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神交
虞珩吐出一口混合着麝香味的药汁,脸色一阵紫一阵青。
这是以软玉为料,雕琢而成的势具,为虞珩方才在局中所赢,药馅都填好了,就等着行乐事,结果做梦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他看着某个始作俑者一脸天真地摆弄着那势具,简直不忍直视。
萧暥也不明白了,至于那么大反应吗?
他拿着那东西拍了拍虞珩的脸,“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抢王剑?劫船?就凭你们五个人?应该还有接应吧?”
虞珩羞愤交加恨不得一头撞死,激动地大吼:“放下,你放下!”
萧暥眨眨眼睛,不就是个白玉灯台,他怎么一副可杀不可辱的样子?
不过萧暥还真放下了,那玩意儿刚才塞到虞珩嘴里,上面还沾着口水。他也不愿意拿着。
从一开始他就怀疑虞珩,书上说此人最后得到了帝王剑。可是,萧暥注意到,局中众人赌得天昏地暗,虞珩都没怎么参与,他从头到尾都在盯梢尾随着他们。
所以,萧暥怀疑,虞珩根本就没打算在博局中胜出,赢得帝王剑,那就只剩下一条路,抢。
沙蛇本来就是豫州一带的沙匪出身。打劫这是老本行。偏巧萧暥也是匪,真是撞见同行了。
他敏锐地在裘彻他们身上嗅到了那种豪赌一把,铤而走险的气息。
“裘彻去哪里了?”他问。
虞珩闭口不言,宁死不屈状。
“不说,我就得用点手段了。”他随手挑着桌案上的物件。种类还挺丰富的。
皮鞭,圆环,锁链,镣铐、……琳琅满目。
“这些是什么刑具?”
虞珩见他拿皮鞭起来扯了扯,顿时眼神都变了。
只见漆黑光亮的皮鞭如同一条黑色小蛇缠绕在他雪白的腕上,细密的鳞片环绕着他修长的手指,舔舐着细腻的肌肤,视觉冲力有点强。
虞珩的喉结明显动了下。
萧暥试了试鞭子,韧性不错,但还是太纤细了,力度还不够。
接着他拿起那对圆环,这东西极为精致,雪银的表面上还雕着卷草如意纹。萧暥本来就手欠,套在手指上滴溜转了圈,心道这是戒指还是耳环?
“这个是钩茱萸的。”虞珩被他搞得呼吸骤紧,阴郁的目光移到他平坦的胸膛上。
难道容绪连这些都没教过他?
他摆弄这些五花八门的道具,一双眼睛既纯然清媚又锋芒暗敛,既狡黠又天真,睫毛微微一霎,都像在有意无意地在引诱。
茱萸?
萧暥听着有点耳熟,“可以吃?”
所以这特么是个餐具啊!
虞珩被他的眼神勾得心头火烧火燎,口干舌燥:“果实柔嫩鲜美,用这个金钩戳破了吃。”
若不是手腕传来的剧痛,这就想将他压在身下,一件件在他身上试个遍。
面对虞珩几乎要一口口吞了他的目光,萧暥不以为然地拿起锁链抖了抖,太细了不称手。接着目光落到了镣铐上,居然是黄金打造的!
那镣铐打磨地极为精致,鎏金的表面光可鉴人,中央低调地镂刻着一朵小巧的牡丹,颇为别致,瞧着有点像兰蔻瓶盖上的小玫瑰花。萧暥居然认识,这不是盛京王氏的富贵牡丹吗?
容绪先生这业务扩展的领域还真是种类齐全,但是一副镣铐都那么讲究,莫非是专门给贵族用的?怎么连个刑具还要分三六九等?古代还这么腐败?
他在案头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里翻找镣铐的钥匙。
虞珩盯着他的背影。
他坐着也不安份,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在眼前晃来晃去,勾得虞珩好似百爪挠心,胸中如火焚烧。某处更是涨硬得不到解脱,简直要被逼疯了。
趁着他转身研究那些器具,机会只有片刻。
虞珩咬紧后槽牙下了狠劲,不顾废了的右手,从榻上如野兽般弹起,一个饿虎掠食就想扑倒他。
萧暥头也不回,敏捷地一侧身,轻松避开攻击的同时,提膝狠狠撞向虞珩腰间软肋。
虞珩下巴磕在榻沿痛嗷了声,萧暥顺势抬腿压住他的脖颈,眼梢飞起,“你还真不怕死。”
“我不是第一次绑人了。”他将虞珩的手臂扭到身后,业务熟练得很。
虞珩疼得龇牙咧嘴,他背后长眼睛的吗?
“有杀气,我嗅得出来。”萧暥说着反手就用黄金镣铐将虞珩铐在了榻上,玩世不恭中带着威胁,“现在我们谈正事,你打算怎么抢?教教我?”
他手中甩着皮鞭,一双眼睛邪妄飞扬,“你们是沙贼,我是山匪,我们是同行,有生意一起做。”
他倒还想合作了?
虞珩脑子有点晕,一边被他打得筋断骨折,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又被他勾得□□燎原,得不到纾解,当真是水深火热之中,头脑都有些不清醒,“京门,京门到云霁那一段,有个地方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萧暥立即警觉地起身,一手戒备地按在腰间的柔剑上。
就见北宫浔气势汹汹地提刀冲了进来,“美人没事罢?”
萧暥想骂人,泥煤的北宫浔,坏了老子好事!
北宫浔也有点懵,原本他想要英雄救美表现一番,结果,这美人怎么是一脸懊恼的模样?
再一看,才发现虞珩被黄金手铐给铐在了香榻上,一副欲生欲死,生不如死之状,旁边的漆案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道具。
北宫浔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地看向萧暥。这美人那么辣手?还有这种爱好?
萧暥懒得解释,道,“虞珩属下沙蛇打算劫船,他们……”
但是,此刻燕庭卫和沙蛇混战在一起,四周嘈杂得很。北宫浔的注意力又在虞珩和萧暥刚才有些什么戏码上?脑补得面红耳赤。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揪起榻上的虞珩,吼道,“局中的规矩,任何人不能碰彩胜。你碰他了?”
萧暥懵了,等等,彩胜?谁?
***
“先生长于用巧,我和先生比巧,不如和先生比拙。”魏瑄从容道。
没有巧技,只有拙勇。
谢映之颇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局时要比拙的。
此时,魏瑄已彻底放弃四周拿下的地盘,完成了一翻战略撤退,将余子全都收缩到一隅。并把那一角打造成铜墙铁壁,颇有深沟高垒的架势。
这种行棋倒让谢映之颇感意外。
纵然在他的运筹下,魏瑄占领的地盘已成了鸡肋,但是无用之地,也是地,只要占据着盘中的位置,至少还能起到战略牵制的作用。他现在主动撤出这些地盘,相当于将自己困守在一隅之中,放弃了对全局的掌控和争夺。
“我不需要顾及全局,也就不会顾此失彼了,我只要守住这一隅。”魏瑄解释道,
谢映之了然,“小友可听闻,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魏瑄泰然自若地收子,道:“可是,若连一隅都守不住,又如何守全局,若心中都没有爱过一人,又如何爱众生?”
闻言谢映之执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神色莫测。
这一局走到这里,周围的宾客已经完全看不懂了,这两人从博局到兵道、谋略,现在怎么又开始论辩术了?
“这和博局什么关系?”海安伯不耐烦了,嚷嚷道,“我看你是赢不了,小子,不行赶紧下来,换人上,我们那么多人的家当都赌在里头,由不得你……”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心中凛然一寒,战战兢兢闭了嘴。
谢映之淡然收回目光,无声落子。
“但你若只守一隅,不思进取,就不能赢我。”
魏瑄笃定道:“先生要赢的是全局,角逐帝王剑而赢九州,而我只要守住一隅,赢回一人。”
只要那一人在,心如磐石,风雨难摧。就如同西征途中看到的戈壁沙海中的岩石,千百年来风刀霜剑摧残,嶙峋斑驳,却始终屹立在那里,不曾动摇。
此生,宁负九州,不负一人。
谢映之沉默地看着他,心中了然。
魏瑄的战略是固守,放弃全局而守住一隅,深沟高垒,严阵以待,坚不可摧。看似在下拙棋,却让自己的巧力完全都使不上。以拙而攻巧,以不变而应万变。
谢映之善于运筹全局,魏瑄坚守一隅,跟他耗着。
谢映之就算是占尽全局之利,在那坚壁高墙下也寸步难移。这成了一场消耗战,耗的是时间,比的是耐心。
而谢映之没有时间了,他想要快战。他布巧局谋全盘,而魏瑄走拙棋,看似困于一隅,所谋却在全盘之外。他赌的是时间,是谢映之是否耗得起。
时钟已经指向了子时。只剩下了一刻钟。
“我输了。”谢映之投子,长身而起,施然向门外走去。
“先生去哪里?”
“小友既然赢了,最终的博局由你去。”谢映之打开门,浩荡江风扑面而来。
***
北宫浔说得颠三倒四,但萧暥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为什么谢映之给他挂上这金玉牌,原来意思是‘出售中’
他好像……被卖掉了!他们在拿他当彩胜赌注!
此刻外面的混战愈演愈烈,萧暥手下的几名锐士披开人群,冲了进来。
容绪趁机挤到他身边,“子衿,你听我说,这都是你主簿的主意。”
他赶紧先把自己摘干净,但又见萧暥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觉得可怜,“其实我们原本不想卖……”
“闭嘴。”萧暥霍然拔出容绪的佩剑,
容绪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子衿,听我说。”
萧暥一剑劈开一条偷袭的沙蛇,百忙中问,“他挣了多少?”
容绪这才明白不是要砍他,心有余悸道,“八千玉子了。”
“他在哪里?”
容绪闪到他身后,这里乱哄哄的,“沈先生还在博弈,最后一局了。”
萧暥心道:进决赛了!
回手一剑,逼退一条沙蛇。
北宫浔朝他飞了个眼色,“美人儿好厉害!”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记,北宫浔捂着脑壳暴跳转身,“他娘的,谁偷袭老子!”
混乱中,萧暥这才发现,美人榻上的虞珩已经不见了,果然那黄金的镣铐中看不中用啊!
混乱中几人杀出雅间到了游廊上。
廊道狭窄,沙蛇们和北宫浔的燕庭卫厮杀在一起,刀光灯影一片混乱。其间还混杂着被卷进去的倒霉宾客,奋而拔剑自卫。
萧暥心忧,游廊上这么乱,不知道厅堂那边有没有被波及。几名锐士都在这里,谢玄首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
“随我去厅堂。”他下令道,就在这时,游廊上乱哄哄的人群里,他忽然看到一道清丽的身影,飘飘然穿过混乱的游廊,旁若无人。
齐姑娘?萧暥心中一震。
记得她刚才回去添衣裳,这会儿游廊上那么乱,她来做什么?
“齐姑娘,此处危险,快回舱去。”萧暥道。
齐意初眼神非常镇静,“我来此,是想烦劳公子一件事。”
……
船尾,沉沉的夜色中,一条轻舟正快速地跟上楼船。
“这轻舟是用牛皮所制,遇水不沉,触礁不没。”齐意初道。
萧暥暗道:古代的橡皮艇?
齐意初问:“公子身手不错,可送我下船吗?”
从楼船甲板跳到下面的轻舟中,落差约莫六七尺距离。但是轻舟跟着楼船若即若离,所以,落脚必须准,否则就是投江自杀。
就算是会游泳,这会儿可是腊月,江水寒透骨髓,而且此处江阔流深,可以看到楼船的火光映照下,湍急的江水中隐隐约约的漩涡。
“游廊上的这场乱局,使得他们没有工夫盯着这里,所以我们的船,才得以靠近楼船。”齐意初看向萧暥:“公子可愿意护送我一程?”
话说到这里,萧暥已经感到这个齐姑娘怕是不简单。
身处乱局,她太过从容淡定,还准备了轻舟快艇尾随在楼船之后,对于今夜的乱局,仿佛早就预见到了。
“姑娘似乎早有准备。”萧暥疑道,
“上船后我再跟公子解释。”齐意初道,
此处两岸山势峥嵘险峻,江水明显变得湍急。船已入京门。
京门又名惊门,过京门后,就是云霁,巫山。这一段水路,两岸山势险峻,激流澎湃,漩涡暗礁遍布,还有一处极为凶险的澔岭嶕。
“时间不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齐意初道。
话说到这里,容绪也听出不对劲,多年南来北往经商的经验告诉他,这姑娘怕是知道这楼船要出事,是一条后路。
“子衿,我看这位姑娘颇有江上行走的经验,还是听她的话罢。”
萧暥点头,当即对身后的锐士道,“你们护送齐姑娘和容绪先生上船。”
“公子,此处不能久留。”齐意初道。
萧暥往回走去,“沈先生还在船上。”
“他不会走的。”齐意初对他背影道,“你不要管他!”
萧暥心中一沉,果然,这位齐姑娘认识谢映之,说不定还是玄门的人。
容绪也急了:“他都把你卖了,你管他做什么!”
萧暥回头,眉峰一挑:“你不也把我卖了吗?”
容绪无奈:他倒挺想得开的。
齐意初看着他孤身远去的背影,无奈地轻叹了声。
看来她这师弟此番真的要愿赌服输了。或许一开始,他就打算输的?
……
为了避开游廊上的乱兵,萧暥选择沿着船舷往前走。
此刻,月光照在江面,两岸峭壁千仞,层峦叠嶂,耳边江水涛涛,绵延不绝,竟掩盖了舱内的乱声。
他没走出多久,远远地就看到船头上遥立着一人,浩荡江风拂过白衣如水波荡漾。
夜色山影间,他一身清寒,风流孤逸,如淡月笼烟柳,斜风做晓寒。
“先生。”萧暥疾步上前。
“公子还没走?”他声音轻浅,被江风吹散。
此间并无旁人,谢映之却依旧称他为公子。萧暥心中暗暗一沉,看来这边也有监控,不便言语。
“我要入局。”他转而道。
谢映之坦言:“公子应该知道了,我以你为彩胜,以参与博注。”
萧暥摆手表示不介意,他缺军费,赢了八千玉子,这买卖不亏。
“可我输了。”他轻叹道。
萧暥陡然一愣:你什么?
不过萧暥向来看得开,输了就输了,就当做去别人府上打工一阵子。只是有一个问题,“输给谁了?”
谁有本事赢谢玄首?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谢映之为难道:“公子身价太高,他们是筹钱入局的,所以有十几个人。”
萧暥:这就有点丧心病狂了。
谢映之见他蔫头耷脑,眼中又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现在走尚得及。若再不走,按照约定,就要依次去诸公府上做客了。”
萧暥不走。
虞珩要打劫王剑,必然是有准备有接应,怎么打劫他还没问出来,就被北宫浔给搅了。其次,这楼船的主办方也很蹊跷,他们对游船上的宾客全方位监控,自己却藏头露尾,到底什么来头?
除此之外,船已进入京门,从京门到巫山,这是最险峻的江段。他记得博局期间,谢映之看了好几次时钟,他知道这艘船上要出事?
如果他就这样随齐姑娘的小船离去,那么此番岂不是坐船到江中闲游一趟,吃了顿河鲜就回去了,真以为他是来度假的?
“我不会走,既然你把我输了,就输了罢。”萧暥满不在乎道,大不了再拆他十几个府邸。
谢映之眸光微漾,似有动容之色,“公子就从不疑我吗?”
“不疑。”萧暥不假思索道。
虽然从相识开始,他就看不透谢映之,更不知道他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但是他知道,谢映之和魏西陵一样,心系家国天下,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是为了一门一派之私。而且玄门之事幽玄深邃,谢映之作为玄首,也不方便告诉他这局外之人。
月光如霜雪,照着谢映之秀美的眉目间一片清幽,“公子若要留下,也可。”
“嗯?”萧暥觉得他还有后话。
谢映之施然走过来,探手取过他插在腰间的碧玉扇,随意地一折折展开,“公子可愿知我心?”
萧暥一愣,这什么意思?要跟他交底了?
遂赶紧点了点头。
谢映之不露痕迹的一笑。
随即,轻若烟然的手揽过他的腰,倾身靠近间,寂淡幽玄的孤香萦绕上来,与此同时,倏然展开的扇面薄如纱翼拂上他唇畔。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那温濡浅淡的唇已覆上了他唇间的一点落霞色,那是谢映之亲手给他画的咬唇妆,萧暥脑中一根弦顿时断了!
这是什么情况?谢玄首?被夺舍了?
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眸柔顺地垂敛着,纤长的眼睫在皎如冰玉的脸颊上落下淡淡的阴翳。如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隔着纤细冰凉的扇骨,透过薄如蝉翼的绢纱,谢映之的唇轻若柔云,低回婉转间缠绵悱恻,似撩拨又像避让,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引人流连忘返,如游琼林仙境,不知今夕何夕。
月正中天,星垂四野,江流浩荡。
楼船劈开波浪前行,江风掠起萧暥的长发凌乱飞扬,和谢映之霜白色的衣衫缠绕在一起,他们在船头相拥交吻,脚下是激流险滩,浪花四溅,两岸重峦叠嶂,山势奇绝壮美。
游廊上,一道人影默然伫立在背光的幽暗中,墨澈的眼眸深不见底,神色晦明难辨。
扇面已微湿,那轻柔的呼吸让人浑身酥软,偏偏扶在他腰间的手却坚定而有力。
萧暥脑中就剩下一个念头,他怎么这么会!明明是隔着扇子啊!
所以这到底算是亲了?还是没亲?
谢玄首是红尘不染的谪仙中人,这没有亵渎他罢?
萧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正此起彼伏。
谢映之轻声道,“果然……”
“果然什么?”萧暥心中一沉,忽然意识到不大对劲。
刚才并没有看到谢映之开口说话,这句话似乎是直接从他心中响起的。
卧槽!这什么情况!?
谢映之折扇轻点唇间似笑非笑:主公,别说粗话。
萧暥心中一震,他叫自己主公,说明他已经不在乎监控,他的声音仿佛是山涧清流,潺潺从自己心底响起。
萧暥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跟他接个吻……还隔着扇子,会造成这种结果!
“主公不必惊慌。”谢映之悠然道。
萧暥:能不慌吗?现在不是掉马的问题了,那是裸奔啊!
谢映之抚了抚嘴角,似乎忍着笑,“主公说过要和我交心的。”
萧暥欲哭无泪:我不是指这种。
谢映之淡然道:在玄门心念相通、意气相投者,可结侣同修,此所谓神交。在玄门长辈的认同后,通过行相偕同心之仪,结为眷侣。
萧暥:你当然不用,你是玄首……这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证婚,谢玄首你可以的……
“若比之为世俗之姻缘也可,但玄门乃神交,相偕之仪成后,主公可知我心中所想所念,我亦知你心。”谢映之微笑,“不过,主公心中秘密似乎比较多。”
萧暥有苦难言:以后脑子里那些不着调的念头都成直播了?
谢映之好奇:直播?
