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对手

    正月初七,燕州,馆驿。

    夜深雪重,时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

    东方冉把灯芯挑亮了点,将绢纸在桌案上徐徐铺开,柔软的纸如云卷云舒,展开了一张精工细描的画。

    画中的人侧身坐在水边,身段轻盈,肌肤胜雪,更妙趣的是他后背的衣衫半敞,上半身是人,纤细柔韧的腰身下却是翠羽金丝的雀翎,在水边华丽绚烂地铺展开来。他的身后是一丛层层怒放的牡丹,看墨迹的新旧,似乎不是原笔,不知道是谁的趣味。

    那花枝添得恰到好处,仿佛无风而自摇曳,让人有种信手拨开的冲动,指尖就会不经意地触摸到画中美人白皙轻柔的纤腰,细腻入微的触感丝丝入骨。让人不由心猿意马起来。这么看来,这几朵牡丹真是添得恰到趣味。

    一张画像能看得人欲仙欲\死,这画师也是丹青妙笔了。

    这张画是魏瑄在潜龙局上画的,潜龙局后就风靡了九州。

    东方冉探出一根如枯槁般的手指,又收拢了,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这阻碍了他对艺术的欣赏。

    瘦长的手指并没有流连在美人轻盈的腰线上,却偏偏落在他眼梢的一点灼灼的小痣上。

    角度微妙一转,旖旎春色中忽然生出了一线峥嵘来。再一看,那眼梢分明寒似冰刃,将无尽杀机藏在无边风月里。

    东方冉觉得有趣,这画师心机颇深,可惜没机会一见相谈,说不定还能颇为投缘。

    东方冉细细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此图在九州的行价已逾千金,辛苦郢副都尉为我求得真迹。都尉花了不少钱罢?”

    透过这张画,他能推测出很多东西。比如画中人的脸,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容颜。

    “没花钱,就杀了两个人。举手之劳罢了。”一道清亮的女声道,

    那副都尉是个俊秀的姑娘,个子高挑,做男子装束,显得极为精干利落。她自称姓郢,字青遥。是铁鹞卫的副都尉。

    此番就是她一路护送东方冉北上燕州。

    北宫达手下有两支重要的轻兵,燕庭卫和铁鹞卫,其中燕庭卫是北宫达的亲卫,负责卫戍,而铁鹞卫则负责用间、刺探、暗杀,行为更诡秘地多。

    “我初次见都尉,觉得你并不像一个杀手。”东方冉道,“你为何会成为北宫将军的铁鹞卫?其中一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今晚收到孔雀图的真迹,他兴致很好,说着斟了杯酒,“你我都是乱世中飘零之人,何不一起喝一杯?”

    郢青遥没有接酒杯,她不想喝此人的酒,那酒是用蛇蝎蜈蚣等毒物浸出来的,据说习武之人喝了强身健体,但她也是个女子,她虽然并不惧怕这些毒虫,但是心理依旧不适。

    她简短道:“没什么故事,乱世中,只是为了生存。”

    乱世里看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很多人能活下去就好。

    东方冉也不尴尬,兀自把玩着酒杯道:“看来都尉家中还有兄弟姐妹。”

    “有。”郢青遥并不隐瞒,道:“五十几口人,如今全靠主公庇护。”

    东方冉长叹了口气,“乱世之中,家人多是拖累,我也曾有家,家在穷乡僻壤,自从我进了玄门,就不想再进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了,柴门窄小,每一次进屋,我都要低下头。”

    郢青遥看了看他高瘦的个子,“你为何不为修缮一下?”

    “既入玄门,便是无家。”东方冉决绝道,

    ‘但你已叛出玄门’郢青遥在心里想,一个叛出了玄门的人,却不时还把玄门挂在嘴上,到底出于什么心态?

    郢青遥看不起叛徒,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让她联想到剧毒的蝎子和蛇,那些常年躲藏在黑暗中的冷血动物,冰冷而狠毒,伺机而动,一发致命。

    她不明白以主君的胸怀和眼力,为何要重用一个毒如蛇蝎又反复无常的男人,还下达了让她不遗余力帮助他的命令。

    她是铁鹞卫的副都尉,手中直接掌握着一支铁鹞卫,别看只有三十人,全是各怀绝技身手矫健的精锐,拿下郡城,夺取武库都没有问题。

    郢青遥道:“先生来燕州已半月有余,却还没有见到北宫将军的面,先生不急吗?”

    东方冉到达燕州时,已经是年末,名帖递上去后,北宫达没有召见,只让他住在燕州馆驿,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东方冉倒安之若素,慢条斯理道:“北宫世家三代公卿,北宫将军官拜太尉,雄踞燕州,声名显赫,帐下谋士如云,武将如雨,何止是幽燕之地的人才,九州之俊杰都趋之若鹜,北宫将军又怎么会注意到我? ”

    郢青遥道:“先生乃谢玄首的师兄。如果主公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必然会立即有请先生。”

    咔的一声,指甲嵌入杯中,青铜爵裂开了一道缝,绿色的酒液如同毒汁从指缝间淌下。

    东方冉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冷刺骨,阴沉道:“不必。”

    他用虬屈的指甲指了指脸上那张惨白的面具,“谢映之留给我这个,就足够我对他铭记于心了。”

    如果他的复仇还要仗着谢映之的名号,才能得到北宫达的重用,那才是天下最滑稽可怜的事。

    他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寒夜里听来毛骨悚然。

    郢青遥静静看着他,她明白了主君为何会选择东方冉。这是他一直用人的标准。既有疯狂的执念,又能冷静地谋划。就像呼延钺,像贺紫湄。无相和张缉从来都不是他的直系。

    东方冉止住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北宫将军吗?”

    郢青遥道:“自从萧暥拿下凉州,坐拥雍襄,只有北宫将军还能与之抗衡的实力。”

    东方冉点头,“谢映之辅佐萧暥,我就辅佐北宫将军,我们师兄弟各为其主,逐鹿天下,一决胜负,岂不痛快?”

    郢青遥道:“先生虽有建功立业之雄心,但是现在主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请见先生,先生有何打算?”

    难道一直在这馆驿里等待召见?

    东方冉道:“北宫将军不见我,是因为我尚无尺寸之功。只有做一件大事,北宫将军才会注意到我。”

    “什么大事?”郢青遥看着这个蛇蝎般的人,心中隐约一寒。

    主君评价东方冉时用了三个字,有奇谋。郢青遥觉得贴切,这是一条奇毒无比的蛇。

    东方冉并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北宫将军为何能雄踞北方,使天下才俊纷纷来投?”

    郢青遥不假思索道:“实力。”

    东方冉摇头,“都尉只说对了一半。”

    “愿听先生指教。”

    “这大雍朝的天下是世家之天下,这些高门大户最看重什么——名望。”

    郢青遥:“难道以主公三代公卿的名望还不够?”

    东方冉不客气道:“不够,在名望上,萧暥占有一个北宫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优势。”

    “什么优势?”

    “皇帝。”东方冉道,

    郢青遥心中微微一沉,此人果然眼光刁毒,主君也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才派遣紫湄潜入宫中,控制皇帝。

    “北宫将军实力再强还是大雍的臣子,陛下即便是个傀儡,也依旧是九州唯一的天子。皇帝在谁手中,谁就掌握了国祚正统。如果将来北宫将军与萧暥开战,名义上萧暥就是奉天子以讨不臣,都尉以为天下士人会站在哪一边?”

    郢青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别有意图:“看来东方先生已有奇谋。”

    东方冉看了一眼那画轴,“我料萧暥和谢映之现在都不在大梁,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

    郢青遥脸色一骇,“你要抢皇帝?”

    东方冉笃定道:“久闻铁鹞卫是天下一等一的军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

    从桑野郡出发北上,走官道,五天就可以抵达大梁。

    半年前,萧暥专门仿照秦直道,修了一条从大梁到江陵的高速公路,方便南北物资流通,利国利民,同时也算是假公济私了。

    眼看已经到了正月初十,还有六天就要开朝会了。可谢映之却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回去,一路走一路领着他拜访襄州的士族名门,顺便游山玩水。有时候萧暥觉得他好像在遛狐狸,而且乐在其中。

    经过大半年的屯田新政,沿途万顷良田,流民得以安家乐业,春耕即将开始。加上广原岭匪患已清,官道上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一派繁荣的景象。

    他们还顺道还拜访了居住在庸城的田夫人,康远郡的土豆侯爷,萧暥吃饱并打包了香喷喷的糕点,土豆侯爷还送给了他一座矿。

    这几天下来,襄州从士族到民间,对萧暥的普遍印象从‘杀伐果决心狠手辣’,变成了‘长得漂亮,好说话,不挑食’。

    他们在高门大户的轩堂里把酒言欢,侃侃而论天下大势,也会在平民百姓的宅院里,谈笑风生着日常琐事,柴米油盐。

    萧暥是发现了,谢映之什么都懂,和谁都能谈得来,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致。

    萧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袭烟色青衫飘然进了下厨,颇有兴趣地帮着主人家生火煮饭。

    “把桑木屑置于火中,火生得旺。”谢映之似颇有经验,一边随意挽起衣袖,往炉中添柴火。

    萧暥不禁盯着那小臂看了一会儿,从腕骨到肘部,肌骨匀秀,线条优美,却又丝毫不显文弱,那是可控弦执剑的手。

    谢映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失笑道,“我少时曾随父兄隐于南山两年,春夏读书耕种,秋冬习剑狩猎。”

    萧暥不由心中微微一凛。

    他从不认为谢映之是什么弱不禁风的文人。他身上从来没有陈腐的书卷气,反倒有一种山林水泽间的气息,空灵通透,表里澄澈,率性潇洒。

    沿途旅游之时,他指点农人耕作,萧暥就看出他熟谙农事,没想到他还亲自躬耕过。

    除此以外,萧暥推测他应该精通骑射与剑术,只是这些在强大的玄法面前,没有用武之地罢了。所以才从来没见过他佩剑控弦。

    萧暥不由脑补了一下,觉得实在和他谪仙的印象相去甚远,于是作罢,心道,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

    晚饭就留在农家吃了便饭,屋主人叫做周大壮,本是流民,来到这襄州赶上了萧暥的屯田新政,终于在这乱世安居乐业。

    周家有兄弟二人和年迈的老父母,弟弟周大武去当了兵,不在家。周大壮留在家里种地,照顾父母。

    因为他力气大,又勤劳肯干,今年地里收获丰盛,除了缴纳的官粮,还多出了一百石的谷子。去县城里换了银钱,打了一对金镯子做订婚礼,开了年后娶个媳妇。

    如果不是去年夏旱影响了收成,他能打几百石的谷子,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娶上媳妇了。

    吃饭间,周大壮还怪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封书信,让主公给他念念,信是前日收到的,他不识字。

    萧暥展开一看,信是周大武写的,字写得有如童稚,看来刚学不久。信中的大体意思是,这半年来,他在军中过得挺好,武艺日精,希望能有机会打仗立军功,当个百夫长。

    萧暥颇为有趣地寻思着,那会儿魏西陵替他在襄州练兵。莫非,魏西陵练兵还附带扫盲?

    晚上,周大壮要把自己东边盖的新房让出来给主公睡,萧暥表示不用,他向来随遇而安。便大咧咧道,“那是你留着年后娶媳妇的新房,我先睡了不合适,大武不在家,把他那间北屋腾出来就行。”

    而且那是新房,布置地披红带彩,喜烛高照。大过年的,他一只狐狸,为什么想不开要吃一嘴狗粮?

    周大壮道:“北屋那床榻太小,两人睡挤了点。”

    萧暥一愣,谁说两人睡了?谢映之根本不睡觉的!

    他每天打坐一个时辰,就能神清气爽。

    但是这话说出来没人信,如果他不接受换屋,周大壮明早看他的眼神估计会有点复杂。

    毕竟两个大男人放着宽敞的大床不睡,非要挤在一张小床上,形迹可疑,加上他们还一个清雅,一个俊美,容易引人联想。

    萧暥打了个寒颤,算了,还是吃狗粮罢。

    江北夜寒,萧暥早早抱着苏苏窝在被褥里。纱帐和被褥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榻前有一方屏风,兼做挂衣裳之用。

    萧暥抱着猫靠在红红火火的婚床上,看向一旁伏案书写的谢映之,感觉着实有点怪异。

    透过屏风和帐幔间的窄缝,他恰好能看到案前灯下谢映之秀美的侧颜。

    他正悬袖书写,长睫微垂,眉宇间一片静谧温宁。

    明灯下,青衫映红烛,风流逸世,说不出的悦目,仿佛这世间风月,万千美景都浓缩于这一隙之间。

    如此绝丽风景,萧暥作为一个大老粗也不禁看了片刻,才将目光移到案头的绢纸上,又是一诧。

    这似乎是水利工程图纸?

    萧暥蓦地想起晚饭间周大壮提及襄南土地夏季的旱情,随即又联想到这两天和谢映之游访过的山川。心中暗暗吃惊。

    这一路上,他看山看水,谢映之一边跟他谈笑风生当地的传说典故,风土人情,一边居然已在思考着如何因地制宜,兴修水利灌溉农田。晚上回来竟连图纸都画出来了。

    北宫达兵精粮足、实力雄厚,提前一年开战将会导致他们准备不足。所以谢映之已经在做筹谋了。兴修水利提高亩产。

    萧暥看了一会儿,眼皮就有点沉了,毕竟他是凡人,会犯困。但是他又不睡不着,因为太冷了。

    江南的夜,即使冷也带着一缕温润的烟水气。可是到了江北,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严寒仿佛有实质一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一入夜,刺骨的寒意就渗入关节。

    平民家里取暖用的是灶灰,冷得快,和公侯府里随处可见的暖炉也不能比。萧暥身体畏寒,觉得这被窝里渐渐地跟个冰窟窿似得。

    他把苏苏抱在手里当暖宝宝,但是苦于体积太小,苏苏又不会发热膨胀。

    他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猫他养了两年,怎么一点都不见长大,还是一只手掌大的小奶猫?

    他揉着那又秃又乱的脑袋,不禁犯起了嘀咕:“苏苏是不是猫中侏儒?”

    苏苏明显感到受了冒犯,狠狠瞪他一眼,嗖地窜了出去。

    这下连个暖宝宝也没了。

    萧暥沮丧地卷起被褥,回想几天前永安城的夜,寝居里炭火烧得旺,干净柔软的被褥,和那人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

    而现在,枕寒衾冷不说,连只猫都嫌弃他……

    谢映之一边书写,一边就听着屏风后悉悉嗦嗦的声响,某人翻来覆去,听着颇有一番长夜寒凉孤枕难眠之意。

    想了想,遂搁下笔。

    萧暥脑子里正乱七八糟的琢磨着,太冷了睡不着,动一动能增加点热量,什么运动能在床上做?

    就在他不老实地在被褥里翻来滚去时,屋内的灯光倏然一暗。

    谢映之熄了案头的明灯,长身而起。

    室内只剩下屏风边一点黯淡的烛火。

    一缕幽光正落在屏风上。

    半明半昧间映出一道清雅修长的身影,仿佛林间月下寒溢的修竹,又像雨后江边秀美的山峦。他抬手抽出了发簪,长发便如月华流水般铺散了下来。

    萧暥看得出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谢映之不是从来都不睡觉的吗?

    他一念还未转过,又见屏风上,那修长的手指宛若春风裁出的细柳,在腰间轻轻一荡,衣带松落,青衫如林风掠去徐徐飘下。随之,纯白的丝袍如一片柔云悠悠滑下肩头,委落在榻前的青衫上。

    雪白的烟青的罗衫层叠起来,如初春的细雪霰落在陌草青青的驿外,看得人心醉神迷。

    萧暥心跳都乱了几拍,草,看一个大男人宽衣解带,怎么竟然也如此赏心悦目的?他这样不大正常啊。

    他艰难地收回目光,把脑袋钻进被褥里做鸵鸟状,开启自我反省模式。

    谢映之再好看也是个男人。

    废话,妹子能跟你一屋。

    军队里大老粗脱衣服他见多了,有什么好看。

    可是刚才隔着屏风,只觉得那长发如月光流水,身段清修俊雅,美得无关性别……打住。

    就在他心里七嘴八舌地跟自己较劲时,鼻间隐隐地闻到了一缕孤冷幽玄的淡香。

    那始作俑者已经拨开了被褥一角,就见萧暥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双眼紧闭,表示已经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不要打扰。

    他自己不知道,那悄然挑起的眼梢都要飞起来了。

    谢映之忍俊不禁,指尖颇为好玩地拨弄那精致如剔羽般的睫毛,“主公?”

    萧暥被他弄得难受,长睫忍不住微霎,又想到上次雨夜客栈被整的经历,顽固地继续装死。

    谢映之看那卷成一团的被褥,在榻边坐下,好整以暇道:“主公与魏将军共寝时,也是如此?”

    ……!

    萧暥被他吓得双肩一震,他怎么知道在他们一起睡的?

    “我没有,不是。”

    萧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原主这个习惯,好像原主从小就是这样,卷起被褥把头埋起来,就是他温暖的狐狸窝,世间的风刀霜剑就再也伤不到他了。

    谢映之眼中有恻怜之色。

    他俯下身,青丝如墨滑落肩头,声音如春风温煦,轻暖地拂过萧暥的颈侧耳际。

    “你中过寒毒,冬日寒气容易滞塞在几个穴位,我给你纾解一下。”

    第322章 共枕

    夜雨潇潇,孤灯淡影,飘飘渺渺地落射在屏风上。青衫白衣层层叠在一起,像一番错落的山水。

    谢映之的手指秀劲有力,顺着萧暥的肌骨揉捏。相比云越的按捏,谢映之对穴位把握不仅更为精确,那手指纤长灵动如游鱼戏水,用劲巧妙,指尖拂过之处,仿佛有一股暖意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只片刻,他两颊氲红肌肤上浮起一层薄汗。

    萧暥身残志坚地挣扎了几下,就缴械投降了,抱着被褥舒服地哼哼唧唧。又被谢映之轻巧地翻过身来。

    幽灯下,谢映之坐在榻前,他身上只着一件薄透的丝袍,暗昧的烛光仿佛透过云雾,若隐若现照出秀逸的身形。

    如孤瑟的残冬里,一抹柔亮的春色。

    “先生,你冷不冷?”萧暥说着扯了扯谢映之的衣袖。

    他这是纯属手欠。

    恰好谢映之正起身,这一起一落之间,本来就松垮的薄衫如流水落花般散开了。

    萧暥傻眼了,他怎么老扯人衣服。

    “不是,我没有。”他眼梢又不老实地习惯性挑起,靠……

    薄雾散去,刚才隐于雾后的秀美山色完全展露出来,如霞色烟川,华光清远,人间胜景,虽世上风月,山河万里,不及其一。

    难得一见的风华,萧暥看得怔住了,目光顺着流畅的肩线,精妙如雕琢的锁骨,莹润似玉的胸膛一路流去……

    忽然眼前清风荡起,雪白的衣袖如流云般掠过,烛火随之熄灭。

    谢映之掩上衣衫,室内已是一片幽宁。

    黑暗中,萧暥这才回过神来,这回完蛋了。作大死了,让你手欠!

    换是别人,萧暥还能厚着脸皮心想反正都是男人,爱看不看,军营里光着膀子赤着上身的糙汉子多得去了。

    问题是这位是玄门大佬啊!

    就近了说,北宫浔的咸猪手现在有没有恢复知觉都不好说。

    而且谢玄首即便是炎夏,都穿得严丝密缝,寸缕不漏的!更别说平时,他出门都戴幕篱,连脸容都不露的,不容窥伺,不许轻渎。

    现在,他干了什么好事……

    萧暥卷着被褥表示: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到嗷。

    随即背后微微一凉,被褥被静静掀起了。

    萧暥不敢动,他刚干了坏事,现在身体僵硬地躺死狐狸。

    他感到有人在身边轻轻躺下。

    一缕清雅幽玄的孤香萦绕上来,如山林水泽间的气息怡人肺腑。

    萧暥一动都不敢动。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

    他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先生,刚才我什么也……”

    鬼才信你没看到。

    他有点委屈:“我就看到你上身,烛火就灭了。”

    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还想看下面?”

    “不是。”萧暥脸颊一热。

    等等,这是谢映之啊!

    以前谢映之给他上药,他满身的绣纹被谢映之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又看又抚弄,还颇有点玩赏的雅趣。什么时候见他不好意思了?他看得光明正大!

    这样的谢玄首会因为走光而想不开?不存在的!

    谢映之也根本不在意被萧暥看到了身体。他当即灭了烛火,是因为他锁骨下方的剑伤,一时间来不及用障眼法了。

    他没想到魏瑄的秘术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而帝王之剑传说是以太墟之玄铁铸成,以镇河山的传国重器,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杀伐之气,又被苍冥族用暗系秘术了浸渍了七年。

    这三者相加,若是普通人,接触剑风即刻毙命,谢映之虽然不是常人,但这一剑却实实在在刺入了他的身体,深入血肉。如要尽快痊愈,他就需要闭关半月修养。

    可是天下纷扰,根本不可能有半个月时间修养。

    自从潜龙局后,他先去了广原岭走了一趟,随即又南下接萧暥回京。

    虽然若他不去接萧暥,魏西陵也一定会派刘武带亲卫护送萧暥回大梁,但谢映之洞彻人心。

    他了解去国离乡,孤身北上,归期遥遥的满怀惆怅,他也知道那人心底的所思所念。

    魏西陵那些比他自己还寡言少语的亲卫至多能护萧暥安全。谢映之想给他一个能在路上陪他看山看水的人。

    在那场即将到来的决战之前,尚有一程无忧无虑的时光,在戎马倥偬间,看桃李春风,江山如画。

    “先生,以后还能和你一起出游吗?”萧暥试探着问,保证再不扯你衣服了。

    谢映之莞尔:“主公若要出游,可来玄门找我。”

    如果那时候他还是玄首的话。

    其实谢映之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一起出游。

    征和五年就要到了,前世,他逝于北伐之后。

    他给萧暥留下了假死之药和一封书信。

    信中只字未提自己的状况,但最终萧暥还是猜到了。人到了那个处境,对离别分外敏感。

    在溯回境里,寒夜孤灯映着萧暥苍白清削的脸颊,把他的余生都照淡了。

    枝头梅香已尽,窗外残雪尤寒。

    ……

    谢映之感到身侧之人微微打了个冷颤,遂把手覆上了他的手,萧暥感到那清雅幽濡的香气萦绕了上来,如细雨初霁,烟霭遥遥,从容幽淡又无处不在。

    他忽然觉得罢,榻上真的是容易看出一个人风度品性。

    谢映之平时喜欢逗他,时不时风轻云淡间语出惊人,把他噎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可是在床榻上,却不见了那风流放达,潇洒不羁。只有皎皎君子,温润如玉。

    谢映之将彼此间的距离保持地恰到好处,如春风煦暖,却又不过份亲昵,虽同榻而眠,却不问风月。

    “此番襄州之行,也并非只是游玩。”谢映之道,“我之前与主公提及过,襄州士族林立,主公若要稳固襄州之基业,必须得到襄州士族的支持和拥护。”

    这一趟下来,襄州士族对萧暥的好感度直线上升,彻底颠覆了以往他杀伐狠辣的形象。萧暥明白这是公关打广告啊。

    萧暥道:“我看先生还在绘制水利图纸?”

