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同好+番外
案头搁着一个雕刻繁复地看得人眼花的心形多宝匣,匣子翻开着,露出里面蕾丝镶珍珠的荷叶边。
上元佳节,更深夜半,萧暥靠在榻上,手指间绕着一束青丝。
那发丝乌黑丰盈,笔直如刀裁。
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着:现代姑娘们追求黑长直,飘逸有垂感,大概就是指这个效果?
又想起当时两人头发缠在了一起,他手忙脚乱地去解,魏西陵被他扯得又疼又无奈,蹙眉拔剑断发的样子。
他坏事得逞地捂在被褥里闷笑,发现这人即使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能给他带来无穷乐趣。他笑了一会儿,肚子都饿了。于是披衣起来,在屋子里翻屯粮。
云越真是尽职的小助手,他不在期间,他的小粮仓还是装得满满的。加上过年的时候容绪又送给他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一坛子美酒!
今天是上元节啊,冬夜又冷,小酌一杯暖暖身子没问题吧?
就尝一口,一小口,他对自己说。
接着,
唔,不愧是容绪先生酿的酒!甘甜清冽中,还有一股混合的醇香,太上口了,再喝一点。
好喝!
再喝一口,最后一口。
咕咚咕咚……
片刻后,一坛酒被他喝了个大半。就在他喝得有点微醺的时候,隐约感到一缕凉风从屏风后掠入屋中。
他立即藏起酒坛,竖起耳朵,警觉地像一只偷油吃的耗子。
来人显然不是徐翁,若是徐翁走到门口,屋子里的地板都能有震感,来人脚步声轻盈,若不是功夫极好,就是……
萧暥来不及细想,赶紧钻回被褥里躺平。
“喝酒了?”谢映之语气淡淡。
萧暥闷声不响躺死狐狸,表示:已经睡着了,不接客。
谢映之漫不经心把他的脸从被褥里刨出来。就见肌肤雪白,清透柔暖,双颊霞色云氤。一缕清凉靡丽的细香沁入鼻端,带着撩人的味道。
谢映之倏然倾身,贴近了他微醺的颊边。
萧暥紧闭双眼装睡,一动都不敢动。
静谧中,温濡的气息拂过他颈间,耳畔传来淡如烟霭的声音:“罗浮春,酴醣香,还有步风堂。”
萧暥顿时被击中了。不会吧?这都能闻出来?还是鸡尾酒?
他怎么连酒都那么懂……
“容绪先生送的罢?”谢映之淡然起身,眼中有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萧暥知道装不下去了,睁开一双空濛迷离的双眼,可怜兮兮地表示:“就喝了一小盅。”
求放过。
反正酒都落肚了,还能怎么办?他肚子又不是透明的,喝了多少谢映之怎么知道。古代又没有酒精测试仪。
谢映之转而吩咐道:“徐翁,拿个铜盆来。”
萧暥还没明白过来,谢映之已抬手轻掂起他的下颌,微笑:“嘴张开。”
萧暥忽然觉得不妙:“什么?”
他话音未落,一根皎洁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他口中。
那手指白玉一样剔透,花瓣一般轻柔。
深入他口中后,巧妙地捉住那温软湿润的舌,如游鱼戏水,缱绻缠绕……谢映之指上还戴着玄门指环,冰凉的触感从舌间入喉,有点刺激……
才拨弄了片刻,萧暥的眸中水光迷离,眼尾暗红飞渡,终于唔地一声,落花流水般全都吐了出来。
谢映之轻飘飘地及时抽回手指,“以后再让我发现主公偷酒吃……”
言外之意:都让你吐出来。
萧暥幽长的睫毛上还有点湿润,蔫头耷脑地蜷着被褥,看着徐翁端着盆出去。把他一肚子好酒都倒了。
他接过谢映之递过来的棉帕,擦了擦嘴角,惨兮兮地想:电视里常看某角色咬牙切齿地叫嚣,老子让你全都吐出来!一般不过放放狠话罢了。
谢映之就从来不说狠话。他会一边微笑着,一边真让你给吐出来。
烛光萦照下,谢映之的手修长玉白不染尘埃,指间泛着莹润的水色,玄门指环银光流溢。
萧暥看了一眼,赶紧尴尬地把帕子递还给谢映之。脑子里又四六不着地想:不知道玄门法器沾了涎水,会不会折法力啊?
谢映之若无其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主公可知,从西征后到潜龙局,主公的噬心咒屡屡发作,我一再调整药方,加重药性,方才能压制住,但是主公再不注意修养,劳损过度,饮酒过量,今后若压制不住……”
他神色微沉:“我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萧暥:“非常之法是什么?”
谢映之拂衣起身,轻描淡写道,“主公无需知道,只要此后主公切忌劳损,不再滥饮便可。”
萧暥更好奇了,谢映之向来耐心细致,很少这样敷衍地说话,怎么觉得他好像有不便为人道之处?
他刚想再问,忽然发现灯光照射下,谢映之的衣摆上似有很淡的血迹。
他心中一震:“先生受伤了?”
谢映之道:“我无事,这是治疗伤员时染上的。”
伤员?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仙弈阁有战?”
先前,谢映之派人回报他时只说:‘事妥,勿忧,’,但具体什么情况却没说。既然谢映之让他勿忧,他也就不担心了。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谢映之这个人,传递的信息越简短,情况就越严峻。
“今日薄暮,三十七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为锐士营及禁卫军所击退……”
接着谢映之将仙弈阁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他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波澜不惊,但萧暥却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一夜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和浴血奋战。
他眼尾的红痕还没褪尽,刚才还迷离溟濛的眸中,隐隐射出锋芒来。
铁鹞卫劫持皇帝,引燃宝琼阁,屠杀士族,栽赃于他,在雍州行事肆无忌惮。可他现在却不能和北宫达开战。他的实力还远远不能跟北宫达相比。
在这一年里,加固城防,兴修水利,囤积粮草,储备物资,厉兵秣马。
但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
谢映之道:“主公想过没有,这两年里,一旦主公离京,大梁城总有人能搅起风浪,为何?”
萧暥道:“因为大梁实际上并不在我控制之内。”
这是原主留下的坑,当年迁都大梁,把整个盛京朝廷打包搬迁过来。这个朝廷还是盛京的旧班底,一直是杨太宰,柳尚书等盛京系为主、清流系为辅的士人集团把持着。
这些人大多都出身显赫,眼高于顶,空谈经略,做事就推三阻四,即使勉勉强强干了,也是效率低下,敷衍了事。搞得很多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最后他想出了推行科举取士,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说白了,他想找一些真正有能力,肯做实事的人。
可是这一番新政,触动了雍州世族的利益,遭到了盛京系为主的士人集团的强烈抵制。让他深深感觉到了这一股在朝廷中盘根错节,无处不在的力量。
谢映之道:“如今的朝廷政令不通,效率低下,别说是我们备战一年,就算是有三年,五年,又有何用?”
萧暥明白,不但如此,这些人还时不时暗中给他使绊子。
但这两年他一直东征西战,无暇他顾,没工夫整顿朝中。如今,大战在即,不能再拖了。除了军权,朝政之权也要掌握在手中。
他道:“备战之前,我们要先收拢朝政之权。”
谢映之点头:“这正是我今夜要和主公商议的。”
烛火下,他清浅的眸子明晰清利,“今夜一场风雨,未必不是时机,明晨新春朝会,万象更始。”
沉寂了多年的朝局,该动一动了。
***
朱璧居
容绪拨开珠帘,笑容可掬:“诸位都来了?”
华丽的厅堂里灯火辉煌,桌案上摆放着美酒佳肴,但都没怎么动,杨太宰,柳尚书等人垂头丧气。
因为年前的夺城之变,他们这些涉事之人被限制出城,不能去参加仙弈阁的新春雅集。于是便到朱璧居来打听消息。
结果,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容绪先生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这还不算,等到了傍晚,他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今夜又是上元,正打算各回各家吃团圆饭,就传来了大梁封锁宵禁的消息。好了,这下谁都别想回家了。
他们被撂在这里半天,搞得有家回不得,容绪才跟个没事的人似得姗姗来迟,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杨太宰端着手,不冷不热道:“容绪先生果然和萧将军的交情非同一般啊,街上都封锁了,我等寸步难行,容绪先生还是来去自如啊!”
容绪环顾四周,才发现似得道:“诸位似乎颇有怨气啊?”
杨太宰被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惹恼了,刚想拂袖站起来理论,但他坐得久了,腿都僵硬了,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桌上,反被容绪伸手搀扶住。
“杨太宰稍安勿躁。”
杨覆没好气地整了整衣冠。
容绪施然在桌案前坐下,自取了酒杯,闲闲地斟上酒,“我来晚了,也是因为外头闹哄哄的事情耽搁了,让诸公久等,罚酒一杯。”
柳尚书八风不动道:“容绪先生果然有外头的消息。”
“确实有些外头的消息。”他又倒上一杯酒,但是没喝,挽袖洒在了席上。
洒酒为祭,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暗觉事情不妙。
“诸位应该庆幸去不了仙弈阁。”容绪淡漫道,
“据传今夜,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郭怀郭侍郎被害,此外,门生家仆护卫被杀者十多人,参与雅集的诸公,负伤者更是不可计。”
说罢容绪看向众人,唇边先前的笑意消失了,“诸公在我这里枯坐了半日,还觉得委屈吗?”
众人闻言脸色从僵硬到骇异,最后群情沸然。
杨太宰嘴角肌肉连连抽搐:“大梁城郊屠杀士人,简直丧尽天良!”
有人立即跟着道,“郭侍郎正仕途鼎盛,竟然遭此毒手!”
“还有那些门生弟子,他们何辜?”
“大梁的禁卫军都去哪里了?”
众人越说越激动,只有柳尚书依旧端坐不动,慢条斯理道:“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想一想,大梁城郊,雍州腹地,铁鹞卫怎么潜入的?”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道,“莫非是有内应?”
杨太宰顿时拍案:“我看这是一起针对士人的阴谋。”
“萧暥不是防卫不力,而是他根本不想防卫,他有意将铁鹞卫放进大梁城!”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愤色道:“我若猜得不错,去年秋狩秦羽坠马受伤,和年前孙霖等人夺城之变,这些账萧暥都算在了世族们的头上,此番他趁着新春雅集,士林聚会之机,假托铁鹞卫之名,血洗仙弈阁,此乃报复之举!”
这一席话说完,席间众人尽皆愤然。
有人道:“我早就怀疑,北宫将军根本没有理由屠杀士人。”
“北宫将军向来礼贤下士,怎么可能指使铁鹞卫屠杀士人?”
“果然是萧暥丧心病狂,挟怨报复,还要栽赃给铁鹞卫。”
柳尚书悠然道:“诸公在这里说没用,回去将事实写成书简,传与天下。”
“不错。”杨太宰道,“此书一传,必然引起九州士林沸然。”
他看向唐隶,“唐少府文采最好,就由你来执笔。”
一倒眉鼠目的文士自信满满地拱手道:“唐某义不容辞。”
此人正是当年文昌阁策论时,被谢映之当众驳斥,羞愤交加昏过去的唐隶。
柳尚书又看向众人,抚须道:“明日是新年朝会。诸公还可以上表参奏。”
这话一说,刚才还沸沸扬扬的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当朝弹劾萧暥?
他们不过私下里写点文章煽风点火,但当堂弹劾,谁敢出这个头?
“诸公误会了,我不是让你们去弹劾萧暥。”柳尚书慢条斯理道,“大梁失防,让铁鹞卫潜入,致使天子遇险,士人蒙难,清察司的陈英,京兆尹江浔难辞其咎!”
众人眼前一亮,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任他萧暥想护短都没有办法。
收拾不了萧暥,还收拾不了他的忠犬吗?尤其是那个江浔,最为可恨。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我等连夜就去写奏本!”
柳尚书点头,一番话下来,他颇有些士林领袖的感觉了。但他发现席间有一个人一直置身度外,似乎有意跟他们拉开距离。
他抬了抬眉,漫声问道:“容绪先生可有什么指教?”
容绪正自斟自饮,心不在焉道:“北狄蛮子有句话,雷电不会两次劈到同一棵树,诸位除了栽赃嫁祸,就不能有点新鲜手段?”
柳尚书听出了他话音古怪,不悦地沉下了脸,“容绪先生有高见?”
容绪把玩着酒樽:“诸位都是学富五车之士,我一介商贾,谈何高见,我只劝诸位一句,明日朝会,多看,少说。”
今夜大梁一场风雨。铁鹞卫屠杀士人,劫持皇帝,焚烧宝琼阁,桩桩件件都是骇人听闻,必将引起九州一场巨浪。这是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争斗,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掺和的。
这种关头,身处风口浪尖的大梁,更要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没有兴风作浪的能耐,就不要自己跃身于风浪之中。搞不好就有灭顶之灾。
这些年来,萧暥和朝中官宦集团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
萧暥也许平时能容忍他们,但如果他们卷入他和北宫达的争斗,事涉外敌,萧暥就会毫不留情地处理他们。毕竟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们这些栽赃嫁祸的手段根本不堪一击。
这是一个乱世,礼崩乐坏,如果说他们之前的弹劾和煽动舆情能获得一定成果,那是因为握有军权的那个人还能容忍他们。这两年萧暥一直在容忍他们。
但是明晨朝会和以往不同,事涉北宫达和铁鹞卫,能避多远,就避多远,不要在这件事上惹怒萧暥。
可这些人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他弹衣起身,“诸位有什么吃喝需要的,尽管吩咐此间管事,我先行一步了。”
言罢不理会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兀自往外走去。这浑水,他不想趟。
“容绪先生?”杨太宰跟了上去。
“罢了,随他去吧。”柳尚书摆手道。
“若不是外面宵禁了,谁愿意呆在这里。”有人抱怨道。
“庶子不足与谋。算了算了,喝酒,吃菜。”
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众人都感到了一些饥渴。
游廊下,杨太宰追上了容绪,他虽看不惯容绪,但这个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
“先生刚才话中有话?”
容绪边走边道:“杨公,郭侍郎不仅是我朱璧居士人,也是杨公盛京一系的同僚。他今夜惨死铁鹞卫之手。诸公却为铁鹞卫开脱,如何对得起郭侍郎和蒙难的士人?”
杨覆一时无言以对,脸色有点窘迫。
“况且,据我的消息,此番云渊先生暗中埋伏锐士于山间,士兵们浴血一战才保得众士人性命,虽说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不惜栽赃诋毁,但这倒打一耙之举,未免太过狭劣,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拍了拍杨太宰的胸口,做个人吧。
杨太宰错愕地看着他,一时看不懂此人到底盘算什么。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这时,厅堂里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这酒怎么馊了?”
随即,又有人惊道:“鱼也剩了半条?”