萧暥自暴自弃地挠头。
谢映之见他如此,劝慰道:“其实这也不算玄法,心有默契之人,即使未行相偕之仪,纵然相隔天涯,两人之间依旧会有相感。”
萧暥心中一动:就像原主和西陵?
谢映之含笑颔首。
萧暥徒然被他这个意味深长的笑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楼船顶上传来响起一声尖啸,紧接着幽暗的夜空中绚丽的焰火炸开,火花缤纷洒落江面。
萧暥无语:泥煤的,还放烟花!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这不是烟花,是信号。
他扶栏远眺,只见远处暗沉沉的江面上,湍急的水流中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渔火’,深夜里就像潜伏在丛林里野兽森然的眼睛。
“来了。”谢映之笃定道。
第292章 水贼
烟花在空中炸开,一瞬间将江面上照得亮如白昼,两岸山势峥嵘,峭壁连通天际,月光从岩石的夹缝中射出来,崖下江水滔滔,激流暗滩,颇为险峻。
寒雾弥漫的江面上,无数游萤般的火光扑朔迷离,浮动在水面上快速地向他们聚拢。
萧暥立即敏锐地嗅到了雾气里隐现的一袭杀机。
“莫非是水贼?”
“是沙蛇,接应虞珩的。”谢映之从容道,“帝王剑乃国之重器,如古之九鼎,问鼎者如窥九州山河,诸侯既有争霸之心,又不便昭然流露于世。所以此次角逐王剑最有力的双方北宫达和虞策,都没有亲自出面。”
萧暥明白了,虞策让庶弟虞珩来,北宫达则让侄子北宫浔来争王剑,他们自己都不直接参与,撇得远远的。这爪子都亮出来了,还想小心翼翼藏起野心。
“虞策清楚,论珍宝财力、论麾下智囊之士、三教九流之辈,他都不能与势力雄厚的北宫相比,他想要赢得帝王剑,就只有出奇招,走偏锋。他让虞珩参加潜龙局,作为船上的接应,又暗中让裘彻率沙蛇冒充水贼,在江流险要处劫船,抢夺帝王剑。只是没料到北宫浔和虞珩这两人还未及开战,就因为争彩胜打了起来……”
谢映之说到这里,眼中含笑,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燕庭卫和沙蛇一场混战,使得虞珩提前曝露。我猜想他此刻已经遁走,和裘彻江上汇合去了。”
烟花散去后,黑沉沉的江面更添了几分肃杀的静穆。黑暗中幽幽聚拢的火光,密密麻麻一片。
萧暥没心思去琢磨他的言外之意,此刻脑中正紧锣密鼓地分析起双方的战力来,看来今晚一场鏖战难免,也不知这楼船上的守备如何?有没有军械武库?
他在这楼船上呆了两天,除了金先生和侍从外,几乎没有看到侍卫。甚至刚才游廊上一通混战,都没有见个保安出来维持秩序。这幕后的主办方难道这么抠门?一艘宝船上都没有雇佣个守卫?怎么说都有点蹊跷啊。
谢映之眸中掠过一缕莫测的微光。
一瞬间,萧暥忽然敏锐地感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的思绪快如闪电,又缥缈如雾。
萧暥忽然发现,在相偕之契的作用下,自己心念微动,谢映之就能准确地说出他心中所想,可他却无法及时捕捉到谢映之心中所念。
他的思绪宛如落叶飞花、掠水轻鸿,风移影动间,或飘摇、或沉寂、或清冷、或洒然,已化作一池春水涟漪,无边细雨如丝。
刚才的那一刻,萧暥分明感觉到那无边的清寂里,旷世的风流中,裂开了一线幽邃的缝隙,透入一缕深寒的风,竟是惊魂动魄,令人心悸。
即使结了相偕之契,眼前这个人,依旧是云遮雾绕。
也许玄门之事,本就深奥幽玄,他不该猜测。
他一念还未转过,忽然拂面而来的江风里裹挟着一丝尖锐的破风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萧暥来不及多想一手揽过谢映之的腰,疾身飞旋之际,两支交错的羽箭分别从他后心和肩颈,同时他单手一抄,凌空截住一支羽箭,这才稳稳落到甲板上。
“多谢主公。”谢映之取过他手中的羽箭,“此箭三丈外射出,去势已了,主公才能徒手截住。以后不可如此冒险。”
萧暥:他还真是不留情面……
紧接着,又是一波箭雨袭来,五六支羽箭如雨点般从天而降,谢映之恍若未觉,衣袖轻拂过,那羽箭来势一挫如同飘蓬野蒿般徐徐落下。
萧暥:……
此刻,水面上响起悠长低沉的号角声。船舷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北宫浔一刀劈翻一条沙蛇,大吼道:“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船舷上就传来‘笃笃笃’的羽箭钉进舷板的一阵如雹急响。
“敌袭!”“是水贼!”
船舱里顿时混乱,宾客们纷纷往厅堂中央疾走躲避。
趁着一波羽箭刚过,几条沙蛇见援兵已到,忽然窜出舷窗。
北宫浔推开几名乱窜的宾客,提刀追去,一脚踹开舱门,就听到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箭!给我弓.箭!”北宫浔吼道。
但这里的人都是来赴会的,除了佩剑外,不会带羽箭这种远程攻击的兵器。
北宫浔情急中一把夺过副将的佩刀正要当标枪,向浪水中正在拼命划游的沙蛇投过去。
迎面又是一连窜刺耳的破风声。
“世子小心!”副将大喝一声,飞身将他扑倒在船舷边。
一波如梭的羽箭就将他刚才站的地方钉成了筛子。
北宫浔摔得眼冒金星,就这一会儿工夫,水中的沙蛇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暗沉沉的江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北宫浔气得狠狠一拳砸在木板上,他和几名燕庭卫屈身避在舷窗下,头顶上箭如急雨,无比憋屈。
船舱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宾客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藏身之处,也有人趁乱顺手牵羊,抢夺玉子。
萧暥快步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耳边传来谢映之的声音,淡漫的闲谈般的语气:“楼船上有一个武库,所存弓.弩不多,但足够应付一时,等到援兵到来。”
“何处?”他话音未落,脑海中就已然浮现出一张三层宝船地图。
萧暥微微一诧。
谢映之居然把这船上的地图都默记了下来。
这张图极为详细,从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船的外围是船舷,此时已经处于箭雨包围下。里面是游廊环绕的雅舍。第一层是厅堂所在,舞榭歌台,四周游廊雅间环绕,供宾客宴饮作乐和欣赏歌舞,第二层是存放彩胜的展示厅,以及博局之处。第三层则是一片空白,那里是最终博局之处,看来谢先生也不知道有什么。
一层和二层之间有回字楼梯相连,并都布局有客舱,萧暥很快顺着谢映之的指引穿过游廊。心想,谢先生真赶得上导航了,且声音清悦,指令清晰。
谢映之道:“虞珩此番入局的彩胜中有一尊黄金象,此物乃是中空的,里面夹带着劲弓、立盾、箭矢等。原本是劫船之用,但他仓皇逃船,这些东西应该还在原处。”
萧暥心中不由想:既然藏在黄金象内,谢玄首怎么知道的,莫非他这眼力赶得上地铁安检了?
谢映之已习以为常:嗯。
萧暥发现谢映之对现代词汇适应得挺快,这使得他们交流几乎毫无障碍。
此刻,船舷两边箭雨如蝗,谢映之却好像信步穿梭在漫天细雨里,一袭白衣在浩瀚江风吹拂下如水波荡漾。
他走到船尾处,齐意初他们的小船早就已经不在了。
空中鹞鹰一个俯冲,敏捷地穿过箭雨,落到船舷。
谢映之解下信筒,里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怀玉不见了。”
他眉心微微一蹙。
这时,萧暥的声音从识海中传来:“先生,找到了。”
他敲着一管坚硬的青铜锁:“但是,钥匙在哪里?”
谢映之收回心思,淡道:“钥匙在虞珩身上 。”
萧暥没脾气了:这不白忙活?
谢映之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主公把发簪取下,尖端插.入锁芯。
这是要教他撬锁?玄门还有这手艺?
谢映之道:“主公是否触到一个凸起处?”
“好像有。”
谢映之不紧不慢道:“轻触那处,掌握好力度,如蜻蜓点水即可。”
萧暥照做,只听咔嗒一声,锁开了。
萧暥佩服:谢先生你真是技多不压身啊……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张弓、立盾,还有密集的凤羽箭。
就在他正要弯腰取弓的时候,忽然背后一寒,余光瞥见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接近。
萧暥柔剑出鞘,凌空化作一道银链席卷,一锁一铰之间,对方的钢刀便脱手而出,咣铛一声坠地。
北宫浔惊得目瞪口呆:“美人你这么厉害!”
萧暥眼睛危险地眯起,“北宫浔,你一直跟着我?”
北宫浔被他的目光看得遍体生寒,嘶了口冷气:“这船上这么乱,我看你一个人不安全……”
说着他弯腰捡起刀,他忽然想起上次有人将他北宫世子甩到角落里,还是一年前马球赛后,他去找萧暥理论,结果那人不仅护短,且跋扈。
北宫浔望着那双霜刀寒刃般的眼睛,终于说出那句话,“我觉得你有点像……”
可他话没说完,一张劲弓和箭囊当空抛了过来。
萧暥不跟他废话:“你手下有多少人?”
北宫浔一见有武器了!登时一喜,忙把箭囊挂上,“五人。”
萧暥道:“让他们都过来,把弓.弩发放给可战之士。”
此间的宾客们大多带有家兵门客,加起来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
谢映之说过,守住楼船,以待援兵。
片刻后,家兵加起来,凑齐了一只三十多人的临时军队,至于其余的宾客,不是胆小怯战,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躲在船舱里。
此时空中箭如雨下,喊杀声、战鼓声,以及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响成一片。
萧暥数箭连发,击中舵手和几名桨手,下饺子似的相继落水,霎时间,水花飞溅,冲锋的赤马舟在激流里打着转。
见状其他几架赤马舟上立即竖起了立盾,盾面上蒙着强韧的牛皮。
北宫浔骂道:“他娘的,这哪里是水贼,水贼有这装备?”
躲在船舱里的海安伯探出半个脑门:“北宫世子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界了?保不定还是有人在养贼。”
萧暥一箭射飞一名贼寇,心想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
话音未落,一阵江风掠过,卷起贼船上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萧暥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这旗帜怎么是广原岭的?
泥煤的,船头有个萧字又是几个意思?
难道说虞策那货不仅是要抢帝王剑,还琢磨着栽赃给他?
一片嘈杂声中,他听到谢映之的声音隔空传来:主公,宝船在襄州境内遇袭,他们就算不栽赃你,你也逃不了关系。虞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总要有人背锅的。
水贼都是草台班子,武器五花八门,无论是作战方式还是装备,跟正规军差距很大,虞策用沙蛇冒充水贼,就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他上了双道保险,一旦被识破,就甩锅给萧暥。
就像萧暥之前所说,虞策手下的沙蛇是沙匪,他手下的广原岭匪兵是山匪,本来就都是匪,分不清彼此,而且这里又是襄州地界,简直就是猝不及防一顶大锅罩下来。
萧暥暗想,虞策果然是沙蛇,够毒的。
此刻无数艘赤马舟从沉沉的寒雾中冲出,像狼群一样包围上来,这些水贼都带着面具,火光照射下狰狞可怖。
虞珩手按刀柄站在船头,面具下的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厉色,举刀指着萧暥道:“攻上船去,我要活捉这个人!”
接着,水面上响起一阵急鼓声。
传令兵大声道:“加速前进,攻上大船!”
两舷的桨手在立盾的掩护下,抡起手臂加快挥桨速度,七八条赤马舟率先破浪而来。
萧暥立即道:“准备火箭。”
他们人数太少,只有用火箭压。
北宫浔道:“我们用火,他们也用火烧我们怎么办?”
萧暥要被他气笑了,他们敢用火攻,早就烧了,还等到现在?
在古代用火攻并不容易,尤其是水上烧船,技术性很强,不仅要考虑风向,还要考虑水流,搞不好就把自己给烧了。
再者,虞珩他们图的是大船上的宝器,怎么可能烧船。
而且单凭火箭引燃船只很难,没有事先准备的柴草火油等易燃物,至多只能局部燃烧,引发对方的一阵骚乱。
但即使如此,一阻攻势足够了。
萧暥快速道:“船上所有油脂之物,立即取用。”
“来不及罢。”北宫浔道,“临时改装那么多火箭,哪来的人手。”
“宾客都别闲着!”萧暥道。
北宫浔愕然。
船舱里头都是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让他们做工?
海安伯立即敲了敲舷窗,指导道:“火箭是要用柔软的布料浸透油脂,绑在箭矢上,没那么多布料。”
言外之意,干不了。
萧暥一挑眉:“你身上穿的就是。”
这些诸侯贵胄身上都是绫罗绸缎,最适合引燃了。
“你……你让老夫宽衣?”海安伯气得直翻白眼。
萧暥几步上前,毫不客气提住他衣襟拉近了,嘴角勾起一丝危险的笑意,眼梢的小痣更是迷乱人眼。
“海安伯想试此间水深?”
海安伯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嘴角抽搐着不敢吱声了。
等到萧暥走后,他才回过神来又恼又恨,哆嗦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不过就是一个彩胜!”
居然比贼寇更为跋扈放肆!
但是威胁很凑效,片刻间,上百支火箭已经制成了。
一支支火箭腾空而起,划破夜空,狠狠地扎落在敌船上。几条赤马舟立即被火箭点燃。
“灭火!快灭火!”虞珩大叫道。
水贼们攻势一阻。
负责后军掩护的裘彻到底是条老沙蛇,他没有被乱局影响,从容道:“突冒撞击,断其长楫和舵室。”
突冒是一种装有冲角的船只,专门用来破坏楼船。一旦长楫和船舵被毁,楼船就成了水上大型漂浮物。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斥候报道:“将军,我们身后发现舰船。”
“什么?”裘彻一惊,“舰船?哪来的?”
这里附近只有襄州水师,朱优的兵连寨门都不敢出。
与此同时,两艘突冒已经在十几艘赤马舟的掩护下,如利箭般劈开波浪而来。
一艘撞向楼船侧方长楫,一艘撞向船尾的舵室,目标明确。
“拦住它们!”北宫浔脸色都变了。
但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箭已告竭。
萧暥面色深沉:“准备舷战。”
舷战也就是也就是接舷战。
一般水上作战,远程用箭矢射击,近战就是接舷战。
现在箭矢用尽,他们已经无法阻挡敌军登船了,就只能以刀剑搏击。
但是双方兵力悬殊,他们可战者才三十多人,虽然借着楼船复杂的环境,也可以搏一把。但是船上还有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宾客怎么办?
就在这时,水面上又一支火箭横空掠过,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一头扎进突冒的船尾,火苗蹿了起来。
萧暥心中一惊,极目望去。
只见远处寒雾笼罩的江面上,一支整然有肃的舰队一字排开。
“贰将军,我们的去路被截断了!”
“什么!”裘彻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襄州水师?”
朱优的兵?吃豹子胆了?
江风掀起萧暥的锦袍猎猎翻飞,他扶舷而立,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来了。
***
楼船的三层,一片幽寂,金先生提着一盏风灯走在前面。仿佛一点萤火,仅够照亮脚前数尺之地。
魏瑄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阴森的古墓里,墙壁都散发出霉朽的气息。
金先生走在前边,幽声道:“公子的朋友,怕是要止步于此。”
魏瑄彬彬有礼:“苏先生不仅是朋友,也是此次出玉子最多的人,合当和我一起去。”
金先生似是无奈:“好罢,两位在此稍等,待我去问局主。”
长廊尽头有两扇雕着宝相花的门,金先生走了进去,门缝轻轻合上,里头隐约飘出一缕异香。
第293章 见面礼+剧情番外
月正中天,两案山势陡峭,激流澎湃。
虞珩听了斥候的回报后,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朱优的襄州军,这些人连箭都放不准,也能打仗?”
这话引得周围士兵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虞珩轻蔑道:“以往朱优在时,至少还能凑出上百艘舰船摆摆门面,现在高严连这门面都不要摆了,他这点兵力,连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裘彻仔细观察了片刻道:“彼方在江面一字排开,阵型单薄,只要一处击破,必然溃散。”
“好!”虞珩道:“我给你二十艘船。替我打出威风来!”
裘彻原本想说区区襄州军,连箭都射不准,哪里需要二十艘战船,他以一敌三,即可横扫江面。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把这豪言壮语吞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出于多年征战练就的敏锐直觉。总觉得这水面上一字排开的敌军不那么简单。
他们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如果不是舰船上闪烁的风灯,就完全融入了黑沉沉的江面了。
沉默的军队就像张满弓弦、蓄势待发的箭,让他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凛然的寒意。
但虞珩显然没有感到这种威胁,他满足于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今夜一战,王剑和美人都将收入囊中。
他高声道,“我在船上备了好酒,等将军凯旋,余下的大军准备接应!”
二十艘战舰呈人字形向前推进劈波斩浪,气势汹汹而去。
江风浩荡,吹散沉沉雾霭。
***
“来了!”田让放下望远镜,神色紧张,他发现这次的水贼与以往不同。
他们舰船密集,数量是他们的两三倍多,而且这些水贼不仅有赤马快舟,其中竟然还有突冒、走舸,船上弓\弩\箭矢齐全,刀戟林立,盾墙俨然,这简直就是一支精锐的水师队伍。
“君候,这不像水贼,倒像是正规军队……”田让的心中疑虑重重,“是否要给士兵们透个气。”
刘武被他逗乐了,大咧咧道:“田司马,你要透什么气?我听说这一带的水贼很喜欢和你们官兵打交道,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啊?”
以往襄州水军和水贼打,每一次都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白白地送给水贼们战船军械箭矢,乃至于一度水贼们最喜欢打的就是官兵,攒装备。
这话一说,田让逼窘地脸顿时涨得通红。
魏西陵掠了刘武一眼,后者赶紧闭了嘴。
“兵士歼敌即可,司马无须多虑。”他声音不响,意思很明白。
军人只管执行命令,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接着他将襄州水师的二十艘舰船分为两组,一半江面列阵,一半跟随他此番带来的艨艟斗舰作战。
月光下,他战袍如雪,迎风肃立。
“刘武,突入中军敌阵,切断敌船横向呼应。”
“是!”
“周臣,韩跃,分率左右两翼,侧面夹击。”
“是!”“得令!”
……
最后他看向田让,“田司马就随我在主舰,阻断贼兵归路。”
“好,好。”田让如释重负,只要别让他参战,指挥舰上总没什么风险。
***
月光如银,洒落在寂静的江面,映出一片山色云影。
遥遥可以看到敌舰上的火把寂寂地燃烧着,战船沉默地一字排开,阵势俨然,军容整肃,如横江的巨蛟。
裘彻忽然觉得这江上寂静的冬夜有股刺骨的寒意。
赤马快舟已经乘风破浪,船舷两侧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弓\弩手,一支支冰冷森然的箭簇对准了江面的敌船,旋即第一波箭雨破天盖地而下。
魏西陵下令:“舰队散开。”“竖盾。”
十艘战舰迅速在江面分散,往两翼快速展开,战舰之间的距离骤然拉长了。
空中密集的羽箭一时间失去了目标,纷纷坠入水中,在水面激溅起一片片涟漪。
虞珩在后阵,只见对方舰队的队形忽然散了,大喜过望,不愧是襄州军,果然一击即溃。
“快,加速推进,别让他们跑了!”
