阿迦罗听得几欲躁狂,脑子里就像有一团火灼烤着他的神智,他们在做什么?这么激烈?听上去竟然还是萧暥主动的?
他知道萧暥够野够彪,难道他还好这个?
阿迦罗握紧拳头愤恨的想,那么说来统帅应该是萧暥,那么另一个男人是?是他蓄养的那个小白脸?萧暥他竟然敢!
想到这里,阿迦罗脸色顿时铁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这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是气喘吁吁。萧暥没力气了,还不肯服输地撑在他身上。
两人都是刚刚出浴,此刻刚换上的中衣已经被汗水湿透得犹如水里捞出来。
谢映之原本关照过,如果能出一身汗,对祛除寒毒更为彻底。只是这冬天有点困难。结果,还真的歪打正着出了一身大汗。
但是抢了半天,床榻都快拆了,他连那个锦袋一根线头都没捞着。
他这山匪头目也太跌份了。
萧暥用膝盖抵着魏西陵腰间,眼梢挑起,不服气地看着他。
此刻,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如蝉翼般贴在魏西陵胸膛上,随着呼吸静静起伏,往下看去,从腹部到腰线一览无余。
萧暥眼梢使坏地勾了勾,忽然探手摸下去。
被魏西陵当即截住,“你作甚?”
“声东击西懂罢?”萧暥狡诈地一笑,趁此时机一把捞过锦袋。
但他还没来得及拆开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魏西陵轻易一个翻身就将他在身下。
草!原来前面魏西陵根本没使全力!中计了!
典型的避实击虚以逸待劳!
萧暥有点懊恼,战场上打不过,怎么榻上也打不过。
魏西陵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不服气地乱动的狐狸。
萧暥不甘盯着他,隽妙的眼睛含着愠怒,使得眼尾都染上一抹薄红,他的衣衫也歪了半边,毫无顾忌地露出脖颈到锁骨优美流畅的线条。
火光映着他胸前光洁的肌肤上一点梅花的痕迹,显得既放肆又可怜,既狡诈又无辜。
魏西陵蹙眉,眼中像被什么刺痛了,抬起手把他的衣衫拉好,随即灭了灯。
萧暥:草……
除非他眼睛自带夜光,否则就是抢到了锦袋还看个什么!
黑暗中,他感到魏西陵抬手抚开他脸颊上的乱发,轻声道,“我没有心仪的女子。”
魏西陵从来不撒谎。
萧暥一想似乎也是,这地方只有草原上的北狄女子?西域女子?
魏西陵不仅是一方诸侯,还是大雍皇室,这身份肯定不能娶胡女的。就算是中原女子,都必须是世家大族,门当户对。
“那你藏那么好做什么?”
魏西陵道:“睡吧。”
萧暥撇嘴,算了,他也是真的累了,明天一早还要等谢先生的消息,还是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阿迦罗终于听到榻上安静下来了。他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
夜已经深了。外面时不时传来巡逻卫兵的脚步声。
“西陵。”
魏西陵:“嗯。”
“好吃。”
“什么?”魏西陵想了想,认真答道:“你若要吃蜜橘,厨下还有。”
“你。”萧暥咂砸嘴,“好吃。”
他翻了个身,“我下次还敢。”
魏西陵明白了,这人在说梦话,前言不搭后语。遂不再睬他。
黑暗中,阿迦罗如同一头肌肉紧绷的野兽,他几乎可以敏锐地感觉到榻上的人平稳的呼吸,时而传来被褥翻动,衣物摩擦的悉索声响。
然后是萧暥睡梦中不满地叽叽咕咕,睡得还不老实。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魏西陵沉声道,“阿暥,别闹。”
那声线黑夜中听来,低沉盈耳。
榻上又传来一阵被褥翻动悉索的声响。
“住手。”
“你……”随后是低叹了口气,有点纵容的无奈。
随着层层衣物摩挲声响,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没那么稳了,越来越浓重的气息里,染上了诱人的鼻音。
黑暗中恍如一阵随风潜入夜的细雨,两人的气息交叠在一起。
头顶的榻又传来轻微的晃动,听得阿迦罗心头莫名起了燥热和烦乱。
就在他额头青筋狂跳,几欲暴起的时候。
魏西陵似无可忍地轻喝道:“够了。”
榻上渐渐平复下来。
阿迦罗听到那小狐狸坏事得逞般,鼻子里哼了声,不服道,“西陵你还真的不怕痒。”
又是一阵被褥翻动的声音,他含糊道,“那不就跟木头一样了。”
那声音带着迷离的睡意,挑衅中还有他从来没听到过的骄纵意味。
阿迦罗忽然想起那个时候,萧暥天天被他圈在怀里,睡着了一声不吭,眉心簇起,几乎能感觉到他时刻紧绷的肌肉。
没想到他在别人怀里的时候,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
阿迦罗伏靠在地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手心传来冷硬又熟悉的触感让他头脑清醒下来。
不可妄动。
萧暥的身手他是知道的,而那个他身边的男子,声音冷冽,语气沉稳,那是沙场千锤百炼出来的自信。
如果几招之内不能至胜,弄出动静来,必定吸引帐外的守卫,情况就会很危险。
他还有整个部族要依靠他,不能意气用事。
倒不如趁着天未亮迅速撤离。
黑暗中,他敏捷地就地一翻,带起一缕风,火盆里的炭火微微晃了下。
同时他手中弯刀一扬,轻不可闻的兹的一声,大帐的帐幕破了一道口子。
帐外朔风呼啸,阿迦罗没走出几步,忽然四周火光乍起。
阿迦罗瞳孔一缩,紧接着,迎面一阵锐利的剑风掠起,清吟震耳,一股贯透全身的寒气仿佛是从剑身涌出。
阿迦罗忽得向后一个铁板桥,剑锋几乎是擦着他心口掠过。
命悬一线肝胆俱裂的震惊中,阿迦罗大口喘着气,心知刚才这一剑若不是对方存了生擒之意,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挂了彩。
火光反射在剑身上,映得魏西陵清俊的脸容犹如寒冰。
阿迦罗瞳孔猛地一缩:果然是那个小白脸!
其实魏西陵早就怀疑有细作潜入帐中,但是对方底细未知,也不知道是不是苍冥族人,是否有秘术傍身,来此是何目的。不能打草惊蛇。
如果在帐中贸然发难,万一对方狗急跳墙,萧暥身体有恙,此人又喜玩命,怕有危险。其间不确定性也很多。
所以魏西陵不动声色地吩咐帐外严加戒备,等他出来了再抓。
同时,他趁着萧暥睡着后,悄悄穿戴好,躺在榻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
电光火石地过了几招之后,阿迦罗不愧是北狄第一勇士,有万夫不当之勇。一刀劈出千钧之力,扫向魏西陵胸前,刀风掀起雪气飞舞。
魏西陵手腕一翻,剑势迅如流星,振碎一片刀光。
阿迦罗瞳孔竖起,没想到这小白脸倒不是徒有其表,剑术那么凌厉。
此时云越已经率士兵围上,阿迦罗知道再战必然被俘,他身形陡然一沉,避开剑锋,一刀削去近旁一柄矛杆。
锋利的半截长矛如飞箭般向一名士兵迎面射去。
魏西陵长剑凌空掠出,与矛锋当空相击,那半截矛被弹地飞射出去,稳稳钉在了树干上。
阿迦罗趁此时机,身躯如巨鹰般腾空掠起,向马背落去。抢下一匹战马,越过众人,夺路而去。
魏西陵断然道:“云越,守住营地。”
随即他跨上战马,疾驰追去。
无需下令,四周数十名亲兵跟着齐齐上马,飞驰跟上。
夜色中,茫茫雪原上,月亮时不时被乌云遮蔽。大地晦明不定。
阿迦罗的马术极好,对于草原地形又熟悉,纵马驰骋穿越。
魏西陵率军策马紧追。
拂晓时分,长风掠过雪原,碎雪扑面,莽莽天际,北雁飞过,清冷的孤鸣划破长空。
眼看着相隔只剩下百尺距离了。
阿迦罗狠狠一夹马腹,越过一道不深的堑沟,坐下战马发出一声尖利凄鸣。
就是死他也绝不会抓到!
就在他刚刚落地之际,身后的雪沟中忽然腾起火焰。
阿迦罗骇然回头,就见雪地上一道火墙骤然窜起。火势随风而起,刷地沿着堑沟迅速蔓延。
魏西陵跨下战马扬起前蹄,火光照着他的甲胄反射出寒芒。
又是秘术。
紧接着火墙对面,一支十七八人的彪骑纵出雪原,为首的竟是一名身着猎装的少年,
“大单于,赫连因前来接应!”
自古英雄出少年,那个叫做赫连因的少年,精干锐利,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
赫连因旁边有一名穿着厚实斗篷的人。正是余先生。
“大单于,那人是魏旷。”余先生阴郁道,“不宜恋战,要保存实力。”
赫连因眸光霎时一亮,脱口道,“是那个中原人的战神?”
他的声音里带着初生牛犊般跃跃欲试的兴奋,隔着火墙遥遥望去。
草原上的人一直以为魏西陵作为中原的战神,必然是须髯如戟的伟男子,一见之下,没料到却是清冷刚峻,如霜似雪的一个人。
阿迦罗心中也陡然一震。那小白脸虽说身手不错,竟然是战神?
烈焰把他们分隔在雪原的两边。
阿迦罗终于明白了,难怪萧暥不肯服他。
他狞笑道,“来的好,我要击败的就是战神。”
他忽然扬声道:“你是魏旷。”
魏西陵反问:“你是何人?”
阿迦罗本来想说北狄新任的大单于,临到出口,忽然道:“赫连因。”
赫连因瞠目结舌,“大单于?”
阿迦罗拔出弯刀,遥遥指着他:“魏旷,你给我听好了。”
烈焰中,刀光森然,犹如他眼中腾起的灼热的杀意。
“今日之仇,他日必报,将来我会率领草原铁骑踏平你们的郡县州府,放牧关中,饮马长江。”
魏西陵冷冷道:“妄想。”
阿迦罗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萧暥是我的人。即使踏平九州,我都要将他夺回来!”
魏西陵凤眼中骤然掠起一丝寒芒。
“既然如此。”
他长剑出鞘,横空一指。
“此战,便是你我之战。”
阿迦罗张狂大笑:“求之不得!”
第264章 青衫
溯回地
拂晓的风里,浓烟未散,到处都是乱石沟堑,枯枝横木,地上的雪焦黑泥泞,林间四散着古尸的断肢残骸。
卫宛见到谢映之时,他白衣落拓,形容不羁,风流不减。
“身为玄首。”卫宛眉头紧皱,看向谢映之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如此以身涉险!”
谢映之道:“我虽看似惊险,却安若磐石,师兄勿忧。”
他说着淡然看向卫宛身后,只见十几名戒备森严的玄门弟子严阵以待。
谢映之心中了然,这哪里是来接应他们的,分明是来除魔卫道的。
此间阴兵尸傀都已就伏,黑袍人也早就遁形,那就只剩下……谢映之不动声色看向魏瑄。
“卫夫子。”魏瑄上前见礼道。
卫宛是魏瑄的授业老师,向来严正。魏瑄一直对他敬畏有加。
卫宛单刀直入道:“殿下随军西征勇气可嘉,凯旋后有何打算?”
魏瑄恭敬道:“回夫子话,我不想回京城了,塞外海阔天空,我想留在这里。”
卫宛疑惑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魏瑄道:“我想去大漠以北,去西域看看,我想远行。我也许不会再回中原了。”
他本来中了石人斑之毒,此番出塞,抱着血洒疆场、一去不回的决心。
现在活了下来,但境中所见的前世种种,让他心神俱裂,更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萧暥。
魏瑄认为只要他远走,境中之事就不会再发生。
他不会成为帝王,不会折了中原的利剑,不会穷兵黩武耗尽国力,也不会导致胡人南下,放马中原。
今生再不相见,也就不会伤到那人。
大千世界,他愿意用一世苦行磨去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他知道,更有可能,永远忘不了,走得越远,思念越深,过得越久,思念就像陈年的酒。一点就燃,灼骨销魂。
等到他浪迹一生,年老的时候,若还能回到中原,隔着院墙,看那人眷侣相伴,儿孙满堂。
魏瑄眯起眼睛,阳光从乌云后折射出来。
“你哪里也不能去。”卫宛冷冷的声音直截了当地断了他的念头,“殿下需跟我去玄门。”
魏瑄愣了下,立即明白了过来。上次在大梁城郊卫宛就想抓他了。
“好。”他笑了下,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原本还有些茫然今后何去何从,现在这个问题都不需要他考虑了。除魔卫道,他这个结局也许更好。
“我正想去玄门看看。”他爽朗道。
谢映之静静看向魏瑄,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早就做好了打算。
“殿下,可知道玄门的戒律堂。”谢映之道。
玄门戒律堂,专门惩治邪魔外道,废其修为,其过程无异于抽筋蚀骨,很少有人能活下来,即使撑下来也是奄奄一息了。
谢映之道:“废去修为犹如骨肉重塑之苦,你很可能支撑不下来,即便活下来,将来也会是个不会任何武力,弱不禁风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
“先生,生死有命,我如果真入了魔,日夜煎熬,反倒生不如死。”魏瑄道。
而且还要连累那人,连累国家。
谢映之蹙眉,隐隐意识到,此刻玄门的戒律堂和断云崖,对魏瑄来说是自罚,也是解脱。
卫宛冷道:“既然殿下都想明白了,这样最好。”
说罢,他一摆手:“拿下。”
几名玄门弟子立即一拥而上。
忽然旁边的树丛忽然簌簌抖动了几下,残雪崩落,一道灰色的影子嗖的从里蹿了出来。
最前的两名弟子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风声掠过,脸上火辣辣一痛,就多了几道血糊糊的口子。
“什么东西!”
“苏苏!”魏瑄惊道,“不得无礼!”
一团灰茸茸的小东西窜到了魏瑄面前的雪地上,一蓝一紫两只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瞪着卫宛,弓着背毛都竖起来了。但是气势做足了,其实后腿在发抖。
“沧岚山猫。”卫宛眉头一簇:“居然这里还有苍冥族蓄养的妖物。”
他说完,灰袍下伸出瘦长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将苏苏提到了空中。
“夫子,不要伤它!”魏瑄急道,“都是我的过错!”
他话音未落,两名玄门弟子就将他缚了双臂押住。
卫宛抬起手,拨开了他额间的乱发,眉心的焰芒早就隐去。
卫宛抬起手指在他额间迅速划了几笔,落下一道符文,暂时封住他的修为。
随后卫宛回头,又看向空中挥舞着爪牙的苏苏,神色严峻道:“皆是苍冥妖孽。”
他说着骨节突起,四周的空气暴起隐隐雷动。
“苏苏!”魏瑄挣扎道,“你们放过它!”
就在灼灼火星迸起时,忽然一道清风掠过,带起碎雪纷纷拂面。
卫宛袍袖一挥,散去火星和雪沫,骤然回头。
“映之,你要当着玄门弟子包庇妖孽?”
谢映之静静道:“师兄视之为妖孽,我看到的,是苍生。”
卫宛面色凝重:“映之,玄门无情。”
谢映之道:“大道亦无情。”
“既然你知道。”卫宛面色一沉。
“玄门守护的是大道,包括公道么?”谢映之问。
“大道当然包括公义正道。”卫宛答道,
然后他凝起眉,知道他这师弟又要诡辩,“玄首不能干预戒律堂。”
谢映之看向在场的玄门弟子,道:“诸位弟子,文昌阁策论之日也都在场,可曾记得主公说过的话。”
所有人肃然无声地看着他。
“为这乱世里,热血之士,血不白流。如今晋王一身孤勇救众人于危难之间,却被如此仓促发落,我玄门岂不寒天下之人心。”
众玄门弟子皆面有振色,又看向卫宛。
卫宛知道他这个师弟,淡泊不羁之下,却有慨然之义气,所以师父说他心性最佳。
“此事回去再议。”卫宛无奈退步道,
又看了眼谢映之白衣上斑驳血迹,蹙眉道,“回去先把衣衫换了,看着刺眼。”
***
萧暥夜半醒来就发现魏西陵不在身边,刚出了声,云越就进来了。看来他一直都在屏风后守着。
“主公,有细作潜入大营,魏将军率军追去了,主公不用担忧。”
萧暥心中一惊,魏西陵的营地戒备森严,什么人能潜入他的大营?不仅潜入了,还有机会夺路而逃?让魏西陵亲自去追?
