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充电
谢映之目光淡然看着侍从们捡起了撒落满地的糕点蜜饯甘果,都是萧暥喜欢吃的,看来他那主公实在不会笼络人,把自己的小粮仓都端出来了,结果一番好意被扔了一地。
他轻叹了声,“可惜。”
谁知那北宫浔虽然发着烧,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连忙道,“不可惜,不可惜,我就喜欢吃沾地气的!”
然后招呼道,“来人,收拾好了,都放我桌上!”
他捡起一颗杏干扔到嘴里,带着沙土嚼着,“好吃!”
谢映之拂袖坐下,淡漫道,“此处近巫山,传巫山上有药神种下的百草,自古方士便来山间拾土,以为炼丹之用。世子服用一点沙土也有好处。”
“太守真是博闻广识,好好,我多吃点。”北宫浔嚼着沙子,一双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谢映之。
他坐在塌边,眸色若琉璃冰玉,皮肤似清瓷初雪,仿佛幽暗的室内都亮了几分。
北宫浔顿时觉得他这一刀挨得不亏了,凑近了点道,“太守年近五旬了,竟然那么年轻?”
“我并非高太守,而是此间的医者。”谢映之道。
“医?医者?”北宫浔愣了愣,“先生,我昨晚和那些水贼打斗中,他们五个对我一个,受了点伤,嘶——”
他装模作样吸了口冷气,捂着胸口,“我这心头火烧火燎地难受,你给我看看。”
说着就扒拉开中衣,治病救人本来就没什么避讳,谢映之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旁若无物地替他检查了伤势之后,照例垂眸搭脉。
不料指尖才刚刚搭上北宫浔粗壮的手腕,紧接着手背上就是一热。
一只厚实的手掌盖了上来,手心燥热,握住了他清玉般的手。
谢映之长眉微蹙,不动声色继续号脉。
“先生的手好凉。”北宫浔摸着他的手,舒服地叹了口气,“我热得发慌。”
谢映之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略低一些,
北宫浔在发烧,所以他当是降温的冰袋了。而且摸上去肌肤清润细致,骨骼匀称。北宫浔揉捏着那秀劲修长的手,满脸餍足飘飘欲仙。
谢映之自从成为玄首后,敢在他行医的时候动手动脚的,这也是第一个了。
但九州天下,没有北宫世子不敢吃的豆腐,北宫浔又凑近了点,一边捏手一边抚背,恨不得变身八爪的章鱼,“先生身上的熏香是用的什么草药?好香。”
谢映之已经把完了脉,静静抽回手,扳开北宫浔粗壮的胳膊,并顺手点了北宫浔身上几个要穴。轻飘飘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浅的眼眸纯然无害,“北宫世子伤口未愈,最好还是不要动弹。”
半身不遂的北宫浔躺在榻上抽搐:看不出来,先生手劲好大……
“先生,我心口似乎有团火,像被在炉上烤。又动不了,太难受了,先生救我。”
谢映之垂目写药方,淡然道:“世子安心,服了这药,也就快要凉了。”
北宫浔陡然嘶了口冷气,他最后这句话怎么好像是威胁啊?
***
萧暥回到房里的时候已近傍晚,案头一壶清茶,谢映之正闲闲翻着书,那是一本记载襄州风土的博物志,偏斜的夕光在他眉梢眼底染上一缕清寒霜色。
“让先生久等了。”
“无事,此书颇为有趣。”谢映之合上书,莞尔道,“主公的故乡,应该有更多有趣之物。”
萧暥知道谢映之说的不是江州,而是他来的地方。
“佳节将近,主公想过家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
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随着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渺远模糊,此消彼长间,他已经不记得萧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同画在沙上的画,风一吹就散去无痕了。
而原主的记忆却越来越鲜活而生动,无论是春水弥天的桃花渡间,新雨后的第一壶酒。陌上青青的细柳军营,他跟着魏西陵初次从军,意气飞扬。还是万仞孤城下,冰天雪地中,他望着魏西陵策马绝尘而去的背影,风雪迷了眼。
从此关山相隔,与君不见。
萧暥感到一阵心悸,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扶住桌案,一口甜腥味猝不及防涌上喉头,又被他咽了回去,昨晚鏖战一夜的疲倦忽然如潮水般覆盖上来。
谢映之心中一沉,果然……
正因为萧暥以为自己是萧宇,才能试着置深度外去看待往日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正因为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记不起来了,所以他的噬心咒才一直没有发作。
谢映之才可以用配药和施针将他的噬心咒压制住。
如果他完全记起来,知道他自己就是萧暥,恐怕也是他的噬心咒彻底发作之时。到时候,所有的记忆如同冲破堤防的江水,铺天盖地涌上,谢映之能不能再挽回他的性命,尚不好说。
千叶冰蓝的解法,看来还得抓紧。
谢映之道:“主公还是不要想了。”
萧暥脸色清惨,“先生,可我有时候怀疑,我究竟是谁?”
为什么原主的记忆他会如此感同身受,血肉相连。而萧宇的记忆,却渐渐地消失了。
谢映之眸中有隐隐的恻怜,他斟上了一杯茶,置于案头,“主公不必困扰,三千世界中,此间世界与主公原来的世界,就好比这两个茶盏,记忆就如同这盏中的茶水。”
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入另一个茶盏,“此消而彼长。”
萧暥默默地消化了下,所以并不是他和原主有特殊渊源,而是……这只是类似于能量守恒?
谢映之凝眉,在想到解咒之法前,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原主。他今天和萧暥把话说开了,也是希望从今往后,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也不需要一个人承担。
“主公如果介怀,可以将你原来的记忆写下来,就不容易忘了。”谢映之建议道,
“三千世界的事,今后可以慢慢聊。主公若有困惑,可以问我,既然我们已经交心过,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萧暥这才想起了结契这件事,忽然有点心虚,“自从昨夜以后,我们的联系似乎断了?”
战场上,这种心灵相交,还挺好用的,堪比手机。
“那只是暂时的。”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莫非还想要……”
萧暥顿时想起了那隔着薄扇的一吻,老脸一红,“不是。”
“北宫世子的伤已经无事,至于他此番受伤及燕庭卫覆没之事,他在此养伤期间,会写一封书信给他的父亲北宫梁解释缘由,以安定北方,至于信的内容我已经替他拟好了,主公过目。”
萧暥随即看了一遍,大概意思,就像是北宫浔明明被揍了,但他得表示是自己摔的,还摔得心甘情愿。
实在佩服,太狠了。
“主公觉得可以,我这就让北宫世子抄写一份发往幽州。”
萧暥愕然,北宫浔这霸王愿意抄?
谢映之眸中浮起一丝幽冷,漫不经心道:“他一定愿意。”
这会儿的北宫浔,恐怕是休说抄一遍,就算是让他和着土吃下去他都愿意。
萧暥隐隐觉得谢映之是用了点手段,他刚好奇想问,谢映之道,“离晚宴还有些时候,主公先休息片刻,我观你气色并不是很好。”
他说着推门出去,晚饭前,还得再给他配些汤药。
“等等,先生。”萧暥拦住他,“你肩头的伤怎么样了?”
只顾着替别人治伤,让别人休息,但他自己也受了伤,从昨晚到现在,就没见他休息过。
谢映之微笑道,“我的伤已经痊愈,主公不必忧心。”
萧暥不信。
他亲眼看到魏瑄那一剑透入谢映之的肩膀,当时流了那么多血。
他坚持道,“不行,你让我看看。”
不看到,他不放心。
谢映之无奈失笑道,“请主公移步屏风后罢。”
郡府的馆驿相对简单,屏风前是书房,屏风后就是卧室。
天色已暮,一盏烛火映着绢纱屏风影影憧憧。
谢映之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扯,腰带就松落了,接着,衣衫如云般散开,露出半边清削的肩膀。
莹莹烛火下,偏落的衣缘沿着那光洁的肩膀,清修的锁骨,再到匀实的胸膛,描下淡淡的阴翳。半遮半掩,半明半昧之间,更显得肌肤宛如白玉,暗影幽柔,美得无关性别。
萧暥顿时看得脸颊微微发烫,他倒是真没别的意思,只是对美好事物的纯粹欣赏。就像望皓月流霜,听长空清雁,寒雨中闻孤香,林深而见花霰。出尘超俗,风流倾世。
他忽然想起来,平时谢映之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哪怕是在炎夏里,衣衫都严丝密缝,寸缕不漏。大概是避免引人浮念遐思罢。
但是他锁骨下原本该有剑伤的位置,伤口去哪里了?
就算是痊愈得快,也不至于一点痕迹也没有罢?
而且肌肤皎洁无暇,触之清润细致,让萧暥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怎么了解他越深入,越来越觉得他不大像个人。
萧暥这念头一闪而过,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在骂人?
谢映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刚才主公在想我是不是人?还是妖魅变得?
萧暥:谢玄首你太谦虚了,不是妖魅,是谪仙。
一念及此,他心中跟着一沉:等等,他刚才的声音似乎直接从自己心底响起的?
莫非,又连线上了?
可谢映之说过,交心不是暂时的吗?
谢映之叹气道:“主公,在结契之后,我们之间若再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就会再次产生联系。这就类似于…嗯…”
他斟酌了下措辞,“类似于充电。”
萧暥震惊了:这也算亲密接触?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啊!
谢映之含笑问:“那主公想看何处?”
萧暥:……!
他脑子里杂乱的念头响成一团:他不是这意思,特么的说不清了!谢玄首超尘脱俗的谪仙中人,他是半点邪思杂念也没的啊!
就在萧暥绞尽脑汁,怎么解释才能证明自己不是色狼的时候。
忽然烛火轻轻摇曳了下,寂静的屋子里仿佛溢出一丝寒气。
就见谢映之从容不迫地拽起衣衫,微笑道,“魏将军。”
卧槽!
萧暥猛地回过头,就见魏西陵神色冷峻宛如冰霜天降。
他当场就傻眼了:“不,不是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西陵……”
第302章 眉目传神
萧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魏西陵不是刘武,不会不敲门就进来。
“门没有关,我便上来查看一下。”魏西陵冷峻道,“虽是军中,也会斥候细作混迹其中,还需谨慎。”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门……没关?门居然……没关?
他愕然看向谢映之:先生?
谢映之清浅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啊?我忘了。
萧暥一口老血。
魏西陵道:“听说先生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
谢映之已整理好衣衫:“无碍,多谢将军挂怀。”
萧暥赶紧乘机解释道,“西陵,谢先生受伤了,我刚才是担心他,所以查看一下伤势。”他一边说,一边眼角心虚地偷瞄着魏西陵的神色。
他这双眼睛,一旦怀着小心思,那眼梢就会自然细细拉长挑飞。这习惯他自己都没察觉,却被魏西陵尽收眼底。
“其实你不必解释,这在军中袍泽之间也是寻常。”
萧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对对,他刚才只是看到肩膀,又没看到别的,军营里不到处是光着膀子的汉子吗?都是男人,他到底在心虚什么?
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咳了声,闲闲站起身:“既然主公和魏将军都在这里,我恰好有事要与二位相商。主公,将军,请。”
桌上放着的正好是三个茶盏,炉中茶水微沸,谢映之拂袖斟茶,从容清雅,一举一动都带着倾世出尘的风流。仿佛这普通的郡府馆驿,也倏然变成了云深雾绕处山光水色间的青庐仙居。
“潜龙局之后,此间之事,必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萧暥默默翻译了一下他的意思:这就类似于开新闻发布会?
谢映之略一凝思:主公可以这么想,宝船是在襄州境内遇袭,自然是由高太守担任这个新闻发言人,而高太守的调查结果,在诸侯看来,亦是主公的态度。
谢映之奉上茶盏,“所以,主公以为如何?”
萧暥隐隐感觉到,这茶有点烫手。
他想了想,如实道,“豫州牧虞将军,遣其弟虞珩争夺帝王剑,使沙蛇冒充水贼袭击宝船,后来,宝船又被苍冥族劫持,其实此番潜龙局是苍冥族的图谋,要借帝王剑将士族们吸引到船上,从而一网打尽。”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所言虽是事实,但我们不能那么说。”
“先生以为如何?”
谢映之从容道:“此番是虞珩乃被苍冥族利用,中术后,率领沙蛇劫船。此事虞策将军也并不知情。”
萧暥一愣:什么?他不知情?难道不就是虞策为了夺取帝王剑,冒充水贼劫船,还故意打着广原岭山匪的旗帜,妄图甩锅给他么!
果然,魏西陵也道:“先生为何袒护虞氏,必有缘由。”
谢映之道:“魏将军可知,苍冥族在此间设潜龙局的真正意图?”
魏西陵目光冷了几分,“引祸水入襄州境内,是要嫁祸给他。”说着他看了一眼萧暥,“若此番士族尽没楚江,必引天下诸侯伐之。”
萧暥心中一凛,他知道苍冥族居心险恶,但被魏西陵这样言简意赅地说出来,还是让他心中暗震。
谢映之点头,“主公刚拿下凉州不到两个月,苍冥族挑选这个时候在襄州搅起风浪,如此天下人都会认为,主公拿下凉州、平定北狄后,野心膨胀,存了夺帝王剑问鼎天下,觊觎王座之心,不惜使水贼来劫,杀人沉船,致使众士族葬身于楚江。”
说到这里,谢映之看向两人:“苍冥族大费周章,嫁祸主公,为的是什么?”
魏西陵道:“九州大乱。”
“正是,苍冥族要的是乱,他们就可以趁乱浑水摸鱼。而我们要的是稳,主公和将军正在扩军备战北伐,这两年内九州不能乱。”
魏西陵道,“先生此举是为稳住虞策。”
“虞策手握十几万沙蛇,实力虽不能比肩北宫达,但沙蛇阴毒,暗箭难防,我们目前的首务是和北宫达的决战,不宜分心再对付虞策。”
萧暥明白了:不能因为此事和虞策为敌。
他这一念未过,恍然间仿佛听到谢映之心中若风过澜起:此事不挑明,将来亦会成为虞策的一个把柄,可以此制衡虞策。
萧暥心中一沉,看向谢映之:先生?
谢映之见他已经解出,便道: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挟制虞策这一步棋乃权谋手段,主公军人做派,不谙权谋,而魏将军为人磊落坦荡,想来他更不喜这些算计。而且,将来我们也未必需要真用到这步,所以,就暂且不对你们提及了。
萧暥明白,乱世天下争夺,难免要使用些手段,他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眉宇微蹙。
萧暥知道,包庇虞策,不符合他的行事做派。但是顾及大局,他并不反对。
魏西陵转而道:“先生让我带阿季前来襄州,是为了让他最终赢取帝王剑的罢?”
谢映之道:“帝王剑为国之重器,落入任何一位诸侯手中,都将是隐患。如今,帝王剑最终归于王室,最为合适。”
帝王剑虽没有实际作用,但是开过太\祖所传,上诛昏君,下斩佞臣,落到有实力的诸侯手中,就可以此号召天下豪杰之士。苍冥族在这个时候放出帝王剑,也是存着引乱之心。
魏西陵点头,此剑谁都得不到,天下诸侯就可暂且偃旗息鼓。
萧暥看向谢映之。
由于两人心神相交,他再次感觉到,这事儿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甚至觉得,苍冥族费劲周章设了个局,却被谢映之拿来借鸡生蛋了。
谢映之低头轻轻吹着杯中茶叶,看来萧暥悟性不错,已开始会读出他的心中念想。
他干脆也不再隐瞒,浅浅抿了口茶,道:主公猜测得没错,我还有所图。此番,苍冥族在潜龙局前大造声势,得帝王剑者得天下。这就使得最后得剑的一方将会引得天下人的关注。如今晋王赢得帝王剑,不仅使得王室在天下诸侯面前立了威,也展露了实力,这会使得潜龙局后,诸侯和天下人的注意力都引到崛起的王室身上,而让主公能更好地隐藏锋芒。其次,魏将军此来襄州,很可能是瞒不住的……
萧暥一惊:为何?西陵只带了六艘艨艟过江。此次出战的主力,也是高严太守的襄州水师。
谢映之道:豫州境内水网纵横,湖泊众多,虞珩的沙蛇在水中有水蛇之称,水战实力不算弱,此番虞珩出动战船五十余艘,裘彻亲自领兵,最后却被朱优留下的襄州水师二十战舰打得全军覆没,这样的战役天下人会相信吗?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朱优那支战无不败的襄州军,任谁来指挥都带不动。除非是魏西陵了。
谢映之静静道:而且此间斥候密探恐怕也不在少数。
萧暥道:高严太守和西陵私交不错,西陵前去相助。
谢映之道:主公所言乃义,但乱世中诸侯之间更相信利。
萧暥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诸侯们会以为西陵表面上是帮高严,实际上他此来,有暗中相助晋王拿下帝王剑之意。
谢映之:魏将军本就是皇室宗亲,此举合情合理。
他说着眉心轻蹙,茶水在盏中微微一漾。
一念瞬息而过,却被萧暥捕捉到了。
他神色一变:先生,你的伤?
谢映之淡然搁下茶盏:主公刚才亲眼看到的,无伤。
萧暥蹙眉想了想,确实刚才谢映之都解开了衣裳,肩膀锁骨下方的肌肤光洁无瑕,碰上去清润细腻,根本没有伤口,萧暥都没好意思伸手再仔细摸一摸,确认一下。毕竟谢玄首神仙中人,多看几眼都让他觉得有亵渎之嫌。
就听谢映之接着先前的话道:而且,让天下人知道,魏将军与皇室走得近,总比让他们以为,他与主公走得近要好。在天下平定之前,你们的关系不能公开。
萧暥心中一摔: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一言难尽啊……
谢映之莞尔:主公的压寨夫人还没着落罢?
萧暥:卧槽,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等等,这话题怎么忽然往奇怪的方向奔去了。
萧暥觉得自己又被套路了,他才刚刚摇摇晃晃地如稚童学步般,试着从谢映之浩淼的识海中分辨出那如流水行云的游思,由此试着来揣度他的心意,谢映之就毫不客气地要把他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谢映之笑容可掬:需要我替你催一催吗?
萧暥老脸一红,顿时有一种强烈的又要被坑的感觉:不用劳烦先生!
魏西陵就见两人眉目流转间,音传意会。萧暥还时不时悄然飞瞟他,脸色变幻莫测。
“怎么?”他剑眉微敛。
谢映之微笑道:“主公刚才在跟我说,将军尚缺欠他一桩姻缘。”
茶盏在空中微微一顿,魏西陵凝目看向他。
萧暥:谢先生?!