一阵阵催促进兵的击鼓声响起。
裘彻的感觉却不大好。他发现敌方战舰虽然在水面散开,但阵脚不乱,极为有序。这不像撤退或者溃散,倒更像战略性的疏散,有条不紊,太不像朱优的军队了。
但身后急促的战鼓声,已容不得他多想,裘彻下令道,“冲上去!攻占主舰。”
装着冲角的突冒战舰在赤马舟的掩护下,就像露出獠牙的狼,在水面劈波斩浪而来。
寒夜里,田让感到自己呼出气息都被瞬间冻住了。敌舰已经发起攻势,魏西陵既不撤退,又不箭雨远射防御,这是要做什么?
他忍不住悄悄看向魏西陵,“君候,这……”
魏西陵手按剑柄,神色冷峻,岿然不动。直到敌舰的旌旗都能清晰可见,才默默向传令官点了下头。
两舷弓弦同时震响,数百支破甲箭忽然掠空而出,带着寒烈的杀机泼天盖地向沙蛇们头上浇落下来。
这群襄州兵的射术很差,远程攒射根本没有准头,所以魏西陵才要等到裘彻完全进入射程之内。
沙蛇们猝不及防,凄厉的惨嚎声伴随着扑通扑通的中箭落水声。
站立船头的裘彻一边挥剑格挡开箭雨,同时大叫,“竖盾!”
羽箭狠狠钉落到厚重的木盾上,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钝响。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响起。这一回,裘彻心中陡然一紧,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这竟然是从他们身后袭来的!
他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先前展开的两翼战舰,如掠水轻鸿般在水面上快速荡了个漂亮的弧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水蛇们顿时乱了阵脚。前后夹击,腹背受敌,他们被包围了!
***
“裘彻这个废物!”虞珩眼皮暴跳,“你们压住阵脚,待我亲自去把他捞回来!”
他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带着疾啸掠过他头顶,照亮了半个天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水面上火光闪烁,山色水影间隐隐传来盈耳杀声。
“贰将军,左后翼被袭击了!”
“什么?”虞珩不可思议的一把抓住斥候小卒,差点就把他扔到水里,“我重兵压住的后防怎么可能被……”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火光起处,刘武所率的六艘战舰,已像一支利箭,从左后翼斜切而入,贯穿敌阵,然后迅速分开,变成数把利刃,斩断了敌船之间的联系。
……
裘彻望着水师主力之处的一片火光刀影,知道援军无望。再回头时,才赫然看清了风中翻卷起的旌旗上那个‘汉’字,最后一点战意土崩瓦解。
此刻,在一旁观战的田让也看得惊心动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准高效的歼击战。
他又悄悄瞥向魏西陵,却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表情。
他沉声道:“传令刘武,变阵,准备接舷。”
随即,水面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黑暗中,风灯有规律地左右各三下。
刘武眼中闪过精光,“撞上去!登船!”
艨艟斗舰的船舷狠狠撞上赤马舟,船上的水蛇没站稳,纷纷被震落水中,被江心的急流卷走。
雪亮的刀光掠过,水面炸开一片片血花,刘武率江汉大营的士兵率先抢上敌船。襄州兵士气大振紧跟其后,锋利的长枪狠狠地戳穿水蛇们的木盾,鲜血喷溅到脸上,这只被人嘲笑了十多年的军队,忽然间就像第一次尝到了血腥气的狼。
***
萧暥倚在船舷上看得聚精会神,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刀影,神采熠熠。
一支火箭呼啸着掠过长空,精准地一头扎入主舰船舱后的一堆物资,火苗腾地窜起,船上的沙蛇们顿时一片慌乱。
萧暥指指自己:“这准头,我也行。”
他指着船尾起火的主舰,“若是我来,就一箭射穿旁边那个酒桶。”酒助火势,燃得更厉害。虞珩也有意思,战船上还不忘记带酒肉。
观战了片刻,萧暥的手有点痒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作壁上观。
“还有箭吗?”他搓搓爪子明知故问了一句。
“早就用完了。”北宫浔道,他现在完全吃不准这个人了。这么漂亮,竟这么好战。
他又想起先前的博局,颇有点寒意,谁如果真把他赢回家去,府邸都要被拆了当柴烧。
萧暥伤脑筋,这宝船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要箭没有,要战船也没有,这让他怎么打?
另一头,主舰起火,虞珩正歇斯底里大叫,“来人!快灭火!”
但混战之中,船上已是大乱,受惊的沙蛇惊慌失措,到处乱窜,四下逃散。
虞珩恼恨地捡起一把钢刀向一名正要逃遁的士兵狠狠投掷去,“谁敢逃跑!”
钢刀撞在船舷上,当地一声弹开。
“辎重被点燃了,扑不灭!”
“贰将军,快换走舸!”
萧暥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忽然道:“把黄金象拿出来,搁到船尾去。”
北宫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要搞事。
那黄金象是中空的,看上去庞大,份量并不算重。
萧暥又让人在船尾插着一个火把,在松脂火把的照射下,黄金象在黑暗中金光熠熠,老远就能看到。
萧暥同时撤走船尾的防卫,仅带着几名锐士闪身进了船舱里,又朝水面吹了几声长哨。
很快,附近的两艘赤马舟像闻到了血腥味的兽悄悄地渡水潜行而来。
萧暥以前在广原岭待过,深知贼寇对黄金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
现在水面上一片混乱,虞珩弃了着火的主舰,登上走舸,已经完全控制不了军队了。这群水蛇本来就是沙匪出身,树倒猢狲散,总有人会想趁乱再劫一票,这一趟也没白来卖命。
率先靠近的这艘船上有五个贼兵,其中两人相互配合,熟练地抛出钩拒,挂住了大船,随后有力的手臂扳住船舷,双腿一登,就利落地翻上了宝船。
可他们才刚落地。两名潜伏的锐士就从黑暗中闪出,利落地勒住脖颈一扼。
余下的沙蛇见势不妙,就要用钩拒推开,企图逃窜。
萧暥身如飞燕轻鸿,仿佛是被江风吹得一记飘摇般落到舟中。
火光下,他潋滟的眸色映着水光刀影,神采飞扬,嚣张气势不带半点掩饰。
“这艘船归我了!”
一个矮小的武士忽然弹身而起,手臂一擎,嗖嗖嗖几道破风之声袭来,淬毒的镖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蓝光。
萧暥纹丝不动,敏捷地偏头闪过毒镖,同时反手一剑荡出,一道轻薄的寒光掠过,激起血花飞溅。
接着一名锐士上前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具,“主公,像是东瀛人!”
九州乱世,有不少东瀛武士被诸侯招揽任用。刚才的毒镖应该是东瀛忍术中的暗器,藏于袖中的七煞箭。
其余几条沙蛇见状不妙,扑通扑通全跳了水。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北宫浔在宝船上看得目瞪口呆,
“北宫世子,你守住大船。”萧暥回头遥遥冲他喊道。
北宫浔觉得有点憋屈,他堂堂幽州牧世子怎么就沦为守城的?但他不识水性,船上波涛一晃,箭都射不准,只好作罢。
抢到一条赤马快舟后,萧暥立即让手下锐士搜了这船上的装备,劲弓十张,箭矢数百,钩拒数杆,以及木盾、刀剑之类。
得了兵器和战船,萧暥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该怎么打,连晕船的症状都好了。
水上打劫,不是,水上作战关键就是风向和水流。
他调转船头,顺着水流风向,赤马舟乘风渡浪插\入敌阵,远敌弓\弩攒射,近敌刀剑格杀,打得酣畅淋漓。
他乘风顺水间,时不时还来一个大漂移,角度刁钻地撞向敌船,巨大惯性使得赤马舟上的几条沙蛇被掀翻落水。
一时间赤马舟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他当玩橡皮艇冲浪漂流了。
才片刻,萧暥衣上发上都是水沫,十二月江风刺骨,他打得尽兴,都不觉得冷。
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了虞珩乘坐的走舸。
走舸的船身狭长,轻快,张满帆后,驶去如风。
“把他逼到江心去!”萧暥当即下令道,
江心水深,激流澎湃,漩涡涌动,虞珩不敢舍舟跳船。
月光下,赤马舟劈开波浪,萧暥绰立船头,接过一张劲弓,迎着猎猎江风眯起眼睛。
一箭离弦而出,正中缆绳,风帆落下。
虞珩的走舸剧烈晃了下,速度顿时一滞。
“撞他侧舷!”萧暥紧追不舍道。
赤马舟乘风破浪如一支利箭射出,撞向在激流中左右摇摆的走舸侧后方,长楫当场折断。
失去了动力的走舸在水中打着转儿,被激流冲走,直向下游奔去。
“追上去!”
话音刚落,萧暥忽然发现,那走舸漂流的方向不对,竟直直地向魏西陵的主舰撞去!
萧暥当场傻眼了,他费了好大劲就要抓到的猎物,这算是送人头吗?
只见那走舸转着圈,在急流的冲击下,右侧船舷直接重重撞上了主舰,溅起大片水花。
“君候小心!”旁边的田让话音未落,当场被浇了半身江水。
魏西陵没有闪避,只微微偏首,江水泼溅到他脸颊铠甲上。
“将军,送你的见面礼!”萧暥站在船头,指着被撞得晕头转向的虞珩大咧咧道。
魏西陵看向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一个月不见,火光下,浮华的翠羽金丝孔雀锦袍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额前一缕发丝打着卷儿垂落,掩映着脸颊上熠熠灼目的小痣,妖治又飞扬。
见他不搭理,萧暥以为天黑加上妆容,他一时认不出自己,又欠抽地补充道:“你还欠我个压寨夫人。”
说着还仰起脸看向魏西陵,眼中漾着水光刀影一片潋滟。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两军阵前挑衅主帅,这匪寇胆子还不小。
魏西陵默然抬手拭去脸上的水,冷道:“抓上来。”
铁钩狠狠扎进了船头,将赤马舟向大船拖去。
萧暥一看不妙:“喂!你这是做什么!”
不就溅了他一脸水,他至于这样吗?
旁边的田让也觉得他有点冤,求情道:“君候,这…不该抓罢,虽然此人张狂,但好歹他也献了敌首,有功劳…”
萧暥趁机跟着道:“君候,你这是仗势欺人。”
片刻后,萧暥被带上了大船,湿嗒嗒地站在甲板上,地上一个明晰的水印子。
鏖战过后,腊月的江风吹到身上,萧暥冻得手脚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魏西陵走过他身边,默然摘下他腰间玉牌,转身进舱,“跟我来。”
***
【注】:潜龙局的剧情向番外《画像》在本章作话里。
第294章 重逢
幽暗的长廊上,宝相花雕的门后,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既然是朋友,那就都进来罢。”
苏钰其实有些不想进去,但是不进去,就要留在阴森古旧的长廊里,于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四周竖着空婉的雕画屏风,屏风间垂挂着或嫣红或明黄或浅绿的纱幔,有灯火莹照其间,将屏风上精美的透雕映射到轻柔的纱幔上。
置身其中,影影憧憧间,仿佛穿梭于花下月底。
风移影动中,魏瑄看到一道人影,时隐时现于屏风和帷幔组成的空间里,看不真切。
“刚才有水贼要劫船,外头打了一仗,公子知道吗?”
魏瑄心知,看来这位局主并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
他回道:“听金先生讲了。”
“公子身姿英挺,双眼有神。”那影子在纱幔上浮动,忽远忽近,像是在观察他,“你以前从过军。”
魏瑄心中一沉,他也就跟着萧暥西征打了几个月仗。这也能一眼看出来,观察力了得。
他轻描淡写道,“并未。”
局主不信:“你身上有铁和血的气息。”
魏瑄不假思索道:“铁匠铺子学徒三年,打过铁,屠宰铺子帮工一年,杀过猪。”
旁边的苏钰差点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自从进入这里以来,因为紧张,苏钰的神情一直有些木然,也不说话,这一笑倒是稍微透出些生气来。
那道影子显然不在意苏钰的反应,他一直盯着魏瑄,沉吟了片刻,狐疑道,“要来角逐帝王剑的人,胸中都有江山。你却自称一个打铁屠猪的?”
魏瑄一笑,“我是朱琦先生的画工,还会丹青。”
他说罢走到一张花梨木长案前,垂手拿起案头的笔,铺开纸,寥寥几笔,一副独钓寒江雪的山河图就跃然纸上了。
“我的江山,就在纸上。”
“在这个乱世里,尽染江山的是血,不是墨。”那影子忽然拔高了声音,像一阵狂风,在画幅上席卷而过。
纸张被卷到半空,徐徐飘落。
玗希蒸嚟5
魏瑄不动声色:“局主的意思是,我若想赢得帝王剑,也必须流血?”
“你很聪明,跟你说话一点都不费事。”那影子收起了愠意,意味深长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帝王之业,狼烟蔽日,血流成河。”
那影子忽地飘近了,声音仿佛在魏瑄耳边响起,“此番,角逐帝王剑的共一百七十八人,都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运气不错,之前的贼事已经清洗了一波人,余下一百二十余人,所以,最后一局就如同这乱世,你若要赢得最终的胜利,就要除灭所有的对手,登临绝顶。”
魏瑄心中一沉,杀?杀了余下所有人,才能赢得最后一局?
“我是来博局的,不是来杀人的。”魏瑄道。
局主轻蔑地笑了声,“十年前的潜龙局,呼邪单于赢得头筹,铁鞭重归草原,引发兰台之变,血流漂杵。你连剑都不敢握住,连血光都害怕,你还敢跟我角逐帝王剑?”
“这剑我不要了。我退出博局。”魏瑄说完果断转身就要走。
“既如此,你出局了。”那影子阴沉道:“金淮,送客。”
门开了,飘进一丝阴风。
幽暗的长廊上,浮现出一片漆黑的鬼影。他们手中的单刀在黑暗中反射出寒光,杀机森然。魏瑄霍然在其中看到了北宫浔铁青的脸。
他骤然回头:“你会秘术。你把他们都变成了傀儡?”
“这些人在这宝船上作客了三天,日常吃喝用度都在船上,蛊毒早就进入他们体内,但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轻蔑地笑了声,“还真是大意。”
魏瑄心中一紧,“所有人都中蛊了?”
局主懒得解释如此浅显之事,道,“金淮,告诉他。”
金先生道:“这只是很初级的蛊毒,会玄术或者秘术的修行之人都不会受影响,此外,此间的彩胜,也不会中术。”
魏瑄心中暗暗吁了口气,忽然明白为何谢映之要让萧暥当这个彩胜了。
谢玄首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此人的心思如此缜密。
“公子现在应该明白,那位沈先生为何输给你了罢?”那影子倏地一荡,飘到了他的面前,“现在你已经骑虎难下了,要么杀了所有对手,赢得博局,要么就被他们杀了。争夺天下的路上,从来没有岔道,也从来没有幸存者。”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一名武士疾跃而出,钢刀高高举起,凌空劈下。
***
大战过后,月照寒江,折戟沉舸,水面上余火点点,青烟袅袅。
裘彻投降,虞珩被俘,余下的沙蛇水贼不是跳船逃了,就是被抓了,亦或者是降了。
宝船上又响起了升平的乐舞声,深夜里,如缥缈的寒雾般弥漫开来。
萧暥心道,这群贵人心态还真是好。大概乱世里这种场面也见怪不怪了。
魏西陵并没有登船的意思。萧暥知道,他是军人做派,习惯了面对战火狼烟,背对浮华名利。当然也更不会相信什么得帝王剑者,得天下之类的传闻。连萧暥都觉得这句话挺像在搞广告推销,目的就是为了把九州这一大帮人傻钱多的诸侯贵胄吸引过来,圈钱的,他就是来趁机赚一笔军费。这一次赢了八千玉子珍宝,兑换成真金白银,够两三万人的军械粮草了。
魏西陵让田让收编降卒,清理战场。萧暥跟着他往舱室走去。忽然想到,谢映之先前说他回船去找苏钰,找到了没有?
这场仗打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期间萧暥一直没有感觉到谢映之的消息,让他几乎忘了他们已经结契神交。
他心里不着调地想,谢先生这是掉线了?还是他那地方信号不好?
又或是谢玄首刚才为了让他专心打仗,所以关机了?有意不打扰他?
但现在仗已经打完了啊。怎么还不上线?
“先生?”他试着叫了声,
没有回应。
萧暥皱起眉,突然有种被加了好友之后,又被秒删的感觉。
看来谢先生嫌他话多太聒噪,已经删他好友了?
想到这里萧暥有点沮丧,刚才战事吃紧,没有机会去琢磨谢映之的内心,现在,战事结束,也没机会了。
***
底层舱室,门板很厚,隔绝了一切的声音。
舱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得能将人熏昏过去的刺鼻味道,地上污水横流,伴随着长期密闭的恶臭扑面而来。谢映之一袭白衣飘然而过,恍若未觉。
舱室里关了数十名北狄奴隶,应该是几个月前的西征里战败的北狄人。个个体格魁梧,肌肉健硕。他们被拴在舱底,根据号声的长短,奋力挥桨。
他注意到,舱尾部还有一个巨大的水轮,这种构造可以最大限度利用人力,让船如同陆地行车般急速前行。如果顺风顺水,速度有如离弦之箭。
他曾听褚庆子说过,研究过用轮子的船,没想到已经有人造出来了。
再过数十里水程就到云霁了。谢映之长眉微微一敛。
就在这时,近旁一名北狄武士忽然暴起,由于双手被拴着,他张开嘴露出两排利齿,冲谢映之的脖颈奋力咬去。
谢映之神色清冷如常,连偏首的动作都没有。
牙齿在空中狠狠咬合,碰出清晰的声响,他拼尽全力的一咬,却落了个空,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将他猛地推开。
那北狄人跌坐在地,牙根震得生疼。
谢映之周身有以玄法凝起的结界,不被沾染,不可窥伺,寻常人更伤不到他。
谢映之走过去,白衣拂过满地污秽,尘埃不染,幽淡玄远的清雅气息,恍如清风拂过闷热的舱底。
北狄武士看着他,蒙着障翳的眼里显然出现一丝困惑。
修长的手指托起那人厚实的手,展开了他握紧的拳。
粗糙的掌心传来的冰玉般的触碰,让那北狄人感到战栗、恐惧,他像一头浑身的肌肉绷紧的受惊的野兽。
果然,手心里有三道秘术划下的刀痕。
谢映之明白了,这些北狄人都被用秘法操\控了。
自从百年前之战后,大夏国灭,苍冥族人丁凋零,只有借助外族的力量,而此次西征,拔除了北狄王庭,但是由于秦羽的出事和朝中的变局,他们匆匆退兵,恐怕是被人趁虚而入捡漏了。
***
大雍的战船旗舰一般有三层,一层为会客和召开军事会议的地方,二层为主帅的办公室兼休息室,以及副将等所驻的警卫室,第三层则是瞭望的爵室。萧暥直接跟他上了二层。
即使是在战船上,这居室里依旧干净整洁,素朴中透着些雅致。
舷窗前置着一张桌案,案头搁着笔墨和简册文书。桌案边是漆绘的剑架,室中央是一展屏风,屏风后是主帅的休息室。
魏西陵让士卒端来了几个炭盆,随手关上了门。
萧暥懒得管,他都快要冻死了,赶紧挨到炭盆边。
刚才大战之际,精神亢奋都不觉得冷,现在才发现已经冻得手脚冰凉,湿透了的锦袍贴在身上,居然开始结出细小的霜花。
他一边烤火,一边不客气道,“西陵,有吃的吗?”