    “我打算在襄南建两道水渠,将之名为‘云溪’‘广柔’。云溪渠引稽山之水经过平庐、谷阳两郡府,广柔渠引楚江之水入西河平原。这两道渠一旦建成,可以解决襄南的夏旱。如此襄州的粮产可以增加四到五成。”

    萧暥明白谢映之用心良苦,他将备战之期缩短了一年,也就意味着钱粮储备的期限大大缩短了。

    谢映之原本可以提出反对,如果他说做不到,萧暥也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他会重新审查自己计划的可行性。

    但谢映之没有任何疑义,而是立即着手办事,这效率。

    萧暥暗搓搓想,他自觉不能跟老色痞刘邦相比,但谢映之却堪比他的萧何和张良。既能出谋划策又能总览全局。

    如今北宫达实力雄厚,兵精粮足。军粮一直是萧暥的软肋,这个短板在西征的时候就曝露出来了。

    但他不能再提高税赋,加重百姓负担,那么就只有增加田地的产出。

    建筑水渠可以将襄州的粮食产量大大提高,这方法虽好,但是萧暥有点担心。

    “这两道渠何时可建成?会不会太过劳损民力?”

    若是要修个一年半载,也赶不上北伐了,但是,催促工事又会让百姓过于劳苦。

    谢映之道:“主公放心,这沿途山势地脉我都勘察过,‘云溪’‘广柔’二渠皆沿山势而建,接通当地原有的水道而成,非重新开凿,故而工程并不繁重,我料想两月内能完成。”

    萧暥心中一动,两月内,就是说还能赶上春耕的末班车!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谢映之已经为他暗中埋下了什么。若将来天下有变,襄州是他不可动摇的根基和后方。

    萧暥又往身边蹭了蹭,隔着薄如蝉翼的衣料,他能感到谢映之安宁静谧的呼吸。

    他喜欢那又香又暖的气息,又贴近了点,“我听说此地产木雕。明天去市集,先生替我挑挑?”

    谢映之闲闲笑了笑,道:“关于这乐平县的木雕,士林里还有一段秩事,主公可想听?”

    萧暥最喜欢听逸闻秩事了。

    雨夜温香入怀,还有故事听,更何况讲故事的人声音清盈悦耳,娓娓道来。

    “那是容绪先生二十多年的旧事……”

    容绪?果然此人年轻时就是话题大佬。

    “先帝元丰年间,容绪先生来襄州经商游玩,一路风花雪月之事迹传于京中,当时朝中大儒濮铭老先生写了一篇《朱璧赋》讽之。”

    萧暥一愣,“朱璧居?”

    “朱璧居原名葭月居。”

    蒹葭与月,雅得很。

    “葭月居乃容绪先生创于元丰三年十一月,十一月又名葭月,故而得名。当时《朱璧赋》一流传出,葭月居的文人纷纷怒而要写文声讨,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文坛风雨。”

    这帮子文人的战斗力萧暥是见识过的,光谢映之这一句话,唾沫檄文满天飞,腥风血雨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容绪先生恰好在乐平,他写信一边让葭月居文人稍安勿躁,一边启程回京,因乐平盛产木雕,便顺带了一座榆木笔山送给了濮老先生。结果把濮老先生气得告老还乡。”

    为何?萧暥刚想问出口,就想到了一个词,泥塑木雕。

    容绪这是在暗嘲大儒濮先生看似德高望重,其实早就陈腐僵化,成了泥塑木雕供于堂上。

    “因老先生的这篇《朱璧赋》,容绪先生索性将葭月居改成了朱璧居。”

    萧暥心道,这名字改的顺手拈来,看似随意大度,其实酸爽无比,痞气中带着风流,很像容绪的做派。恐怕以后任何人提及朱璧居就会想到濮先生和榆木疙瘩,这笑话就在士林源远流长了。

    “此后,士林中就将那些看似德高望重,其实陈词滥调,专事辞赋雕工之人以木雕称之。”

    谢映之微笑,“主公还想送木雕给云渊先生吗?”

    萧暥尴尬地搓搓爪子,“回京要去云先生府上拜会,我在想准备点拜礼。”

    前几天谢映之说,若得云渊出山,中原士族尽归一半。萧暥知道这一点都不夸张。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大雍朝开国元勋之后,累世公卿,朝堂门生故吏遍布,无论在朝堂还是仕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也正因为如此,萧暥明白,想让云渊出山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打算,新年去府上拜会,还想挑个礼物以表诚心。

    但是,云渊先生喜好什么,他就犯难了。

    四十多岁,年过不惑,颇有雅望的男子喜欢什么?

    萧暥:“瓷器?”

    谢映之:“易碎,华而不实。”

    萧暥挨近了点:“古琴?”

    谢映之:“云先生有琴名曰秋籁。”

    萧暥没心没肺道:“古琴如友,朋友多多益善,云先生可以再收一张。”

    谢映之蹙了下眉,想微欠起身,忽然发现长发被某人压在了身下,遂放弃道:“琴如眷侣,此心已寄,主公再送一架去,暗示云先生纳妾?”

    萧暥头大,过、过、过,跳过这个话题。明明说的是琴,怎么被他说得有点微妙的酸味儿了。

    “那么笔墨纸砚,古玩字画?”

    “主公其实不必送什么礼物。”

    “初次登门,又是过年,空手不好。”萧暥一边道一边又开始不着调了。怎么觉得他们两人躺在床上合计着这个,有点像初次登门的小情侣要给岳父送礼?

    但问题是,岳父还不是谢映之的父亲,是云越的父亲,这好像有点儿乱。

    不对,岳父不该是义父吗?

    他赶紧制止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心里紧跟着抽了口凉气。

    如果义父在天有知,他胆敢让义父当岳父,绝对饶不了他。

    谢映之知道他又在琢磨小心思,淡淡道:“此番潜龙局上,有颇多雅趣之物,主公回去可以选一件。”

    萧暥总算收回神,这倒是个办法,立即想到,“有一盏白玉灯台,雕工颇为精巧,云先生擅书法,文房四宝肯定有了,我再送给他一盏白玉灯。”

    谢映之难得地沉默了一下:“灯台就算了。”

    “为何?”萧暥不明白了。

    “主公送此物,云先生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云越带回府,并从此禁止他和你有任何瓜葛往来。”

    萧暥眨了眨眼睛,更不懂了,怎么感觉比送毒\品还严重?

    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容绪送给他的灯台,被他摔断后,在谢映之指间化为齑粉。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好像有隐情?

    他来了精神,翻身伏在谢映之胸前,“不是灯台,到底是何物?”

    谢映之不知如何解说,遂抬起冰玉般的手轻捋了捋他颊边碎发,微叹道:“主公,我困倦了。”

    萧暥:这是什么借口?谁不知道他根本不用睡觉的!

    等等,谢映之从来不用睡觉,那么他今夜其实是陪/睡?

    ……

    窗外雨声淅沥,残冬寒瑟。

    萧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温润的山林水泽间,妙趣横生,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重逢。

    他翻了个身,揽住身边柔暖的轻云,把脸贴进云窝里,像一只寻花觅香的小狐狸般满足地嗅了嗅。

    枕春风十里,温香入梦。

    谢映之低头看向他,目光静若凝渊。

    萧暥不可能知道,当年雅集初见,不过是久别重逢。

    溯回地里。尘封往事,一触即发。旋即又被他掐灭了。

    玄门无情。

    黑暗中,那清若琉璃的眸子里却隐隐映出了世间烟火。

    ***

    数日后,大梁城。

    清早,云越装束齐整,快步出门。

    一名圆脸的小将士迎了上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云副将,今天去查哪里?”

    昨天挑灯巷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大过年的闹得鬼哭狼嚎,太过瘾了,活该!

    新春佳节原本休沐,但云越半点儿没闲着,天天带人巡查大梁城里的画本铺子。

    自从半个多月前,萧暥赴潜龙局后,此后音讯全无。

    日子变得漫长而索然,案台积灰拂去一遍遍,庭前梅花开了又落,阶前残雪融了,人却归期无期。

    即便没有什么事务,云越依旧每天会去将军府,想着哪一天清早,晨雾初散时,从那寂寥的大厅里传来熟悉的人声笑语。

    期间只有容绪来过几次,送来些奇花异草和珍奇古玩。陈英也来过一次,交了北边的军报。

    冬去春来,朝朝暮暮。除夕夜,大梁城里,飘浮着满河莲灯。

    这场景似曾相识。

    云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好像那人会从此一去不返。

    就在他日子过得枯寂煎熬时,满城开始风靡孔雀图及最新版的梦栖山辞话。

    尚元城的街市上,凡是能跟孔雀美人沾边的,簪花、画扇、屏风、绢帛、绣品,甚至宫灯、漆案林林总总都能卖上好价钱。

    仕子姑娘们流行穿碧海青天色的衣衫,容绪发现了商机,还设计了一种木夹,可以把长发卷成水波一般。

    至于书中,何琰更是写得天花乱坠,什么孔雀化为绝世美人,诸侯群雄竞折腰,不惜兵戈相向,虞贰将军与孔雀春风一遇,为争美人指使沙蛇劫船,岂知美人早就心属风流才子沈先生,于月下船头,大江高峡之间,相拥交吻…

    甚至连画本都出来了,什么群龙夜戏孔雀,江上风月,凤栖梧,夜潮生……各种题材,各种姿势,应有尽有。

    云越顿时看得脸都青了,细眉一挑,全查了!

    他终于有事忙活了。

    每天巡视街市,敢卖画本的统统抓起来。没收画册及所有非法所得,充作军资。硬生生把所向披靡的锐士营带成了一支古代的城管大队。

    他正要翻身上马,就听身后一道沉稳的声音。

    “且慢,你去哪里?”云渊从堂上步出,看他一身轻便的戎装,皱了眉。

    这个春节,就没在家里呆过几天。

    云越道:“父亲,我去尚元城巡视。”

    “巡视街道乃清察司的职责,你越俎代庖是何道理?”云渊道。

    云越撇撇嘴。

    “今天随我一起去新春雅集。”

    “我不去。”云越立即道。

    云渊皱眉:“为何?”

    “一群文人聚在一起,卖弄辞章,相互吹捧,看着就生气。”

    云越沉下脸,这小子锋口利辞,对士林倒是看得入木三分。

    “今天你必须去,陛下亲临。你挑选十几名精干的锐士作为家丁,负责卫戍。”

    云越心中一惊,皇帝怎么忽然要来雅集了?

    他察觉到了丝异样。随即想到了一个人。

    谢映之说过,若京城有变,找江浔。

    (本章莫名被删剧情,导致字数不足不能提交,后来的小可爱请见谅)

    第323章 雍襄锁匙

    在大雍初年,京兆尹是住在自己的私宅,每天走班,后来孝景皇帝特批了八百金,让京兆尹在办公的府院内营造官邸。于是京兆尹的府邸和官宅就合并一起。

    云越快速地穿过庭院,以往孙霖任京兆尹期间,这院子里搁满了盆景和花木,走路还得绕着,如今这些东西都撤走了,整个庭院亮堂了不少,路也宽敞了。

    云越走得急,脚下生风,差点和一名抱着卷册的小吏撞个满怀。

    “新春修沐,你们不休假?”云越奇道。

    那小吏不知道他身份,只觉得衣着华贵,应该是哪家的公子。

    “府君正在重新清点登记大梁的各类仓府物资,我是大梁本地人,新春家里没事,来这里还能忙活些。”

    云越想起来,孙霖任京兆尹时,做事很是敷衍,看来江浔正在把以往的档案卷宗重新核实。哪些可用,哪些要修缮补充,哪些弃置。

    “去吧。”云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心道,好一个勤勉的小吏。

    此时正是辰时初刻,云越来的早,江浔起身地更早。

    清早的京兆府大堂上有些空寂的薄寒,一道曦光落在室内。

    简单的说明了来意后,云越道:“此番新春雅集,与会十七人,加上各人所带家丁护卫,总共不超过一百人,陛下忽然要驾临,我担心卫戍不周。”

    其实皇帝出行有金吾卫护卫,至少也有一两百人的阵仗。

    但是皇帝偏要在萧暥和谢映之都不在大梁期间,忽然驾临雅集,云越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而且,无论是皇帝的金吾卫,还是雅集上各士族家的私兵护卫,其战力在云越这样实战出身的将领眼里是根本看不上的。

    “陛下驾临,为弥补守卫兵力不足,所以父亲让我调十余名锐士充作家丁护卫。”云越道。

    江浔却问:“雅集地点在何处?”

    云越道:“仙弈阁。”

    仙弈阁就是当年萧暥结识谢映之的地方。

    江浔道:“阿汐,取坊图来。”

    片刻后那名精干的小吏就抱着大幅卷轴进来。

    江浔抬起一盏雁足灯走到坊图前,灯光映出他修长清拔的背影。

    那是一张极为详尽的大梁坊图,从城中心区域的皇城到周围高门大户,街道里坊,城楼工防,乃至于城郊的山水别院,屯田兵营都标注地一清二楚。

    仙弈阁在城郊碧浪湖边的一座小山上,周围的地形一目了然。

    这一看之下,云越就觉得不大妙。

    那座山虽然不高,但山势逶迤,道路回旋,草木遮蔽,利于伏兵。

    江浔的手指沿着山间一条崎岖的小道划过,“若是有人要劫了陛下,从这条道出逃,山下再有车马接应,便可一路北去,进入冀北平原,便没有踪迹了。”

    “有人要劫掠陛下?”云越微惊道。

    江浔眉心微蹙,“只是个假设。”

    然后他又道:“不但如此,此山呈天然的八卦状,道路纵横,四通八达,无险可守。云副将的十来锐士,若分散在山中根本守不过来。”

    他分析得有条有理,云越几乎怀疑他当过兵打过仗,“府君认为,需要多少兵力?”

    江浔道:“五百人,可据守住所有上山之路。”

    “好,我调五百锐士去。”

    “且慢。”江浔道,“云副将还没有明白令尊的用意吗?”

    云越想起来,父亲让他手下锐士扮作云氏的家丁,不能暴露锐士营的身份。

    他心思极快,立即就明白了江浔所指。

    此番雅集虽然只请了十七人,但这些人不是朝中公卿、宗室贵胄,就是京中名流、士林领袖,说白了都是一群自视甚高的士族。

    如果雅集中,出现五百名披甲执剑的锐士,这些人会怎么想?皇帝又会怎么想?

    若中途真有人图谋不轨,惊袭圣驾,派出锐士护驾倒还好说,如果这不过是他们对形势的过度判断,最终,雅集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么事后那些士族贵胄们绝不会认为士兵是来保护他们的,而是会视作对他们的看押、监督、威胁。

    他们甚至会说萧暥飞扬跋扈,以鹰犬监督皇帝,看押士人。

    再想到萧暥刚刚好转的名声,云渊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经历了文昌阁策论和西征后,好不容易洗白些的名声,不要再沾染上泥污。

    江浔道:“锐士营是主公的嫡系军队,一举一动都会联系到主公身上,所以锐士营绝不能动,更不能出现在士人公卿的集会上。”

    他目光明锐,“要动,只有京兆府兵。”

    闻言云越心中暗暗一震。

    确实,京兆尹本来就负责京畿一带的治安,如果此番出动的是京兆尹的府兵,那些士族名流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但是从战力上说,京兆尹的府兵和锐士营相差太远,而且还有一点……

    云越指出:“仙弈阁在京郊,恐怕也不是京兆尹的辖区里。”

    京兆府的辖区仅限于大梁城四门以内,事后,那些文官们必然会群起而攻讦江浔擅越职权。

    江浔当然心知肚明,他倒不在乎事后被人弹劾,但也清楚孙霖手下这批京兆府兵的战力。

    他静静道:“所以,我们不能让陛下离开大梁城。”

    云越心中一凛,“你是说阻止陛下参加雅集?”

    江浔点头,“大梁城内若有变故,不仅有我京兆府五百府兵,还有陈英将军的清察司一千禁卫,可保万无一失,但是一旦出了大梁城,灞陵大营和北军离开碧浪湖距离都太远,不能及时响应。至于锐士营,主公不在,我们不要擅动。”

    云越立即会意,问:“怎么阻止陛下?”

    江浔道:“分两步,谏言和谏兵,若能谏言,尽量不要动兵。”

    但是谏言,且不说他们两人都太年轻,更何况云越还是萧暥的副将,更不便出面。要说德高望重,可以谏言的也只有云越的父亲云渊了。

    云越蹙眉道:“获悉陛下要来,父亲一早前往仙弈阁筹备各项事宜了。”

    江浔思忖道:“此番雅集是涵清堂的廖原先生和朱璧居的容绪先生主办,廖先生是太中大夫,容绪先生更是陛下的舅舅,可由他二位进宫劝谏更为合适,即使劝不动,拖上个两个时辰,说不定主公就回到大梁了。”

    闻言,云越心中一振,急忙问:“主公今天就回来了?”

    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萧暥的消息了,现在听江浔那么一说,说不定是谢映之透露给他的消息,不由地心中振奋。

    江浔道:“只是我的推测,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明天开朝会。新春第一场朝会,主公应该不会缺席。”

    他隐隐感觉到,新年之后,萧暥和谢映之会有大动作。

    ***

    居风县,离大梁还有两百余里。

    渭水流过,一边是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

    清早登山本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情。

    朝阳初升,晨雾间透出氤氲的霞光,照在山脊的残雪上,一片晶莹的白雪映着绯色。

    在古代登山是种什么体验?

    谢映之想了想,微笑道:“有山路、扶手,除了没有缆车,其他都和你们那里一样。”

    他眼睛弯弯的,表示:你还信不过我吗?

    片刻后,萧暥爬山到半程,信了他个鬼!

    古代登山和现代完全不能比,现代有平坦的石阶,有安全的护栏。古代是真的一无所有。

    至于谢映之所说的山路,那是山路都是药农猎户上山时踩出来,有时是埋藏在野蒿间蜿蜒的小径,时断时续,跟着走一程,又隐没在荒草积雪中了。有时是直接在悬崖石壁上凿出浅浅的一道道痕,山风吹散云雾,隐现出脚边笔直如削的峭壁,偶有碎石落下去,连个响都听不到。

    而这还不是最坑的。最要命的是这个季节,山上都是残雪,山阴处,冰还没有融化,脚踩下去一步一滑,稍不留神就会滚落深渊,万劫不复。

    果然,他们一路上连个进山采药的人都没见到,这季节,连熟谙山路的药农和猎户都不会冒险登山!

    谢映之走在前面,山风掠起衣衫飘然,恍如闲庭信步。

    萧暥眼梢又往脚边一瞭,谷底森寒的风扑面,云遮雾绕,壁立千仞,不知深浅……虽然他没有恐高症,但这也太考验心理素质了。

    他如履薄冰地走了没多久,眼前又是一道冰刃般的山梁,穿云而下,如断剑般横在峡谷之间。雾气间时隐时现地露出断断续续的黝黑山脊,如鸟道孤悬,飞燕难渡。

    萧暥深吸一口气,正要硬着头皮踏上去。

    这时,一只冰玉般的手拨开了眼前的云雾向他伸来。

    山风吹拂,烟青色的衣袖悠然飘荡,如同一片浮动的云雨。

    萧暥蓦一怔,忽然想起谢映之曾说过有扶手,等等,他该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萧暥嘴硬:“我没事儿。”

    他不至于爬个山,都要紧张到牵着人的手。

    可是那修长优美的手仿佛冰天雪地里绽放出皎洁的清莲。

    他在保持勇敢形象和牵手间短暂挣扎了一下,如撷花般握住了那只手。

    谢映之稳稳地一提,他脚下就落到了实处。刚才心中的空虚不定竟倏然间烟消云散。

    萧暥心道,他刚才绝对不是害怕,这就好比毫无安全措施攀登悬崖峭壁,他又不是专业登山的。他可以死在千军万马中,但是脚滑摔死太憋屈了。

    山间寒风呼啸,谢映之牵着他的手,穿行在云雾袅绕的山巅,边走边娓娓道,“此山名为暮苍山,海拔一千五百米,虽不是齐栾山脉最高峰,却是最险峻之处……”

    清雅和煦的声音随风飘散,眼前是千仞绝壁,脚下是万丈深渊。

    越往上走,山风越来越大,狂风吹拂起雪沫飞扬,震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那只握着他的手,温暖而坚定。

    仿佛无论前路险峻,都能够一直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

    ……

    等到山顶的时候,已是辰时三刻。

    爬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萧暥双颊染上霞色,额角鼻间微沁出细汗,在初阳下亮晶晶的,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就像窝了一冬后,豁然而来的舒畅。

    他看向谢映之,晨曦下,他的容色如微凉的雪,清若琉璃般的眼眸里风卷云影般变幻不定。

    然后他握着萧暥的手走向山巅,长风激荡,卷起碎雪纷乱,两人并肩立于峭壁之侧。

    萧暥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仿佛猝不及防间卷入了一副泼天盖地的壮阔图景。

    朝阳在浓云后折射出黯淡的金光,映照出沉沉的天空,暮苍山雄浑的山体如同像南北张开的铁臂,将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揽入怀中,又像一堵绝壁城墙,一副连天巨幕,赫然横亘于渭水之侧。

    这种地势简直就是天然的雄关险塞。而且此处离大梁只剩下两百里地,恰好相当于函谷关之于咸阳的距离。

    萧暥心中暗凛,果然谢映之带他来此间,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

    他道:“若在这里造一座城,就能据险要,扼山川,成为大梁之门户。”

    谢映之点头,“此处离大梁城两百余里,为关中之咽喉,雍襄之锁钥。主公请看。”

    随着他所指之处,萧暥发现残雪覆盖下隐隐约约露出了古城墙的轮廓,像一头颓废的巨兽的骸骨,古拙苍凉,断断续续横卧在山脊之间。

    古城关?