谢映之颇为无奈:主公,压寨夫人之词,让我如何出口?
“西陵,你不要误会。”萧暥试图解释。
魏西陵默然搁下茶盏,凤眸里寒光微现,看向谢映之一针见血道,“先生是如何知道他的想法?”
他们刚才眉目传神那么久,魏西陵就知道事有蹊跷。
谢映之见他已经察觉了,于是坦言道:“在玄门意气相合之人若行亲偕之举,便会交心知意,此番潜龙局中,主公与我乃行权宜之计,并无大碍。”
萧暥愕然:他管这叫做没什么大碍?
“明白了。”魏西陵容色深沉。
萧暥顿时觉得四周的温度都跟着降了下来。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打哑谜了?你到底明白什么了啊?
他头一铁脱口道,“西陵,其实什么都没做,就是亲了一下。”等他猜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坦白,“还隔着扇子。”
谢映之没想到萧暥如此坦诚,微微一诧,从善如流:“对,隔以折扇。”
他说着随手抄起席上的碧玉折扇,含笑在唇间若即若离地一点。
魏西陵眸中隐隐有霜雪色。
“我想起还有些郡中事务,主公,将军,失陪了。”随后,始作俑者施施然地出门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记得关上门了。
身后传来萧暥的声音:“西陵,你听我解释……”
***
日色西沉,将冬日的庭院照得寂寥荒芜。
快到晚宴时分,薄暮的寒风中依稀有白烟升起,飘来几缕俗世的烟火味。
谢映之抬手隐隐抚过伤处。刚才他用了一点障眼法,把伤口给隐去了。
他修为高深,伤口恢复得比常人快很多,但是魏瑄昨夜那一剑刺入太深。而且,帝王剑上被苍冥族下了咒术,为了拔除咒术,只能用他的血来清洗。
障眼法仅仅是在视觉上遮蔽伤处,但萧暥伸手验伤的话,触摸之下还是能察觉到异常。好在萧暥单纯得很,指尖一触到他清润的肌肤就缩回了手。不至于让他漏出破绽。
谢映之自然是故意忘了关门的。任由木门在暮风中开合虚掩着。
魏西陵治军甚严,以他的敏锐,必然会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果然,接下来魏西陵当场撞见了他们于帷室之中亲昵的举止,萧暥百口莫辩乱了阵脚,也就没有机会再去查看他的伤处了。
谢映之失笑,他这个主公是真的单纯。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连他都没料到,仅仅这指尖微微的一触,他们居然又再次交心了。照萧暥的说法就是又连线了。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这次不单连线,还更进了一步。
萧暥居然开始学会读取他心中的念识了,倘若再这样放任下去,他就要瞒不住了。于是他话风一转,轻轻松松把萧暥的老底掏了出来,果然他这主公再次中招。被坑地找不着北。
谢映之踱到江边,已经是暮色沉沉,江面寒雾渐起,浩荡的江风掠起他白衣飘摇。
入夜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第303章 循序渐进
日色西沉的江边,大片雪白的芦苇随着江涛载沉载浮。
夕阳的余晖在砂石滩上渡上了一层暖色。
魏瑄看着石滩上一堆鞭子、镣铐、金环,一时无语,这是想讨好他?
那个鬽刚才神秘兮兮地把他带到这里,原来就是为了献上这些从宝船上偷出来的玩意儿?
他冷道,“夜鸱,你觉得我爱好这些?”
修成的鬽是有名字的,魏瑄昨晚就逼问出了它的名字,以便用秘术控制它,所以这个狡猾的鬽现在对他恭恭敬敬。
夜鸱道:“殿下昨晚说学到了。我觉得殿下很是好学,殿下你看,这个鞭子,它不是普通的鞭子,更为柔软有韧性,是用来……”
“不用说了。”魏瑄打断它,以免再听到什么银词浪语,道:“我早年混迹市井,当过容绪先生倾颜阁的画师,这些东西,你认为我会不懂?”
他即使是孤家寡人,也用不着一个影鬽来教他情趣之事。
只是当年对他承诺过‘什么都能教’的那个人,估计早把这一切忘了。忘了好,总比霸气地赖账要好。
“说些我不知道的罢。”魏瑄随手拾起一片石子向江心击去。这一刻,仿佛又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了。
“殿下要听什么?”
“比如,你们的主君。”石子击碎一片雪白的浪花。
影子顿时凝固住了。
“害怕?”魏瑄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了它深深的恐惧。
夜鸱挣扎了下,认为还是眼前的主君更为重要,它低哑着嗓音细声细气道:“我没见过他,都是听族内的传闻,他是大夏皇室的后裔,在族内身份尊贵,从来都不露面,没人知道他什么模样,他的秘术修为极高,修的是九幽冥火,与殿下修的玄火相互克制。传说主君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七重秘境,以殿下现在的修为,如果遇到他,最好就是跑。”
魏瑄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黑袍人时,风雪交加中,数千大军如同化作石像,寂静的林间,只有战马的响鼻声,伴随着朔风掠起黑袍的哗哗寂响。
“我不会跑,因为如果打不过,跑多半也跑不了。”魏瑄很干脆道,
夜宵暗暗吃惊,眼前的人只有十几岁,却有一种远远超出同龄人的镇静和胆识。
然后魏瑄挑了挑嘴角,反问,“他如果杀了我,你不是就自由了吗?”
夜鸱心里一虚,赶紧道:“跟着主君,不如跟着殿下。”
魏瑄冷然看了它一眼。
“殿下龙章凤姿,金质玉相,有王者之气。”夜鸱讨好道。
魏瑄手一抬让它住口,他没兴趣听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奉承话。
王者之气?他只是恰好在潜龙局上拔出了帝王剑罢了。
金质玉相?比起大多数中原人,他的五官轮廓更为深刻,睫毛幽长浓密,一双眼睛如寒潭深涧,那种蕴着异域的俊美曾经一度让他饱受非议。
沿着江边走着,清越的声音从拍岸的浪潮声中传来,“我会放你回去,今后苍冥族中若有什么图谋或者动作,任何风吹草动,你都要立即告知我。”
“是。”夜鸱像一道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此刻已是斜阳苒苒,魏瑄极目望去,江流浩荡,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这是他的一次赌注。
这些年来,他们在明处,苍冥族在暗处,使他们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的状态,如今这种状况该改变了。他要主动出击!
“大夏灭国之后,到如今苍冥族还有多少人?”魏瑄问。
夜鸱道,“据我所知的,整个部族不到三千人,会使用秘术的就更少了,不到两百人。”
魏瑄心中暗思,苍冥族以区区不到三千人的族群,就能在九州屡屡兴起风浪。从烛火撷芳阁,到北狄草原,月神庙,溯回地,甚至当年的兰台之变,都有他们的影子。
回想当年大夏国还在,他们强盛的时候,不知该是如何的如日中天,也许正因为此,先祖孝景皇帝才不能再容忍,下令灭他们的国。
如今,苍冥族人口凋零,所以他们只能暗中渗透,并善于借用外族之力。从明华宗教徒,到北狄部落,甚至中原的诸侯势力中,很可能都有他们的渗透。
一念及此,魏瑄道:“第二件事,你要替我查清楚,苍冥族迄今为止都渗透到了哪些地方?”
“是。”夜鸱赶紧道。
夜鸱发现他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心思敏捷,头脑冷静,让它不敢怠慢。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夜鸱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个新主子,丝毫不好糊弄。
“你昨晚在船上跟我说的玄门的事,几分真,几分假?”
夜鸱心里一虚,“七分真的,三分……”
“说实话。”魏瑄道,“昨天船上的胡诌妄语我不计较。”
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有一种隐隐的威压。
夜鸱不敢再欺瞒,“大部分是编的,但也有一些是真的,谢玄首的师祖曾经是孝景皇帝的帝师,百年前就是他建议景帝,发动的对大夏国的灭国之战。”
“大夏最后一任王是个疯子。”魏瑄淡淡道,修行秘术,越强越疯,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自己最终的结局。
“大夏国的皇宫有很强的秘术结界,我无法接近,也没有见过朔王。传闻那位陛下的秘术天赋乃是苍冥族数百年来罕见,但是他修炼入痴,心魔太盛,导致性情大变,孤僻暴戾,喜怒无常,他最后几年,将自己深闭在宫门之中,不吃不喝,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于是外界纷纷传言,他在宫中炼制极为诡谲邪厉之术,一旦被他炼成,天下恐有一场倒悬之祸。所以当时的玄首虚遥子建议景帝不可姑息,应速发兵灭大夏国。那一战前前后后打了数年,双方都有死伤。终究,大夏是西域一小国,不能和坐拥九州的大雍朝相比。最后景帝兵围海溟城,那一夜,我回都城,冲天的玄火将海溟城的夜空,照得犹如白昼,城中上万百姓尽覆于火海,哀嚎奔走,玄火不仅焚毁了皇宫,街道,民宅,武库,连近旁收藏了苍冥族数千年典籍古卷的灵犀宫也被焚烧殆尽……在这场焚天灭地的玄火中,我隐约听到了深宫中传出的笑声。”
说到这里夜鸱停了停,仿佛是为了喘上一口气,那笑声带着狂喜和狂怒,凄厉和阴森,穿透上百年的光阴,仍让它深感战栗,毛骨悚然。
魏瑄默不作声地听着,墨撤的眼睛里仿佛沉着一个深邃的漩涡。
大夏国最后一代国君,那个疯王修炼的是玄火,和他一样。也正是玄火烧毁了大夏国都海溟城。
他回过神来,见到夜鸱正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你继续。”他不动声色道。
夜鸱实在有些佩服这小殿下了,听它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这些残酷的历史后,依旧面沉似水。
它不知道沙场百战归来的人,千军万马崩于面前尚不改色,也早就看惯了秋风吹尽,残阳似血。
就听夜鸱继续说道,“那一夜,苍冥族最后残存的修士们从北门出逃,去了溯回地,在那里杀了数千人,设下千煞大阵伏击玄门,所以此战玄门也损失惨重,无数青年尽覆于此役,此后,玄门便衰弱了,乃至于百年之内竟换了三任玄首。”
魏瑄纠正道,“我大雍朝,一个人从青年入仕到垂暮告老,也就三四十年光景。一百年换三任并不罕见。这不能说玄门就衰弱了吧?”
“殿下说的是常人,常人的寿数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耄耋,百岁期颐。但是无论是修玄法还是秘术,只要修为到了极精深之境,可年华长驻,无死无伤。”
魏瑄蓦地一怔:“你是说,历代玄首都即使尚未达到无死无伤之境,但也已经很接近了?”
夜鸱点头,“玄门对玄首的遴选极为严格,历代玄首不仅要出生名门,风仪品貌俱佳,且还必须是玄门中修为最为高深者方能担任,所以,一代玄首的任期,少则一百年,长则两三百年不等。”
魏瑄明白了他所指,如今一百年内换三任玄首,说明玄门修为极高深者已经不存,只能选择门中资质相对寻常的弟子担任玄首,可见玄门实力便大不如前。
又听夜鸱道,“百年前那一战之后,虚遥子修为大损,几十年间就迅速老去。而玄门修为精进的后辈,大多死于那一战,导致玄门人才凋敝,接替虚遥子执掌玄门的玄清子资质平庸,在乱世来临之际匆匆卸任,将玄首之位传与了谢氏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
魏瑄道,“尚未加冠的少年就成为玄首,在当时必然掀起不小的波澜罢?”
夜鸱点头,“殿下说得对,此事这在玄门前所未有,但当年轰动一时的,并不是因为玄门,而是谢映之。”
“为何那么说?”魏瑄问。
很多问题,他心里其实都有一个答案,但他还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夜鸱来了谈性,涛涛道:“幽帝末年,玄门已经式微。而晋阳谢氏和宛陵云氏为天下士林之首,更兼谢映之其人霁月光风,品貌风度受士林追捧,未及弱冠,早已闻名天下,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士林风向大变,也使得风雨飘摇中的玄门得到了世家大族的支持,所以,世人纷纷揣测,玄门已经放弃对精深修为的追求,转向世俗的声望和权力了。此外,谢映之的修为一直成谜,他从来不在任何场合展露其实力,于是,流言也跟着尘嚣而起,最后,酿成玄门一场内乱。”
魏瑄知道,那是东方冉之事。如果不是当年在晗泉山庄的穹洞里,他遇见过东方冉,他也不知道东方冉就是玄门的叛徒。
夜鸱道:“但是这场叛乱被平息地悄无声息,一点波澜都来不及兴起就湮灭了,所以外界几乎没人知道。连我也是道听途说。”
魏瑄心中了然,这颇像谢映之的做派,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知不觉间就把事情做完了。
仔细想来,魏瑄到现在也不清楚谢映之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但是他确信,谢玄首的心机算谋,恐怕比他的修为更厉害。
这次潜龙局,一串环环相扣的谋算,魏瑄是领教了。
这样的人,无论他站在哪一方的阵营,都足以让人忌惮。甚至,这样的人很可能哪一方都不站。他现在都有些怀疑谢映之为什么要加入玄门了。
魏瑄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听你所说,似乎每一任玄首都不用世俗之名,而以道号称之。”
夜鸱道:“这是玄门的规矩,玄首不可以称其姓名,只能以雅号称之。所以成为玄首后,等于要舍弃世俗的名字。”
“谢先生为什么不起号?是因为他继位的时候尚未加冠,而后玄清子就离开了,没来及为他起号?”
夜鸱摇首道,“号未必一定要师父起,他当时年纪小,玄门的长辈都可以为他起号,怕是他自己不想要罢了,还是用他世俗的名字,是个怪人。”
魏瑄道,“看来谢先生是玄门千年以来唯一没有号的玄首?”
夜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谢玄首放达不羁,任性疏狂,他可能根本也没把玄门的规矩放在眼里。连结契都这样随随便便。”
说到这个,魏瑄心中顿时一沉,就想到昨晚谢映之和萧暥在江头月下相吻。
他眉心隐隐蹙起:“你昨晚说,玄门结契后,会互知道对方的心念?”
夜鸱正说到兴头上,自然知无不言:“不仅是互知心念,这种相交相合,还是循序渐进的。”
魏瑄心中猛地一震,还能循序渐进?什么意思?
他不禁问:“怎么个渐进法?”
夜鸱道:“比如第一次结契是轻吻,可知道对方当前在想些什么,还能在一定范围内通过交心,与对方隔空传话。”
“这我知道,还有什么?”魏瑄有点心急,
夜鸱道,“如果今后,他们两人还有进一步更亲密的接触,那么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会更深一层。循序渐进,逐渐加深。”
魏瑄眉心一挑,“怎么更深一层?”
“不再受范围限制,不仅知道对方当前在想什么,还可读取对方的记忆。甚至,如果两人情投意合,有发肤之亲,还能达到通感之境,感对方所感,知对方所知,两人如同完全融合为一,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魏瑄脸色发黑,“殿下……?”
魏瑄阴郁道:“那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又指什么?”
夜鸱看他面色深沉,小心翼翼道,“那就多了,世俗相恋结亲之人做什么,殿下也该知道罢?”
魏瑄脸色骇然,“玄门修行不是清心寡欲的吗?”
夜鸱幽声道:“玄门不是出家,他们禁的不是行为,而是心中的欲念。”
这话仿佛在魏瑄心湖里激起层层波澜,玄门不禁行为?什么意思?
随即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他以前给苏苏当翻书工,虽然他非礼勿视,但翻书之间难免会瞥到,耳濡目染下,画本子也看得不少了。但他实在想象不出,如何做到清心寡欲地行那种事?
玄门真的是一股清流?
夜鸱见他脸色几变,感觉到自己大概嘴巴没守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道:“这个……我都是道听途说,我又不是玄门中人,殿下真的想知道,得问玄门的人。”
它不知道说错了什么,魏瑄的脸色简直要杀人,它顶着压力不要命道:“谢先生不是结契了吗,我看他挺随性的,你问他有没有经验?”
魏瑄终于忍无可忍,“住口!让我去问谢先生那种问题?”
夜鸱挺委屈,“也不是不行,他懂得挺多的……”
它话音刚落,浩淼的江风中,隐约夹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孤冷浅香。
魏瑄猛一回头,对上了一双清若琉璃的眼睛。
谢映之笑若春风,“殿下,有话想问我?”
第304章 池塘和水
魏瑄顿时心中一沉,低声对夜鸱道:“快走。”
斜阳下的影子倏然一晃,水面上浮起一朵跌宕远去的浪花。
谢映之是玄首,不能被谢映之发现他收了这个鬽。
谢映之走到江边,江风鼓荡起白衣飘然。
夕阳西下,江面上一片潋滟,他迎着余晖微微眯起眼睛,目送着那道波光粼粼远去,没入山的阴影中。
“先生怎么来这里了?”魏瑄问。
谢映之道:“殿下的敌人潜藏在黑暗中,但不要因此让自己也染上黑暗。”
魏瑄心中陡然一沉,他果然发现了夜鸱。
如果换是卫宛,必然毫不犹豫当场抓住夜鸱,并且作为他心术不正,勾结魑魅魍魉的证据。
但谢映之偏不那么做,他放走了它,这种姑息的行为,让魏瑄觉得,很可能有更深层的用意。毕竟此人的心思深不可测。
他转头看向谢映之,就见他飘然走向边横卧在江边一株苍虬的老柳,拂衣坐下。
冬日里那柳树凋蔽萧索,更显得他白衣清寒,他慵闲地斜倚着树干,如一片飘浮的云,悄无声息地停在水面上。
风中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殿下刚才有话要问我?”
魏瑄收回目光,他确实满腹狐疑。
结契之后心灵想通,岂不是萧暥的想法,谢映之都知道?
循序渐进又是什么?真的如同夜鸱所说,不断增进的亲密行为?
玄门不禁行为,只禁欲念又是什么意思?
关键是,谢映之和萧暥现在结契到了什么程度?
……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些念头折磨着他,让他心里火烧火燎,却不知如何开口问。
如果问了,谢映之若答,‘既然结契,已是身心相交,’那句话吧
他该如何面对?
魏瑄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哪怕在矢石交攻的战场上,他都不曾害怕过,但是现在,他害怕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这样一直憋在心里,会憋疯吗?都说秘术修炼,越强越疯,他现在还没变得足够强,就先要疯了?