容绪赶紧唤来朱璧居的管事,查问情况。
厅堂里,侍从们忙忙碌碌地换下酒菜,一名碧衣侍女恭顺地跪坐锦席上为柳尚书顺气。
他刚才喝到了奇怪的东西,一股又酸又骚的怪味混合着酒气,呛得他天旋地转连连干呕。
此刻,侍女的裙裾在锦席上如涟漪般铺开,裙裾下一条灰色的小尾巴缩了进去。
不久前,在朱雀大街上,苏苏趁着云越和陈英说话的工夫溜走了。
云越别看长得清秀,下手又狠又准,揪尾巴,掐耳朵,拎后颈皮,无所不用其极。苏苏当然不敢跟他回家,但它也不敢回将军府,它今夜大胆舔了主公,难保云越这刻薄鬼不会记仇回头堵它。
它要到外面躲几天,避避风头。
但它好日子过惯了,当不了流浪猫,它要找一个大宅子。比将军府还豪阔的那种。
这个地方灯火通明,又有很多妙丽的侍女,它就进来了。
但它今晚喝的‘汤水’有点多,席间杯杯盏盏,它当猫砂盆了……
在轻车熟路地钻过一遛的裙底后,苏苏发现它置身于一处精致的雅舍内。
昏黄灯光从绢纱后透出来,照着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宝物,玲珑的珊瑚小盒里分别填着胭脂,香粉,蔻丹。还有一方雅致的檀木架子,挂着一对金丝翠翎流苏耳坠子。这对耳坠没有钩,别致地弯成了一个弧月形的耳夹,在烛火下金光闪烁。
除此以外,屋子里还有很多它从来没见的器物,看得它眼花缭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容绪开门进来时,就见一只小奶猫乖巧地蹲在墙壁前,做面壁状。
墙上挂着一幅锦卷,那小猫仰着头,一蓝一紫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画中的美人儿。
容绪一愣,这不是萧暥府上的猫吗?
苏苏扭头也看到了他,立即扑上前嗅了嗅,那一刻它确信闻到了同好的气息。
就住这里避难了!
第332章 朝会
大雍朝的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每月的首日举行的朝会,常朝为五日一次的朝会。新春开年的朝会自然是大朝。
在盛世时,新春大朝极为隆重,朝臣们夜漏未尽时便提灯等候在宫门外。宫门开后,由谒者引入大殿。
入殿后,群臣先要向皇帝抑首上贺,并依职位尊卑依次向皇帝敬献新春贺礼,也就是相当于给皇帝拜年了。皇帝会赐予众臣羹饭,用早饭后,还要听一刻钟雅乐,听完雅乐,早饭也消化了,之后再进入朝会的议事环节。
到了乱世,就不讲那么多的规矩了。
辰初,含元殿上,桓帝靠在御座间昏昏欲睡,一脸酒色过度被迫早起营业的困乏。
但这新春朝会对他来说当真就像是经营买卖,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御座上,听着曾贤报着礼单。听到金银器皿就叩一下手指,表示满意,听到珠宝古董等就叩两下,表示很满意,但如果听到字画,书简这类不值钱的东西,他就皱眉头。
不要跟他说这字写得有多好,文章含义多深刻,皇帝陛下清楚行情,不是出自书法大家如云渊的手笔,根本卖不出价钱。
每当皇帝皱眉头时,小宦官就会记下来。
因为朝贺献礼后的环节就是赐羹饭。
诸位朝臣这是吃饭、喝粥、还是喝稀粥,就看他们送的礼了。
桓帝不愧是王家的外甥,生意经做到了朝堂上。送的礼厚,吃的饭就实在,送的礼越薄,御粥就越稀。
比如那些没钱的清流官员,送字画、书简的,那粥比施粥铺的都稀,挑着灯捞不起几粒米。
而且新春大朝,朝臣都是漏夜出的门,这会儿早就饿了。吃不饱倒是其次,这大朝会还拖堂,一般要将近两个时辰,到中午才结束。
也就是说,喝了那么大碗的稀汤后,还得憋着尿。这滋味就很不好受了。
但是新春皇帝御赐的粥,不喝,当然不行,还不能剩。硬着头皮也要喝完。
于是就出现了一道奇观,散朝后,一个个道貌俨然的大臣刚跨出宫门,就提着袍服跑得跟兔子似的,急得都快窜上树了,争先恐后地冲向茅房,这也是新春大朝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其实连曾贤也觉得一个皇帝以稀粥要挟,变相向官员索要礼品,颇为让人不齿。
此刻,贺礼已经敬献完毕,进入了赐羹饭的环节。
大殿里铺着锦席,朝臣分坐两边。杨太宰不怀好意地看向坐在下首处的江浔。
只见江浔端坐地脊背笔直,在一群暮气沉沉的朝臣里,显得清肃轩朗,正郑重地接过漆盘上的御粥。
这也是当年他看中江浔的原因,这小竖子模样周正,举止得体,虽是寒门出身,却端的是一副好气派。所以他本来有心栽培江浔,加入盛京系,盛京一系中也要有几个能干事的人。但这小竖子不识抬举,竟在文昌阁策论中狠狠摆了他一道。
一想起这事儿他就恨得牙痒,他今天倒想看看江浔待会儿怎么收场。
江浔当然没有什么宝物朝献给皇帝宝物。这粥自然是一大碗清汤。
杨覆不紧不慢捋着须,虽说江浔年轻,肾功能好,但是这一大碗清汤灌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就要憋得眼前发黑。这个时候,他们再向他发起责难,任凭这小子辩才了得,也禁不住人有三急。说不定到时候,被逼迫急了,顾此失彼,当堂尿了裤子就有好戏看了。
正当他们等着好戏开场时,就见江浔淡定地取出一个清瓷小罐,将余下的粥汤都倒进了小罐里。
杨覆当即斥责道:“江府尹,陛下赐的御粥,你竟敢不喝?”
桓帝没料到竟有人不给他面子,阴阳怪气道:“江浔,朕赐的羹粥不合口味?”
江浔道:“回陛下,昨夜为搜捕铁鹞卫,京兆府中的兵卒府吏皆通宵达旦,比臣辛劳得多。这粥是陛下御赐,臣不敢独饮,想把这半碗粥带回去分于府中上下,让他们也能泽被陛下的恩德。”
桓帝愣了下,这话说得没毛病,这就变成了不是江浔嫌赐的粥稀,而是舍不得喝,特意留下一半分给府中下属。
这话一出,周围那些端着清汤愁眉苦脸的清流们也纷纷表示:“江府尹此举可谓忠君之表率,又兼体恤下属。”“还可以传达陛下一片仁爱之心。”所以,“臣愿效行。”
然后纷纷要求装一些御粥回去,还分给府中上下,以传达皇帝的恩泽。
桓帝有点窝火,你们这些人不给厚礼孝敬,还想逃避喝粥?岂有此理!
但是江浔这话又说得半点毛病都没有,他肚子里窝火,却没法发作,于是摆出一脸吃了只苍蝇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表示,“众臣有此心,朕甚为宽慰。”
另一边,柳尚书面色阴沉,江浔这小子果然难对付。
他不仅自己不喝粥,还帮很多人解决了献礼的难题,不动声色地拉近和一批清流官员的距离。谁知道这小子还藏着什么招数。不能再等了。
他的眼睛瞄向太仆卿吕籍,示意事不宜迟。
吕籍当即起身道:“江府尹既说起铁鹞卫之事,我正好请教一事,大梁城乃是京兆尹所辖,由清察司卫戍,竟能让铁鹞卫轻易潜入,差点劫持陛下,江府尹和陈司长是不是失职?”
江浔顿时明白了,这是冲着京兆府和清察司来的。昨夜大梁一场风雨,为追捕铁鹞卫,安抚百姓,恢复秩序,士兵们彻夜未眠,此刻陈英还在清查街巷。而这些人已经在朝堂上鼓动唇舌,为争权夺利,攻讦发难。
面对吕籍的质询,江浔坦然道:“是我的失职,致使七名铁鹞卫潜入大梁。”
柳尚书见他承认得那么干脆,隐约感到不妙,正想出言提醒,就听江浔道,“所以我更要彻查此事,以堵察疏漏,而且也确实查到了一些端倪。”
“那支射中金吾卫统领董威、引起金吾卫和京兆府兵混战的冷箭,来自朱雀大街旁的宝琼阁,我再深入一查,发现宝琼阁是盛京商会的产业,而更巧的是,当时,容绪先生本人正在宝琼阁上。”
容绪?顿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吕籍是朱璧居的士人,脸色大变,“江浔,你不要胡乱牵扯。”
桓帝脸也拉了下来,虽然他不相信容绪敢把他卖了,但是容绪这商人唯利是图,说不定真有什么暗中利益交易。
桓帝敲着御案道:“江浔,这话给朕讲清楚了。”
“陛下不要听信谗言,这是转移嫁祸!”吕籍急道。
一旁的御史中丞周涣阴声道,“传闻江府尹能言善辩,这委过于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江浔道:“周中丞既然说我委过于人,那我就要提及两位了。”
周涣脸色陡然一变,甩手冷哼道:“老夫行止周正,你还想栽赃于老夫不成?”
江浔不动声色道:“据我的消息,两位昨晚都在朱璧居罢?”
周涣愕然,和吕籍四目相顾,随即周涣愤道,“江浔,你还派人跟踪老夫不成?”
江浔目光犀利:“周中丞是承认去朱璧居了?”
他不依不饶道,“上元之夜,两位不和家人团聚,却去了朱璧居和容绪先生团聚?”
“江浔你!”
这小竖子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周涣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恨不得戳到他脸上。
江浔继续道:“周中丞是有要事和容绪先生共商吧?”
“什么共商,说共谋都不为过。”一名清流系官员拍案道。
这话一说,清流系官员中响起了一片喧攘之声。
到了这份上,杨覆也忍不住了,指出道:“江浔,我知你向来善于诛心。”
“是不是诛心,一查便知。”江浔针锋相对道,“据悉昨晚去朱璧居的,还不仅是周中丞吕太仆二位。”
他说着目光掠过殿中众人。
杨覆眼袋微微一颤,昨日他和柳尚书等七人都去了朱璧居。
“还有谁?”“举个名单出来?”众清流哗然道。
眼看双方又要打口水仗。
“诸位。”柳尚书用完了早膳,用棉巾擦拭了嘴角,慢条斯理道:“朝贺之时,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自从杨覆出事被削职之后,朝中政务皆归于尚书台,柳尚书作为朝廷之中枢,权力堪比丞相,还是颇有威信的。他就这一出声,大殿中顿时静了静。
柳尚书环顾四周,道:“昨日之事,萧将军及时救驾,好在圣驾无恙。”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仙弈阁的诸位士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
众人一时不解。仙弈阁怎么了?
昨晚仙弈阁事发之时,大梁已封城,到现在都没有解禁,所以皇帝及众臣还没有接到消息。
柳徽也是昨天半夜从容绪那里得到的消息,原本他们弹劾奏疏都写好了,但被容绪昨晚那句‘朝会多看少说’所影响,才一直引而不发。
但现在看来,容绪自己都牵扯不清,他的话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不用当真。
该出手时瞻前顾后,只会坐失时机。
且这朝堂之上的风向,向来为他们盛京系所掌控。
柳尚书面色深沉道:“尚书台今晨得到的消息,据悉,昨晚三十多名铁鹞卫伏击了仙弈阁,众士人血溅雅集。”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一时间举座骇然,连被吵得头疼昏昏欲睡的桓帝都抬了抬眼皮,他原以为这些个老家伙不来,是想逃避献贺礼。
“什么袭击?柳尚书你从头讲?”
于是柳尚书便把容绪告诉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此番除郭侍郎被害外,其他诸公也都受了伤。”
江浔心中暗震,他原以为铁鹞卫只有几人,目的是劫持圣驾,没想到竟然有三十多人。铁鹞卫的战力他是知道的,当时云渊只调派十五名锐士前往仙弈阁护卫。这一战之惨烈,就可想而知了。
但柳徽只提士人伤势之惨重,对锐士营的奋战御敌只字不提。好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全靠自己脱险。
柳尚书道:“我请问江府尹,三十多名铁鹞卫潜入大梁,你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
江浔俊朗的脸绷紧了。
他想的是另一件事,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杀之下,这群文士只有郭怀一人遇害,除了军士们拼死力战,他想不出别的途径,也不知伤亡如何?
也许是为了让他专心处理城内之事,谢映之没给他任何消息。
杨覆好不容易逮住这小子无言以对,赶紧道:“陛下,铁鹞卫潜入京城,江浔身为京兆尹,若一无所知,是失察渎职。若有所知而不备……”
他眼中掠过一丝险恶的冷意,“那就有勾结铁鹞卫之嫌,该立即革职,交廷尉署查办。”
桓帝还在郁闷他今年收的礼少了,江浔断了他一条财路,愁没地方出气,立即道:“杨太宰言之有理。江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浔薄唇紧抿成一线。
他忽然感到一股厌恶,将士血染黄沙拼死力战,换来这些人朝堂上搬弄是非,尽栽赃陷害之能事。
他想起当年文昌阁里,谢映之是何等胸怀宇量,才能从容周旋其间,在这些人颠倒黑白、群起攻讦之际,泰然自若地应对。他发现比起玄首,他还差得远,他做不到。
“还有一人。”柳尚书接过话,一副老臣谋国之态,“如果说江府尹是入仕的新人难免犯错,那么陈英是老将,他掌管清察司,负责京城卫戍,更是难辞其咎。”
吕籍立即响应道,“这件事一定要彻查严办,还蒙难士人以公道。”
“对,江浔,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若你无话可说,那么就去廷尉署……”
“你们要解释?”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好得很。”
众人齐齐仰首望去,顿时哑然噤声暗抽冷气。
只见殿前耀眼的阳光下,萧暥面容苍俊,紫袍冠带,佩剑上殿,目光寒锐逼人。
“我来解释。”
***
朱璧居
容绪这几天都不打算外出,他的嗅觉向来敏锐。大梁城山雨欲来,朝政格局将有一次翻覆性的变化,在局势未明朗之前,贸然出手,只能被时局席卷。
这几天倒不如闲下来逗猫遛鸟,静观其变。
容绪走出密室,虽然金屋空置,养不到娇人,但养他的猫,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啊——!”廊下传来侍女的惊叫,紧跟着是一阵杯盏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一名身段窈窕的侍女慌忙地捂住裙摆,红着脸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杯盏碎片。
自从昨晚的酒宴后,苏苏钻裙底上了瘾,已经热爱上了跑步这项运动。而且专门挑裙裾纤薄的姑娘们行走时,化作一团旋风卷过。所到之处,无数裙摆如风中盛开的花朵,露出其下修长的腿,搞得朱璧居的侍女们又羞又恼,避之不及。
容绪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冬去春来,过两个月就是暖风熏人的季节了,他要给萧暥制作一件别致的衣衫。
小狐狸个子高挑,腰细腿长,再适合不过了。
片刻后,苏苏蹲在案上,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容绪画设计图稿。一人一猫,同窗共案,无比和谐。
第333章 分权+番外
众臣都没料到萧暥会来新春大朝,刚才还喧嚷不休的大殿上,顿时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萧暥目光掠过众人,“诸位想知道铁鹞卫是怎么混进城的?”
柳尚书端着手道,“还请萧将军指教。”
萧暥道:“因为他们均持有伪造的照身贴。”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
在大雍,照身贴就相当于身份证,新春期间,大梁城出入都要核对照身贴。如果铁鹞卫是持照身贴进城,确实是连京兆府的府兵,也查不到什么破绽。
“伪造数十份照身贴,数量可不小啊。”柳尚书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下嘴角,已恢复了一向八风不动的作态。
他想起来了,以往新春朝会都是秦羽参加,今年大概因为秦羽受伤,萧暥才替他来。但萧暥这小子也太没规矩,身为臣子参加新春大朝,连个献礼都不备。容绪平日里送给他的好东西也不算少,至于那么吝啬?