    果然,这里曾是壮士断腕,英雄折剑之处。

    此处据关中要塞,往东北眺望,是幽燕之地,往西是豫州虞策,蜀中赵崇,往南是渑州张繇。天下虎踞龙盘,目极之处,唯不见春风烟雨的江南。

    萧暥眸色一黯,这瞬息的神色变化被谢映之尽收眼底。

    他目光微沉,却只静静道:“前朝在此间所筑关隘荒弛已逾百年。主公想要重修就要尽快筹备。”

    萧暥收回心神,点头。

    他明白谢映之的意思,大战将至,这座关城必须在一年内建造完毕,驻军投入使用。

    谢映之似乎早就思虑成熟:“主公可在现有的关城,修复、加固、扩建。此后再迁雍州军户居住此间。进而将其铸造成若黄龙城一般的军镇。至于这关塞工程图纸,回京后与我十余日……”

    他说到这里,山间忽然传来鹞鹰振翅之声,谢映之凝目望去,那是大梁的方向。

    ***

    仙弈阁在大梁郊外五十里处的碧浪湖边。

    此番雅集,因为谢映之不来,当年碧浪湖边华车满驻人头攒动,文人士子争相围观的盛况不再。倒是显出了几分冬日的寂寥。

    雅集正式开场是午时,但从辰时开始就会陆续有士人到场,先到的人坐而说玄论道,清谈闲聊。

    容绪和廖原都还没到,涵青堂执笔段珪和朱璧居士人吕虔已经开始打嘴仗了。

    两人吵得口干舌燥,段珪撸袖子露出螳臂般干瘦的胳膊,“上茶,快上茶!”

    一名灰衣侍从端着茶盘快步走来。

    那人体格结实,脚步却出乎意料地轻捷,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像阳光下一道倏忽移动的影子。

    云渊正在首案前和宁游说话,不由看了一眼。

    那侍从快步走过案几旁,摆放在案头的几张绢纸连动都没动一下。

    为以免茶水溅到衣袖,他的袖子挽起,露出粗壮有力的手臂,和旁边段珪的螳螂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会儿雅集上来的人还很少,不需要一直侍奉,那灰衣侍从奉完茶,转了一圈,似没事干,闲闲地走上楼梯。

    仙弈阁三层有一个眺望台,可以将山间风景尽收眼底。

    炎夏时登楼远眺,自有清风扑面,甚是凉爽。但是这会儿是残冬,楼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站在雕栏前极目远眺,碧浪湖一片潋滟,可以清晰地看到湖边的驰道。

    已是辰时三刻,皇帝还没来。

    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他的名字叫赵岐,为铁鹞卫的一个校尉,此番行动,铁鹞卫总共出动三十七人,除了往来联络情报的五人,其他大多数兵力布局在仙弈阁四周。

    郢青遥说,宫中有她的内应,必然会说动皇帝出席雅集,可是现在还不见圣驾,难道京城出了什么状况?

    他正要转身下楼,忽然旁边的阁门开了,一道沉稳的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渊走出门,雕栏边的风很大,瞬间盈满袍袖。

    赵岐目光幽森一沉,望了眼楼下。

    ***

    大梁城。

    江浔和云越兵分两路,分别去了容绪和廖原的府邸。

    据朱璧居的管事道,容绪先生昨夜未归。不用猜都知道,此人又不知道是在哪处花间歌坊逍遥。至于廖原先生,此人迂不可及,因为觐见皇帝不能马虎,无论如何都要颜面得体更衣熏香。

    等他终于磨磨蹭蹭赶到皇宫,已经是巳时初刻,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刚起驾出宫。

    终究晚了一步。

    云越细眉一挑,断然道:“那就只有拦驾了。”

    第324章 拦驾

    巳时初刻,皇帝的车驾到达朱雀大道。

    大梁城有朱雀、玄武两条大道贯穿南北,直达四门。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街道上熙熙攘攘。

    时近中午,大梁百姓采买完毕回家做饭,外乡游客也都进了各家酒楼饭馆。

    桓帝瞥了一眼熙攘的街景,悻悻道:“听说当年谢映之赴雅集,万人空巷夹道迎候……”

    而他这个皇帝出宫赴雅集,市民百姓该干啥干啥,完全没有假想中夹道欢迎,一睹天颜的盛况。他心里的失落不是一丢丢。

    桓帝阴阳怪气道:“曾贤,你说玄门的排场是不是堪比皇家了?”

    曾贤赶紧道:“陛下,玄门怎么能和皇家的天威相比。”

    桓帝手指叩着马车的窗沿,有些烦躁。看来对这个回答还不满意。

    曾贤察言观色道:“如今世道不平,人心浮动,谢玄首又有谪仙风姿,世人皆逐声色罢了,不懂得陛下的胸襟和宏图。”

    桓帝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曾贤赶紧又赔笑道:“陛下可听闻风靡大梁的孔雀美人,若来帝京又岂止是万人空巷?恐怕风头还要盛过谢玄首,不过是世人皆重色罢了。陛下又何必屈尊与之相较。”

    他说到这里,却心有所感。其实并非世人重色。而是在这沧海横流的乱世里,人人都朝不保夕,别说小民百姓,即便诸侯王爵,公卿贵胄,也是今朝不知明朝事,今晚歌舞升平锦绣荣华,明朝兵临城下人头落地。不过瞬息之间的事。

    他不忍低声嗟叹道,“然也不能全怪世风日下、时人重色,无非是乱世里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罢了。”

    桓帝闻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曾贤正想,看来皇帝也是心有所念的,他到底还是这大雍朝的天子。

    桓帝突发奇想问:“曾贤,你说潜龙局上的孔雀和谢玄首哪个姿容更妙?”

    曾贤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桓帝无趣地挥挥手,“你一个阉人懂什么。这种事还不如去问朕的二舅,朕听说他昨晚又流连花间醉卧不醒了?”

    宝琼阁的雅间里,容绪掩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一名婀娜的女子款款上前,“早春风寒,奴婢这就把窗户关上。”

    “不劳姑娘了,我还有些酒醉,吹吹风舒服些。”容绪温声道。

    他说着看向窗外,似不经心道:“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喜欢这上元的街市,人们相遇,谈笑,携游,桂树底下,青年男女相拥相恋。”

    “是。”那姑娘被他说得羞红了脸,飞瞥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雅阁。

    容绪淡淡笑了下,拿起案头的杯盏,静静抿了口。

    窗外阳光正好,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雀大街上的情景。

    容绪目光清明,没有半点宿醉的影子。

    他酒量很好,只是找借口不想参加今天这雅集,趟这浑水罢了。

    昨天傍晚,他收到了宫里王美人传出的消息。

    王美人就是贺紫湄,因为贺紫湄作为容绪的养女进宫,封了美人。

    这也是贺紫湄进宫后第一次给他传消息。也是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消息很简短,陛下忽然心血来潮,要驾临次日的新春雅集。

    容绪立即想到,新春雅集在城郊的碧浪湖边,防卫松懈。皇帝忽然驾临雅集,怕是个大麻烦。

    而且皇帝向来对士林那一套不感兴趣,怎么会突然要来雅集,他敏锐地品出了一点异样的气息。

    但贺紫湄只告诉他陛下要驾临雅集,并没有告诉他之前皇帝见了什么人。所以,容绪无法推断出更多的信息。也不知道皇帝这次出行是出于心血来潮,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是有人暗中唆使,那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

    事发突然,容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帝要来,作为雅集的主办方,他很可能会惹上麻烦。

    于是容绪做了两件事,一,甩锅。立即将消息透露给云渊,把这麻烦打包扔给了云渊。

    云渊一定会让云越调锐士营随同护驾。而云越及锐士营,和士林那帮人向来都不对付。

    如果雅集最后什么事都没发生,虚惊一场,那帮子士人们必定会反手扣给萧暥一个飞扬跋扈,监督士人,威胁皇帝的罪名,萧暥刚刚好转的名声又岌岌可危了。

    如果雅集上确实有阴谋,暗中有人图谋不轨,那么,他容绪的这一次通风报信的举动,就卖了萧暥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这笔买卖,左右都亏不了。

    至于这第二件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今天的雅集,容绪是万万不会去参加了。他夜宿花间,喝了个大醉。反正他这风流之名早就传遍了士林。

    这局面且让云渊廖原他们去头痛罢。但容绪还是不会放过这个隔岸观火的机会。

    这大梁城里从来都不太平,这回不知道又能翻出来什么牛鬼蛇神。他且看戏。

    这时,朱雀大街北面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是皇帝的车驾。

    与此同时,容绪看到朱雀大街的另一头,一支劲装的军队正迎头而来。

    容绪心中微微一摔,莫非云越这愣小子要和皇帝硬杠?这就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他有点失望,他至少以为云渊会有所筹谋。不会做直接拦驾这样简单粗暴的事情。

    云渊大名士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

    仙弈阁

    楼台上风很大,赵岐看了眼楼下。

    阁前有一片梅林,曲水流觞的雅席错落林间,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士人或坐或立或闲游。

    他只需要伸手一推,眼前的人就会从这楼上坠落。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下面惊慌失措围拢过来的人。

    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儒雅的先生,觉得这真是件糟糕的任务。但他只是一名铁鹞卫,不认识什么士林领袖。

    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正要动手。

    云渊又问道:“今日陛下亲临雅集,所有的侍从人员都要记录姓名。”

    这句话猛然提醒到了他,他们的目的是劫持皇帝,这会儿若有人坠楼,今天的雅集就不能继续下去了。皇帝若听说这个消息,也必然半路折返,这次行动就要失败。

    赵岐犹豫了,但他哪里知道那个被他一刀宰了的侍从叫什么名字。

    他嘴角的肌肉抽了抽,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有些低哑的嗓音道:“咸平,咸平。”

    赵岐立即反应过来,道:“我在这里。”

    “哦,云先生也在。”来人立即躬身行礼,

    此人五十多岁,穿着皂青色的袍服,面容清瘦,长着一张苦瓜似的脸。

    云渊认识他,此人是太学院的博士周常。

    虽然容绪、廖原是此番雅集的主办者,但他们这样的身份当然不可能亲自过问雅集的具体事宜,所以这个周常是具体筹办雅集的人。

    “云先生,咸平初来,不识得规矩。”周常连连拱手,然后催促赵岐下了楼。

    出了阁楼,还没等赵岐发问,周常一改平时唯唯诺诺的行止,快步走到一片沙地前,捡起树枝画了两个字,一个人一个鬼。

    周常心中一震,立即反应过来,人傀?

    “莫非是东方先生?”

    人傀术属于中阶秘术,人傀术操作的有三个要点:操纵者,被操纵者,和操纵的距离。

    作为操纵者,东方冉的秘术修为不高,而操纵的距离又比较远,所以他只能在被操纵者上做文章。

    被操纵者心智体力等越弱,就越容易被操纵。相反心念坚定,意志力强的人就很难控制,甚至还有被反控的风险。

    基于这个理论,他选择了周常。因为这是整个雅集上最懦弱的人。

    周常谨慎,胆小,在雅集上这些名士贵人间深感自卑,这使得他极其容易被控制。

    至于人傀术需要的生辰,当年东方冉作为日月教主的时候,手中收集到多份士人官员的资料。其中正好有周常的。

    借着周常的身份,东方冉将铁鹞卫渗透进仙弈阁里,一共三十多人,郢青遥亲自统帅。

    过了巳时,除了醉生梦死的容绪和迟迟不见露面的皇帝,与会的名士都到齐了。

    这个新春雅集一共邀请了十七人,这些人不仅是海内名士,而且大多数还在朝中担任官职。

    长久以来,朝廷上默认分为两个派系。清流系和盛京系。

    清流系的成员大多数是受朝廷征召的各地名士。

    比如刘维来自漳城刘氏,盛跃则是凉州士人,他们不仅出身名门,德行俱佳,或风仪出众,或学富五车、文章锦绣,在当地的影响力很大,所以被朝廷征辟入仕。

    当然还有朝廷屡次征辟,却无意入仕的,比如云渊,云渊名气太大,他若入朝,会左右朝廷之风向,所以云渊行事向来慎重低调,不会轻易加入任何派系。

    还有宁游,宁游从过军,打过蛮夷,为人性格豪爽,宁做百夫长,胜过一书生。宁从军,不出仕,纵使手中有笔,也是其力断金的铁笔。更看不惯朝中某些人的风气。

    这某些人就是盛京系的官员。

    与清流派相对的是盛京系,以杨太宰,柳尚书等人为代表,这些人大多数是盛京的旧官僚,兰台之变后随朝廷一起东迁到大梁。他们世代官僚,和盛京王氏关系密切,又通过相互联姻,相互提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如果说清流系士人大多还清高廉洁,爱惜羽毛,有匡扶社稷,扶危救乱,再现大雍中兴的夙愿。那么盛京系则是外与外戚王氏遥相呼应,长期把持朝政,排斥异己,力图保证幽帝朝曾有的利益。

    但是比较有趣的是,清流系只有少数人加入涵清堂,因为涵清堂主廖原迂腐的做派和高调的行为,引来了很多沽名钓誉之辈冒充清流,比如在文昌阁策论时被谢映之当堂痛斥至昏厥的唐隶。所以清流们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但涵清堂一旦和朱璧居发生隔空论战,他们又会纷纷写文章参战,只是表达立场和观点,与组织无关。

    无独有偶的是,盛京系的官僚也很少加入朱璧居。这也和朱璧居主容绪的做派有关。

    容绪先生风流放浪,行为不检,又好奇装异服和稀巧的玩器,卫道之士对他口诛笔伐多年。也不见得他稍有收敛。

    诸如杨太宰,柳尚书等身份颇高的人,遇事虽会去朱璧居讨主意,同时探探盛京王氏的立场,但绝不久留,公开场合更是和朱璧居划清界限,以免落人话柄。

    另一方面,容绪庶子的身份也让盛京系的官僚颇为不屑。在他们眼中,容绪在王氏族中的地位,也不过就是个盛京商会的大管家罢了。

    综上,尽管朝中的清流系和盛京系都不怎么待见涵清堂和朱璧居这两个会社,但是涵清堂和朱璧居所组织的雅集,他们一般都会来参加。

    毕竟在朝堂上争吵要被史官记录下来,流传百世成何体统,但是雅集上争吵,那叫做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不过这次雅集,年前的那场夺城之变的阴影还没有散去,涉事的世家,如杨太宰,柳尚书等都被勒令在家反省,所以来赴约的人有点少。但这并不意味着诸君的战斗力会降低。

    清谈才进行了没多久,众人就聊到了容绪先生因流连花间,乃至误了雅集时辰,可谓是风流误事的典范。

    随即就有人很自然地提到了容绪先生前不久一桩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潜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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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容绪先生无论是否到场,都是引领话题风向的标杆。

    战火由清流系的李沐而挑起,嘲讽容绪先生利欲熏心本想在潜龙局上以小博大赌一把,结果赔了美人又折兵,弄得人财两失。

    盛京系士人立即反唇相讥,扒出李沫家族三代的老底,并嘲讽李沫的祖父乃寒门出生,借着幽帝年间党锢之祸赌了一把才挤身朝堂,这才是真正的赌徒。

    朱璧居士人郑绮道:“世家子弟无论如何不肖,行事都要顾及家族百年的名誉,而那些寒门仕子就不同了,他们家徒四壁,举族白丁,有什么名誉可以顾忌?又有什么家财可以输的,所以他们行事肆无忌惮,赌赢了一本万利,赌输了也不就是回乡种地。”

    席间都是名门望族,这番言论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

    他们又想到了不久前萧暥推行的科举新政。虽然以征辟为主,科举只是小部分试行。

    但是试行就是有推行的可能,而且萧暥这个人以往我行我素惯了,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如果他要大举任用寒门子弟,那将是对大雍整个士族体系的冲击。

    这种担忧化作了对寒门子弟的敌意和怨愤。

    有人道:“这些人就是赌徒,为了出人头地、博取功名,什么都敢押上去,赢则一步登天,输了,大不了一无所有,还要祸害同僚,拉着大家去陪葬。”

    有人道:“侍郎所言极是,不但如此,那些仕子出身贫寒,人穷志短,多是利益熏心之辈,做事不择手段,不讲廉耻,管用就行。”

    “对对,逐小利而忘义。” “事钻营之道。”

    雅集中诸公你一句我一句,云渊觉得说得过了,正要出声阻止。

    就在这时,一道阴森低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渗出来道:“尔等一群啃噬冢中枯骨度日的豚鼠,如何敢指责于乱世的风口浪尖弄潮之人?”

    云渊回头,就看到一直盘缩在阴影中沉默不语的周常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日光下,他依旧面目模糊,眼神阴戾,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尖锐又陌生。

    这些文人大夫从来都没被这样骂过,一时间懵了,尤其是骂他们的还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

    而且这不仅是在骂他们啃老,啃的还是自家挂了几百年的老祖先的冢中枯骨,连老腊肉都没了。实在不仅重口,且毒辣。

    周常,或者说东方冉,看着眼前这群人,这些士族衣冠,海内名士,他的眼睛里有些刺痛。

    他寒门的背景,就像是从出生起就带着的脓疮。这一生都受其所累。不被上流社会所接受,即使在玄门里,无论他怎么苦修努力,都比不过出生名门的谢映之。他的愤怒和反击,最后使他变成这样一个没有脸的怪物。

    那么多年,那脓疮结了痂,成了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张张僵冷的面具,再也看不到本来的面目。

    现在这群世族在阳光下狠狠地撕开陈年的痂口,露出淋淋的血肉来。东方冉被刺痛了,他痛恨师门,痛恨谢映之,也痛恨这群自以为是的高门士族。

    面对回过味来的士族们,东方冉阴森森道:“寒门仕子也有一鸣惊人的时候,诸位忘了江浔吗?”

    ***

    朱雀大街

    二十名劲装的府兵分开两列,江浔直步圣驾前,面不改色地看了眼披甲执剑的卫尉董威,参礼道,“臣江浔在此迎候陛下。”

    京兆尹是京畿三辅地区的要员,桓帝虽然内心不悦,但也只能召见。

    曾贤立刻让两名小内官起了车帘。

    桓帝坐在车上,脸上还带着声色过度的疲惫,顺带白了眼江浔。见他身材清拔,气宇轩朗,就像这午后强烈的阳光一样耀眼而明亮,夺人视线。

    桓帝勉强压下不悦,仍没好气道:“朕今日要赴雅集,江府令长话短说。”

    ……

    宝琼阁的雅间里,容绪颇有意味地摸了摸下巴。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片刻前,

    江浔对云越道:“云副将,你若当街拦驾,事后必会牵连到锐士营和主公,别有用心者便能指责主公跋扈,目无君上。”

    云越蹙眉:“但是。”

    “我身为京兆尹,本就负责京畿地区。”江浔不等他发话快速道,“我去。”

    言外之意,像拦驾这样触皇帝逆鳞的事,他来做。

    “不行。”云越断然道。

    他自己出身宛陵云氏,就算拦驾,那些文官们看在父亲面上也不会弹劾他。但江浔在朝中没有根基,一旦做了拦驾之事,这是自断后路,要做孤臣了。

    江浔道:“云副将大可放心,我不是拦驾,我是劝驾,我自有办法说服陛下回宫。”

    此刻,面对桓帝不悦的脸色,江浔从容不迫道:“陛下此次御驾出行可曾诏告太仆司?”

    在大雍朝,皇帝出巡都要提前下旨意给太仆司,太仆司会令相关官员负责沿途的治安防卫,饮食住宿等。

    桓帝昨天午后才做的决定,纯属心血来潮,于是道:“没有。”

    江浔道:“若如此,沿途之官员并未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

    桓帝不耐烦了:“朕不用他们准备。”

    江浔彬彬有礼:“陛下是天子,为天下表率,出巡就要按照朝廷的章程。先帝六巡江南,也是提前诏令太仆司安排,并负责沿途治安。更何况如今天下未定,四境不安。”

    桓帝眼皮子发跳:“朕不是出巡江南,朕只是出城三十里!”

    江浔毫不退让:“陛下若巡视大梁城内,臣必率京兆府兵随行护卫,但陛下若要出城,哪怕只是出城一步,也是出巡天下。”

    “你岂有此理!”桓帝气得冒烟,在车里胡乱翻找一通,只找到一个香炉,刚想朝江浔掷过去,又怕没准头,当街被人讥笑。

    这将掷不掷的动作被江浔尽收眼底。

    江浔面不改色道:“臣听闻,匹夫之怒,不过是血溅五步。 ”

    “你还敢讥朕!”桓帝嘴角抽搐不止,

    “臣不敢,臣的意思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君王之怒,伏尸千里。陛下是君王,常人一步数尺,陛下一步是九州山河,这出城三十里,于寻常人是三十里,于陛下就是三百里,三千里。所以,臣以为和南巡无异。”

    这一通说辞把桓帝绕晕了,一时搞不懂江浔这话到底是在吹捧他,还是在讽刺他。

    阳光下,江浔立如孤松,双眼漆黑明澈,目光清朗看向桓帝:“陛下对这样的答话和辩辞有兴趣吗?”

    桓帝一懵:“什么辩辞?”

    江浔遂正色道:“陛下即将要赴约的雅集,席间都是这般往来的辩辞,臣以为陛下知晓。”

    桓帝:……

    江浔:“当然,席间诸公的辞锋只会比臣更犀利,辩才也非臣所能及。陛下到时候是说话,还是缄默不语?若说话,雅集上不避君臣,陛下若还愿意……”

    “闭嘴!你给朕闭嘴!”桓帝听得头都大了,这江浔牙尖嘴利的,一个就够他头疼,如果雅集上全是这么一群人,桓帝感到头皮发麻。

    “回宫。”桓帝懊恼道,

    容绪在宝琼阁楼上听得抚掌,半年不见,这个江浔依旧那么犀利。

    不过这场大戏就这样结束了,连剑拔弩张都不见,最暴力的一幕也不过是桓帝想拿香炉砸江浔,最后还怂了,实在让他有点失望。

    也就在这时,街上变故陡生。

    只听一道撕裂空气的破风之声,一支不知从哪里射出的羽箭带着急啸飞来,当场命中卫尉董威的左眼,鲜血激溅。

    董威也是个猛人,一把将箭簇连眼珠一齐拔出,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喝道,“江浔,你竟然袭击金吾卫!”