他看向谢映之。
他闭目养神,水光映着他的影子,余晖在雪白的衣摆上漾开。
他似乎感觉到了魏瑄的注视,淡漫道,“我知无不言。”
那声音和煦清柔,魏瑄一咬牙,下定决心问道,
“先生伤势如何?”
浪花拍岸,溅起在雪白的衣摆微湿,谢映之睁开眼,眸中微光乍现。犹豫再三,他就是想问这个?
“无事,休息片刻便好。多谢殿下挂怀。”谢映之道,
“先生昨晚为何撤去法界?”魏瑄接着问,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真实意图,开始声东击西。
自从昨晚的对局之后,魏瑄就觉得,和谢映之的每一次对话都像一场交锋。哪怕此人现在漫不经心地斜卧在树干上,一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
“殿下也清楚,鬽存在百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这一剑若不够狠,怎么能骗过它。”谢映之仰头似漫无目标地望着冬日里萧索的枝条,显得既纯然又无奈,“至于主公在这个时候来,我也是始料未及。”
正好撞见魏瑄一剑刺中谢映之的肩膀,只是巧合?
“既然你们已结契交心,萧将军进入船舱,先生会不知道?”借着点出他话语中的漏洞,魏瑄暗度陈仓,试探性地问了句。
“结契不过是避人耳目的权宜之计。”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叹了声,
“什么?”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不是真的结契?
“我用了偷天之术。”谢映之静静道,琉璃般的眸子映着暮色天光,流露出些许寂寞的凉意。
魏瑄见他倚靠在树上,碧玉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顿时明白过来了,亲吻是隔着扇子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魏瑄想起,他刺向谢映之的那一剑多少带着情绪。
“我们结契可以是假,但殿下的愤怒必须是真。”谢映之毫不留情地指出,“鬽经营潜龙局阅人无数,殿下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怒,是瞒不过它的眼睛。且殿下的演技尚不如陛下炉火纯青,所以,你就会让我们功亏一篑。”
魏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了,所以结契还意在刺激他?不仅是他被当成了棋子,连他的情绪波动都被计算在内了?
让魏瑄的薄唇抿成一道刀刻般的细线,此人的掌控力让他有一种被\操\控的无力感,
但是这个人,他非得挨一剑才痛快?
谢映之淡若无物道:“至于这一剑,殿下也不必挂怀。”
魏瑄:又有什么蹊跷?
“偷天之术乃是欺天之举,此后必有一劫,殿下这一剑,便是那一劫,相当于替我抵消了劫数。”
魏瑄觉得此人有些不可理喻。但是他这也算看得通透,连他自己搞骚操作的劫数都算到了。
他又问:“那么我最后拔出帝王剑也是如先生所愿?”
谢映之坦言:“帝王剑只有回到王室手中,才能断了天下诸侯的争夺觊觎之心。”
“我刺北宫浔,也在先生的预料之中?”
谢映之毫不避讳道:“北宫浔在潜龙局中赢了一件护身软甲,乃我玄门之物,可抵挡刀剑七成之力。”
言外之意,无论怎么砍都不会致命。
他笃定道:“即使负伤,我在此间,也能医好。”
魏瑄忽然想起,北宫浔负伤在此莫非也是他所愿?
听说谢映之亲自为北宫浔疗伤,北宫浔已经对他言听计从。再想到萧暥正在布局的北伐北宫氏,魏瑄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这人怎么做到从局里到局外环环相扣,还一子不落的?
但是细想来,谢映之也没用什么阴谋诡计,甚至事事都是按照潜龙局的规则来,所作所为毫不推诿,承认地坦坦荡荡,解说得明明白白。
不仅如此,眼前之人,白衣临水,风华无边。他姿态闲淡地卧在苍虬的树干上,身后是江低云阔,斜阳冉冉。
使得魏瑄心里再憋屈,作为一名画师,也没法破坏这样一幅绝胜的风景。
连找他算账的念头,都显得太粗鲁,太庸俗。和那超尘脱俗的满目风流相去甚远。
而且,他还是伤号,端着一副人畜无害之态。
这就拿他更没办法了。
魏瑄被狠狠摆了一道也只能把憋闷咽到肚里。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聪明点,别再着他的道。
但是,今天把话都说到这里了,魏瑄还是要问个透。
以谢映之的聪明和手腕,萧暥这点小心思在他面前跟透明似得,谢映之既然轻轻松松把他卖了,又轻轻松松把他‘娶’了。结契结得顺手拈来,跟玩似得。
夜鸱说,谢映之很随性。
随性。
魏瑄深以为然。
所以,他今天可以是假结契,谁知道明天不是真结契?
只要他想,这婚天天都可以结。
关键问题还是玄门的结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等同于世俗的婚姻?还循序渐进?还不禁行为?
就在他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试探之际,谢映之淡淡道,“殿下是想了解我玄门的相偕之仪吗?”
冷不丁被说中心中所想,魏瑄愕然道:“先生怎么知道?”
“我猜的。”谢映之漫不经心一折一折着手中的扇子,边道,“我看殿下刚才欲言又止。”
魏瑄心中一凛,随即明白了。谢映之目光通透,观察入微,在他面前伪装只是白费劲罢了,倒不如爽快些。
他干脆单刀直入问:“玄门的结契是循序渐进的?怎么个循序渐进?”
谢映之不假思索道:“情义相和的两人行相偕之仪后,可心念相通,之后,若两人再有更亲密之接触,联系就会随之加强,除了心念相通,还可感官相通。见对方所见,感对方所感。”
魏瑄心道,这和夜鸱说的差不多。
他继而又问:“亲密之接触是什么?”
谢映之道:“世人如何,玄门亦如何。”
魏瑄道:“玄门不禁欲吗?”
谢映之微笑:“世人对玄门有两个误解,一为出世,二就是禁欲了。”
魏瑄紧追不舍问道:“世人说,玄门禁的是欲念,不是行为?这是什么意思?”
谢映之反问:“何为欲念?饥寒而思温饱,疲敝而思休憩,这是欲念,也该禁?这句话本身就不该那么说。”
魏瑄蹙眉,默默加上一条提醒自己,他还擅于诡辩,千万别上当。
就听谢映之轻叹道:“但对于世俗之人,这样说,倒是方便理解些。”
魏瑄心道:一点都不方便理解……
看着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谢映之渐渐有点说教之意了。
“我这么解释罢,玄门不是禁,而是节制。因为欲念会损修为。”
“如何损修为?”
谢映之坦言:“玄门结契后,双方有一段很长的同修之期,这期间,双方要先达到心神相交,彼此默契,形如一人,方能行云雨之事,否则,心魂未合而急于行事,那便是欲念,双方都会因此而损修为。”
魏瑄道:“照这么说,结契之只是第一步,结契后能不能成为伉俪还不好说?”
谢映之道:“正是,至少有一半人即使结契了,也无法达到心神相交的,修不成伉俪。”
魏瑄闻言一惊,“竟有一半人都不能修成?”
那这些人不就等于结契之后,相伴数载,最后无疾而终?
谢映之道:“即便是玄门中人,也难免有自己的私心杂念,或者面对红尘繁华,不能始终如一,所以,结契后的几年内,两人的心若存怀疑、芥蒂,不能完全相信彼此,那么两人就会渐行渐远,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会越来越疏淡,最终分道扬镳。”
魏瑄:这……还可能分道扬镳?
魏瑄心想,岂不是和世俗的休书差不多吗?
在大雍朝,结婚后的两人,如果一方有过错,丈夫可以休了妻子另娶,妻子也可以休了丈夫改嫁。
谢映之道:“结契之后终成伉俪者其实寥寥。所以,多数玄门弟子不会选择结契,而且,结契还需要两人的修为相当,所以,符合的人就更少了。因此使得外界一直认为玄门禁欲。”
魏瑄想起来夜鸱也说过,结契需要两人的修为相当,但显然谢玄首解释地更为通透到位。
他不禁继续追问道:“那么说,若两人心神相合,相互倾心,但修为相差悬殊,就不能结契?”
谢映之道:“可以结契,但不能修成伉俪,也不能行事。”
“为何?”
“在行事之时,修为高的一方,就会折损修为。直到两人的修为相当。”
魏瑄不禁暗松了口气,所以,谢映之和萧暥其实是不可能成的,毕竟萧暥没有任何修为。
但他忍不住又好奇问:“为何修为高的一方会折损修为?”
谢映之道:“我打个比方,殿下容易理解一些,这就像是山间两个地势高低不一的池塘,修为就像这池中之水,两个池塘一旦被打通了,那么,水往低处流…”
魏瑄顿时明白了。
谢先生不但懂,而且善为人师,这种事情,居然还能被他说得那么浅显易懂,清新脱俗。
所以,照这个意思,谢玄首修为高,就是那个位于高地的池塘,萧暥没有修为,就像那个位于洼地的池塘,如果他们被‘打通连接’了,那么水往低处流。
谢映之的修为岂不是要……大损?甚至被吸干都有可能,就看下方那个池塘的容量了?
魏瑄想到这里,不禁脸颊发烫,所以,谢映之是断然不会和萧暥行事的!
除非……
一个念头忽然闪入脑海,
理论上说,也不是完全不行……
魏瑄蹙眉道:“如此说,倘若非要和凡人结合,先生就只能在下方了?”
咳……谢映之掩袖低咳,猝不及防牵动了伤口,连秀美的眉都微微蹙起。
“先生,你没事吧?”魏瑄赶紧上前要去扶他。
谢映之垂眸摇首。
这小殿下不简单,用萧暥的话说,脑回路清奇。
但魏瑄说的没错,且精准犀利。
水往低处流,那么只要上方的池塘没水,下方的池塘注满多少水都没问题。两个池塘打通后,由于上面的池塘里没水,能流出什么?而蓄满水的池塘在下方,也不可能倒流上去。
所以照这个理论,谢映之只要甘愿做下方那个池塘就可以成事了。
谢映之第一次感到有些头疼了。居然要在自己熟悉的学术领域翻车?
魏瑄不愧是学霸,不仅借他的比方,还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面对魏瑄的灵魂发问,一向漫不经心的谢玄首,罕见地严肃起来。这种误会必须要澄清。
“不对。殿下说反了。”谢映之道。
“为何?”魏瑄虚心求教。
谢映之长眉微敛,直白地说就是,即使在下方,也未必就是当受。
“处于下方之池塘,若是因势而导致,也未必就是……”谢映之发现有点难以启齿。
面对魏瑄求解的目光,谢映之罕见地被问得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但他毕竟是玄首,略一思索,微微挽起嘴角:“看来是殿下看的书还不够多,所识技巧少了点。殿下许久没见苏先生了罢?”
魏瑄脸色一僵,脱口道:“苏先生是玄门掌事,怎么可能跟我聊这些?”
谢映之微笑:所以玄首就可以跟你聊这些?
魏瑄无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先生整天循规蹈矩……”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以谢玄首的身份,称呼苏钰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或者称其字‘怀玉’,不会称呼苏先生?
魏瑄被一道雷劈到了,苏苏?
难道他以前陪着苏苏看画本,这个谢先生也知道?!
他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魏瑄坦白道:“先生,我只是翻页,没看。”
魏瑄从小接受的是皇室的教育,当然懂得礼义廉耻,非礼勿视,绝对不会看这种本子。但是苏苏的爪子翻书不便,他才给它当了翻书工。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猫者哪能不沾点毛。所以他不留神时也看到过几页。
谢映之指出问题所在,“殿下还是看的书少了。”
魏瑄被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震惊到了,“所以,先生也看过?”
“殿下,若是以往,宫中应该会有内官来教。但是值此乱世,宫中教习难免有所荒疏……”
他说着看望了望即将完全没入江中的斜阳,终于慵散地从柳树干上起身,“趁还有些天光,我给殿下补一课吧。 ”
魏瑄愕然:……!
谢玄首?他要亲自教?
但是即使是谢映之为人傥荡不羁,可解说这种姿势也着实是有点难以开口,且未必讲述得清。
于是谢映之随手攀折一根枝条,轻拂衣袖,在白砂地上挥洒自如地画了起来。
魏瑄这次服了,真的服。
他不仅能讲,还能画!
谢映之画得甚是随意,他目光淡漫,笔下似有满城春色,眼中却是山高云淡,仿佛神游天际,心远物外。
那画更是写意,几乎没有形态。但是意思却能一目了然……
魏瑄相信,谢玄首若肯执笔,就是九州最厉害的画师。
此时已是日暮,江风寒冽,他以枯枝为画笔,以天地为纸张。端的是纯然是学术探讨的态度,一笔一画间,倜傥出尘,不可方物,却又无关风月。
他寥寥几笔画完后坦然道:“所以即使在下方,若以鞍坐式也未必一定是……”
他话没说完,忽然身后的石滩上传来马蹄声,遂举目望去。
魏瑄的心中顿时猛地一沉。
不远处,暮烟升起的河滩上,魏西陵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亲兵。
魏瑄顿时脸色如覆冰霜,慌忙就要去拂去砂画,却被一根枯枝轻轻一挡。
“来不及了。”谢映之从容道,再快也不会比马快。
“且魏将军见你急于掩饰,必然就知道此画有蹊跷。”
说完,那始作俑者不慌不忙地信手拂来,用树枝随意地添了些笔画。
片刻后,魏西陵下马走来,“先生,已到晚宴时分,没看到你和阿季……”
他随即看到砂石上的画,眉心微蹙。
天色已暗,白砂地上的画如龙蛇飞舞。
魏西陵虽是军人,也是世家出生,习的君子六艺,当然也是懂画的,只是这画太抽象了点。
谢映之把玩着手中的枝条,莞尔道:“方才在画池塘和水。”
魏瑄:……
这话挑不出毛病。
晓月初升,江水滔滔声渐行渐远,河滩上暮色四沉,林间寒鸦归巢。
几人往营地走去。
魏瑄还是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先生,这画放着河滩上不管了?”
谢映之笑:你皇叔没那么无聊,还折回来看看?
但是魏瑄做事向来严谨,他觉得放着那么幅一言难尽的图在江边。总觉得不妥。
谢映之淡淡道:“涨潮时,自然就冲刷去了。”
倒真是随性。
但魏瑄还是做不到那么放达,他记得魏西陵当时没有表态,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先生,我皇叔到底看懂了没有?”
谢映之耐心解释道:“通常人所见的知识,皆是在已知的领域加以铺展,而不能跳跃。”
魏瑄咀嚼他这句话:所以皇叔那么正经严肃的一个人,当然从来都没有看过画本,也不会联想过去。
揄系正利A
谢映之微笑:“而且,他也不养猫。”
魏瑄被他这一句说得冷不防心中一凛,遂默默走路,不再跟他搭话。
水师营寨离楚江不远,为了热闹,萧暥把晚宴放在军营里,此刻远远近近一片阑珊灯火。颇有过年的气氛。
谢映之抬眼望去,闲闲问道:“魏将军,主公何在?”
魏西陵道:“去下厨了。”
魏瑄顿时想起来,自己刚才跟着夜鸱出来,晚宴还做了一大半,属于玩忽职守了。
但是萧暥去下厨做什么?
魏西陵:“他想去做几个菜。”
魏瑄顿时想起萧暥上一次下厨,做了一个大饼……
若是魏西陵尝过味道,绝对不会那么神色淡定地让他再靠近厨房!
今天的晚宴,魏瑄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305章 共案同席
晚宴设在郡府大堂。
大雍朝的宴会颇似魏晋时期,一人一张长案。案上放置菜肴果品,也都是一人一份,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分餐制。
但一进大堂,就看到五六名侍从忙忙碌碌地着搬动、拼接着长案。
“这是作甚?”魏西陵疑道。
一名署员立即上前答道:“主公说一人一案,不够热闹,让我们把坐席这样排。”
高严不禁作色道:“这成何体统!”
在大雍,世家贵族宴会都是一人一案,不和别人共食,有身份的士族更是颇为介意和他人共案同席,除非是关系特别密切的两人或者一方是陪宴的侍女,才会共案。
这种毫不讲究,围一块儿吃火锅,既不合规矩,还有失体统,有失身份。
但萧暥觉得一人一案,彼此间相隔太远了,说句话都跟隔个太平洋似得不方便。宽敞是宽敞,但没有聚会的热闹氛围。
现在四条长案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回字形。当中正好放一口铜鼎,冬天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锅多热闹。
谢映之觉得饶有趣味,这种坐席安排前所未有,也就他这个主公想得出来,真是会折腾。
高严面色严肃地看向魏西陵,知道他向来不喜和人接近,道,“魏将军,这实在有失体统,若觉得不合适,就让他们搬回去。”
魏西陵道:“不必了,就这样罢。”
既然他喜欢,就随他。
魏西陵都不介意,让高严这个太守也没法再反对。
片刻后,席案备齐。但是紧接着就还有一个问题,六个人,四条案。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得两人一案挤一挤。
一般来说作为主公不用跟他人共案的。但是萧暥喜欢跟人挨着,挤一挤热闹。
刘武和高严两人共一案,魏西陵,谢映之,魏瑄皆是一人一案,于是问题来了,你想跟谁一起坐?
萧暥拖着他的锦垫先巴巴地看向魏西陵,随即就听到刘武正在跟一脸严肃的高严唠嗑,“高太守,我跟你说个事儿……”
萧暥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赶紧转向谢映之。
就见谢映之的案头,只有一壶清茶,几样清新的水果。
萧暥:忘了他不食人间烟火……
但这还不是主要因素,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和谢映之还处在连线的状态中,挨得越近,他漏底越多。
算了,还是和大侄子挤一挤罢。这次潜龙局后青春期叛逆孩子好不容易又回归家庭了。
魏瑄心中正波澜涌动,萧暥就挨了上去,年轻人的火气就是旺,这孩子周身暖得跟火炉似得,于是某老弱病残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暖宝宝了。
萧暥选这个座位,还有个用意。魏瑄的桌案和魏西陵的桌案本来就靠在一起,他坐那个位置,就像坐在两人中间,左环右绕,这多热闹。他就喜欢跟人挨挤在一块儿。
他原本都不指望能在这里遇到魏西陵,这乱世里,身如飘蓬,聚少离多,明早天一亮,舰船启航,又是各奔南北,君向潇湘我向秦。
萧暥暗暗叹了口气,本想要今宵共一醉,结果这酒还被某人限制。
好在这里是郡府,不是军中,不禁酒。又逢小年,所以魏西陵网开一面,同意可以喝一壶酒。但也只限一壶,不得滥饮。
于是那么多人一壶酒,片刻酒壶就见了底。
而且虽说是晚宴,席间也没有什么作乐的。句章郡是高严的辖区,不指望有漂亮姑娘抚琴唱歌了,别说歌舞,连吃饭聊天都一言难尽。
魏西陵话很少,高严一开口不是政务就是庶务,让萧暥觉得是在吃工作餐,至于刘武,他还是别开口得好。
而且大雍朝,士族讲究食不语,边吃菜边说话会出事故。比如口中嚼着饭菜,说到什么吃惊或好笑的地方,很容易喷人一脸。
所以士大夫宴谈时,交谈的双方不能口含着饭菜说话以免失态。
当然更讲究的如谢映之这样的名士,用餐时以袖轻掩,颇为风雅,萧暥见过几次,赏心悦目。
所以今晚虽然说是晚宴,一点都不热闹。萧暥原本以为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吹牛皮的欢乐氛围半分没有。
魏瑄做了一桌菜,自己却不怎么动筷,一边和谢映之闲说着丹青和学术话题,一边从容地把五味肉丁中的鹿肉都给挑出来,方便某人一口气吃掉。萧暥对里面混杂的豆干菜蔬和酱丁意见很大。
萧暥吃着香喷喷的鹿肉,眼睛还不老实地四处乱瞅,最后眼梢微撩瞄向魏西陵。
他真的是在喝酒?