他立即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云越道:“那人极为勇猛,其他人都近不了身,也就跟魏将军交手了几个回合,夺马逃了。”
萧暥蹙眉,看来具体什么情况,还是要等魏西陵回来才知道了。
“营中可有伤亡?”
“没有。”
萧暥稍稍放心。
“天还没亮,主公再休息一会儿罢。”
萧暥揉了揉眉心。
他已经二十多天都没有睡好过,之前在北狄王庭,每天和阿迦罗同榻共寝,夜夜神经都紧绷着,后来猎场逃杀,王庭大战,火烧月神庙,接二连三上演,溯回地里又和一群妖魔鬼怪混战几天,这一阵玩命地折腾,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正想着,云越已经探手到他的腰间扶他躺下。又给他揉按起肩颈来。
萧暥实在太困乏了,乃至于云越靠着床榻,悄悄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他都没察觉。
云越的手环着他的肩替他揉按时,才发现他出了很多汗,再一摸衣衫都是潮湿的。
云越眉心不由挑了挑,“主公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他声调幽幽,“你们做什么了?”
萧暥脑子混混沌沌,糊里糊涂道:“没做什么,也就把他压在下面了。”
云越肩膀猛一震,脸色霎地白了下。
他知道萧暥又开始吹牛,反过来想,大概就差不多了。
但云越不戳破他,顺着他的意思,小心追问:“压下面了,然后呢?”
“他不让我看。”萧暥卷了卷被褥,前言不搭后语道:“好吃。”
云越神色复杂,脑中已经是风生水起,天人交战了。
***
萧暥都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鼻间隐约萦绕着一缕清雅的淡香,若有若无,如雨后云山空境,让人心旷神怡。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谢映之悠然坐在榻边,看上去神清气爽。
他一袭烟雨色青衫,外面又罩了件柳色大氅,如同雨过天青,碧色如洗。
这种鲜艳的亮色一般人很难驾驭得住,然而谢玄首穿来,碧绿春衫衬着冰玉的容颜,清致出尘,恍若神仙中人。
这视觉冲力太强,萧暥刚睡醒,有些受惊。
“主公怎么了?”谢映之莞尔。
萧暥走了下神,赶紧道没事。
心里暗搓搓地想,一大早醒来,就看你穿得那么绿,有点不习惯……
他刚想开口问其他人的情况,就听谢映之道:“晋王无事,已经去休息了,我们回来的途中遇到魏将军了,此刻他正与卫夫子叙话。”
萧暥暂时松了口气。
谢映之又道:“倒是主公,你临行之时,我交代的,你可记得半句?”
萧暥陡然心虚。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使劲作。谢映之嘱咐他切忌劳累之类的话,早就抛诸脑后。
“我刚才已经替你把脉查看过了。溯回地里,你的噬心咒竟然没有发作,已是万幸,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着端起药,递给萧暥。
萧暥皱着眉接过来,四周看了一圈。
“主公如果是找那些果干零嘴,我已经收起来了。”谢映之悠然道。
什么!?为什么?
谢映之云淡风轻道:“主公若不记得这药汤有多苦,就不会记得我的话罢,以后吃药我就亲自监督你。”
卧槽,没收他的小粮仓了?萧暥暗搓搓地炸了下毛。这算什么,虐待病号?
谢先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萧暥端着药碗,眼睛巴巴地望着谢映之。
但这一招在谢玄首这里丝毫不管用。
谢映之莞尔,声音轻柔清淡,不起纤尘,“药凉了,主公快喝罢。”
泥煤的,草……
丧心病狂。
萧暥坐在榻上苦得掏心挖肝,深切怀疑他是故意的。
谢映之抬起手,拨开他的衣领,“你身上还有外伤。”
那是溯回地里被藤蔓缚出的伤痕。
谢映之去取药匣,转身之际,如云似墨的黑发自肩头滑落,用一根碧色发带在脑后随意束着,如飞絮游丝,飘逸潇洒。
萧暥看得一愣,心道虽然是赏心悦目,但是,谢玄首你这真的是……从上绿到下了啊!
萧暥不地道地想,他这是受什么打击了?失恋了?
“靡荼花之枝叶有毒,需给你清理一下。”谢映之说着从药匣中取出几只玲珑的瓷瓶。
萧暥这会儿真有点摸不透他,怕被他整。
萧暥看着他调配药汁,有点心虚地瞥了眼他的手。银光流溢的玄门指环衬着皎洁修长的手。
他心中不由想,这指环还是戴在谢玄首手上最好看,给他这大老粗戴着,真是糟蹋了。
且不说经常风霜雨雪里辗转,沙场溅血,还转手了好几轮,不知道有没有磨损。
所以,他心虚地想,谢玄首这样豁达的人,不会介意吧?
他正忐忑着,谢映之已经配好了药,闲闲地走过来,施然抬起手,轻若无物地一扯,衣衫如云翻落。
萧暥:他怎么这么熟练……
只见萧暥的手腕,臂膀,脚踝等各处都有被藤蔓勒出的红痕,腹部还有一道箭创,最深的一道伤口在大腿根处。
谢映之目光坦荡荡地往下看去,饶有趣味,“谁替你包扎的?是个新手罢。”
萧暥被他看得实在尴尬:“为什么是新手?”
谢映之毫不留情指出:“替你包扎腿根上的伤时,他的目光都偏离到三尺之外了。”
萧暥:……
谢映之似笑非笑,到案前端起药盏,一边挽起衣袖,转身洒然道:“腿张开。”
魏西陵正和卫宛走过营帐门,脚步当场一顿,“先生!”
卫宛:……
饶是他向来板苛的脸此时也有点绷不住了,汗颜地解释道:“师弟向来不拘小节,将军勿怪。”
“这是在军中。”魏西陵蹙眉,想起他曾经提醒谢映之军中当注意一些,他没有重复的习惯。
于是道:“夫子,我还有军务,告辞。”
言罢转身回帐。
谢映之刚刚替萧暥包扎好,帐门就掀开了。
显然魏西陵为了避免尴尬,等了片刻才进来。
萧暥一见是魏西陵进来,嗖得卷到被褥里去了。真是太特么窘迫了。
谢映之颔首微笑道,“将军来此有事么?”
萧暥佩服,简直是五体投地。这是魏西陵的寝帐他没记错吧?反客为主也不是这样的罢?
魏西陵道:“阿暥的伤势如何?”
“晚上再换一次药,过两天就能骑马了。”
魏西陵道,“晚上我替他包扎。”
萧暥腹诽,他说你是个新手啊……
谢映之微笑:“将军如有不便之处,可以找我。”
“我倒确实有件事想请教先生。”他看了一眼萧暥,“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萧暥懵了,等等?什么意思?要避开他?
魏西陵这么突然那么生分了,昨天差点把床都拆了还是不给他看锦袋,那就算了,今天连说话都要避开他了?
这还是兄弟吗?基本的信任呢?
“西陵……”他巴巴地看着魏西陵。
魏西陵神色冷峻,转身出帐。
他想跟上去听,可是刚刚谢映之给他上过药,身上又不着寸缕,实在有伤大雅,只好惨兮兮卷在被褥里,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心里不着调地想着,他们两怎么就这么默契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走到帐外。
魏西陵单刀直入道:“先生刚才既然替阿暥查看过,必然见到他左胸口那个伤痕了罢?”
谢映之坦言:“那是噬心咒。”
魏西陵面色一寒,听上去就觉得险毒。
他剑眉紧蹙:“莫非和苍冥族有关?”
这个梅花印般的痕迹,他问了萧暥两次,结果不是虚与委蛇,就是指东说西,或者干脆装昏。
他在野芒城时也问过云越,但是看起来萧暥下过死命令,云越根本不敢说。
谢映之坦然道:“噬心咒是苍冥族极为阴毒之咒术,将军也知道,苍冥族擅长制作人傀尸蛊,这噬心咒原本就是为了控制他人。中了噬心咒之人,若不服从主君的命令,就会被反噬,甚至心中之所想,都会被施咒之人所窥知,一旦有任何异心或他念,即刻会被反噬。每每反噬,便要忍受万刃穿心之苦,哪怕是再坚韧的意志,也会被磨成齑粉,史上没有人能撑住。所以,这噬心咒不是一般的苍冥族秘术,而是极为高阶之法,专门用来对付敌军主帅。”
魏西陵脸色寒峻,“可是阿暥支撑下来了。”
谢映之叹了口气,眉目间有恻怜之色:“他不是支撑下来了。他是强行拔除了噬心咒。”
有时候谢映之也看不懂萧暥,那人喝口药也要找他的小粮仓,汤药的苦都吃不起,却又能彪悍到强行拔除噬心咒。
下了几天的大雪,军营周围的营垒都被冻住了,形成晶莹的雪墙冰壁,坚不可摧。
两人沿着营垒边走边说。
谢映之道:“拔除噬心咒,其过程惨烈,胜于钻心锥骨之痛,此后心脉具损,重疾缠身,时日无多。”
听到时日无多几个字,魏西陵向来岿然不动的身形,微微晃了下。
立即蹙眉问道:“先生可有治疗之法?”
“我现今用玄门之法并辅以汤药为他调理,修复受损的心脉,但此法时日持久,少则三五载,多则十数年,且治疗期间内,他不能劳损心神,不能虚耗无度,不能忧虑过甚,可是如今这局势,将军也知道。”
天下纷乱,诸侯割据,虎狼环伺,蛮夷觊觎。怎么可能安心调养。
漠北白茫茫的雪原上,朔风呼啸,掀起他袍摆猎猎翻滚。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人带回江州去,关进公侯府,护起来。
就听谢映之道:“主公拔除噬心咒后,不可受寒,他却在严冬去了苦寒之地,从此落下畏寒之症。”
“苦寒之地。”魏西陵眉心紧蹙,“先生说的,莫非凉州?”
“原来将军知道?”谢映之明知故问地看向他。
魏西陵心中猛地一震,难道是葬马坡之役!
当时魏淙进兵凉州,和曹满相约攻击蛮夷,萧暥当时闻讯赶去接应,却被风雪阻隔了两天,最后魏淙被蛮夷伏击,折剑葬马坡。
没想到,他当时竟是在刚刚拔除噬心咒之后。
“拔除噬心咒,半年卧床,不可妄动。”谢映之说着,凝目看向莽莽苍苍的雪原。
白雪映着他一袭天青碧色的衣衫,忽如春风十里烟波。
“当时,主公他身患痼疾,远赴朔北,雪上加霜。无畏生死,最后却是落得个谋害义父的罪名。”
谢映之说着一双清冷的眼眸静静看向魏西陵。
此后之事,不用谢映之说了,因为当时萧暥刚刚迎接皇帝到大梁,挟天子之意图已显,但皇帝年少,萧暥势力也远不及北宫达等诸侯,所以士林有让魏淙摄政,甚至代君位之意。
魏淙之死立即引得天下汹汹口诛笔伐,斥萧暥忘恩负义,为了争权,丧心病狂谋害义父。江州之人更是悲愤填膺,恨之入骨,公侯府中众将群情汹汹,欲北上讨伐,被魏西陵以国事为重,蛮夷未除为由,压了下来。
他想等萧暥一个解释,结果,萧暥全都默认了。
魏西陵一拳狠狠捶在营墙上,震落碎冰雪沫飞溅,竟生生在冻结坚固的营墙上砸出了一个陷坑。
他指节间鲜血淋漓。
谢映之慨道:“将军这是何苦,我去给你包扎一下。”
魏西陵道:“不烦劳了,皮外伤。”
“阿暥的病,先生有无彻底根治之法?”
谢映之想了想,“一为苍冥族之法,但大夏皇族零落,难以施行,还有一个非常之法,其实也一样邪诡。”
魏西陵见他有犹豫之色,道,“先生但说无妨,以命相换也可。”
谢映之肃然道:“将军对主公之情义,令人感佩。”
魏西陵沉声道:“当年,本该是我中术的。”
第265章 战略+番外
“先生说过,噬心咒是高阶之秘术,专门用来对付敌军主帅。”
谢映之道:“将军想起什么了?”
魏西陵望着那静静道:“羲和三年,我率军途经离雁岭,遇到袭击。”
这次袭击非常蹊跷,那这些人的战法诡谲,如果说像,竟与前日的阴兵有些相似,他们虽被击退,却更像诱敌深入之计,加上离雁岭地形险峻,天气突变,寒雾弥漫,视野不清,那感觉就像在溯回地时那样,甚为诡谲,现在想来都有一种阴森之感。
原来是有人替他挡下了背后的冷箭。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谢映之了然,“我若记得不错,当年正是兰台之变后,天下大乱,各路诸侯起兵勤王,讨伐蛮夷,令尊正是诸侯平夷的主力。如果少将军遇到不测……”
魏西陵心知,何止是遇到不测,噬心咒控制人的行为心性,就算他意志坚定,能扛下这万箭穿心之苦,不受噬心咒所操.控,但是此术之阴邪在于还能窥测内心之所想所念。那么他心中思虑之战略,就会被苍冥族所窥知。
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像萧暥一样强行拔除噬心咒,要么自诀,以免为妖人所利用。
“而这些年他们对将军的偷袭并没有停止。”谢映之道。
魏西陵知道他指什么,安阳城下,北狄草原,已经两次了,摄魂箭都是冲着他来的。
“月神庙尸胎鬼母,千人祭大阵。恐怕也是想让将军身陨于此。”谢映之徐徐道,“将军是中原之屏障,这样的袭击,今后不会少。”
魏西陵道:“多谢先生提醒,我会严加防范。”
然后他转而道,
“适才先生所说非常之法,能治好阿暥的病?”
谢映之坦言:“此法和苍冥族之法殊途同归。恐怕主公不会愿意。”
***
萧暥被撂在大帐内,昨晚汗湿的中衣早就被收洗了,他只有老老实实卷着被褥,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在想,魏瑄这孩子怎么了?闹别扭了?回营了也不来看他。
不过也好在没来看他,他现在这样子太狼狈了。
一会儿又想到,他的小粮仓到底被谢先生搁哪里了?唔,肚子有点饿了。
就在这时,他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酥油味。睁开眼睛,漆盘里是酥焙子和奶茶,草原特色早餐!
他一激动,伸出手就去接漆盘,冷不防被褥倏地从肩头滑落,露出光洁的肌肤。
云越蓦然一怔,“主公?你……”
刚才魏西陵让他给晋王安顿寝帐,只是出去半个时辰,怎么回来,主公就光着身子躺在魏将军床上了?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魏将军为人刚正,光明磊落,不是这种人啊……
萧暥从他瞬息万变的眼神里顿时意识到有点不妙。毕竟这是魏西陵的寝帐里。
他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云越,刚才其实是谢先生来了。”
云越满脸惊骇,什么?!
还有谢先生?你们还是三个人?
萧暥点头。
云越脸色惨白,身形一时间有些不稳。
***
营地里,
魏西陵听后面色微变,剑眉紧蹙,“非得如此?”
“苍冥秘术向来诡谲乖张,而且即使用此法,之后主公依旧需要卧榻调养一年,才能恢复与常人无异。”
“他确实不会愿意。”魏西陵道。
谢映之道:“所以不到生死之际,无需如此,好在此番主公没有中寒毒,我用玄门之法为主公徐徐调理。只是期间不可再劳损过度。”
他边说边静静看向魏西陵:“但如今天下诸侯纷争,烽火不息,虎狼环伺,江山未定。”
“为国征战,义不容辞。”魏西陵道,
为国,也是为他。
谢映之心领神会地一笑。
魏西陵忧道:“但朝局险恶,不亚于战场厮杀。朝中之事,还要拜托先生。”
“庙堂之上我会为主公尽力周旋,战事全赖将军,你我合力,不要让主公再劳损身体。”
魏西陵点头,两人商议妥当。
回帐的时候,萧暥刚刚吃完早点,爪子上还沾着酥油,顺手就把裹焙子的棉纸折了两只小狐狸,凑一对儿,搁在枕边,闻着香喷喷的。
此人病得那么重,倒是还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谢映之饶有兴趣地捡起一只来,“主公折的?”