再一想他就明白了,萧暥若真备了献礼,献礼后就是皇帝赐羹粥,这宫里的食物萧暥怕是不敢吃的,所以他干脆就不送礼了。
这也证明了一件事,萧暥的势力只在军方。朝堂上他一点根基都没有。
而萧暥提拔的那些新锐士子,羽翼未丰,除了年前因功晋升的江浔,其他人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这朝堂之上,萧暥只是一介孤臣。
柳尚书撩起眼皮,笃定地看了眼杨覆。那就该提醒他一下,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
杨覆会意,冲着正要送坐垫的官宦使了个眼色。
按规定,臣子需先献礼,再落坐,萧暥既没贺礼,那么这朝堂之上,便没他的坐席。大家都坐着,撂他站着,给他一个下马威。如果他想要坐席,就只能开口向他们讨要。
江浔指节绷紧了,这些人最擅长暗中使坏,他们分明是欺他在朝中势单力孤。
但他明白,此时不能为萧暥说话,他现在身负嫌疑,更要和萧暥保持距离,以免把他牵扯进去。
杨太宰心知肚明地看了江浔一眼,慢条斯理道:“正如柳尚书刚才所言,伪造三十余份大梁城的照身贴,这也是一桩大案了,事前江府尹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暥道:“江府尹当然不知道。”
“听这意思,萧将军是知道了。”少府唐隶立即接过话道。
江浔心中一沉,暗示萧暥不要再说话。
这是一套典型的诱词。只要萧暥回应了是,或者知道,那么有意放铁鹞卫进大梁,借刀杀人残害士族,挟私报复的罪名,就有了捕风捉影的由头。
唐隶见他没有答话,也不急,继续道,“萧将军,昨夜铁鹞卫持大梁的照身贴潜入城内,劫持陛下,屠杀士人,简直骇人听闻!”他声情并茂,义愤填膺。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尚有个疑惑……”
他小眼睛里精光幽幽一闪:“铁鹞卫远来,如何会对大梁城的情况如此熟悉,简直是如若进自家之后院啊?”
这话一说,殿上诸公也议论纷纷。
“是啊,铁鹞卫远在燕州,怎么对大梁城那么熟悉?”
“莫非有细作出卖大梁城的信息给铁鹞卫?”
“但细作如何能对大梁城布防如此熟悉?”
“莫非是有内应?”
“铁鹞卫伪造大梁城内的照身贴,可见蓄谋已久。很可能是里应外合。”
“内应为谁,为何要放铁鹞卫进城残杀士人!”
“陛下,此事须彻查啊!”
唐隶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看向柳徽。
柳尚书耷拉着眼皮,也微点了下头。
此番铁鹞卫屠杀士人于大梁城,这么大一件事,最后只将江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渎职拉下马,这算不得什么胜利。若能引出萧暥授意江浔陈英,故意不设防,引铁鹞卫入境,暗中勾结,推波助澜,利用铁鹞卫之手屠杀报复士人,那就要引起九州一场泼天巨浪了。
前两年里萧暥查彻留仙散,开启科举取士,文昌阁策论,以及年前的夺城之变,一场场交手下来,盛京系都是节节败退,是时候抓住机会好好反击一下了。
唐隶一点点打磨接下来的话:“萧将军,诸公所言极是,铁鹞卫若有内应,不彻查难安人心。”
“你想怎么查?”萧暥目光清利。
唐隶被他看得眉头跳了下,但是功名利益在前,遂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道:“江府尹和陈司长都涉事其中,所以不能由京兆府和清察司来查,当交由廷尉署,最为公允。”
萧暥明白了,原来他们打的这个主意。
大梁城中的大案审讯一般由大理寺,廷尉署来审讯,若涉及到细作间谍和城防安全事宜,则归清察司审理。
其中,大理寺卿是清流系,廷尉署则是盛京系的地盘,一旦交给廷尉署,结果可想而知,是非曲直还不是任他们编排。
唐隶精明的小眼睛窥向萧暥,“若萧将军心怀坦荡,当然不会在意彻查江浔和陈英。”
“唐少府是想去大理寺的大牢吗?”萧暥断然道。
唐隶骇然色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一派忠直之言,为何要下狱?”
大殿里顿时一片沸沸扬扬。指责声此起彼伏。
柳尚书也没想到萧暥那么直接,他这是昏了头,还是平时飞扬跋扈惯了。竟在金殿之上,当堂威胁朝廷重臣?
本来还愁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下朝之后,笔墨纸砚准备好,又可以大做一番文章。
标题都想好了:开春大朝,众臣工欲彻查铁鹞卫屠杀士人一案,萧暥当场威胁重臣,阻挠彻查。简直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到这里,连柳徽都有些同情他了。打仗打傻了吗?
他拖着调子道,“萧将军,唐少府一番忧国忧民肺腑之言,不知道哪里触怒了将军?”
杨太宰不失时机道,“唐少府这是因言获罪吗?”
连一向和盛京系不对付的涵清堂主廖原也跳出来道:“大雍朝堂之上,臣工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唐隶更是连滚带爬到皇帝面前,情绪激动道:“陛下,老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萧将军,怕是今后无法再为陛下分忧了。”
萧暥也傻眼了。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匍匐御前,掏出丝帕,抹着长满褶子的脸,哭得是麻花带雨。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是怎么回事?再看向桓帝,莫名就有了始乱终弃的渣男的即视感了?
桓帝脑阔疼,要说古代的风流天子,上朝时身边娇侍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他御案边趴着个一脸褶子的老男人是怎么回事?
但看在唐隶处心积虑地套路萧暥的份上,不就是当堂飙演技吗?作为实力派老戏骨桓帝当然不在话下。
桓帝端起架子,心中幸灾乐祸,表面却煞有介事道:“萧卿,还是要让人把话说完。”
萧暥反问:“唐少府就让我把话说完了么?”
唐隶鼻子抽噎了下,“这……”
这些文人最擅长断章取义。
萧暥:“唐少府要彻查,我认为不错,所以,我劳驾唐少府先去大理寺的大牢里,提审一个人。”
“何人?”廖原问道。
萧暥:“前任京兆尹孙霖。”
“孙霖年前就下狱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唐隶道。
萧暥道:“关系还不小,因为这批照身贴是在孙霖就任京兆尹期间制成的。”
唐隶抹了把鼻涕,诘问道:“萧将军如何断定,这些照身贴就是在孙霖在任期间制作的?”
“因为这批照身贴的来源已经查清了。”萧暥说着看向了杨覆,
“此人诸位可能还有印象。”
杨覆心中顿时大感不妙。
予兮读家
萧暥走向杨覆的坐席,边道:“也是诸位的老熟人了。”
“杨太宰。”
杨覆双肩猛地一颤,“萧将军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跟伪造照身贴的案犯有关。”
他慌里慌张间,把五十金换来的御粥打翻了,给糊了一袖子。
萧暥干脆抬手移开羹碗,一拂袍摆在案台坐下,“杨太宰别急着否认……”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覆,眼梢微微挑起,“你可能不熟识,但令郎杨拓可熟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里,杨覆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藏锋含锐的眼睛,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他几乎都能闻到萧暥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其间似乎还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
“令郎当年在晗泉山庄的后山洞穴里,藏着一个叫东方冉的人。是不是?”
听到这个名字,不但是杨覆,朝中诸公个个面色僵硬如铁,黑若锅底。
当年留仙散案牵涉甚广,朝中很多人都受牵连而丢官,成为士林的一桩丑闻。
萧暥道:“东方冉不仅制贩留仙散,此次铁鹞卫身上搜出的照身贴,便是东方冉所伪制。”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卖假药的,如今又办起了假证。
“正如唐少府所说,东方冉久居大梁,对大梁城极为熟悉。”
廖原惊诧道:“莫非东方冉就是内应?”
“不仅是内应,他是此次袭击事件的主谋,东方冉在京之时,也正是孙霖任京兆尹期间。”萧暥目光明锐地掠过众人,刚才还喧嚷着的诸公都鸦雀无声了。
“至于刚才诸位一直诘问的,东方冉为何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大梁城内的布防细节。”他眼角微微勾起,目光咄咄逼人,“孙霖是什么人,诸位应该比我清楚。”
杨覆面如死灰,柳尚书脸上也快绷不住了。唐隶更是呆若木鸡。
这个孙霖是他们盛京系同僚,此人什么德行他们当然清楚。
孙霖在任期间,事务荒弛,秩序混乱,大梁城里江湖帮派横行,地下买卖更是如火如荼,孙霖在其中获利也不小。东方冉当年给孙霖的好处,从孙霖处买的大梁城内的情报必然也不少。
大殿上一度鸦雀无声,连桓帝都明白过来了,这群没用的东西,他们合起伙来要套路萧暥,结果自己手头都不干净,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蠢材!一群蠢材!
萧暥道:“至于刚才唐少府说要彻查,当然要查。”
唐隶的脸比哭还难看:“萧将军,其实,刚才我的意思是……”
“既然是彻查,那不仅是提审孙霖。”萧暥又看向杨覆,眼梢勾起,“令郎也要提审。”
杨覆这会儿也要哭了,赶紧忙不迭地表态道,“东方冉这个妖人,犬子就是被他害得失智疯癫,也是受害者啊!”
然后他看向殿上的诸公,“此事既是东方冉这妖人所为,案情明确,我看也没什么好查的。”
柳尚书等人面面相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了。
其实,相比顾念杨太宰,投鼠忌器,更让他们心中忌惮的是东方冉潜伏大梁多年,鬼知道他手中都捏了多少人的把柄和资料,如果萧暥真要揪住东方冉一查到底,恐怕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还有那个孙霖,年前夺城之变,他们让他背锅下狱,都谈好了,就背这一桩案子。
现在又要提审孙霖,还凭空砸下一个玩忽职守,出卖情报的大罪,牵扯进铁鹞卫屠杀士人的大案,孙霖肯定不干,到时鱼死网破,全都咬出来。大家没一个能落着好。
柳尚书暗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想到他们筹谋一夜为萧暥设的套,最后竟然套住了他们自己的脖颈。
但懊恼归懊恼,多年宦海沉浮,柳尚书也很沉得住气。
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
他谨慎问道:“既知妖人东方冉作祟,萧将军可将他拿住?”
“被他走脱了。”萧暥道。
果然……柳徽心中一喜,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柳尚书捋须道,“那么说,其实萧将军还是空口无凭,全凭推断,没有证据了?”
这里回旋余地就大了,虽然昨日仙弈阁里那么多士人,但泱泱士林,谁又会为萧暥作证?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来报,“陛下,云渊先生到了。”
桓帝以为听错了,“谁?”
“是云渊先生。”
大殿上殿上众人顿时震惊不已。
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为南北名士之首,无论朝堂还是士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云渊已经十多年没有入朝了,这个时候来,恐怕就是和昨晚的事件有关。
萧暥也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桌案上麻溜地站起身。他刚才把杨覆的桌案当做广原岭的虎皮椅了,坐得还挺舒服。
廖原发现萧暥这狐狸刚才还毛扎扎的一副找茬德行,这会儿居然还规矩了。
片刻后,云渊觐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夫子。
萧暥知道谢映之不入朝堂,所以让纪夫子替他来。老爷子进金殿也不通报,果真闲云野鹤一般。
云渊将仙弈阁之事详述于殿前,大殿里寂然无声,只有他的声音清明敞亮。
“昨夜将士们为救士人血染黄沙,而现在诸位不商议如何善后,抚恤家眷安顿伤者,却在此处做无谓之争?”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愧色。
云渊的目光一一掠过柳尚书,杨太宰等人,“若诸位还心存疑虑,尽可问我。我知无不言,若信不过我。”
“怎么会信不过云先生。”廖原赶紧道。
云渊沉声道:“昨夜全赖谢玄首及时赶到施治伤员,诸位对我的话有什么疑虑,也可问这位纪夫子,纪夫子乃谢先生高徒,纪夫子所说,便是先生之意。”
众人见纪夫子一身粗粝的布衣短打,满面风霜,华发似雪,心中凛然,都哑然无言。
纪夫子等了片刻,见没一人出声,于是道:“诸位既没有什么要问家师的,家师倒有几句话要转告陛下和诸位。”
桓帝不敢怠慢,“先生请讲。”
纪夫子道:“大司农郑文,光禄丞黄瀚,户曹尚书关臻,清选书令胡裕等七人都受了伤,要修养一到三月不等。”
这话一出,众人愣了下,这些人要休养几个月,那政务怎么办?
萧暥道:“先生提醒的是,大司农掌管农桑粮粟,户曹尚书掌管户籍民生,清选书令掌管官吏选拔,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要职。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忙。”
柳尚书猛然察觉不对,来不及开口,就听萧暥道:“朝中要职需有人替补,使政务快速回归正轨。我这里有一份举荐名单。”
等到萧暥把名单呈上,众人才幡然醒悟。他们商量了一晚上怎么给萧暥挖坑栽赃,萧暥却在考虑怎么把那些因主官受伤而空下的官职一一填上。或者说,乘机安插自己的人到朝中要职。
朝廷一直是他们的朝廷。萧暥竟把爪子伸向朝廷!
柳尚书立即道:“大司农等都是要职,若非资历深厚之人担任,恐怕不妥。”
杨太宰赶紧附和:“清选书令负责察举征辟,也需要有人望的大儒担之,方能服众。”
言外之意,萧暥手下都是一群大老粗武将,有治国的人吗?余下寥寥几个刚提拔的寒门仕子,有资历吗?
总而言之,萧暥手中没人,一边凉快去。
这时云渊站起身,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陛下,昨夜我亲睹仙弈阁前之浩劫,家国多事之秋,岂有清闲之人。我自请为朝廷分忧。”
他的声音不响,淡淡的一句话,大殿上万籁俱寂。
众人屏息凝神,心中震愕不已,云渊先生竟然自荐于御前。萧暥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些清流系的官员竟激动地哽塞凝咽。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士林领袖,不是一开口就能带动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跟着群起掐架的,而是一言既出,便有千钧之重。
桓帝也懵了,“这……云先生愿意入朝,当然是最好了。”
柳尚书脸色极为难看,他道:“云先生德高望重,任宰辅也不为过,这大司农,清选书令之职岂不屈了先生才名?”
萧暥心里哼哼唧唧:合着我提交的人选,你们嫌没资历,现在云渊先生自荐,你们又觉得太资深了?
云渊道:“为国任事,不必在意官阶大小。”
柳尚书心一横,干脆孤注一掷,“云先生如此大才,屈居我等之下,让我如何安心?我愿辞官让贤于先生。”
萧暥:呦,还辞官威胁?