就见魏西陵拾起酒樽,只浅浅的啜饮。烛火映照下,他的唇沾着酒液显得水色潋滟。看得萧暥怪馋的,脑子里不着调的念头此起彼伏。
这都半晌了,他酒樽中的酒愣是都没见浅下去?这人是一点酒都不能喝?
萧暥不禁想起上回在野芒城过生辰那次,想骗他喝酒,乘醉套他的话来着。结果魏西陵一杯敬义父,一杯敬姑姑,一杯敬所有战士,很快一壶酒就见底了,搞得他懊恼不已。
看来想要灌醉他,还得从长计议。萧暥微微眯起眼睛。
魏西陵见他巴巴地看着,以为他酒虫子又作祟了,遂默不作声将酒樽搁在了案角。
萧暥也不客气,捞过酒樽一饮而尽,深深啧了口酒香,回过头来才忽然发现,谢映之和魏瑄已经停下了闲聊,魏瑄幽幽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旁的谢映之微笑中别有深意。
萧暥顿时心里一沉。等等,他们还处于连线的状态中!
那么他刚才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层出不穷甚是热闹。莫非让谢映之读了个遍?
这就尴尬了。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萧暥:先生,一个人可以同时和两个人结契吗?
谢映之顿时用看人才的目光看向他:主公还想和两个人结契?
萧暥咳了下:不是,我是说,先生和西陵之间没有连线?
他先前就怀疑谢先生和魏西陵,在楼船和战舰之间,若不连线是怎么交流军情?他和谢映之结契,是否就相当于他们三人都连线了?所以,他刚才脑袋里那些连七八糟的念头,魏西陵该不会也知道了罢?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就听谢映之微笑道,“魏将军,刚才主公在想……”
萧暥没想到他那么直接:先生!
魏西陵问:“何事?”
谢映之笑:主公你看,一试便知。可放心了?
萧暥被他弄得更加心惊胆战。
谢映之很自然地接上刚才的话:“魏将军,这里离开江州也就两三天的路程。”
萧暥蓦地怔了怔,等等,他记得刚才谢映之在和魏瑄聊丹青啊,莫非谢玄首一边聊天,一边同时揣摩着他的想法,两不耽误?还能这样操作?
他这一念未转过,就听魏西陵沉声道:“阿暥,差几日便是新春,回家过除夕罢。”
萧暥心中一震,回家过年,他做梦都想。
原本乱世烽火间,相逢江湖,一场小聚,他已经很满足了,不奢望能回永安城过年。毕竟上次中秋他偷偷溜回去,给魏西陵惹出那么多麻烦。
“上次是我没有护你周全,这次不会了。”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暖,
“太奶奶年纪大了,澈儿和嘉宁也常念着你。”
他话本来就少,说完就陷入沉默。
一时间无数念头涌上心头,萧暥喉中似乎哽着什么,忽然觉得今晚的酒虽然少,酒劲却有些上头……
他抽了下鼻子,转头看向谢映之:那么先生呢?一起来江州吗?
谢映之失笑:主公,你我这状况看起来还得持续几天。
萧暥遂明白这言外之意,省得他把底漏光了。
就在这时,两名侍从端着一个铜鼎进来,正好放在回字形的桌案的中央。
开始上大菜了。
魏瑄做得菜太过精细,有时候就不过瘾,压轴的要有一道大菜。
萧暥心情极好,表示:今晚吃酸菜鱼火锅!
“我老家的特色菜!”
魏瑄一听到他的家乡的特色菜背脊就冒冷汗,上回吃大饼,萧暥也说是他家乡过生日时的特色菜……那大饼带着一股又糊又熟透的蛋腥味,穿透时间直击味蕾。
当时秦羽说的比较憨直,“这窝头是不是馊了?”
不过这酸菜鱼汤的卖相倒是不错,米白浓稠,热气扑面,忽然觉得……可能并不难吃?
毕竟火锅只要掌握了汤底和火候,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罢?
萧暥搓着爪子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除了谢映之不食人间烟火,其他人每人案头都盛了一碗鱼汤。
因为之前的菜都极为美味,刘武性急,想都不想灌了一大口,来不及下咽,噗的全喷在高严袖子上。
这是酸菜鱼汤吗?这是一锅醋啊!
萧暥想做酸菜鱼火锅,但翻遍了厨房都没找到酸菜,可能这个时代就没这玩意儿,只翻出来一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陈年老醋。
他寻思着,反正都是酸的,差不多罢?
“刘副将,不好吃?”萧暥眨着眼睛,有点紧张。
“不,不是。”刘武慌里慌张抹了把嘴,眼看他家主公面不改色地喝着鱼汤。这定力,佩服,实在佩服。
他作为副将也不能咋咋呼呼地太跌份儿,刘武挣扎道,“那个……咳咳,是我吃得太快,烫到了!”
然后以一种从容就义的心态,把碗一伸,“再给我来一碗!”
除了谢玄首,席间的诸位都默契地喝着醋,心照不宣。
萧暥自己也想盛一碗尝尝,魏瑄反应最快,一把按住他的手,“将军,我爱吃酸的!”
萧暥心道也是,长身体要多吃点,怎么能和孩子抢?于是看着他乖巧地把余下的醋都喝了。
***
月照江边。一条小船停靠在芦苇丛中,随着水波起伏着。
船上的风灯都熄了,如果不是水面上飘来泠泠琴声,几乎不会发觉船头竟坐着一个人。
深夜江风凛冽,鼓荡起他黑色的袍服猎猎飞扬。
接着,船舷边的水花微微地跌宕开来,水底汩汩地吐出一窜水泡,几根水草悄悄地攀上船舷,紧跟着一道幽暗的影子从水底慢慢透上来。
“原来你还敢回来?”那黑袍人手指轻挑琴弦,发出宛如长空鹤唳般的凄冷长音。
几乎是同时,攀附在船舷上的水藻顿时像被雷电击中般迅速地萎蔫焦黑。
“主君饶命!”
水中传出低哑的哀嚎,层层浪花搅起深黑的漩涡,仿佛水底有一头垂死挣扎的兽。
“主君,此番谢映之他、他是亲自入局,我对付不了!”
琴声悠然而止,黑袍人慢条斯理道:“若不是谢映之亲自来,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谢主君……谢主君饶恕。”水底又冒出一连串水泡,这一回那如触手般水藻不敢造次,探上船舷了。
黑袍人淡淡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许遗漏。”
“是,主君。”
夜鸱战战兢兢地将潜龙局上的状况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一遍,除了他被魏瑄拿住了名字,被迫充作暗探的事儿。
“我是万没料到谢映之会拿自己当诱饵,还有晋王那个小鬼,我本来想骗他杀谢映之,结果却着了他的道,他的秘术非常厉害,刀剑峡底上千亡者的煞气,居然都奈何不了他。学东西还极快,我使出什么秘术招式,他就用我的招式加上数倍的力量,反弹于我。这仗就打不下去了。”
“这倒是有点意思。”黑袍人闲闲拨弄着琴弦道。
夜鸱紧张地盯着月光下那苍劲有力的手指,试探着道:“属下无能,把事情办砸了,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主君明示。”
黑袍人看了它一眼,冷笑道:“你想请战?”
“主君,输在一个小鬼的手下,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想要报仇!”夜鸱振声道。
“不用急。”黑袍人漫不经心地调弄着琴弦:“魏瑄很年轻,情绪波动大,所以每经历一战,秘术修为都会大幅增长,每一次实力的增长,都会加重他的心魔,日积月累,他的识海就像这炉中的水,心魔就是炉下的火,急速增长的修为就像是引燃火焰的柴薪,一旦炉中的水滚沸了,也是他彻底发疯之时,就像当年的朔王一样。”
夜鸱眼珠子一转,道:“所以,我们就等他发疯就可以?”
黑袍人道:“只有我有办法替他破解这个僵局,他如果不想疯,不想被心魔所噬,就只能来找我,求我的帮助。”
“但主君为何要帮他?”夜鸱诧异道。
这时,岸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黑袍人淡声道:“你可以走了。”
月光下,水波一闪,那道影子消失不见了。
一名潇洒的青年跳下马背,快步走到芦苇丛边,
“主君,东方先生已经抵达燕州,属下前来复命。”
月光下,他的长发在头顶利落地束起,五官清秀,是个男装的女子。
黑袍人道:“他一路上有跟你说什么吗?”
“都是些闲谈的话语,只是途径望津渡口时,遇到了潜龙局的宝船,他戏说想要到船上赌一把,若能赢得个珍宝,作为去东北叩开门户的晋身之资。”
“但他没有登船。”
青年点头,“他说,天下乱世汹汹,这局主却搜罗满船的珍奇深夜出航,不像宝船,更像贼船,他不趟这个浑水。”
黑袍人笑了声,“薛潜是个重实利的人,他当年若成了玄首,也许玄门如今已经重返朝堂。可惜了。”
那青年迟疑了一下。
“你有疑惑,问罢。”黑袍人道。
“潜龙局失利,主君好像并不在意?”
“此番潜龙局,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了。”
那青年道,“属下愚钝。”
“谢映之在潜龙局中说,不能局限于一城一隅之得失,我也跟你们说过,永远要留有余地和后手。”
他说着望向暗沉沉的江面,道:“就在这潜龙局期间内。在大梁,紫湄通过容绪,顺利进入皇宫,借皇帝和王氏之力搅弄起京城的风云。在燕州,东方冉成为北宫达的谋士,谢映之和东方冉师兄弟之间,各为其主的对局即将开始,我真是很期待的,还有北狄……”
“北狄主君也布局了?”那青年讶异道。
“我们的人已经在阿迦罗身边,助他统一漠北八大部落,他会成为月神庙的灰烬中崛起的狼王,他复仇的火焰将会燃遍中原的山河,弯刀和铁蹄踏破中原饮马长江,给他们再来一次兰台之变。”
那青年倒吸一口冷气,猛然醒悟,“潜龙局是主君为了引开谢映之的注意而设的虚局?”
“世间事本来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潜龙局是个胜负未定的赌局,我又怎么会把这么大的赌注押在夜鸱这里,谢映之还是太年轻,专注于跟我争一局一隅之小胜,忘了这乱世天下,才是真正的战场。”
届时,燕州北宫达,京城的皇帝与王氏,北狄的阿迦罗,这三条线同时推进,三面起火,看他们如何应对。
“紫湄真的会嫁给皇帝?”那青年问。
“她恐怕已经侍候在皇帝身边了,至于想不想嫁,都是她自己决定的。”黑袍人转过身,冷道,“你是她的姐姐,还没有我了解她么。”
***
月已西沉,寒夜里江风刺骨。
魏瑄只穿着一件初秋的单衣,沿着石滩走着,寂静中听潮声拍岸。
果然谢映之说得没错,涨起的潮水已经淹没了地上的砂画。
他站在江边,手指轻轻一弹,黑雾卷起江浪,又在撞向江岸时击个粉碎,此番潜龙局后,驱使这些东西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他心中隐隐的不安也更深了。
“这次相见,殿下的实力更强,心魔也更盛了。”一道清浅的声音仿佛自风中飘来。
魏瑄转身,眉目沉在月光的暗影中,坦诚道,“正如先生所见,年后我就去断云崖。”免得害人害己。
只是可惜,他今日悄悄埋入苍冥族的那一步暗棋,恐怕也作废了。刚想出击就已折翼,心中多少隐隐有所不甘。
谢映之道:“殿下确实要去玄门,我已经为你寻了一位老师。”
魏瑄蓦然怔了怔:“老师?莫非先生是让我入玄门?”不是作为囚徒被关进去,而是弟子?
魏瑄想都不敢想,毕竟自从他修炼秘术被卫宛知道后,他这位曾经的老师,看他跟仇敌似得,既然是除魔卫道,能姑息他这个邪魔外道加入玄门?
“卫夫子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魏瑄道。
谢映之道:“殿下入玄门,只要学修玄术,化解心魔即可。不用管其他之事。”
魏瑄反应极快,“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时修炼玄法和秘术,以玄法来抵消秘术中的阴暗面?”
可是同时修炼玄法和秘术,两种完全相反的修行,这能做到吗?
谢映之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而且我为你选的这位先生,气质亲和温润,玄术修为极高。”
言外之意,和卫宛不是一个风格的。
魏瑄想了想,眼睛里诚实地写着:还是你教的比较好。
关键是,不但会教,还会画……
谢映之失笑:“殿下若想成为玄首的弟子,将来是要承担玄门的重任的。”
“不,不是。”魏瑄忙道,
他今生不想当帝王,当然也不想当玄首。他只想在心中守着一人,此后,天涯路远,江湖四海,在那人看不到的地方,为他披荆斩棘。
魏瑄想了想,抬起墨撤的眼睛看着谢映之,“我若学了玄术,也算半个玄门弟子了罢?那么卫夫子除魔卫道,不就不方便了?”
谢映之莞尔:“放心,他会清理门户。”
***
第二天清早,晨光熹微中,战舰启程回江州。
朝阳初升,江面上一片波光潋滟,雪白的芦苇随着波浪跌宕起伏。
谢映之站在那株苍虬的老柳边,目送战舰远去。
一开始,即使在岸上,依旧能听到萧暥内心的各种小心思,此起彼伏,喧喧嚷嚷,好不有趣。
渐渐的,那些声音越来越低弱,最后,就像江面漂浮的晨雾一般,在阳光蒸蔚下消散不见了。
眼前唯余江水滔滔,仿佛往茫茫天际流去。
谢映之想起前夜,潜龙局中萧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映之’。一缕淡若无物的笑浮现在唇边。
他入玄门,成为玄首,却不起雅号,到底是心有眷念。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声,不知今后还能听到么?
浪花拍岸,溅起在他雪白的衣摆微湿,那双看透世事而清若琉璃的眼眸中,终有些许微凉的寂寞。
袅袅的炊烟从句章营寨的方向飘来,是俗世的气息,是人间的烟火味。
他置身于红尘之中,却又与红尘相隔万里。
“先生,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是回大梁吗?”一名锐士问道。
萧暥将自己的几名锐士留在谢映之身边。自己一个锐士都没有带去江州了。那里是他的家,有护他周全的人。
谢映之看了看已经高升的日色,道:“去广原岭。”
第306章 往事
萧暥这一次过江从句章郡沿楚江而下,进入长江。
上一次萧暥渡江,跟偷渡似得,一个人心怀忐忑地悄悄溜回江州,像只过江的老鼠。
这一次,魏西陵和魏瑄都在旁,他老不正经地想着:这画风怎么有点像一家三口回乡过年?
当然他也没有盲目乐观的本钱,他很清楚如今的江州还只有西陵、太奶奶、澈儿等少数几人相信他。江州父老对他仍旧抱有十足的敌意,毕竟当年义父遇害的事情尚未澄清,所以他此番回来依旧必须保密。
这个秘密一直要到除灭北宫达以后才能公开。
届时谢映之会将手中掌握的各种证据全部公布,迫使桓帝于朝堂之上、于天下人面前,亲自承认他当年和王氏密谋,派遣绣衣使者,利用北狄人之手暗害魏淙的所作所为。
谢映之说过,真相公布之日,将掀起九州的舆潮轩然大波,皇帝也势必引咎退位。
士林容不得这样一个在夷狄入侵、国难当头之际,暗中透露军机,借着北狄人的刀,自毁梁柱的君主。
魏淙的死,也是士林至今对萧暥抱着如此大的敌意的重要原因。
只有洗清一切罪名,他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但是在击败北宫达之前,不宜将真相公布,甚至一丝半毫都不能泄露出来,以免逼得桓帝和王氏狗急跳墙。
在江陵渡口,离船登岸。
江南的冬要比北方温润很多,市集上喧嚷的空气中都似乎饱含着湿润的水分。还有两天就是除夕,永安城里热闹得很。街道上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魏西陵和魏瑄皆骑马,萧暥因为不便露面,只能坐马车。
他隔着晃动的帘子,望向那两人清拔的背影,心中嗟叹,他坐在马车里,怎么就像家眷一样?
这还不当数,不知道谁开了头,他听到人群里交头接耳,“这车驾上莫非是潜龙局中的美人?”“君候把头筹美人给赢来了永安城!”“不不,听说是晋王赢的?”
萧暥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这时帘外一阵香风扑来,谁撒花瓣?节操呢?
萧暥从偏门进了公侯府,才走到院子里。
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嗖地射了出来,一头撞到了他脚跟,滚了出去,地上还有些冰渣渣。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团白乎乎的东西窜了出来,速度极快。
“停下,不然我扒了你的狐狸皮做佩巾! ”嘉宁提着裙子跑得气喘吁吁,一支步摇松脱了,摇摇欲坠地斜插发髻里,晃来晃去。
萧暥扶额:女孩子家,稍微注意些形象……
在她的恶言威胁下,那白乎乎的东西一个急刹,在他脚跟前停下来。
萧暥:这是在凉州收留的那只瘸腿狐狸?他儿子?
嘉宁也看到了他,惊喜地扑上前,“暥哥哥!”