心灵手巧的某狐狸点点头,他也就这点手艺。放在太平盛世里,估计不够糊口。
魏西陵取了一套衣衫递给他。
萧暥赶紧接过来,立即拖到被褥里悉悉索索穿了起来。
等他穿好衣衫,怀里又多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食匣。
萧暥眼睛一亮,是他被没收的小粮仓!
除了昨天没吃完的松子果脯蜜饯葡萄干,还有香甜软糯的糕点。
萧暥眨巴着眼睛,这座冰山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对了,西陵,昨晚上你去追击的是什么人?”
魏西陵道:“北狄人的残部,为首叫做赫连因。”
谢映之微微扬眉:“赫连因?”
“先生知道此人?”
谢映之眼中掠过洞悉之色:“只是有点印象,他说了什么?”
“赫连因扬言统一十八部,南下中原。”魏西陵说着静静看了眼萧暥。
当时隔着火墙,阿迦罗张狂道:‘他是我的人,哪怕踏平九州,我也要把他夺回来!’
炙热的恨意隔着火焰,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熊熊燃烧,像一头孤独又桀骜的野兽。
魏西陵面色沉冷了几分,转而问,“阿暥,你可与他见面,交手过?”
萧暥一脸懵逼,他什么时候惹过赫连因?
不过赫连因这个名字他倒是有印象。
《庄武史录》里写到,武帝驾崩后不久,北狄大单于赫连因联合各蛮族入侵中原,只是战况怎么样,结果又是如何,他已经不大记得了,但也有可能何琰根本没有写。
“三十年后,赫连因挥军南下,中原沦陷,尽成胡人之牧场,百万衣冠南渡。长江防线将成为帝国最后一道屏障。”谢映之说罢静静看向魏西陵。
将军气宇轩然,风华正盛。
可是几十年后呢?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即便是战神,他能够坚守长江防线多久?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终有年华不再的一天。
谢映之道:“虽说境中所见皆虚妄,很多前因已经被改变,但也不能不防。”
三千世界,诸多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暥不清楚谢映之所说的溯回之境到底是什么。但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永嘉之乱。
中原沦陷,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生民流离。历史有时候惊人地重合。
按照《庄武史录》,三十多年后他萧暥早就身陨骨销了。只剩下魏西陵将独自支撑起这破碎的帝国。在山河飘摇之际,为万兆黎民遮蔽风雨。
长江防线将成为帝国最后的防线。他们的家也是所有人的家。
他心中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即使将军双肩似铁,又如何在垂暮之年,一人支撑起这风雨中飘摇破败的河山。
他更不敢想象,一旦被攻破,胡马渡江,永安城,甚至整个江南要被战火夷平。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云越,拿地图来。”萧暥断然道。
现在他已经拿下了凉州,击败了北狄王庭,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
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制定接下来的战略,未雨绸缪。
现在布局一切都还来得及。时不我待。
云越吩咐人搬来了一张矮几,置于榻上。展开地图,天下之局势一目了然。
谢映之将一块糕点置于左上方的戈壁荒漠,道:“此番王庭之战,我们已经摧垮北狄王庭主力并五大部落的人马,但是大漠以北,还有八个部落。”
魏西陵道:“清早我率军追击赫连因,才发现王庭四周已空,赫连因应该是早就让余部迁往漠北了。”
萧暥明白了,就在他们被困在溯回地的这几天,竟是给了北狄残部撤退到漠北的机会。
如今天气已经入冬,大漠冰天雪地,对于他们这些中原骑兵来说,根本不可能跨越大漠作战,而且从凉州一路战到王庭,军士疲惫。
谢映之接着又拿起一枚糕点放在鹿鸣山。
“秋狩已经结束,凉州的战事必然传到诸侯耳中。”
萧暥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此番北狄重创,阿迦罗也死了,赫连因还没有成气候,且远遁漠北,几年内是不可能再跨越大漠的。
目前必须把注意力转向中原了,以免诸侯趁他大军在外,动他的雍襄之地,秦羽一个人怕是难以应付。
谢映之又抬手取出几块糕点,分别置于地图上。
“如今凉州已平,襄州也已经安定,雍襄之地与魏将军所辖的江州隔江相望,连成一片。中原尚有实力的诸侯,剩下豫州的虞策和巴州的赵崇,但是他们的封地处于襄州和江州之间,只要他们不与东北的北宫达联合起来,就不能成势。”
魏西陵抬手将一只小狐狸置于图上。
萧暥心中一震,落子之处正是幽燕之地。
他不由精神一振,该拿下北宫达了!
他忽然又想起以前让魏西陵帮自己打襄州,那是绕着弯子旁敲侧击,心虚到不行,现在魏西陵这么自觉了?都不用他开口了。
《庄武史录》中,两年后,他与北宫达有一场决战,战事极为惨烈。最后原主还是险胜。此战之后,他元气大伤,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如果魏西陵能直接参战,那么他就不需要打得那么艰苦。
谢映之道:“主公先除北宫达,其后虞策,最后赵崇。如此,天下可定。”
萧暥深吸一口气,平定乱世,统一九州。
魏西陵道:“明白了,我回去便开始准备。”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准备什么?”
谢映之接过话道:“当然是士兵需要的御寒防护,以及雪地作战的兵刃。春耕之时不能出兵,夏日炎热,只有秋日最适合作战,但是幽燕之地十月就开始降雪了,之后便是酷寒千里,江南的士兵要北上作战,首先要对抗的就是严寒。”
魏西陵点头:“北狄人的皮甲不仅轻便,亦能抗寒,弱点在于护身不及铁甲,我意,请褚先生加以改制,用于东北战事。”
萧暥心道,魏西陵果然是实干派。已经考虑具体怎么打了。而且看起来,他从后勤配给到前方战术都是一手抓。
但是对手是北宫达。
北宫氏占据幽州燕州两大州,几代人的积累下来,盘根错节,实力雄厚,他的雪原熊豹营铁骑,几乎是武装到牙齿了。
萧暥想起后世铁血书友群里还曾经有人分析过。
北宫达的熊豹营雪原铁骑,配备清一色的雪地战马,耐力和速度俱佳,单兵都是严格筛选出来,身形壮硕,体格惊人,穿着遮盖住面部的重甲,配置大戟,长枪,利剑,陌刀,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移动的武器库。
这种铁骑如果组成方阵推进,那效果简直就如同向前推进的坦克,碾压一切,势不可挡。
“北宫氏的雪原铁骑,重而不精。”魏西陵冷道。
萧暥心中一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就如同重剑无锋,以力量碾压对手,但是灵活度却不够,挥剑也需要损耗更大的力气。只要把他们调动起来,能把他们自己给累死,到时候以逸待劳,在运动中击溃他们。
他忍不住又问,“那么虞策,赵崇呢?”
“虞策怨毒无信,沙蛇游甲为利而战,上下离心,一战可破。赵崇的铁岭军,多为巴中番夷,好勇斗狠,军纪懈怠,不耐久战。”
萧暥心中暗震,忽然想起了铁血群里的群友们曾将九州各路诸侯军队的作战特点、实力、武力值进行过排名和分析,一群人讨论来讨论去,唾沫横飞,分析的帖子建了十几层高楼,还不如魏西陵短短的几句话,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当时铁血群里还列出九州最强的八支军队。
魏西陵的飞羽营轻骑和江汉大营水师
萧暥的虎贲锐士
北宫达的熊豹营重甲骑兵
曹满的凉州军
赵崇的铁岭军
襄州禄铮的黄龙城武卒
虞策的沙蛇游甲
当然这个排名颇有争议,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左右胜负的因素很多,只通过一两场战争很难比较出两支军队的综合素质,除了第一位无可撼动。萧暥心道,毕竟某人战无不胜,实在没办法。
魏西陵最擅长的是轻骑兵作战,利用骑兵的速度和灵活性,将作战指挥运用得出神入化,萧暥至今记得安阳城下那一战,不仅是实战性,连观赏性都极强。
萧暥也善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以少胜多,出奇制胜。
只不过比起魏西陵军纪严明,用兵精准稳,萧暥更为冒险,路子野得没边,还有点匪气。
这么一想,其实原主连作战风格上都有那个人的影子啊。
萧暥悄悄看了一眼魏西陵。
魏西陵正提起一枚子置于漠北,“中原战后,再驻军北狄草原,重建沧州城。彻底断绝北狄游骑南下之机。”
萧暥立即明白了,这是要建立战略缓冲区。
历来北狄人劫掠边境,都是以凉州西北诸郡县首当其冲。
“此法可行,既然铸城,还要充盈边城人口。”谢映之道。
“中原战后,诸侯各部的战俘,国中刑狱之徒,皆可令其前往沧州,铸城戍防,北狄各部落收降的部众也可以在此居住。给予土地,令其半耕半牧。”
萧暥明白了,等到中原平定之后,就要防备北狄了。
虽然此次王庭大战,大单于和阿迦罗都死了,但赫连因率领残部逃往漠北,漠北还有八大北狄部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得不防。
萧暥以为,魏西陵建立沧州城军事缓冲带的战略是对的,但魏西陵的思维还是军人思维,其实这沧州城可以做得更大一点。
萧暥道:“西陵,建立沧州城,还是固守。我更想要争取主动。”
魏西陵眸光一掠,“你想进攻?”
但跨越大漠,进攻北狄,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的。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飘忽不定,且不说茫茫大漠连北狄主力都找不到,后勤补给将会成为最大的困难。
粗略估算,若要跨沙漠作战,至少要两三匹战马运送补给,以保障一名骑兵。消耗太大,如果不是国力极其雄厚,根本耗不起。这种仗也只有武帝这种疯子,才会耗空国力去打。
萧暥道,“我不打北狄,我要以沧州城为基地,凿通西域。”
魏西陵和谢映之齐齐看向他。
萧暥道:“我要把尚元城的分号开到沧州去,建立商路,用中原的茶叶、丝绸、棉麻等和西域各国做生意,交换他们的瓜果、香料、珠宝等,并派出使节,交好西域各国。”
谢映之心下了然:“一旦西域各国皆在商市中获利,成为我之盟友,北狄就会在整个漠北,乃至西域被孤立。”
“对,届时沧州城将会成为中原到西域的商贾中转落脚之处,甚至成为继大梁、永安之后,九州最西端的繁华都城。”萧暥兴致勃勃道,
他要开一条丝绸之路,到时候他就能坐在都城里,吃到西域的葡萄干核桃仁,说不定还能自制番茄酱,胡椒粉。
谢映之眸色深沉道:“主公此举意义深远。”
在境中,武帝当年开疆扩土,远征西域。但是武力征伐所获得的土地,被征服的国家和百姓并不会真正地臣服。一旦武帝驾崩,多年的威压骤然瓦解,常年被征服支配的恐惧和愤怒就会喷薄而出,如同干燥的柴薪,一点即燃。这也是武帝驾崩后,西域各国立即支持北狄赫连因的缘由。
“我不搞扩张,我要蚕食。”萧暥眨眨眼睛。
让西域成为辽阔的战略缓冲区,并在日积月累的经营中,水滴石穿,步步蚕食,使得西域各国离不开大雍的财货,他们才会死心塌地成为大雍的附属国。
除此以外,萧暥还有下一步计划,但这会儿说为时过早,今后徐徐图之。
魏西陵看着他小口咬着糕点,细细挑起眼梢,眼中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态。就知道这人又在打小算盘了。
萧暥从小的心思就野得很,这种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统一九州,凿通西域,建立商路,孤立北狄。
萧暥舔了舔嘴角,盯着地图上,才想起一件事,“嗯?沧州城呢?”
谢映之失笑道:“主公,沧州城已经被你吃了。”
什么?
不但是沧州城,巴州、幽州都已经到他肚子里去了。
某狐狸尴尬地搓了搓手,落下几点酥屑。
这才想起来,这一番讨论下来忘了时辰,已经到了中午。
军中的午餐很简单,却不是草原的风味,清炖的羊肉,切得很细,用葱蒜香料和酱汁做了调料,蘸着吃。其他几样蔬菜,清新爽口。
在这朔北草原上,吃到江南风味的饭菜,倒是难得。
“殿下做的菜,我闻得出来。”萧暥嗅了嗅,
只是原本算是军中的团圆饭了,人却有点少。
“嘉宁呢?”
云越道:“公主骑马打猎去了,还没回来。”
萧暥知道,修整三天后就要拔营回京了,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牢笼。她当年追阿迦罗到了草原,是真的渴望这草原的广袤辽阔,只可惜阿迦罗野心太大,而且还是个弯的。
算了,反正北狄人早就撤到漠北了,让她再肆意几天。
“那阿季怎么也不来?”
云越道:“晋王说,他困得很,想睡会儿。让人别扰他。”
都日上三竿了,还睡?他记得以前魏瑄起得很早,天刚亮就来敲他府门了。
“不会生病了罢,我去看看他。”萧暥道,
“主公,殿下特意还说了,你别去让他闹心。”
“什么?”萧暥顿时受到暴击。
这孩子是到叛逆期了?开始嫌弃他了?
以前魏瑄看他的目光,眼睛里就像盛着星河,现在莫非就像看着一个病恹恹颓废的中年大叔?
“我去看他。”魏西陵说着转身就要出帐。
“西陵,你手怎么了?”
萧暥这才发现,魏西陵的右手明晰的骨节上有残留的血痕。
他方才想起,适才在议事时,魏西陵站于榻前,一直有意将右手置于背后,颇有风仪。
当时萧暥还在想,他这是故意的罢?所以这个死傲娇,议个事也要耍酷?至于吗?原来竟是这样。
“皮外伤,无事。”魏西陵道。
“将军,还是我去罢。”谢映之道,“如果晋王真的生病了,你们去也帮不上忙。”
***
外面阳光很好,营帐里却很幽暗。因为隔了几重帷幔屏风。
谢映之一进去就见到卫宛正襟端坐帐中,正在监督着魏瑄。
魏瑄坐在案前,埋头心无旁骛地抄写经书。
谢映之一身青衫却似三月春风,让整个幽暗的军帐里都变得明亮起来。
“玄首。”卫宛面无表情道,“殿下已经决定跟我回玄门戒律堂清修,此事玄首就不要再过问了。”
那是魏瑄自己的决定,谢映之确实不好再说什么。
卫宛又正色道:“玄首不得干预戒律堂。”以此防止谢映之再来诡辩之说。
接着他目光严厉地看向魏瑄,这次刻意压低了声音,“师弟,你在大梁城郊的话,也不用再跟我提及,此事已了。”
谢映之明白,当日他跟卫宛说的是,若魏瑄将来入魔,犯下大错,与他同罪。
而现在魏瑄虽然心魔已生,却并没有犯下大罪。所以,那句话不算。
“这是防微杜渐。”卫宛严词厉色道,
谢映之也不坚持,一副从谏如流之态,“既然如此,晋王便交由戒律堂处置。”
他居然这样轻易让步了,让卫宛颇有些意外。
但转念一想,玄门百年门规,即使是玄首,也不能不遵从。谢映之再放达不羁,也不能违背玄门的清规律令。
谢映之闲闲踱步道:“师兄,以戒律堂之准绳,晋王此事该如何判?”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殿下入魔,属于极为危险之邪魔外道,须废去修为,终生囚禁断云崖。”卫宛毫不留情道。
谢映之侧首:“玄门律令,还有一条师兄可知?”