他都打地饿了。
魏西陵随即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气,剑眉微蹙。此人不着铠甲,擅自出战,弄得浑身湿透,还喝酒。
军规被他吃了。
魏西陵一言不发走过来拽起那人,带到内室。
萧暥见他神色冷峻,以为要跟他算阵前调戏主帅的账,他这会儿还冻着,要算账能让他先烘干了吃饱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西陵,等等,今天阵前我是怕你认不出我,又不能曝露身份……”
寝居里素朴清爽,炉火生得很旺。
魏西陵不跟他废话,“衣袍脱了。”
萧暥:……
随即魏西陵转身取来了干净的中衣。
萧暥是服了,打仗还那么讲究,带着替换的衣衫?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从江南出发到这里,路上都要好几天,而且水上作战,也难免会把自己打湿。
萧暥想着大咧咧地伸手去解腰带。
魏西陵默然转身,走了出去,“我处理些事务。”
萧暥懒洋洋地想,以为他长进了,这人还是这样。
可紧接着他就发现一件要命的事。
“西陵,你……等……等等”
魏西陵止步,“何事?”
萧暥深吸一口气,厚起脸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转过身,拨开背后的长发,巴巴地望着魏西陵。
心里着实懊恼,泥煤的容绪,这件孔雀袍的珠扣是在背后的!
这狐狸皮他自己还扒不下来了。
这就很尴尬了……
柔如轻羽的衣衫裁剪地极为修身,浸透了水紧紧地包裹着身躯,贴合在细致的肌肤上,所以脱起来也挺费劲的。
魏西陵坐在塌边,蹙着眉,一脸严肃地依次替他解开背后的珠扣。
那圆润的珠玉扣子,仿佛是一颗颗江南的莲子,饱满光润,在那常年持剑执鞭的指间次第迸开,透水而出的肌肤莹白如玉,宛如雪藕一般。
魏西陵的呼吸很轻,眉心紧蹙,神色有些凝重。
拨开碧纱蝉翼般的衣衫,顺着背脊优美的线条一路滑下,相比谢映之如冰玉清冷的指尖,魏西陵的指端却是温暖的,带着薄茧,碰触到萧暥被江水冻得冰冷的肌肤时,激起的颤栗直漾到他心底。
萧暥被他弄得气息都有些不稳。心道,他指间是带静电的吗?紧跟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一时间连逗他一下的心思都忘了。
替他脱了衣衫,魏西陵提起那件一言难尽的孔雀锦袍,站起身。
萧暥探手赶紧去取衣衫。
“等等。”魏西陵道,
随即递给他一条毯子裹着,又吩咐士兵取来了热水和棉巾。
萧暥腹诽:这个洁癖狂。
魏西陵肯定是无法忍受自己带着一身水藻味,穿他的衣服,还是里衣。
片刻后,萧暥躺在床榻上任他摆布,舒服……
热水擦拭下,浑身的寒气都开始褪去,屋子里炭盆烧得很暖。让他觉得整个人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此刻卷着魏西陵的被褥,霸占着他的床榻,惬意地吃着藕粉桂花糖糕眯起眼睛。
夜已深沉,江涛拍岸,月照舷窗。
此番相逢于战船上,忽然有一种江湖重逢,秉烛夜话的感觉。
江面上传来缥缈的曲声,可惜没有酒。
想让魏西陵在军中置酒,那是做梦。
萧暥悄悄看向魏西陵,烛火照着他清俊的侧颜,他垂眸将棉巾浸入热水中,拧干了,一丝不苟地替他擦身,力度适中,直到莹白的肌肤微微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
热气微醺,腰腹间阵阵暖意传来,萧暥有些心猿意马。
想道,这人也真够可以了,一个月未见,就没什么话跟他讲?
魏西陵道:“我在想虞珩的事。”
萧暥:……
“此番袭击那么快就被剿灭,虞珩和这些沙蛇,更像是被人利用了。”
魏西陵这么一说,萧暥也想起来,刚才虞珩在船上和北宫浔起冲突时,造成不小的混乱,之后,虞珩率水贼围攻宝船,偌大一艘游轮,居然连个保安、护卫都没有,实在是不大寻常。
这船上都是价值万金的彩胜珍宝,这主办方抠门到连个保安都不雇?就不怕途中被劫?
亦或者是,他们不设防,更像是,等着水贼来劫船?
这个潜龙局的主办方,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一念至此,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
魏西陵道,“此船上所乘都是诸侯贵胄,若这些人在襄州境有所伤亡,会引起诸侯攻伐。”
萧暥明白他的意思,北宫浔的北宫达的侄子,海安伯和赵崇有姻亲。
而现在,这些人仍在楼船上。萧暥心中陡然一沉。
缥缈的乐舞声从水面传来。
萧暥忽然想起谢映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真的只是去找苏钰?
第295章 交换
钢刀带着千钧之力凌空劈下,魏瑄灵活地侧身一闪,同时手腕一翻,一剑挑飞了钢刀。
金铁交鸣声中,只听局主道,“我还以为你敢夺王剑,是个狠角色,没想到你这样心慈手软。”
魏瑄不是手软,更不是畏敌,他清楚这群北宫浔这些诸侯贵胄,不能在襄州境内出事,否则萧暥就脱不了关系。他这个人太容易招黑了。
局主似乎看出他的犹豫,叹了口气道:“沈先生让你当他的手中刀,你却如此畏敌,他怕是要失望了。”
“你胡说!玄首不会让别人替他杀人!”苏钰道,
魏瑄奋力格开北宫浔的钢刀,百忙中猛地回头,“住口!”
但苏钰已经脱口而出了。
“玄首?”烛火下那影子微微一荡,随即又意味深长道,“原来沈先生就是玄首啊。难怪博弈中的高手,以一敌三信手拈来,果真厉害。”
苏钰自知说漏了嘴,咬了咬下唇,道,“不许你提他。”
“我这是和苏先生一样,佩服谢玄首神机妙算,总是能后发而先至。”他话是对着苏钰说,却看向魏瑄,“此番谢玄首美人和江山都收入囊中,还不用自己亲自出手,实在是高明。”
苏闻言不解道:“那一局,玄首分明已经输给这位公子了。哪有什么美人?”
“苏先生,不要听信他!”魏瑄一边凭借着门廊御敌,一边还要分神顾及苏钰。
局主不以为然笑了声,继续道:“苏先生玄门中人,都不知道相偕之仪吗?”
刀光乍起,在魏瑄眼中刺目地一闪。
什么……相偕之仪?
局主道:“我听闻在玄门,心意相通、情意相投之人,可结侣同修,如同世俗之姻缘,是否如此?”
苏钰愤然道:“胡说!玄首不可能如此随便地和人结契。”
“那我是否可以请问,相偕之仪如何进行?”局主道。
提到这个,苏钰耳根泛红,说得含糊其次:“行……亲密之举止。”
局主直截了当道:“那么唇齿相合的亲吻,算不算礼成?”
苏钰就像被一道雷击到了,“玄首?和谁?”
那影子看了他一眼,悠然道:“和我局中的彩胜美人。”
苏钰肩膀巨震,差点没站稳。
魏瑄神色一黯,这是他亲眼看到的。
楼船乘风而行,浪花飞溅,他们在船头相拥,月光如银洒落满身,青衫如岚映着白衣似雪,江风拂起衣袖翩然,他们在山色云影中缠绵亲吻,宛如神仙眷侣。
魏瑄挥剑如闪电,利落地挑断了一名燕庭卫的手腕,看着那人倒地惨嚎,血流如注。一股戾气像蛇一样沿着冰凉的剑爬到了他心底。
那人的惨叫声在他耳边嗡嗡回响,伴着苏钰尖锐的嗓音,“一派胡言!”“不可能,玄门结契心神相融,玄首不可能这样轻率!”
“我也感到很突然。”局主也颇为惋惜道,“我早听说谢玄首为人洒脱,放达不羁,没想到居然随性至此,竟然在我这宝船上看中了一个彩胜,当即行了相偕之仪,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太悬殊了,苏先生不信也正常。”
魏瑄抬起眼,眸中如同一个深邃的漩涡,“相差悬殊?局主这话什么意思?”
以局主的眼力,不难看出萧暥的身份并不低,是被谢映之和容绪骗来成为彩胜的。
局主道:“我说的悬殊不是身份,而是修为,世俗结亲还要讲个门当户对,玄门的相偕结侣、互通心念,当然更要求是玄术法力不相上下的两个人。”
说到这里,他慢条斯理道,“以谢玄首这样高深的修为,却和一个不通玄术的普通人结合,这就太欺负人了。”
魏瑄听出他话中有话,“愿闻其详。”
“玄门结侣后,双方心意交融,相互可以读出对方的心念,但是,如果其中一方玄术低微,甚至根本不会玄术,那么在心念交融中,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想法意念,就会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等同于心门大开,毫不设防。相反,谢玄首却可以高深的修为隐藏起自己的心中所想,而随意进入对方的内心,完全掌控住对方所思所想,这样的结侣,从一开始,双方的地位就是不对等的,那位子衿公子将会沦为玄首的掌中之物。”
听到这里,魏瑄墨澈的眼中掠过一抹罕见的阴寒。
“不是这样!”苏钰反驳道,相偕之仪不是这样的!那个局主说反了!
他刚才剧烈地反对,正因为相偕之仪,反倒是对谢映之极为不公,也非常不利!
相偕之仪确实要求双方修为相当,不然玄门长辈不会应允,更不会主持仪式。
那是因为礼成之后,双方的内心,不论修为高低,都要向对方完全敞开。
虽然以谢映之的修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念,甚至隐藏一段时间内的思想,不被对方感知,但是人的内心何其丰富,千头万绪,那么多心念想法,哪有可能都不让对方读取或者感知的?
而且,谢映之原本就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即使不结契,常人的所思所想,对他而言,也犹如雁过青空、鱼游水底,皆一目了然。
这也是他苏钰每每在谢玄首面前尽力收敛心神,不敢胡思乱想的原因。一次不经意的走神,都有可能泄漏他心中不该有的游思妄念。
可现在结契之后,一个丝毫不通玄术的普通人,竟可以和玄首心念交融,甚至有机会窥知谢映之的内心。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亵渎和玷污!
在苏钰看来,玄首的心如星空浩渺深邃,如冰雪无瑕剔透,而如今,尘埃落到了冰雪上,寒风吹皱一池春水。
这比身体的碰触更让他不能容忍!
谢映之居然让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入他的内心!
一瞬间,仿佛他这一世的高洁清逸,皓皎无瑕,就被世俗沾染了一般。蒙了尘,不再空灵透彻。
苏钰心中淤塞难平,喉咙里仿佛哽着个血块。
这种结契,对谢映之来说,才是不公平!
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心,随随便便地就交付给这样一个人?
苏钰满心愤懑,刚想说出这些,忽然喉咙就像被卡住一样,空张开嘴,却完全发不出声。
局主根本不屑于他对话,目光一直看着魏瑄,道:“谢玄首这控心之术真是高明,如今美人的身心都属于他了。”
魏瑄忽然阴沉道,“我想见谢先生。”
局主不紧不慢道:“你不用急,你若得了王剑,谢先生一定会出现。”
“为何?”魏瑄道。
“因为依我看,谢玄首是美人也要,王剑也要,和虞珩一样贪心。”
魏瑄疑道:“他最后一局输给了我,已经放弃了王剑。”
局主摇首:“你也知道他是故意输的。你想知道他输给你的原因吗?”
魏瑄眉心微微一蹙。
局主看在眼里,继续道,“我看你下棋途中也疑惑过,谢先生精通兵道,为何从不见他用兵?”
“那是因为玄门不杀,玄门除魔卫道,却禁杀凡人。所以,谢玄首不用兵。而此间的宾客都是不会法术的寻常之人。他知道最后一局的规矩,也知道要取得帝王剑,就只有借你的手替他杀,因此你和他对弈的那一局,他才故意输给你。”
魏瑄一言不发,神色更加苍白而阴郁。
局主道:“你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一局已然开始,你只有赢,或者死。”
魏瑄静静抬起眼:“你说通往王者之路上,是千万人的血。我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赢得王剑。”
局主:“对,我说过,王剑出鞘必饮血,你要么踏着这些人的血,拔出王剑,成为最后的赢家,要么就死在这些狂乱的宾客手中。这是最后一局的规矩。”
魏瑄沉声道:“那我想问局主,是一百多名宾客的命贵重,还是谢玄首贵重?”
局主一愕,脱口道:“你要杀谢映之?”
不等魏瑄说话,他又用带着些尖利的颤音道,“谢玄首的修为深不可测,你这点秘术手段根本杀不了他,而且,他周身有有玄法结界,你连近他身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要借王剑一用。”魏瑄森然道:“我就问局主,谢玄首之性命可否换此间众人之命?”
局主也摸不透他了,沉默了片刻,道,“纵然是北宫世子,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这些人的命这么能和谢玄首相比?”
“那就好。”魏瑄利落道,“局主刚才也看到我的身手了。”
局主赞赏道:“你身手敏捷,快如鬼魅,但是离刺杀谢映之还差得远。”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但他不会防备我。”
到了这时,旁边的苏钰也已意识到了他们做出了什么样的交易,他一把抓住魏瑄的衣摆,但是喉咙里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他额头青筋梗起,只能急红着眼睛拼命摇头。
魏瑄一剑挥去,当即斩断衣摆,“用一人之命,换百人之命,岂非是仁么?玄首既然悲悯众生,不该牺牲自己吗?”
苏钰抓了个空,跌坐在地,错愕地看着他,忽然不认识他了。
紧接着纱幔间传来几阵鼓掌声,“好,杀一人而救百人之命,好个仁慈之举。”
魏瑄道:“既然此间的宾客都是无用之人,局主不如撤了秘术,把他们放了,他们喧喧嚷嚷,也妨碍我做事。”
局主道:“这你就为难我了,他们都已经中了术,我也没办法撤回秘术,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不需要杀他们,只要用剑挑开他们眉心,不轻不重开一道口子,就能把蛊毒放出来,他们就能清醒过来了。”
魏瑄目光深冷,他明白了。这算是各退一步。
局主又道:“而且这些宾客也并非全然无用,在争夺王剑的路上,你若一点阻力都没有,就顺利拔出王剑,那么,这最后一局,岂非形同儿戏?像谢玄首如此通透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其中有诈?”
魏瑄点头,干脆地转身就走。
局主看着他的背影,幽森地冷笑:“又是一个王剑和美人都想要的贪心的人。”
金先生从门后的阴影中闪身出来,幽深道,“局主,真要放了此间的宾客?”
那影子蔑笑了声,“这些贵人们,我杀他们犹如杀死豚鼠,太容易了。”
“局主说的没错,可北宫浔虽然愚顽,也是北宫达的侄子,他父亲北宫梁统领幽州军政,虞珩是虞策的弟弟,连那个海安伯也是赵崇的姻亲,只有他们都在这襄州境内丧命,才能激怒诸侯们起兵讨伐,这是主君原定的谋划,谢映之再有能耐,他死了,玄门还可以换一个玄首,况且,玄门如今势微,又怎么能和天下诸侯相比?”他字斟句酌道,“局主是否要再考虑一下。否则主君那里,不好交代啊。”
“美人也要,天下也要,世人都那么贪婪。”纱幔轻动间,那影子若隐若现,兀自道,“金淮,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金先生低眉俯首:“请局主明示。”
局主似闲谈般道,“还有不到十里就是云霁了,你可知道云霁?”
金先生道:“云霁是楚江最险的一段江流,楚江到了云霁,有个峡口,名为刀剑峡,此处江面收窄,惊涛奔流,每年在这里折楫沉舟的数不胜数。 ”
“莫非。”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眼,眼中幽光乍现,“主君是想让这艘船……”
这个季节西北风刮得紧,楚江在云霁这段急流大转,惊涛骇浪奔涌直下,冲出刀剑峡口,正对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名为澔岭嶕。即使白天行船至此,都需要老道的船工才能避开,何况是夜间行船。
“金淮,快船已经备好,你就和朱琦一起走吧,这人留着有用,多予些金银,让他回去照我们说的告诉何琰,今夜萧暥指使广原岭匪兵冒充水贼劫船,为了灭口,杀船上宾客,船最后触礁沉没,此事一旦经何琰之手润色,传于九州,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引得天下诸侯共讨之。主君期盼已久的九州大乱就要来了。”
金先生到吸了口冷气:“所以就算刚才那孩子不杀那些宾客,宾客们也得死?”
局主幽深地笑了,“这些人怎么死的根本不重要,是死于水贼,被王剑杀死,又或是溺死,都一样。只是这局走到最后,没想到还能捎带上谢先生,不是意外之喜吗?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一把,给那孩子一个空头的船票。”
金先生许久才回过神来,“局主真是深谋远虑。”
“主君说过,做任何事都要留有后手。”
“只是可惜了船上的珍宝。”金先生叹道。
“金淮,你下船之前替我去舱底查看一下,让那些北狄奴隶给我使劲了,趁着风向水流,直下澔岭嶕。”
舷窗外,江月清冷,风高浪涌,两岸猿声凄厉。
***
“西陵,谢先生半个时辰都没有消息了。”萧暥脸色有些苍白,湿漉漉的发丝垂落眼角,映着小痣灼灼闪动着,锋芒敛去后,反倒是清寒孱弱楚楚怜人。
魏西陵看出了他的疲惫,“谢先生向来很稳,定会无恙,你先休息。”
“西陵,我知道他……”萧暥说到一半,发现这没法解释,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而从半个时辰前到现在,谢映之的心中似乎寂静一片全无声息,让萧暥觉得他这可不像掉线啊,他不会是昏过去了罢?
魏西陵说着把衣衫递给萧暥,站起身来,“我带兵去楼船巡视。”
可就在这时,忽然船身剧烈地震荡起来。
风浪涌动间,船身微微倾斜,水花激溅进舷窗,兵器架上的刀剑顺势坠落地板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萧暥赶紧攀住床榻,心里都是杂七杂八的念头,这船颠成这样,不会到海里了吧?