    几乎同时,他属下的金吾卫纷纷刀剑出鞘,形成一片寒光森然的丛林。

    江浔已没工夫辩解,当即下令:“剑盾兵,保护陛下!”

    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支箭。

    数十名府兵从四面八方迅速围拢,竖起木盾,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江浔,你要造反吗?”董威拔剑道,

    桓帝吓得当场腿都软了,被曾贤扶到马车上。

    容绪在宝琼阁上坐山观虎斗,刚才的那一箭他看得很清楚,果然,暗中有人在搞鬼。

    而且看这箭的来势,似乎还不大妙。

    容绪立即起身,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在这时,楼下云越一声令下:“包围宝琼阁!”

    方才江浔前去拦驾,他调兵暗中封锁了四周的街巷。

    他刚好看到了这一箭。根据箭的来势,就基本能锁定大概的射击范围。

    朱雀大街上,视野最好的就是宝琼阁了。刺客必定埋伏在楼上。

    十多名锐士瞬间将宝琼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云越按剑快步上楼,和匆匆下楼的容绪撞了个正着。

    狭路相逢,两人同时一怔。

    云越当即拦住去路,挑起半边细眉,皮笑肉不笑道,“容绪先生,这么巧。”

    ***

    仙弈阁

    回过神来的士大夫们个个气得面红耳赤,争相反唇相讥,词锋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把周常祖祖辈辈里里外外都扒出来鞭笞了一顿。

    东方冉冷眼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尖酸毒辣的谩骂讥讽,似乎还挺享受。

    就在这时,郢青遥穿过人群,低声道:“京城消息,张伍射中了卫尉董威,现在城内陷入混乱,要不要趁乱劫了皇帝?”

    东方冉目光一沉:“不必。”

    他清楚大梁城里除了皇帝的金吾卫,京兆尹府兵,还有陈英的清察司,云越的锐士营。张伍手下只有派去刺探皇帝行程的七个人,想凭这七个铁鹞卫要劫持皇帝,不知该说是愚蠢,还是孤勇。

    他道:“让他们立即撤离。”

    郢青遥点头,“既然皇帝不来,那我们也不必久留此地。”

    她看向周围一个个恼羞成怒的士大夫们,不明白东方冉激怒他们有什么意义,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接下来东方冉说的话让她心中一瘆,他沙哑像毒蛇的信,他幽声道:“杀了这些士人。”

    “全部。”他补充道,

    郢青遥心中暗暗一震,“但我们原计划是劫皇帝。”

    “不要管那个一事无成的皇帝了。”东方冉阴沉道,

    他瞥了一眼郢青遥,看出了她所想,道,“都尉以为我和这些人话不投机,心怀私愤才想要杀人?错了,我只是舍难取易罢了。”

    “无论是劫持皇帝,还是杀了这些废物,我们的目标都一样,为了北宫将军的大业。如果这些文人名士都死于大梁,天下人必会认为是萧暥干的。况且,这些人皆出身高门,其中不乏德隆望尊的士林领袖,如今他们不明不白死于此地,这起血案必使海内轰动,激起天下士人对萧暥共同声讨,雍襄的各大世家也都将和萧暥势不两立。”

    郢青遥听得脊背发冷,这不仅仅是杀十七位士人,还有他们的门客家仆,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余人,届时整个仙弈阁前的梅林就将变成尸山血海,曲水流觞将会被鲜血染红,流入山下的碧浪湖。

    她是个战士,而东方冉却是个疯子。

    但主君令她辅助东方冉,她别无选择。

    ***

    在暮苍山巅,玄门的鹞鹰带来了让人不安的消息。

    萧暥快马赶到大梁城郊时,日头已开始西斜。此刻,他的身边只有三名锐士。

    第325章 对峙

    梅花林间日影偏斜,残冬早春相交之际,薄暮冥冥,风中有寡淡的茶香。

    那些士人骂了一阵子,见这个‘周常’不仅骂不还口,居然还颇为享受,那神情更是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看得他们如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东方冉阴鸷的目光从一张张酸腐又自满的脸上划过,就像吐着信的毒蛇,确认殉祭者的面孔。

    他喜欢这一刻,让他们在死前尽情地谩骂和宣泄,如同家猫要残杀豚鼠前,先尽情耍弄,这给他一种无由来的居高临下藐视众生的感觉。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猎物。

    他们现在越愤怒,待会儿他举起屠刀时,他们脸上的神情才会越精彩。

    他计算得很精确,此间雅集上十七位士人,加上他们的门客学生,一共二十五人。除去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渊,实在无趣外,还少了一人。宁游。

    东方冉知道宁游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所以从最初骂战一开始,宁游就已经不知所踪了。也许是跟以往雅集上一样,在梅林深处随便找一个地方睡觉去了。

    东方冉是一个讲究尽善尽美的人,这都是他棋盘上的玩子,少一颗都让他有种缺憾感。

    于是他让赵岐在山前山后搜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影。在他得出宁游有可能已经下山离开的结论后。东方冉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世,算了罢。”

    毕竟日头已经开始西斜,暮风渐起。他不能再等了。

    他看向郢青遥。

    郢青遥心知肚明,她转头望向一无所知的士人们,皱起了眉。

    仙弈阁里总共三十七名百里挑一的铁鹞卫,对手却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和他们少得可怜的家丁护卫。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杀戮。

    这士人声名不菲,完全可以多带一些护卫出门,至少还能在面临杀戮时挣扎一下,可是他们对大梁城太放心了。虽然九州烽火连天,诸侯纷乱,贼寇横行,但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因为那个他们口中的乱臣贼子以强悍的武力保护着。

    郢青遥觉得很讽刺,这群人一边看不上萧暥的手段和做派,一边却又对他铁腕治下的大梁城完全放心,乃至于出门赴宴只带五六名护卫,麻痹大意,才有今日之祸。

    郢青遥:“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东方冉提醒道:“郢都尉,你是一名杀手。”

    郢青遥目光明锐:“但先生也说过,我不像一个杀手。”

    东方冉眼中幽光一闪。他明白了。

    眼前这位铁鹞卫的副都尉身上还有些江湖中人的侠气。

    东方冉也不勉强,用一只消瘦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既然如此,张伍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这个人刚愎自用,我担忧他会自作主张,郢都尉不如去接应他们。带他们撤出大梁。”

    郢青遥点头接受了这个安排。

    主君有令让她辅助东方冉,这个疯子要屠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她不会参与,但也不会阻止。

    同时,京城的情况也确实让她担心,她原本只让张伍带领他的弟弟张敢监督着京城方面的动向,张伍却提出向她要了七个人‘便宜行事’。她希望不会节外生枝。

    郢青遥走后,东方冉漫不经心看了眼赵岐:“等会儿听到我的号令。”

    “是,先生。”赵岐隐入梅林中。

    东方冉转过身,悠闲地穿过一众愤怒的士人们,径直走到长案前。

    案台上有一架古筝,东方冉拂袖坐下,好整以暇道,“我猜诸位也骂得累了,我给大家奏乐一曲,助个兴如何?”

    众人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嚣张,侍郎郭怀立即跳了出来:“周常你这个……”

    没等他骂出口,琴弦尖锐地铮然一响。

    郭怀只觉得背后一道冷风刮过,撕裂般地一凉,他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似的回头。一把染血的刀赫然再次举起。

    刀光落下,头颅飞起。

    众人顿时哗然,这群士人从来没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他们像一群呆鹅,还弄不清状况,周围的梅林已经窜出了三十多条手执刀刃的黑影,梅花簌簌落下。

    东方冉端坐在案前,琴弦翻弄间,血光横飞。

    ***

    宝琼阁

    云越手按剑柄往前走去,一双桃花眼锋芒毕露:“楼上有刺客放冷箭袭击陛下。容绪先生恰好在这里。”

    容绪神色顿紧,“云副将,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指使的刺客?”

    云越嘴角勾起:“知道就好。”

    他一侧首,“得罪了!”

    两名锐士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就将容绪拿下。

    “云副将,你听我说!”

    “先生去清察司说罢,带走!”

    云越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率队上了楼。

    在尚元城建成前,宝琼阁是大梁第一大娱乐场所。

    宝琼阁有三层,楼内雅间错落,游廊环绕。今天又是上元佳节,豪客如云,宴席如流水。宾客们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出了什么事,锐士营就把楼给封了,阁内陷入一片混乱。

    云越疾步沿着楼梯往上走,同时下令所有人统统都带到大堂里暂行看押,一来避免抓捕时伤人投鼠忌器。二来以免刺客混在人群中出逃。

    命令一下,顿时游廊楼道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客人,花容失色的美姬侍婢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见一位俊俏的锦衣公子率一队杀气腾腾的玄甲士兵鱼贯而上。

    云越这几天查抄画本铺子都查出经验来了,快准狠。

    他亲自带队上三层直捣黄龙,路上每一层都分兵留下锐士仔细搜索盘查,既保证查抄的速度,又能保证精度,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宝琼阁三层,恢弘的彩绘漆顶下垂挂着一道道轻柔的纱幔,雅间林立,游廊穿插。

    云越道:“三人一组,分散搜查。”

    说罢他率领两名锐士沿着游廊往前,目光不时扫射过两侧的雅间,客人们已经全部驱到楼下,雅间里静悄悄的。

    日已西斜,偏斜的光线照在厚实的霰花地毯上,晚风吹动四面八方的珠帘琅琅做响,显得周围更加幽静。

    游廊尽头是一间宴厅,彩漆金绘着瑞锦纹的大门虚掩着,从门后透出一丝旖旎的香气来。

    走进了,香味直冲鼻窦。

    云越蹙了下眉,推开门。

    宴厅里空无一人,大堂两边分立着十八盏连枝铜灯寂寂燃烧着,兀自照着六条空落落的长案,案头搁置着香炉,香味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云越扫视了一圈,随即看向宴厅东侧有一个半月形的榭台,是宴会歌舞表演的地方。

    榭台四面雕栏玉砌,镂金错彩,甚为浮华。最里侧挑着一道细密的竹帘,帘后一般是乐师伶人演奏之所。

    灯光从帘后透出,影影绰绰。

    这里香味更为浓烈,熏得云越太阳穴有点痛,一名锐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越冷眉俊目地斜了他一眼。

    那战士赶紧抹了把鼻子,低声道,“云副将,这味儿太浓了。”

    而且,这浓郁的香气中好像还夹杂着什么,只有久经沙场的人才会察觉到的气息。

    云越眉宇一沉,那是逸出淡淡的血腥味。

    反正刚才那个喷嚏已经曝露了他们,云越当即让两名锐士左右接应,疾步穿过榭台,豁然提剑挑起了竹帘,心中一沉。果然。

    只见帘后的横七竖八地歪倒着五个人,虽然他们躺在一堆杂乱的乐器间,但明显不是伶人。

    他们个个体格健壮,块垒分明的肌肉从血迹斑斑的里衣下鼓起。蹊跷的是,他们的外袍无一例外地被剥去了。

    云越正要俯身查看他们的身份,就在这时,一只抽搐的手拽住了他的衣甲。

    那是个垂死的人,致命伤在肋下,他瞪着布着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云越,“走……快走。”

    他话音未落,寂静的空气中忽然刺出嗖嗖嗖一连串让人牙酸的破风声。

    数十只毒镖交织成如蝗的急雨向他们射来。

    云越纵身一跃,同时挥剑疾扫,只听到一阵咄咄咄的金属嵌入钝物的声响,散射的毒镖被击飞,钉在四周的雕栏和墙壁上,镶金描花的琵琶上都被戳了好几个窟窿。

    榭台后幽暗的廊道里传来一阵急促遁走的脚步声。

    刚才那个提醒他快跑的男子,已经咽了气,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彩绘的楼顶。

    云越心中一沉,以这人的强壮以及反应力,应该是士兵。如果是这样,他们的铠甲被谁剥走了?

    他想到这里,顿感不妙。

    “快去通知江府尹!”他撂下这句话,急追着那道脚步声而去。

    宝琼阁一层的厅堂里,心绪惶惶的客人或坐或立,核清身份前,一个都不许走。宝琼阁的掌柜和管事则指使姑娘是从们端茶倒水,准备茶点,安抚各位受惊了的贵客。

    作为最大嫌疑人,容绪若无其事地喝着茶,还邀请看押他的两名锐士一起玩骰子吃点心。

    这当然被拒绝了。

    容绪也不气馁,心平气和道:“两位小将士,其实我跟这事儿真没关系。你们让我出去。”

    一名锐士道:“现在外面乱得很,容绪先生看不出来吗?云副将这是保护你。”

    ***

    朱雀大道上,夕阳的余晖映着冰冷的剑刃丛林。尉卫董威率领的八十余名金吾卫与江浔的京兆府兵正在对峙。

    董威喝道:“江浔,你想劫持圣驾吗?”

    江浔道:“下臣不敢,刚才那一箭来路不明,现在又局势混乱,还请陛下迅速回宫。”

    董威一只独眼喷出怒火,“什么叫来路不明,不就是你江府尹的人放的冷箭吗?”

    董威是做了十年的老尉卫了,他清楚,如果这一箭最终被断为来路不明,那么不仅他这只眼睛多半是白废了,说不定还要摊上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所以,今天这事儿,他得赶紧先拉一个人顶上去。

    如此不仅可以甩锅转移视线,他的这只眼睛也是为了护驾而伤,无过还有功。

    所以,不管江浔愿不愿意,反正这小子初入仕途,又没后台,文昌阁的时候还把朱璧居和盛京系都得罪了,让他顶这个罪名算是皆大欢喜。董威相信自己只需要起个头,盛京系的官员立马会跟上来将那小子一顿狂踩。

    董威用剑指着江浔,义正言辞道:“江浔,你拦截圣驾居心何在?”

    江浔早就将董威想嫁祸的心思摸了通透,但如果这会儿他撤去周围的府兵,那就正中躲在暗处的刺客的下怀了。

    府兵不能退,但为了大局,他可以退。

    江浔道:“臣请陛下立即回宫,今日之事,是臣防卫不周,事后臣愿自缚进宫请罪。”

    江浔主动担下罪责,董威倒是有点意外,但他还不罢休。

    现在双方对峙剑拔弩张,若金吾卫先退兵,就当众折了他的颜面,于是他道:“那你先退兵。”

    就在他话音刚落,队伍左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嚎。

    一名京兆府兵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发疯般暴起,一剑劈开了一名金吾卫的脖颈。

    那名金吾卫猝不及防,从肩膀到前胸裂开一道可怕的口子,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这就像一点火星落入了滚滚柴薪中,火焰腾地窜了起来。

    紧接着,两名金吾卫报复性般发起了反击。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砍的却并不是刚才杀人的府兵,而是他左右的同伴。

    但此时士兵们情绪都被血腥气和锃亮的刀剑点燃了,没人会注意这种细节。再说激怒之下,根本不管砍的是谁,只要是敌人,杀。

    两边的军队如浪潮般冲撞在一起。整个朱雀大道像一锅滚沸了的水,一时间,喊杀声充盈天际,鲜血激溅,肢体横飞,森冷的刀光映着天边惨淡的斜阳。

    乱兵中,那个率先砍人的府兵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叫做孔伏,是张伍的拜把子,而那个立即反手砍杀了左右两名府兵的金吾卫正是张伍。

    张伍一直认为,没有无能的兵,只有庸碌的将,哪怕只有七个人,只要战术得当,也能以一当十。

    他本来就不看好东方冉定的在雅集上劫持皇帝的想法。认为这是书生之见,缺乏实战经验。在他看来,越是复杂的计划破绽越多。

    但是郢青遥似乎很信任东方冉,最后他只从郢青遥处要到了七个铁鹞卫。

    怎么样才能以七个人的兵力就掳走皇帝?张伍做了一番安排。

    他让其弟张敢率领两名铁鹞卫弩手潜入宝琼阁,那里是俯瞰朱雀大街的最好视角。

    这几人在高楼上精准射击,先以一支不知道哪里射来的冷箭引起尉卫董威对江浔的怀疑。双方的兵马紧接着进入对峙。

    但是光有对峙还不够,得走火。

    张伍随即就率领余下的几名铁鹞卫,分别冒充京兆府兵和金吾卫,率先相互砍杀起来。血腥气和激烈的打斗很快引起双方军队的混战,在混乱中,他就有机会冒充金吾卫劫走皇帝。

    “护驾,快来护驾!”桓帝吓得跌跌撞撞往御驾上爬,自从上次的兰台之变后,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混战的场景。

    可周围杀声盈耳,除了宦官曾贤,还有谁听得到他的声音。

    江浔一剑挥开一名金吾卫,疾声道:“通知陈英将军,调禁卫军前来,关闭大梁四门。”

    张伍心中一沉,这小子刁毒,大梁四门一旦关闭,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等到陈英的禁卫军一到,他们只能被瓮中捉鳖。

    张伍决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他立即向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

    这会儿,十多名金吾卫护着桓帝正往朱雀大街北面的宫城退去,但御驾马车被尸体卡住了轮子,曾贤只有扶着手脚哆嗦的桓帝步行。

    就在这时,一名杀得满身是血的府兵状如一家紧闭大门的铺子边忽然冲出,左突右进一连劈开三名金吾卫,直扑向皇帝。正是最初袭击金吾卫的那个府兵孔伏。

    桓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孔伏手中的障刀在斜阳下一闪,掠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四周的金吾卫都已来不及回护。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孔伏的身子忽然剧烈地一震。

    接着他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就见森冷的刀刃从肩胛穿入,从胸口透出。一滴鲜红的血在尖刃上微微一颤,滚落进尘埃里。

    张伍果断抽回刀,毫不犹豫一脚踹开孔伏的尸体。

    为了赢取皇帝的信任,什么人都可以杀。铁鹞卫原本就是死士。

    “陛下,我等护驾来迟!”张伍震声道,

    他的身后跟着其他几名‘金吾卫’。

    桓帝死里逃生,哆嗦着道:“你、你忠心可嘉,你叫什么名字,朕……朕回去就加封你为……”

    张伍对爵位毫无兴趣,他从怀里掏出一件闻起来一股汗臭味的披风,不由分说罩在了桓帝的肩上,粗鲁道:“陛下受袭,是这身衣服太显眼了。”

    这披风不知道多久没洗,汗臭味混合着血腥味直冲鼻腔,桓帝被熏得眼冒金星,感动地涕泪直流。

    就听张伍道:“陛下,这边来。”

    桓帝裹着臭烘烘的披风,晕头转向地被张伍等几名‘金吾卫’又拖又拽地前往朱雀大街侧的一条巷子退去。巷子外面赫然停着一部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乱军之中,江浔第一个发现皇帝不见了。

    紧接着他看到十来步外,几名金吾卫裹挟着一个战战兢兢,冠冕歪斜的人往外行去。

    但是双方人马混战杀声震天,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隔着密密麻麻的金吾卫,高声喝令也没人听得见。

    眼看皇帝和内侍就要被这一股金吾卫带离朱雀大道,

    江浔心急如焚,就在这时,朱雀大道另一头传来了马蹄声。

    陈英!江浔顿时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就觉得不对,陈英的清察司在玄武大街那头,没那么快赶来。而且人数也太少了。

    确切地说只有四骑。

    马蹄清冷,在如血的残阳中踏破长街。

    此刻,张伍已经挟着皇帝走到了巷口,他焦躁地敦促道,“陛下快上车罢。”

    这皇帝走路真是比婆娘还墨迹。

    一直搀扶着桓帝的曾贤却察觉到了异样。

    这几个人是金吾卫,却丝毫不听董威调遣,而且张伍一路在敦促,他们到底在性急什么,还有,这马车更像是提前准备好的?

    临上车时,他一把揪住桓帝的披风:“陛下且慢。”

    “老东西,废什么话!”张伍怒道,举刀正要劈下。

    几乎是同时,暮空中传来一阵破风的清啸。

    张伍一惊,赫然回头。

    一支羽箭如流星般掠过长街,在混战的人群上方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迎面而来,穿喉而过,箭尾的白翎仍在寒风中震颤不已。

    张伍瞪大双眼,夕阳最后一丝光线映入他暗淡的瞳孔里。

    残阳如血,逆光中,萧暥一袭玄色劲装跃马如风穿过朱雀大道,身后紧随着三名锐士。

    “所有人止戈待命!”他一声清喝。

    一看到他,正在激战中杀得难解难分的双方,无论是金吾卫,还是京兆府兵,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不敢再动了。刚刚还挥舞着障刀劈斩下去的强有力的手臂顿时停在了空中。

    积威所及,乃至于此。

    其他两名铁鹞卫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地就要去拽着皇帝上车。

    萧暥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双箭连发,分别命中二人后心,鲜血飞溅。

    桓帝吓得颓然后退几步,靠在马车的车辕上,抹了把脸上激溅的血点,声音都在发颤,“你……你……”

    董威到底是老卫尉,已经反应过来,扬声道:“萧将军,你射杀金吾卫于御前,作何解释?”

    “金吾卫?”萧暥跨在马背上,冷道:“衣服脱了。”

    桓帝闻言愣了下,赶紧捂住臭烘烘的披风,用有伤风化的目光看向萧暥道:“萧……萧卿,你、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江浔立即会意,当即上前扒开张伍的衣衫,就看到后脖颈下有一个鹰纹的印记。

    江浔立即认出来了,道:“是北宫世家的铁鹞卫?”

    萧暥凝眉,果然,玄门的消息没错,北宫达与其说想掠走皇帝,倒不如说想要挟天子令诸侯的地位。

    就在这时,长街上又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是陈英率领清察司禁卫军到了。

    萧暥道:“护送陛下回宫,不得有误。”

    “是!”

    随后,萧暥环顾四周,问道:“云越呢?”