卫宛端坐席上,八风不动。
谢映之走到坐席前,微微欠身,眸光轻漾,“如遇极为危险之邪魔外道,可由玄首亲自废去其修为。”
卫宛骤然抬起眼皮,“映之。”
“此番我亲自去戒律堂。”他目光掠向魏瑄,淡淡生出一缕冷意,“废去他的修为。”
卫宛面色阴沉,知道他这师弟多半要放水,“映之,此事关系九州正道之安危。”
“师兄放心,我决不会姑息。”谢映之说罢,信步走到案边。
一线日光正落到他指间古纹斑斓的银戒上,反射出炫冷的光,青烟般的袖摆映入眼底,清修的手指按住了魏瑄正在抄写的经书。
“殿下,你总是避而不见,不是办法。”
魏瑄抬起头,望向眼前碧玉般的人,“我现在一想起他,眼前出现的就是阴森的寒狱和残血,先生让我如何面对。”
他黯然垂下眼帘:“削肉剔骨对我来说不是惩罚,而是洗炼,可以涤去我心中执念妄臆。玄首不用再帮我了。”
谢映之凝眉,魏瑄还是没有走出溯回地,他在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惩罚自己。在为将来可能犯的错,情愿忍受削肉剔骨之苦,成为一个废人,终生□□于断云崖,不见天日。
其实这才是痴妄。
谢映之道:“大军在这里最多停留修整三天,殿下既然决定去玄门,断云崖一入,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的皇叔,皇姐,还有主公,你不跟他们道别吗?”
魏瑄肩头一震,手中的笔终于再也握不稳了。
和那个人之间,只剩下了告别。
魏瑄离开营帐后。卫宛正要带两名玄门弟子跟上监督。
“师兄且慢。”谢映之淡漫地一拂衣摆坐下,兀自倒了一盏茶,“我支开晋王,是有话想问你。”
***
魏瑄也不知道谢映之用什么方式留住卫宛,给了他难得的自由活动的机会。但也只限于在军营内。
营寨门口、四周都有玄门的人,想逃是不可能的,他也没打算要逃。
营寨地上到处都是积雪。
大战过后烽烟散尽,朔北的天空明净,阳光温暖,却照不见他心底的深渊。
这大概是他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了,仿佛经历了两世的沧桑与劫难。再次重逢也是诀别。
他想好了,萧暥若问,就说他决定到玄门修行了。
大帐的帐门没有放下来,阳光照进军帐里。
魏瑄脚步陡然一顿。
只见午后的暖阳下,萧暥坐在桌案边,手中拿着棉纱,目光专注地给魏西陵包扎伤口。
桌案上放着药匣和几瓶创伤药,饭菜都已经凉了。
细软的棉纱缠绕在魏西陵清劲有力的手指上,萧暥动作灵活轻巧,很快就包扎好了。
萧暥托着他的手腕,坏心眼地想,要不要顺便给他扎个蝴蝶结?这年头没这东西,他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罢?
就在他爪子不老实地摸索着那修长的手指,拿着棉纱跃跃欲试之际,魏西陵果断抽回了手。
萧暥这才反应来,你都包扎好了,还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你想做什么?
帐外,魏瑄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一名军士要进去禀报。
“不用了。”魏瑄轻声道,“也不要说我来过。”
***
木案上搁着一柄古旧的折扇。
卫宛拿起来仔细查看后道,“这是师父的折扇。”
谢映之道,“这是溯回地里发现的。”
卫宛眉心一簇,“当年大夏国灭,苍冥族最后一任国君放火烧了都城,数位苍冥族长老带着余下的族人逃至望鹄岭,被我玄门前辈尽数除灭于此。那一战除魔卫道,极为惨烈,我玄门虽胜,但是元气大伤,那一战师父也参与了。这折扇在溯回地也不奇怪。”
谢映之刚想再问,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鹞鹰翅膀的震动声,紧接着一名玄门弟子匆匆入内:“玄首,刚收到的红翎急件。京城来的。”
谢映之一看之下,神色微变。
“大司马在秋狩猎场不慎坠马,伤折椎骨,性命垂危。”
第266章 远徙
谢映之当时离开鹿鸣山的时候是布局妥当了才走,秦羽还亲自送他到鹿鸣山下。
谢映之隐隐察觉了一丝微妙的异动,“我走之后,鹿鸣山可有什么变故?”
卫宛细想了想:“一切都是按照玄首的布局。”
他眉头紧蹙,“此番我提前离开了鹿鸣山,是我不察所失。”
谢映之静静看了他一眼,“来者可追,为时未晚,我去通知主公。”
就在这时,帐门掀起,魏瑄低头进来。就见卫宛神色冷肃中带着阴霾。
他微微一愕,立即有所觉,“先生,是出事了?”
“此事与殿下无关。” 卫宛当即道,“看住他。”
帐中立即进来几名玄门弟子。
***
中军大帐。
萧暥猛然一震,脸色霎地白了,“大哥常年征战,怎么可能坠马?”
魏西陵道:“必有人作祟。”
谢映之点头:“此时,主公取凉州的消息必然已传到鹿鸣山,大司马紧接着就出事了,太过巧合,可见有些人急了。”
“我得立即回京。”萧暥急迫道,
秦羽是他的大哥,厚重沉稳,一直对他很是照顾,两年来推心置腹,有秦羽坐镇雍州,他这些年才能放心地出征襄州,凉州。
萧暥知道,即使是现代,伤到椎骨也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要瘫痪。这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是致命的。
魏西陵道:“阿暥,你和先生立即回京。”
“那你”
“凉州初定。”魏西陵道。
萧暥顿时明白了,现在如果他们立即从西北撤军,那么刚刚拿下的凉州和朔北之地,很可能再有反复。不是被其他的军阀夺取,就是曹氏余脉趁势再起,甚至崔平手下的凉州军,扎木托那些投降的北狄部落也会反水,必须有人彻底镇住他们。
谢映之道:“魏将军所虑极是。”
魏西陵道:“我会重新整编凉州军,等凉州局势安定之后,再回江州。还有一件事。”
他看向萧暥,“嘉宁跟我回江州罢,太奶奶很多年没见她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这次秦羽出事非常蹊跷,雍州局势难料,稳不稳得住还不好说,带着嘉宁诸多不便,魏西陵这是给他解决后顾之忧。
萧暥立即道:“好,嘉宁就拜托你了。”
“还有阿季,听说他不想回京,就跟嘉宁一起走。”魏西陵道。
卫宛眉头一蹙,立即出声道:“君候。”
魏西陵注意到他换了称呼。
当年先祖魏修受封国于江南,为一方诸侯。又为避纷争而放弃王爵。
此时卫宛改称他封号,显得生分,正式又严肃。
“夫子有话请说。”魏西陵道。
卫宛严辞道:“君候,殿下已经表示要去玄门清修,此事玄首已经应允,我玄门也已准备迎接殿下。”
说罢他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微微一愕,纯然不知地问:“师兄说什么?”
卫宛顿时面色一沉,他算明白了。
你们俩……
好一出双簧。
谢映之当然不会将魏瑄修炼秘术,和玄门除魔卫道之事告诉魏西陵。
但这件事魏西陵一参与,其关系就变得微妙难解了,成了皇家的家务事。
当然,如果执意要干涉,除非向魏西陵吐露实情,相信对方也会秉公处理。但是玄门之事多涉幽玄机数,不便为外人道。
***
午后,白日茫茫,照着千里冰原。
原本还要在这里修整三天,再去野芒城驻守整兵。事发突然,立即启程,刻不容缓。
萧暥跨上凌霄,回首望去。
雪坡上,一片冷杉林前,午后的阳光照着皑皑白雪,映着那人一身银甲,朔风卷起他身后披风猎猎飞扬。
乱世里相逢别离,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主公,启程罢。”谢映之道。
北风吹雁雪纷纷。
萧暥深吸了口扑面而来的风雪气,不及辞别,扬鞭而去。
世道混乱,沧海横流,下一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谁都没法预料。
千里雪原上,一队骑兵如疾风狂飙而去,消失在茫茫天际。
“阿季。”
雪原上,魏瑄蓦然回首,两颊被朔风刮起驼红。
魏西陵上马道:“走罢。”
此去万里,各在天涯。
***
昏暗的天际,朔风扬起大雪扑面而来,连绵起伏的雪山上,五千多人的队伍顶风冒雪向着大漠深处前行。在严寒的冬季穿越大漠,将是一场漫长又艰苦的迁徙。
这五千人中,能活着穿过雪山大漠,到达漠北丰沛肥沃的草场的,可能一半人都不到。
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脚踩下去就是深没膝盖的雪。但他们只能走这条艰险的路,这茫茫雪原戈壁是阻隔追兵的最好屏障。
人群里,一个须发斑白汉子身子一歪,毫无征兆地栽倒在雪地里。
“阿爷,阿爷!你醒醒,阿爷,你怎么了!”一个少年扑上去,拼命地拽他的粗糙冻裂的手,凄惶的声音在寂寥的雪原上响起。
其他人看了一眼,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他们习以为常了。
食物不足,长途跋涉,饥寒交迫,这一路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就这样倒下后再也起不来了。
风雪中,少年脸上的泪水冻结成冰霜,一件斗篷忽然盖在他肩上。
“驰狼神已经带走他了。”栾祺的声音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暗哑轻柔,“我是洛兰部北小王,以后你跟着我罢。”
狂风席卷暴雪扑面而来,栾祺一把拽起那孩子,回头眺望。
视野中早就不见王庭的影子了。唯有茫茫的雪原,天地间莽莽苍苍的一片,时而可见大雪覆盖下黑黢黢的山脊轮廓。
这一战后,大漠以南再也没有北狄人放马之地。他们举族被迫远涉漠北,这是一场漫长艰险的迁徙,十年内恐怕都不会回来了。
漠南丰美的草原已不属于他们。在找到下一片可以栖息的草原前,他们只能流浪。
他心中凄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那天,王庭大战后,在烽烟弥漫中,那一片皎洁如云的白衣。
风雪纷乱了视线,寒凉的雪花融化在眼底,忽然有了暖意。
“大单于,大单于来了!”
他听到族人惊喜的叫喊声。
他赶紧站上一处高坡,就见阿迦罗率领几十人的一支骑兵,顶风踏雪疾驰而来。他身后是脸被冻得通红的赫连因。
“中原人没有追上来!”赫连因气喘吁吁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撤军了!”
众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但尽管如此,漠南已不安全。中原人的铁蹄会随时席卷草原。
他们亲眼目睹,中原的骑兵太厉害了,仅仅数十人的骑兵,忽然出现,横扫他们的大营,往来如风,若入无人之境。
他们要生存下来,就要翻越戈壁沙漠,穿过冰冻的盐湖,随时都可能被狼群袭击,被周边的其他蛮族部落劫掠,前途莫测。
风雪越来越紧,阿迦罗跳下马,扬鞭指着一处山坳道:“我们去那里躲避风雪,明早赶路。”
雪山的背后有避风处,天已经黑下来了,朔风夹带着雪花在山谷间凄厉地呼啸。
长途跋涉后,男女老幼皆筋疲力尽饥寒交迫。
“生火,洞口用毡布挡风。”
阿迦罗让栾祺将余下的食物派发给众人。
这些人从王庭一路逃亡到这里,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
他们虽然从中原人的铁蹄下活了下来,现在却面临绝境。他们快要断粮了。
萧暥下令广原岭的山匪劫掠了他们的营地,抢走了他们的食物和御寒物资。
可见萧暥当时不杀他们,留下这些部众的性命,绝不是出于仁慈。
一来,杀平民,不仅会激起对方战士的仇恨和反抗,他的凶名也会传遍草原大漠,更会引起草原各蛮族的一致对抗。
二来,要处决那么多人,士兵的刀剑都要砍豁口了,他还得劳费军力,萧暥不会这么干。
所以萧暥让狍子这些匪军夺走了他们的粮食和御寒物资。但他又故意不全部都夺走,而是给他们剩下了一点口粮。
阿迦罗相信,这狐狸给他们留下一口吃的,绝对不是出于一星半点的仁慈。
相反,萧暥的用心足够狠辣。
就在这时,岩洞外传来了一阵骚乱。
“大单于,出事了!”栾祺急匆匆进来道。
阿迦罗大步走出岩洞,就见鹫翎部和洛兰部的人扭打在一起。
一条大汉正狠狠一拳抡在一个瘦小个子的脑门上,顿时那小个子头破血流,但仍然顽强地死死咬住半块烙饼,和着血沫艰难地吞下去。
大汉暴怒,又一拳抡下去,被阿迦罗当空截住,他掰住那大汉粗壮的腕子,竟生生提了起来。肌肉虬劲的手臂一抖,将那大汉整个人甩了出去,重重撞在雪地里,积雪被砸出一个大坑。
阿迦罗道:“今后谁敢再争抢口粮,引起斗殴的,杀!”
然后他阴沉地看了旁边的赫连因一眼。转身走开。
赫连因立即会意,赶紧跟上去解释道,“大单于,草原狼出生时,母狼就会不给幼崽喂足够的奶,让它们相互撕咬,留下最强的。这才能保证狼群的战力,现在我们的粮食不够,那些老弱不能再浪费口粮了。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草原上生存的规则,所以,我才放任他们争夺食物,让强有力的战士活下来,我们有限的粮食要留给部落的勇士,不是养活无用的弱者。”
“这不一样。”阿迦罗打断道,
他凝目注视着赫连因道,“这些部众从王庭的死人堆里跟我到这里的,我向驰狼神发誓过,今后我绝不会让我的部众再忍饥挨饿。”
“可我们的粮食不够。”赫连因道。
阿迦罗断然道:“杀马!”
赫连因满脸惊骇,“大单于!草原上的汉子,爱自己的马,就像爱自己的妻子!”
“妻子?”阿迦罗回过头,冷笑了声。
那狰狞的表情使得赫连因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阿迦罗想到了他那个妻子……
萧暥没安好心,他劫掠了他们的粮食和物资,又故意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口粮,就是想让他们因争夺仅有的粮食而自相残杀。
他总是喜欢玩这一手,老戏码了,月神庙递刀的时候,他就玩过一次,不过是枭雄心机。
岩洞里生着火堆,阿迦罗听到外面传来战马凄惨的嘶鸣。
他干脆躺下,不想去听,眯起眼睛后,终于有些困倦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王庭的狼烟烈火,落灰如雪。
月神庙中,萧暥一身蜜色的衣袍,衬得容色如兰芝美玉,绣金软烟罗束带将他的腰身收缚到极致…
他握着他的手,走过刀戟的丛林,仿佛那些杀气腾腾的奔狼卫都是他们婚典的见证。
月光下,他搂着他的腰,策马驰骋在草原上,夜风吹拂起他的长发。
大帐中,萧暥坐在琴案前,用握剑的手,为他抚琴,他从身后揽他入怀,浓情蜜意间,却不知正是那指尖铮铮琴声催动了铁马冰河,狼烟浩劫。
温柔乡,英雄冢。
短短的七天里,一边紧锣密鼓地策划夺取单于之位,一边心中念念的,都是帐中软玉温香。哪怕夜夜同床异梦。
他竭尽一切去满足萧暥,吃的玩的,给他最精致的绫罗衣衫,配上草原最罕见的珠玉珍宝,为他改变自己的习惯,开始学着中原人沐浴熏香。乃至□□上,他不愿意,阿迦罗就忍着,不再相逼。
然而他的隐忍和宠爱,换来的是萧暥在他在眼皮底下和他人暗通书信。
换来的是最后,关键时刻,萧暥将他送的宝刀,亲手交给他的父王。
他要他们父子相杀,要他们兄弟相残。
冰冷的刀扎入后背时,他只觉得寒凉透骨。
阿迦罗悚然惊醒。
黑暗中,岩洞壁上映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余先生。”他都快忘了这个人。
这个人会秘术,阿迦罗知道,上次雪原上,他平地铸起火墙一阻,给了他们撤退的机会。
但是阿迦罗仍旧心有芥蒂,他原本是维丹的人。
阿迦罗道:“我都忘了你,你竟然还敢跟来,我不杀你,你为什么还不走。”
余先生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莫测的幽光:“大单于还在记恨我辅佐维丹一事?”
“我帐下没有叛徒。”
余先生干笑了声:“大单于搞错了,我是苍冥族人,本来就不是北狄人,我是来合作的,也不是来归顺的。哪来叛徒一说?”
阿迦罗冷道:“既然先生把话说白了,我也告诉你,我北狄部落纵横草原,凭借的是勇气和武力。对你们那些邪门路数没有兴趣。先生请便罢。”
余先生佝偻着背上前道:“看来我还需要向大单于表现一下我们的诚意。”
“什么诚意?”
余先生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件如冬眠的黑蛇般盘曲着的东西,火光下泛着如鳞甲般粼粼的幽光。
“这是从月神庙的灰烬中所得,物归原主,献给大单于。”
阿迦罗瞳孔骤然一缩。
单于铁鞭!