“快到云霁了。”魏西陵道。
云霁?萧暥忽然想起谢映之给他看过此间的水文图。
京门到云霁激流险滩,先前水面宽阔感觉不明显,现在水面忽然收窄,激流澎湃,浪潮奔涌,所以这船颠地厉害。
他这念头还没有闪过,一阵凌冽的江风撞开了舷窗,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水腥味儿,紧接着烛火嗖地熄灭了。
“阿暥!”魏西陵猛然回头间,黑暗中寒光一闪,长剑已然出鞘。
萧暥只觉得有什么湿寒的东西,像一条黏糊糊的蛇在面前疾射而过。
几乎是与此同时,剑风掠过,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已被魏西陵一剑挑飞,激得水气飞散。
紧跟着,他只觉得腰间一紧,纤细的腰线被魏西陵利落地一把揽过,两人顺势往榻内一翻,他听到似乎有雹点急雨般射落在榻上。
萧暥被魏西陵压在身下护着,温热的肌肤贴紧那人冰凉的甲胄,金属坚硬的质感摩挲着腰腹间柔韧的肌肉。
萧暥:草,有点刺激……
那么近的距离里,他抬起眼,正对上魏西陵一双寒光流转的凤眸,仿佛月光水色都收进眼底凝成了冰霜。
萧暥被他看得心里没底,探手捞了一把,才发现刚才袭击他们的怎么好像是几根水藻和水中的碎石?被大风刮进浪头打进来的?
一番大战后,又泼溅了一脸水,萧暥此时妆容已残,发丝凌乱,唇间一点朱蔻隐隐约约,眼尾斜红两颊云氤霞色,如同落花风雨,更显凄清秀美。
魏西陵看着他的眼神显得幽深,“你想要压寨夫人?”
刚才当着两军阵前调戏主帅,果然,记仇了……
萧暥心虚道,“西陵,你听我说。”
这时,舱门哐当一声被一把撞开,刘武大步进来,“主公!”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了榻上的两人,顿时怔住了,瞪大双眼,一脸被雷劈懵了的表情。
魏西陵回眸,目光寒冽。
“主公,我……”刘武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转身疾走,只觉身后的目光冰刀霜剑,寒意透入脊背。
“站住。”魏西陵冷道,
刘武顿时脚下打了个趔趄。
魏西陵松开萧暥,替他拽上被褥,看向刘武,沉声道,“何事?”
刘武硬着头皮:“主公,刚才刀剑峡口风浪大作,那艘楼船就忽然扬起帆,加速趁着风势向下游去了。”
魏西陵剑眉一蹙,当即站起身,疾步出了船舱。
“刘武,看着他。”
片刻后,萧暥对着刘武大眼瞪小眼,两人都有点尴尬。
魏西陵也不解释一句。算了,这人惜字如金,不指望他了。
“那个……刘副将,我谈谈罢……”他一边说一边不老实地瞥向刘武身后,“外面出什么事了?”
舷窗外,江风穿过峡谷,水面上涌起了数尺高的巨浪。
田让一见魏西陵,赶紧上前道:“君候,我们刚想要奉命登船,江上就起风浪了。”
浪潮推动下,那宝船张满风帆,数十只浆同时划动,白浪翻滚,如同离弦的箭,向云霁驶去。
魏西陵断然下令:“跟上,拦住它。”
第296章 缘浅
雕花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合上,最后一缕灯光淹没在幽暗的长廊上。
正如局主所说的,所有武士都撤到了底层的厅堂四周,那里是他的棋盘,也是他的战场。局主希望魏瑄不要在无谓的地方浪费力气,所以这安排倒是显出十足的关心和合作诚意。
他沿着游廊往下走一直没有遇到阻力,直到能看到大厅中煌煌燃烧的十八盏连灯,映照着笙歌散尽之后的歌台舞榭,前面是陈列彩胜的朱台碧宇。
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暖香袭人,奢华靡丽之地,现在已经是杀机暗藏。
第一个袭击就来自这舞台后。
不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而是十多名面目狰狞的宾客和他们的武士从纱幕后杀气腾腾地扑来。
魏瑄冷静让苏钰退后之际,当先的一名武士已经越过众人,钢刀裹挟着催经断骨之力向魏瑄劈来,锋利的刀锋几乎贴着他的脸颊掠过,割断几缕发丝随风散落。
旁边的苏钰见此情景,惊地腿一软跌坐在地。
就在钢刀掠过魏瑄鼻尖的同时,电光火石间,他的长剑借势荡出,手腕灵活地一翻,剑势突变,只听当的一声,钢刀被挑飞了出去,钉入廊柱上。
“苏先生,没事吧?”魏瑄一把将苏钰从地上拽起来。
“没……没事。”苏钰冷汗涔涔。
他不会技击之术,所修的玄术更多涉及的是阵法,在这种刀光剑影的场合中派不上用处。跟着魏瑄纯粹成了负累。
但魏瑄不能把苏钰单独留在那里,那个局主和金先生都是心机叵测之辈。
就在这时,侧前方又有三名武士挥舞着钢刀向他们扑来。
魏瑄将苏钰掩到身后,凌空跃起腾身杀入,他出剑快如流星,还没等三人反应过来,寒风掠过,剑尖如点朱砂,分别在他们眉心挑出一点红桃。
他记得局主跟他说过,只要在他们眉心开一刀口子,所施的秘术就自然解除了。
那三人懵然地抹了把额头,随即像是被激怒了,眼中爆起血丝,挥舞着钢刀如同野兽般咆哮着向他扑来。
魏瑄心中一沉,莫非局主是骗他的!
他来不及多想,举剑奋力一格,刀剑震出剧烈的交鸣声。
“这是天罡阵!”苏钰躲在廊柱后道,
“什么?”魏瑄一剑劈开一名武士。
苏钰一边借着柱子后躲闪,边道:“天罡阵是按照日月星辰的位置来排布的防御阵术,我猜那个局主既然把这些人做成守护帝王剑的傀儡,每个人必然都是按照阵脚来排布的,只有在相应的方位上点掉他们的阵眼,才能将他们制住。”
“什么方位?”
苏钰道,“帝王剑为天日,日出于东方,隐于西,但此间是在水上,水属阴,现在是十二月,属西北方向,左二!”
魏瑄赫然回头,那正是歌台舞榭的方位,他飞身跃起,凌空挥出利剑,双脚还未落地,剑尖已经如同蜻蜓点水般取一名武士的眉心。
那人顿时像撤了力的提线木偶般,颓然跌坐地上。
“东南正位,右三!”“南方偏星,左一!”苏钰又道。
此刻他正处于大厅正中的舞榭。四周垂落着霰花红绸,薄如蝉翼迎风飘荡,靡乱又绮丽。
魏瑄干脆拽住那如丝红绸,身如掠水轻鸿般掠过大厅上空,回旋飞荡间手腕灵活地翻转,手中长剑轻轻点过一个个宾客的眉心。
“西南正位,右三。”苏钰道。
两人配合默契。
剑风掠过处,红绸散落,如乱花迷人眼,漫天飘飞,靡丽潇洒,绵绵无绝,犹如一场华丽的表演。
随着一个个方位的人傀被拿下。
“阵眼都除去了,可以取剑了!”苏钰道,
魏瑄蓦然抬眼,就看到了那柄嵌于铜铸山河之中的帝王剑。
就在这时,船身再次剧烈得震荡起来,风浪涌起,两边游廊的舷窗被江风撞开,狂澜泼洒进来,在空中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急雨。
地上湿滑,苏钰没有站稳,从藏身的地方滚了出来。额头磕在了廊柱上撞得眼冒金星,一把钢刀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苏钰蓦然抬起头,就看到了北宫浔狰狞的面容。
***
夜深流急,江水奔腾咆哮着向刀剑峡涌去,风鼓起船帆,楼船顺水乘风,船尾的水轮快速旋转带起白浪翻腾,沿江飞流直下。
十二艘舰船快速地从几路包抄上去。
战舰的速度比楼船要快,但是风浪太大,即使是艨艟战舰,在风浪颠簸中,也难以靠近楼船,更不用提登船了。
田让担忧道:“君候,这宝船上都是贵人,我们若强行登船,武力胁迫,会授人以柄。”
“不用登船。”魏西陵随即下令道,“铁索拦截。”
夜色中十二艘战舰快速分列两边,沉重的车弩被推到船头,这种弩力道极强,破甲箭带着铁索越过滚滚波涛,穿空而去,狠狠扎入了楼船的船舷,铁索一端的倒勾紧紧咬住了楼船。
随即十几艘战舰迅速在江面散开。
寒凉的月光下,铁索横江。如同在汹涌的波涛间,拉起一张森然的铁网。
楼船的速度渐渐放缓了下来。
船舱内。
萧暥穿好了衣衫,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糕点。因为晕船,他被当成老弱病残了。
一阵浪潮涌过,船舱摇摆颠簸,萧暥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忍不住扶着床沿干呕起来。
他刚才嘴馋,吃多了,揉着肚子,硬生生忍了下去,脸色更苍白了。
魏西陵这个洁癖狂,如果吐在他床上,他脸都要黑了罢?
刘武看他忍得辛苦,挠挠头,但他一个大老粗不会照顾病号,站起来了又神色复杂地坐下,最后目光诡异地看着萧暥。
萧暥:“怎么?”
“你和主公这样很久了?”
萧暥没明白:怎么样?
“我这次去西北时,听说苍冥族有种秘术,莫非是真的?”刘武瞥了一眼他平坦的腹部,又立即移开眼神。
萧暥被个雷击中了,草草草,老子这是晕船!晕船懂不懂?
又想到刚才他和魏西陵在床上,还关着门,没点灯,确实引人误解,沮丧地想,特么的讲不清了。
水面上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他不想和刘武讨论这个话题,走到舷窗前,往外看去。
窗外江风烈烈,浪涛翻涌,宝船灯火通明,倒映在水中,照出四周紧绷的铁索。
月光下,十多艘战舰散开在大江之上,铁索森然,严阵以待。
萧暥立即感到事情不大对劲。但刘武就像一尊门神似的拦在面前。
其实出去也没多大用,隔着江面,风浪又大,没法登船。魏西陵用铁索横江,显然是要阻止楼船前行。
深夜风高浪急,一般的船只这时候,为了安全都会下帆,但这楼船却一反常态张满了帆,有点诡异。
萧暥想到谢映之还在楼船上,颇为担心,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先生?”他试着又唤道。
依旧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江风拍浪的声音。
萧暥不气馁,继续:“谢先生?”“谢玄首!”
依旧毫无音讯,石沉大海。
这到底是下线了?还是昏过去了?谢先生不会也晕船罢?
隐约的不安变得强烈起来,他望向江涛起伏中楼船的灯火。
想了想,干脆道:“映之!”
幽黯的长廊里,雪白的衣衫拂过斑驳的光影,谢映之脚步一顿。
清若琉璃般的眸子微微睁大。他刚才叫什么?
垂眸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谢映之唇边却不经意挽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主公,何事?”
他的声音从容淡定,萧暥总算是安心了。
终于答话了。
“楼船上是不是出事了?我看到铁索缚住了楼船。”
“无事。”谢映之淡漫道,“只是风浪有些大罢了。主公勿忧。”
萧暥被他一副云淡风轻无事发生的态度惊到了。魏西陵动用十几艘战船铁索横江,只是因为风浪大?
而且,风浪大不是应该收起风帆的吗?他怎么都觉得这楼船上在搞事情啊?
“先生说过,要和我交心。”萧暥恳切道,还有点委屈,说好的交心,你却不打个招呼就下线了。
谢映之失笑,“主公,我没下线,只是有些玄门的事务,不便打扰你……”
“我随便打扰”
“和魏将军。”谢映之不紧不慢接上刚才的话,
萧暥:……!
顿时背后冷汗都惊出来了。
他刚才和魏西陵在一起,脑子里那些不正经的念头,莫非谢映之全听到了?
萧暥顿时蔫了。
刘武看着他垂头丧气,“你也不用这样。”
萧暥:跟你说不明白……
谢映之颇为善解人意:“主公,刘副将处,之后我会知会他,必不会让他乱说。”
萧暥:谢谢你?
等等……这么说,刚才他和刘武的说话,谢映之也全都听到了!
萧暥挠头,忽然感觉更不好了。
“现在主公心里是在想,‘他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这楼船上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是循序渐进问,还是单刀直入问?’”
萧暥掐太阳穴。有点想格式化一下脑袋。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谢映之皎洁的白衣穿梭在游廊上交错的光影间,迷乱人眼,
“此间局主并非是一个人,民间传为影鬽,他已身朽多年,无形,只有影,可以附身在意志不坚,心怀犹豫、妄念、偏见等的人身上。此术即使在秘术中,也列为禁术,但还是有人暗中修炼,毕竟修成鬽,可不停更换宿主,达到与世长存。”
萧暥立即想到:所以这次潜龙局的局主会秘术,是苍冥族?
又是那群□□份子?他们要做什么?
“两件事,敛财,杀人。”谢映之淡若无物道,“用帝王剑为饵,让九州之诸侯贵胄前来入局,揽尽十年间九州之珍宝。”
萧暥明白,有了钱,就可以买装备,买军队。至于杀人,萧暥猜测是为了灭口,而且是借虞珩水贼的刀,再把锅甩给自己,可是现在虞珩已经被抓了。
“虞珩虽然被拿下,但博局并未结束。”
“所以他们还有后手?”
“对,第二步是借夺取帝王剑,使局中宾客们自相残杀,不过似乎也没有完全凑效,所以就有了第三步。”谢映之走在风雨飘摇的宝船上,却如闲庭信步。仿佛任何机诡险恶的局,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变得风轻云净,波澜不惊。
萧暥感觉到,谢映之的内心就像一池宁静的湖水,空灵剔透,轻暖无痕,倒映着天光云影,万千世界。
就听谢映之道,“这第三步,就是此间的风浪了。再往下游不到十里,为刀剑峡。主公还记得我给你看的水文图吗?”
谢映之点到即止。萧暥心中一沉。
江水奔涌直下,冲出刀剑峡口,正对着一块名为澔岭嶕的巨大岩石。
他顿时明白了,寒夜,大江之上,全速前进的豪华楼船,冲向澔岭嶕。特么的这剧情有点熟悉啊,苍冥族这群□□份子要给他演一出泰坦尼克号?
诈骗敛财就算了,还要杀人越货沉船?
“主公勿忧,我已经在船上做好布局,同时也和魏将军商议过了。”
萧暥顿时明白,魏西陵为何下令铁索拦江,是为了阻止楼船撞礁石。
接着萧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隔着大江,他和魏西陵是怎么联系的?难道是也结契了?
那么说,谢玄首和西陵莫非,也……亲了?
一念及此,萧暥有点懵。
如果玄门的结契类似世俗婚姻,谢玄首你这算不算重婚?
莫非玄门结婚,不是,结契还可以三个人?
谢映之显然被他的脑洞问住了,低咳了声,“这个问题,我们容后再说。”
***
大厅里,船身晃动,灯火飘摇。
魏瑄惊回首间,就见北宫浔用钢刀抵住苏钰的脖颈,斑驳陆离的光线中他面目狰狞。身后数名燕庭卫立即戒备地围了上来。
“放开他!”魏瑄厉声道。
北宫浔将苏钰扔给身后的燕庭卫,狞笑道,“放下兵器,不然杀了他!”
魏瑄别无选择,剑掷到地上,撞出清冷的声响。
北宫浔颇为满意,挥了挥手,让属下将刀松开了些。
“多谢你帮我解决了所有对手。”北宫浔志得意满地向宝阁里铜铸的江山走去,火光下帝王之剑紫气赫然,映着他的眼瞳如同野兽般精光四射。
他激动地伸手握住了剑柄,几乎是同时,魏瑄脚尖一勾,长剑挑起,随即他当空一脚疾射,长剑化作一道锋利光华,向北宫浔射去。
北宫浔大惊失色间疾退,剑风擦着他的胸前切过,激起彻骨的寒意。他惊出一身冷汗之际,身后传来咣的一声清响,长剑竟然逼退他后,又不偏不倚地将他身后燕庭卫手中钢刀弹开,笃地钉在了廊柱上。
“苏先生,快跑!”魏瑄喝道。
他话音未落,只见苏钰满脸惊骇地看着前方,手中脸上都是溅起的血点。
在他的斜前方,北宫浔颓然倒地,胸口插着魏瑄的剑。
这变化太快,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他刚才一剑分明擦过北宫浔胸前,又击中燕庭卫的刀,怎么会刺入北宫浔的身体?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失手?
但不是他,难道还是苏钰不成。苏钰连剑都拿不住的一个人。
“救……救命。”苏钰惨白着脸,吓得面无人色。
四周的燕庭卫已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就像一群恶狼,嚎叫着挥舞着钢刀蜂拥而上,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魏瑄见事已至此,只有奋身杀入。四周血光激溅,鼻间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他脸色苍白凄厉,血液都凝固了,他终究给萧暥闯下了大祸。北宫浔的死会造成北宫达立即开战,而萧暥根本没有准备好。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手下的剑也再无顾及,大厅中血光飞溅,片甲不留。
最后,魏瑄站在一地燕庭卫的尸骸中。狂风掀起巨浪,从舷窗里泼洒进来,地面上汇成溪流,空中落下急雨。
船身剧震,翻倒的十八盏连灯点燃了纱幔,火光照耀下,帝王剑斜插在一片的铜铸的江山中。
魏瑄神色凄厉,一把握住了冷硬的剑柄,雪亮的剑芒射入他幽深的眼眸里,映出烽火乱世的残影。
一个低沉声音从耳边传来:如今你的对手只剩下谢映之了,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只要杀了他,就能得到帝王剑,得帝王剑者,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魏瑄看着满地尸骸,灼灼火光伴着血色刺入眼眸。一缕阴寒的煞气,从王剑流入了他的手心,刺骨的冰寒向四肢百骸蔓延。
窗外狂风巨浪,刀剑峡快要到了。
江水奔涌如万马奔腾,往刀剑峡口奔流而下,一去不返。
横江的铁索绷成一线,十二艘战舰紧紧地拖拽住往峡口奔去的宝船。
萧暥一看不妙,战舰毕竟体量小,拉不住了,搞不好自己还得被带进激流里去。
刀剑峡中风高浪急,宝船的两面风帆都张满了,吃饱了风的船帆,简直就是一个发动机,顺风顺水,将宝船快速往下游的澔岭嶕推去,十几艘战舰眼看着要拦不住它了。
“射落他们的风帆!”萧暥急道。
刘武道:“试过,缆绳是铁链。”
萧暥:卧槽,特么的太绝了!
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然这宝船被十几根铁索拖拽着,撞上礁石的时候应该力度不大,不至于撞个粉身碎骨,但是在船底下磕个大洞,应该没啥问题。
刀剑峡里风浪那么急,船一旦漏水,会很快沉没,船上百来号人,逃都来不及。
萧暥想了想,也不要脸了,“刘副将,我跟西陵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了,那我算不算也是你主公?”
刘武被他的逻辑震惊了:什么?