    第326章 密道

    萧暥一问,立即有人上前,正是先前云越让他去报信的锐士。

    “主公,云副将包围了宝琼阁,现在追刺客去了。”

    萧暥令陈英护驾回宫,江浔率府兵清理朱雀大街,自己直奔宝琼阁。

    其实宝琼阁并不毗邻朱雀大道,其间还隔着两三家铺子。但由于它是朱雀大道沿途最巍峨的建筑,坐在宝琼阁的雅间里,俯瞰下去,朱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车马历历在目。

    既适合观察情势,也适合弩手伏击。

    此刻,宝琼阁被围得犹如铁桶金城,所有宾客都被云越集中在二层最西边的宴厅里,由数十名锐士看押。

    云越之所以选择二层作为看押宾客之处,因为他偶尔听萧暥提过一嘴,那次西征回来,和谢映之住宿客栈,遇到的两名东瀛杀手有遁地之术。

    云越是个极为细致的人,所以他特意将这些宾客都看押在二层,就算有东瀛人,遁地之术也派不上用场。

    这里大概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他这念头还未转过,人群里就发生一阵不小的骚乱。

    几名锐士紧张地清点着人员后,“刚才还在这里啊,跑哪里去了?”

    萧暥分开人群,问道:“谁?”

    那战士脸色苍白:“容绪先生。”

    萧暥脑阔疼,怎么哪儿都有他?

    那锐士道:“刚才容绪先生让我去替他拿一壶茶,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萧暥环顾四周,都是披甲执锐的士兵,而且还在二层,地洞都没法打,这容绪还能蒸发了不成?

    但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抓住藏在楼中的铁鹞卫。

    容绪这个人萧暥清楚,暗中使绊子是有,但勾结铁鹞卫,应该还不至于。

    且容绪是个谨慎的人,铁鹞卫是什么人?一群亡命之徒。容绪老板的命金贵着,这笔买卖怎么都不划算,容绪不可能和他们搞一块儿去。

    他暂时不去理会容绪,先和云越汇合再说。

    *** ***

    暮色微凉,烛火影影绰绰地照在游廊上,

    那铁鹞卫个子不高,但是精瘦结实,像一只猴子般灵敏。他手中还有一架轻弩。一边跑,一边向后发射弩\箭散射。

    嗖嗖嗖——五六支弩\箭迎面袭来,云越轻松避过,速度丝毫不减。

    才片刻间,弩\箭就射完了,那铁鹞卫果断扔下弩机,身形一晃,钻进了一段狭长的游廊,游廊尽头是盘旋而下的阶梯。

    云越紧追不舍。

    那铁鹞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袖子一抖,将什么东西向后撒了出去。

    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那些小铁疙瘩落地无声。像地毯上散落了一片黑黢黢的干瘪菱角。

    一见到那玩意儿,云越顿时头皮一麻,铁蒺藜!

    这种东西形似荆棘蒺藜而得名,它有四个尖刺,一脚踩下去必然扎入脚心。

    在军中铁蒺藜一般是用来迟滞敌人的进军。遇到这龌龊玩意儿,士兵们不想脚背被扎穿,就只能蹚着脚走。

    此刻,幽沉的烛火下,满地的铁蒺藜,一根根尖刺闪着森芒。

    等到云越蹚过去,那铁鹞卫早就跑没影了。

    那铁鹞卫见云越眉头一皱,得意地笑了笑,大模大样跃下楼梯。

    眼看他就要逃脱。云越目光一寒,当即一剑划开了地上厚重的霰花地毯。

    随即拽住一头,猛力一掀,那地毯卷起铁蒺藜就往前滚了出去。

    那铁鹞卫正顺着楼梯往下跑,无数铁蒺藜忽然从身后兜头浇来,沿着楼梯一路滚下。

    那铁鹞卫猝不及防,一脚踏上一枚铁蒺藜,激痛之下重心不稳,顿时从楼梯上翻滚下去。

    那简直就是滚钉板,顿时被扎得头破血流。

    云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回这厮跑不了了。

    他持剑一步步往下走去。

    那铁鹞卫也是个猛人,他挣扎着站起身,咬牙从身上拔下五枚铁蒺藜,此时他肋下,手臂,腿等处都被铁蒺藜扎伤了,鲜血浸透了衣服。

    他一瘸一拐捂着伤口步步后退,一双顽恶地眼睛尤自凶狠地盯着云越。随即,他紧绷的嘴角慢慢拉扯出一缕阴森的笑意。

    云越正要防范他又要抛洒什么暗器。

    没想到这次的袭击却是从他背后扑来!

    一股锋利的劲风掠起,森寒的刀光赫然映入眼底。

    云越骤然反应过来,刺客不止一人!

    但已经晚了,锋利的阔背钢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当空劈下,云越赫然回首,已来不及格挡。

    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道炫目的寒芒刺入,长剑堪堪擦着他的鬓角发梢掠起,在空中激起铮然一声金铁碰撞的激鸣。清亮的剑身反射着烛光,映得萧暥雪白的面容犹如透明。

    那铁鹞卫看得也是一愣。

    紧接着剑风一荡,剑尖如流水般掠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挑,勾出一道浅淡的红线,滚烫的鲜血激溅出来。

    “主公!”云越惊道。

    萧暥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点。

    传闻铁鹞卫极其讲究战术,看来果然不假。这两个铁鹞卫,一人在前面吸引开云越的注意力,一人在后面接应袭击。

    他们随即想到了同一件事,骤然向楼梯下看去。

    果然,下面静悄悄的,刚才那个被扎伤的铁鹞卫早已经没了踪影。

    但是他受了伤,滴溅的血迹却一路延伸了过去。

    “追!”萧暥道。

    ……

    他们顺着血迹一路疾行,穿过幽暗的廊道,来到了一扇狭窄的门前,血迹消失了。

    那扇门颇为厚重,表面雕刻着富贵鎏金牡丹,看上去像是一个储藏室,门上斜挂着一把铜锁,但是没有锁上。云越一脚踹开了门。

    门后幽暗,烛光隐隐约约照在绢画屏风后,如同工笔画般淡淡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侧躺在屏风后,轮廓如同起伏的山峦,映在绢画屏风上,成了一道凝定的风景。

    萧暥和云越交换了个眼神,两头包抄。

    屏风后的席上侧卧着一个衣冠锦绣的男子,被缚住了手脚,口中封着绢布,本来应该挺狼狈的,那人却透着一股风流落拓的气息。

    “容绪先生?”萧暥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云越也愣住了,“我明明把他扣留在楼下的,还让两名锐士看守他。 ”

    他的话音刚落,寂静中,门口传来清晰的咔哒一声锁舌落槽声。

    萧暥:不妙!

    云越已迅速奔到门前用力一拉,果然门纹丝不动,从外面被锁住了!

    草!上当了,难怪血迹到这里停下。这是将他们引进来。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藏宝室,靠着墙有两个半圆形的花梨木架子,上面陈列着各种名贵的瓷器玉器。

    萧暥感觉更不妙了,这里如果是一个存放宝器古董等贵重物品的储藏室,那么必然修建地十分牢固,就算想强行破出去,恐怕都不容易。

    他正在脑中盘算着各种暴\力突破方案,幽暗中,他的狗鼻子闻到了一股浓丽的幽檀香。

    还来不及回头,容绪已经像一道影子般悄然靠了上来。

    云越剑一横,厉声道:“做甚?”

    容绪站定,颇为可惜地蹙眉表示,云家小公子好歹也是出身名门,怎么如此粗鲁?

    “我知道出口。”他悠然弹了弹衣袍,洒然往那个花梨木多宝柜走去,转动左下角的一盏鎏金香炉。多宝柜缓缓移开,竟露出了一条嵌在墙壁里的通道。

    萧暥:有密道!

    容绪颇为得意。

    “彦昭,跟我来。”他优雅地一延手,极为自然地就要抚背扶腰,结果手心里没有触到流云轻羽,倒被塞进一个冷硬的东西,还有点油腻。

    容绪嫌弃地拈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盏落满灰尘的风灯。

    云越挑眉:“容绪先生不是识路么,你走前面。”

    容绪:……

    这是一条幽长的密道,在两面墙的夹缝之间,仅容一个人勉强通过。

    烛火的幽光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云越发现尽管容绪走在前面,眼睛还时不时意犹未尽地打量萧暥的身段。

    “你看哪里?”

    容绪叹了口气:“修建密道时,为了隐蔽,修得比较狭窄,从外头看只会觉得此处的墙壁比他处略微厚了一点,所以稍胖一些的人都会被卡主。”

    容绪说着意味明显的目光在萧暥身上游梭,“彦昭的身段通过一定没有问题。”然后耐人寻味地顿了顿,“云副将我就不能保证了。”

    云越:……

    被他那么一说穿,萧暥好奇地回头看了看云越,好像是比以前胖了一丢丢。

    此番西征以后,萧暥不管是去潜龙局,还是去江州、襄州,都没有带云越,云越闲着一个月没事干,何以解忧,唯有多吃,买了一堆那人喜欢吃的零嘴。

    加上云夫人见他西征回来,形容愈加清癯,也嘱咐仆妇给他炖滋补之物,一天四五餐。这一来二去,就长肉了,不过相比以往的瘦削,萧暥倒是觉得健壮些好。

    他心里不厚道地想:云小朋友居然长胖了,如果再胖起来,岂不是要变棉花糖了?

    又软又糯还挺好吃的。

    他脑子里正不着调,没留神脚下却猛然踩了个空,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倾。

    卧槽,这里还有坑!

    走在前面的容绪似乎早有准备,非常及时地顺势接住了他,双手穿过他腋下揽腰抱住,体贴地问,“彦昭,没摔到吧?”

    萧暥:泥煤的!这密道里居然还有台阶!你走在前面为什么不支一声!

    而且刚才他一脚踩空,以他的身手本不至于摔倒,结果又被容绪‘好心’搀扶并悄悄拽了一下,结果两人滚翻在地。

    “主公!”云越脸都绿了,急着就要上前去扶萧暥。

    结果也没看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萧暥才刚要爬起来,结果背后一沉,被云越撞倒,压在身上。

    萧暥:这小子果然胖了,还挺沉,而且腹肌坚实,有点硌着,看来每天锻炼没落下……

    云越万没想到会这样,一时失措。以往借他个胆子,他都不敢压萧暥。

    更要命的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容绪手中的风灯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熄了,密道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中,他胸口紧贴着萧暥的后背,唇间传来细腻温软的触感,宛如玉琢,其间还夹杂一丝淡淡的汗味,刺激着他的感官。

    云越猛然惊觉,这不是什么暖香盈玉,而是他的唇好像蹭到了萧暥的后颈……

    他顿时脸一热,什么念头都飞到九霄云外。

    他惊慌失措间就要起身。可是这狭窄的密道里,根本无处借力。越是挣扎,越是滚到一起。

    结果,三个人叠压在狭窄的密道里,卡住了。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

    他夹在两人中间,觉得自己就像汉堡中的孜然酥香牛肉,夹心饼干中的奶油巧克力榛子,前胸贴着容绪,后背挨着云越,颇有点前拥后抱的意思。

    但问题是他跟男人拥抱什么!还一次两个!

    萧暥脑阔疼。

    密道里狭窄局促,闭塞闷热,三个人喘\息都纠缠在一起。

    萧暥被熏得头有点晕,容绪身上浓丽馥郁的幽檀香,云越身上清朗的气息,还有他自己,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身臭汗。

    容绪的声音低醇:“彦昭好香。”

    云越:“你闭嘴。”

    萧暥:明明一身汗臭,这人有毛病罢。

    温热的气息吹拂他耳垂,容绪幽幽道:“发香体香,若麝兰之馥郁。”

    萧暥一身鸡皮疙瘩:变态。

    云越听得血气上涌,恼火地按住剑鞘。

    萧暥:你们别在这里打。

    还想不想出去?

    就在这时,墙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噤声!”萧暥低声道。

    容绪:“彦昭放心,这密道的墙壁上,我用了一种苍冥族秘法的涂料,我们听得到外面的声响,外面却听不到我们。”

    萧暥一愣,容绪选用的涂料?难道这宝琼阁是他装修的?

    容绪:“实不相瞒,宝琼阁是我设计的。”

    萧暥:卧槽!

    “容绪先生还是建筑师?”

    这就牛逼了。

    黑暗中,云越不屑轻哼了声,“下九流。”

    萧暥:……跟下流也就差一个字了。

    不过这句话别人说来是狂,云小公子还真有资格说。

    王氏商人起家,就算因为王皇后成为国戚,和源远流长的宛陵云氏相比,那差距还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在大雍,建筑师属于匠人。确实在三教九流中。

    其实朱璧居匠作大师云集,以容绪的身份,犯不着亲自操刀设计。但是他还有另一层考虑。

    在尚元城建立之前,宝琼阁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会吸引很多达官贵人前来宴饮,所以容绪专门设计了这些夹墙密道,用来监听他们的谈话。所以这些夹墙密道,容绪不会让他人经手。

    萧暥随即想到了一件事,“之前容绪先生也是从密道走脱的罢?”

    容绪没法否认。

    先前容绪被两名锐士看押着,就是由这密道逃脱的。因为他实在不能再在那里耗下去了,他必须立即回府。

    今天的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容绪觉得,用几个铁鹞卫劫持皇帝这种蠢事,既粗暴又没脑子,很像王戎的做派。

    他不知道王戎有没有参与到此事中,所以他急于要回府去找王戎确认,如果王家真的参与其中,那么刻不容缓,要赶紧思考对策。

    好在宝琼阁是他设计的。他通过这些夹墙暗道,迂回绕到没有锐士驻守的角落,设法溜出去。

    结果他刚从暗道里出来不久,头上就挨了一记闷棍,醒来就被关在储藏室里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有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密道夹墙外。

    张伍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属下,浓眉隆起。

    “被铁蒺藜扎到了,一点小伤。”那铁鹞卫咬牙道,“但是潘庆死了。”

    张伍的脸色顿时灰败了一下。

    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很不利,朱雀大街上,张敢他们已经失败,现在手下又折了一个人。

    如今,宝琼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外无援兵,山穷水尽,被抓到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还有件事,我刚才……好像看到了萧暥。”

    张伍脸色一震,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说什么?”

    那铁鹞卫被他的态度惊到了,“太远了看不清,但那模样实在太惹眼了,我想不出别人……”

    张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只远远见过萧暥一次,但那般绝世容色,天下能有几人。

    张伍松开那铁鹞卫时,眼中泛起了一丝异样的喜色。

    “天助我也。”

    那铁鹞卫不懂了,萧暥亲自来,他们处境更为危险,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反正鱼死网破,倒不如再赌一把大的。”

    杀了萧暥,扬名诸侯。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起几分豪壮,嚚声道,“乱世本不就是用来赌的吗?”

    赌赢了一飞冲天,赌输了死无葬身之地。

    那铁鹞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振色道:“统领,我们现在怎么办?”

    黑暗的密道中,萧暥就听到那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旒玉阁里还有一件好东西。”

    “旒玉阁是什么地方?”萧暥问。

    容绪颇为惊讶道:“看来他们对这里摸得挺熟的。”

    萧暥:“事不宜迟,我们也过去。”

    几人好不容易费劲起身,又沿着密道曲曲折折地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感觉到有一丝风渗了进来。

    密道出口会是什么?萧暥忽然有点好奇。

    容绪转动了装置,一阵很轻的机括声后,墙壁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稀薄的亮光照了进来。

    等到眼睛适应了外界的光线之后,萧暥终于看清了,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特么的这是一个闺房吗?

    ***

    仙弈阁前,斜阳冉冉。

    梅林里忽然窜出数十道执刃的黑影,一时间刀光纷乱。

    那群吓呆的鹌鹑般的士人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屠杀!

    顿时他们惊慌失措,再不管斯文狼奔豕突,撞得梅林里落花飘摇,他们在假山洞里,乱草堆中夺路奔逃,还有人干脆跳进结着薄冰的池水里。

    东方冉手指翻飞,筝声激荡,一生好像很少有那么快意的机会。

    他一边弹奏,一边悠然道:“这曲十面埋伏果然是要筝才能演绎地尽兴。”

    晚风吹落几片白梅飘落,稀薄的暮光里,一道黯淡的影子静静投射到琴案上。

    居然有人不慌?

    东方冉好奇地抬头,就见云渊站在他面前,长身而立,夷然无惧。

    “你不是周常。你是谁?”他道。

    “云先生果然慧眼如炬。”东方冉笑得愉快,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我只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

    “此间这些人都和你有仇吗?”云渊又问。

    东方冉道:“没有仇,我不过是在做青帝的事。”

    在大雍,青帝喻指春季,而现在恰好正是残冬早春之际。

    云渊凝眉道:“野火烧尽,春风又生,你视人命为草木。”

    “不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东方冉抬起头,颇有些知己之意。

    云渊不愧是大名士,三言两语间竟然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在一片血色杀戮中,他忽然起了跟云渊清谈论道的兴致。

    知音难求,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起听曲子,谈人生的。

    东方冉:“若无野火烧尽,何来春风吹又生,眼下正是残冬,我就来当这把野火,烧尽这些酸腐愚钝的柴草,腾出位置,将来开春,此间才能生长出蕙兰香芷……”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不对。

    在周围的一片纷乱血色中,云渊面沉似水,伫立如峰,岿然不动。好像也太笃定了点。

    东方冉刚想发问。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的山野间跃出了七八支劲装的队伍。

    为首的汉子长髯如戟,相貌伟壮,正是宁游。

    东方冉眉头一皱,“果然,你有准备。”

    原来,今日雅集云渊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云越去找江浔,设法拦截圣驾,但若拦不住,云渊还留了后手。

    他让云越调集了十五名锐士,归宁游指挥,因为宁游曾经从军,和蛮夷作战过,颇有战场指挥经验。

    还有个问题,云渊太了解这些文人的陋性了。

    如果直接调集锐士营防卫,若有危险还好说,如没有危险发生,这些文人事后必会群起而攻讦萧暥,派遣走狗,监督士人。

    所以,云渊必须把这些士兵藏起来,乱则出,安则隐。

    但是锐士营的士兵个个精锐,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之师,想要冒充家丁比较难。于是,宁游替他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藏兵之处。

    仙弈阁所在的小山虽然不高,但后山有一道宽阔的山涧,山涧上有石桥,正是当年萧暥酒后中药,避开人群去催吐的地方。

    此处很是隐蔽,士人们喜欢来这里补妆。

    但是此番的雅集,容绪先生和谢玄首、萧子衿公子等士林闻名的美男子都缺席,而且来的一半又是朝中士大夫,都上了年纪了,所以大家就都比较朴实,基本没人化妆。

    这山涧下还有一个石洞。

    残冬时节,溪涧中的水流较浅,正好露出了岩洞,可以伏兵。

    这个岩洞极为隐蔽,常年阴暗潮湿,洞底还有半尺深的积水,站在这里,小腿几乎浸在冰凉的水中。也正因为如此,铁鹞卫搜山,却没有查到这里。

    先前在阁楼上,云渊询问赵岐姓名,对方支支吾吾,他已经敏锐地察觉了异常,之后,他立即联系了宁游。

    这些锐士虽只有十五人,但宁游指挥得当,双方人马冲杀在了一起,梅林间一时刀影纷乱,落花簌簌。

    与此同时,仙弈阁的上空升起了滚滚浓烟。

    这是云渊和宁游之前就准备好的烽火,京城离开碧浪湖不到三十里,南门守城的士卒若看到烽火,必然会通知城内调兵。

    所以他们只要能够坚持住小半个时辰,援军就会抵达。

    东方冉禁不住抚掌叹道:“云先生不愧是步步为营,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吗?”

    “半个时辰后,也许你们的救兵到了,但是只能赶上日暮之前为你们收尸。”

    他说完,手指再次按在琴弦上,这一回,曲调陡然诡谲莫测起来。

    云渊心中一沉,化音邪术。

    第327章 连弩

    山谷间最后一缕夕光渐渐隐落,林间暮色四沉,刀影纷乱间,飞鸟不敢归林。

    如山魈魑魅般的琴声随风飘荡,窃窃耳语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云渊知道化音秘术是通过乐声操控人的意识,他立即按住双耳,同时想对众人喊道,‘掩耳’。话到口边忽然止住了。

    此刻,双方拼命杀在一起,对交战中的士兵来说,若让他们捂住双耳,就意味着要放下手中的兵器,那就等同于让他们去送死。

    云渊高声道:“不要理会乐声!专注对敌!”

    东方冉嘴角扯出了一丝阴毒的笑意,手指如同钢针般挑拨琴弦,时而发出摧金断石般的尖厉声响,时而又像是无数鬼魅在午夜里呼嚎惨泣。

    激战中的铁鹞卫面容陡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眼中迸发出残忍的杀机,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狼,发狂般向人群砍杀而去。

    在魔音的干扰下,锐士们的作战反应却比平时要迟缓了许多。

    林间薄凉的夕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堂上,他们面容紧绷,一方面要竭尽全力抵御着魔音的操\控和干扰,不能失手砍杀了那些文人仕子,一方面还要和已经进入癫狂状态的铁鹞卫厮杀。

    高台上,烽火的余烟已经尽,援兵却还没有赶到,这是一场望不到头的战争。

    一名锐士举剑奋力格开狂舞着兵器的铁鹞卫,一把拽起摔倒在地、满脸是血污泥尘的李沫,将他掩到身后。

    谁知那李沫面目抽搐狰狞,忽然如狂犬般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顿时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左后方骤然袭来,猛回头间,就见一柄浪人剑像一枚毒牙般向他袭来。

    他拽着李沫来不及躲闪,胸口顿时被刺出一个血窟窿,剑锵然落地。

    不仅是李沫,刚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仕子们,在化音术的催动下,顿时变成了罗刹鬼疯狂地扑向作战中的锐士们。

    云渊心底重重地一沉,对于这些文人,锐士们非但不能砍伤,还要保护他们,比铁鹞卫更难对付。

    筝声幽凄诡谲,东方冉干瘦阴冷的轮廓融入幽黯深邃的暮色中。

    云渊看向他,捡起了地上那柄剑。

    剑刃上血痕未干,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云渊已经很久都没有用剑了,但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

    东方冉冷笑,悠然道:“德高望重的云渊先生杀死太学院一个小小的博士周常,这将是近几年士林最骇人听闻的事了,先生这一生的清誉不保,我替先生可惜。”

    云渊当然明白,周常只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操/纵他的人不知身在何处。

    “任何人都可以坐在这里抚筝。”东方冉道,“云先生杀了一个周常,今晚还有李常,王常,你杀得完吗?除非你亲手把此间的士人都杀了。”

    他讥道,“这倒是让我省事不少。”

    东方冉说着漫不经心地瞥向云渊,骤然发现他的剑刃对准的不是周常,是那架筝!