“大单于,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老宫人的声音细而尖利,“这一次中原人害死了先王,捣毁了王庭,屠戮部众,这血海深仇就这样算了?”
阿迦罗浓眉紧簇,“伤我部族者,绝不放过!”
余先生眼中精光一烁,“大单于有南下中原,马踏山河之志,我愿意助大单于一臂之力。”
他说完躬下身,双手将单于铁鞭举过头顶。
阿迦罗一把握紧铁鞭,眼中掠过野兽般的精芒。
……
余先生退出去后,阿迦罗盘腿坐在黑暗中,他再也睡不着了。
南下中原,踏平九州,报仇雪恨。
他又想起这一次折回去,当他听到萧暥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的时候,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炽烈的火焰,简直要将他燃烧殆尽。
更让他切齿的是,没想到这狐狸在床上还挺能闹腾。就他生的这般模样,竟然还敢起色心了?
床榻咯吱的晃动声就像尖锐的锉刀碾磨他的神智。
黑暗中,他听到萧暥不服道,“你给我。”
魏西陵的声线因隐忍而染上深沉的低音,严肃又纵容,他说,“够了。”
阿迦罗额头青筋直跳,各种念头在脑中撞击,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中莫名地涌起燥热,干脆穿着一件单衣,走出山洞。峡谷中漫天风雪。
赫连因和几个部落中的青年正围着篝火。
他的脸上被北风刮地有两团驼红,神色却很兴奋,到底是年轻,丝毫不见疲惫。
“我看到他了!当时隔着火墙,照着他的甲胄灿然炫目,就好像在火中燃烧。”
“他长什么模样?”有人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像野牛一样,骠悍强壮。”
赫连因撞了一下那人的肩哈哈大笑,“没那么夸诞,但是可威风了。”
其实当时他紧张地魂飞天外,哪里敢仔细看了。
他怕他们再揪着问,转而道,“大单于是真英雄,当场拔出刀挑战了!”
旁边的人听得紧张:“然后呢?”
“他也横剑应战了!”
“我们迟早会和他们打仗吗?”
“大单于说一不二,一定会的!”赫连因道,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只是当时他有一点听不明白,魏西陵说的是,你我之战。
这就莫名带上一缕角斗的意味。
在草原上,只有两个男子同时中意一名女子,才会以一场角斗来定胜负。
不过他也懒得想明白,只要将来有仗打不憋屈就好。
年轻人都是这样,充满对强大的力量的向往,哪怕是敌人。
“大单于一定会带我参战的!”他道,
“小子,这么想打仗”身后一道醇厚的声音传来。
赫连因一惊,立即站起来,“大单于!”
阿迦罗看向这个年轻人,见他体格健壮,目光犹如鹰隼般犀利,是个好苗子。
“你想打败他吗?”阿迦罗道,
“想!做梦都想!”
阿迦罗对他初生牛犊般的豪勇很是满意。
“赫连因,你是北狄的勇士,不能只是做梦!”
然后他环顾周围的士兵和部众,振色道,“中原人逼着我们背井离乡,让我们千里迁徙,经历严寒,饥饿和伤痛,但是,这不能摧垮我们!”
阿迦罗明白了,他这次败在萧暥手中,是因为他的斗志动摇了。
他太沉醉在这场尔虞我诈的新婚中,而放松了野兽般本能的警觉。
他太想取悦他的眷侣,而忽视了那人抱着全然的敌意与他演这一场戏。
他把这场戏当真了。甚至一度想,如果夺取了单于之位,就这样和萧暥永远在草原上生活也不错。他征服天下的雄心曾短暂地偃旗息鼓过。
任何的动摇都会招致失败。带来灭顶之灾。
妄想把萧暥留在草原上,是他不切实际了。
萧暥的身后是整个中原帝国。他们本是敌人。
“能够翻越雪山戈壁,活着到达漠北的,都是我北狄的勇士!今天的一切苦难都是驰狼神对我们的试炼!”
“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王庭,夺走了我们的草原和牛羊,将来,我们要百倍千倍地讨回来!我们要夺回王庭,踏破中原的山河!”
赫连因当即拔出刀,大喝,“大单于威武!”
“夺回王庭,踏破中原!”
山谷间喊声震天,久久回荡。
***
大雪漫天,山巅上,朔风夹带着碎雪,卷起宽大的黑袍飘荡翻滚。
贺紫湄俯首道,“主君,刚收到的消息,余先生已经进入北狄军中,跟随阿迦罗前往漠北。”
黑袍人负手道:“很好。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们去一趟中原。”
第267章 密语
大梁城,入夜,大司马府
几个月不见,纪夫子眼梢的沟壑纹路更深了,看起来愈加苍老。
一个高峻的青年迎出府来,“夫子辛苦了,请随我来。”
“你是……?”纪夫子对他有点印象,当日在文昌阁大殿上的那名轩朗清肃的士子。
“江浔,江寄云,夫子可以叫我寄云。”江浔道。
纪夫子收到玄门的鹞鹰传信时,还在外云游采药,一听说军医诊断是椎骨受伤,即知不妙,急急赶回大梁。
进了里屋,见到躺在榻上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的秦羽,纪夫子更感觉不妙,看来除了脊椎受损,还有内伤。
一番诊治之下,纪夫子眉头紧皱:“大司马不仅是摔伤,还有寒冻伤及脏腑。你们告诉我究竟何以至此,我好对症下药。”
“许副将,你把当时情形再给夫子说一遍。”
许慈道:“我们找到主公的地方是一道断崖,以往这下面是水流,冬天结了冰,给砸出个窟窿。”
纪夫子沉思,“莫非是那里?”
当年萧暥被狼群追逐,走投无路之际,带着魏瑄跳下去的那道断崖。
那断崖七八丈,如果底下有水流倒是没有大碍,但是冬季结冰,也就是等同于从七八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秦羽跨下坐骑当场就折断脖子死了,可能也是因为这马替他挡了一下,冰面受到一次撞击后不那么坚硬,而他落地之际,撞破冰面,才得以没有摔死。
但是冬天的冰水里浸泡过,浑身都冻僵了,被抬回大营的时候早已经昏迷。
纪夫子行了针,但是秦羽依旧昏迷不醒,遂摇头道,“恐怕只有等师父亲自来为大司马诊治。若长期昏迷不醒,就凶多吉少了。”
“这怎么可好?雍州大局全仗着主公。” 许慈当即道,急吼吼一把抓住纪夫子的手臂,“先生,夫子,你再想想办法。”
纪夫子回头,不悦地拧起眉心,“大司马伤及椎骨,极为难办,我医术浅陋,勉力为之,若有不当之处,会至瘫痪。”
“瘫……瘫痪。”许慈愕然道。
“许副将,急是急不来的,今天时日已晚,夫子旅途劳顿,我安排了厢房,夫子先去休息,明早或许能想出法子。”江浔道
“也,也对。”许慈讷道,“那夫子先去休息,明早再看看?”
纪夫子看了江浔一眼,这青年倒是沉着冷静,但他不习惯住在官宅大户,生硬道,“不用了。 ”
说罢起身收拾药匣,“明早我会再来。”
江浔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药匣:“夫子还是不要轻易外出。”
纪夫子立即察觉到他话中微妙的意思。
“城中的兵力,目前大部分在司马府附近防卫,这里是大梁城最坚固的地方。”
如果大梁城陷入混乱,司马府也是最坚不可破的地方。
纪夫子眼皮微微一跳。明白了,秦羽常年征战,岂会坠马?看来是为人加害。若是如此,这可能只是第一步,还有后招,这大梁城里此刻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不过刚进城时,因为已经入夜宵禁,只觉得城中异常地安静,入了司马府,眼前所见,府邸内一切井然有序,使得他产生了城中稳定无事的错觉。
看来江浔在秦羽出事后,迅速稳住了局面,连这司马府中的上下,都是江浔在打理。
他心中不由暗赞,这个青年思路清晰,做事明白,是玄首挑的好苗子。
送走了纪夫子后,江浔迅速道,“许副将,传令陈英将军,清察司全面戒备,灞陵大营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待命。”
许慈疑惑道,“长史,还有外兵?”
江浔不出仕,只是临危暂任司马府参军长史一职。
“不到最后,皆不可定,防备为主。”
许慈道,“这几天多亏了江长史,城里没有闹事的。”
“有时候,无声无息更可怕,这正是在酝酿什么。”江浔深吸了一口冬夜的寒气,“许副将,你闻到这风里的气息了吗?”
许慈跟着看向窗外。
只有几根枯枝映着冬夜荒寥的庭院。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啥气味?”
“恐惧。”江浔静静道,“是恐惧的气息。”
整个大梁城都沉浸在恐惧里。
江浔道,“许副将,你知道大梁有多少人口吗?”
许慈摇摇头,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大梁有二十多万人,其中世族大户有五十三户,他们的门客私兵加起来就有五六万人之多。”
“总不能这些人都反了罢?”许慈道。
江浔苦笑了一下,没答话。
忽然冷场,许慈有点尴尬,又问,“你说他们害怕,他们怕什么?”
江浔道,“大司马被害,他们怕主公回来清算,怕再来一番京城流血夜。”
一提到京城流血夜,许慈这大老粗也禁不住嘶了口冷气。“但那事儿次文昌阁那天的辩论不是澄清了吗?萧将军是为镇压郑图的叛乱啊,死的都是郑图的党羽和单于叛乱的士兵。没屠杀无辜。”
江浔忽然转过身,屋内的灯光将他的脸容划分得半明半晦,“事情可以澄清,但是留在人心底的恐惧不会消失。至少不会那么快。”
“什么意思?”许慈还是不懂。
“他上一次没有屠杀无辜,谁能保证他这一次不会?”江浔道,
“这……”许慈哑然。
“天下人都会诛心。”
许慈还是不大懂,但是从这个青年肃然又坚决的神色来看,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朱璧居
容绪垂首嗟叹道:“大哥此举糊涂啊!我这些年为王家所谋的,就是不为最先,就是在乱世中取得平衡,哪一路诸侯都得和我们做生意,得都在银钱上与我们合作,现在大司马出事,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我们虽然在盛京有十几万精兵,但根本还没有到达可以单独向萧暥发难的实力。更何况萧暥现在平定了凉州,又获得十万凉州虎狼之军,萧暥其人我是知道的,当年云越出事,他差点把我的朱璧居给端了,现在你动他的大哥,于公于私,萧暥岂能善罢甘休。”
他一口气说完嘴角微微抽搐,“我王氏苦心经营多年,毁于一旦!”
王戎满面阴霾:“连你也以为是我加害秦羽?”
容绪疲惫地拂手坐下,表示不愿再与之说话。
王戎愤然不屑道:“我确实想让王家重新执掌大雍朝政,但还不至于出此昏招,秦羽出事牵动整个雍州局势,等于是急急地就把王家推上战车。再者,我若出手,岂会让秦羽现在还有命活着?”
闻言容绪蓦地抬头,眉心微微一跳:“难道说是陛下?”
王戎没好气道:“杀个人都不利索,弄了个半死不活,还能有谁?”
***
御书房。
桓帝喜形于色道:“朕听说萧暥正急匆匆往回赶,刚收入囊中的大好凉州还没焐热呼,他也不怕丢了?”
一边的奉祥却有些担忧:“如果萧暥怀疑是我们做的,这后果……”
“怕什么?秦羽雪天坠马纯属意外,萧暥就是心里怀疑,又能怎么样?”桓帝颇有些沾沾自喜,
“而且又正好是在秋狩期间,各路诸侯,朝中贵胄,各世家大族都来了,萧暥要怀疑有人下黑手,那么他们都有嫌疑,都要心惊胆寒。萧暥还能把他们都清算了?”说到这里他颇有些自得,“这群吃着朝廷俸禄首鼠两端的家伙,以往他们可以左右摇摆隔岸观火,现在朕要把他们全都拉下水来!”
奉祥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这次萧暥胃口也太大了,他趁着诸侯齐聚鹿鸣山,居然吞并凉州,一大块肥肉吞下去也不怕噎着,这下把天下诸侯都给惹恼了。”桓帝的手指扣着御案,“只要我们能拿下京城,天下诸侯都会争先恐后来勤王讨逆。现在不对萧暥动手,还等什么?”
奉祥谨慎道:“陛下圣明,现今大司马一倒,这雍州的局势就要动荡。”
“对。”桓帝拍案道:“朕就需要乱,乱了,我们才有机会,可偏偏朕那两个舅舅都看不到这一点。”
说道这里桓帝有些不屑,“朕的两个舅舅都老了,胆子太小,尤其是朕的二舅,家当太多,根本不敢下大赌注。所以朕先动手,就是逼他们动手。”
***
朱璧居里,
容绪连连摇头:“如果陛下彻底无能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还想要有所为,现在大司马生死不明,萧暥岂肯善罢甘休,这烂摊子还要我们来收拾啊。”
王戎道:“兵贵神速,我已经在收拾了。”
容绪一惊:“怎么收拾?兄长打算如何对付萧暥?”
“秦羽出事,萧暥现在必然心急如焚,急速回军,身边肯定只能带随行护卫,不会超过千人。而我们参与秋狩的卫队还在京畿附近。”
容绪脸色骤变,“莫非兄长要在途中截杀萧暥?”
王戎独眼里掠过骇人的冷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一路疾行了八天,到达风梧县城的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此处距大梁还剩下一天路程。
天色入暮,下起了大雨,此时正是十二月,一行人的甲胄衣衫都湿透了,冰冷彻骨,。
谢映之见寒雨中萧暥脸色苍白,知道这连日的疾驰奔走,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主公,夜雨难行,此处有驿站,我们先住下休息一晚。”
他不等萧暥反对,又道,“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交代。”
驿站是三进的房舍,不算大,好在他们随行也就五百余人,士兵们大通铺挨挤一下,再不济就地上靠着睡,馆舍勉强够用。
进了屋子,云越就替萧暥解了甲,换去被雨淋湿的衣衫。
晚餐是随军的干粮,吃完饭戌时都到了,也不见谢先生来,其实从一进馆驿就没见到他。
萧暥不由想起以前住在谢府,谢映之白天几乎见不到人,野得没边,这会儿下着大雨,这人又能到哪里去?
于是,任凭云越打了热水,侍候他洗漱后,萧暥躺在榻上,云越照例乖巧地靠上来给他揉按肩颈腰背。
这行军七八天,萧暥浑身每一块肌肉紧绷着,都在酸痛。这身躯仿佛已经凝固成了一块不知痛痒的木头,任凭云越怎么揉按,都僵硬麻木。
而且此时不但是身体,他的精神也紧绷着。
京城的局势和秦羽的情况都不明朗,这就像一个压紧的弹簧,离开京城越近,心中的压力就越大。即使躺下来,他的神经也像绷紧的弓弦,丝毫无法放松,不得休息,更不可能入睡。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的感觉不大妙,这个关头可千万不能发病。
他一边躺尸,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过劳死猝死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枕边一席清风倏然荡过,烟青色的袖摆映入眼底。
“云副将,你的手法不对,我来。”
萧暥蓦地一怔,靠,不会吧?谢玄首要纡尊降贵亲自为他揉按?