然后又赶紧正色,看向魏西陵,端端正正地叫了声,“西陵哥。”
最后悄悄朝魏瑄挤了挤眼睛。
魏西陵问:“怎么回事。”
嘉宁道:“狐狸和苏苏经常抢东西,一大早就追着撵,闹得上梁揭瓦,把太奶奶都惊到了,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才出来查看,就是这两个冤家打架。”
萧暥猛然明白过来,“刚才是苏苏?”
嘉宁点头。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的水渍,天寒地冻,能逼得苏苏跳了湖?他儿子这么凶?倒是点像他了……
白狐狸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分明是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
萧暥扶额,确实是胖了很多……
正当萧暥想俯下身撸一把那看上去蓬松柔软手感好的狐狸毛,听魏西陵淡淡唤道:“狐狸。”
那白狐狸耳朵顿时一竖,嗖地从他身边擦过,窜到魏西陵身上去了。
萧暥:?
所以刚才那白狐狸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边的魏西陵?
就见它前爪搭在魏西陵胸前,脑袋亲热地挨蹭着他脖颈间,大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
萧暥:这是一条披着狐皮的狗?
萧暥不服,不到两个月,侄子养着养着成了魏西陵的侄子,他的狐狸儿子,怎么也养着养着也认魏西陵当爹了?
他们往老夫人的庭院走去,萧暥好奇问:“所以,它的名字就叫狐狸?”
魏西陵点头。
萧暥:真直接……
***
午后,屋内的火炉烧得很暖。
太夫人靠在床榻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颤抖地抓住萧暥的手还不大相信,“阿暥,我的阿暥终于回来了?”
萧暥喉中一哽,“太奶奶,你怎么生病了?”
太夫人立即道:“不碍事,也就前阵子受了点凉,你常来看看太奶奶,太奶奶什么病都没有了。”
萧暥刚想脱口而出‘好,我以后会经常回来,’
可话到嘴边,他又应承不下。最后只憋出个勉勉强强的‘好’字。
北宫氏占据幽燕之地,虎视眈眈,他还有一场艰巨的北伐要打。
他这次是装扮成彩胜上了潜龙局宝船,又趁着魏西陵赴潜龙局之机,暗度陈仓地偷渡回来。以后怕是没有这种机会了。
而且此番回来也呆不久,他掐算着日子,怕是家里还没呆热乎,他就得走了。哪怕他心底有多想再看看永安城花市灯如昼的上元夜,再去一回春潮带雨的桃花渡。
但他必须在开朝之前回去,谢映之给他定了日期,不可久留。
太夫人察觉到他眼中的无奈,“阿暥,我知道你和西陵都有大事要忙,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她看向魏西陵,“西陵,你也过来。”
她立即转了话题,嗔道,“你前阵子老是惹我不高兴。”
萧暥好奇问:“他做什么了?”难得看魏西陵挨训,他心里不厚道地有点想笑。
太夫人道:“他还什么事?他不娶妻了。”
萧暥吃惊地看向魏西陵,真不娶了?不会是因为那封酸溜溜的信罢?逗他玩的啊!
“太奶奶,我说的是天下未定,不娶妻。”魏西陵认真道。
老太太虎着脸不跟他理论,又拉起他的手,和萧暥的手交叠在一起,“这事就罢了,算你孝顺,这回把阿暥给我带回来了,总算做了一件让奶奶称心的事。”
呯的一下,外面又传来一声闷响。
“定是苏苏又闯祸了,我去看看。”魏瑄脸色有点苍白,转身出去。
魏西陵看着他的背影,不露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又顺势扶老太太靠在枕上。
太夫人欣慰道,“阿暥离家七年了,今年终于可以过一个团圆年了。”
七年……萧暥听得愣了下。他离开江州竟然已经七年了吗?
他看向魏西陵,魏西陵一言不发,凤眸里流转着深沉的情绪。
太夫人叹道:“只可惜你的父亲和姑姑没等到这一天。否则看到你们该多高兴,我记得,阿暥的名字还是婳儿改的。”
“太奶奶。”嘉宁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睛仓皇转身,“我,我去帮阿季找猫!”
太夫人摇头道:“人老了话多,总惦记这些陈年往事。把嘉宁给惹哭了。”
又陪着太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一名身形清健的老人敲门进来,这是侯府的管家吴岱,曾经是魏淙军中的老人。后来年纪大了,就在公侯府当了管家。
吴岱躬身禀报道:“太夫人,璋平侯来看望你了。”
太夫人皱起眉,显然不大高兴:“阿暥才回来,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会儿话,他倒会挑时候来,跟他说,老身睡下了。”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道:“太奶奶,这样怕是不妥。璋平侯亲自来探病,太奶奶还是该见一见。”
他脑中思绪飞转,刚才在舰船上时,就听说了方宁和魏燮的事情。虽然说他们是被东方冉所害,但是方胤的心里恐怕多少会迁怒于魏西陵和公侯府。
如今他们前脚刚回来,方胤就上门探望老夫人,可见是收到了魏西陵回永安城的消息后,卡着时间来的。
方胤知道魏西陵至孝,太夫人有恙,魏西陵回来后必定会推去一切的公务,来看望太夫人的。如果这个时候避而不见,就会引起方胤的怀疑。
如今他们的首务是北伐。这两年内魏西陵要扩军备战,还需要江州各大世家的支持,在这个关键时候,要稳住方胤和方家。江州不能自乱。
同时,老夫人在方家族中德高望重,方胤此番来探望老夫人,怕是别有深意。
还有一点,萧暥心中警觉,绝不能让方胤知道他来永安城了。
太夫人叹道:“好罢,阿暥此来也舟车劳顿,听说你们之前还打了一仗,吴岱,你带他先去后堂休息。”
***
公侯府的后堂庭院很大,隆冬里开着几支腊梅,他们沿着回廊树下走过,孤香扑鼻。
萧暥边走边和吴岱闲聊,他发现吴岱做事细致,记性极好,在江州,各大家族皆是几代联姻,公侯府那么多人,相互关系庞杂,各人的背景、家族脉络乃至于习惯偏好,他都理得清清楚楚。
太夫人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得问他,哪家老爷老夫人寿辰到了,哪家的公子任事,谁家娶亲,该备什么贺礼,太夫人都是交给他操持,他都心里有一本明细,难怪太夫人让他当府里的管家。
萧暥问,“吴叔,太奶奶说你是义父军中的故人?”
吴岱脚步一缓,迟疑道:“将军不认识我了吗?”
萧暥只觉得他的轮廓有点面熟,这就好像是在某个电视广告里瞥过一眼的人,乍一眼有点印象,仔细一想,却模糊一片。
他解释道:“吴叔,我一年多前生了场病,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
吴岱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听君候说过,你在京城流血夜后就忘了……”
说道这里他赶紧闭嘴,“将军,你看我这嘴,我就是个粗人。”
萧暥早就被别人口诛笔伐惯了,吴岱显然是随口一说,若这都介意他没法活。
“所以吴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当年的事情?”
原主一离开江州就是七年,他当初到底为什么出走?
这一走显然改变了他的一生。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江州。终其一生,都没有渡江。
对于原主的这次夜奔,萧暥只梦到过魏西陵在山道上截住他,但他却铁了心不肯回去。他隐隐觉得,变化早在这次夜奔之前就已经在发酵了。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那个骄阳般的少年变得冷酷决绝?
尽管谢映之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嘱托他不要去多想。
可他想知道,原主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为什么会让他感同身受,血肉相连,他迫切地想把它们拼接完整。
只有它们被拼凑完整了,或许他就知道他是谁了。他就知道他这样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在这个乱世存活下去,还是为了曾经那个乱臣贼子没有实现的愿望。
这位吴岱既然是义父当年的军中故人,也许知道更多。
吴岱问:“将军想听哪些?”
萧暥开门见山道:“我离开江州的前两年发生了什么?吴叔还记得吗?”
吴岱闻言,神色蓦地一沉。
第307章 离家
八年前,魏西陵率军在蘅水镇一带剿匪。大军驻扎在斜沟岭。
“西陵!西陵!”
“别喊了,少将军耳朵又不背,他听得到。”刘武嚷嚷道
“走开!”萧暥一把推开他,力气还挺大。
刘武这才发现他一副气势汹汹找人麻烦的模样,要说这小家伙平时嬉皮笑脸的,没想到凶起来还挺吓人,像一只被惹急了露出尖牙的小狐狸。
“少将军怎么得罪你了,跟他欠了你酒钱似的。”刘武不明白了,萧暥一早趁魏西陵有事,偷偷溜到镇子上去吃酒,怎么就吃出一肚子火气来。
眼看萧暥径直向中军大帐走去,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喊道:“我跟你说,你这样别进去。”
但是已经迟了,萧暥一把掀开帐门。
只见魏淙面色凝重地坐在中军主帅的桌案前,魏西陵肃立在他身边。两人同时看向他。
萧暥登时就愣住了,“义父。”
魏淙不动声色问:“他在军中一直是这样没规矩的?”
魏西陵道:“父亲,不是。”
然后他转向萧暥,问道:“阿暥,出了什么事?”
萧暥急道:“姑姑被狗皇帝废黜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放肆,怎么说话的!”魏淙手掌击落桌案,
萧暥赶紧单膝跪下,但头还是倔强地仰着,目光毫不相让地射向魏西陵,“连镇上酒保都知道了,西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难怪十天前,他回营,发现铁犁木长案少了一角。断口齐整,利落的一剑切下。
这铁木的木质极硬,军中用的长案又特别厚实,萧暥当时觉得这手劲厉害了,落剑角度极精,才能一剑削下。
之后几天,他看到魏西陵神色越来越冷。
“姑姑是不是被陷害了?”萧暥问。
“罪名是用秘术加害太子。”魏西陵道。
“什么?”萧暥彻底懵了,
“太子患了怪病,整日神智不清,哭闹嘶嚎,于是陛下在宫中遍查邪祟,在长乐宫查到了用于巫蛊秘术之人偶。”魏西陵的目光深沉冷冽,“王氏指责姑姑嫉妒王贵妃之子封储而意欲加害,陛下听信,降旨废黜,如今幽闭沉香宫。”
吴岱道:“当时,巫蛊之物被查出后,奇怪的是,太子的臆病就真的好了,所以陛下深信太子是中了秘术。”
萧暥顿时明白了,当年的太子不就是如今的桓帝么,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奥斯卡影帝!演的一出好戏!
萧暥道:“那就没有什么办法查清真相吗?”
他虽这样一问,但心里也知道,秘术巫蛊这种东西,根本没法查,幽帝本来就迷信方士,王氏只是利用了这点。
吴岱也摇头道:“自从先祖贤国公去国离都,远赴江南以后,近百年过去,江州魏氏一族在朝中已没有根基,就算想查,怎么查?老将军只有表明对朝廷的忠心,对皇帝决策的毫不质疑,再慢慢派人送礼疏通朝中大臣,让方皇后在沉香宫的处境有所好转。”
萧暥明白吴岱说的没错,魏淙当年如果非要这上面质疑追究皇帝的决定,只会将江州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推到悬崖边上。总不能起兵造反罢。
萧暥想了想,问,“我当年没有少给义父添乱吧?”
吴岱道:“这不能怪将军,你那时年纪太小,方皇后一向又最疼爱你,你想不通,觉得不公平,就跟老将军争。”
……
“姑姑必是被陷害的,他们栽赃她!”
“住口。陛下已经派有司调查结案了。你不许妄言。”魏淙铁青着脸,
萧暥眼梢挑了挑,碰到魏淙严厉的目光,又缩了回去。
魏淙道,“一,军中喧哗,二,私自离营,还喝了酒。”
魏西陵道:“父亲,我治军不严。甘愿领罚。”
“义父,离营是我自己跑得,酒也是我喝,跟他没关系!”
魏淙道:“三,顶撞主帅。”
萧暥赶紧闭嘴。
魏淙看向魏西陵:“这就是你的前锋?”
魏西陵道:“任凭父亲处罚。”
魏淙道:“禁闭三日。”
“义父!我跟他一起关。”
魏淙道:“等你当上主将再说罢。”
言外之意,他还不够格。
说完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萧暥,某只小狐狸气得毛扎扎的。
魏淙严厉的眼神中微不可察的露出一丝慈和,语气依旧冷硬:“既然这军营关不住你,你就去蘅水镇呆着,我准你三天修沐。但是你胆敢给我惹事,军法从严。”
萧暥听到这里不明白了,“吴叔,为什么明明我犯了事,义父处罚的是西陵,却放我去喝酒?”
吴岱叹了口气:“老将军知道你心里委屈,放你三天,随你去闹,把愤懑发泄了,心里才会畅快些,不然得憋出病来。”
萧暥心中一酸,义父表面上严厉,却还袒护着他。
“可是西陵,他就不会憋出病来?”
吴岱道:“他是公侯府的少将军,老将军知道,他扛得起,也受得住。”
萧暥心中一沉,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他每天只需要上半天课,午后就可以肆意玩耍,在永安城的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上山下河,闹得鸡飞狗跳。直到傍晚才回家吃饭。
但是他从来没见魏西陵出去玩耍过。
他肩头有太多的责任,却被吴岱用一句扛得起说尽了。
***
那三天,除了不可以出衡水镇,魏淙果然没有约束他。
萧暥心中愤懑,天天泡在锦华楼里买醉。
泠泠袅袅的丝竹之声,榭台上几名体态婀娜的舞姬正翩翩起舞。
萧暥喝得醉眼惺忪,一把揪过伙计的衣领,口齿不清道:“你们演的什么曲子?”
伙计道:“客官,这你都不知道,是陛下编的舞曲,演的是思念心中伊人”
萧暥大笑,这是狗皇帝当年追求姑姑的时候,为她编排了不少乐舞。
“狗皇帝骗人的你们也信?”
那伙计脸都吓白了,“客官,可不能乱说。”
酒楼的角落里,一道阴沉的目光盯上了他。
三天后。
魏西陵回到大帐,刘武赶紧端出饭食。心里嘀咕,罚禁三天,水米未进,还不如挨一顿鞭子痛快。
“阿暥呢?”魏西陵问。
“在山下的酒馆歌楼里。”刘武道,“少将军在受罪,那小子可滋润着。”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径直出了帐。
“少将军,等等。”刘武忙不迭地打开食盒,还没来得及把饭菜端出来。魏西陵已经走了。
酒楼里,
一只手推了推萧暥的肩膀,“这位小哥,有什么烦心事?”
萧暥喝得烂醉,满身酒气,发狠道,“我早晚把狗皇帝的朝廷给踹了!”
那人闻言微微一愕,这是要造反啊?不过酒馆里说什么大话的醉鬼都有,不足为奇。
再看这个少年五官俊秀,露出的手腕清修有力,看上去不像一般的醉鬼,他想了想,贴近萧暥耳边低哑道,“小哥若心怀不忿,来野牛岭,那里有很多聚义的兄弟,一起做大事。”
萧暥迷迷糊糊,“你谁?”
那人将一个粗糙的竹片塞到他手心里,“到了野牛岭把这个给守门的看,说找一个叫做张孚的人。”
张孚才刚踏出酒馆的门,就被一队军士围住了,魏西陵神色冷峻,“带走。”
当晚,魏西陵亲自带兵缴了野牛岭。捕获匪寇数百人,缴获一些往来文书和信札,连夜审问。
次日清早,大营中。
魏淙看完这些文书和口供后,面色深沉,“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贼寇,他们自称震山军,还有截杀官府,抢占州郡的打算。我忧心这个震山军既然四处拉人入伙,恐怕不仅这蘅水镇一处。必须立即禀报朝廷。”
“父亲,是上报王司空吗?”魏西陵道。
魏淙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今皇帝沉迷炼丹修仙,这奏疏,恐怕都交不到皇帝处,就落入王戎手中。
十多天前,也就是方皇后刚刚被废,王戎就暗中调集十万人马陈兵在长江沿岸,就是防备他们的。
魏淙道:“你有什么看法?”
魏西陵道:“从昨夜审问的结果来看,这些震山军分为两类,一类是迫于生计走投无路的流民,这些人可以收编入军中。”
魏淙想了想,“一方面可监督约束其行为,一方面加以训练,增强我方军力。这些人有了落脚之处,便不会再乱。可行。 ”
“还有一类为心怀不轨,借此兴风作浪者,譬如那个张孚,是为投机之徒,其中还有作奸犯科潜逃、早就在官府通缉名录上的人,这些人一律按其罪查处。”
魏淙点头:“如此还能分化他们。”
“朝廷未必会信父亲的奏疏,但我们早作准备,江州不能乱。”
“一边上书,一手准备,妥当。”魏淙道,又想起了什么,“阿暥,你打算如何办?”