    东方冉心中一沉。

    长剑在空中带起一道寒风,与此同时,东方冉指间急拂,筝声骤然变得急促而尖锐,云渊脑海中乍然刺响。

    剑锋一偏,长剑切入了琴案中。

    东方冉眼底也染上了一丝戾气和不耐烦,“云先生忘了,你拿起剑时,就只能听筝了。”

    紧接着,混乱又绵密的乐声铮铮相催,如狂风席卷间天昏地暗,杀机凛然。

    筝声催动下,铁鹞卫忘乎所以地嚎叫劈砍着,刀光血光顿时混做一片。

    就在这时,一缕箫声如山谷间升起的轻烟,又像入夏一场细雨。随风潜入夜,飘过人影错落刀光纷乱的梅林。

    东方冉猛地抬起头,就见初升的晓月下,林间落花照影,青衫拂过碧血。

    谢映之旁若无物穿过林间混战的人群,刀光剑影间,箫声深邃悠远,如绵绵远山,沉沉大江。

    刚才陷入癫狂中的众人如梦初醒般转过头,仿佛凝定了般呆滞地看着他。他手中一杆玉箫,那箫声仿佛是从云端飘来的天籁。

    东方冉眼中射出幽幽的光,切齿道,“别来无恙,师弟。”

    紧接着他手指翻飞,筝声如同战鼓激越,又像吞没一切的狂澜巨浪,铺天盖地泼而来,而那箫声却如巍巍青山,涛涛江河,清冷苍然,绵长悠远,入骨销魂。

    仿佛巨浪撞上了山崖,碎成了无数水花飞溅。铮地一声,筝弦滑出一个突兀的跳音,崩断了。

    东方冉伏在古筝上抬起头,一双眼睛如烨烨鬼火:“长河遗恨?谢映之你这曲什么意思?你在讽刺我?”

    “妄念生恨因,不如放下。”谢映之静静道,

    “放下!?”东方冉阴戾地指了指自己的脸。就在这时,山路上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接应的军队来了。

    东方冉不甘地看了一眼:“谢映之,今晚只是第一局,我们之间胜负还远未定。”

    接着,只见周常浑身抽搐了一下,栽倒在了筝案上。

    ***

    酉时三刻,宝琼阁

    萧暥环顾了四周,这闺房里除了贵妃榻、妆台、花案等标配外,居然还有张雕花架子床,这就有点超前了。

    这个时代有点像魏晋时期,室内置屏风,案前有坐席凭几,主客席地而坐,虽然已有了椅、凳等高型的家具,还没有成流行趋势,所以这会儿的床榻都比较低矮,髹漆彩绘,素朴大气。

    容绪这个架子床就显得有点突兀,奢华地让人眼花缭乱。

    床榻前有三层镂金满雕富贵牡丹的楣板,每一片花瓣都精工细雕,楣板两角还悬挂着华丽的宫灯。灯光照在床头的一体式的雕花柜上,银盘里乘放着各种瓜果,香蕉、龙眼,梅子。

    萧暥瞥了眼那青翠欲滴的梅子,寻思着这会儿是残冬,怎么可能有梅子?但他这会儿没工夫考虑这些,径直走到门边,办正事要紧。

    可是,门锁着。

    他回头看向容绪,钥匙应该在他身上。

    容绪在袍袖中一番寻找,面色渐渐有些茫然,“大概是刚才摔倒时落在密道了。”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能不能更不靠谱点?

    刚才那条密道黑黢黢的,又长又窄,高低错落,千回百转。掉在那里了上哪儿去找?

    “彦昭莫要心急,还有一道出口,随我来。”容绪安抚般探手就要去扶萧暥的背,被云越冷冷睨了眼,悻悻地收回手,转而道:“彦昭,这边。”

    云越脸色一寒:这边?床上?

    萧暥当即明白了,这特么不就是电视剧里的常见桥段吗?

    这个床板是活动的,遇到危机时,启动机括,翻转床板,下面就是出口。

    一室三条通道,容绪算是狡兔三窟的典范了。

    但是,片刻后……

    萧暥使劲敲了敲床板:“怎么不动?”

    容绪额角渗出汗:“可能卡住了。”

    萧暥:……

    电视剧里,这种设在床上的暗道出口,都是关键时刻救命的罢!

    常见的桥段是:嫉妒主角才华实力的反派头目,率领手下一群小弟手持利刃杀入主角卧室,洋洋得意发表了一通这次你完蛋了插翅难飞之类的言论后,提刀向主角砍去,千钧一发之际,主角一按床头的机构,然后,床板卡住了……

    这特么是什么情节!居然发生他身上了。

    三个人在床榻上一番折腾后,都有些气馁。

    容绪:“应该是长久不动,锈了。”

    云越疑惑:“你用铁制的机括?”

    这都能偷工减料?

    “铁的硬度比铜大。”容绪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觉得颇没面子,又赶紧转移话题道:“大概是震动还不够,彦昭,我们同心合力,共震一下兴许就通了。”

    萧暥:滚滚滚,谁跟你共震。

    “你这床没有维护工具?”

    容绪:“维护?”

    萧暥不跟他废话,一通抄家式翻找,在容绪越来越僵硬的脸色中,找出一堆皮鞭、银环,丝线。云越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最后还真被他翻出了一个趁手的工具。

    那东西约一尺长,一元硬币粗细,鎏金带柄,造型上有点像雨伞的手柄,顶端有一个凸起的滑动圆珠,设计精巧,怎么转都不会脱落。杆体四周浮雕着精美的同心百结纹,摸起来颇为粗糙。萧暥推测,这是为了增加摩擦力,既有美感又兼顾实用性,挺符合现代人机工学的。他觉得可以当撬棍用。

    云越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掂着那‘撬棍’,脸颊顿时一烫。

    容绪清了清嗓子,别有意味道:“这是个按抚用的,彦昭若觉得趁手好用……”

    云越脸都青了,一把揪住他:闭嘴!

    容绪解释道:“我说的是腰酸背痛时,捶背捶腰。”

    云越一愣。捶背的?

    容绪正色:小子你想到什么了?

    萧暥摆摆手,这不就是个现代的老头乐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容绪先生虽然看起来年轻,毕竟五十岁了,还不许他暗搓搓用个老头乐?

    云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置可否。

    萧暥:“你们别愣着,快来帮忙。”再耽搁下去,铁鹞卫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云越和容绪合力掰开床板,漏出一条缝隙。

    萧暥见缝插针将撬棍卡进槽里。随即几人按住撬棍另一头使劲压。一阵咯吱咯吱让人牙酸的机括声后,床板轰然翻转。灰尘腾起。床榻下赫然出现一条密道。

    这一次的密道很短,才片刻就回到了游廊上。

    时间紧迫,萧暥立即进入作战布局状态。他一面让云越去调兵,暗中包围旒玉阁,同时遴选出六名精干的锐士作为突击队。

    趁着这会儿工夫,他拽着容绪到桌案前,取来纸笔,让容绪先把旒玉阁的平面图,雅间里都有什么,门开在哪里,以及周围的廊道走向全都画出来。知己知彼,才能占据主动。

    片刻后,平面图就画好了。萧暥拿过来一看,皱了眉。

    从图上来看旒玉阁只是一个普通的雅间,分为两进,为制香室和品香室。还不如容绪刚才那个闺房大,房间小,就意味着打斗中没有多少腾挪的空间,此外,旒玉阁只有一扇门,两扇窗。也就是说,他们只要堵住门,里面的人就无处可逃了。

    而且这里是在三层,以宝琼阁的层高,从三层的窗户跳出去逃遁,相当于现代从五楼阳台上往下跳,非死即残。所以跳窗而逃也不可能。

    萧暥这就觉得蹊跷,那么铁鹞卫为什么要选择这里?选择这么一个毫无退路的地方。

    他记得一个铁鹞卫说过,阁里有一个好东西,所以他们是去取那件东西的?

    萧暥问:“旒玉阁有没有隔间,密室,暗道?”

    容绪一口否认:“没有。”

    “那旒玉阁相比其他雅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容绪想了想:“如果说特殊之处,旒玉阁是一个香室。”

    萧暥不懂了:“香室?种花的?”

    容绪无奈:“是制香,品香的地方。”

    在大雍朝,品香和点茶、插花、挂画皆称为四大雅事。

    尤其在盛世的时候,全民都喜欢制香、用香,平民百姓们用艾草、樟脑制香,文士用檀香、柏子调香,宫廷则用昂贵的沉香、麝香,还有外邦进贡的罕见香木。幽帝就个极爱品香的皇帝。

    因为皇帝喜欢,推进了士林民间的好香之风。当时的朝臣文人们闲来无事就钻研各种配香的方子,好的方子千金难求。

    容绪在制香方面颇有造诣,他为姐姐王贵人调制了一味帐中香颇获圣宠,幽帝有一阵子几乎离不开她。

    容绪道:“先帝酷爱品香,那时宫中有凝香殿,就是香室。香室中摆放插花,悬挂名家字画,置古籍书卷等,边品香,边赏画或读书,乃静心怡神之雅事。当然爱香者,不仅是在香室品香,衣裳熏香,佩戴香囊,还在沐浴的水中加入香为浴香。”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萧暥:“我为彦昭设计的府邸里也有浴香之处。”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猛然想起他那个有夹层的浴桶和花瓣浴,背后一寒。接着手背上隐隐传来微凉酥痒的触感。

    容绪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暧/昧地描着圈,“彦昭常年征战,残冬干燥,也该保养了。我改日给你送一些香膏来。”

    萧暥又被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抽回手,表示不用了,他一大老粗就不暴殄天物了。

    容绪熟谙这小狐狸的秉性,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其实除了品香、佩香、浴香外,还有饮香,食香。”

    萧暥立即把握到了重点,“可以吃?”

    容绪点头:“所谓饮香,就是将沉香煮水煎茶…… ”

    萧暥忽然有种感觉,容绪好像故意在把话题往闲事上扯。

    “食香则是以香草以及各种用外邦进贡的秘制香料入菜,比如秘制香桂熏鹅。”

    萧暥肚子饿了。

    这会儿天都黑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他今天也够惨,天刚亮就跟着谢映之去爬山,在悬崖峭壁上走了一路,时近中午才下了山,胡乱啃了口干粮就马不停蹄一路往京城赶,才平息了朱雀大街上的骚乱,又要往宝琼阁抓铁鹞卫。

    容绪颇为怜爱地看着他:“彦昭,宝琼阁的下厨做了些寻常的饭食,两菜一汤,你待会儿还要抓捕铁鹞卫,费力气,吃一口再去。”

    萧暥闻到了香味。

    牛肉蒸羊羔,胭脂鹅脯,虾丸鸡皮汤,还有一碗绿畦香稻粳米饭!这特么是普通的两菜一汤?

    他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不急,等抓了人再吃。 ”

    他的士兵们还饿着,他不能自己吃小灶。

    云越已经挑选出了六名精干的锐士。并且从军中调来了圆盾。

    萧暥考虑到对方有手持式的轻型弩。轻型弩射程有限,但是在室内腾挪空间有限的情况下,就颇有杀伤力,而这种圆盾较为轻便,藤条的柔韧性也好,坚硬度不如军中木盾,但是对应手/弩足够了。

    “走!抓人去!”

    容绪看着他疾步如风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费劲唇舌演说香事并没有让萧暥解点风情雅趣。他最后大概只记住了香饮和熏鹅。

    旒玉阁在宝琼阁西北角上。

    据容绪所说,香室需安静清宁,以便香雾能在室内凝聚,才能静心品香,所以旒玉阁在三层的西北角,相对独立,离开其他雅间都有一定距离。

    其次,香室要保持一定的通风,以免烟雾不散,所以,旒玉阁西北两面墙上都有通风用的窗户。

    此刻,旒玉阁外的游廊里,十几名锐士暗中潜伏接应,现在这雅间里可是两名持械的□□,他想抓活的,回来审。

    萧暥和云越率领六名突击队,以圆盾开道,进入旒玉阁。

    正如容绪所绘制的简易地图,香室不大,门一开,一股馥郁浓烈的香风扑面而来。

    萧暥差点被熏出晕车感来,这不是品香,这特么是熏蚊子啊!简直像开了十几个浓香型的电蚊器,能把人熏昏过去。

    他屏住呼吸,率领锐士迅速搜索室内,同时,云越熄了香炉,开窗透气,让室内的香气稍稍散去些。

    环顾四周,香室中央是一道屏风,屏风前铺着香席,摆放着研香的桌案,案头搁着香刀、香勺、香铲、香箸、羽扫、银叶夹等制香工具。

    屏风左侧的香几上摆放着插花,右侧是两个多宝文玩架,摆放着瓷器、古书、雕塑等,琳琅满目。容绪说过品香时,玩赏古董、花卉、书画,是为雅趣。

    正对着屏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还是紧跟潮流,画的是如今九州最流行的孔雀牡丹图。

    萧暥的眼皮跳了跳,这画风有点豪放……

    魏瑄画的原稿在潜龙局后就下落不明,画师们发挥空间就大了。画风走向渐渐地也向街头市井喜闻乐见的风格靠拢。具体说就是他这衣裳越穿越清凉,越穿越剔透。萧暥深度怀疑再发展下去会给他一片树叶。

    其实魏瑄的那张画像,长发几乎盖住了后背,但是在被争相临摹再创作后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后背的线条纤毫毕露,萧暥瞥了一眼,简直不忍直视。赶紧走开,心虚地表示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嗷,他不认识这人。

    旒玉阁外,浓郁的香味已经弥漫到了游廊上,在外头等候的容绪也被呛到了。

    他考究地用绸巾滤了滤鼻间,隐约觉得这香不对劲,品香讲究的是香气淡雅,温和纯正,现在这香味太浓郁太霸道。不像品香,倒像是要掩盖某种气味?

    他心中起了狐疑,抓住一名锐士道,“借我个盾牌。我进去看看。”

    旒玉阁内,大半个香室都翻过来了,还没找到铁鹞卫。

    云越率人把多宝柜都挪开了,“主公,底下也没见人。”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了挂在香室墙壁上的孔雀画卷,顿时眼睛像被扎了下。

    几乎是出于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他几步上前,不假思索扯落了画像。

    锦画落下,后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墙洞,墙里是一架森然的弩机。

    乌黑的箭簇闪烁着冰冷的寒芒,箭头后方绑着油布,火苗燃起。

    嗖嗖嗖嗖嗖——五发连响,破风之声穿空而来。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云越,同时身子倏然往后一仰,优美的下颌与雪白的脖颈间紧绷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三支箭呈发散状分别从他胸前、颈间呼啸掠过,同时他手腕一翻,长剑凌空挥出顺势疾扫,三支箭的尾羽当空被齐齐斩断,纷纷坠落在地。

    其余的两支火箭分别钉入了十来尺外开外的香席和案几上,香席下浇满了火龙油!

    容绪刚好迈进室内,火光腾得在他面前窜起,他愕然倒退了几步,往里看去,惊声道:“彦昭!”

    火光中,萧暥按着急速跳动的心口,暗暗震惊,刚才激发的是连弩!

    这种弩\机沉重庞大,杀伤力极强,力可透甲,还能达到单发五支箭同时射出,箭如飞蝗,避无可避。

    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落槽声。张伍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快意。

    几乎是同时,萧暥凌空跃起,用尽全力一脚横扫出去,笨重的弩机忽地调转了个头,嗖嗖嗖破风声紧跟着响起。利箭如急雨般射入了其后的暗室里。

    暗室里空间狭小避无可避,顿时血光飞溅。

    张伍躲闪不及身,被一支弩\箭穿透了肋骨和小腿。他的属下当成被射成了刺猬。

    同时,火箭点燃了暗室中堆放的货品,滚滚浓烟弥漫开来。顷刻间,旒玉阁里充斥着火油燃烧的气味。

    萧暥眉目间染尽锐意,“立即灭火!”

    他现在明白了,张伍所说的好东西就是这架连/弩。

    张伍一开始就没打算逃出去,他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如果他没有听到张伍他们的谈话,萧暥相信张伍一定也会用其他手段,引诱他来这个香室。就像张伍特意挂的这幅画。

    其实早在五天前,张伍他们已经潜入大梁城了,铁鹞卫在行动前一定会搜集大量情报,知己知彼。

    而那会儿,云越正在四处查抄画本铺子里的孔雀图,被张伍探知。

    张伍认为,云越是萧暥的副将,这很可能就是萧暥的意思。而且张伍见过萧暥,且目光极为刁毒,他发现那孔雀和萧暥的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使得萧暥感到被冒犯了,故而让云越查抄孔雀画卷。

    因为萧暥的身手极好,即使是连弩散射,也有可能被他躲开。

    所以张伍把这张孔雀图挂在墙壁上,将萧暥引过来,等他走进观看或者恼羞成怒扯下图画的时候,就扣动弩/机,近距离攒射,给他个万箭穿心!

    但让张伍失望的是,萧暥似乎对画不感兴趣,只匆匆瞥了一眼,就继续搜索室内了。

    正当张伍寻思着,看来只能干脆赌一把,直接放箭,这连\弩一发五支,三轮连射,加上这室内的香席下面浇透了火龙油。就算射不中萧暥,十几支火箭也足够瞬间把整个香室点燃了。萧暥就是不死,也得烧伤。

    可他万没料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此刻,他身受重伤,血流了一地,拼命握紧手中的障刀做垂死挣扎。

    萧暥一声令下:“拿下!”

    几名锐士正要上前,就在这时,忽然香室内腾起一股浓烈呛人的白烟。

    众人感到一股剧烈的痛感刺入眼睑,萧暥心道:靠,该不会是石灰粉罢!

    就在这片刻,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掠过众人,利落地一把提起张伍,跃出了窗口。

    云越当时正好在西窗边指挥灭火,他想都不想,拔剑刺去。

    那人因为背着张伍,行动不便,被刺中了手臂,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他不顾一切地从三层的窗口跳了出去。

    云越急追到窗前,往下望去。

    初升的晓月正好透出云层,月光如银直射下来,屋檐上一片清霜。

    就在那人滚落屋檐的片刻,云越顿时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阿青姐?”他不可思议地叫出了声。

    两年前,他受困千家坊,张缉几次三番加害,正是这个女子屡次出手相帮。

    郢青遥也看到了他,她的眉心不可察觉地蹙了蹙。

    紧接着,一支飞鹰爪勾住了檐角,郢青遥背着张伍,两个人凌空荡过街市,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屋宇中了。

    ***

    戊初,山间明月高悬,照着荒草梅林间一片枯枝残血。

    清察司的士兵正在山间巡视,清理战场。

    此战俘获铁鹞卫十九人,斩杀十七人。十五名锐士,阵亡近一半,其余的人也身负不同程度的伤。清察司的禁卫军来到时,东方冉已经逃遁,但即便如此,面对负隅顽抗的铁鹞卫,也有数十人的伤亡。

    而此次雅集参与者,被邀文士共十七人,加上他们所带的门生弟子二十余人,家仆护卫七十余人,总共一百二十余人,在此战中,有十二人在被铁鹞卫所杀,受伤者多达五十余人。

    谢映之让士兵将仙弈阁收拾一下,暂时作为治疗伤员之处。

    昏朦的灯火照在残冬寒凉的雅间里,云渊命人找来了一些帷幔铺在冰冷的地板上,伤员们或坐或卧,谢映之一一为他们诊治。

    受伤的士兵疲惫不堪,连饭食也没有吃几口就昏沉沉睡过去了,至于那些士大夫们,已经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他们伤不算重,一个个唉声叹气,萎靡不振,满腹牢骚怨怼,大骂北宫达和铁鹞卫都不是东西。而他们带来的那些门生弟子亲随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谢映之,还有些激动,纷纷聒噪起来。

    “居然真是谢先生!”“我……我睡不着了。” “怎么办?我都没化妆。”“还是谢先生救的我们。”

    “嘿,我这伤没白挨,值了。”这口吻还颇有一番回去有足够吹牛的本钱,不枉此行的意思。

    谢映之处理好最后一名伤患站起身,毫不留情道:“我没有救你们,是锐士营的将士浴血拼杀救了你们。我是顺道来拜访云先生。”

    说罢他不复多言,拂袖出门去了。

    月光洒在梅林里,风中有梅花孤香。

    谢映之远远看到云渊负手伫立在曲水流觞的溪流前,水边有一些堆叠的假山石,上面搁置着一只漆盘,盘中一壶冷酒。

    水中漂浮着几只杯盏,盏中点烛,正顺着曲水流觞向远处流去。

    “残冬漏夜,云先生为何在此。”他轻声道。

    云渊道:“将士青肝碧血,我如何能安居于暖阁之内。谢先生不也是如此吗?”

    谢映之挽袖斟了三盏酒,躬身洒在水中。

    云渊静静看向他,慨叹道:“今夜壮士血染黄沙,明日朝堂之上诸公又是一片喧嚷。”

    云渊眉宇深蹙,“诸侯割据,四野狼烟,朝中诸公将大梁视为避乱之处,却不知乱世中并无孤岛,也没有绝然安全之处,终有今日之祸。若非将士相救,诸公今日危矣。”

    说到这里他意蕴深长地看向谢映之:“先生曾说,愿天下热血之士,血不白流,此亦我之所愿。”

    谢映之心中隐隐一震,随即了然,他本要说服云渊入朝,如今却是水到渠成。

    他道:“明日是新年朝会,今夜先生可愿与我秉烛一谈?”