云渊眉心微微一蹙。
这是一步以退为进之棋。柳徽辞官会引得盛京系官员仿效,随即流言尘嚣而起:云先生刚入朝,就逼迫朝中老臣纷纷辞官。
萧暥道:“柳尚书不必为难,我倒有个两全之策。”
“柳尚书没必要辞官,依旧是尚书令,陛下可以在尚书台之外,另辟中书台,请云先生为中书令。尚书令和中书令官阶相同,就没有上下之分了。开春事多,两位可齐心协力,尽快恢复大梁的各项事宜。”
“此法甚好,开年春耕,耽误不得。”江浔眼睛一亮。
廖原也拍案道,“这建议倒是不错。”
在座众清流也纷纷觉得可行,否则,即便柳徽不辞官,云渊屈居柳徽杨覆等人之下,他们心中不服。现在皆大欢喜。
柳尚书心中暗惊,在尚书台外另辟中书台,看起来不偏不倚的折中一步,却是要将朝堂之权一分为二。
以云渊的威望,成立中书台后,天下士人将趋之若鹜,纷纷投效他麾下。这必然形成尚书台和中书台并立分权之势。从此,朝堂的格局将彻底改变,他们把持朝政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如果说之前,萧暥暗搓搓安插人手补缺大司农等几个职位,还只是步步为营,小试牛刀,那么这次就是大刀阔斧,釜底抽薪了。关键是,这竟还是他自找的,他不辞官相胁就没这事儿了,当真是有苦难言。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这招太狠了,出手干净利落不见形迹,不可能是萧暥自己的主意。
背后到底是谁在教他?
大司马府
秦羽思忖道:“照先生这么说,不动声色之间将尚书台的权给分了。士林还对这个结果皆大欢喜,使柳尚书等人都没法拒绝。”
谢映之落下一颗棋子,悠然道:“这次我没教他,主公自己想的。”
第334章 作秀
秦羽道: “以云先生之名望,雍州士人必趋之若鹜,这我不担心,但我还有个顾虑。”
谢映之一语道破:“众人皆因云先生而来,未必对主公心折。”
秦羽愣了下:“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映之莞尔,“大司马请继续。”
他看出秦羽心底憋着话。
秦羽浓眉紧锁道:“前番文昌阁策论,先生替彦昭洗清了污名,这两年彦昭又南定匪患,安顿流民,北克蛮夷,收复失地,哪一桩不是实打实的功劳,可是怎么就没法扭转士人对彦昭的看法呢?”
谢映之道:“士人对主公的印象,乃经年累月所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在大多数士人眼中,萧暥专擅跋扈,野心勃勃的权臣形象太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而且,还有一桩关键的陈年旧事没有澄清。这件旧事是士人心中梗着的一根刺,但现在还不能拔\出来。
秦羽忧心忡忡道:“众人若心存芥蒂,又如何能一起做事?”
“再看那北宫达,去年底遂阳、平谷等几郡干旱,百姓苦不堪言,北宫达装模作样地斋戒了几天,行了个祈雨祭祀,就这竟还赢得士林一片赞誉,说他体恤民众疾苦。”
谢映之道:“沽名钓誉罢了,大司马何必放在心上。”
秦羽一口喝完杯中的茶,“我就是心里憋屈!”
“去年年尾,北宫达专门挑了个风雪天,冒雪拜访归隐于霖霞山的庄寒先生,被士人传为礼贤下士之典范,天下士人纷纷投效,连雍州名门临川崔氏的名士崔荻都去投奔他了,崔荻的弟弟崔翰是我军中老铁,前几天崔翰来找我喝酒,我都不想睬他。”
谢映之没料大司马秦羽还是这样耿直率真的脾气,不禁失笑道:“那庄先生出山了没有?”
“这倒是没有。说是年迈体弱,不禁风雪。”
谢映之边抬手替他斟上茶,边道:“但是今朝,云渊先生自荐于御前。”
“这倒是啊!”秦羽一拍棋案,“北宫达冒着风雪都没请来人,彦昭都没出面去请,云先生就入朝了!”
谢映之耐心地一枚枚拾起被秦羽一掌拍飞的棋子,放回原处,“传言会蒙蔽部分人的耳目,但有大智者又如何看不透到底谁南征北战修复这破碎山河,又是谁笼络人心沽名钓誉呢?”
秦羽听得频频点头,一边蛮不好意思地赶紧帮着收拾棋局,一边道,“不过,北宫达也不单是笼络人心,他有钱,财力雄厚,许给投奔他的人才高官厚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很多人不远万里,去燕州跟着他建立功业。”
萧暥经营了两年,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穷,但是底子薄,想要和北宫达拼财力就差远了,他也付不起北宫达开的那么高的薪水。
谢映之淡漫道:“那就更不妨事了。”
秦羽不解:“为何?”
谢映之道:“因名利而来者,也会因名利而走,诚不足道。”
秦羽听得一知半解,懵懂地点了点头。
谢映之笑问:“主公是想做一个前呼后拥的富贵纨绔吗?”
秦羽立即道:“当然不是。”
“既如此,人多又有何用?”
秦羽凝着眉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谢映之道:“人多,意见就多,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北宫达不是个善于决断的人。人多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
秦羽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先生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心里舒畅多了!连腿脚都好使了。”
他朗声道:“就像先生,我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先生会跟彦昭在一起了。”
谢映之微笑:“我么,很早就认识他了。”
秦羽蓦然一怔, “很早,什么时候?”
他罕见地起了好奇心,“莫非比我还早?”
谢映之看向他,清澈的眸中微微一漾,“不过适才大司马的顾虑也有道理。”
“我说的什么?”
谢映之不着痕迹地转过了话题, “士人因云先生而来,却未必心折主公,若心存芥蒂,做事心不合,就会有损效率。”
秦羽成功被吸引开了注意力,急道:“这如何办?先生可有对策?”
谢映之道:“学北宫达,作秀。”
“作……作什么?”秦羽没听懂。
谢映之道:“就是像北宫达一样,做些锦绣文章,让天下人看到主公为社稷所做的一切。”
秦羽迟疑了下道:“可这不就是笼络人心,沽名钓誉了吗?”
谢映之道:“北宫达无功于社稷,尚且邀买人心,主公南平匪患,北克蛮夷,有大功于社稷,这个秀,北宫达做是沽名钓誉,主公做,是实至名归。”
秦羽顿时恍然,频频点头。
谢映之道:“既然要做,就要做足了,场面越大越好。”
秦羽这才反应过来:“莫非先生已经安排好了?”
谢映之从容一笑,“就在今日开春大朝上。”
“这场面倒是足够大了。”秦羽寻思着道, “但是彦昭这人别看他平时机灵,有些事儿上,比我还直愣。他会去做吗?”
谢映之道:“大司马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
下了朝,萧暥径直去秦羽府中蹭午饭,阳光照着几案上,有温暖的松香味,案上搁着一大盘栗子红烧肉,萧暥胃口很好。
他喜欢来秦羽这里,府邸素朴雄健,有军旅气派。他自己那宅子,不在京期间被容绪装修地跟个风月场所一样,显得他老不正经的。
秦羽道:“彦昭,听谢先生说,今□□堂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先生今天让你作…”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作秀’这个新词,“作……作受。”
萧暥嘴里叼着一块红烧肉没留神听,仓促地点点头表示:大哥没问题,这边正忙着,咱待会儿再说。
“大司马放心,主公应该已经办妥帖了。”谢映之含笑道,一边很自然地拂袖给他碗里又加了块大肉。
萧暥:谢玄首自己辟谷,投喂起别人来太实在了!
他今天和那帮子老臣斗智斗勇的,消耗还挺大,打完一场仗都没那么饿,得多吃点。
“大哥这里的栗子烧肉做得真香,连桌子都香。”
秦羽爽朗大笑:“你别给我桌子啃个牙印。”
回去的马车上,萧暥怀里揣着包糖炒栗子,嗑得满车厢都香喷喷的,炒栗子要趁热才好吃。
他一边挑起眼梢瞄了眼同车的谢映之,谢玄首霁月清风,却受池鱼之殃,凭空沾上满衫的栗子味儿。
他嗑开一颗饱满的栗子,乖巧道: “先生,你吃不吃?”
谢映之本来辟谷,但见那圆滚滚的栗子绽开出金黄的肉,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印儿,忽然想起了秦羽先前说的话,饶是有趣抬手接过来,侧首轻轻掩袖。
萧暥目不转睛地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就算是磕个板栗,搁他那儿叫解馋,搁谢玄首那就叫品味。
他眨眨眼睛:“好吃罢?”
谢映之颔首,微笑道:“主公今天也辛苦了。”
萧暥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谢映之随手取过他怀里的纸包,搁在一边,“我给主公揉一揉,松泛下筋骨。”
萧暥赶紧道:“车上不大方便罢?”颠簸的车厢里穴位找得准吗?别给他按残了……
谢映之已施施然俯下身。
接着,
唔……舒服……
谢映之秀劲有力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脊背,腰窝一路揉捏下来,萧暥在车厢里舒爽地翻来滚去,糖炒栗子打翻了,滚得满锦垫都是。
正当他眯着眼睛飘飘欲仙时,谢映之玉白的手抚上他的双膝。
“这里。” 谢映之漫不经心地分开他修长的腿,往里抚去,力度巧妙,声音轻柔,“肌肉有些紧绷……”
萧暥尽管常年戎马,腿部肌肉线条凝练有力,但也不是无懈可击,譬如双腿上方内侧某些地方就敏感柔软。更何况谢映之手法巧妙,力度精准,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按下,即便是隔着布料,那陌生的触感如潮水涌上,激得萧暥浑身酥软,长腿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遭不住了,讨饶地按住谢映之的手,就听谢映之轻描淡写道:“今天\朝堂上,主公站了很久罢?”
萧暥:……!
“不久,一直坐着。”萧暥心虚道。
早晨朝堂上,盛京系那帮人故意不给他坐席,他站累了,干脆就坐杨太宰面前的桌案上威逼老臣,把杨太宰吓得粥糊了一袖子。
“主公说实话。”谢映之眼含着笑意,就势起身靠近。他身上清雅幽玄的香气和周围栗子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美妙,不禁让人心神摇曳起来。
萧暥背靠着车厢壁无处可退,这怎么有点像是逼供啊?
可偏偏逼供的一方笑如春风,让人无法抗拒,只能服从。
换是以往魏西陵逼他说,他耍赖,装病,满嘴跑马车说来就来,可是谢映之简直是无懈可击。
连语调都是温柔的,“主公把王剑藏哪里了?”
原本今天新春大朝,萧暥要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将潜龙局中获得的帝王剑献给皇帝。
兰台之变,帝王之剑辗转流离了七年后,传国重器终于重归庙堂,必将引起天下轰动。如此大功,足够击破任何对萧暥不利的流言蜚语。
在这个情况下,杨柳等人若还要不分场合地攻讦萧暥,就是愚蠢了。都不需要萧暥说什么,朝中清流都会把他们怼得哑口无言。
但谢映之的深意并不仅在此。
多年来,萧暥一直被斥为野心勃勃,觊觎社稷的乱臣贼子,他南征北战一身伤病,依然有人说他是出于私心野心,争夺地盘和人口。
然而古往今来,真有野心欲争夺天下者,哪个不是垂涎国之重器?
古有楚王问鼎之重量,而如今,前有阿迦罗费尽心机想要单于铁鞭,后有潜龙局上各路诸侯争夺王剑大打出手,不惜掀起腥风血雨。
在这新春大朝之上,萧暥却把诸侯们拼得头破血流的王剑交还王室,让国之重器重归庙堂。光这一条功勋,就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这不仅是献王剑,而是一种表态,表明他不贪图权位,不垂涎国器,不觊觎王冕。那么他南征北战立下的汗马功劳,才能被士人们所正视。
这是一场作秀,更是在天下人面前表明心志。
只有如此,萧暥才能获得士林的支持,将来中书台建立后,这些士人们才会和他一条心。甚至能让他们暂且搁置那件陈年旧事造成的隔阂和不信任。
可没想到这狐狸竟然把剑藏起来了。就像藏他的小粮仓一样。
萧暥自知理亏,上午还在朝上威逼众臣大杀四方,现在俨然是一副弱小可怜无助求放过。
“这把剑是阿季拼了命赢回来的。”他道。
把魏瑄用命换来的王剑献给桓帝,萧暥心里总是不是滋味。
虽然他清楚,大战之前,谢映之想让他通过献剑来立人设,赢得士人们的支持,团结力量。从谋士的角度考虑没有错,但这么做让他觉得像是利用了魏瑄,让他的出生入死成了一场作秀。
谢映之微叹道:“晋王是自愿的。”
萧暥道:“他是不是自愿,是他的事,我如何处置,是我的事。”
谢映之微微一诧。
曾经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溯回地里,前世的风雪中。
魏燮一把推开刘武,冲到魏西陵面前:“你忘了萧暥都干了什么吗?他自己都认了!”
魏西陵冷道:“他默认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断,这是我的事。”
……
他们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但一言一行,又如出一辙。
这是公侯府从小的教导太深入骨髓,还是,少年时认识的人,如星河沧海,是一生无法磨灭的痕迹。
谢映之神思微微一晃。
萧暥见他不言,有些不安,“今日不献剑,是不是给先生惹麻烦了?”
谢映之淡然一笑:“算不上麻烦,能被云先生选入中书台任事的士子也是俊杰之士,主公只要以本心办事,日久见人心,只是一开始也许要挨些脸色。”
萧暥立即表示:没事没事,反正他皮厚。
谢映之心知:他哪里是皮厚,是世人的冷眼看多了,也习惯了。
“帝王剑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萧暥道:“北伐成功之日,就是陛下退位之时,今后新朝开启,阿季若能献上这把剑,就有了从龙之功。”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北宫达是强敌,实力雄厚,非曹满禄铮等人可比,所以,他才要加紧备战,先定幽燕,再远征漠北,彻底消除赫连因的威胁。
但他这个身体即使能撑过北伐,熬过远征,怕也无力再周旋于朝堂了。甚至他能撑多久,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如果他哪一天不在了。魏西陵是坐镇一方的诸侯,谢映之是玄门之首,云越是宛陵云氏的小公子,只有魏瑄,他远走江湖,也不会成为武帝,这就意味着,他什么保障都没有。
这把帝王剑将来由魏瑄献给新君,新帝就会记着他的从龙之功,他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当个安乐闲散的王爷没有问题。
谢映之心中微叹:希望晋王日后能懂他这一片苦心。
第335章 玄门
初七那天,在萧暥离开江州后,魏瑄也启程去了葭风。
葭风郡离大梁城只有一天路程,半分山水半分田,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
魏瑄满怀愁绪,自没有什么览物之兴,只在马背上遥望了一眼葭风郡巍峨的城墙,便绕过郡城入了山。
洛云山在郡城西南三十里外,山势逶迤如卧龙在野,云深雾绕,是玄门所在。
魏瑄进山的时候已经入夜,山门幽静,纸灯照着残雪,魏瑄跟着守山人拾阶而上。
洛云山起伏绵延,山路蜿蜒,他们时而走在峭壁林立的山坳里,时而走在水流潺潺的溪谷边,时而山间一阵寒雾飘来,峰回路转处,隐现一茅亭,一盏幽幽的风灯照着石桌上的杀势诡谲的残局,虽无人对弈,森然之气席卷而来。
过了半山腰的云门,卫宛座下的玄门大弟子青锋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带他去宿舍。
青锋和他的名字一样,有股清朗刚健之气,魏瑄对他的印象不错。
他跟着青锋穿过一道道门廊庭院。山中清寂,放眼望去,唯见暗沉沉的一片屋舍,只有零星的灯火透出。
魏瑄记得东方冉说过玄门已经凋敝没落的话。当年玄清子交给谢映之的是一个残局。他原本并不取信,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青锋道:“以前玄门弟子众多,宿舍也多,后来人少了,这些屋子就都空下来了。”
魏瑄听说过在孝景帝年间,玄首即帝师,那是玄门的鼎盛时期,光是洛云山上就有弟子三千余名。经历了幽帝朝和兰台之变,山上在册的弟子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宿舍当然就空下来了。
青锋爽朗道:“这里屋舍多得很,你随便挑。”
魏瑄就选了间比较偏僻的屋子,左右都黑灯瞎火,应该没人住。他心事重重,满怀愁绪,有心离群索居,不想和他人接近。
青锋看了眼隔壁黑洞洞的窗户,犹豫了下:“你确定住这里?”