就在他有些心虚时,谢映之已经洒然坐下来。
灯光映照在他指间古纹斑斓的银戒上,他的手指秀劲有力,穴位拿捏地极为精准。
“云副将,明天你也去休息罢。”
云越皱了下眉,看着那修长的手指从容不迫地探入衣底。虽然他知道有些穴位隔着衣衫拿捏不准。但他的神情还是颇为复杂。
谢映之莞尔:“你若要留下,我也不介意。”
云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更为莫测,转身轻轻出了门。
……
片刻后。
萧暥心道,真是不比不知道,以往觉得云越按摩的手法是够娴熟了,而且云越常年征战,手劲也够足,他这浑身僵硬的肌肉,若是软绵绵的手指按上去根本不凑效。
没想到谢先生这抚琴弄箫的手,力度竟然丝毫不逊,该重压的地方舒爽到他闷哼出声,该轻抚的地方,又轻拢慢捻,透过肌骨,让他从外到里,酥麻舒畅,仿佛这疲倦无力的肉/体凡躯,都在谢先生的一双妙手下脱胎换骨了。整个人轻飘飘地舒服地溢上云端。鼻间都是谢映之衣衫上清雅怡人的香气,让人心神欲醉,如果忽略衣衫依旧绿的话……
萧暥心想他上辈子一定是一条咸鱼,现在躺平了任凭谢映之将他做成一道料理。
云越听着屋子里面时不时传来低柔暗哑的嗓音,脸色瞬息万变。他以前给萧暥揉按了无数次,都没听到他哼一声。所以,还是技不如人。
一番揉按下来,萧暥舒服地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他惬意地眯着眼睛,紧绷了几天的精神也终于放松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昏然欲睡之时,他感到鼻间若有若无的幽浅香气微微欺近了些,变得明晰起来。某狐狸鼻子很敏感,吸了吸。
谢映之悄然伏下了身。
他没有束冠,乌黑的长发只用碧色的丝绦束在脑后,此时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从肩头倏然滑落,如流瀑般垂下。
发丝荡在萧暥的颈侧,清凉犹如丝雨,纷纷拂面,还有点痒。
萧暥迷糊中欠抽的爪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而且这距离太近了,有点暧昧不明。虽然谢玄首不是阿迦罗,自己一个老兵痞子,要占便宜也是反过来,怎么看都是谢映之吃亏。
但萧暥还是不习惯和旁人这样亲近,他刚想抬手简单粗暴地拂开那撩人的发丝。
随即就感到谢映之温濡的唇贴近了他耳边,唇畔犹如吐出幽兰林泉之密语,轻暖的气息仿佛随着那一句话吹入他耳中,
“溯回地时,我就想问主公,你究竟是谁?”
萧暥顿时被他吓精神了。
第268章 客栈
耳畔悄无声息的一句话,犹如夜阑惊风雨,萧暥顿时整个人都被吓精神了。
谢映之什么意思?试探他吗?谢玄首对世间一切洞若观火,不会连这也看出来了?
寒雨敲窗,长夜清寂。
谢映之偏首微笑:“主公?”
萧暥紧闭双眼,表示已经睡着了,听不见,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映之倒不急,微欠起身,轻烟漫拢的衣袖掠过他面前,声音徐徐如枕边流水清风。
“京城流血夜后,主公于秋狩前忽然离开大梁,去了安阳城,遇到了魏将军。”
萧暥的睫毛微微一霎。
那时候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露出过一些破绽。有些还挺明显的。
比如原主绝对不会在秋狩之前贸然南下,连云越都不带,赶着驴车跑到安阳城去的。
当时他一心想逃离大梁。
大梁城就像一个久远的梦魇,由阴森的寒狱,空寂的将军府,重重的宫闱交织而成,空气中带着霜雪的凛冽与梅花寂寥的余香,每一个夜晚他都做噩梦,在床头放着刀剑。
他逃得奋不顾身,南下的路途再多的艰险莫测,也比不上大梁城给他深重的禁锢。
结果半路上就被魏西陵逮住了。
但是这些事情谢映之怎么知道的?魏西陵必定不会说,他本来话就少,问多了反倒会引起他怀疑。
萧暥脑子里翻江倒海,身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死狐狸,屏息凝神间,手背上忽然传来轻暖的触感,酥麻入骨。
谢映之俯身,好奇地支持着下颌,清凉的指尖如拂过细雪,若即若离地滑过他的手背,抚上他的腕骨。
动作轻如烟然,既风流不羁,又不显得狎昵,这分寸把握微妙精准,让人叫绝。
萧暥被他撩拨地憋着一口老血,眼梢不自觉微微挑了挑,睫毛的阴翳下映入一袭青衫,衬得那人白璧无瑕,温润如玉,红尘不染,不知似仙似妖。
这雨夜客栈里,是要给他演聊斋吗?
“主公的手颤了,脉搏也加快了些许。”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草!
忘了他精通医术,原来在这里等着!
萧暥宁死不屈地闭着眼睛,表示反正听不见你说什么。
谢映之失笑。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虽然他闭着眼睛,眼梢却不自觉细细挑起,这是在侧耳倾听的状态。
有些人虚伪得很,让他厌烦,可这个人明明率真,却要装伪。狡猾地毫不遮掩。
这就更有趣了。
谢映之倾身俯在他肩头,声音轻缓如风过林下,“安阳城头,主公一箭射杀了匪首。当时手也颤了。”
萧暥:!
周元绍,那是他第一个射杀的敌人。当时那厮想用摄魂箭暗算魏西陵。
那一箭几乎是本能的,来不及思考就放了出去。
杀人之后,他的手颤抖地都拿不起弓,脸色煞白。可原主戎马半生,怎么可能拿不稳弓?
谢映之轻飘飘收回手,点到即止。
萧暥眉间渗出了冷汗。
当时城楼上只有他和刘武。
草草草,果然是刘武!这位仁兄,可是有一说二的主!
萧暥抱紧他的马甲,其实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早就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
也许是他在这个躯壳里呆得太久了,原主的记忆惊心动魄,每每刻骨铭心。而萧宇的回忆却平淡如水,渐渐就忘记了。
如果他是萧宇,不会对阿迦罗下如此狠手,不会下令广原岭的匪军劫掠北狄部众,逼他们自相残杀背井离乡。
乱世中虎狼环伺,他若不够狠绝,被屠戮的就是他们的士兵和百姓,谋国谋身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今萧暥这个名字不仅是他的狐狸皮,他需要这身坚硬的铠甲,无论如何不能被扒下来!
还有,好像他才是主公罢?哪有主公被自己的谋士压在身下逼窘到装死的?
萧暥不服了,刚想反身压回去,就听谢映之道,“可是主公最后还是回大梁了。你放不下家国社稷。公侯府的人都这样。”
萧暥顿时噎住了,等等,公侯府的人,还有谁?魏西陵?
他有点懵了,所以谢映之这是怀疑他呢,还是相信他?
谢映之轻叹道,“你不容易。”
这话猝不及防地说得萧暥心中五味俱全。这两年风霜雨雪艰苦曲折忽然就释然了。
他睁开眼睛,刚想翻身而起,忽然眸底就是一寒。
他来不及细想,一手揽过谢映之的腰身,往床榻边一滚。
榻板震裂的刺耳声响中,两把白森森的刀刃破土而出般骤然穿透床榻,将他们刚才躺的地方刺了个对穿。
紧接着床底下窜出两条黑影。烛火下,如弯月般的长刀带着锋芒的杀势凌空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萧暥一脚扫向案头的铜灯。
那烛火化作流星般疾射向其中一人的面门,那人大惊向后一仰。
趁这火光一晃的时机,萧暥迅速抽出案头的长剑,寒光乍起,他的身形比剑更快,已飞掠至其中一人身前,手腕微转,剑光闪过,那人只觉得面上一凉,蒙面的布巾已被挑落。
那是一张顽恶的脸,让萧暥心中暗惊的是,他竟然有印象!但是一时片刻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身前冷风荡起,森寒锋锐的利爪如同撕开了空气,斜向他面门划来。
萧暥身形倏然一飘,轻巧避过。靠!手甲钩!莫非是东瀛人?
紧接着,他发现这两人虽然身形娇小,却灵活如同猿猴,招式猛烈凶狠,关节简直就像可以360度翻转般,手中的刀翻飞犹如骤雨风暴。
但是萧暥的剑更快,火光下,纷繁的剑光震出碎银无数。一剑挑断其中一人的手腕,哐当一声长刀坠地,那人疾退几步,额头渗出冷汗。
另一人眼中恶毒的光芒一闪,看向屋内的谢映之,忽然手掌一翻,从袖中射出暴雨般的回旋镖。
萧暥心中骤然一紧,奋身回护,长剑在空中化作银链万千,击散漫天浮光。
就在他胸中血气翻涌,大口喘着气时,
谢映之不紧不慢捡起一枚回旋镖,只见火光下镖身上反射出一片汪蓝。
他颇为好奇道,“淬毒了。”
萧暥真是服气了,谢玄首,这什么时候了!
他咽下一口血,一剑正要掠去。只见谢映之衣袖轻拂,手指隔空一点,那刺客手中的刀就幡然落地了。
萧暥:靠!
随即他想起来一件事,在溯回地里,谢映之一阵箫声,周围的阴兵全都成了木偶。
早知道不管他了,明明是大佬。装什么小白花!
但是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没装,你自己要赶着去护花的。
谢映之施施然走过去,取下了那刺客的刀,手腕一翻,刀尖在地上一荡,滚在地上的灯烛凌空掠起,稳稳落回了案上。
萧暥:……
不过看着他拿刀的样子,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谢映之把刀收入鞘中,道,“是东瀛刀。”
萧暥随即倒抽了一口冷,他顿时想起来了,难怪其中一人那么面熟。
他几步上前,一把扯下了那人的胡子,“是古川。”
“主公认识他?”谢映之道。
“此人是北宫皓的手下,当年秋狩的时候,被我抓到过。”
当时北宫皓让古川上树,远距离外用镜子折射的阳光晃魏瑄的眼睛,让他无法瞄准猎物。
“难道是北宫达派的刺客?”但是萧暥转念一想,他这次拿下凉州,北宫达心里就算是忌恨,还不至于要用派出刺客这种极端的方式。万一刺客没有得手就很容易曝露雇主,更何况这个古川更是当年被他抓到过,他嗅到了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就在这时,那两人的口中说出一连窜萧暥听不懂的话语,语速还极快。东瀛话?
谢映之坐在榻上,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问几句。
萧暥按住内心的吃惊:不会吧,谢先生这也能听懂,他记得谢映之还会北狄话。所以,他到底懂几国语言?
谢映之身段颀长,他端坐塌边,那两人身材矮小,站在榻前,一坐一立之间,竟看上去也不比谢映之高出多少。莫名地就让萧暥联想到一丝不苟的班主任在教导不听话的学生。
谢映之边问边向他解释:“古川自从秋狩失手后,就被北宫皓驱逐了。在九州误以为生计,就投靠了江湖暗楼,收受银钱替人办事。”
萧暥明白了,办事就是杀人。看来有人想在半路上截杀了他。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进客栈以后,谢先生离开了一阵,他做什么去了?
他刚想开口问,忽然听到外面轰然一响,紧接室内被映照地明亮犹如白昼,四周一股热流蒸腾起来。
外面传来慌乱的喊叫声。“走水了!”
浓烟滚滚弥漫进来。室内瞬间炙热地犹如沸热的锅底。
谢映之静静道:“霹雳雷火。”
“何物?”萧暥一边疾步到窗前,发现四周的出口都被烈焰吞没了。
“用极易燃的火油勾兑了硫磺硝石等制作而成的,也有术士用其当做炼丹的真火,但是稍有不慎就会引爆丹炉。霹雳火可以在雨中燃烧,所以也叫霹雳雷火。”
萧暥顿时明白了,对方不仅要杀人,还要毁尸灭迹。
馆驿里大雨倾盆,火光冲天,交织出一副诡异的场景。
“主公和先生还在里面!”云越浑身湿透,火光映照下,脸色惨白如纸,提剑就要往里冲去。
被一名锐士一把拽住。大雨和火光中,云越忽然觉得他有点面生。作为萧暥的副将,锐士营里的士兵他每一个都报的出名字。
他骤然按剑,长剑出鞘几寸,“你是何人?”
那名士兵袖中露出一枚古朴的青木牌,上面刻着兴许只有云渊大名士识得的古篆:“我是玄门弟子,有玄首在,将军无忧。”
萧暥看了看屋顶,这屋子四面都已经被烈火包围,此刻恐怕只有屋顶,可以一试。
谢映之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主公不用如此,东瀛忍术中有土遁之法。”
说完他对那两人用东瀛语说了什么,那两人就如同牵线木偶般走到榻边,把床榻抬了起来。
萧暥心中一震,莫非是人傀术,这是苍冥族的秘术。当时在含泉山庄萧暥是见过谢映之现学现用秘术的。
谢映之道:“看过他们使用过,就会了。”
萧暥:……
所以谢玄首只要方法管用,是不介意用不用秘术的。
床榻搬开后,下面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土洞,仅容一人通过。
萧暥看了看古川的爪子,行啊,都赶上土拨鼠了。
随即他看到谢映之目光淡然掠来。
所以,谢玄首的意思是,钻下去?
次日天色微亮,大雨如瀑,浇在驿馆的废墟上,到处是火烧尽后的冉冉青烟。
风梧县令战战兢兢地陪着脸如寒冰,眼底泛着红丝的云越,冷雨中,云越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面额间,正带着人在废墟里绝望地翻找着。
但是霹雳雷火之下,就是连残骸都不会剩。
远处一从刺槐后,茫茫雨幕中,一人一骑如鬼魅般悄然离开。
***
朱璧居
容绪听闻消息后,面色顿时僵住了,他一时身形不稳,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案上,一壶梅坞青雪翻到在案上,茶水沾湿了他一片衣袍浑然不觉。
萧暥就这样死了,被霹雳雷火烧死了?尸骨无存?不可能,那小狐狸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王戎看了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嘲讽道,“这就是你跟我的差别,你终究是个商人,当断不断,下不了狠手。”
容绪定了定神道,颓然道,“兄长,萧暥死了,北宫达只会比萧暥更加心狠手辣。 ”
王戎冷哼了一声,道:“我跟你说过,此番是箭在弦上,秦羽是活不了,如果我不杀萧暥,等着他回京城,先废黜陛下,然后整顿兵马,找王氏复仇吗?”
然后他转身道:“传令下去,立即准备,明早卯时号起,拿下大梁城。”
只要控制了陈英的清察司,然后攻下司马府,就能把大梁城控制在手中,进而控制雍州。如今秦羽生死未卜,许慈有勇无谋,而江浔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足为道。
第269章 夺城
朱璧居里
容绪道:“大梁城中且不说有陈英的清察司千余精锐,京兆府一千府兵,还有司马府两千精锐护卫,兄长要拿下大梁城,我们的兵力根本不够。”
王戎笃定道:“你忘了我大雍朝的根基了吗?”
“兄长是说各门阀世家?”
王戎点头:“就说雍州境内,宛陵云氏,河间杨氏,颍州柳氏等都是世家大族,这些家族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视,可是萧暥把他们都得罪光了,除了云氏,云渊那个独子明珠暗投,云大学士也是被他拖累。”
“兄长所说是萧暥把征辟察举,改为科举取仕这件事。”容绪道。
大雍朝历来以征辟察举招揽人才入仕,按照出身门第,相貌,德行,才干选拔举荐仕子。
察举制下,一般只要是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长得不磕碜,没有明显的道德污点,就可以顺利入仕,但凡模样俊朗一点,懂得谦恭礼让的,更是平步青云,至于才干,那是最末位考量的,反正这些人入仕后也是身居高位,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事。
这些门阀世家领着丰厚的俸禄,坐着清显的职位,整天吹捧无为而治,其实就是不管实事。
所以,这两年萧暥想办点事情,觉得这朝廷仿佛一部庞大臃肿的破车,怎么也带不动。
其实容绪也觉得乱世里谈‘无为而治’简直是狗屁。
这些世族显贵们偏安在雍州的朝廷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等到哪一天真如江浔所说,再来一次兰台之变,墙倒屋塌大厦倾颓,他们都要如风雨中丧家之犬。
江浔这小竖子虽是可恨,但确实看事通透,是难得的明白人。
就听王戎道,“萧暥搞科举取仕,给那些寒门仕子入朝为官的机会,这等于要夺取那些门阀世族们子子孙孙,代代延续的爵位和俸禄,要撼动他们吃了几百年的红利,他们哪个不咬牙切齿,不想让萧暥死。只不过碍于秦羽和萧暥手握重兵罢了。”
容绪思忖道:“此番秦羽出事,谁都脱不了嫌疑,各世家大族更加害怕萧暥报复。再来一次京城流血夜。”
王戎道:“没错,所以我联络了大梁城中几大家族的族长,他们都愿意站在我们这边,我也答应他们,只要成功,我王氏必然重新掌权摄政恢复旧制,那么各家族要重新站位了,人还是那些人,至于在朝中的地位次序,就要看今天他们出多少力了。”
容绪顿时明白了,这些世家大族都有私兵、家丁,和门客,组织起来也是一支力量不可小觑的军队。
“但这些门客私兵,也许对付大梁城里有陈英的清察司,孙霖的京兆府的府兵够了,但是秦羽的司马府的近卫军是军中精干。不容易对付。”
王戎道:“京兆尹孙霖是杨覆的弟子,早就对萧暥不满,已经倒戈向我们,至于司马府的近卫军,我王氏此番参与秋狩的五千人,并没有全部返回盛京,我已经秘密调了一千精兵,到时候配合各家的私兵,一同攻打司马府。除此之外,我还在大梁城中有一支奇兵,届时会由他们率先发难。江浔小竖子绝对想不到。”
容绪并不感兴趣王戎说的奇兵是什么,转而问,“京郊卫骏的灞陵大营的数万精锐?兄长打算怎么对付?”