还有一个作乱份子。
魏淙看向他,果然,一遇到萧暥的事,他就束手无策了。
所以萧暥在军中,一百多条军规都形同虚设,变着法子擦边踩线。
魏淙道,“我看这里的匪也剿得差不多了,听说岭南那里又有几个山头冒出来,让他去剿,也磨砺磨砺性子。“
岭南消息闭塞,去那里待上几个月,是让萧暥冷静冷静。
魏西陵道:“他独自带兵恐怕不妥,我和他一起去。”
吴岱说道这里叹道:“正如君候所料,这一纸奏疏,王氏根本就没有重视,反而增兵长江沿岸,防备老将军,乃至于后元二年,冀州,幽州,豫州同时火起。好在君候提前清剿,江州无事。”
因为王氏毫无防备,震山军在沿途烧郡府,劫城镇,战火迅速蔓延,全国三十多个郡县被攻克,幽帝这才急了,下诏书令各地诸侯围剿,并大赦之前因得罪王氏而下狱的士族,其中就包括了秦羽。
中军大帐。
“西陵,义父信中说了什么?”在岭南呆了几个月,萧暥没见晒黑,大概荔枝吃多了,皮肤反倒更加莹润光泽。
魏西陵道:“朝廷的诏书到了,让各地诸侯平乱。父亲让我们立即回永安。”
萧暥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狡黠,“西陵,这狗皇帝如此昏聩,不如趁这个机会……”
“不许胡言。”魏西陵道。
萧暥到岭南也三个月了,天天有荔枝吃,以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似乎又回来了,但魏西陵知道,萧暥的心底始终扎着一根刺,憋着一股气。
自从姑姑含冤被废黜了后,公侯府又屡屡遭到幽帝的猜忌和王氏的打压。他何尝不愤懑。但父亲说的没错,他们必须顾全大局。先祖贤国公离京远赴江南,就是让他们做这稳定江山的基石。九州一旦乱起,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且,西北最近传来让人不安的消息,呼邪跋成为北狄的单于,正在聚集北方各蛮族部落,恐怕会有异动。在这个时候,若中原内乱,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萧暥知道造反没戏,“哦,那你自己路上小心,这里的事交给我。”
魏西陵看着他一身的匪气,剿匪剿得自己都像个匪。也正因为这样,萧暥对付山匪极有一套,掏山匪的老巢跟掏兔子窝一样,一掏一个准。
“你跟我一起回去。”魏西陵道。
把他留在这里,手中又有几千人的军队,搞不好他拉着军队就趁乱而起。最后平叛要平到他头上。
但是最终,萧暥还是在前往永安城的路上跑了。
他逃走的地方,离开永安城只剩下几十里路了。
正是秋季,他仿佛都已经能闻到永安城里的桂花甜香。桃花渡中煮酒已熟,但少年已去。
策马狂奔一天,萧暥到达江陵渡口的时候,正是一钩弦月西沉,天色微明之际。
那天他穿着水青色的袍服,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春水般清澈灵动,不像后来那样的一身肃杀的黑衣。
秋风渐起,落叶堆满渡口。
踏上渡船的一刻,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望江南。
驿外道旁,唯见风烟阵阵,无人相送。
自此一去,孤蓬万里征。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来。
“将军,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吴岱紧张道。
萧暥摇首:“吴叔,我没事,路上有点累了,你继续说。”
吴岱见他只是脸色薄寒,塞给他一个暖手的炉子,于是继续道:“蜉贼之乱维持了三个月,就被四方诸侯平定。在这期间,先帝服用金丹仙药过多,加上蜉贼之乱多少受了惊吓,次月就驾崩了,太子继位,王戎继续把持朝政。”
萧暥想起来了,就是在剿灭震山军的战争中,他有了自己的军队,迅速扩张军力,还组建了锐士营。秦羽原本只给他五千人的军队,几个月下来,萧暥手中的军队已经有了三万人。
此时,萧暥羽翼渐丰,翅膀也硬了。
其实萧暥选择秦羽是有目的,秦氏的封地在雍州,离盛京很近,萧暥跟着秦羽,就得到了驻军在京畿附近的机会。
不出他意料,蜉贼除灭后,王氏大开庆功宴,这正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他连旗号都想好了,清君侧,王氏的罪状也列好了。
先帝刚驾崩一月,按照大雍祖制,禁止欢宴庆典,但王戎好大喜功,仗着皇帝是他外甥更肆无忌惮,并称呼震山军为蜉贼,意为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是蚍蜉撼树,朝廷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
宴会设在兰台。
就在王氏大张旗鼓准备庆典的时候,萧暥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给他来一出兵谏。届时,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兰台之际,带兵进内闱将姑姑和嘉宁救出沉香宫。
庆典前夜,天空飘着小雪,萧暥坐在军营里,煨着篝火取暖,营中传来了悠悠的芦笛声。
浊酒一杯家万里,他忽然想念一个人。
这些日子,江州来的书信他一封不看,全部压着,他怕看了,自己会动摇,如今,就剩一天了。
只待明天宫宴上,铲除王氏,救出姑姑和嘉宁之后,他就回乡,回永安城。
但连他没料到的是,他还没动手,北狄人的铁蹄就踏破了关山,长驱直入盛京。
闹闹哄哄的蜉贼刚刚平定,北狄骑兵接踵而来,他们是真正的狼,锋利的弯刀下,哭喊哀嚎声交织成一片。
萧暥毫不犹豫,率军杀入盛京,抵御北狄,于是,逼宫变成了勤王。
那一天,从清晨战至黄昏,血染征衣,换来的是沉香宫前,姑姑毫不犹豫地奔入火海,将嚎啕无措的嘉宁留给了他。
那一夜,萧暥隐隐感觉到,他恐怕再也回不了江南。
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萧暥的身形微微一晃,抬手悄悄按住胸口。
吴岱并没有察觉,继续道:“其实早在兰台之变前,老将军就几次三番提醒过朝廷,要当心北狄的异动,但是王戎的注意力都在蜉贼上,他以为北狄劫掠中原城池年年都有,蛮子打劫一番后就会退走,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占领郡县毫无意义,根本没有当回事。”
萧暥心中猛沉。
这一次,呼邪单于的目的依旧是打劫,不过这一次打劫的目标,是盛京!
他顿时觉得胸中血气激荡,王戎这个蠢货,如果他哪怕有半点防备北狄,兰台之变都不至于如此惨烈,甚至可以避免之后的北狄铁蹄席卷中原,义父也不会被推上诸侯联军的盟主,最后遭皇帝忌惮,被陷害死于葬马坡。
萧暥紧抿成一线的唇终于渗出一缕薄红。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吴岱满脸惊骇,顿时慌张起来,赶紧就要他起身去搀扶。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已经穿过萧暥的腋下,环住他的腰,将他抱住了。
萧暥抬起头,错愕地微微睁大眼睛,“阿季?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追苏苏到这里,并不是有意要听。”魏瑄赶紧解释道,一边娴熟地抓起他的手。
萧暥的手冰凉,脸色清惨,色泽浅淡的唇像染上嫣红的花汁,竟让人想起潜龙局上谢映之在他唇间轻抹的一点丹蔻的咬唇妆。
魏瑄不由分说,利落地揽腰将他抱了起来。
“不,不,我没事,你搞错了。”萧暥胡乱抹了把嘴角的血迹,
这个惊吓可不小,被侄子抱起来,面子就折大了。萧暥感觉到额头上仿佛写着老弱病残四个大字。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但魏瑄很讲究巧力,他的手看似只是轻若无物般地托着,却又像柔韧的树藤般根本挣不开。
魏瑄的脚步轻快,边问道,“将军的居室在哪里?”
该送他去哪里?
吴岱如实道:“将军和君候住一起。”
萧暥明显感觉到魏瑄揽着他腰的手一僵,手指收紧了又松开,他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流过,转瞬即逝,沉入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片刻后,萧暥躺在魏西陵的榻上,蜷着被褥,皱着眉头喝完了一碗清苦的药。知道今晚接风的大餐又没指望了。
魏西陵递给他一个装满蜜饯果脯的食盒,自己在榻前坐下,剥开一个蜜橘,边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问我。吴叔府里内外都要管,忙不过来。”
谢映之说过最好不要让他想起来,尤其是不要再跟他提及以往不好的回忆。
但吴岱不知道,问什么就说什么。
萧暥叼住一瓣蜜橘,甜。
“西陵,跟我说说话。”
意料之内。
魏西陵问:“你想听什么?”
萧暥:“吴叔说你小时候每天都有学不完的课业,诗书经略,军事政务、庶务筹算、骑射剑术,真那么多?”
魏西陵指尖被湿润地舔了一下,有点痒:“嗯。”
萧暥咂咂嘴,刚才吃得太急了,厚着脸皮面不改色,“你不觉得辛苦?”
“不累。”魏西陵面无表情继续剥橘子投喂。
“为什么?换我就残废了。”萧暥好奇,石锤了魏家出学霸。
魏西陵淡淡道:“你在。”
那个时候,萧暥每天在外面野得找不着边,但是一到黄昏饭点准回来,比府里的时晷还准。
吃完晚饭,他嗑着零嘴,把一天去哪里玩儿了,干了些什么大事,都如数家珍地告诉他,并大方地分享一天的战利品。
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时候是他野地里抓来的蟋蟀螳螂,不知道哪个山头采摘的野果草茎,还有他从工匠铺子的废料里淘来的小机括,他在河里抓的螃蟹,捞的蚌壳,从里面掰出两三颗珍珠来。
魏西陵道:“那时你每天回家,会告诉我永安城里又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
烛火映着他清俊的侧颜,化去了冰雪的料峭。
尽管从小就负担着责任,但精彩纷呈的年少时光,他仿佛从来没有错过。所以,不辛苦。
“西陵。”
“嗯。”
“有时我想,如果当年我没走,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萧暥在心底轻轻叹了声。
如果姑姑没有被废黜,没有兰台之变,义父也没有出事……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还会离家出走吗?
年少时的一次离家出走,竟是一生的别离。
夜幕落下,府中华灯初上。
魏瑄站在院中的庭树下,静静注视烛火映着窗纸。
就在这时,嗖的一团影子窜过。
“苏苏!”魏瑄赶紧地追去,就见那灰影一转,进了内室。
魏瑄:……
就听萧暥讶道:“苏苏,这是送给我的?”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就是十天前被魏瑄掷入池中的三生石。
注:下两章是三千世界番外线,具体见作话
第308章 红尘
盛夏的午后,晴空万里,水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湖水如同镜子倒映着天光云影。
湖面平静无波,大片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荷花开得正好,一条小舟在荷叶间碰碰撞撞地冒出来,弄落很多花朵,真是个摧花折柳的。
船头挂着一张渔网,看来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肚子还没喂饱,哪有莳花弄草的心思。
萧暥从荷叶丛中钻出来,脑袋上落着细碎嫩黄的花蕊。
一上午没抓到鱼,收了网,但是离开莲塘到湖中央水深的地方去捕鱼,他又嫌日头底下晒得慌。
不过好在他倒是摘了不少的莲蓬,还捞了些菱角的藤,以前他在流离失所的时候,这东西放点辣椒末,又鲜又香。
天太热,他把船停在树荫里歇凉。自己坐在船头剥莲子吃。
他穿着一件小褂,露出纤细的胳膊,相比于水上的渔民,他皮肤白皙细致,一看就是才刚刚开始在水上讨生活。
虽说打不到鱼,他这双手倒是挺巧的,结网的手艺很是不错。船尾的水桶里养着两尾鲫鱼,就是他用编结的渔网跟周围的渔民换来的。打算待会儿煮了鱼汤吃。
他一边剥着莲蓬,一边脑子里还不着调地想,听说南方有渔民养水鸟,好像叫做鸬鹚,会捕鱼。他就想着不劳而获。
就在这时,岸上响起了一声口哨。萧暥立即警觉地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后,又吹了两声口哨回应。
萧大王在永安城里的狐朋狗友其实挺多,但他都没跟他们打招呼,就怕走漏了风声。
在他看来,这些家伙不是脑子慢,就是手脚都不够快,要不就是胆子小,尤其怕魏西陵。都不用吓唬他们,魏西陵冷着脸问他们一句话,就什么都给招了。
除了这个齐川。
这齐川刚来的永安城,还不认识魏西陵,不容易被察觉。
萧大王很豪气地表示,永安城里没有他不知道、摆不平的,本大王看你骨骼清奇,资质不错,是可造之材,日后必然出将入相。
于是齐川还真信了他的鬼话,被他收做小弟了。
萧暥招招手,让他上船,“外头情况怎么样?”
齐川小心翼翼跳上船,他还没习惯永安城那么多的河流。
“公侯府悬赏,得到你行踪的,赏十金。”
“这么便宜?”萧暥有点失望,若价钱能翻几倍,与其等别人卖了他,他都想把自己卖了。
“便宜?”齐川下巴都要掉了,“你是不知道现今的行情罢?自从陛下敕造的新金发行以后,这老金的十金抵以前三十金了,你多久没去清乐坊桃花渡了?”
萧暥此前确实很久没去酒楼歌坊了,前阵子他憋着一股气跟其他几位世家公子比学问,倒是上进了一个月。
萧暥如实道,“有人给我十金当路费,让我去投奔他来着。”
“十金路费。”齐川咋舌,“他住哪里,西域大漠?”
“这倒不是,就在葭风郡。”离开永安城也就一天路程,所以萧暥觉得十金又不算贵。
“十金的路费!从永安到葭风,谁给你的?”齐川脸上诚实地写着佩服:谁这么豪气,让我也认识认识。
***
事情要从七天前说起。
那日午后,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遇到了方宁。
以往方宁只在外厅,没得到魏西陵的允许,是不敢逾矩随便进书房来的。
当时方宁不仅翻动了魏西陵书柜上的简册,还摆弄着他的剑,寒光映在眼底,方宁得意地微微勾起眼。
“你不会用剑,放下,这是西陵的。”萧暥制止道,他拔剑的角度很容易伤人伤己。
“真是把好剑。”方宁不经心地把剑收入剑鞘,挑眉睨他,慢条斯理道:“你还不知道罢,西陵哥就要和我姐姐联姻了,以后,他这书房我随便进。倒是你,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完他冷笑着扬长而去。
萧暥心中猛然一震。联姻?
义父不在,他立即去问了太奶奶。没想到这一次方宁说的是真的,至少一半是真的。
是不是和方宁的姐姐联姻还未必,但庚帖已经送来了,还要看八字合不合。
公侯府确实张罗着正在为魏西陵甄选一门亲事。
在江州,有魏、谢、方、齐几大世家望族,联姻基本就是在这些家族的闺秀中选择八字相合者。萧暥回想起来,难怪这几天公侯府时常有客拜访。
其实,萧暥在公侯府住了那么多年,也知道以魏西陵的身份,迟早是要联姻的,但他以为至少还要再过几年,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各位闺秀的庚帖已经送来,一旦遇到了八字相合的姑娘,义父就会将魏西陵从江汉大营召回,来永安城订婚。
萧暥第一次那么不希望魏西陵回永安城。
魏西陵一回来就要成婚。而魏西陵成婚后,这个家,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想到这些,萧暥无精打采的,连他最喜欢吃的小松子也没滋味了。
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公侯府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仿佛也变得陌生了。
他寻思着,大概是因为西陵长大了有媳妇,他没有。
毕竟订婚是要先送庚帖合八字的,他这只捡回来的野狐狸,连个生辰八字也没有。这辈子都不会有媳妇的。
书上怎么说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西陵有媳妇,他没有,萧暥心想,他大概为这个原因郁闷吧?
他也不想看魏西陵大婚那天,方宁得逞的嘴脸。魏西陵要结亲,方家的可能性还是最大。
既然这个家早晚不是他的家,萧暥倒也潇洒,什么都不带,走了。
他喜欢吃鱼,所以他就干起了打鱼的生计。
只可惜他自力更生的第一天,没打到一条鱼。
那时是梅雨季,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打在船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船舱里又潮又热,蚊虫叮咬,萧暥可怜兮兮地盘腿坐在席上剥着菱角充饥。
就在这时,他的狗鼻子隐约闻到了酒肉的香气,他这是饿出幻觉了?
他从船舱里探出脑袋,就见到岸边葱绿的树下,站着一名白衣如云的公子。初夏闷热的傍晚,一片碧绿中掩映着清雪,实在赏心悦目。
那公子没有打伞,洒然立于雨中,手里提着一壶酒和一个荷叶包,微笑道:“可以让我避个雨么?”
那笑容看得萧暥一时晃了神。糊里糊涂让他上船了。
那是谢家的小公子,萧暥以前认识,但是没有多少交集。
以前他总觉得谢家这位小公子,跟他们不一样,超尘脱俗,犹如谪仙中人。
譬如这么热的天,萧暥只穿了件小褂,还热得冒烟,谢映之非但穿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竟然还清凉无汗。
这让萧暥觉得,即使大家都是人,他和自己肯定不是同一品种的。
萧暥甚至发现,谢映之刚才是淋了雨罢?可是衣衫半寸不湿,长发一丝不乱,完全没有常人淋了雨的狼狈。
谢映之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拆开碧绿的荷叶,香气扑鼻,里面包着热腾腾的粉蒸肉。
萧暥心道,色香味俱全大概就是指这了。
他喝着酒吃着肉,打量着眼前风华月映的小公子。觉得谢公子如此风仪,来他这小破船上,实在是不相称。
船舱里空荡荡的一贫如洗,除了席上缠成一团的渔网其间夹杂着簇簇水草,鱼没抓到,倒是有股子鱼腥味儿。
谢映之毫不介意,就在那堆乱糟糟的渔网边,悠悠然拂衣躺下,一双清若琉璃的眼眸漫无边际地望着船的顶篷,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暥有点搞不懂他,他这是不知民间疾苦,想体验一把贫苦渔民的生活?又或者是来采风悟道?但在他这条小破船里能悟出什么?
“公子在想什么?”萧暥实在有点好奇。
谢映之闲闲道,“公侯府悬赏你的行踪,我在想,要不要把你供出去?”
扑——萧暥一口酒差点噎住。
谪仙公子?超尘脱俗?
“谢公子,我看你也不是缺这点酬金,这事儿也不是你的风格……”萧暥道,就谢映之他给的这壶酒,可是醉仙楼最贵的罗浮春,这蒸肉也用了颐华居秘制的香料。这等品位雅趣,公侯府都未必比得上。
谢映之饶有趣味问:“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萧暥哪里答得上,谢映之又不是齐川,他不敢随便忽悠。
他略一思忖,言多必失,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打定主意,萧暥眼梢微微挑起:“谢公子,你若要去供出我,那我就只有连夜开船跑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别怪我把你一起捎带走,以后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就得跟我一起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了,就问你怕不怕?
萧暥努力摆出一副江洋大盗的面目来,只可惜船舱里,一点渔火下,只觉那双隽妙的眼睛光华流转,目光灵动多情,下巴清削尖俏。他想要装成猛兽,结果还是一只毛皮漂亮的小狐狸。
谢映之轻叹了声,“看来你心中滞郁。”
萧暥蓦然怔了怔,……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
谢映之闲适地侧卧在船舱里,一手支颐道:“我曾说过,你若有什么不顺遂的,可以来找我。”
萧暥蓦然怔了怔,他这是在邀请自己?
烛火下,谢映之琉璃般的眼眸里盛着盈盈笑意,如三月春风,更兼声音清宛动听,萧暥这辈子最不擅应付的就是这种说话温柔的人。
萧暥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来,又觉得折了面子,道:“我哪有什么不顺的,我这船顺风顺水。”
公侯府本来也不是他的家。只不过是他的暂住之处。他终究是悠悠天地间一飘蓬。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
谢映之见他既不愿说,也不追问,他枕着手臂淡淡道,“其实,我也要离家了。”
萧暥心中一诧,“你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不,我要去玄门了。”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像夏夜掠过湖面的风。
夜雨沙沙,篷舱里一点幽幽的灯火映着他的容颜如清辉朗月,只是那琉璃般的眼眸,却寂寞如渊。
耳边是夏夜的蛙声虫鸣,水波在船舷边荡漾,明晨天一亮,这喧嚣又生动的红尘世俗就要离他远去。
萧暥忽然有些心疼他。
如此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居然要去玄门?