    第328章 合作

    烟雾散去,铁鹞卫已经不知所踪。

    萧暥下令,大梁四门封闭,全城戒严,搜捕铁鹞卫。

    与此同时,他又调了十几名锐士,上楼灭火。

    那五支火箭被萧暥当空斩去三支,余下两支散射开来,一支钉入了花案,只有一支点燃了香席下的火龙油,虽有火龙油助燃,但是起火面积有限。

    到了戌时初,余火彻底被扑灭。

    消防大队长萧暥这才抹了把脸上的灰,退到了个光线较暗的地方,不讲究随便找了张桌案坐下歇一歇。

    这回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平乱抓人灭火一气呵成,这会儿停下来才感觉到体力透支,浑身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寒夜里,旧疾隐隐作痛。

    此时飘摇的烛影在他眉宇间轻晃,落羽般的长睫在白皙的脸颊垂下一轮朦胧的弧影。眉梢眼角一抹掩不住的倦色。

    容绪见他一张俊脸染着道道烟灰,被熏得成了一只花狐狸,颇为惋惜地递上打湿的棉巾,关切道:“彦昭饿了吧,楼下菜肴都已经备好了,擦把脸吃点东西。”

    萧暥接过来胡乱抹了把脸,想起来道:“我今天带了七十多个士兵。”

    容绪立即明白了,吩咐下去:“准备酒席,犒劳将士们。”

    萧暥又看了看天色:“现在都戌时了,回营太晚。街上也戒严了。”

    容绪马上会意:“把客房都收拾出来,给将士们休息。”

    萧暥点头,又道:“今天是上元。”

    容绪颇有些忍俊不禁,小狐狸饭都顾不上吃,饿着肚子旁敲侧击一本正经地为属下讨福利。其实今天若不是士兵们及时灭火,他这宝琼阁也烧完了,损失无计。

    容绪大方道:“今天战士们捉贼灭火都辛苦了。给每位将士一人两枚金花生,当个彩头。”

    两枚金花生可以抵普通士兵一个月的饷银了。

    萧暥这才提起了点精神,但他没有立即跟容绪去吃饭,眼睛又微微眯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容绪见他脸都没擦干净,刚才胡乱地一通抹,眉梢眼角的烟灰反而晕开了,宛如水墨画一般。眉目更是恍若妙笔绘成,眸光盈动间仿佛有江南的烟水溟濛。

    容绪忽如回到当年的桃花渡、暖烟阁,如轻云蔽月,如惊鸿游龙……

    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趁着萧暥还没反应过来,抬手托起那张妙不可言的小花脸。

    “脸还没擦干净。”容绪宠惜地掏出丝帕,就要顺着他的眉眼拂拭。

    手腕忽然被一把扣住了。

    萧暥长睫倏地一挑,如万里云霞散去,顿时露出峥嵘的锋芒来。一点烛火恰好落在眼底,仿佛剑刃上的流光,看得人目眩神迷,又肝胆俱寒。

    就在容绪一出神的工夫,已被萧暥拽着手臂到了密室门前。

    该交代问题了!

    “先前容绪先生亲口跟我说的,香室里没有隔墙密室。那这是什么?”

    那么大一个耗子洞?

    正因为之前容绪一口咬定这里没密室,信了他个鬼的!结果,铁鹞卫就藏在密室里!

    不仅如此,香席下面铺满火油,张伍这十几只火箭若是都落了地,这火还能扑灭吗?宝琼阁一旦烧起来,地处闹市区,周围又是成片的木结构平房,后果不堪设想。

    容绪被问得神色一僵。

    之前萧暥问他旒玉阁有没有密室的时候,他没说实话。因为他在旒玉阁的密室里,囤了一笔货物,还是违禁品,所以决不能被萧暥查到。

    萧暥道:“铁鹞卫藏在密室里,容绪先生却跟我说没有密室,这算不算有意窝藏?若说你暗通铁鹞卫,欲劫持陛下也不为过罢?”

    言外之意,你还勾结北宫达?嗯?

    这么大一个锅扣下来,容绪再沉得住气,眉心也隐隐沁出冷汗,他道:“彦昭,不是我有意隐瞒,因为密室里囤有不便让人看的私货。”

    藏私和通敌,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虞兮正里4

    “私货?”萧暥饶有兴趣,“什么东西?”

    “就是些助兴的散剂丹丸。”

    萧暥:说实话。

    容绪冷汗涔涔道:“丹药里面含有少量留仙散,虽然留仙散是违禁品,但士林对此趋之若鹜,我就稍稍配比了一些在丹药里……”

    留仙散有浓香,所以容绪就藏在香室的密间里,以掩盖气味。看起来很合理。

    萧暥一偏头,云越立即会意。带了几个人去查。

    只片刻,云越便出来了,“主公,全烧完了。”

    萧暥看了容绪一眼,站起身,进了密室。

    容绪松了口气。反正烧完了,一干二净,随他去查。

    自从晗泉山庄集体嗑\药之事后,私贩留仙散,三十斤以上才要蹲监狱,三十金以下就是罚钱,容老板有的是钱,不过,他在密室里藏匿的东西可不是留仙散。

    这东西比留仙散严重多了。

    所以,他将这些货品藏在最隐蔽的一间密室里,又以香室的香气掩盖货品的气味。

    但偏偏那倒霉的铁鹞卫就看中了他那些货品!

    “火龙油,这东西利润确实高。”萧暥从密室里踱出来,眼神似怒似笑,“容绪先生做的好大生意!”

    容绪脑中轰然一响,退了一步,脚跟撞到案角,身形晃了晃跌坐在案上,“彦昭,这不能开玩笑啊……”

    无论是在前朝,还是现在,私藏贩卖火龙油都是要蹲监狱的重罪,如果涉及数量巨大,还有可能会流放。

    萧暥几步上前,一手按在容绪的肩头,压下身子,一双眼睛俏利逼人。刚才衣衫上沾染到的香室里幽凉的暗香也变得危险起来。

    他道:“我嗅得出来。”

    留仙散燃烧会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吸多了还会致幻,他在晗泉山庄时就闻到过。

    先前火箭射入密室,若里面囤积着留仙散,燃烧后就该有馥郁的香气散出,但密室里却并没有那特殊的气味。

    那么容绪所说的违禁货品就只能是火龙油。

    他之前猜错了,铁鹞卫说的‘好东西’不是指连弩,而是火龙油!

    张伍这狂人想要烧毁一切,把密室里囤积的火龙油用光了。所以密室才是空的,倒是无意中帮了容绪。

    容绪赶紧道,“彦昭,我就是个商人,牟利是有,通敌绝无,劫持陛下更是无从说起啊!”

    “我信你。”萧暥忽地起身,大量冷空气挤入两人之间,那幽凉的暗香也如霰雪般骤然散去了。

    容绪舒了口气的同时,隐隐有些失落。

    他看向萧暥的背影,过了一个年,也没见他长胖,倒是更显清削。

    萧暥正弯腰摆弄着那个连弩,清冷明晰的声音传来,“你在火龙油掺水了。”

    容绪一愣:他该不会也是嗅出来的罢?

    萧暥:这个奸商……

    火龙油性烈,一旦点燃,就难以扑灭,必成燎原之势。刚才地板上浇满火龙油,火却一会儿就被扑灭了。很可能是容绪在火龙油里掺了水。

    “这火龙油的生意容绪先生做了多久?”萧暥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弩机,勾起弓弦,动作轻柔地仿佛在撩拨美人的发丝。

    容绪被他搞得心惊胆战。

    他这会儿正坐在弩机对面,萧暥虽然箭法一流,摆弄机械可是个外行,万一来个失手……

    他冷汗涔涔道:“也不久,就是潜龙局前后这几个月。”

    萧暥挑了挑修长的眉,“客商都是什么人?”

    容绪不敢怠慢:“什么人都有,江湖豪强,富家大户,火龙油昂贵,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先生可知道买去的用途?”声音冷了几分。

    火油最大的用途当然是战争了,所以,朝廷禁止民间交易。

    容绪被这弩机指着,不是威胁胜似威胁,不敢欺瞒道,“火龙油用途广,可以燃灯,取暖,还可以做润滑油,当然那些江湖豪客买去,大多是作为帮派斗殴时引燃之用,所以,我掺了水。”

    萧暥明白了,容绪这是生意要做,安全也要保障。万一这些火龙油被买去,做有害公共安全的勾当,如果追查起源头,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他这水一掺,这火龙油也就比普通的灯油燃烧地持久一些罢了。

    萧暥忽然抬头,眼梢勾起:“这生意赚头可好?”

    “火龙油在暗市上价比黄金。”

    萧暥眯起眼睛瞄着那弩机的准心,边道:“那好,有生意,一起做。”

    容绪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萧暥是看上这连弩了。

    他想赚钱攒装备。

    连弩这种东西制造几架,打仗时没什么大用,战场上需要装备一个弩机营才能发挥威力。

    但是连弩机构复杂,造价昂贵,即使装备几百人的一个弩机营,花费都不菲。

    而这一年的备战中,萧暥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从这架连弩,萧暥深深感受到了在军备上,他和财大气粗的北宫达的差距。他不能让自己的士兵还没开战就输在装备上。所以,军备竞赛要搞起来!

    火龙油既然有市场需求,光堵是堵不住的,对方没了容绪这一路的买卖,也会从其他渠道购买。而且他还有另一个打算,但目前尚未考虑成熟,先暂且搁置着。

    于是萧暥豪爽地表示:私贩火龙油的事,我可以给你压下去,以后有生意一起做嗷。

    容绪赶紧应承下来。他今晚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

    这时萧暥已经直起身,期待的搓搓手,“今晚吃什么?边吃边聊。”

    吓唬够了,他肚子饿了。吃饭的时候还特别乖巧,仿佛之前那个不是他。

    萧暥吃东西向来很有效率,片刻饭吃完了,生意也谈妥了。就该回府了。

    街上已经封禁,萧暥稍稍绕行了点距离。

    他的府邸在一条冷僻的街巷里。门前空落落地,风灯照着残雪。

    谢映之还没回来。

    徐翁说,先生派人稍信回来,今晚和云先生在仙弈阁夜谈。

    萧暥:夜不归宿……

    不过想起谢先生向来很野,以前一起住的时候,他也是行踪不定,或者说野得都不见人。

    萧暥又看了看云越,今晚上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以为他是累了。

    “云越,你回去休息吧。”

    云越一愣,才回过神来,“主公,我不累。”

    说着不等他回答,就去吩咐徐翁准备热水,侍候萧暥洗漱。

    片刻后,氤氲的热气升起。

    “云越,你是不是有事?”萧暥俯下身又问了一遍。

    “没,没有。”云越赶紧道,说着低下头,握着他骨感的脚踝浸到温水里,娴熟地揉按起来。

    自从撞见阿青后,云越心中一直不踏实。

    其实当年千家坊被查封后,云越去查找过阿青、阿公,还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可是了无音讯。难道她去投靠了北宫达?毕竟雍州已经没有他们这些苍冥族遗老遗少的容身之处。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告诉萧暥。

    毕竟他和阿青已经两年没见了,他都不能确定是不是仓促之间看错了。而且现在大梁已经封城,清察司正在全城搜索盘查,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正想着,忽然轩窗咔哒地一声被撞开了,一团灰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跃纵上木盆,爪子扒着盆边缘,脑袋伸到温水里,吧嗒吧嗒地舔水喝。

    萧暥一愣:苏苏?

    上午他接到大梁出事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把它给忘在了暮苍山下。于是苏苏从暮苍山下一路跑回来,一头乱毛都跑成了风的造型。可把它给累坏了!

    萧暥愕然:苏苏,做猫讲点体面好不好?你怎么能喝洗脚水?

    苏苏将毛爪子搭在他白皙细致的脚踝上,伸出小舌头一通猛舔。

    萧暥被它舔得又麻又痒:这是猫还是狗?……它不会是还饿了罢?

    紧接着,苏苏的后颈皮就被揪住了。

    云越面色不善地把它拎起来,这么一阵子不见,这猫变本加厉,竟敢当着他的面为非作歹占便宜。

    随即他想起来,这小妖怪背景也不单纯,原本是千家坊里阿黍养的猫,这猫什么都懂,狡猾得跟个人似的。

    今夜谢映之不在,没人治这小妖怪,便是无法无天了,指不定他前脚一走,这小东西又要爬床骚扰萧暥,让他不得好好休息。

    “主公,我家里正好闹耗子,苏苏借我一天吧?”

    从将军府出来,云越还是不放心,往朱雀大道那里兜了一圈,只见街道上两边店铺紧闭大门,到处都是举着火把,披坚执锐的禁卫军。

    陈英封锁了所有的里坊和街道,所有住户都在里坊内不许出门,挨家挨户地查。

    云越驱马上前问道:“陈司长,进展如何?”

    陈英道:“还没线索。但是,大梁已经封城,他们出不去,被抓到是早晚的事。”

    云越皱了下眉,大梁城里有数十万人口,这样地毯式搜得查到什么时候?如果对方是阿青还好说,如果不是,这两个铁鹞卫藏在大梁城里就很危险,说不定又要出事端。

    他想了想道,“这两人都受伤了,尤其那个铁鹞卫伤得重,陈司长可以重点在大梁城内所有的药铺医馆设伏。”

    陈英豁然击掌道:“云副将提醒的是,他们需要金疮药!我这就去部署。”

    然后他立马转身,下令道:“立即安排精干人力,每一个医馆药铺都给埋伏了!”

    ***

    瑶华宫

    三重帷幔深垂,昏暗的宫灯下,郢青遥款步走出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女子的裙装了。

    现在大梁城门关闭,全城戒严,到处都是禁卫军,但他们再怎么搜查,也不可能查到皇宫。

    此刻她一身素雅的宫裙,长发挽起,发间插着一支素朴的银簪。

    贺紫湄坐在案前,纤纤玉指拈起一支芸香点燃,“阿姐只能扮几天宫女了。”

    氤氲的香气弥漫开来,遮盖了宫内的血腥味。

    贺紫湄挑剔道,“但是那个男人。他不能留在宫里。他一脸凶相,哪一点像太监?”

    她没有让张伍踏进自己的瑶华宫,找了个宫中囤积旧物的库房把他塞了进去,颇有点任他自生自灭,死了最好的意思。

    郢青遥知道,贺紫湄对张伍那些铁鹞卫浓浓的鄙夷和深刻的敌意。

    前阵子,她传信入宫,让贺紫湄设法攥皇帝出宫赴雅集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贺紫湄的不满。

    贺紫湄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她入宫就是为了当皇后,控制皇帝,利用王氏,以大梁为中心翻云覆雨,引起雍州内乱。

    北宫达的铁鹞卫若把皇帝劫到燕州,皇帝都没了,她还当什么皇后?她入宫服侍着这么个阴阳怪气的皇帝,就彻底成了个笑话。

    贺紫湄厌恶道:“那些铁鹞卫都是死不松口的鳌鳖,张伍在宫中若见到陛下,临时起意又想要劫持怎么办?他会连累我们。”

    郢青遥劝道:“他伤很重,也劫持不了谁,宫廷里那么多金吾卫,他也不蠢,不会以卵击石。等到外面风声过去,就将他转移出去。”

    既然郢青遥那么说了,贺紫湄也没办法,她秀眉紧蹙,又道:“阿姐,铁鹞卫都是一群亡命之徒。你为什么要这样卖命地替他们做事?”

    郢青遥默然道:“如今,阿公他们都是由北宫达庇护。”

    贺紫湄尖锐道:“阿姐,我都看不懂你了,现在你到底是在为北宫达做事?为东方冉做事,还是为主君做事?”

    郢青遥道:“是主君下令,让我全力辅佐东方冉。”

    贺紫湄蓦地怔了怔,不解道,“东方冉是个疯子,他眼里只有狭隘的仇恨,他只是想毁了谢映之罢了。至于将谁绑上他的战车,他根本不在乎。你,铁鹞卫,北宫达,甚至整个九州。主君为何让你辅助这样的疯子?”

    郢青遥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主君的想法不是你我能妄加揣度的。”

    ***

    江州

    早春的寒雨落在暗沉沉的水面,荡起深深浅浅的涟漪,水边有一座草堂。临水的轩窗支起,蓊胧的灯光晕散出来,照着草堂前湿漉漉的竹篱小径。

    竹篱边种着细柳芭蕉。孟秩没有打伞,而是穿着一身蓑衣雨布。

    今天是正月十五,也是他任永安府令的最后一天,确切的说,是最后的几个时辰。

    这些日子,那个黑袍人的话不时在他耳边萦绕。他越想越隐约地感觉到,当年葬马坡老将军遇袭之事后也许潜藏着重大的秘密,不然主公是不会以这种方式禁锢安置曹满。

    可是,若利用永安府令的职务之便私见曹满……

    孟秩在芭蕉树下焦躁地转了好几圈,最后下定决心踏上竹篱小径。

    吱嘎一声,草堂的门在他面前倏然开了。一道光线正好落在他面堂上。

    他被刺得微微眯起眼睛,就见淡黄的烛光在雨中晕染开一片幽昧,一道颀长的人影从中走出来,清晰的声音穿透连天的雨幕传来:“孟府令,别来无恙。”

    孟秩有些尴尬:“先生是要出门?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黑袍人淡然道:“孟府令,我想你今夜会来找我。走罢。”

    他说罢步入雨幕中,一袭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掠起。

    孟秩愣了下,快步跟上。

    第329章 翻盘

    上元夜,连天的雨幕笼罩着一座暗沉沉的府邸。门开在一处僻巷中,门廊下的风灯在寒夜里忽明忽暗地闪烁。

    门开了,出来了一名管事,身后跟着两名戒备的士兵。

    管事的一见是孟秩,拱手道,“孟府令漏夜来此,不知何事?”

    他边说边看向孟秩身边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袍默然伫立雨中,看不清眉目。

    黑袍之下,那人的目光也看向了他,又好像毫无障碍地透过他,看向无际雨幕中不可知的远方。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就听孟秩道,“今夜上元,主公让我来探视凉公,并送一些节日的礼品。漏夜叨扰,实为避人耳目。”

    曹满原是凉州牧,隐居江州后,私下皆以凉公称呼。

    孟秩是魏淙旧部,忠诚向来无可置疑,又当了多年的永安府令,管事也认得他,又见他道破曹满身份,应该确实是君候让他来的。

    但是保险起见,他还是问道:“孟府令,可有令牌?”

    孟秩说罢掏出一块桐木牌,进出凉公府的人员皆需要上报,并派发出入令牌,此桐木牌是黑袍人替他伪造的,制作精巧足够以假乱真,加上有孟秩的身份摆在那里,管事细看了看,便道,“跟我来罢。”

    厅堂宽敞富丽,厚重的家具在雨中散发出一股幽沉的檀木香。

    曹满在一名年轻侍婢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来,西征结束后的几个月来,他的身材臃肿了不少,养得是面白体胖,颇有一副富家翁的仪态了。

    那个曾经驰骋沙场、雄踞西北,属下数十万凉州狼的一方诸侯,如今唯独那颇带嚣气的浓眉和精光聚敛的三角眼,依稀还留着那么一丝桀骜的枭雄气。

    曹满似乎对现今的生活还算满意。魏西陵果然是一诺千金的人。

    豪奢的府邸,锦衣玉食,成群的仆从,享受着和他在西北别无二致的诸侯待遇。唯独这江南的天气让他颇为不适应,西北的冬天凛冽干燥,冷得爽利,不像这江南的冬天,连绵数十日的细雨,阴冷潮湿,寒意刺骨,他浑身的关节都阵阵酸痛。

    所以孟秩他们一进门,曹满立即就吩咐下人把门窗关紧了。不让外面的阴风湿气渡进来。

    屋子里火炉烧得很旺,又潮又闷。

    屏风前,曹满倚靠着描金檀木凭几,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孟秩,懒洋洋道:“没想到时至今日,老夫还有客来拜访。但老夫和孟府令可没有故旧。”

    孟秩是个武人,向来直来直往,也不会奉承,于是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想求教曹将军一件旧事。”

    曹满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很多过往的事都记不得了。”

    孟秩却不识趣,追问道:“这件事曹将军应该还有印象,那是当年兰台之变后,蛮夷入侵中原,魏老将军北上御敌,与曹将军相约会师于上禄城。”

    “我所知道的,在凉州时就已经告诉魏将军了。”曹满不等他说完打断道,随即脸色一变,倨傲道:“我没必要在你面前重复一遍。来人……”

    但送客两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然一缕幽凉的夜风裹挟着雨夜充沛的湿气掠过他的鬓角。

    紧接着,他的目光仿佛瞬间穿透了院落、街巷、城墙,看到了远处旷野上,一只寒鸦从枯枝惊起,扑棱着翅膀,如一支离弦的利箭般穿向远处阴沉的天际,蚀骨的寒意攀上他的脊背,室内的火光仿佛都跟着忽闪地暗了几分。

    曹满悚然一惊,他明明下令将门窗紧闭了,哪来的风?

    阴森诡谲的气氛勒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却发不出声,鼻尖渗出了冷汗,瞪着双眼盯着前方的虚空。

    厅堂里,烛光幽幽地闪动着。

    他听到一道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旷野传来,又若近在耳边响起。

    “曹将军,把当年的事,再说一遍。”那声音清冷薄凉,像早春湖面上浮动的冰。

    曹满乍然如梦初醒。抬起头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袍服如夜色幽寒,整个人似乎也透着黯昧不清的冷意,仿佛连烛光都绕开了他,将他大半张脸都隐在沉沉的暗影里,唯有下颌的线条分明,冷峻优雅,犹如雕刻。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孟府令。”那人唇边浮起一丝暗昧不明的笑意,“说实话,于你只有好处。”

    此时孟秩正盯着曹满,没有看到这个笑容,只有曹满捕捉到了。

    那笑意映着雨夜瑟瑟寒灯,诡艳清绝,像是诱饵,更像邀约。

    老奸巨猾的曹满立即意识到,那人提出了一个交易。孟秩对此并不知情。恐怕这个武人,不过是被那人利用罢了。

    曹满眼睛微微一眯,开始掂量起手中的筹码。

    其实这些陈年旧事他早就告诉过魏西陵了,换得了余生高枕无忧的生活和魏西陵承诺的保护。

    再说一遍也无妨,这就相当于一货两卖。倒不如看看对方还会开给他什么报酬。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将当年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黑袍人问得很仔细,包括一些细节。

    比如当年的绣衣使者跟曹满交谈的内容,那份诏书上说了什么。

    绣衣使者要求曹满在上禄城停留两日,那个时候,魏淙正在和曹满会师的途中,途径葬马坡……

    黑袍人的语调像闲谈一般,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渐渐的就变成曹满滔滔不绝的述说,细节比几个月前对魏西陵说的还要丰富。

    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蛰和利箭,刺入孟秩的心底。

    “当年兰台之变,北狄扫荡中原,魏淙将军既是皇室,又是诸侯联军的盟主,威望与日俱增。如果最后他率领诸侯联军击退蛮人,收复中原,这是什么功劳?封无可封。就只能杀了。”

    “何况当年士林那些人整天鼓吹国赖长君,陛下和王氏能不慌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北狄蛮人之手除掉魏淙了。”

    “至于萧暥,他自己撞到刀口上,在这个时候赶去葬马坡,他如果不去,这事儿也未必能挨到他。”

    ……

    孟秩的脸色从苍白到铁青,再到脸上的肌肉阵阵扭曲抽搐起来,后槽牙咬出了血。

    那么多年,他恨错了人!