“我要一艘快船,再给我几个兵。”萧暥快速道。
片刻后,一艘走舸悄悄地在风浪颠簸向宝船驶去,船尾用铁钩挂靠在横江的铁索上,以免被浪涛卷走。
***
混战之后遍地狼藉的长廊,洁白的衣衫拂过满地血污,依旧纤尘不染。
谢映之最后遥望了一眼江面上在风浪中起伏的战舰,知道这一场潜龙局到底要走到终点了。
他静敛心神,以免心中所念被萧暥感知,接下来的事情,那人不需要知道。
可就在这时,谢映之忽然发现一件意外的事,他似乎也感觉不到萧暥在想什么了?萧暥居然能控制自己所想,不让他察觉了?
还是说……
谢映之略一沉吟,看来终究是折扇那轻轻的一隔,用了偷天之术,使得相偕之仪终是未成。
但是居然这么快就不能交心了,倒是出乎他意料。
原来他和萧暥竟是如此缘浅。
第297章 蛊惑
江面上风高浪急,轻舟随着波浪剧烈起伏着,随时都有倾覆之祸,好在船尾有铁钩紧紧扣住横江的铁索。
一个浪头迎面击来,在空中劈头盖脸浇下一阵暴雨。
刘武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江水,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己今晚真是栽了,干嘛要跟着萧暥一起来?
但是魏西陵的命令是看住萧暥,所以刘武得一步不落盯紧了。
萧暥坐在船头指挥,江月照着他的容色苍白如冰霜,一双眼睛却熠熠有神。
魏西陵给他的衣裳又湿透了,萧暥不知道魏西陵这回还有没有备份的衣服,估计是没有了,魏西陵虽然爱干净,但毕竟又不是姑娘,出门带那么多替换的衣服做什么。
离宝船越来越近了,他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收了收,别让谢先生又知道了。
不过,他好像又很久没有收到谢映之的消息了,莫非又被删好友了?
***
“主公,前方有一艘走舸,正向江心的楼船驶去。”斥候报道。
魏西陵神色一沉。
他治军甚严,谁敢没有将令就擅自出战?除了某个向来无视军规的人……
他立即拿起望远镜,就见夜幕中,风高浪急的江面,一条轻快的走舸在汹涌的波涛中,劈波斩浪地前进。
魏西陵剑眉紧蹙,这是萧暥第几次跑掉了?
“刘武何在?”
“刘副将带着几个士兵也在船上。”斥候答道。
魏西陵神色冷然。
不过这一次萧暥倒是长进了,不但自己跑,还把他的副将和士兵也卷走了。
有刘武跟着,他倒是放心了一些。至少萧暥没有孤身冒险。
魏西陵当即下令:“战舰靠上去。”
旁边的田让顿时吓了一跳。他是句章郡的郡司马,统领句章水师,他清楚水上作战不比陆地上,主帅的旗舰关系着战场全局,是负责指挥而不是冲锋陷阵的。
魏西陵打仗素来很稳,如今就为这一个无视军纪擅自出战的副将,竟然以旗舰涉险,亲入风浪之中。
玄门的鹞鹰在苍空盘旋,穿过高耸入云的峭壁。发出清利的叫声。
月光下,江面陡然开始收窄,激流奔涌。刀剑峡到了。
萧暥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道两面山崖矗立江心,如城门敞开,峭壁擎入云霄。万涛奔流而下,势不可挡,向江心一块黑黢黢的巨礁撞去。
刘武也看到了,惊出一身冷汗,“萧暥,这船要是撞上去,岂不是粉身碎骨?”
浪头那么急,都喂了鱼,连马革裹尸都不用了。
他自己倒不怕,就是主公让他看住萧暥,结果他把萧暥看到鱼肚子里去了。
就在这时,寒雾弥漫中,他赫然看到了江涛中驶来的旗舰,刚才还冻得牙齿打颤,顿时背后又冒出冷汗来。
“萧暥,这次是被你坑惨了。”刘武苦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个浪头涌来,走舸浮上浪峰,又狠狠摔落之际,撞在了楼船的左舷上,水花劈头盖脸浇下。
萧暥趁机攀住船舷,轻快地纵身一跃,轻捷的身姿在江风中一记飘摇,就落到了甲板上。
“刘副将,我带你来立功的!”他轻快道,
刘武看了看还剩下数十丈距离的澔岭嶕,心道带他来送死的他倒是相信。
楼船显然经过一场混乱,时间不多,萧暥直奔船帆而去。
缆绳是由精钢拧成的细铁链。萧暥知道这种精钢,强度韧性都非常好,单于铁鞭就是用这种材料打制的,别说是一箭射断,就是拿刀砍,都未必能砍断。
萧暥抬头看那如张开的翅翼般的巨大风帆,当即道:“刀。”
刘武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断桅杆!
为了防止敌军射断缆绳,用了精钢丝,但是这桅杆可是木头的!
***
舷窗外,月光被乌云遮蔽。
魏瑄手中握着沉重的帝王剑,四周是被他杀死的北宫浔和燕庭卫的尸体,鲜血在地面上漫漶出一片,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鼻间。寒凉刺骨的触感从手心蔓延到四肢百骸,在他眼底染上一抹凄厉的血色。
耳边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你不用太在意,帝王之路上,自古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
“没有不流血得来的胜利。”
那声音仿佛从剑中传来,又像是从他心底响起,沙哑又炙热,转瞬化作乱世焚天的烽火。
“看来你还没有下定决心,那么我告诉你一些事罢,一些过去的真相。有些你经历过,有些你没有……”
……
魏瑄忽然又回到兰台之变的那一夜。
冲天的火光灼烧着他的视线,他和兄长被几个内官匆忙塞上一部出城的马车,他在颠簸的车厢里,最后回望帝都,宫宇的飞檐已被熊熊烈焰吞没。
昔日繁华的盛京城已经成了血海,大街小巷里拥挤着蓬头垢面,惊慌失措的人群,胡人的骑兵堵住一边的街口,然后铁蹄推进,重重踏下,哭嚎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他跟着皇兄逃到了城郊时,随车的几名内官和侍卫都已经在乱兵中死了。
他们弃车,逃到了一处塌落的民房里。此处已经遭过了一次屠杀和劫掠,稍为安全一些。
旁边就是马厩,满是马粪的臭味夹带着草料烧焦的刺鼻气息。
那是最漫长的一夜,魏瑄听了一夜的马蹄疾驰声,和胡人嚣张的哨声、叫嚷声。他们像驱赶着牛羊一般,把抓获的百姓和士兵赶到城墙边砍杀,尸体将护城河水都堵住了。
当政的王戎战败逃跑,扔下了整座盛京城。
这几年来,魏瑄在深宫,也听说过王氏当国专擅朝政,商人牟利,视国家为私库,操纵赋税,圈地而肥,侵夺民田,垄断行市,盘剥百姓,卖官鬻爵。
最终使得国库空虚,军饷都发不出。
当时王师军士疲敝,武器破败,军纪松散,多年积弊,在北狄入侵之时爆发出来,胡人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各地烽火频举,却已再无可以御敌之军。导致京城沦陷,帝国崩塌。
单于的铁鞭终于狠狠地鞭挞了中原的山河。
魏瑄那时候还小,心想着万一被胡人抓到,怎样才能死得毫无惧色。他是大雍皇室子弟,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哭喊着颤栗着,像牛羊一样被圈起来屠杀。
清早,天微明,就在他一夜未免,终于沉沉垂下眼皮时。
急促地马蹄声由远及近,席卷而来。
接着,他听到外面的胡人传来急促的喊叫声。显然他们遇到了猝不及防的突变。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战。
随后一队劲装骑兵撞开门,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是黑衣玄甲,看装束就不是帝国的王师。为首的青年将领看上去只比他大五六岁,目光寒烈,锋芒毕露。
王师溃散后,这群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把北狄骑兵赶回了塞外。
画面骤然又是一转,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那是茫茫苍苍的草原。
风吹草低,起伏绵延的草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喧攘声,一支上千人的骑兵从丘陵后面冒了出来,他们穿着皮甲,腰佩着弯刀,肩背着长弓呼啸而过。为首的那个人魏瑄有映像,竟然是被阿迦罗杀死于月神庙的呼邪单于!
“大单于,前面有一个中原人!”
只见深秋的苍穹下,枯黄的衰草间,出现一个孤寂的人影。
那个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袭陈旧的灰袍,在草坡上犹如一棵遒劲的孤松。
几名骁狼卫同时张开弓,搭上箭。
“住手!”呼邪单于一扬鞭,“谁敢动,我砍下他脑袋喂狼!”
随后,狼王单骑直奔而去,在山坡上追上了那人。
“果然是先生!”呼邪单于跳下马,
那人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看上去颇为清傲,“看来大单于已经得胜而归了。”
呼邪单于道,“还是多亏了先生,为我赢回这单于铁鞭,我才能将草原上的勇士再次凝聚起来,进行这场浩荡的远征!”
他说罢又解下了腰间的佩剑,“这是中原的帝王之剑。”
那高瘦的人看都不看,接过剑道,“闻说蛮人无信,不料北狄人也会守约。”
呼邪单于被他说得竟然有些尴尬,道,“这剑虽然气派,但太花哨了,比不上我们草原的弯刀好使。再说,潜龙局也是先生帮我赢回的铁鞭。”
那高瘦的人影负手背对着单于道,“潜龙局上,我替你赢得铁鞭不过是一笔交易,是为了摧垮王氏控制的腐朽的朝廷,你不必谢我,我们将来也不会再见,至于这剑,既然是交易,我会交给潜龙局的局主。”
魏瑄猛地回过神,十年前的潜龙局,铁鞭换王剑?一笔交易?
震惊之余,就听耳边那道声音道:“我想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会有疑惑,潜龙局如此繁复,当年的呼邪单于,一个蛮人,是怎么赢到最终局的?”
魏瑄沉声问:“是那个灰袍人帮他赢的,那人是谁?”
“那是谢玄首的师父玄清子。”
魏瑄骇然:“不可能。”
玄门怎么可能勾结夷狄?
那声音冷笑道:“为什么不能?玄门想重新掌权罢了。”
魏瑄静静道:“玄门向来出世。”
“你错了!”那道声音断然道,
“从大雍朝开国以来,玄门一直是入世的,玄门的弟子也在朝中担当要职,尤其到了景帝朝,玄门之首被景帝奉为帝师,曾权倾一时。可是盛极必衰,到了后来的幽帝年间,王氏借着往皇后之得宠,而权倾朝野,王氏乃商人当国,不吃玄门这一套,所以当时的玄首,玄清子才离国而去。之后,玄清子远走北狄,说服呼邪单于参与潜龙局,并在潜龙局上位单于赢回铁鞭,使得呼邪单于能凝结各部落之力,发动了兰台之变,燎原的战火焚毁了盛京,使得王氏失权,从此一蹶不振,但是玄清子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战后,王室衰弱,而各路诸侯却借着平剿夷狄,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在北狄退去后,诸侯崛起,此后九州陷入了诸侯混战的乱世。而在这乱世里,玄门并没有强大的军队,只能独善其身,你有没有想过,这并非是他们清高,不染尘俗,而是他们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只能在暗中搅弄风云了。谢玄首显然是其中的高手。”
舷窗外,狂风卷起巨浪拍打入大厅,如暴雨浇下,烛火跟着暗了暗。四周的宾客们缓缓站起来,他们目光空洞地再次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兵器。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罢,兰台之变到底是谁造成的?”那声音幽然道。
魏瑄眉头深蹙。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如今十年过去,又是潜龙局,玄门故技重施,这把王剑,如果落入了谢映之的手中,你猜他会怎么用?”
魏瑄断然道:“谢玄首不是这样的人,他救过我。”
“他不是救你,他是看重你的秘术天赋,他要从一开始就压制住你潜在的力量,因为他害怕你,害怕你拥有的天赋,他怕你将来会超过他!”
那冰冷的声音仿佛一阵巨浪拍打在舷窗上,撞得粉碎,化作点点冰雨泼洒下来,劈头盖脸地浇落在魏瑄脸上身上,他修的是玄火真气,原本不知寒冷,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寒透骨髓。
一念动摇。
一直压制着的戾煞之气开始升腾,炙烤着他的内心,与此同时,一股阴戾的煞气从帝王剑中涌出,伴随着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马蹄声,喊杀声,烈火灼烧的噼啪爆响。
阴冷和灼热汇流在一起,他的心就像一柄千锤百炼后,正在历经淬火的剑。
***
刀剑峡口,江面陡然下降,江水就像沸滚了般,白浪翻腾,万流奔涌,向着森然矗立的澔岭嶕撞去。
宝船两面巨帆张满了,宝船的底舱,数十名北狄奴隶在一阵阵急促的号声中,拼命划桨,船尾水轮滚滚,乘着风势水流直向澔岭嶕撞去!
十二根拦江铁索骤然紧绷,铁索在月光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一场双方持续生死的角力。
萧暥看准了风向,朝刘武点了点头,两人同时动手。
江涛撞击在船舷上,白沫飞溅。
随着钢刀不断斩下,桅杆发出清晰的断裂声,摇摇欲坠的巨大帆叶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就在这时,一道幽森的影子,像水渍般渗上了上甲板,悄无声息地闪现在萧暥身后。
久经沙场的敏锐直觉,萧暥心中猛沉,赫然回首间,一把锋利的短刃迎面刺来。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裹挟着寒夜的霜气掠空而至,当场穿透刺客的咽喉,将他钉在船舱上!
萧暥愕然,立即望向江面。
远处的舰船上,魏西陵面沉似水,放下了弓。
萧暥遥遥朝他点了点头,又看向甲板上的尸体。竟是金先生。
片刻后,两面巨帆一前一后相继折断,刘武铆足了劲,最后一脚踹在桅杆上,风帆颓然折断坠入涛涛江水中。
也就在这时,幽暗的舱底传来一阵枷锁断裂的声音。
北狄奴隶们终于斩断了铁镣,甩下了桨。
被役使了多天的奴隶们,愤怒地砸烂了船尾的水轮。
他们手心的符咒已经被谢映之解开,复仇的时候到了。
忽然失去了所有动力的船在激流中骤然放缓了下来。
魏西陵当即下令,“回撤!”
横江铁索绷紧了,十几艘战舰拖拽着灯火摇曳的宝船,从激流奔涌的刀剑峡口鬼门关处,把宝船拖拽了回来。
甲板上,伐木工刘武筋疲力尽,朝萧暥比了‘佩服’的手势。
“不过,我琢磨着,我回去还是要挨军棍”
萧暥抬起头,望向盘旋在高峡间的鹞鹰,传来惊空遏云般的唳声。
他又想到了谢映之。
他忽然明白了,谢映之再次切断联系,是想要独自走完这最后一局。
***
大厅的门敞开,先前歌舞升平的舞榭歌台上,而今琴弦崩断,罗帐已残,红烛翻倒,纱幔被点燃,空中江水泼洒而下,被浇得闪闪摇曳的火苗忽然一晃,瞬地化作在鬼火般幽幽的绿焰。
谢映之施然进入大厅,白衣如云拂过满地血污,恍若无物地踏过丛丛绿焰。
青粼粼的焰光将宾客们的脸色映照地森寒诡谲,他们一看到他,脸上立即露出了噬人的厉色。
他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在阴暗的满是水污血色的大厅里,显得干净地灼眼,他们立即挨挨挤挤地围了上来,手中的长剑在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尖声。
疾风席卷而起,几把锋利的白刃同时恶狠狠地向谢映之刺来。
谢映之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锋利的刀剑却如同砍到了轻盈的水面上,漾起一片波光,又像是刺入了缥缈的雾气里,化作一缕清风,全无痕迹。
幽幽的绿焰照射中,他雪白的衣衫上仿佛浮着柔和的微光。
玄门护身法界,俗世间的一缕尘埃都不能沾身,何况是刀兵。
紧接着,十几名北狄人涌入了船舱,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北狄战士。宾客手中的刀剑顿时被劈飞,缴下。
谢映之用北狄语道,“只需制住,不许伤人。”
说罢他径直向榭台走去,一边向虚空中漫声道:“船桅已断,船尾水轮被毁,你想要撞澔岭嶕,已不可能,你该收手了。”
一道声音在魏瑄耳边低语:“你看他,又和北狄人窜通一气了,就像当年玄清子一样。还真是师徒。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罢?”
魏瑄容色苍俊,反问:“你想要撞澔岭嶕,让所有人葬身鱼腹?”
那声音悠然长叹,“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相信谢映之的鬼话?他都带着北狄人来这里了,我们打个赌罢,接下来,他就要夺你手中的王剑了。”
寂寂燃烧的绿焰,映得魏瑄的脸阴森又俊秀。
那声音又贴近他耳边,细声细气道,“你忘了么?谢先生美人名剑都想要,船头上,相偕之仪……”
魏瑄神色猛沉。
那声音继续循循善诱道,“谢先生品貌无双,算无遗策,不仅将那位公子骗来当了彩胜,又心甘情愿地欣然与之成婚,我猜,这子衿公子身份必然不低罢?说不定还是哪一方诸侯贵胄的世子,谢先生才不惜与他结契来控制他,玄门的人,一直是那么虚伪。”
谢映之俯身先检查了北宫浔的伤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几个穴位上点过止了血,确认他已无事,这才起身向魏瑄走来,“阿季,你怎么样了?”
魏瑄幽沉的眼眸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漩涡,深沉而幽暗,半丝光也透不出来。
谢映之随即看到了他手中的王剑,心中微微一凛,随即了然。
他在溯回地里知晓,虞珩得到帝王剑不久后就试图囚禁兄长,举兵北上,生出了称帝的野心。然而,这次他见到的虞珩,却只是个追逐美人的纨绔。他根本没有囚禁兄长、图谋帝业的野心和魄力。
看来帝王剑流落苍冥族的手中七年,苍冥族又善于治器,有可能对王剑下了术。使得每一个得到王剑的人神智紊乱,心生妄念。
谢映之看着魏瑄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清若琉璃的眸中流露出隐隐的恻怜。
他轻叹道,“这帝王剑暂时交给我保管罢”
以他的修为应该能够不受干扰。
“你看我说中了么?”那个声音不失时机地在魏瑄耳边蔑笑道,“他图谋的是这把王剑。”
话音未落,森冷的剑刃落到了谢映之的肩上,抵住了他的颈侧。
谢映之神色淡然,没有急于解释,只用那双冰魄般清冷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
大厅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火焰烧过的焦灼味,唯有他身上清雅玄淡的孤香若有若无,让人心怡。
魏瑄竟有片刻迟疑,眼前之人宛如冰雪雕琢,空灵剔透,似乎并不是血肉之躯。
“帝王剑出鞘必然饮血。”那个声音刺耳道。
锋利的剑刃抵着雪白的脖颈,纤薄细致的皮肤下,隐隐看到温热跳动的血脉。激起人原始的嗜血般的冲动和欲望。
“你杀了他,就是王剑之主,就赢得了最后一局,杀伐决断方为王者!”
萧暥进入大厅时,远远就看到了那寒光闪闪的王剑从谢映之的肩头一寸寸地往下移动。
“映之!”