他听说修玄还要辟谷,所以谢映之今天来和自己吃这一顿酒肉,更有些许告别的怅然。
与他辞别,也是与这万丈红尘作别。
萧暥总觉得这谪仙般的小公子被玄门那群修士忽悠去了,实在可惜。长得那么好看,家里又有钱,可惜脑子不大好,萧暥有点同情谢映之。
他试图劝道:“玄门一入深似海,你考虑清楚了? ”
谢映之刚才还有些惘然,被他这一说,不由失笑:“从此萧郎是路人?”
萧暥一听,这哪里不对啊……
他急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话似乎接得又没毛病。
谢映之被他逗笑了:“我让醉仙居的伙计再送两坛酒来。今宵,萧郎与我共一醉如何?”
萧暥听到有酒喝,也不管什么萧郎不萧郎了,大咧咧道,“映之,我们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酒过三巡,萧暥已经和谢映之混得挺熟了,趁着酒酣耳热,他想起了一件事。
“映之,你们谢府是世家望族,婚配也是要门当户对罢?”虽然喝得七八分醉,他却还惦记着这事儿。
谢映之清明通透的眸子里罕见地漾着迷离的酒意,道:“不错。”
萧暥紧接着问,“那谢府有没有往公侯府送庚帖啊?”
谢映之莞尔:“萧郎想让我送庚帖?”
萧暥脸颊一热,忽然觉得这话怎么听着又不大对劲,慌忙解释道,“不,不是。”
谢映之大笑。逗他实在是太有趣了。
今夜一聚,湖上一盏灯,一壶酒,一片蛙声。江湖相遇,红尘相知,此生足矣。
罗浮春果然够劲,萧暥倒头在席上睡得迷迷糊糊,鼻间隐约闻到清冷玄远的淡香,怡人肺腑。
他感到有人轻轻贴近他,若即若离间,清凉的发丝拂过他脸颊痒痒的,如细雪微霰。
谢映之清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来萧郎若想喝酒,便来玄门找我。”
听到这里齐川赶紧问:“所以她让你去找她?那十金是给你当路资的?钱呢?”
按理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但看上去萧暥的贫困状态没有丝毫改变。不应该啊?
萧暥:“那罗浮春味道太好。我喝一回就忘不了,一时没忍住,用那金子买酒喝了。”
齐川用看败类的目光看着萧暥,然后一咬牙,“那位貌若天仙的谢家小姐能不能介绍我认识?”
萧暥眨眨眼:“给我去打一壶酒,买一条鲤鱼,一斤白虾,嗯?”
片刻后,齐川送来了酒和鱼虾,萧暥伸了个懒腰,“你容我想想,明天答复你。”
齐川走后,萧暥把鱼去了鳞,收拾了,酒虽然没有罗浮春那么好,萧暥也追求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味道够烈。
他脑子里寻思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是公侯府的人,说话得算话,怎么着也得给齐川介绍认识一位红颜知己,虽然没有谢映之这等容貌,但是也要楚楚动人罢。
他正寻思着,忽然听到湖岸上,林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心中诧异。这会儿梅雨已过,正是盛夏,哪个世家子弟大热天到湖边来遛马闲得慌。
于是他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循声望去。
阳光穿过树叶在林间洒落一地斑驳的碎金,马蹄踏下,尘土飞扬,魏西陵一袭云山蓝的锦袍随风掠起,清飒潇洒。
萧暥蓦然一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是正在江汉大营训练水师吗?怎么会那么快就赶回来?
莫非义父已经选定了和他八字相合的闺秀了?
他这么急着快马加鞭,是回来订婚?
但看他风尘仆仆的,怎么觉得是媳妇跑了?这江州竟然还有姑娘不愿意嫁给魏西陵的?
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着,魏西陵已经疾驰到湖边,一道冷冽的目光掠向他。
“阿暥,跟我回去!”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这才后知后觉得意识到,等等,好像是来抓他的……
第309章 醉酒
萧暥反应极快,魏西陵在岸上,他在水里,抓不到他。
“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他撑着船往湖心划去,妄图逃窜。
他本来就是只野狐狸,虽然在公侯府养了多年,不等于说他的野外生存能力退化了。这几天下来,他已经再次适应了野外生活。
萧暥是那种无论被扔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还能活得挺滋润。
眼看着那小船就要往湖心的方向荡去,魏西陵不给他这机会。
水面上横着一株老柳,魏西陵脚尖借力在树干上轻轻一点凌空掠起,随着船身轻轻在水中荡了下,他就稳稳立在船头。
萧暥知道这回完蛋了。
除非弃船跳水,魏西陵总不至于也跳水来捉他。但是他的小窝怎么办?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当怎么办?
如今这小船就是他遮风避雨的小窝了,他不能逃。
既然跑不掉,就不跑了,萧暥很想得开。
“西陵,就进来坐坐罢?”
参观一下他的窝。
魏西陵倒也正有此意,淡淡掠了他一眼,一矮身进了船舱。
船不大,船舱里铺着凉席,还有一个小炉子,炉子上似乎煮着什么,冒着白烟,旁边有些用荷叶裹着的盐,还有半个吃剩的莲蓬和一些其他的食物。
看来他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才离府五天,倒攒了不少家当,把他的小窝摆的满满的。
除此以外,他还收留了一只灰毛的小猫,眼睛一蓝一紫甚是奇特。抓到的小鱼就给它吃。
魏西陵看着他们,就像两只无家可归相依为命的流浪小动物。
“西陵,你坐,别客气。”萧暥道。
问题是这船舱里东西扔的乱七八糟的,有坐的地方吗?
魏西陵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忍不住就替他收拾。
“我在这儿过得挺自在。”趁着魏西陵替他收拾船舱,萧暥心安理得地往席上一躺,翘着腿,拿着根逗蛐蛐的牛筋草去撮小奶猫粉嘟嘟的鼻子。
但那小猫显然不待见这人,片刻就不耐烦了,颇为嫌弃地撅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屁股。
于是萧暥赖唧唧地翻了个身,又去逗魏西陵。
这会儿正是盛夏的午后,林间的蝉躁声响成一片,湖面上熏风阵阵,热气扑面。
魏西陵一身云山蓝的锦袍,看是好看,但是……
“西陵,你不热吗?”萧暥伸手去扯他的腰带,
“不热。”魏西陵道,随即按住那只不老实的爪子,清俊的脸颊染上一抹微熏的绯色。
萧暥发现他嘴上说不热,但是仔细看,他额角眉梢渗着薄薄的汗,如雾萦雨霁般,显得肤色宛如寒玉,衬得一双凤眼深秀如墨蕴,沁着细汗的双眉更是犹如剪水飞翎,斜斜入鬓。再加上他两颊被暑气蒸出的微醺浮红,让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起了外头开得正盛的映日荷花,霎是好看。
萧暥服气了,都热成这样,他还矜持什么?
这湖面上以天为庐,可是没遮没挡,和公侯府里双重檐,清风徐徐的凉室不能比。显然这位不知民间疾苦的少将军没法适应他这渔民的生活。
“你看,像我这样多凉快。”萧暥敞着小褂儿,露出有点瘦削的胸膛,裈袴耷得很低,纤细的腰线一览无余。
魏西陵眉宇微蹙,忽然道,“别动。”
随即倾身上前。
船舱里空间狭小,萧暥的后背就抵在了晒得发热的船篷上,“怎么了?”
魏西陵抬手拈起了他挂在脖子上的淡青色香囊。
那香囊是由冰丝素纱织成,触之清凉,又柔如软云,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草药清香。难怪这野狐狸把它挂在脖子上,萧暥就喜欢闻上去香的东西。
魏西陵剑眉微蹙:“哪来的?”
萧暥拿起来嗅了嗅,不假思索道,“姑娘送我的!”
几日前,谢映之和他喝酒,见水上蚊虫甚多,于是送给他两件东西。一个是这驱蚊虫的香囊,还有一个清瓷小瓶,是草木间提取的精油。
萧暥在野外,难免会有蚊虫叮咬、伤口感染之事,这精油润而不腻,可以用得上。
萧暥见魏西陵闻言神色转冷,颇有几分得意,刚想趁热打铁再吹嘘几句他的红颜知己貌若天仙,温柔可亲,让他羡慕羡慕。
魏西陵便犀利地指出:“这香囊是男子所佩。”
这就尴尬了。
但萧暥脑子转得飞快,立即道:“既然姑娘是送给我的,当然是男子所佩!”
此时接近未时,水面上越来越炎热,偶尔吹进船舱的风都裹挟热气。
魏西陵不想跟他争辩,“跟我走。”
说罢就要起身。
“等等,西陵,我煮的鱼快熟了。”萧暥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炉子,可怜兮兮道:“我肚子还饿着。”
魏西陵知道他又要使诈,但还是问道:“你想怎样?”
萧暥眼珠子一转,“咱们先吃鱼,吃好了再回去也不差这一刻。”
说着眼梢微微挑起,瞄着魏西陵的神色。
缓兵之计,魏西陵再熟悉不过。
他毫不通融道:“这里离永安城只有几里路,进了城,随你找哪家饭馆。”
萧暥挠了挠毛扎扎的脑袋,没辙了。
“行,不吃就不吃。”
他站起身,作势愿意走了,“但我木桶里还有两条抓来的鲫鱼,我跟你回去,以后就没机会吃它们了,你让我放生湖里算了。”
放两条鲫鱼也就顷刻的功夫,没机会耍花样。
魏西陵点头默许。
萧暥走到船舱角落里,拎起那个木桶,眼梢勾起,“西陵,挺沉的,帮我搭一把。”
魏西陵见他俯下身时,小褂下露出一截精窄纤细的腰,盈盈不禁一握,更瘦了,看来这几天他吃不好,他又饿着肚子,可怜巴巴地提着木桶,显得那木桶更笨重了。
魏西陵默不作声站起身,刚要接过水桶。就在这时,船身忽然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萧暥脚下一滑没站稳,顿时往他身上摔去。
魏西陵蓦地察觉到有异,眸光一冷,但来不及了。
桶里的水刹那间泼溅出来,船舱里如同下了一场急雨。
魏西陵的衣衫顿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两尾活鱼在船板上扑腾乱跳。
“你……!”他脸色犹如寒冰。
萧暥坏事得逞,使劲憋着笑,毫无诚意道:“西陵,刚才船晃得厉害,我没站稳,这不能怪我啊。”
魏西陵冷着脸默不作声地附下身,捡起船板上乱跳的两尾鲫鱼,出去了。
趁着他转身出舱之际,萧暥在船舱里笑得翻来倒去。
这人还真是一本正经的,他居然还那么认真地把那两尾鲫鱼拎出去放湖里了。
片刻后,萧暥努力掐了掐自己脸上已经笑得僵硬的肌肉,催促道:“西陵,快把衣裳脱了,你这样不难受啊?”
现在魏西陵都湿透了,一时半会儿,别说抓他回去,他自己也回不去。魏西陵向来衣衫一丝不乱,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罢,哈哈哈。
魏西陵不理睬他,面如冰霜。
萧暥道:“你把衣服脱了,铺在船头,太阳下晒一会儿就干了,不然你捂在身上,到傍晚都干不了。你这是打算在我这儿过夜?但鱼都被你放了,我们晚餐还没着落。”
所以还是他的错。
魏西陵:……
“我这船上白天没人来。”萧暥笑嘻嘻道,“姑娘都是晚上来找我。”
魏西陵冷冷看他一眼,谨慎地侧过身,一言不发地解开衣衫。
萧暥心里切了声,都是男人,我看你做什么?
他转身去拨弄着锅中的鱼,“西陵,待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话是那么说,他又坏心眼地挑起眼梢,用余光悄悄往身后瞥了眼。
大热天的,仿佛一股流火窜过胸腹,这身材!骨骼匀称,肌肉紧致,线条优美。
萧暥默默对比了下自己清削单薄的身板,纤细的胳膊,忽然生出了也去从军的念头。
他心里正在瞎琢磨,手下没留神,半罐子酒都倒进鱼汤里去了。
萧暥一看,算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余下的酒都倒进了鱼汤里。
片刻后,魏西陵皱眉尝了一口:“你放了酒?!”
这哪里是一锅鱼汤,那是一锅煮酒!
萧暥理直气壮:“煮活鱼不放酒,你不嫌腥得慌?”
他心里紧锣密鼓地打着小算盘。
待会儿把魏西陵灌醉了,就捎他上岸,然后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了。
萧暥觉得自己坏透了。
他这个小窝来之不易,公侯府他是不会回去的,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也不想问魏西陵联姻的事情,魏西陵这身份迟早是要联姻的,自己何必多此一问。
今天难得江湖相聚,不如一醉方休,将来天各一方。
他想好了,吃了这顿告别的鱼汤,他把魏西陵送上岸后,就干脆把小船撑远了去。
远离永安城。
江湖那么大,从此四海为家。两不相见,倒也潇洒。
想到这些,萧暥长睫黯然垂了下来,心里被什么堵得透不过气,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五味俱全。
他抹了把鼻子,盛了一大碗鱼汤闷头干下。
魏西陵凝眉看着他,目光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默默地端起了碗,跟他轻轻碰了下。
……
片刻后,一锅鱼汤见了底。
萧暥笑岔了气:“西陵,你吃鱼也能醉,哈哈哈!”
魏西陵倚着船舷,两颊霞色氤氲,一双凤眸染了酒意更显冷冽深沉,眼底仿佛有不明的情绪如冰河流动。
萧暥忽然有点不敢和他对视。
这人喝醉了罢?但看上去却醉得那么清醒。
自己干的一件件好事,魏西陵仿佛都看透了。
某狐狸终于有些良心发现了,大概是今天作弄魏西陵,作弄得有点狠。
不过待会儿萧暥还要做一件更不地道的事——把魏西陵捎上湖岸,自己跑路。
萧暥可以想象到,傍晚魏西陵在湖岸边的小树林里酒醒后寒彻骨髓的脸色,方圆十里都能被他冻住。
萧暥禁不住地嘶了口冷气,好在那时候他已经撑船逃逸了。
这里离永安城很近,当初他选择跑到这里,也是舍不得永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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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豆沙青团,盛夏的木樨清露,深秋的桂花琼酿,严冬的蜜炖煎鱼。一年四季的滋味都在舌尖一点点融化。这永安城里的短短几年,大概是他漂泊的一生最好的回忆了。
其实真的下决心要走,他又怎么会逃得那么近?
他在永安城郊搭了个小窝,心里多少存着念想,能离家、离那人近一点。
终归还是舍不得。狠不下心远走高飞。
结果那么快就被逮住了。
果然是要走就得走得彻底,他这样拖泥带水的,太不痛快了。
因为离永安城近,湖滩时不时有渔船经过,魏西陵这样一个清俊的公子醉酒躺在树林里,很容易被人发现。
萧暥想了想,魏西陵的锦袍应该晾干了,他走到船头,收了进来。
残存的一缕良知告诉他,绝不能让魏西陵醒来后,发现还是光着身子躺在树林里。那他应该是崩溃的。
好聚好散,兄弟一场,不能坑人坑到底。
萧暥打算替他把衣衫穿上。
“西陵,你衣裳干了。”萧暥试着抬起他的手臂。一边忍不住又去瞄他的身段。这一看之下,忽然心下一沉。
只见魏西陵背后肩胛下,白皙的肌肤上大片淤青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萧暥心中猛震,“西陵,你受伤了?”
“无事。”魏西陵拉起衣衫。
他刚才还以为是魏西陵矜持,原来是为了避免被他看到背后的伤?
“义父为什么罚你?”萧暥紧追着问,
“自罚。”
“为什么?”
“身为主将,擅离军营。”依旧言简意赅。
萧暥脑子转得飞快:莫非魏西陵这次回来,竟然是没得到军令,擅自离开江汉大营?
“不是义父招你回来订亲的?”
魏西陵抬起眼眸,深沉的眸色比酒更浓,若封冻千年的冰霜即将破涌而出。
他沉声道:“我回来找你。”
萧暥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哽住了。
自从萧暥失踪后,这些几天他不眠不宿都找疯了。
魏西陵当然不相信公侯府的张榜寻人能有什么作用。这种消息等待他人提供线索的方法,不是他的做派。
他当即秘密派出军中斥候,在永安城及周边郡县撒网式搜索,这些人在战场上都是侦查敌情的精锐。极善于伪装,办事更富有效率。
萧暥忽然想起一个多时辰前跟他用鲫鱼换渔网的那个渔民。个子高瘦,面堂黝黑,一双眼睛精光灼灼。他当时还在想,这人当渔民可惜了。
萧暥心中暗惊,所以这周围的林子里,远处水面上的点点帆影,恐怕都少不了军中斥候。撒下了天罗地网,他逃哪里去?萧暥倒抽凉气,剿匪抓捕江洋大盗也没这排面……
魏西陵目光犀利,问道:“你为何要走?”
萧暥看着他的眼睛,不由琢磨起一个问题,魏西陵现在到底是醉,还是醒?
如果说他醒着,这样清利而烈的目光却不大像魏西陵。魏西陵的眼神更凛冽深沉,情绪也不会流露出来。但如果说他醉了,那么他的问题又逻辑清晰,一针见血。
萧暥心中不着调的想着,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明明是醉酒了,看上去还能够像清醒时一样?
所以他到底是该瞎编呢?还是瞎编呢?
毕竟萧暥打死都不会承认,因为魏西陵要娶妻,把他给酸的,他才离家出走的。
他决定再作一把死,“西陵,我有意中人了,我们约好了私奔。”
魏西陵神色顿时一黯,眉间眼底仿佛有霜雪崩塌。
萧暥心跟着猛地抽搐了下,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满口跑马车,又没忍住作弄了他。
他试图弥补:“西陵,不是这样,你别误会,其实我……”
“我不会订亲,也不会联姻。”魏西陵忽然沉声道,“庚帖已经悉数退还。”
“啊?”萧暥着实怔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魏西陵说话好像有点答非所问……
所以,其实他还是醉了?
俗话说,酒醉吐真言。萧暥的坏心思又蠢蠢欲动,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他挨上前去,“西陵,你是少将军,怎么能不订亲?”
魏西陵凝视着他:“我有心仪之人。”
萧暥睁大眼睛,魏西陵整天在军营里和一群大老粗在一起,居然有心上人了!?他心里顿时颇不是滋味。
不过,像这种话,以往刀架在魏西陵脖子上,他都不会说。看来今天他是真的醉得厉害。
萧暥好事之心大起,“西陵,你心仪之人是谁?”