魏瑄点头。心道:大概大师兄会觉得他性格孤僻罢,但他也不想解释。
推门进去,屋子里摆设素朴,一塌一案,一屏一柜,标准的单身宿舍,布置得很舒适。
青锋道:“这里以前两三个人住,现在人少了,比较空,你有什么行李要安置吗?”
魏瑄摇头:“没有了。”
青锋有点意外,以往那些世家子弟入门,带上山的各种书籍琴棋文房四宝等等就一大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还不够他们放。他倒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不知是潇洒,还是落拓。
“师弟如何称呼?”
魏瑄道:“我姓季。”
他的身份不便透露,魏是国姓,太引人注目,他当然不能用。姓越不起眼越好。
阿季是先帝给他起的小名,排行第四的意思,可见先帝给他起名甚是随意,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姓季了。至于名,他想起了萧暥在晗泉山庄时用了楚曈这个名字。
幽暗的光影中,他神思一晃,“名思楚。”
“你是楚州人?”果然,青峰问。
这个名字,旁人只以为是思念楚地的意思,不会多想。任何跟那人的联系,他都要彻底地斩断,只能千折百绕地悄悄藏起心事。
魏瑄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滴水不漏,点头道,“大师兄可以叫我阿季。”
青锋想了想,似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是姓季的,世家大族起名规矩多,单名为贵,配以表字。平民小户则不受约束,单名双名混着用,看来这位季师弟应该是寒门出身。
“这是你的衣裳。”青锋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是整齐叠好的两套衣衫。
玄门弟子有固定的服色。
当年玄门三千弟子的时候,服制式按照入门的年份和修为等级来定。
初入门、修为低的弟子着深色,修为越往上,衣衫的色泽就越浅。这样各人修为进展如何就一目了然,本来是鞭策之意。但后来渐渐生出资质和身份之比,看服识人。
谢映之当了玄首后,就取消了这个等级分明的服衫制度。
大概谢玄首觉得总共就三百名弟子,也没必要再分什么服色了。但是穿得五花八门也不像话,而且个人家境不同,难免暗中在服色布料上攀比。所以统一为两套衣衫,春夏着天青色,秋冬着烟灰色。
魏瑄接过衣衫,尴尬了。
这衣衫的尺寸大概还是西征之后,他刚到江州留的。他这几个月抽条快,居然短了。
但这深夜,一时间也没法去换。
“等着。”青锋大咧咧道,说着敲了敲墙壁,忽然朝着隔壁大声道:“把你衣裳拿来。”
魏瑄一惊,黑灯瞎火鸦雀无声的隔壁,居然有人住?
“不给。”对面断然拒绝,“衣服给他了,我穿什么?”
青锋被猝不及防将了一军,回头匆忙解释了句:“这小子狂的很。季师弟,别介意。”
然后不等他回答,冲对面放声道:“你不是自称天为冠,地为履,屋宇为裳吗?那这屋子就是你的衣裳,你还要穿什么衣裳?赶紧拿来!”
魏瑄:……
对面不甘示弱,“既然你说这屋宇是我的衣裳,那大半夜的你们钻我裤子里做什么?嗯?”
“臭小子!”青锋恼了,飞起一脚踹在墙壁上,震得梁上积灰悉嗦落下。
魏瑄正欲上前相劝,就听隔壁道,“大师兄,你刚才踹到我要害部位了。以后我没媳妇,你要负责!”
青锋道:“我上次踹你的门,你也这么说,你到底有几个要害?”
对方沉默了一下,“我比较伟岸。”
青锋蓦地一怔,反应过来后气得冒烟,指骨暴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当着新师弟的面这小子口无遮拦自夸器大。他不再跟他废话,省得对面又砸出什么惊人的言语,干脆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把拉开门。
一件烟灰色外袍就兜头飞了进来。
青锋一把截住,“算他识相。”
他脸上愠色还未褪尽,把袍子一抖交给魏瑄,“这件长一些,试试。”
魏瑄心情复杂,隔壁那位不会真没衣服穿,明天不能出门了吧?
那人虽然混不吝的,衣衫倒是洗得干净,有一股清新的皂角味。魏瑄一边试衣一边暗想,他旁边莫不是住了个混世魔王?那以后怕是没得消停了。
第二天上午,魏瑄拿到了新的衣衫,就要把这件借来的衣袍还回去。然后,他想换个住处。
他心里藏的事多,处处如履薄冰,不想和人比邻,更何况隔壁那位,不像是个省油的。
可是门叩了半天门,却没有回音。
从午后到深夜,魏瑄留神倾听,隔壁别说是声音,窗户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廖无人声。
魏瑄无奈,衣服一时间还不了,只好暂不搬屋,把衣衫叠好,哪天隔壁回来了,会上门找他要衣服吧。
接下来几天,魏瑄就如同一个新入门的玄门弟子,每天卯时上早课,午休后还有一个时辰午课。
早课一般是教授理论知识。
刚入门的玄门弟子是不会教授玄法的。要先修身修心,打好基础。只有摒弃私欲,涤尽俗念,洗去浮华,才能做到心如明镜,无欲无求,才能感悟到宇宙万物之玄奥幽深。
这对那些踌躇满志的新弟子无疑是个打击,很多人都熬不过漫长枯燥的基础课程,就灰溜溜地收拾包裹下山了。而对魏瑄来说,枯燥的课程,缄默的冥思是磨刀石,他以无比的耐力和苦修,一点点磨砺和压制蠢蠢欲动的心魔妄念。
在旁人眼里,他血气方刚的年龄,把日子过得像一个看破红尘,埋首青灯古卷的老僧。师门最近怎么尽招些怪人。
除了上课,其他的时间,魏瑄就跟着齐意初在漓雨水榭学药术。
早春细雨,窗外的细柳已经冒出了新芽,薄寒中药炉里传来了微沸声。
魏瑄娴熟地将药汁斟出,换上刚切好的草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坐回案前,继续俯首画图。
他曾经当过倾颜阁首席的画师,全九州都在争相临摹他的孔雀美人图,现在他却不画人像了,他画草药。
窗外雨色黯淡,他的半边脸沉在灯影里,褪去了少年的单稚后,额角眉梢清致刚劲的线条犹如镌刻。即便是静坐窗前,神容气质也已隐隐逼人。
他一笔笔描绘出花叶舒展的纹理,就像以前一缕缕地绘出那人鬓角青丝如云。
他长睫低垂,显得沉静温和,无人发现他眼中跌起涟漪。
昨晚,他收到了夜鸱传来的消息:曹满欲从江州逃脱,回到西北。
萧暥在凉州境内只留下一万锐士,曹璋压不住凉州军,也压不住崔平等一干老将,曹满复出,西境全局叛变,凉州军如果又和北狄残部勾结,西征战果不保。
他立即把这个情况用玄门的鹞鹰传讯给魏西陵。无论什么时候,战事尽可以交托给皇叔。
但还有一件事,让他如芒刺在背。黑袍人来了江州。
这个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给他造成巨大的压力。黑袍人的秘术修为远在他之上。更何况入玄门后,卫宛就封了他的秘术修为,玄术修为又还没起步,若真遇到了黑袍人,只能以武技对抗秘术,这恐怕不是对手。
但目前这条情报他又不能告诉玄门。这只是夜鸱的一面之词。
如今谢映之人在大梁,玄门掌舵的是卫宛,以卫宛对他的警觉和不信任,必定会追查他的消息来源。那么夜鸱就会曝露。
夜鸱是他埋入苍冥族内部的一条暗线,他绝不会舍弃。如今萧暥全力备战北伐,那么他背后的那些敌人,就由自己来扫清。
魏瑄眉宇微微一敛。
“阿季,你怎么了?”齐意初轻声提醒道,“这芜兰草都要被你画成九尾龙葵了。”
魏瑄忽地回过神,才发现单瓣的芜兰草,已经被他画了层层叠叠的花瓣。说九尾龙葵已经是好了,如果萧暥看了,这不就是个千层烙饼吗?
魏瑄向来可一心两用,没想到最近思虑过度,竟出这种差错。
他不假思索开始瞎扯:“先生,我最近心绪不定,芜兰草配上紫菀香好像有什么功效……”
齐意初含笑:“芜兰草配紫菀香,专治相思。”
魏瑄手中的笔不由颤了下。
许久,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相思也能治?”
***
马车上,萧暥没滋没味地嗑着糖炒栗子,“先生有没有感觉到西征回来后,阿季好像变了些?”
一开始是刻意地躲着他,萧暥还以为他是经历战场的血火后,想要去江南散散心。可这一散心,居然就不回来了。
萧暥自我安慰,他这个便宜叔叔不能跟魏西陵这个亲叔比。而且,魏西陵打仗治军、政务庶务,哪样不比他厉害,他小时候还恨不得能整天跟着魏西陵,更何况是小魏瑄。
但后来,潜龙局上,魏瑄居然当着他的面,刺了谢映之一剑。这……好像就不是魏西陵教出来的孩子了吧?怎么觉得有点疯?
萧暥当时几乎都能感觉到魏瑄的目光一瞬间涌现的杀机、错愕、混乱,交织而过。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冲动亢奋。
虽然青春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悸动易怒,心绪不宁,打架斗殴,但是一剑能让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佬受伤,回想起来还是让萧暥觉得惊心动魄。
他看向谢映之,有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谢玄首是不是跟小魏瑄有什么过节?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的非要捅他一剑?
就听谢映之似不经意道:“主公,晋王今年十七岁了罢。”
萧暥:“我知道,在现代叫做青春期叛逆,容易冲动暴躁。但也不至于动不动捅人,所以,你跟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谢映之淡淡指出:“是早恋。”
萧暥惊地栗子都掉地上了,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不会吧?那么狗血吗?
难道说这是一场由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谢玄首和小魏瑄有什么情感纠葛?
谢映之道:“少年性情,心窍初开之际,却逢乱世里,又遇一人如落霞惊鸿,白马飞龙,未必是件好事。”
他说着静静看了萧暥一眼,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照得他肤如清雪,透着些小恙轻随的寒白。阳光刺得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罕见地收敛了锋芒,似认真聆听。
“只是其人如云起风流,不可追逐,所以,万般思绪,唯有深藏五内…”
萧暥琢磨着:这说的是谁啊?谢玄首怎么对魏瑄的心思知道那么多?听着好像还是暗恋?
谢映之道:“晋王若是心思深重,难免会郁结在怀,久之而生执念偏妄,哪怕他心志坚如磐石,也经不住时时催折,寸寸磨砺,年深日久,恐会影响心性。”
什么?小魏瑄心思重?萧暥一点都不觉得啊。
在他看来,魏瑄内心澄澈,有赤子之心。西征之时,在月神庙的恶战中,他们被尸胎围攻,是魏瑄拼着一腔热血孤勇,以自身为火焰熔炉,涤尽黑暗中魑魅魍魉。
怎么在谢先生这里,魏瑄就成了心思深沉难测了?
他刚想反问,就听谢映之道,“所以我属意他去玄门静修,由师姐说导疏引,主公亦可放心。”
萧暥怔了怔:齐姑娘?他好像有印象。就是潜龙局上那位姑射仙子?
谢映之道:“师姐善解心意,诲人如春风化雨。”
萧暥不假思索:“先生也善解人意。”为何舍近求远?
谢映之一时无言,看来这始作俑者丝毫没有自觉。
他眉峰凝如春山,淡声道:“主公,你我皆男子,开导此事总有不济之处。”
萧暥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这早恋问题罢,由一名温柔可亲的女老师来开导,比较容易让孩子敞开心扉。
换是魏瑄跟他说暗恋某个姑娘,他憋半天,大概只会来一句:走,叔带你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梦里什么都有。
所以情感问题,对他来说实在超纲了,换位思考一下,若他在魏瑄这年龄,大概也希望一位温柔的音乐或者美术老师来开导。
他想起来齐姑娘还精通音律,“师姐还是音乐老师罢。我就不行了,我只能当个体育老师。”
谢映之微皱了下眉:“主公还想当体育老师?”
萧暥不懂了:他这是什么表情,他怎么不能当体育老师了?岗位不分高低贵贱,不管主课副课,体育课也是课!
“我体育可好了。”他眼梢不服地挑了挑,大言不惭:“我什么都能教!”
谢映之眸色微微一变:“你那么跟晋王说的?什么都能教?”
此人毫不负责满嘴跑马车。魏瑄心绪不稳,怕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然,我会的可多了!”萧暥拖起大尾巴,刚想接着吹牛,谢映之忽然倾身压近。
马车里空间局促,谢映之单手撑在他膝边,随着衣衫摩挲的轻响,濡淡玄远的香气萦绕上来。那么近的距离里,谢映之那双明净无尘的眼睛仿佛一鉴冰湖,空灵剔透,将他整个人映照其中。
那声音也像琅琅冰玉一般清透悦耳:“既如此,主公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萧暥嘴里还含着半个栗子,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没听错罢,谢玄首,玄门大佬?有什么用得到他教?
第336章 谪仙
大梁城,午后。
阖城大索还在继续,街道上都是巡逻的士兵,每个里坊进出之处都设有哨卡,严格盘查进出的人员中有无左臂上有新伤的人。
新春开年,被铁鹞卫那么一闹,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车马声辚辚入耳。
此刻,萧暥背靠着车壁,总觉得这道题没那么简单。谢映之是什么人?玄门大佬,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教?
怎么觉得这问题带着点钓狐狸的意味?
但他刚才牛都吹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看向谢映之,阳光下那双眼眸色泽清浅,如同空寂万顷的冰湖,无尘,无念,无情,无欲。
萧暥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眸,心里更没底了,试探着问:“先生想学什么?”