王戎道:“明天事起后,大梁城内会陷入混乱,届时,孙府尹就能够以维护大梁城内秩序为由,立即下令关闭大梁城防的四门,即使卫骏得到消息率军赶来大梁救援,他进不了城有什么用?他还敢率军架云车堂而皇之攻打京城不是?”
“攻打京城,形同谋反。”容绪默然道。
“还有一件事倒是要你去办。”
容绪抬头:“兄长请讲。”
“江浔小儿为人仔细得很,所以此番我王氏的一千精兵都是伪装入城,这些人也以商团的名义暂驻你盛京商会。”
容绪嘴角抽搐了下,叹道:“兄长这是非要拉我的商会下水。”
王戎道:“你是王家的人,你本来就撇不干净,至于你那商会,一旦我们得手了,你就入朝为官罢,不要管那商会的事了。”
容绪兴趣缺缺地转身去逗弄笼中的画眉,这鸟雀本来是想等萧暥回来时送给他的,给那只绿皮鹦鹉凑一对。
“入朝为官就算了,我受不了那份拘束,我这人的风评兄长是知道的,别累及王家的声誉因我蒙尘。”
“你就这点志气。”王戎颇为怒其不争,想了想似乎明白什么,嘲讽道,“萧暥死了,你那么颓丧,我还以为坊间是虚传,难不成真有其事罢?”
容绪回头看了他一眼,“坊间我的传闻多得去了。”
“何琰写了本梦栖山辞话指风弄影,你为萧暥建府邸,整天给他送那么多绫罗珍奇。”王戎眯起眼睛,“我本以为不过是为了稳住萧暥,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忘年之交了?”
容绪听出了最后几个字里的挖苦意味,“我和萧暥忘年之交算不上,不过,兄长这话倒是和我们的陛下有些地方不谋而合了。或者说外甥总是有点像舅舅的。”
王戎:你……!
***
清早,雨还在下,天色很暗。
江浔站在窗前,迅速读完谢映之的信,立即在灯烛上点燃,烧了。
“玄首说什么了?”许慈忍不住问,话一出口他就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玄门内的事情多涉机深,他这个外人不该多嘴。
江浔道:“许副将,你立即派人以大司马的虎符,调灞陵大营卫骏即刻率军进京。”
许慈蓦然一怔,“灞陵大营是京郊驻防,出了什么事情,要调他们进来?”
在他看来,这京城中有清察司的精锐和京兆尹府兵,戒防足够了,不至于要调外兵入京。
他不解道:“江长史,上一回卫骏率军入城还是明华宗暴.乱要烧撷芳阁那会儿,可现在城里没什么动静。”
江浔静静瞥了眼窗外的雨色,“这冬雨连绵的天气,真是太适合杀人了。”
“啊?”许慈有些懵,他明明是个士子却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江浔凝眉道:“大雨会把满城的血迹冲刷干净,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转过身,快速道:“整个司马府进入戒严,东西两扇大门封闭,山墙后弓.弩手就绪,只留南门放行,门后夹道伏兵。”
许慈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还有人要攻打司马府?”
江浔沉声道:“只要拿下司马府,就拿下了大梁城。”
他们敢半路截杀萧暥,当然也敢攻打司马府。
安排完布防,江浔才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窗外雨色昏暗,连天亮了都察觉不出来。连天的雨声将掩盖一切喧嚣的声音。待会儿,刀剑声,杀声,喊叫声都将淹没于茫茫雨声中。
“寄云,你也睡会儿罢。”纪夫子进门道。
“大司马怎么样了?”江浔立即问。
纪夫子摇摇头,“施针后,依旧没有起色。”
但是作为一个医者的角度,他还是要提醒江浔,“寄云,今日若真的要出事,这会儿你更要抓紧机会休息片刻,养精蓄锐,才能应敌,我看你好几晚都没睡。你不是玄首,不要学他。”
谢映之修为高深,不用睡眠,打坐一个时辰,就能神清气爽。
但江浔只是普通人,就算年轻,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江浔知道这老先生脾气又硬又倔,好言道:“多谢夫子提醒,我这就去小憩片刻。”
可就在这时,门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匆忙摘下雨布交给管家,一身衣袍湿透了一半,正是苏钰。
江浔心中顿时一沉。
苏钰被调派到清察司辅助陈英。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苏兄?出什么事了?”
苏钰脸上都是雨水,上气不接下气道:“尚元城长乐大街那处,风雷堂和四海帮的人因为争地盘引起了械斗,陈将军带兵去平乱了,让我来这里报信。”
“械斗?多少人?”许慈急道。
江浔则迅速走到地图前,点灯查看。
“陈将军没有说,但我从安平坊来,经过长乐大街尾端,望去雨中黑压压乱哄哄一片,地上血糊糊的。人数应该至少几百人。”
“许副将,不用问了。”江浔头也不抬道,“此次械斗非同一般,参与者超过千人,不止风雷堂和四海帮的人,恐怕还有其他势力想要兴起风浪,从中浑水摸鱼。”
侠以武犯禁,这些人虽还算不上豪侠,但也是江湖上横行惯了的,战力绝对不低。
“你怎么知道?”许慈和苏钰皆奇道。
“清察司陈将军属下有一千余精锐,此番倾巢出动前去平乱了。那么闹事械斗者必然超出千人。”
“等等。”苏钰拉住他道,“陈英将军亲自平乱不假,可你怎么知道清察司倾巢而出?我可没有那么说啊?”
“传递消息派一队士兵即可。”江浔抬起头,看向苏钰,“陈将军为什么让苏兄亲自来,你想过没有?”
苏钰一愣。
江浔面沉似水:“因为清察司兵力抽空,留你一人在那里,无人护卫,所以陈将军才让你来大司马府送这个消息,在他看来,你留在大司马府比较安全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一名传讯兵急匆匆进府。
“许副将,出事了!”
许慈道:“讲!”
“是城南,那些械斗的暴.徒打手开始冲撞店铺民宅,烧毁房屋。”
江浔心中一震,这是有意引得商铺百姓争相逃命,造成更大的混乱。
许慈道:“我立即带五百人去城南平乱。”
“许副将,五百人不够。”江浔断然道,“而且,此时不能分兵。”
司马府有甲兵两千,若分兵去,分兵少了,不顶事,分兵多了,司马府布防空虚。容易被趁虚而入。而且城中突然两头同时起火,有调虎离山之嫌疑。
“守住司马府,等主公回军。”他道。
许慈急道:“可这样乱下去,又是一场浩劫,大梁城的商户百姓岂不是要遭殃。到时候这祸水还不是泼在萧将军和主公身上。”
江浔想了想,快速道:“京兆尹的府兵呢?”
许慈一拍脑门,怎么把他们给忘了,他赶紧道,“对对对,这本来就是京兆府的职责,府兵还有上千兵力。”
苏钰立即道:“我这就去通知京兆尹的孙府丞。”
“苏兄勇气可嘉,但外面混乱,你不会剑术,而且……”江浔面色一沉。
孙霖这个人惯于拖延推卸,派苏钰这样的文士去,不仅会被他打哈哈忽悠,无论是官阶还是气势,都压不住孙霖。去了也没用。
“许副将,有劳你去一趟了。”
许慈点头,拿起佩剑就要出门。
江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孙府丞若听命最好,如不听命,当即拿下。”
许慈心中一震,这青年手段凌厉。
***
大梁城南门,风雨飘摇。
京兆尹孙霖冒着雨带着都尉鲍滕带兵直上城楼,满脸不悦道:“城门令纪兴何在?”
片刻后,一名方脸短须,身披鱼鳞甲的将领应命而来。
孙霖不等他发问,也没有卖关子,罕见地直截了当道:“城中帮派动乱,清察司的陈将军正在拼乱,为防止贼寇外逃,令你立即关闭城门。”
纪兴身为城门令,本来是锐士营的士兵。因为人仔细谨慎,从一名十夫长被调任到大梁城的城门令。
纪兴虽然识字不多,但是知道虽然京畿为京兆尹所治辖区,可大梁城的安防却是由清察司的陈英将军负责。
而且这个孙霖向来都办事拖沓,怎么这一回如此急切。更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于是他道:“主公不在京城时,要关闭大梁城门,进入戒严状态,需要陈将军或者大司马府的军令,否则恕末将不能从命。”
孙霖气得嘴角抽搐,他冒着大雨上城墙已经是满心憋屈,还遇到这么个敢犯上顶撞的,“剿匪事大,贼寇外逃你担得起吗?”
纪兴拱手道:“若耽误事,末将一人领罪。”
大雨中,孙霖眼皮子直跳。
这事情他接下来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一来怕得罪朝中的大人物,二来,这也是他在新的朝局中的表功的机会,不能放过。但是没想到,本来以为凭他京兆尹的命令,压一个小小的城门令,关个大梁城门应该很容易,没想到竟然还碰上较真的刺头的?
孙霖有些恼怒,这纪兴仗着锐士营的出身,一个小小城门令就敢顶撞他了?
他颇为恼怒,大声道:“来人,纪兴妨碍本府公务,拿下听审。”
纪兴也是条硬汉,当即拔出剑来,“没有司马府军令,谁敢妄动!”
他话音刚落,忽然只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看去只见白森森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胸膛,透心肺而出,血如浓浆般汩汩流下。
他骤然回头,只见大雨中都尉鲍滕狰狞的面目,竟背后一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鲍滕猛力拔出环首刀,纪兴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大雨中,血顺着城砖被雨水冲散。
“小小一个城门令,不过是锐士营的走狗,也敢拦着大人。”
孙霖哪里亲眼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满脸惊骇,“这……这……我让你们拿下,没……没让你们杀人。”
鲍滕抹了把脸上溅起的血,一脚踹开纪兴的尸体:“走到这一步,大人以为还能回头吗?”
就在这时,一名府兵道:“府丞大人,快看!”
只见茫茫雨幕中,远处的地平线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的速度极快狂飙突进。
“一定是灞陵大营的军队来了!”鲍滕心中顿时一寒。
他为人凶狠,却一直在京城驻守,没有打过硬仗,对于骑兵心底有一种天然的恐惧。
“卫骏有这么快?不……不可能啊?”冷雨中孙霖煞白,嘴唇都冻得哆嗦,
“快……快……关上城门。”
鲍滕提着还在滴血的刀,恶狠狠道:“我亲自去,谁再敢阻拦,当场杀了。”
***
京兆府
许慈瞪大双眼:“什么?孙府丞不在?”
府吏答道:“城里出了乱子,府丞去城门,以防止贼寇外逃。”
许慈脸色一变,糟了!晚了一步!
他立即有种不祥的感觉,江浔是对的。他们的目标是司马府!街上所有的械斗都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注意!
他也顾不上平乱了。迅速整顿了京兆府剩下的三百余府兵。可是刚出京兆府的府门,只见大雨中刀戟如林,黑压压的乱兵已经挡住了去路。
许慈当即拔剑出鞘,大喝道,“随我杀回司马府!退却者,斩!”
司马府中,茫茫雨声都已经无法遮盖四面铺天盖地的杀声了。
“许副将现在还没有回来吗?”苏钰有点心慌。
江浔忽然回头,淡然道:“苏兄,你使过剑吗?”
苏钰猛然一震。他是个文士,不会用剑。
江浔不等他回答,已抄起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剑递给苏钰,“大司马和纪夫子就拜托你了。”
苏钰勉强接过来,双手都被剑的重量坠地一沉。剑鞘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脸色惨白,他没有作战过,即使是撷芳阁那会儿还有萧暥在带队。
其实江浔所谓的保护纪夫子和昏迷的秦羽不过是个借口,让苏钰避到内室时,心里没有负担和歉疚。
他镇定道,“放心,这府中还有两千精兵。”
苏钰听这府强外的杀声也远远不止两千人啊,心中更是一寒。
江浔语调却显出了几分轻松,“我生于乱世,起于微末,若主公不开科举,本就打算效力于军前,剑术也还过得去,这次正好有机会一试。”
朱璧居
王戎接到报讯后,面色阴沉:“区区一个司马府,他们只有两千士兵,怎么现在还打不下来?”
容绪慢条斯理道:“听说这江浔指挥得当,他调集弓.弩手于外府墙居高临下射杀了我们很多人,又故意虚留一门,放风雷堂的人冲入府中,结果被切断后路,让藏在夹墙里的刀盾手伏击了,接着他又让士兵换上风雷堂的衣衫,绕到背后袭击了他们,这不就乱了么。”
王戎勃然道:“风雷堂,四海帮,还有那些世家大族,都是大梁城里的日子太舒坦了,尽养了一群脓包,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竖子都打不过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一边看戏似的的容绪,“我们的一千精兵去哪里了?”
司马府内
苏钰抱着剑,听着外面纷乱的兵刃声,他第一次离刀光剑影那么近。
室内灯火昏暗影影重重,他看向床榻上是昏迷不醒的大司马秦羽和一旁如老僧入定般的纪夫子。
如果乱军冲进来,他不敢想象。脑子里各种场景纷乱而过。
司马府的庭院里,大门终于被攻陷,乱兵黑压压如同蝗蚁一般涌入府中。
江浔一身轻甲,率军退守到府邸内宅附近,沉着道:“五人一组,两名箭手远敌攒射,三名刀兵近敌格杀。”
这是巷战的战法,这种可分可合的移动作战可以最大限度借用府中的障碍物,灵活地歼灭敌人。
雨越来越大,对战的双方都已经是浑身冰凉湿透,但也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对方的攻势。
江浔一剑劈开一名乱兵,眼中有凛然决绝之色,“两翼收拢。”
众寡悬殊,没想到他的第一战就是这样惨烈的血战、巷战。乱兵已经逼近到了司马府的中堂。
江浔骨节突兀的手紧紧握住冰冷的剑柄,玄首说过,只要坚持到正午。
正午前,司马府绝不能被攻破。
***
大梁城头。大雨如注中,旷野上的那道灰蒙蒙的线越来越近。
鲍滕奔下城楼,三两下砍杀了几名不服从号令的城门卫,“立即关上城门!”
大地隐约传来了马蹄的震响。
鲍滕青筋直跳,“关城门!”
他忍不住亲自上阵,提着血淋淋的刀,驱使着左右五六名士缓缓推动城门。
那些士兵弓着腰,铆足了劲,臂膀上筋脉暴起。
预曦正立A
刺耳的吱嘎声中,沉重的城门终于慢慢合上,旷野茫茫雨色在鲍滕眼中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灰白的细缝。
就在他刚要长出一口气时,忽然眼前的细缝乍地一亮,一道尖锐的疾风穿过即将完全闭合的门缝,射入城内。
鲍滕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一支破空来的羽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脖颈上热血汩汩涌出,他咳呛着喘不过气来,震惊地看着箭尾的白翎竟还兀自振颤着。
看着挺着脖子挣扎的鲍滕,周围的士兵吓得跌跌撞撞后退。全九州只有那一人有这样凌厉精准的箭术!
这一箭犹如鬼魅般,竟穿过城外连天的雨幕,穿过即将闭合成一线的门缝,钉入了鲍滕的咽喉中!
接着,城门轰然撞开,无数马蹄踏过鲍滕的尸体。
萧暥的斗篷被狂风掀起,在骤雨中猎猎翻飞,森冷的玄甲映出一片苍茫雨色。
他横剑立马,眸中寒芒乍现,“参与动乱者格杀,余者不咎!”