    他握紧拳头,目光犹如尖锥一般刺向曹满。

    当年迫于绣衣使者的监督,曹满不能进兵和魏淙汇合,这他明白,但是……

    “但你事后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他低吼道。

    曹满眼一翻,这些武人只知道打仗,根本就不懂得权力斗争中的水有多深。

    他道:“老夫若说出来,矛头将直指陛下和王氏,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留着后手?老夫当时只是一个西北边陲的将领,为何要冒这个险?”

    孟秩额头青筋梗起,霍得站了起来。

    黑袍人立即提醒道,“孟府令,冷静,凉公如今是唯一的人证,君候才将他安置于此,严加保护。”

    孟秩切齿道:“先生放心,加害老将军的是皇帝和王氏,我不会迁怒他人。更不会对凉公不利。”

    黑袍人点头,孟秩毕竟当了多年的永安府令,轻重缓急拿捏得住。他把情绪都控制得很好,自始至终,他说话都是哑声的,以免惊动府上的侍从。

    “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免军中老兵愤怒之下,有人做出不智之举,伤及凉公。”孟秩道,“今夜之事,我必守口如瓶,请萧将军放心。”

    黑袍人轻叹道:“其实,这正是主公忧心的。”

    孟秩一愕:“萧将军有何忧心之处?”

    黑袍人却似有难言之处。

    “先生不要见外,我的意思是……”说话间他颇有惭色,愧疚道:“前番孟秩愚昧粗鲁,对萧将军多有得罪,万死难辞,如今若有用得到孟秩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既如此。”黑袍人侧首看了一眼曹满,轻道:“主公之忧在于,凉公作为此事唯一的人证,如今已年过花甲。春秋还余几何?”

    孟秩立即明白了,虽然曹满在这里锦衣玉食,君候对他严加保护,但是将来之事不可说,曹满年纪大了,如果曹满死了,人证可就没了。

    黑袍人道:“唯有让凉公将当年之事写下来。主公方得安心。这也算是我此来的目的。”

    孟秩想了想:“先生考虑的妥当,得让他写下证词。”

    他立即寻来了纸笔,往桌案上一摆,一脸严肃道:“曹将军可否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都写下来,并签字盖章。”

    曹满小眼睛狡猾得转了转,他知道,他在这里有锦衣玉食的待遇,一方面是魏西陵一诺千金,承诺下的必然不折不扣地做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当年之事的人证。他手中有筹码。

    但是这一写下来,这筹码就相当于交出去了,这对他可是大大不利。

    于是他手一摊,“事关重大,老夫今夜疲惫了,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不如容老夫回书房仔细斟酌后落笔,以免谬误,隔天孟府令再来取罢。”

    孟秩面色一僵,明天他就不是永安府令了,也就进不来这个宅子。但是他又不能催逼着曹满今晚就写下,一时间束手无策。

    这时,黑袍人缓步走上前,静静道:“孟府令不必为难,可否容我和曹将军单独说几句话,我想我有办法劝他写下来。”

    ……

    孟秩站在厅堂外,盯着雨水顺着屋檐淌下连成了水帘。

    风吹过廊下,树影晃动,映照在墙壁上暗影憧憧。他回头朝厅堂看去。

    门关着,有灯光隐隐透出漏窗。

    厅堂内,曹满开门见山道:“先生支开孟府令,必有指教。”

    黑袍人看着室内奢华的装饰,略带惋惜道:“曹将军打算在此度过余生吗?”

    曹满凝目注视着他,戒备道:“战败之人,承蒙魏将军不杀,还有别的选择吗?”

    黑袍人叹道:“曹将军还是信不过我。不肯坦诚相告啊。”

    曹满被他一语道破,干脆道:“先生要老夫相信,也该拿出点诚意,不如坦率告诉老夫,你是谁?来此何干?”

    黑袍人道:“我不能告诉曹将军我是何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目的。”

    “我要让曹将军再回凉州,重新成为坐拥数十万凉州军称霸西北、威慑四方的诸侯。”

    他的声音很轻,却似重重一锤砸落曹满心底,激起轰然的声响。

    曹满的眉头禁不住耸动了下,眼前仿佛再次看到西风卷起雪沫,狼烟马嘶的战场,那连绵的群山下巍峨的城墙,沉重的城门洞开,阳光照着城门上硕大的铜钉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披甲执锐涌出城门,在雪地上踏出凌乱的马蹄印。

    他死死盯着黑袍人,拢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拳,小眼睛里却疑云重重。

    沉默半晌,他一字一顿道:“要让先生失望了,老夫乃此间一富家翁而已,安敢再指望回到西北。”

    黑袍人唇边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曹满这反应,他毫不意外。

    曹满果然是老奸巨猾,他生怕自己是魏西陵派来试探他的。

    看来他还是不了解魏西陵,以己度人罢了,魏西陵做事光明磊落,不会行此诈术。

    他淡淡道:“曹将军困在此处数月,大概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那么我就告诉将军罢。”

    曹满靠在凭几上,装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暗中却洗耳恭听。

    “两月前,萧暥从凉州撤军,如今镇守凉州的是曹将军的次子曹璋。”

    曹满眼皮跳了跳:“璋儿?!”

    他声音清冷明晰,“曹二公子现在已经是皇帝亲任的凉州牧了。不但如此,曹将军的前属下崔平等人依旧任原职,凉州军旧部都保留了下来。如今听候曹二公子调遣。所以,凉州实力犹在。”

    “二公子虽然是萧暥委任的凉州牧,但他更是曹将军之子,绝不会忤逆将军,只要曹将军能离开此囹圄,回到西北,便是登高一呼百应。”

    “届时,曹将军旧日的麾下将领,几十万凉州军将会再次拥护曹将军为凉州之主!”

    曹满掩不住目露精光,猛地直起了背脊:“璋儿一向对老夫唯命是从,是个老实的孩子,崔平等将也还堪用。但是……”

    他目中的光芒转瞬又黯淡下去,重重道:“这里戒备森严,老夫如何离开此地?”

    黑袍人笃定地一笑,“曹将军的机会就要来了,这一两年内,北宫达和萧暥之间有一场大战。”

    “萧暥要和北宫达开战?”曹满愕然,

    他都有点佩服萧暥这小狐狸了,野心还不小,凶起来真是谁都敢咬,连他都不愿去惹北宫达这头燕州熊。

    “一旦战事起,他们哪里还顾得上曹将军,我已经物色好了永安城中的内应,等到魏西陵离开永安城,东北战火一起,我们就趁机带曹将军离开此地,重返西北,再图霸业。”

    曹满立即明白过来:“你们是要我从西北进兵中原,与北宫达东西夹击萧暥?”

    如此一来,萧暥将要面对东北、西北两面战场,就算他有魏西陵助战,但是北宫达数十万熊豹营的实力,加上他的凉州狼,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此时,窗外雨声渐疏,黑袍人提笔递给曹满,“时间不多了,曹将军请尽快落笔罢,以免孟府令生疑。 ”

    曹满犹豫着接过笔,在刚才的片刻之间,他的心绪大起大落,一时间还没有从起伏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黑袍人微笑道,“曹将军就要离开此处了,还在意这封书做什么?”

    曹满浓眉一簇,饱蘸了墨,由于他心情激动,落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没想到短短几月,一切竟然那么快就要翻盘了!

    ……

    连天的大雨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

    黑袍人回到草堂后,坐在桌案前,展开曹满的亲笔书。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将葬马坡之役的前因后果全部都写下了。

    呼延钺不解道:“主君,这封书是曹满替萧暥辩解的,我们留着无用,不如烧了。”

    “既是无用,又何必多此一举。”黑袍人悠然道,随即将绢纸叠好,收入帛袋中。

    呼延钺想了想,觉得有点绕,遂放弃了。转而又问:“主君为何要帮曹满东山再起?”

    “你还看不出来么?萧暥吞襄州、并凉州、剑指东北,他有统一九州的野心。而一个强大的中原王朝将是我们无法战胜的,只有九州分崩离析,军阀割据混战,才有我苍冥族的机会。”

    他森冷道:“我要九州燃遍战火。”

    一听到打仗,呼延钺立即目光灼灼,“主君,五十死士已训练完毕。”

    黑袍人道:“好。但是还不够,一旦战事起,我们需要一支自己的军队。但这里……”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看向窗外。

    “谁!”呼延钺手中一道锐利的寒光已经破窗而出。

    池塘边,悉嗦草丛里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呼延钺随即追了出去。

    片刻后,他如铁钳般的大手中抓着一只三花野猫。

    “主君,是一只猫。”他说着就要习惯性扼死。

    “且慢。”黑袍人道:“猫生性好奇,它并不是偷听你我说话。”

    他看了眼呼延钺手中那只瘦骨嶙峋的小东西,“只是普通的猫,放了吧。”

    呼延钺道:“可也难保这猫不会被什么人用秘术操/控了。”

    “是么。”黑袍人冷道,抬手接过了那只瑟瑟发抖的猫。

    ***

    公侯府

    戌时,风雨潇潇掩映着书房里一点孤灯。

    今天是上元节,但是因为下雨,永安城里清净得很,没有了往日的喧声和焰火爆竹的声响,只有天地间无尽的雨声。

    若非上元节,魏西陵鲜少有灯下闲坐的时刻。

    风吹过,窗户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他敞着窗户,任凭寒风入襟怀。

    忆起少时,遇到上元节下雨,萧暥就会可怜兮兮地趴在窗口,或者挎着他的小布包站在门前,掂着脚抬起小脸巴巴地望着天,站得久了,长睫上沾着雨沫,一双眼睛盈盈闪闪,楚楚怜人。他知道等了一年的上元灯会多半没了。

    其实,从他一个小不点时来到永安城,到他十多岁离开,也不过九年的光景,其中还有两年是在军营度过的。

    算起来,他在永安城度过的日子不到七年。而就这七年里,还有两年下雨,上元灯会取消了。萧暥真正逛的灯会只有五次。

    魏西陵十四岁从军,时常被魏淙派往楚州,能陪着他一起逛灯会的,就剩下寥寥三回了。

    灯下细数,年少时快乐的日子,竟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是一桩桩一件件,点滴锱铢,魏西陵都记得分明。虽然那人已经忘记了。

    魏西陵也不会再提及。

    谢映之说过,萧暥什么都不记得是最好的。

    他宁可独自担起他们两人的记忆,把所有的过往。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前世今生,都深埋心底。

    他清劲修长的指间握着一枚小巧的锦袋,那是西征时编结在一起的青丝。

    夜已深,今夕上元江南大雨,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大梁可有明月华灯相映?故人可安好。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清晰地响了两下。

    门外传来了家老的声音:“君候,孟府令来了。”

    这个时候?魏西陵立即感觉到情况有异。

    随即他站起身,取出沉香木匣,将锦袋搁在了连理珠旁收好。道,“请他进来。”

    第330章 雨夜+番外

    门开了,寒风裹挟着阴冷的湿气席卷进来。

    孟秩满脸雨水,一进门就重重单膝落地,“主公,末将前来请罪!”

    魏西陵静坐案前,“何事?”

    孟秩垂着头,魁梧的身躯像一头倔强却驯服的蛮牛:“末将今晚私访了凉公,当年的事他全都说了,末将愚鲁这些年都误会了萧将军,前番还险些刺伤他,今夜末将又无令私见凉公,请主公责罚!”

    “你都知道了。”

    孟秩被他这一问,胸中顿时如翻江倒海,嘴角激动地抽搐道:“主公,老将军是被皇帝和王氏奸贼所害!末将斗胆,老将军和上千将士的仇就这样算了吗?”

    魏西陵神色凝冷,灯光照着他的侧脸,犹如刀削一般。

    孟秩忍不住脱口道:“当年北狄蛮子入侵,都是王戎那厮引的祸水,我们原本不用管朝廷那些鸟事,老将军忠义,率军北上击胡,反倒为昏君奸臣所害,最终马革裹尸,现在那昏君还高坐庙堂之上!”

    “住口。”魏西陵截断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孟秩立即闭了嘴。其实他也知道,那是皇帝,能怎么办?总不能举兵造反罢?

    公侯府的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不说。即使是乱世,皇帝依旧是名义上的九州天子,妄议废立会引起天下声讨,给诸侯们可乘之机。

    其中的利害关系,孟秩知道,魏西陵当然更清楚。

    魏西陵行事磊落,不愧不怍,但绝非勇而无谋。相反,他处事冷静,极有策略。否则当年他就不可能在老将军身故,江州四分五裂之际,整顿余部横扫江楚,一举收复七十二郡,以弱冠之年威慑诸侯,稳定东南,安抚各大世家。

    魏西陵留下曹满,必然有进一步的打算,孟秩明白,这不是他该问,该知道的。

    魏西陵道:“今夜之事,我不罚你,但此后永安城你不用待了。”

    孟秩愕然抬头看向他。

    魏西陵神色不动:“江州也不用待了。”

    孟秩顿时面如死灰。

    魏西陵要将他逐出江州?

    他虽然是巴州人氏,但是自从十多岁时来到江州,就从军跟随老将军。那么多年,他的袍泽故旧兄弟都在江州,他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离开了江州,就是四海茫茫,不知何处可去,他宁可挨上一百军棍,打断了骨头,也要把这把残躯埋在江州的泥土中。

    这个时候,他忽然体会到了当年萧暥的感受。

    去国离乡,身如飘蓬,还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连过年悄悄回乡,都被他们围堵于长堤之上刀剑相逼,百口莫辩。

    孟秩单膝跪地,埋着头,如铁的脊背似承受不住心头的重压而微微躬起。那一夜他满腔的怒火,最终成为一把双刃的剑,如今又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对这个惩罚,他服气。

    就听魏西陵沉声道:“你去西北罢。”

    过年时,他就和萧暥商量过,要派一支人马越过戈壁,深入漠北,监视赫连因部的动向。

    此去千里,翻越戈壁,路途迢迢,只有坚韧不拔的军人才能做到。

    孟秩正当壮年,精力旺盛,经验和阅历也都足够。

    而且孟秩知道了当年的秘密,不宜再留在中原。并非他信不过父亲留下的老将,只是这备战的一年极为紧要,出不得任何变故。任何一个意料之外的事件,都有可能引出不受控制的发展。

    但是仅因为春夕夜之事就看押孟秩,会引起军中老将不服,不如将这件任务委派给孟秩。

    且孟秩现在知晓了真相,心里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难保不会惹事,不如让他去塞北天高地远之处,对付蛮人。

    这一系列想法在脑中飞速闪过,魏西陵很快拿定了主意,他静静道:“此番西征,赫连因部潜逃漠北意图再起,边患未除,你即日率一支人马前往漠北,深入戈壁,监视赫连因所部动向。”

    孟秩一听不是放逐他,而是执行任务,顿时目光灼灼,“孟秩不完成任务,绝不回江州!”

    “还有一事。”魏西陵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目光隐隐变得锐利起来,“你如何知道凉公在永安城?”

    孟秩心中一震。当时那位黑袍先生嘱托过,不可将他说出来。孟秩答应下了。

    此刻面对魏西陵的目光,他支吾了一下。

    魏西陵又问:“你和谁一起拜访凉公?”

    孟秩是永安府令,他也许知道曹满在永安城,但曹满老奸巨猾,就凭孟秩,不可能让他交待。

    ……

    夜已深,雨雾弥漫的长街上,只剩下两排摇曳着的风灯,照着湿漉漉的青石地。

    今夜大雨,店铺打烊得早,永安城的百姓也都早早熄灯睡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冷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长街的寂静。

    从睡梦中朦朦胧胧醒来的人支起轩窗,就见漫天飞雨中,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般出城而去。

    ***

    大梁城

    月光如霜,落在大片连绵的屋脊上。

    今夜是上元节,原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出了这档子事,别说灯会了,整个大梁城都宵禁了,街巷里静悄悄的。

    这节过的冷冷清清,萧暥窝在被褥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魏西陵远在江州,谢先生夜不归宿,云越把他的猫借走了……每当过节他就是一个人,果然逃不了原主孤家寡人的宿命。

    唯一让他舒服的是这被褥。这丝被是容绪过年新送给他的。他畏寒怕冷,容绪给他订制了轻软的蚕丝被。这回不是芭比粉,而是糖果色。

    容绪果然是调制香料的行家,投其所好,丝被闻起来也有一股带着阳光香喷喷的甘甜气,闻得他怪馋的。就在这香香甜甜的气息中,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咬着被角睡着了。

    梦里,永安城下着雨。

    早春寒凉,窗户却大敞着,萧暥看到自己穿着崭新的袄子,像只小猫一样巴巴地趴在窗沿上,等雨停。

    漫天的飞雨霰落到幽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显得楚楚可怜。

    一年也就一次上元灯会,下雨就没有了。没有五颜六色的华灯,没有热闹的人群,没有漂亮姐姐看了。

    雨越下越大,他正无精打采地从窗台上滑下来,回头看到魏西陵装束齐整,让人备了车马。

    “西陵,你去哪里?”他眨着眼睛问,

    “今晚灯会取消,但永安城不宵禁。”魏西陵说的像是另一件事。

    萧暥眼睛一亮,马上反应过来,言外之意,不宵禁就是可以出去玩了,官方的灯会取消,民间要不要挂灯游玩,不受限制。

    他眼中闪出点点星光来:“西陵,永安城里好玩的地方你不熟。”

    他踮起脚尖:问我问我,大哥给你领路!

    正如他所料,虽然没有灯会,但是沿街的商铺前、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长街上绵延的灯火,一眼望不到头。

    雨雾氤氲中,游人熙攘,一顶顶五彩缤纷的伞川流不息。

    地上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魏西陵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大哥’。

    夜深了,那小狐狸趴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粉嫩的小脸贴着他颈间,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他打着盹,那灯也一跌一跌的。

    湿漉漉的砖石地上倒影着琳琅满目的街市,一夜繁华如梦,分不清天上人间。

    ……

    萧暥一觉醒来,梦中五颜六色的伞让他出了一会儿神。依稀记得那人肩头带着夜雨的清寒,却让人安枕入睡。

    细想起来,好像也就是从那一年后,永安城的上元节,下雨都不再宵禁。

    不知道此刻的永安城,是否和年少时一样斑斓入梦?

    ***

    永安城郊有一片湖,夏天的时候,湖里都是碧绿田田的荷叶。不时有渔舟出没其间。

    孟秩带路,很快就回到了湖边的草堂。

    竹篱小径依旧,暖黄的灯光从轩窗里透出,就像他初来时那样。

    魏西陵让十余骑外围候命,自己带着孟秩和几名亲兵进入草堂。

    一进门,孟秩就怔住了。

    草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破旧的席案。案头有几卷凌乱的简书,地板上结着层灰,落叶随意飘洒堆积,角落里还有张破旧的渔网,在雨中散发出淡淡的霉朽味。不知道多久都没人问津了。

    孟秩觉得自己仿佛像话本里的穷书生进了一个山精鬼怪变的洞穴:“主公,我没记错……这位先生确实住在这里…可,可怎么会…”

    魏西陵径直走到案前,马鞭拨开案头残破的书卷,凤眼中流过冷冷的光,“搜。”

    四处火把闪烁,沿着湖区都被封锁搜查。

    湖中,远处,一条渔船荡在黑沉沉的水中央。

    呼延钺望着岸上闪动的火光,不可置信道:“魏旷怎么会这么快查到这里了?”

    他刚捉到了一只可疑的野猫,还来不及查,魏西陵就率军把草堂给围了。

    黑袍人伫立船头,眺望着岸上的火光,淡淡道:“魏西陵处事严谨,他必定怀疑到了孟秩,是我疏忽了。”

    他轻叹道:“可惜了。”

    呼延钺问:“主君可惜什么?”

    “可惜魏将军如此俊杰,我只能隔岸遥望,不能一见。”

    呼延钺不解了,“既杀不了他,见他做什么?”

    黑袍人纠正道:“雨夜除了杀人,可做的事就多了。”

    雨中,他的声音轻如落花,“比如闲谈,对弈,品茶。”

    呼延钺蓦然怔了怔,还是不懂,觉得主君到了江南这两个月,说话总是云里雾里,就像这江南的天气,总是烟雨溟濛,像是隔着一层雾气,让他捉摸不透。

    他放弃了思考,转而问道: “主君,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黑袍人淡漫道:“恐怕我们已不能再留在此处了。”

    呼延钺暗喜,迫不及待道:“那我们这就离开江南?”

    这地方淡烟疏雨轻舟,太消磨意气。他早就呆得不耐烦。

    黑袍人随手拂去衣上细雨,转身进了舱,清晰的声音传来:“不。”

    不知是不是呼延钺的错觉,他似乎笑了下,笑意薄凉,像檐上落的霜。

    “我们去葭风。”

    呼延钺顿时心中剧震,葭风郡?那不是玄门所在之地吗?

    他虽然勇猛,葭风郡也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葭风郡是玄门的宗门所在,四周密布结界御门。他们这是深入敌境,还是自投罗网?

    黑袍人笃定道,“魏西陵已察觉到我们在江南的活动,江州全境必会戒备,所以我们去葭风,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宁之处,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还有……”

    他的话音又变得飘渺莫测:“我想去拜访一位故交。”

    ……

    雨越来越大,渔船渐渐消失在了黑沉沉的水面。

    湖岸边,密密麻麻的菹草间冒出了一窜气泡,一道黑影浮现出来。

    夜枭从水草间爬上岸,惊魂未定。

    魏瑄去玄门之前,让它留下注意苍冥族的动静。原本它是不敢接近草堂的,但今夜雨声覆盖了天地,它这才试探着比以往稍稍靠近了一点,结果,才隐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就被发现了。

    刚才若不是它情急之间抓起一只躲雨的野猫扔了出去,引开了呼延钺的注意力。紧接着,魏西陵就率军围了草堂,使得主君他们匆忙撤离。否则它这会儿已经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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