声音响起时,冰凉的王剑刺入了温热的身体。
谢映之雪白的衣衫绽开了一朵绮丽的血花。
魏瑄心头一空。长剑竟没有遇到玄法结界的阻挡,毫无阻力地刺入了谢映之的身体。
这一剑,仿佛刺入了一朵轻云的柔软,又像破入了一片冰雪的清冷。
他为什么不抵抗?!
那一头,萧暥心中巨震,他不知道魏瑄为何会突然袭击谢玄首。
他正要上前,就听到谢映之的声音静静传来,浅淡又坚定,“别过来。”
随即十多名肌肉强劲的北狄武士挡在了他面前。
萧暥忽然意识到了,他可以跟你结契,与你交心,但是玄门无情,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隔绝你,离开你。
第298章 诱敌
刘武大步如风地进舱,赫然就看到十多个名孔武有力的北狄武士挡住去路。
“哪来的蛮子?”他顿时拔出刀,看向萧暥,“打不打?”
他身后三名士兵也同时拔刀出鞘。
萧暥遥遥望向谢映之,努力想从他心底里听到一点点回音。
那些他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的秘密。既然他们已经交心结契,那么谢映之正在想什么?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萧暥记得刚才在旗舰上时,他们连线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进入了谢映之的内心。他的心如早春的湖水,轻暖无痕。如清夏的山林,鸟声蝉鸣,雅趣横生。如深秋的旷野,寂寥广远,豁达悲悯。又如严冬的冰雪,剔透无暇,不容尘埃。
三千世界的繁华与烂漫都盛放其间,纯然通透不染尘俗,又包容丰富无所不知。这样的他,比那倾世绝尘的容颜更让人沉醉。
如今却被这一剑刺破了,终成一场水镜花月的幻梦。
也许谢映之从来都没有真正让谁进入过他的心。玄门之事,深邃幽玄。
最后只剩下一句:别过来。
道理萧暥明白,也许贸然闯过去,会坏了他的谋算。
可他算无遗策,又把自己的安危置于何处?
萧暥道:“静观其变。”
刘武等人收剑入鞘,面前的北狄武士也退后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了。
但某老兵油子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句,去泥煤的结契!再也不相信什么交心了!
***
魏瑄没有看萧暥,看到他,就怕自己会动摇。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没法回头。
鲜血顺着剑刃流到他手上,柔滑温热,手心的触感忽然变得鲜活而细腻,墨澈的眼睛凝起了几分清明:“你果然又欺我!”
谢映之并不是无懈可击,他也会受伤,会流血。
魏瑄深深地觉得又着了他的道,低声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任凭剑刺入体内。
“阿季,你还是没有沉住气。”谢映之淡淡应答,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闲说与己无关的事,这剑也并没有刺入他的身上。
只有殷红的血不断地渗出,将他右肩的白衣染红了一片,清俊白皙的容颜染上了一抹艳痕,更为动人心魄。
魏瑄长睫微微一颤,神思显出一瞬的犹豫和迷离。
“你不要被他迷惑了。”一道阴冷的声音顿时响起,一直躲在廊柱后的苏钰忽然冲上前来。
他仿佛被血色刺激到了,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你现在还不动手,要等到何时?”
说着他一把夺过魏瑄手中的剑,试图把剑拔\出来。
帝王剑透入谢映之的肩膀,最多只能让他流血受伤,但是杀不了他。
他想把剑拔\出来,再刺入谢映之的胸膛。
苏钰脸色铁青,猛力抽拔出帝王剑。
可是他却发现,这剑纹丝不动,就像被肌肉紧紧咬合住了,越是奋力抽拔,却越是深陷入谢映之的身体里。
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谢映之微微蹙起了长眉,容色薄如寒冰,抬手握住了剑刃。
锋利的刃立即切开冰玉般的手指,鲜血顺着剑身淌到苏钰的手上。
苏钰似乎被他的血灼烫到了,惊叫一声就想甩下剑,猛然惊觉,手掌似乎和剑柄融为一体,甩也甩不开。手心里的血越来越热,仿佛要燃烧起来。
不好,上当了!
谢映之静静向他走来,每走近一步,剑刃就更深入了几分。
“你半年前就开始潜伏在怀玉身上了罢?”谢映之清冷的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抹犀利。
苏钰浑身一震。
旋即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头看魏瑄,“原来你们串通了!”
魏瑄墨澈的眼睛清利逼人,哪里有半分中术的样子。
“我若不刺杀谢玄首,如何引你出来?”
谢映之说过,鬽有影无形,很难对付,搞不好还会伤到被俯身的苏钰。而且此物既然能长年做潜龙局的局主,必然奸猾非常。
所以,这场争夺彩胜的戏码若不逼真,就没法将它引出来,当场拿下。
但魏瑄本以为,这次也和当日在含泉山庄的穹洞里时一样,谢映之割破手腕,让鲜血流入泉水中,以阻挡攻击他们的蛊蛇。所以只需要流些许血就行了。
他也知道谢映之周身有玄法结界,所以这一剑他并没有手下留情。
但是千钧一发之际,谢映之竟然撤除了结界,最后弄得这样血淋淋的,甚为惨烈,魏瑄也始料未及。
关键是,他居然还当着萧暥的面刺伤了谢映之!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谢映之顺手坑了他?
但现在不是找他算账的时候,毕竟他还受了伤,魏瑄只能压下郁闷。
谢映之周身再次凝起柔和的微光,雪白衣衫如云雾浮动,剑刃被映照地如冰雪般清透,因为接触到了他的鲜血,苏钰的身体对于鬽来说,如同燃烧的牢狱。
一道黯影从苏钰的头顶冲出。
“殿下!”谢映之当即拔\出身上的帝王剑,
魏瑄凌空跃起,抄住长剑,随即一剑掠去。
就听到空中一声尖利的啸声,那道影子被当空劈成两半,化作青烟散去。
魏瑄落地,平复了下呼吸,看向谢映之,这算是杀死了吗?这个怪物?
“应该是吧,只是鬽一旦修成,便与天地长存,不知道我们对付的这个东西,存在多少年了。它比你我年岁都大。”谢映之淡淡道,
说罢他挥手撤去了拦在门前的北狄武士。
萧暥到这里也明白了,这是一出诱敌深入的苦肉计。
只不过魏瑄刺谢映之这一剑着实太狠,搞得如此惨烈,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婆被人抢了,这么深仇大恨。
谢映之右肩的白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萧暥想扯自己的衣衫给他包扎,低头一看,自己一只落汤狐狸,身上的衣衫早就湿透了,狼狈不堪。
谢映之俯身查看了苏钰的伤势,给他口中喂了一颗药,“没事,只是昏厥过去了。”
苏钰的心中有怀疑,有偏执,他成了鬽附身的对象。鬽非常狡猾,它并不是一直附身在苏钰身上,因为苏钰是玄门中人,与之交往的也不是普通人,若遇到修为高深之人就会被识破,所以它只是利用苏钰做事,并不会长期附在他身上。
也因为这个原因,谢映之让苏钰回颍州,如果他被玄门抛弃,那么对鬽来说,他就没有价值了。
却不想苏钰执念如此之深,居然不惜以家传之物为彩胜来参加潜龙局自投罗网。正好给了鬽提供了机会,自从知道苏钰参局的那一刻,谢映之就有了这个诱敌深入的计划。
“先生,你的伤也处理一下罢。”萧暥提醒道,虽然知道他是玄门大佬,但他还没修成金身罢?
“我无事,主公不必担心。”
就在这时,又一阵巨浪翻涌而起拍打在船舷上,激溅起漫天水沫。
舱内的宾客们猝不及防,纷纷滑到,滚做一团。
湿漉漉的地板上,一团濡湿的阴影迅速像淤泥般又徐徐重新融合起来,像一条灵活的游鱼般钻进人群,趁乱向船舷外滑了出去。
魏瑄快如离弦之箭,紧跟着跃出舷窗。
“阿季!”
萧暥追到船舷,只见江面上溅起一小股浪花。已经不见魏瑄踪影。
他心中顿时一紧。莫非是跟着跳下去了?转念一想,这孩子平时挺冷静的,应该还不至于那么疯罢?
***
“你小子是疯子吗?”
水底,那鬽受了伤,又被追得急了,手一挥,一大片水藻包围上来。
十二月的江水严寒刺骨,片刻就能把人冻死。它上一次见过那么疯的人还是两年前在大梁的时候。
张缉和无相密谋烧毁撷芳阁。它那会儿正在寻找合适的人身,也打算当晚去撷芳阁看看。也就是那一回,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敢偷听张缉他们谈话,被张缉发现后跳窗而逃,窗外就是腊月刺骨的河水。
后来它知道,那小子居然还是皇帝的弟弟。它觉得那皇帝挺窝囊的,没料皇帝的弟弟居然还有点余勇。
魏瑄随手一剑劈开纠缠上来的水藻紧随其后,冷道:“说对了!修行秘术越强越疯。”
鬽有点懊恼,早知道这小子这么疯,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
它活了那么多年月,上一次见到这么疯的还是大夏国最后的那位国君。它忽然有个念头,这小子秘术天赋很高,做事又疯又绝,一剑刺进谢映之的身体都不带眨眼的,就算是做戏也太狠了,说不定他还是大夏国皇室的血脉。
它甩手又是一股暗流卷着无数的水藻包围上来,趁此时机又问道:“你既然是苍冥族的,为什么帮那些中原人?”
“为了一个人。”魏瑄劈开水藻,他的剑招极快,刺目的寒芒在水中仿佛散落漫天浮光,纠缠上来的水藻瞬间被削成段段被水流冲走。
“原来如此,是为局中那个美人罢。”它哂笑道,“我活了那么多年岁,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殊色。不过要争夺他,可比夺天下难。”
它躲在大团幽暗的水藻后阴恻恻道,“不如我来帮你罢。”
“你做什么?”魏瑄话音未落,忽然一股暗流涌起,成片的水藻共四面八方缠绕上来,绞紧他的手脚,勒住他的脖颈。
水底风浪乍起,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往江面升腾。
萧暥在甲板船舷上寻了一遍,仍不见魏瑄的踪迹。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涌来,船身从浪峰浮起,又摔落江底。如果不是周围被十几根铁索紧紧缚住,几乎被浪头打地倾翻。
接着,萧暥脚踝上一紧,有什么东西迅速攀上他的小腿,卷起一股怪力将他往江里拖去。
第299章 定风波
萧暥来不及多想,反手一剑挑去,泛起一股水腥儿,捞起来一看,剑刃上挂着几簇切断的水藻。
他顿时想起了先前在魏西陵的旗舰上袭击他的东西,也是这玩意儿?
紧接着江面上风浪大作,船身剧烈的摇晃起来。
江水如同滚沸一般,水底下仿佛有一头狂怒的野兽,正凶猛地撞击着宝船。
萧暥扶船舷勉强站稳,心中暗惊,水底下是什么鬼?大白鲨?
水下,波翻浪涌间,大片的水藻纠结成团,连成密密麻麻的森林。
魏瑄周身都被水藻束紧了,拼劲余力挥剑劈去,可锋利的帝王剑似乎刺入一团柔棉里,被什么极有韧性的东西纠缠住了,一股极尽衰腐沉郁的气息萦绕了上来。
他心中一沉,这水藻中有什么东西?
一念闪过之际,缠在他脖颈间的海藻越缚越紧,全身就像被巨蟒缠绕住般丝毫动弹不得。一张惨白浮肿的脸从密密麻麻的水藻间浮现出来,赫然和他打了个照面。
“吓到了罢?小子。”隔着密密麻麻的水藻,那鬽嗤笑道,“缚着你的可不单是水草,那是无数的头发。”
魏瑄感到一阵阴晦之气从束缚他之物中渗出,流入四肢百骸。
“这里靠近刀剑峡鬼门关,古往今来,有多少船只被激流卷进了刀剑峡,撞上这澔岭嶕。”那声音似乎随着水波摇曳间,带着隐晦的低哑笑意,“溺死在这里的人何止千百。”
蠕动的发丝编织成蛛网将魏瑄的身躯越绞越紧,将他往深渊拖拽而去。骨感清劲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却使不出力。
鬽好整以暇道,“只是可惜了这帝王剑也要沉没于此,小子,还记得我在船上对你说的吗?”
“什么?”魏瑄费劲地吐出几个字,
他一张开嘴,冰凉的江水裹着蠕动的发丝,带着令人作呕的朽味立即从四面八方涌入他口中,呛入肺里。
那鬽见他已是垂死之态,更为得意,“我在局中好心提醒过你,杀伐决断才是王者,你虽握着王剑,却没有一颗王者的心,这帝王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杆废铁罢了。”
王者之心?魏瑄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泛起陈年的苦味。
前世,他曾御驾亲征,马踏山河,大肆征伐,九州天下羽檄飞扬,平南疆、定西域、远征漠北,驱逐夷狄数千里。用赫赫武功开辟了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土,铸造了一个空前的盛世,终成一代雄主。
而最终,三千世界,万里山河,却都无法填补那人离去,留下的空白。
西风残照,宫阙重重,晚年的帝王在御阶前立尽斜阳,再也等不来曾经战火纷飞的乱世里邂逅的惊鸿一瞥。
任凭他是丹青妙手,画了多少画像,却再也描绘不出那人的模样。
成团的发丝趁机封住了魏瑄的口鼻,绞紧了他的脖颈,他不再抵抗,一个念头在脑中萦绕,也许它说得对。
那鬽见他忽然放弃反抗,一副失魂落魄之态,蔑笑道,“刚才你追我下水,我还以为你有几分血勇,现在看来,斩天下定乾坤的帝王之剑在你手里,竟然连几根头发,一片水藻,几个死人都砍不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黯然神伤起来,小子,你到底是有多懦弱。”
魏瑄头脑混沌地想。他宁可被骂懦弱、无能。如此,他就不用担心自己将来会伤害到萧暥。
也不用每次在战场上,一边奋力对敌,一边还要拼命压制着心魔。
他忽然觉得,如果他就这样懦弱地溺死了,和这把王剑一起葬身在水底也未尝不是好事。
萧暥也许会一时感伤,但他事务那么忙,很快就会忘了罢,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
他眼前又浮现出溯回地里所见。那一世,江畔梅子未熟,那人隔江遥望故里,春风不渡。
……
如果他死了,或许将来,江月照人时,那人置入水中载沉载浮的莲灯里,也会寄他的一盏。照亮这冰冷的江底,黑暗的乱世。
“我不会成为帝王。”他决然道,“也不想要帝王剑。”
“那你就去死罢。”那鬽扬声道,
说完他又颇为得意地补充,“不过,你们刚才这样欺我,这笔账还是要算的,我看你挺挂念船上那人,我就再做个好事,成全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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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么?”魏瑄艰难地出声。
顷刻间,水流忽然急旋翻腾起来,大片的水草间弥漫起团团黑雾,其中似乎还裹挟着铁杵硬木石块等重物,带着冲天的煞气,卷起千尺狂澜向水面涌去。
“我把他们都拉下来陪你啊。”
“你敢!”
他话音未落,汹涌的巨浪已经裹挟着硬木铁石,朝着楼船的底部狠狠地撞去。
魏瑄心中顿时一紧,这东西是想要把船底凿空撞翻!
***
瞬息间,江面上洪波涌起,以宝船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君候,不能再靠近了,会被卷进去的!”田让紧张道。
魏西陵剑眉紧蹙,“所有舰船,以铁索相连。”
随即,余下十艘战船立即以铁索连结上前面的战舰,相互勾连,在江面上撒开了一张巨网,与水底的东西展开了一场持续的角力。
船舱里,随着船身的剧烈晃动,宾客们惊慌失措滚做一团,有几个倒霉的人在廊柱上撞得头破血流。北狄人以往一辈子都没有坐过这么颠的舟楫,都东倒西歪,刘武青着脸狂吐不已。一时间船舱里陷入一片混乱。
“不要慌!”萧暥找到了一圈绳索,传给众人。
用绳索把自己栓在廊柱等固定之物上,这就像是安全带,否则那么颠簸的船舱光挤压踩踏都能死伤一片。搞不好还要直接滑出船舷落水。
其实此刻他也脑阔疼,战场上两军交锋兵来将挡,不过酣畅淋漓打一场硬仗,比应对这些妖魔鬼怪要容易多了,现在,连敌人在哪里都看不到。
安顿了众人,萧暥看向谢映之,“先生,水底忽起了风浪,我到处找不到阿季,怕他被卷下去了。”
虽然武帝那么牛气的人,应该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谢映之正挽起衣袖点燃案头的香,从容道,“此间靠近刀剑峡,古往今来无数船只沉没于此,江底乃积尸之地,煞气甚重。现在又过子时,阴郁之气挥散,故而兴起风浪。”
萧暥明白了,但现在离开天亮至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横江铁索能不能支撑那么久?
谢映之给琴案上的古琴接上了弦,抬头问道,“主公会抚琴?”
萧暥:……
他还有这兴致?
船上的榭台早就是笙歌散尽,一片残红零落,狂风席卷起巨浪,拍打在船舷上,烛火熄了大半,只有几盏连枝铜灯还若隐若现地燃烧着。
颠簸的船舱里,刘武抱着柱子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忽然听到耳边丝竹之声响起,宁静悠远,如春风化雨,绵绵不绝。
刘武抹了把嘴抬起头。
只就见狂澜暴雨间,他们一坐一立,一曲琴箫相和。
刘武懵了,你们两也太风雅了吧?都这会儿了,还有这个兴致?
***
清扬悠远的曲声在江面上飘散,如同山间清岚安抚了汹涌的怒涛,波浪居然逐渐地平复下去。
月光照着浩荡的江面,一道暗影从水底掠起,像游鱼般滑过水面,又倏然间消失于片片浮动的水草间。
“是谢映之!”
那鬽恶狠狠道,“真是小看他了,没想到他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竟然还能施展化音之术。”
然后它怒其不争地看向已经没有声息的魏瑄,“都是你小子太没用了!”
水草交织成罗网,绞紧了魏瑄白皙的脖颈,他垂着头,长发如墨般散开,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水波浮动间,显得清寒尖削。
看来是已经死了。
它嗤道,“果然只是生了副好皮相,连刺一剑都软地跟个姑娘似的。”
然后它又仰头看向头顶的水面朦胧的月影。
“谢玄首再神通广大也无济于事,刀剑峡古往今来埋葬了多少亡魂,他能安抚多少,我就能再招来多少。看他安抚得快,还是我招地快,他受了伤,我倒要看他能撑多久。”
说完,一股黑气夹带着强劲的水流,掀起巨浪翻滚,撞向水面的宝船。
宝船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如蛇群一般顺着船舷迅速爬如了船舱里,阴郁腐朽的水腥气立即在舱内蔓延开来。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宾客们抱着柱子,看着满地蔓延的水草头皮发麻,其中还夹在着几缕蠕动的发丝。
海安伯的绳子没有束紧,脚腕上被水草缠住,整个人被拖得翻倒在地,沿着地面被疾拽了出去。
“救……救命!”他吓得面无人色。
萧暥一边抚琴,一边随手一弹,长剑疾射而去,当即斩断湿滑的水草。海安伯惊魂未定地跌坐地上。
谢映之淡淡道,“主公,专心。”
烛光盈照下,他容色如薄冰近乎透明,雪白的衣衫上,血色更为触目惊心。
萧暥回过神来,赶紧抚琴跟上他的节律。
箫声忽然变得清悦起来。宛如仲夏吹过田野间的风,带着两三点暮雨,洒落山前,池塘里蛙叫一片,院篱前有人声笑语……
那是归乡的路,安抚着流落他乡的游魂。
曲调声中,船舱里的水草渐渐萎蔫下去,退回水中。
舱外洪浪翻涌,拍打着船舷。江水像沸腾一般,涌起无数的漩涡。
江面上数十根铁索紧紧地扣住船舷,三方持久的角力。
如果能够这样支撑到清早,萧暥心想道。
可就在这时,在席卷着铁木石块的巨浪持续撞击拍打下,宝船的侧舷处似乎终于禁不住咔地裂开了一道缝。
冰凉的江水汩汩渗进了船舱。
水底,
那鬽得意地笑了,“宝船漏水,这回谢先生也没办法了。我就再送他们一程罢!”