积威之下,所有京兆府的府兵都仓皇扔下了兵器,云越兵不血刃,迅速接管城防。
孙霖已经四肢无力地跌坐在城头,雨水无情敲打在他僵硬的脸容上。
他哆哆嗦嗦道:“云副将,我……我是被鲍滕挟持至此的。”
云越挑起细眉,“孙府丞,地上冷。”
说罢一把将孙霖从地上提了起来,耸到了宣楼内看押。
时间紧迫,萧暥让谢映之去灞陵大营调兵,云越接管城防,自己只率两百人的亲卫锐士先入城中。
城中的乱兵都是江湖浪人剑客和世家大族的私兵,虽然砍杀起来凶狠暴虐,但纪律松散混乱,哪里能和沙场百战的锐士相比。
沉重的马蹄踏在长街的青石上,践起鲜血和着雨水飞溅,乱兵瞬间豕窜狼逋,土崩瓦解。
萧暥迅速平定了城中动乱,率军直奔司马府而去。
***
朱璧居
王戎脸色铁青:“萧暥回来了?不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容绪慢条斯理道:“我就知道那几个东瀛人杀不了萧暥,好在那个古川以前是北宫氏的人,有人替我们顶在前头。”
王戎霍然转身,“听你的语气,这倒是正合你的意了。我问你,我们王氏的一千精兵呢?刚才众人围攻司马府时,我王氏的精兵何在?”
容绪没有说话,挽袖不紧不慢地修剪起他的花草盆景,“昨晚我给军士们备了点酒菜,可能现在他们还没睡醒。”
王戎闻言勃然一把拽住他衣襟将他推到墙上,陶盆顿时被撞翻在地。
“你竟然还通敌!”
容绪不紧不慢道:“就算攻下司马府,兄长打算如何?杀了秦羽和江浔?萧暥都已经回城了,你要再添上一笔血债,还是跟他的虎贲锐士一决高下?”
王戎额头青筋暴起,“他只有几百人,我们未必不能胜!”
容绪摇头:“就算萧暥只带了几人,以他在军中的威信,谁敢拦他,更何况,自从上次文昌阁策论后,我就怀疑有高人在暗中相助萧暥。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高人?谁?”王戎疑道。
“不知道,此时我会徐徐去查。”他说着握住王戎的手,稳稳地移开,又整了整被他揪乱的衣衫,“兄长不能性急,好在此番那群世家大族替我们挡了箭,我们倒是安全了。”
王戎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容绪诡诈地笑了下,“其实兄长应该感谢我的,我没有让王家卷入这场纷乱。你看吧,接下来萧暥就要一个个收拾那些世族了。”
第270章 凯旋
长街上,百余铁骑犹如长剑劈开波浪,乱兵四散奔逃,大雨不慎滑倒的,立即被马蹄无情地踏过。
聚集在司马府门口的风雷堂的暴.徒听到马蹄声愕然转头之际,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骤然紧缩的瞳孔里,扬起的马蹄已重重地踏下,长剑如虹掠过,激起血雨纷飞。
萧暥跃马率军直入府内,鲜血顺着剑脊流淌下来。
“降者不杀!”
冬天草木凋蔽的庭院里,寒雨漫天落下。
激战之后,府中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些卫兵和暴.徒缠斗中一起倒下,死得难解难分,颇为惨烈,石板地上,血水混着雨水潺潺流去。
这是江浔第一次见到萧暥。
也许是刚刚平乱归来。冷雨中,他玄甲上凝着水汽,容色苍白,两颊清削,一双眼睛却如秋霜寒刃,射出锋芒的兵气。
江浔看得心中陡然一震。
饶是文昌阁那次,谢映之将萧暥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但是那眼底眉间的杀伐之气,是学不来的。
萧暥疾步走来,“你是?”
寒烈的目光让人不敢对视。
江浔却闻到空中孤冷的梅花清香。
他收剑入鞘,“江浔拜见主公。”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他听谢映之提及过此人,果然是器宇轩然,眉宇间有一股清刚之气。
这青年竟然以一己之力,率不到两千人,在乱兵围堵下护卫司马府,等他到来。
他颇为赏识地点了下头,又问:“大司马在何处?”
***
御书房
“这不是蠢猪吗!”一方玉笔山狠狠砸在金砖地上,竟然没碎,滑出去老远。
桓帝气得嘴角抽搐,“大梁城里只有清察司的一千个兵,他们那么多人,事情闹得那么轰轰烈烈,朕以为天都被捅漏了,结果被萧暥带着几十个兵给镇压了?他们养的一群猪豚吗?”
奉祥躬身小心翼翼道:“萧暥也不止几十个兵,有两百人呐,都是凉州杀回来的骑兵,城里的都是步兵。”
桓帝唾了口,“朕的舅舅手中还有参加秋狩的数千骑兵,去哪里了?”
“王氏的亲兵秋狩结束就都回盛京去了。”殿外一道颇为懒散的声音道,
桓帝一听那声音,霍然站了起来,“朕没有喧你,谁让你进来的!曾贤!曾贤呢?一个个都狗胆包天了吗?”
曾贤战战兢兢跟在容绪身后,“陛下,老奴是看这……”
“不怪曾公公,我走到宫门口,都快听到里面的咆哮声了。”容绪捡起地上的玉笔山,拿在手里把玩着,“陛下发那么大的火,是怕萧暥不知道吗?”
桓帝脸色一黑,遂恨恨地一甩袖子。声音倒是憋了下去:“舅舅临阵脱逃,朕以为你已经回盛京了。”
“我不回盛京,现在我的生意主要在尚元城,我怕是要在这大梁长住下了。”
桓帝阴阳怪气道:“舅舅这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人?”
“当然人财两全是最好的。”容绪大方地承认,“我还为萧将军此番得胜归来,准备了劳军的物资和银钱。”
“舅舅可真是大方。”桓帝几乎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萧暥此番西征,把之前积累的钱粮消耗尽了,我现在送钱去,正是雪中送炭。此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桓帝没好气道,“舅舅是恨不得把这国家都送给萧暥罢。”
容绪道:“我这是破财为陛下消灾。”
桓帝眼皮跳了跳:“朕有什么灾?”
***
司马府
烛火下,所有人都很紧张。
同样是施针,谢映之几针下去,秦羽的眼皮就微微跳动了下。
接着谢映之不紧不慢手指按又在他几处要穴,萧暥注意到,不知是不是灯光反射的关系,他指间的银戒上流光斑斓,随着他的动作浮动,萧暥记得谢映之说过,无论遇到玄术、秘术,都会使得玄门指环有相应的反应,莫非此时他用的是玄术?
萧暥这个念头未过,秦羽猛地出了一口大气,睁开了眼睛。
“大哥!”萧暥赶紧上前。
“彦昭?”秦羽看到他着实怔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凉州战事结束了?”
“大哥放心,凉州已收复,北狄王庭也被击溃了。”
“你说什么?北狄王庭?”秦羽震愕地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还打到了王庭?”
萧暥感到秦羽的手劲极大,如同铁钳般抓得他手臂有点疼,心道,谢先生果然神医,大哥应该是没事了?
“北狄王庭已经击溃。”
秦羽闻言眼睛顿时一红,“真的?”
萧暥点头。
秦羽仰面慨叹道,“兰台之变,蛮人欺我皇室,驱我百官,焚我都城,杀我百姓如犬豚,视我王师如草芥!六年了!这一口浊气今日总算是出了!”
他接着又迫不及待道:“彦昭,跟我说,你怎么打赢的?”
萧暥道:“此番多亏西陵配合。”
“魏西陵?”秦羽惊诧道,“你们和好了?”
萧暥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临别时,微斜的日色下,那人沉默地立于雪原,朔风卷起披风凌空翻飞。
“他一直信我。”萧暥道。
秦羽重重按住他的手:“那就好。”
萧暥忽然有种感觉,他这大哥年岁比他大了一轮,怎么都觉得有一种老父亲的心态了?
“大司马,我还是要说一句。”谢映之在旁边静静道,“你的双腿可有知觉?”
秦羽一愣,费劲地试图挪动一下双腿,这才发现他的腿已经如同朽木,毫无知觉了。
他愕然道:“先生,这是?”
萧暥心中顿时一沉,刚才秦羽抓住他的手非常有力,使得他以为伤势已无大碍。
现在想来,伤及椎骨,莫非是下肢瘫痪了?
秦羽也明白了,沉声道:“先生,我是不是今后再也不能骑马了?”
谢映之道:“现在下论断为时太早,我会留在大梁一阵,接下来再给大司马施针治疗。”
萧暥走出寝居,低敛的眼神一直在思索着。
“主公是在想,谁是暗算大司马的幕后之人。”谢映之道,“将孙霖等人审问之后,便有眉目。”
萧暥静静道,“害大哥者,我绝不会放过。”
雨色映着他苍白的容色,谢映之发现此次西征得胜归来,萧暥的眼色更为清冷寒利,不自觉间就和境中之人更接近了些许。
他忽然想起,萧暥每一次得胜还朝,都是那么凄冷。
大雨滂沱,冲刷去了满院的血污。风中隐隐飘来梅花孤冷的清香。
萧暥容色苍寒,沉声道:“大哥负伤是我之过,我原计划取了凉州就立即折回鹿鸣山,结果我临时把王庭列入攻击目标,西陵当时就不赞成忽然变动战略,太过弄险。王庭之战迁延日久,误了回程之期。使得大哥被歹人所暗算。”
谢映之止步,连天的雨幕中,他静静看向萧暥,“主公后悔取北狄王庭吗?”
“不后悔。”萧暥决然道,“阿迦罗是心腹之患,必须除去。但我战略失误,也难辞其咎。”
萧暥路上就细想过,这就是他和魏西陵之间的差异,魏西陵作战稳准狠,一切都极有条理,擅奇袭而不弄险,每个目标都在他精确的计算之内。
而他就不一样了,只要有的把握,他就敢去搏一把。没有后勤补给,千里深入敌境的仗,也只有他敢打,一边打一边抢。完全的山匪行径,北狄人做梦也没想到,被中原人反过来抢了。
望着连天的雨幕,他忽然觉得后世铁血群里评论的没错,魏西陵是军人,严谨务实,而他就是个山匪,是个赌徒。
谢映之道:“主公之战术在于随机应变,和魏将军相比,并不能说孰优孰劣。何况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大司马之事,乃歹人所为,非战之过。”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司马府门前,谢映之淡然推开门去。
萧暥顿时怔了怔。
只见瓢泼大雨中,司马府的门前站满了箪食壶浆的大梁百姓。
他们披着雨布蓑衣,带着笠帽,捧着食物和酒浆,默默地站在冷雨寒风中,其中一些年轻力壮的人,还帮着士兵清理街道。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出人群道,“将军平定北狄扫清叛乱,东征西战护卫家国,我等在此迎王师归来。”
萧暥被人骂惯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一个壮汉抢上前道:“将军,我有的是力气,我想从军,跟你打仗去!”
他这话一说,人群里顿时热闹起来,青年们争先恐后地都要自荐去当兵。
风中冷雨扑面,萧暥的眼眶却微微发热,瞬间无数滋味涌上心头。
这些年所做的,终究是被大多数人知道了。
虽然没有当年魏西陵得胜回军时掷果盈车的盛况,但是伫立在大雨中的人群更让他动容。
谢映之轻叹道:“大梁城的百姓都是明白人。”
然后他上前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父老的心意将军领了,天寒雨大,大家先回家去罢。”
他声音清悦态度亲和,又道,“想要从军的,等雨后去靖平署登记姓名。”
***
御书房里,
容绪笃定道:“废立之事,他如今不仅敢做,也能做。”
桓帝闻言额头青筋凸起,嘲讽道:“朕倒是忘了,他本来就是乱臣贼子。他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是指这件事。”容绪正色道,“前次文昌阁之辩论,已经将京城流血夜等一干事情澄清于天下,还搭上了朝中诸位和我朱璧居的声誉,这一次萧暥西征,又尽除北狄王庭,百年边患,一扫而空。”
桓帝面色阴沉道,“看起来舅舅倒是很乐见其成啊。”
容绪道:“我当然乐见,这一战让大雍百姓扬眉吐气,劳军都快轮不上我了。”
桓帝鼻子里冷哼了声,刚要出言相讥,容绪又道,“而且萧暥这次回京,带两百余骑平定风雷堂等暴.徒的内乱,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他积累的口碑和人望,连萧暥吞并了凉州之举,士林那帮子酸儒都闭嘴了对此视而不见。换是以往,他们早就一蹦三尺地写檄文讨伐他了。”
桓帝切齿道:“照舅舅那么说,萧暥这贼子现在倒是成有功之臣了?”
“陛下知道,我大雍被北狄侵扰劫掠了多少年?”
桓帝阴阳怪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容绪又道:“如今萧暥一战而荡平北狄,一雪兰台之变的耻辱,从此我大雍边境再不受胡虏铁骑的骚扰,就是连景帝年间,我朝国力鼎盛之时,对北狄都只能采取和亲之策,而如今乱世之中,他做到了连盛世都做不到的事。”
桓帝面色更阴郁了几分。
“陛下还不知道这一战对我大雍的意义何在吗?”容绪说到这里竟有些激动,
“陛下可知道北狄人将我们称作什么?犬豚猪狗,可以任意杀之宰之!而如今大破北狄,一雪前耻,扬眉吐气,大漠以南再无王庭!”
桓帝阴森森道:“说的那么中听,萧暥难道不是为了争夺地盘,壮大实力吗?”
容绪道:“陛下说的没错,萧暥就是为了争夺地盘。但是反观曹满那草包,他占据凉州那么多年,却和北狄蛮人勾结,互为利益,每年北狄来劫掠,他就故意抛给他们几个边郡,任他们劫掠屠杀,可怜了那几个郡县的百姓被蛮人肆意宰杀。曹满此举目光短浅,养敌自肥。如今,萧暥取了凉州,天下人都只会认为萧暥是为百姓除害为国除贼,天下士子也会认为萧暥灭曹满之举,是以凉州为战略屏障,扫荡北狄,才是其战略目的。连涵青堂那些老酸菜,听闻战报时,都额手称庆,谁还会意萧暥吞并凉州的事。”
容绪说到这里不由凝目望向殿外泼天的大雨,“而且这一战之后,西北最大的障碍被扫清,我们的士子可以北出雁门游历开拓视野,大梁的财货可以直抵西域各国。这是千秋之功绩。”
桓帝兴趣缺缺地哼了声。
容绪蹙眉讶道:“陛下作为大雍的君主,从此百年边患一扫而空,北狄人再不能南下牧马,这对陛下来说。不意味着什么?”
桓帝不冷不热道:“通商西域,听起来对舅舅倒是挺有好处的。”
容绪明白了,有些人的格局只有一缸水那么大,再倒进去就要满溢出来了,只能说桓帝爱听的。
而且刚才他自己说着说着也竟然失态了,其实,这一仗打出的,何尝不是他少年时曾经有过的携三尺之剑效命军前的豪气。兰台之变,蛮人火烧盛京,这口气他何尝又不是憋了很多年。
容绪沉下声道:“不管萧暥出于什么目的,他这一手拿下北狄太厉害了,所谓名利双收,再没有人会提及他趁着秋狩私吞凉州的事情,甚至他这一场侵入凉州,争夺地盘的战争,就彻底成了为了家国大防。陛下可知道,据我的消息,此次西北之战,魏将军也参战了。”
“什么?!”桓帝脸色顿变,“皇叔和萧暥不是有嫌隙吗?”
“嘉宁公主。”容绪道,“我想魏将军一来是为了带回嘉宁公主,二来,是为家国大防。”
桓帝这才想起来,脸色稍微缓和,自言自语道,“对,嘉宁是方皇后生的,皇叔肯定是为了嘉宁。”
“所以,以萧暥现在的声望,如果调查出他在西征之际,朝中却有人拆他的墙角,唆使人向大司马下手,天下人会是什么反应?萧暥回大梁之际,大梁城里又出了这样的事,乱兵暴.徒在城内械斗,妄图关城门,夺取大梁,残害百姓。这些事一旦抖落出去,是谁之过?即便陛下没有直接参与,但是,一旦天下人认为天子失德,那么萧暥就算行废立之事,也会被认为是重扶社稷之举。”
桓帝听到这里,嘴角不断抽搐,脸色也逐渐僵硬。
他终于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舅舅认为,朕如今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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