沉默……
萧暥:酒还不够。
接着,他把他的小窝翻了个底朝天,真是酒到用时方恨少,终于扒拉出了半壶料酒。
虽然魏西陵这身份,喝料酒确实跌份儿。但可怜他一贫如洗,也只能将就了。
他把料酒煮热了,酒劲更足。自己先灌了一口,觉得口感还不错,于是豪爽地将酒壶一递,“西陵,喝口醒酒汤!”
魏西陵把酒壶接过来,微微蹙眉,却没喝。
萧暥:他怎么醉了还那么警觉?
见他不上当,萧暥眨了眨眼睛,又道:“西陵,我没骗你,这真是解酒的羹汤。”
魏西陵不动声色把酒壶搁下。
萧暥急了,随口瞎编,“我特地煮的,只给我喜欢的人备着。”
他正想吹这汤用了名贵草药,提神醒脑,补血养气等等等,魏西陵眸中流光一闪,“喜欢?可是心悦?”
萧暥想,不都一个意思,于是厚着脸皮道:“心悦,最心悦你了。”
魏西陵眸色微变。
“赶紧喝罢,都凉了。”萧暥趁机催促道。
魏西陵接过酒壶,仰头喝尽。
萧暥愕然:这么爽快?
然后暗暗搓着爪子跃跃欲试:魏西陵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估计醉得把他拐走,他都不知道了。
现在,酒喝了,人醉了,该办正事了。
萧暥今天非要搞清楚魏西陵的心仪之人究竟是谁,不然就算他跑了,今后无论他跑在哪里,他都会抓心挠肝地难受。
正午水面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这船舱本就狭窄,萧暥也不嫌热得慌,挨上去道:“西陵,你到底心仪谁,跟我说说,我能帮你。”
魏西陵拧了拧眉心,暑气蒸蔚,酒意氤氲中,他雪白的容色间宛若霞映,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原本色泽匀淡的唇此刻染尽妍色瑰绝潋滟。
萧暥不禁挨近他脸庞边,继续旁敲侧击道,“我办法可多了,保准帮你拿下……”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忽然侧首。萧暥猝不及防直直撞了上那柔韧的唇,脑子里顿时一空,唇间却被温热轻柔地含住了。
魏西陵垂下眼睫,眸光流转间,仿佛眉间眼底千尺冰霜,化作一川烟雨柔情。
他的声音低沉盈耳,“阿暥,我心悦你。”
萧暥不可置信地睁大隽妙的眼睛,眼底有热意涌上。
气息交融,唇齿相濡,缱绻缠绕间,两人都有些微微喘息之际,萧暥忽然感到腰间一紧,随即后背抵住了坚硬的船板。
他脑中一根弦断了,等等,这…这是要做什么?
等到萧暥懵懵懂懂明白过来,已经错失了先机,后悔莫及。
他尤不甘地挣扎道,“西陵,你搞错了,让我、我来……”
“没错。”魏西陵果断道。
盛夏宁静的水面上,树荫下几尾小鱼悄悄地游近了,正轻啄着船身上附着的水草。
周围蝉噪声响成一片。
雪白的莲藕被分开,粉嫩的花蕊在熏风中轻颤,玉树琼枝直入藕花深处一沉到底。
小船轻轻地晃动着,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几尾小鱼受了惊,忽地摆尾游开了。
船舱里暑气炎热,萧暥躺在席上,波翻浪涌间他难耐地抬起脸,清削的下颌到脖颈间仰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双眼睛水色氤氲,目光涣散迷离地望着船顶篷漾动的粼粼波光。
船身在水波中荡漾起伏深入浅出间,一颗汗珠沿着魏西陵清俊的脸颊滑落到萧暥如玉的胸膛上。
萧暥脖颈上系着的青色香囊早就滑动坠到一边,贴着胸前大幅地起伏着,系着香囊的丝带早就被淋漓的汗水浸成了深色。
小船往湖心荡去,压倒一片碧绿田田的荷叶,惊起几只鹭鸶拍翅飞过。
船身颠簸间,那枚玲珑的清瓷小瓶从船舷一侧滑到了另一边,往返翻滚,小奶猫跟着窜来窜去,最后一爪按住,随即沮丧地发现,里面清香四溢的精油已经空了。
……
萧暥一觉醒来已经是漫天云霞的傍晚,睁开眼就看到魏西陵已穿戴齐整地坐在他身边,看他清明的眼神,酒应该已经醒了。
萧暥这会儿心虚了,不知道怎么跟义父交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义父铁青的脸色。
他悄悄地瞥向魏西陵,魏西陵刚才醉那么深,可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还以为做了场梦。
“我今晚就跟父亲说明。”魏西陵静静道。
萧暥顿时怂了,“西陵,这就别告诉他老人家,他都一大把年纪了……”
魏西陵疑道:“父亲刚过不惑,正当壮年。”
所以就不是你再挨一顿军棍能解决的,萧暥看着他后背还没痊愈的伤痕,颇为绝望,这人怎么就讲不通呢?
“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了……”萧暥拽着他的衣袖心虚道,“姑姑,还是先告诉姑姑。”
***
公侯府
夜半,萧暥醒来,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他睁开眼睛,就见魏西陵正合衣倚在榻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头,眼中若有所思。苏苏很老实地蜷在他身边。
“西陵,你怎么不睡?”萧暥一边道,一边披衣要去拿他的小粮仓。
做梦做得他肚子都饿了,他不着调地想,难不成梦里有什么剧烈运动?
魏西陵起身替他取来食盒,似不经意问,“阿暥,做了梦?”
萧暥奇怪了,他怎么知道?
话说,这梦做得还真是累,萧暥如实道:“梦到我离家出走来着,被你抓到了,然后……”
“如何?”魏西陵声音微沉。
萧暥道:“你大概揍了我,揍得真狠,我屁股疼,连船都要翻了。”
魏西陵微微一怔。
第310章 过年
冬日的早晨,屋檐上结着一层白霜。
“你在这里站了一宿么?”
魏瑄蓦地回头,就见身后一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目光和煦温暖,语气里带着关切。
魏瑄记得他,这青年叫方澈,前番刚到江州时,魏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魏瑄正想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个措辞,毕竟在庭院里站大半夜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的事情。
“我其实……”他想说他也是刚来。
方澈却微笑着伸手指了指他的肩膀,“结霜了。”
魏瑄颇为不好意思地抬手拍打。
方澈凝目看着他,“风露立中宵,你和西陵哥一样,都是沉默坚决的人。”
魏瑄听出了他话中有话:“皇叔他也整夜的……”
方澈道:“两年前有一阵子,他书房的灯就彻夜彻夜地亮着。”
魏瑄心中一沉,两年前?“莫非是京城流血夜?”
方澈点头:“那几天,府中江南江北往来的消息不断。我猜想他暗中调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
被他这一说,魏瑄猛然想起,那时候京城虽乱,但四方的诸侯却并没有动作。而且从京城流血夜后萧暥发病,到秦羽率军赶回,这最危机四伏的七天里,雍州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诸侯的兵压。
魏瑄微微一怔,莫非他动兵了,动兵不是出兵,就像张满的弦,永远比真的放出箭更具有威慑力。
方澈道:“我记得当年,伯父军中的旧部跟他闹得很厉害。最后西陵哥以贤国公的遗训,公侯府要做江山稳定的基石,才把这些老将稳住。 ”
军中魏瑄并不清楚,但他此来江州任事之际,感觉到了江州各大家族盘根错节,势力不小。如果不是公侯府掌握着江州绝大部分兵权,魏西陵又能慑住他们,江州恐怕也不会那么太平。
又听方澈道:“江州有很多人对暥哥哥误解颇深,想找他报仇,所以他和西陵哥住在一起最安全。他们小时候就一起住的。”
魏瑄心中了然,其实方澈不用解释,他早就在三生石中看到过多年前的情景,也曾在下雨的冬夜,目送魏西陵将坐在街头的萧暥抱回府中。
原来这些年,皇叔也和他现在一样,默默替萧暥清扫路上丛生的荆棘,一个念头猝不及防闪过,那么他会不会对萧暥也有同样的情愫?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禁不住微微一颤。
***
今年因为出了方宁和魏燮的事情,方胤和魏燮的父亲魏焕相见都心怀芥蒂。毕竟是方宁害了魏燮,但方宁也已经咎由自取了,还能如何?
魏西陵便顺势把今年的除夕家宴取消了。
除夕夜,魏西陵让吴岱安排了一个小宴,只有五个人,这对萧暥来说已经很热闹了。又设了一方圆桌,众人同席而坐。
“嘉宁,你这穿的是什么?”席间太夫人奇道。
“孔雀啊!”嘉宁兴致盎然,
萧暥猛掐太阳穴。
嘉宁在华灯下兴奋地转了个圈,绚丽的裙摆如金羽洒开,
“这几天赶制出来的,好看吗?”
魏西陵对这种事情向来不发表意见。
太夫人眉开眼笑:“好看,穿着就像个姑娘了。”
方澈道:“太奶奶,但我听说这衣袍原本就不是姑娘穿的,是男子的袍服。”
“这我知道。”他话没说完,嘉宁便抢道:“这件袍服是此番潜龙局上,容绪先生为他的彩胜美人设计的。传闻那美人姿容绝世,八千身价直逼帝王剑,引得王孙公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争相角逐,北宫世子与虞贰将军还为此大打出手。”
萧暥搁下筷子,脑阔疼。能不能换个话题。
“怎么还打起来了?”太夫人显然当做听说书了。
嘉宁见老夫人感兴趣,话也多了:“不但如此,那虞贰将军还暗中埋伏,上演了一出水贼劫船夺美。”
“还抢人?”太夫人听得紧张。
嘉宁说的煞有介事:“但是虞贰将军没料到高严太守早有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来了一出黄雀在后。”
萧暥听得狗血淋头。
嘉宁喝了口水,颇有说书先生的腔调了。“水贼被平息后,彩胜美人和满船的珍宝都不翼而飞了,原来那个彩胜美人,早就和容绪先生的主簿暗结连理,容绪先生的主簿沈先生为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只是迫于容绪先生的权势,两人不能在一起。水贼劫船的混乱中,他还不惜为了美人挨了一剑。”
魏西陵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梦栖山辞话。”嘉宁脱口道。
萧暥:果然……
太夫人道:“西陵,让她说,后来那美人才子怎么样了?”
萧暥掐了掐眉心,听老太太的口吻,颇为担心何琰笔下的这一对苦命鸳鸯。
“坊间诸多猜测,莫衷一是,有说沈先生最终成功与美人私奔,也有人说,容绪先生赢得了宝船上所有的珍宝,还在在朱璧居置金屋养孔雀,但是为掩人耳目,把一切都推卸到主簿身上,想要知道结果如何,要听何琰先生下一回的分解。”
萧暥太阳穴直跳:特么的还是连载?
一直默默听着的魏瑄问道:“阿姐,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
萧暥头都甩出水来,能不能好好吃顿饭……
魏瑄凝眉道:“既然最后这美人失踪了,那你这袍服上的绣样又从何而来?”
魏瑄注意到,嘉宁身穿的裙子和萧暥当天天穿的袍服,除了式样稍有不同,孔雀的纹样和排布却极为相似。“莫非容绪先生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绣纹的衣袍?”
嘉宁不假思索道:“当时朱琦先生带了名画工,为美人画了一张像,那画工手艺极好,精细得连这衣袍绣花都完完整整画了下来。”
魏瑄骤然想起他在潜龙局中给萧暥画了一张像。
他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那画现在何处?”
嘉宁道:“那副画工笔极佳,惟妙惟肖,加上天下人都想一睹那美人的真容,所以这画拍出了五千金的高价,最后被一位贵人买走了。”
魏瑄立即问:“哪位贵人买走的?可有名姓?”
嘉宁道:“这就不知道了。那贵人没有亲自出面。”
魏瑄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以往画过很多萧暥的画像,画了又烧了,唯有这一张,因为当时潜龙局上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烧毁,不想却流传了出去。
高价买画的那个神秘的贵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拿着这一张画像又想做什么?
***
大梁城,
虽然是除夕夜,朱璧居里却是清静得很,丝竹声中,容绪靠在胡桌前自斟自饮。
他做了那么多年盛京商会的会首,却是为了享受着除夕不用赶回盛京的特权。毕竟新春佳节正是各家店铺生意的旺季,除此以外,年后还是打点关系,走动人脉的好时机。所以,以往几乎每年的除夕,容绪都不回家过年。
相比萧暥是从小没有家,直到魏西陵带他回公侯府,他才有了家。容绪却相反,虽然有家,但却不想回家。盛京的那个家让他感到禁锢和压抑,甚至厌烦。
他是青楼女子所生的庶子,少年时就厌倦了在家宴中逢迎长辈以获得一点点可能的出路和机会。成年后,每每回家,还要和家中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兄弟们虚与委蛇。
他观人观心,清楚他的这些养尊处优的兄弟族人看重他,是因为他手中的钱财和路数,至今,他们只不过将他当做盛京商会的大掌柜,需要他出钱出面,疏通关系,打点人脉。
而转过身去,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风评败坏的纨绔浪子,耻于提及的同族兄弟。他何必回家和这些人团聚,搞得彼此都不自在。
所以这除夕之夜,容绪还不如在风花雪月歌台舞榭中逍遥快活。
王戎拨开垂珠帘负手进来,黑着一张脸,把房内所有的歌姬都打发出去了。
容绪正喝得微醺,“今夜除夕,兄长从盛京赶来是来陪我喝一杯?”
“你倒还有兴致喝酒,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说的?”
容绪无奈道:“兄长,这些年我若在乎别人的唇舌,早就羞愤而死了。”
王戎脸色铁青,他知道这庶弟玩世不恭的秉性,但是这一回,他居然玩到了潜龙局上,惹出了那么一票乱子。
“你的那个主簿?他在哪里?让他立即出来!”
“兄长,我没有什么主簿。”容绪叹息道。
他心里明白,潜龙局这一笔买卖真是陪到天边了。正应了他去潜龙局之前答应萧暥的,此去潜龙局,输了算他的,赢了都是萧暥的。
其实这些日子,容绪也渐渐回过味来了,事情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失踪的屏风,就不对了。
原本他准备的这几百玉子的屏风也就够萧暥小赌一把,输赢不会太大。可偏偏那屏风失踪了,于是为了登船,那位沈先生就将萧暥卖做彩胜。
毕竟沈先生是萧暥的主簿,他担这风险,做这决定,容绪也不能置喙。
直到萧暥以八千玉子的身价,尽赢取局中珍宝,赚得盆满钵满。容绪方才知道,这沈先生的胃口有多大。他根本不是来赌局小玩一把,他就是来洗劫全局的!
而最终这次潜龙局,入局的诸侯大夫不仅输得血本无归,还虚惊一场,差点命都没了。
而众人都知道,沈先生是他容绪的主簿,美人也是他容绪的彩胜,穿着他容绪亲自制作的衣裳,所以这钱当然也是流入了容绪先生的袋子,容绪先生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更为可疑的是,在宝船出事前,容绪的主簿先生还格外贴心地安排他偷偷地先乘船离开。最后那场楚江上的滔天巨浪里,北宫浔、虞珩、海安伯等诸侯士族们都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不少人受伤,唯独他容绪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不仅全身而退,还赚的盆满钵满。
那些诸侯贵人们心底哪个不恼火。乃至于还迁怒于盛京王氏,之后容绪还得打点不少珍宝银钱去笼络安抚。
这件事上容绪不想跟王戎再提,算是吃了一记闷亏。
不过他此番也不是招招都错,他想到这里,抬手又斟了一杯酒,“这是陛下亲赐的紫红华英,兄长不尝尝?”
王戎眉头一皱,这才发现容绪所用的是金樽,“陛下不是一直看你不顺眼吗?为什么给你赐酒?”
容绪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陛下失后两年了,我将我的义女送入宫中。陛下如今心甚喜之,对她百般宠爱,对我这老丈人自然也不会慢待了。”
“荒诞。”王戎道,“你哪来什么义女,不会是哪个舞榭歌楼中猎来的美色,陛下若把一歌女立为妃嫔,岂不成了我朝笑话。”
容绪一摊手,“我们这位陛下做的荒诞事还少吗?又哪一回不是你我为他匆忙善后,如今,有这软玉温香,枕边吹风,可比你这张老脸在他面前动辄暴跳如□□用得多。”
“你闭嘴!”王戎被他气得一噎,直眉瞪眼道,“就你不老吗?都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你以为你还年轻?还有,我什么时候暴跳如雷?”
“兄长?”容绪扬起脸,一双眼睛依旧如年轻时般多情。
王戎猛然察觉到了,一甩袖子,花白胡子都根根竖起,在原地转了几圈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说罢,你是想用女人控制皇帝?”
***
广原岭。
到了腊月,大雪封山,山匪一般都窝在山寨里过冬。
又逢除夕,寨子里张灯结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伏虎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正跟一群山匪头目们吹嘘着这次北狄的惊险经历。
“我跟你们说,那个蛮人好像还是个世子,一身的腱子肉,身段极其雄壮。”他指着其中一个小个子山匪比划道,“他个头有你两个叠起来那么高,站在那里跟坐小山似的,我都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眼睛,他的眼睛是像野兽一样的金色。”
听得一众山匪连喝酒都忘了,张口结舌地等着他继续说,“那头领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我还骂他来着,可惜蛮子听不懂。”伏虎灌了口酒颇为快意,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那支箭从我胸口透过去,当场就把脊背都穿透了。差一点我就回不来了。”
阿迦罗那支箭偏开心脏仅不到半寸。伏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
伏虎道:“定是我的英雄气概震慑住了蛮子,吓得他射偏了!”
狍子笑道,“你算了吧,咋不是你人歪心也长得偏,蛮子哪里能想到,你那颗贼心是长在右边的。”
“哈哈哈哈哈!”众人闻言大笑起来。
伏虎折了面子,直跺脚道,“胡扯!我的心怎么会在右边?”
他急于证明,掀开衣裳,抓起狍子的手,“你摸,你摸摸!”
狍子赶紧甩脱他,头皮发麻道:“我不摸,你那么平,我摸你做什么!”
众人顿时又哄笑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名守山的兄弟进门来报,“诸位首领,山门前有一位先生来访。”
伏虎嘶了口气,“夜里来山匪窝,不像正经人啊?他什么模样?”
“戴着幕篱看不见容貌,但身段极为修雅。”
狍子放肆笑道,“晚上来我们这山匪窝,也不怕把他劫上山了?我们萧大统领几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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