话音未落,周围的江水如龙蛇翻腾,最终凝成一股滔天的巨浪升腾而起,向江面狠狠地撞去。
几乎是同时,一道锐利的白光在幽暗的水底乍然一亮,竟将那巨浪一劈为二。
那鬽收住力,愕然看去,“小子,你居然还没死?!”
魏瑄神色冷峻地站在水中,手中的帝王剑燃烧着烈烈玄火,江水以他为中心,波分浪裂,被劈开为两面峭壁般的水墙。
这鬽愕然,“小子,你什么来路?”
王剑至刚,玄火至烈,涤尽一切阴晦。
它知道魏瑄修为不浅,深为忌惮道:“你要用玄火来烧去此间的水草,你打算把上面的宝船一起烧毁吗?”
魏瑄单手持剑指向他,“对付你,不需要玄火。”
他说罢,两边的水墙骤然坍塌,浪涛在水中凝起了一头狰狞的巨兽。
鬽猛然明白过来,原来那小子刚才不声不响,不仅把他驭水的招数全学会了,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顷刻之间,那巨兽带着山崩海裂之势呼啸而来,将水底的水藻、发丝、黑气涤荡一空,万般归于寂灭。
水面上,天清云淡,一轮明月照着寒江。
宝船静静地停在江中。魏瑄身手利落地上了船。
宝船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只有潺潺如流水的曲调从榭台传来。
大战之后,风浪初定,江上花月,歌深人静。
魏瑄穿过游廊循声走去,红烛罗帐后,朦胧间映出一道似真似幻的清影。
明灯下流墨般的长发掩着如玉容色,那人静坐在案前抚琴,还穿着那件浮华的孔雀袍服。
战场归来,魏瑄还未洗去满身肃杀之气,忽然就闯入了一片如镜花水月般的美景良辰里。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彦昭,你这是……?”
萧暥站起身来,袍服上栩栩如生的孔雀倏然展开华丽的尾羽,翠玉金丝间流光溢彩,映着倾世的容颜。
他挽起唇角,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迷雾,“我是此间彩胜,当然要做彩胜该做的事。”
彩胜?……魏瑄骤然想起来,他如今是众人角逐的局中彩胜。
烛火下,他眼梢的小痣仿佛落在心头的一点朱砂。
“听琴、下棋、陪酒、闲聊,你想要什么?”萧暥漫不经心道。
魏瑄凝目注视着他,仿佛被那颗小痣灼到了,目光变得幽深莫测。
一个沉寂多年的念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仿佛一场细雨后破土而出的春芽。
他哑声道,“那年在你书房,你说过要教我的事。可还记得?”
萧暥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但我也说过,要实战才能学会。”
“我已经历战火。”魏瑄的声音幽沉而有韵味,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了。
手中的帝王剑匡然落地,秀劲有力的手一把揽过那轻盈的腰身。
久别重逢,仿佛是熬过了一个漫长荒寂的严冬后,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江中浪潮起伏,水波荡漾间,纱幔后两道人影交叠翻滚,四角宫灯不停地晃动。
缠绵入深处时,萧暥眼梢一撩:“这些我没教过你,谁教的?”
魏瑄:“我无师自通。”
“太生涩。”萧暥毫不留情地评价,“还得我来教你。”
夜里风浪乍起,船身随之颠簸晃动,推动那场合欢到达了巅峰,水光潋滟在红烛罗帐间浮动。
“你们苍冥族制造幻境,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吗?”
情意缠绵处,魏瑄忽然拈起他雪白的下颌。
萧暥隽妙的眼睛微微睁大。
紧接着,冰冷的王剑已经抵在他脖颈间,“你这幻境做得挺好,技术也不错,我又学到了。”
一瞬间,灯烛罗帐全部黯去,四周又沉入了一片漆黑。
魏瑄目光锐利:“不过我好奇,你阅尽人间,到底偷窥了多少私闱之事,都总结出经验了。”
那鬽恐慌地辩解,“不是我制造的幻觉,不,一开始我确实想用幻境背水一搏,可是没料到你心念力那么强,之后全都是你在掌控幻境,我什么都没做……”
它发现刚才还被它嘲笑软弱的青年,现在看向它的目光,冷峻中带着不容欺瞒的威仪,竟颇有帝王气了。
魏瑄冷然道,“你若还想活下去,就要为我做事,我需要一个能安插在苍冥族内部的……”他看了眼那个鬽,“算是个人罢。”
一直以来,他们与苍冥族之间就是敌暗我明,处处被动,现在,该换换了。
***
天亮的时候,一夜风波已定。
魏瑄从榻上醒来,“这是哪里?”
“这是舰船上。”一名士兵道,“殿下,你昨晚回来,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倒头就睡。”
魏瑄凝眉,他昨晚上的船,应该是真的船,只是之后所见所闻都是幻境,那个鬽想最后反戈一击,利用幻境操纵他,也许还想借他袭击谢映之。没料到幻境被他反控了。
“我这就去通报将军。”
那士兵转走出去后,魏瑄立即起身掀了狼藉的床单,和两年前的惊慌失措不同,他走到舷窗前,面不改色地把床单扔到了涛涛江水中。
第300章 布衣
宝船在就近停在句章。
各路诸侯大夫们离船登岸,此番宝船上惊魂一夜,还赔了不少珍宝。个个垂头丧气。但是愿赌服输,也没有办法。
船是在襄州境内出的事,作为襄州牧,高严出面来安抚众人,但是他为人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要说是斡旋于诸位诸侯贵人之间,不得罪人便是好了。
所以还是要谢映之出面。
萧暥站在高楼上,看他于诸侯公卿之间游刃有余,应付自如,且谈吐优雅,态度温文,一举一动间自是名士风流,赏心悦目。
不禁感慨谢玄首既长于谋断,又善于辞令,内务外交一手抓,而且还是劳模。
此番回来,谢映之马不停蹄,都没休息过,把染血的衣衫换了,就匆匆去接客,不是,待客了。
萧暥颇为担心他的身体,毕竟那一剑可是结结实实挨了,流了那么多血。
等到众人散去,萧暥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先生。”
谢映之莞尔,“主公有事?”
萧暥确实有些话想跟谢映之私下谈谈,自从结契以后,他这马甲已经是透明了。
虽然以谢映之的敏锐,早在雨夜客栈时,恐怕就已经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现在是坐实了。就算他不坦白,谢映之也很可能已经猜到他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的。
“先生,可否到我屋中叙话?”萧暥道,他想跟谢映之坦白谈谈,也探一探谢映之的态度。
谢映之刚要答话,
“先生,北宫世子醒了,正在发脾气!”一名小厮匆匆来报道,
“我这就去。”谢映之说道,随后又对萧暥道,“主公先回去,我待会儿就过来。”
***
谢映之走后,萧暥无所事事。毕竟他这身份,不太方便露面。
一来,他此刻应该在大梁城,不能介入襄州之事。
此番潜龙局,诸侯们争夺帝王剑,苍冥族趁机设套,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事后关于此番的潜龙局,必然流言蜚语满天飞。这里的水太深也太浑,谢映之让他务必撇清。毕竟萧暥很招黑,什么锅都能扣到他头上。
二来,萧暥在潜龙局里当彩胜的时候,他只是化了个妆,如果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难免有眼力敏锐的人,会忽然悟到潜龙局中美人彩胜居然和萧将军生得颇为神似。用不了多久,他的花名就要传遍九州了。
所以萧暥在这句章郡里,只能当个透明人。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到了句章郡后,魏西陵连郡城都没进,就直接去了水师大营,战后军中还有很多收尾的工作。
萧暥猜测,以魏西陵不亚于谢映之的劳模程度,估计会顺手把襄州水师一块儿整顿了。
就这样,无处可去的萧将军,终于想到了,要不趁着这个机会,和孩子谈谈心?
自从西征过以后,他就没有机会和魏瑄好好谈一谈。魏瑄好像躲着他,避而不见。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明显感觉到,经过这次西征,朔风沙海,战火狼烟,让魏瑄改变了不少。
尤其是月神庙一役。他们被成百上千杀不死的尸胎围困在月神庙,最后关头,魏瑄身中石人斑,决心以玄火同归于尽时的果断决绝,现在想来,仍让他惊心动魄。
当时,在神庙的漫天灰烬中,他承诺过魏瑄,即使得了石人斑,就算魏瑄以后变成了怪物,自己也会养他。
结果,从溯回地归来,魏瑄的石人斑奇迹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忽然疏远了他,跟谢映之倒是很相投。
自己带大的孩子忽然跟他不亲了,萧暥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他还是很会自我宽慰。
当时萧暥心想,毕竟魏瑄是谢玄首救他回来的,谢先生乃良师益友,还可以给经历过战火的孩子做做心理辅导。换了他,他能做什么?搞不好只能让魏瑄更闹心。
再后来,魏瑄又跟魏西陵走了。
萧暥又自我宽慰,孩子经历了战火和创伤,出去散散心也好。更何况江南山明水秀,风光旖旎。
不料魏瑄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大梁了。
萧暥到这会儿方才恍然。毕竟对魏瑄来说,自己是个捡来的叔叔,跟魏西陵这嫡亲的皇叔不能比。
而且魏西陵是战神,十几岁的少年都仰慕英雄,都想在那样的人身边长大。
再说能耐罢,魏西陵不仅善战,还善于治军,军务政务庶务都极为精通,江州七十二郡纷繁复杂那么多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魏瑄跟着他,必定能学到很多。
反观自己,他萧暥除了射箭和打仗,还能教孩子什么?
别说是教导,别耽误孩子上进就不错了。
当年魏瑄刚出仕,每天勤勉任事,一丝不苟。再瞧瞧自己干了什么?今天送个蛐蛐,明天拉他逛街吃夜宵排挡,典型的阻止孩子学习进步兼妨碍公务。
关键是,每次魏瑄跟他出去玩也没好事,都挺倒霉的。
不是撞上日月神教那群疯子,害得魏瑄染上了石人斑,就是在含泉山庄的穹洞里被蛇追赶,害魏瑄差点被蟒蛇吞了。
魏瑄被他坑了不知多少回,还要被皇帝责罚,实在是惨得很。
现在魏瑄留江南,桓帝鞭长莫及,再也折腾不到他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魏瑄的决定是对的。
而且,他觉得魏瑄和他书上看到的武帝完全不同。
《庄武史录》里说武帝虽少年,然功于心计,城府极深,表面上优雅矜持,喜欢吟风弄月沉迷丹青,实则是借此韬光养晦麻痹政敌,等待时机。
这给萧暥的感觉是一个表面带着点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内里却藏着一颗暗潮汹涌的帝王之心。
但魏瑄完全不是这样,他有一腔热血,有孤身鏖战的奋勇,更像是一个仗剑天涯的游侠。他擅长的是剑,而不是画笔。
如今魏瑄不想回大梁,而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他若要飞,那就让他飞走,远离京城这个牢笼也是好事。
只是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除非今后天下一统海内升平,他解甲归田回江南了。那时候,若重逢于江湖,又是另一番风景。
萧暥人还没见着,心里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他也弄不明白,他一条单身狗,怎么搞得像空巢老人一样?
魏瑄并不在屋里,萧暥想了想,出门问一名士兵道,“这郡府的庖厨在哪里?”
那士兵懵了,“庖厨?”
萧暥跨进门,只见灶台边放满了新鲜的菜蔬和肉食,还有禽蛋、酱料,鱼则是剔除了鱼刺,切成雪白的一片片放在盘子里。
萧暥这一看,实在是太贤惠了!
“做这么多菜,这是要摆宴席吗?”萧暥问道。
魏瑄蓦然抬头,见到他先是怔了怔,随即展颜笑了。
“将军忘了,今天是小年,将士们浴血一夜,都辛苦了。”
萧暥昨晚打仗都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节日,恍然回过神来,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大战之后又逢小年,劳军过年一起办,连谢映之都没有想到那么周全。
本来他还颇有些担心魏瑄,昨晚他中了术后,刺伤北宫浔,又杀了一片燕庭卫,最后还伤了谢玄首,他还担心魏瑄因此落下心理阴影。看来是他多虑了。
现在见到魏瑄,魏瑄清亮的眸子中似盛着星河流转,丝毫不见阴霾。仿佛昨晚喋血一夜并不存在,不过是乘画舫游江,看了一场烟花绚烂的表演。
萧暥暗暗佩服,这心里素质堪比久经沙场的老将。
魏瑄放下手中的菜,恳切道:“我刺伤了北宫世子,给将军惹了麻烦。”
萧暥道:“先生说过了,帝王剑被苍冥族下了术,你当时中了招,不必挂怀。北宫世子这边,先生会安顿好。”
魏瑄微微蹙眉,有些忧郁道:“但我也刺伤了先生。”
萧暥见他面露自责之态,刚才眼中明亮的星光似乎黯淡下去,赶紧揽过他的肩抚慰道:“阿季,当时的情况你也身不由己。而且这场刺杀是为了诱敌深入,本也在谢先生的谋划之中。你也是依计行事。”
但萧暥和魏瑄都是精通技击之术的,就该很清楚这一剑刺下去,是真刺还是假刺,用几分力,轻重缓急,以及会造成的伤害。
谢映之和魏瑄当时是演戏,但魏瑄那一剑确实太狠了。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乃至于萧暥简直怀疑,魏瑄是不是和谢映之有什么私怨?
这一剑隐隐透着股争风吃醋携公报私的味儿?
见他眼中有思虑之色,魏瑄低下头,认错态度既乖巧又诚恳,“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后果,等谢先生有暇了,我当面去赔礼,负荆请罪。”
萧暥担心他又要自责,刚想再说什么,魏瑄忽然又抬起头,一双墨澈的眼睛清亮地看着他,转而问道:“将军来庖厨,是否因为有闲?”
萧暥点点头,道,“有。”
现在就数他最闲了。
魏瑄一双眼睛霎地更亮了:“今天晚上的宴饮,备菜较多,我忙不过来,将军能帮我吗?”
说完他又有些忐忑,幽长的睫毛微微一霎,看向铺满灶台上的食材。
让他打下手?萧暥立即表示,没问题!
片刻后,
“将军,这个还没熟,不能吃!”
“将军,别碰铁锅!”
已经迟了。
萧暥嘴里叼着一尾炸得金黄的小溪鱼,收起做怪的爪子,就见浓稠的汤汁变成了浆糊状,翻滚了出来。
他就是来搞破坏的。
这……粮食不能浪费罢……
“没事,我爱吃搅糊了的。”魏瑄开朗地笑道。
萧暥看着他,仿佛曾经父慈子孝,不是,叔侄亲善的场景又回来了。
在经历了这次潜龙局后,魏瑄想明白了。他不会再因为前世的事,疏远萧暥,逃避萧暥。西征结束那会儿,隔着一个军帐的距离,避而不见,咫尺天涯,那滋味太难受了。
他既然已经决定,今生绝不当帝王,也再不回大梁,这样将来就不会伤害到他。
那么,今后见到萧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那人在庙堂之上,而他在江湖之远。
每一次与那人偶遇,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要珍惜每次小聚,和那人在一起的一时一刻,他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厨房简陋,他甘之如饴。这让他想起和萧暥住在塞外农家的日子。
他锄田种地拾掇菜园,萧暥揣着零嘴四处瞎逛,戎马倥偬之余粗茶淡饭,在烽火狼烟的乱世里,守住片刻的细水长流。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没有帝王将相,只有布衣之乐。
不过,萧暥还是不要碰灶台了,不然今晚的年夜饭是做不出来了。
得给他找点容易的事情做。
厨房里切菜,他怕萧暥刀工不行伤到手,那么就剩下捡菜了。
但潜龙局里八千身价的彩胜,在这边剥菜皮,确实有点……
他想了想,“将军,要不你剥蛋罢。”
萧暥手巧,剥鹌鹑蛋正好。
蛋都是煮熟了的,光洁圆润,剥破了上桌不好看,就吃掉。
萧暥一边剥一边吃,就像是仓鼠掉进了米缸里。
吃着吃着,不是,剥着剥着,萧暥就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
小时候,他最喜欢过年,热闹。
有一次,太奶奶让他们几个孩子剥喜蛋,剥坏了就吃掉。
萧暥就时不时剥坏一两个,然后美滋滋地吃掉。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五六个鸡蛋,吃撑了。
傍晚,魏西陵回来,就发现他一愣一愣地发着呆。立即请来了大夫,服了药,吐了好一阵子,当晚的年夜饭没有得吃了。
萧暥等了一年的丰盛大餐,就眼巴巴错过了。他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小碗清粥后,孤零零地趴在窗上看烟火,听院子里传来的欢闹声。他不喜欢一个人过年。
晚上,还没到戌时,魏西陵就回来了。
“西陵,你不跟他们放焰火?”萧暥惊道,除了年夜饭,他最喜欢放焰火了。
“我不喜热闹。”魏西陵淡淡道,打开一个八角漆绘的食匣。
各色的菜式都添了一小碟,把小案上放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吃的糖蒸酥酪,还是双份的。
那一夜,烟花迷了眼。
萧暥忽然想到,又要过年了啊……
***
哗地一声,床边案头的药碗果盘全摔落在地,糕点甘果蜜饯滚得到处都是。
北宫浔捂着胸口的伤,有气无力地吼道,“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谁害老子?”
北宫浔堂堂世子,将来的幽州牧。原本是来潜龙局上豪赌一把角逐王剑,结果王剑和美人都没到手,居然还被捅了?不仅被捅了,身边的燕庭卫都被杀光了!
几名侍从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收拾被砸烂的碗盘碎片。
“让高严来见我!”北宫浔额头上青筋暴露,怒气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被捅了,凶手还逍遥法外?高严这个襄州郡守怎么办事的?
北宫浔现在的感受就是伤口疼,还发着烧,头还疼,憋屈,愤怒。
“高严老儿若不给个说法,再躲躲藏藏,我发兵来打他!”
砰的一声,瓷碗砸在门上,碎片飞溅。
门开了,一袭秋霜色的衣衫映入幽暗的室内。
北宫浔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抬起头,当场就看得傻眼了。
若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这是……高严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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