早春的寒风夹带着蒙蒙乱飞的细雪,掀起纱帘一角。阳光忽然间就变得强烈起来,如往生的余焰,寂寂燃烧一片。
那双向来清冷无尘的眼眸仿佛一面镜子,刹那间,鉴照出前世今生。
……
冬去春来,暮色迟迟,飘进一缕薄寒未尽的梅花香。
谢映之端坐榻上,肩背清挺,长发未束,如浓云流墨般倾泻下来,掩映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如月光般皎洁清冷。他的手搁在榻沿上,手指修长紧绷,肌肤细腻剔透,指骨分明。
萧暥道:“先生配个方子,我这就让人去煎药。”
谢映之摇首。
他受了伤,被趁虚而入下了灵珀子,这本是一味稀罕的炼气补元的猛药,修行之人若急于求成,想要短时间提升修为一日千里,便会不惜代价地去寻灵珀子。但风险也很大,若没有深厚的修为作为根基,恐怕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灵珀子还有一种用途,却鲜少为人知晓。
那就是此物若和疗伤、益血、止痛的几味药材,按照一定的配比,同时服下后,药性叠加会成为一种秘药、毒药,叫做惜眉妩,又叫美人误。
灵珀子本来就是增补之药,所以成为惜眉妩、美人误后,无药可解,药性既劲烈又绵密,哪怕是最清心寡欲之人也无法抗拒,纵然是坚冰铁石,也会融为一汪春水,意乱神迷间任人予求。唯独谢映之修为精深,还能勉力保持神台的清明。
他命人点了三炷奇南香,这香的气息悠远高旷,燃烧地极慢。他只要耐过三炷香的时间。
此刻,他鬓角沁出了细汗,乌发如堆云泼墨,山雨欲来,微微散开的衣领被薄汗沾湿,隐隐透出清修的锁骨。
奇南香寂寂燃烧,夜还很长,谢映之的心力也随着燃去的香灰,一点一滴地耗尽……
谢映之推测,下毒之人很可能是玄门内的人,因为外人根本没机会得手。至于目的,很可能就是想折损他的修为。
萧暥气得剑柄都要掰断了,但长剑再利,可横扫千军、斩尽敌首,让虎狼色变,却无法除尽宵小,对藏在阴暗中的蛇鼠更是无计可施。
到底是谁行此下作的暗算,一出手就是美人误,倒是阔绰,若被他抓到,抄家削了扔宫里当太监,给皇帝洗袜子去。
“先生一直这样忍着,会伤身罢?”他小心翼翼问,仿佛面对是一座如玉雕琢的清冷神像,风华之下却是一触即碎般的脆弱。
谢映之双目微阖,艰难地咬着下唇,声音轻如片羽,“请你出去。”
萧暥立刻会意,这是清场了。中了这美人误,又无法解。还能怎么着,只能自己纾解了。
他识趣地绕过屏风,走出居室,赶紧清场,刚要吩咐外面的士兵严加把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书房里,那本御中术掉落在地时,谢映之满脸的惊骇不明……
他忽然有点不放心,犹豫了下,又折回去。
火光灯影,纱幔浮动间,奇南香才燃去了一半,长夜漫漫,室内香雾凝静。
透过屏风和纱幕间的空隙,他果然看到谢映之依旧静坐如渊,纹丝未动,秀如雨后山黛般的长眉紧蹙着,如浸透了水的乌羽般漆黑清利,几乎斜飞入鬓。
他身上也已被薄汗湿透,细致的肌肤泛着水泽光华,朦胧中有氤氲之色,清致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薄如春色的红云。
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膝头,紧攥成拳,袍服的边角揉皱了一团。
玄门无情,不近声色,谢映之又向来清冷寡欲,高洁俊逸,衣衫从来都是一丝不乱,即使是炎夏也清凉无汗,如今这个样子,大概已经是他最难堪的时刻了。
倾世风华,似流水落花,委落一地。又宛如谪仙饮苦受难,让人不忍相看。
萧暥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果然是这样。谢映之根本不懂该怎么办?
可能他连这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萧暥深吸一口气,知道说这话很欠揍:“先生,你是不是不会啊?”
“嗯?”谢映之蓦地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隽妙非凡的眼眸,眼梢挑起灼人的飞扬。
清艳而凛冽,魅致又肃杀,带着一种混合着矛盾气质的深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谢映之瞳孔一震,瞬地收回目光,面色微变,立即别开脸去,气息有些不稳,语气分外冷淡,“不劳费心。”
萧暥已经明白了,果然是不会。
他怎么会那么单纯……
萧暥叹气,等着,我这就借本书给你看啊。
他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糟糕,没书了。
正因为那天被谢映之撞见那本御中术,显得他怪不正经的,所以那些书都被他处理掉了。现在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萧暥没辙了。
只有豁出去了,总不能看他一直忍着,反正这种事军中也常见,没啥大不了的。
他走上前,握住了榻沿上那只骨节紧绷的手。
谢映之猝然一惊:“你作甚?”
萧暥顶着被当成色狼的压力,无奈道:“我教你。”
……
纱帘随风而动,拍打着车窗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谢映之戛然止住了回忆,心中暗惊。
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是前世的往事,但是在溯回地时,他分明已经把自己前世的记忆都封印住了。怎么可能会有遗漏?
难道说是……
他的手不自觉按了按锁骨下方,伤口隐隐作痛。
看来是如此了。
自从潜龙局,他中剑受伤以后,神思就有些不稳。
他还是小看了魏瑄的秘术修为。
潜龙局上那一剑凝聚着极为强劲的秘术攻势,不仅伤了他的身体,居然还触及了他的心防。
而在潜龙局后,他一直没有时机修养调息,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勾起往事的只言片语,溯回地时被他封印住的前尘回忆,就会破土而出。
萧暥看着阳光下那双如琉璃冰玉般的眼睛,不知道刚才的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眸色几变。
谢映之那清冷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心底。
被他这样一直看着,萧暥快趟不住了,“先生想学什么?”
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他掰着指头数着自己会的,打仗,射箭,弹琴,做手工……唔,没了。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我确实有一事想请教主公。”谢映之收回思绪,眸中微光乍现,“昨晚,主公和容绪先生一起用晚膳了罢?”
萧暥一诧,就这事儿啊?不就和容绪一起吃个晚饭,既然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于是点了点头。
谢映之微笑:“谈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给手下士兵讨些节日的彩头。”萧暥说着避开谢映之的目光,溜向车厢角落里的零食袋子。
他刚探出手,就被谢映之一把截住,“仅是讨彩头?”
“还有让将士们在宝琼阁歇歇脚,泡个澡,找些侍女揉按下筋骨。”萧暥目光四下乱瞟,还试图抽回爪子,却没料纹丝不动。
嘶……好大的手劲,萧暥吸了口冷气,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感觉他有点生气啊?
不仅是生气,还有点暧\昧不明的报复意味?
萧暥寻思着,不就是晚上跟容绪吃个饭吗?谢映之自己辟谷,还不容许别人吃吃喝喝了?
萧暥脑子里正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时候惹到了他,就见谢映之默不作声执着他的手,忽然拉近到身前。就像前世的纱帐灯影间,萧暥执着他的手,牵引着他的手……
萧暥脑子里顿时断线了下,这是要做什么?
接着他就感到温暖的鼻息拂到了手背上,轻柔酥痒。
谢映之长睫微垂,悠然低下头轻嗅着他的手,沿着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腕,眼神专注,动作轻柔,精巧,细致,全无遗漏……
偶尔,那秀美的唇轻触到他肌肤,温软的触感让他浑身都激起一阵战栗。这谁扛得住。
萧暥背靠着车壁,被他弄得心绪不稳,又被他握着手无处可退。心想,哪个主公那么惨?被自己的谋士逼到角落里?
还有,他今天是怎么回事?被夺舍了?
趁着马车转弯,车身微一偏的机会,萧暥趁机手腕一翻,敏捷地反扣住了谢映之的腕脉,他刚想夺回主动权,就听谢映之轻声道,“原来是火龙油。”
这一惊吓可不小,萧暥心中一震,随即就觉得腰间一紧,他还来不及反应,纤细的腰身被牢牢锁住。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躺在锦垫上。
萧暥望天:“刚才不算,没准备好。”
靠,低估他了!从不见他佩剑,身手竟然这么好。招式轻快果断,四两拨千斤,既制住了自己,又不至于惊动马车外头的云越。
谢映之俯下身,手指探入朝服之下,力度不轻不重揉着萧暥腰间的穴位,又酥又麻,让他既舒服地浑身酥软,又动弹不得。
谢映之语气淡淡道,“主公不妨和我说说,昨晚和容绪先生谈的好大生意。”
萧暥惊得差点弹坐起来。和容绪做火龙油的生意,那是他们私下的约定,还只是个意向阶段!
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谢映之道:“我昨晚就察觉了,但是主公喝了酒,加之衣衫上的合香味太浓,混淆了气味,我不能确定。所以我在主公的朝服衣带里放置了定尘丹,可以涤清主公身上合香气和酒气。”
萧暥恍然:难怪今天早晨谢映之特意替他准备了朝服,他当时就奇怪,谢映之怎么突然变贤惠,跟云越似的。果然,谢映之怎么可能会给他料理这些琐事。
涤去合香和酒气,余下的就只有火龙油的气味了。
“不过涤香的过程需要两个时辰。”
萧暥倒吸冷气:从上朝到吃完午饭,正好两个时辰。难怪他要去找秦羽下棋,看来他连自己下朝就会去秦羽那里蹭饭都预料到了,时间点卡得还真准。佩服佩服。大概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栗子的香味沾染在了手上,所以才费了他一点工夫罢。
谢映之道:“主公若是军费见短,可以筹资的方法很多,何必要走险?”
萧暥: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但萧暥还想争取一下:“这不仅是赚钱,火龙油还可以充作军用。”
谢映之道:“主公若想炼制炸\药的话,且不说成功的可能性很小,研制的过程就要花上三五年,十数年,我们只有一年备战的时间,来不及。而且,此处和你们的时代,物质规律有所不同,不具参考性。且炸\药不易控制,贸然尝试,过于冒险。”
萧暥心里听得拔凉拔凉,所以谢玄首是彻底否定了他的建议,连试一试都不行吗?
但是北宫达雄踞幽燕,兵强马壮,实力太强,加上东北寒冷,不炸他一下,北伐之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伤亡的代价。
“但是……”
谢映之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至于你们的石油,差别就更大了,虽然火龙油产自地底,但它不是石油,况且九州一半的火龙油来自西域,运输不易。用于取暖,也不合适。”
萧暥没想到谢映之毫不留情,把所有路都堵死了。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但是就算我不做,这一块的生意依旧有人在做。”
谢映之冷道:“暗市那些人?”
萧暥明显感觉到他脸色沉了下来,“暗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有作奸犯科之辈,更兼帮派林立,主公想跟那些人做生意?”
萧暥知道谢映之品性高洁,不容泥沙。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他,想暗中把事儿办了。
谢映之凝眉:他这主公瞒着他和容绪做生意不说,还想参与暗市的买卖,胆子不小。
他对大梁的江湖帮派调查过,势力勾连,极为复杂。
这些人潜藏在暗处,是这乱世中蔓延生长的荆棘,每一根藤蔓和棘刺中都灌注着流毒的脓血。他们受雇于人,可以和任何一方势力勾结,也可以随时背信弃义。
萧暥常年戎马,沙场上兵来将挡,明刀明枪。他不知道人心之黑暗险恶、贪婪无忌能到什么程度,那些卑鄙龌龊的手段恐怕他连听都没听过。到时候生意没做成,狐狸皮就让人剥了。
但谢映之知道萧暥的秉性,越是危险,越是刺激,越是会让他做出剑走偏锋的事。况且这件事一开始萧暥就瞒着他,既没打算让他知道,又怎么会听从他的建议。
“主公若执意参与火龙油生意,也并非不可。”谢映之不紧不慢道。
果然,萧暥眼梢撩起,眸中流光微闪。
谢映之莞尔:“不妨容我修书一封至永安城,询问魏将军之意。若魏将军认为可行……”
萧暥顿时蔫了,连忙表示:“不用了,不用了。”
魏西陵为人刚正,平生最恨这些个歪门邪道,前番他在广原岭当山大王,魏西陵差点把他关起来,若魏西陵知道他跟那些人做生意。相隔千里,萧暥都能感到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萧暥可怜兮兮,“西陵事务繁忙,这点小事就不要打扰他了。生意不做就是了。”
“既然主公从谏如流,就不烦劳魏将军了。”谢映之说着探手取来装着栗子的纸袋,递到他怀里,“尚有余温,主公趁热吃。”
萧暥:……
回到府门前,停下了车,已经是午后未时。
这一程萧暥真是被谢映之搞得心中一波三折,七上八下。连暗搓搓和容绪做点小生意也被谢映之扒拉出来,当真是狼狈。
谢映之倒是神清气爽,下车时还好整以暇地替他整了整被压皱了的衣袍。
萧暥:不敢当不敢当,谢玄首纡尊降贵……等等,他这会儿倒是很贤惠了?
谢映之:“云先生已经到了,应是为兴建中书台之事而来。”
萧暥一诧:“你怎么知道?”
谢映之目光淡淡扫去。
就见云越利落地跨上马背,“主公,我去帮陈司长巡视街道,就不进去了。”
然后一阵风似的策马跑了。
第337章 春耕
萧暥疾步走进大厅时,云渊正负手欣赏挂在墙壁上的书法,身姿笔挺如松。
其实云先生除了欣赏书法,也实在没地方挪眼。这阵子萧暥不在期间,整个客厅被容绪装修得像个洞房花烛,不忍直视。
萧暥赶紧上前道:“让云先生久等了。”
云渊袍袖飘然,郑重地一揖:“主公。”
萧暥心中大震,立即道:“云先生是长辈,主公二字如何担得起,先生叫我彦昭就可以。”
云渊道:“九州纷乱,诸侯林立,蛮夷窥伺,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危急存亡之秋,谁能扛起这山河,谁就担得起为这天下主事之人,岂在长幼之序。”
说着他看向谢映之,微笑道,“谢玄首为将军府上主簿,将来也是一段佳话。”
谢映之心领神会地一笑,“云先生此来,是带来了中书台候选官员之名单了吧?”
云渊早就习惯了他料事在先,也不吃惊,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简,“主公,先生,请看。”
萧暥一诧,那么快!上午朝会才成立中书台,才几个时辰,这效率!
萧暥接过名单。闻正,宋敞,上官朗……
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这几个名字,结果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不是原主,哪里知道这几位的事迹。云越小助手又不在,这小子一见他爹来了,逃得比兔子还快。
“闻正乃漳泽人士,年十九入仕,以敏达刚决而闻名,任京兆尹,时王戎族弟王泰欺行霸市,当街杖毙不肯屈从的商贩,闻正不避威压,将王泰斩决后挂印辞官而去,宋敞乃……”
士林的陈年往事,谢映之似随口提及般娓娓道来,萧暥不由想起秋狩时,听魏西陵评天下诸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如今又听谢玄首品评天下名士,傲骨清风,甚是畅快。
看来士林除了盛京系、朱璧居那帮子人外,还有如宁游、闻正,宋敞等铮然之士,只因看不惯世道黑暗,不求闻达于诸侯罢。
最后谢映之将书简交还云渊:“云先生这一封荐书可谓揽尽雍襄俊杰。”
“然则……”云渊抬眉道:“还请先生言无不尽。”
某大老粗:他怎么看出谢映之还有话没说的?
谢映之见他道破,也不相瞒:“闻正,宋敞两人,平生最为敬佩之人乃魏淙老将军。”
萧暥顿时明白了。士林现在都还以为他‘害死’义父。
当年士林对魏淙推崇备至。兰台之变后,大雍皇室整个儿都趴下了,唯有魏淙率领诸侯联军抗击北狄入侵。士林以国赖长君为由,欲推魏淙为君王,只可惜魏淙在与曹满合兵途中遇伏身殒。
魏淙之死是梗在闻正、宋敞他们,乃至众多清流们心中的一根刺。
但是,这根刺现在却还不能拔.出来。
因为一旦拔.出来,就意味着要公布当年葬马坡之战的真相,等同于要让桓帝和王家承认害死魏淙。
桓帝和王家当然不会束手,更何况王氏在盛京还有十万甲兵,离大梁只有六百里。一旦摊牌,将是一个鱼死网破的局面,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雍州局势巨震。
而此刻,北宫达还占据着幽燕之地,外患未除,他若和桓帝、王家死磕上了,正中了北宫达的下怀。
若北宫达趁雍州动荡之机进攻,内忧外患并起,他这几年处心积虑,经营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不说,统一九州之大计也将灰飞烟灭。
与此相比,闻正等人对他的成见,就算不得什么了。他脸皮厚一点总能趟过去的。只是……
“主公若与众人心存隔阂,就很难协力同心。”云渊道。
萧暥明白,这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局面。
云渊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一件东西。”
谢映之道:“云先生是想说帝王剑罢?”
云渊道:“正是,帝王剑乃国之重器,得之可号令诸侯,兴天下之兵,以护社稷,但如今九州诸侯割据,朝廷威望不再,帝王剑早就号令不动谁了,换言之,持有帝王剑并没有实际用处,潜龙局上,诸侯们争夺帝王剑,只不过是满足野心和贪念,主公既然心怀社稷,何不献出帝王剑,使之归于庙堂。”
萧暥明白了,这是和谢映之一样的筹谋。献出帝王剑以明心志。
云渊道:“自兰台之变后,帝王剑流落天下多年,主公若能使帝王剑重归庙堂,在士人眼中,其意义甚至超过了北克蛮夷。”
“主公凭此举以明心志,让士林知道主公心系社稷安危,而非个人私欲野心,主公舍此剑,以换人心。”
萧暥清楚,士林一直疑他怀有不臣之心,视他为曹操王莽之臣,他若向羸弱的王室献出帝王剑,流言不攻自破。
“谢先生已为主公洗去大部分污名,主公何不趁此时机竖立名望,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遂。”
萧暥明白,云渊和谢映之不约而同地建议让他献出帝王剑,这是出于大局考虑。
他们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做事之前,先正名,做起事来,就名正言顺,得心应手。
而他通过此举也竖立起无私欲野心,一心为国为民的名臣形象,会让注重国溯正统的士林对他刮目相看,让闻正等人改变一些对他的成见,接下来的合作,也会顺利些。
但那把剑是魏瑄拼命赢来的,也是他打算为魏瑄将来铺的后路。
一年后的北伐之战必然酷烈,他不知道经历了这场大战之后,他还剩下多少余力,又剩下多少岁月。他能为魏瑄做的事越来越少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魏瑄与史书上的武帝完全不同,他一片赤忱,心怀家国,这样的孩子,绝不会黑化。
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就为那孩子肩起风雨。
至于因此造成的眼下的难处,想他年少从军,戎马十载,多少血雨腥风都过来了,军人双肩如铁,又有什么担不住的。
云渊见萧暥沉默不语,沉吟道:“主公莫不是舍不得此剑?”
萧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把帝王剑留给魏瑄之事。如今魏瑄已远离朝局纷争,在玄门静心求学,不是他信不过云渊,只是他不想因为帝王剑,给魏瑄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所以这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云渊说起。
他眸中波澜微现,早就被谢映之尽收眼底,他拂袖起身道:“云先生,并非主公舍不得剑,而是此剑乃主公一友人舍命追回,其人肝胆赤诚。”
他看向萧暥,目光深而静,“献出此剑是为正名,留下此剑是为情义。”
云渊眉间微震,他沉吟片刻,道:“所以,主公是为情义而舍筹谋?”
萧暥点头,他知道这是舍易求难之举,作为主公此举不仅不明智,甚至可能有碍大局。初次共同谋事,他怕是要让云渊先生失望了。
果然云渊长叹了一口气,“就凭这点,主公和天下诸侯不同。”
他慨然道:“主公重情义,我为云越甚感欣慰。”
谢映之意味深长地看向云渊,清冷的眸子里隐有动容之色。
云渊不知道,前世,云越正是为了这份情义,守灵期满,随君而去。
他神思瞬间微晃了下,道, “我也知云先生所虑。”
“献上帝王剑能得揽一时人心,但之后的相处,还是要听其言、观其行,闻正等人既是俊杰之士,便有识人之明。”
云渊点头:“先生言之有理,为国做事,但求实事,不图虚名。”
谢映之微笑:“我们还是先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他说着取出了一份书简。书简只有短短的一页纸,当下幽燕的局势一目了然。
北宫达占据的幽燕两州,土地辽阔,境内有肥沃的博川、黑水两大平原,由冰夷山的雪水灌溉,土地肥沃,加上东北寒冷,极少虫害。故而,光燕州境内的囤粮就装满了曲梁、平川等地的粮仓。
谢映之道:“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曲仓、平仓的粮草足够支持五十万大军作战三年。”
萧暥暗暗咋舌,他还以为自己打拼多年,算是个小财主了,结果和家底雄厚的北宫达一比,他就是个贫下中农。
他虽然将襄州作为他的粮仓和大后方,但襄州之前被禄铮盘剥甚苦,又有广原岭匪患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四下逃亡,搞得土地荒芜,城池废弃,千里无人烟。
其实他再不拿下襄州,襄州的老底也就要败光了。
这两年来,高严夙夜兢兢业业地经营,襄州才渐渐恢复元气,百姓也逐步回流,屯田初见成效。
但这样的底子依旧不能和北宫达相比。
这是一场两虎相争的决战,但凡这种规模的战争,一方面拼的是战场上将帅谋略和士兵勇猛,一方面打的是综合国力,是后勤粮草补给装备。谁耗不起谁先输。
军粮不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北宫达军粮可以支持三年,打得起五十万人的大战,他行吗?
云渊道:“江州富庶,可否向魏将军借粮。”
萧暥心道:魏西陵连人都借给他了,还会借不到粮?但这不是借不借粮的问题。
他道:“先生有所不知,江南到北境千里迢迢,军粮若从江南运输到前线,途中损耗极大,最终运抵前线的,十之不到二三。”
云渊凝眉:“是我不谙战事思虑不周,看来还是要以屯田生产为主。”
萧暥道:“襄州屯田颇有成效,春耕在即,雍州可否仿效?”
谢映之摇首:“雍州不比襄州,襄州推行屯田之时,有大量无主荒地可供耕种,只要招募流民即可,而雍州则不同。自先帝末年,田地圈占日趋严重,大量农户破产沦为佃户或流民,如今雍州田地大半集中在豪强世族手中,没有土地,屯田恐怕难以推行。”
闻言云渊也眉宇深锁,这恐怕是前朝留下的顽疾。
“且据我所知,很多豪强手中的耕田并没有种植粮食作物,而是红丹果、幻心草等药草。”
这些草药是制作紫玉散的原料。
萧暥明白了,这些瘾君子为了嗑药,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在大雍,嗑药是潮流风气,除了留仙散因为会至人癫狂,被他禁了,其他的诸如紫玉散之类的散剂,经常被配在药酒或者香熏之中,吸入后,气血上涌飘然欲仙,深受世族喜爱。所以种植这类作物比较赚钱。
谢映之道:“我查过,不仅是种植药草,仅在大梁城郊,还有大量闲置土地,用于兴修园林、猎场,占地千顷,模仿北狄草原,兴建跑马场。”
萧暥下巴都要掉了,这什么操作?真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乱世里百姓还吃不饱饭,士兵的军粮也不够,温饱问题还没解决,这些豪强世族把雍州的土地这样挥霍?居然还脑洞大开置地千顷模仿北狄草原了。
既然他们那么向往北狄草原,萧暥真特么想把他们扔到西北去戍边,过一把风吹草低没有头的瘾。看他们磕了药后气血上涌,能不能挨过北狄人的弯刀?
云渊面色深沉:“豪强侵占土地之患由来已久,先帝年间就有御史谏言丈量清查土地,制止土地兼并之风,但因王戎摄政,王氏所占田产最多,此项提议只能搁置,这些年下来,雍州土地兼并之风才愈演愈烈。”
萧暥道:“如今王氏失权,我这就下令重新清查土地,将豪强世族所侵占之土地尽数收回,还给百姓耕种。”
云渊道:“主公不可,此令一下,利益牵连者甚广,会引起雍州豪强世族们的强烈反对及阻挠,继而引发雍州局势的动荡。只会给北宫达可乘之机。”
萧暥立即明白了,当务之急是备战搞建设,雍州境内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不能在此时和豪强世族起冲突。
他以前心思都在打仗上,对朝局政务还是个外行,没有云渊和谢映之把握精准。
谢映之道:“其实我们当下的目的是筹集军粮,主公不需要收回他们侵占的土地,只要让他们将这些闲置的土地都种上粮食即可。到了秋季,再以市场价格从他们手中购粮。”
云渊道:“此法可行,但土地在他们手中,他们又如何肯放弃利润巨大的紫玉散,转而种植获利微薄的粮食和棉花呢?”
萧暥听明白了,土地在他们手中,自然是他们爱种什么,爱怎么折腾,你们管得着吗?但是下令收回土地,又会激起他们反抗,引发雍州局势动荡。
他想了想,眼梢微微撩起:“我有个主意。”
让他们乖乖在地里种上粮食。
***
朱璧居
鎏金香炉里正升起氤氲的香雾,如初春暖阳般温煦的柔香中,融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悠远花木清香,层次丰富,韵味悠长。
容绪斜倚在长榻上,姿态悠闲:“这白奇香温而不腻,柔中自有高旷之气,杨太宰用心了。”
杨覆心道,俗话说香中奇南,若不是下了血本,舍得这极品的白奇为敲门砖,叩得开你朱璧居的门吗?
自从下朝以后,一波接一波的人来朱璧居求教容绪先生对当下局势的看法。但都吃了闭门羹。
杨覆简直是在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好不容易见到人,容绪却心不在焉地请他品香喝茶撸猫。
那只猫也不一般,杨覆就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猫。乱糟糟的毛跟狂风过境似的,亏得容绪还抬着那金贵的手,细心地理着它的乱毛,在那恍如灶灰里滚了一遭的灰毛掩映下,他的皮肤白得晃眼。
一时间杨覆有些看不懂这个人,他到底是盛京王氏的智靠,还是一个吟风弄月、逗猫遛鸟的风流纨绔?
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倒是清闲自在,贵妃榻上美人靠,置身事外,跟个没事的人似得。
杨覆等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今□□中两件大事,想必容绪先生也听闻了,我想求教先生高见。”
容绪漫不经心道:“言不听,计不从,杨太宰还想听什么?”
杨覆噎了下,脸色尴尬。昨晚容绪告诫过他们多看,少说。结果他们今天一个蹦得比一个高,抓着仙弈阁血案向萧暥发难,群起攻之。结果不出所料,萧暥早有准备。这一局他们可是输得太惨了。
容绪道:“如果柳尚书不辞官相胁,萧暖也就是填补一些漏缺的职位,这些职位日后你们还可以争回来,现在中书台已经成立以云先生的名望,雍襄之士必纷纷来投,很快就会形成和尚书台分权并立之势,现在就算是我,也无计可施。
杨覆道:“那我们就看着他们招兵买马,步步紧逼吗?若再不争一争……”
“杨太宰还不明白?”容绪无趣地打断他道,“今日朝堂之上,士林南北两大领袖都站出来支持萧暥,你们还能怎么争?”
杨覆挣扎道:“云先生并没有表明支持萧暥。”
容绪叹了口气,不想跟他说了。
杨覆:“好吧,就算云先生支持萧暥,但玄门出世,谢玄首不可能……”
容绪眉心一蹙:“今日纪夫子入朝仅是传个话么?”
今天纪夫子正是看似无疑的一句话,给了萧暥争下这些空缺职位的由头。
但仅凭这,并不能说谢映之已介入朝政,毕竟玄门出世,纪夫子作为谢映之唯一的弟子,只传医术,不传玄术。也就是说,纪夫子这番话细究起来,也仅出于医者之言。
更何况昨夜仙弈阁血案过于骇人,谢映之参与这件事或是出于医者慈心。不能说他已介入朝局。充其量也只是无意中帮了萧暥一把。
但不知为什么,容绪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若有若无、藕断丝连的联系。那年冬日雅集时,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真是羡煞旁人,看得他眼睛都疼。
“容绪先生?”杨覆见他忽然凝眉不语,谨慎提醒道,“今日纪夫子在朝堂上确实只提及了诸公的伤势,没有说其他的。”
“可能是我想多了。”他道。
杨覆道:“如今之计该当如何,还请容绪先生指点。”
容绪道,“我说过,现今木已成舟,中书台已经建立,还能做什么。眼下局势不明,也不知萧暥还有什么后招,你们不要再冒进妄动,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这……”杨覆皱着脸,“当真什么都不做。”
容绪道:“也不是。”
“那做什么?”
“等。”
杨覆服了,“这不就是什么都不做吗?”
容绪道:“机会是等出来的。”
杨覆立即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容绪不紧不慢道:“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不如先看中书台成立后,萧暥这第一把火烧向谁,到时候用不着你们跳出来,自然有人跳出来。”
第338章 先兵后礼
中书台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年后的春耕事宜。
大司农郑文负伤在家,云渊任命宋敞为司农丞,并让闻正为部丞,辅助他负责清查雍州的土地。
闻正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当天就调阅近年来的地契,档案,交易字据等等,重新清查、勘误、筹算、登记。
中书台大举调阅案牍卷宗的消息传出来,杨覆等盛京系的官员人就坐不住了,纷纷跑去朱璧居向容绪请教对策。
杨太宰愁眉不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除了那些穷酸的清流,谁没多置些土地,多占些田产?”
容绪让他们稍安勿躁:“中书台只是调阅些卷宗,不是还没做什么吗?再者,宋敞刚当上司农丞,调查一下往年卷宗,熟悉一下事务也在情理当中,诸位不用过于紧张。且看他下一步做什么。”
“容绪先生这就健忘了。”柳尚书发声道, “老夫还记得上一回清查耕田还是先帝年间,大司农蒋祁想要限制各家的田产,最后还是因为令兄的阻止,才没有办成。”
容绪道:“诸位放心,先帝年间天下太平,这事儿都没办成,更别说如今的乱世了。”
小狐狸如果真敢清查田产,勒令豪强大户们退还侵占的耕地,那可是要得罪一大片人,就算萧暥莽着性子乱来,他身边那个主簿也不会让他这么干。
所以萧暥到底想做什么?容绪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了。但是眼下没工夫让他细细琢磨。
杨覆焦急道:“容绪先生昨天说,坐等萧暥的第一把火烧到哪里,哪里自会有人跳出来,可这第一把火烧的可是大家的粮袋,让诸公怎么坐得住啊?”
唐隶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按兵不动,诸公的田产都保不住了。”
容绪拿他们没办法,只有问道:“那诸位想怎么动?”
柳徽心道:容绪枉称王氏智囊,看来也没什么主意么。居然还要问他们怎么办。
不过他确实早有打算。
他看了唐隶一眼,后者会意,立即道:“以往大司农郑文是我们的人,所以无论朝廷怎么查,都查不到我们身上。”
容绪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诸位想把司农丞的位置争回来。”
唐隶道:“正是,宋敞才当了一天司农丞,把他拉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绪明白了,他们又要对宋敞使出泼污栽赃的老套路了。
他道: “那么如果宋敞被拉下马了,不知诸公打算让谁担任这司农丞一职?”
杨覆道:“俞嵩可以担任此职。”
容绪又道:“当日金殿之上,柳尚书亲自说过,司农一职事关国计民生,非资深者不能担任,宋敞乃天下名士,云渊先生的高足,当之无愧,但俞嵩是何人?”
换言之,他有什么名望,有什么资历?
柳徽脸色一沉。他确实说过这话。
但当时是针对萧暥手中都是群武将,没有熟谙政务之人,有意为难他。没想到现在反过来成了他们自己的紧箍咒。
唐隶焦灼道:“俞嵩的资历确实不足,但这不是眼下没人了吗?”
他这一句话就说出了盛京系眼下的窘境。无人可用了。
柳徽杨覆等人的脸色都灰败下来。
仙弈阁血案里,除了杨太宰等人恰好因年前的夺城之变,在家中思过没有去,才躲过一劫。赴会的郭怀郑绮等人都是非死即伤,这些人都是盛京系的中坚力量,一下子折损过半。
纪夫子说过,伤者康复要好几个月,也就是说接下来这几个月里,他们一直都要面临着人手不足的问题。
容绪一针见血道: “唐少府说不能按兵不动,但诸位手中还有兵么?总不能杨太宰柳尚书,你们二位里,谁来担任这个司农丞罢?”
杨覆和柳徽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自降官职俸禄来当这个司农丞的。
“那么唐少府?”容绪又看向唐隶。
“唐少府当然不行。”杨覆赶紧道。少府打理皇帝的私库,这么重要的职位怎么可以让出去,换一个司农丞?
四下顿时寂静了。
容绪一语道破:“也就是说,朝中一旦有职位空缺,以云先生的人望,他们手里有的是人顶替上去,就算换下去一个宋敞,还会有李敞,张敞,而诸位呢?”
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容绪见他们一个个垂头叹气,总算安静下来了,这才慢悠悠道:“诸位也不用过于沮丧,我之前说过,中书台这第一把火烧起来,烧到的可不仅是诸位……”
柳尚书敏锐捕捉到了他话中有话,掀起眼皮:“容绪先生此话怎讲?”
“雍州有人的田产比你们多得多了。仅大梁城郊,就置地千顷建了跑马场。”
杨覆震色道:“先生莫非说的是豪强蒙仲?”
此人手眼通天,手下豢养门客私兵死士就有三千人之众,横行郡里,势比州府,和九州黑白两道都关系密切,甚至和各路诸侯都有私底下的联系,虽然蒙仲的势力不能和萧暥军权在握相比,但是萧暥若惹到了他,就像捅开了马蜂窝,也够他头痛的了。
杨覆抚着掌转来转去,喜形于色道,“对对,怎么把他给忘了。”
容绪静静抿了口茶,心中失笑,这贪吃的小狐狸一口咬到了刺猬,还没尝鲜就扎了嘴,不知道是何反应,还真是期待。
“我午后就为诸位走一遭罢。”
杨太宰迟疑道:“可是我听说蒙仲最近一直在他大梁城郊的庄园里,现在大梁城封城,先生怎么出去?”
容绪从容道:“我自有办法出城。”
就凭他和小狐狸的交情。
大梁城东门
“站住,任何车马不许出城。”一名士卒道。
仆从拉开车帘,容绪笑容可掬道:“这位将士,麻烦通禀一下,我出城是给萧将军办事的。”
他话音未落,一道清利的声音传来,“何事?”
容绪一回头,就见云越驱马而来。
容绪有些头疼,真是出师不利,这两天云越正和陈英一起巡查城防,怎么被他给撞上了。
云越勒住缰绳,扬起下巴看着他,“原来是容绪先生。”
容绪拱手道:“云副将,彦昭和我一起经营一桩生意,我这是去城外拜访一位重要的供货商,还望放行。”
当时萧暥跟他商谈火龙油的生意,云越也在场。而做火龙油生意,大梁城敢经手的没几个人,这蒙仲就是一个。
云越挑起细眉,“先生不用去了,主公改变主意了。”
容绪一怔,这倒是意外,萧暥那么快就变卦了?
他随即就想起云越这小子心胸狭窄,前日宝琼阁之事说不定还耿耿于怀,仗着萧暥信任他,胆子越来越大了。
于是表面和气道:“云副将若知情不报,耽误了萧将军的正事……”
言外之意,你小子不要欺上瞒下。
云越冷笑:“沈先生不许主公沾手火油生意。所以,那晚主公和先生所说的事,不做数了。”
容绪愕然,这个主簿先生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把小狐狸管住了?
“这城门口风大,先生身份尊贵,还是赶紧打道回府罢,别让我怀疑你车上载了什么人要混出城去。”
云越忽然弯下腰,用马鞭挑起车帘,“那天铁鹞卫埋伏在先生的宝琼阁里,先生身上的嫌疑也没洗清吧?”
他压低声音,“到时候,先生可别说我公报私仇。”
最后几个字,字字重音,深藏不露的威胁口吻,言外之意,再不走他就要搜车了,别怪他不讲情面。
容绪知道,这城门是出不去了。
马车穿过街市,商户紧闭,街上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看这阖城大索的架势,大梁城还得封闭几天。蒙仲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次日,中书阁
桌案上堆满了帛书、简册、账本等等,从辰时到午后,五名署员还忙忙碌碌地伏案记录、筹算、整理。
宋敞道:“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真是触目惊心啊。这些年来,朝政由柳尚书、杨太宰等把持,他们不仅盘剥甚重,其族人子侄更是横行乡里,乃至于放眼雍州境内,豪强大户阡陌连田,平民农户却几无立足之地,沦为佃户、部曲、奴仆,要么就举家离开,成为流民。”
上官朗叹道:“九州战火弥漫,又能到哪里去?”
颜翊道:“好在主公于襄州境内屯田,招募流民耕种,这些百姓才得以安居。”
“主公?”闻正从满桌案牍中抬起头,目光冷冷扫向他。
颜翊察觉自己失言了,这些士人对萧暥成见颇深,只有改口道:“我是说萧将军。”
闻正道:“诸君为国办事,不是为任何人的宏图霸业。颜书令做事前,还是要先摆正了位置。”
若是江浔,此刻多半要就要刚上去辩一辩,但颜翊性格温润,只微笑了下,然后俯身指导署吏事务,若无其事。
宋敞见闻正不依不饶还要说什么,赶紧转换话题道:“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上官朗道:“云中书晌午接到圣旨,进宫拜谒陛下了。看来陛下是留他在宫中讲学了。”
闻正皱了下眉。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就见杨覆、唐隶等人跨进门。杨覆一边拱手道,“云先生初任中书令,我等还没有来拜望过。”
闻正不想看他们的嘴脸,埋头不予理睬。
宋敞迎上前道:“杨太宰来的不巧,老师午后接到谕旨,进宫拜见圣上了。”
杨覆皱了下眉,“看来老夫来的不是时候。”
“既然来的不是时候,杨太宰就请便罢,春耕在即,本署事务繁忙,恕不远送。”闻正硬生生道。
唐隶伸出一根瘦长的指头隔空撮着闻正,“你怎么说话的?”
闻正毫不客气:“诸位要拜望云中书,散值后去他府邸拜望,此处乃办公之所,来这里拜望,有妨碍公务之嫌。”
杨覆暗暗切齿,这个闻正,十多年没见,依然这样油盐不进。
他脸上的笑容敛了去,作色道:“闻部丞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等来此也是为了公务。”
说罢他一击掌,立即有十来名署吏鱼贯而入,其中有两名力士,扛着一个沉重的木箱。
宋敞蹙眉道:“杨太宰这是做什么?”
昨日,容绪出师不利,他们就知道容绪这里指望不上了。于是柳徽说得皇帝诏云渊进宫,趁着中书台新立根基未稳,云渊不在,没人能镇得住场子之际,来个釜底抽薪。
杨覆道:“尚书台最近处理一些涉及春耕的事务,需要调阅雍州各地的田产账目等一应档案。”
然后他看向四周的署吏,下令道:“立即将此处的文书卷宗全部收拢了,带走!”
“慢着。”宋敞阻止道:“这些卷牍是中书台先调阅的,我们还要查阅几日,如果杨太宰想要看,还请再等几日。”
杨覆道:“这可不好办,我们是急用,再者论资历,也该是我们先调用。”
宋敞明白了,朝中论资排辈,现在云渊不在,他们都根本争不过杨覆,于是他只好道:“不知这些卷牍杨太宰要调阅多久?”
杨覆慢条斯理道:“这不好说,三五个月吧。”
宋敞心中一沉,这显然是拖延之计,拖到大司农郑文伤愈,接管一切。
颜翊道:“春耕在即,怎么等得起三五个月?”
唐隶阴阳怪气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往年没有调集卷牍清查田产,春耕还不是照样在办?”
闻正道:“往年,整个雍州十七郡城上交的粮食,还不如襄州屯田的两个城。所以,我等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导致雍州粮食产量这么少。”
杨覆哂笑道:“这有什么可查的,襄州和雍州的土质不同,当然产出也不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为官?”
闻正没想到他竟这样歪曲事实,当即愤然道:“难道不是因为有人巧取豪夺,侵占民田置庄园猎场,种奇花异草,使百姓无地可种,流离失所,才导致粮产下降的吗?恐怕杨太宰及族人也从中获利不少罢。”
“你不要信口雌黄,这与我何干!”杨覆脸色一黑,打断道,“萧暥为扩张军队,横征暴敛,才导致农田荒芜,百姓流离。诸位如今倒是为萧暥办起事来了,这算不算为虎作伥?”
闻正横眉道:“我等为国办事,跟萧将军何干!”
杨太宰不冷不热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是为国办事。”
他估摸着云渊就要回来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挥手道:“还楞着做什么,立即将文书卷宗收了,带走!”
一群署吏一拥而上,强行收拢桌案上的卷牍,一时文书卷牍散落满地。
颜翊道:“不能让他们带走,一旦带走篡改销毁,之后就算不清了。”
一时间两边地人你争我夺,相互撕打在了一起,文书卷牍满天飞,中书阁里乱哄哄一团。
“里面在吵什么?”廊下,萧暥偏头问一名署吏。
署吏赶紧道:“许是春耕之事,大人们各抒己见。”
萧暥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去看看。”
他的声音不响,但闹哄哄的堂上却顿时一静,众人骤然色变。
萧暥负手踱步跨进门,身后仅跟着云越和两名亲卫锐士。
他今天没穿朝服,习惯性一袭黑衣,周身一股肃杀之气。众人赶紧松开相互拉扯推搡的手,纷纷退避三舍。
云渊不在,宋敞作为中书台的主事,上前道:“不知道萧将军来此,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听说贵署正在清查雍州耕地。”萧暥环顾四周,只见满地散落着卷牍,一片狼藉,“怎么打起来了?”
宋敞汗颜,解释道:“见解不合而已,将军见笑了。”
“哦。”萧暥的目光落到杨覆等人身上,眼角勾了勾,忽然道:“杨太宰,别来无恙啊?”
突然被他点名,杨覆身躯猝不及防地一震。立即勾起了前日被萧暥当朝威逼恐吓,御粥糊袖子的阴影。也顾不上抢卷牍文书了,赶紧道:“萧将军军务繁忙,老臣就不耽误将军了,先行告辞。”
说着率一众署吏抬着箱子就要离开。但还没走到门口,萧暥身后的两名锐士已经快步上前,拦住了去路。
“萧将军,你这是何意?”杨覆退了两步,
“杨太宰别急着走。”萧暥漫不经心捡起案上一份文卷,随意翻着:“我听说尚书台和中书台两署之间,为了春耕之事起了冲突,所以特地来给你们化干戈为玉帛。”
杨覆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办法么,我都替诸位想好了,诸位只需照办就行。”萧暥说着一摊手。云越立即将一卷文书交到他手中。
萧暥的解决办法简单粗暴,一派武人作风,和他的军令一样言简意赅。
清查雍州境内一切耕田,任何人侵占多占的田地,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豪强大户,全都给他吐出来充公!
杨太宰等人顿时面如死灰。这是半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要掏空他们的老底了。
“这……”杨覆心头在滴血,眉头狂跳,挣扎道,“大雍朝向来军政分开,农耕之事归司农署管辖,萧将军这是以军权……”
面对萧暥摄人的目光,‘以军权压制政令’这句话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究是没胆量说出来。
萧暥听得不耐烦,干脆道:“既然政令不通,那就换行军令!”
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否则像诸公这样吵吵嚷嚷误了春耕,谁来负责。”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他又看向杨覆,眼睛危险地眯起:“杨太宰还有异议吗?”
杨覆眼袋发颤:“将军误会了,我是说事情仓促,还容我们商量一下。”
萧暥从谏如流:“好,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说着拿起军令文书,径直向杨覆走去,吓得后者步步后退,脚跟磕在桌案上,一屁股跌坐下去。
萧暥就势俯下身,不紧不慢将文书塞进了呆若木鸡的杨覆怀里,“杨太宰回去好好商量,下次我再来,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直到萧暥走远了,杨覆才回过神来,颤巍巍道,“诸公,你们看他……他……他以军令代行政令,无视朝纲,跋扈至此!”
颜翊宽声道:“萧将军向来如此,杨太宰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
宋敞叹息道:“看来这卷牍文书今天杨太宰是调不走了,萧将军下了军令,我等不得不从啊。”
“你们……”杨覆听着他们的风凉话,更是憋恼,站起来欲走。
就在这时,一名署员进来通禀道:“云中书回来了。”
云渊走进中书阁时,就见署吏们正在整理散乱一地的卷牍。
“出了何事?”
唐隶忿道:“云中书,这还能有谁,萧将军来过了。”
云渊蹙眉看着满地零落的卷牍,跟遭劫了似的…
宋敞解释道:“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刚才杨太宰的人和我等因为意见相左,一言不合所以……”
杨覆重重咳了声打断了他,“云中书,此事是小,今天出了一桩大事,萧将军要以军权干涉朝政了。”
……
接下来,云渊听完事情前因后果,眉宇深蹙。
杨覆一副老臣谋国,痛心疾首之态:“恐怕春耕这事儿,将军府要越俎代庖。相比之下,春耕是小,他视国纪朝纲为何物?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唐隶阴阳怪气地叹道:“我观今日之事,萧暥把中书台当做自己的幕府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意使唤,肆无忌惮。”
云渊正色道:“中书台虽是萧将军建议所立,但众人皆为国谋事,中书台如何行事,也容不得他人干涉。以军令代行政令,此例更不可开。”
杨覆精神陡然一振,果然这才是士林领袖的气派。
由此看来,容绪的判断不对,云渊出山只是为国做事,并没有偏袒帮衬萧暥之意。
云渊道:“此事我会亲赴将军府,跟萧将军直谏。”
这是要跟萧暥正面硬刚了。杨覆钦佩无比,赶紧道:“我等静候佳音。”
***
入夜 将军府
不出萧暥所料,在他颁布了这道军令以后,朝臣一片哗然,豪强大户怨声载道,随后云渊出面和他‘斡旋交涉’。
结果是,萧将军答应撤销这道军令,但由于西征之际,粮草消耗巨大,所以他要求雍州所有登记在册的耕田,都必须种植粮食和棉花。到了秋收季节,官府会按照市价采购。
萧暥嗑着香喷喷的小松子,这就是他的计划,先兵后礼。如果一开始就提出让官绅大户们把手头的田地都改种粮食,这些人肯定不乐意。地是他们的,凭什么改种粮食,各种讨价还价。
所以萧暥先吓唬他们,先放话清查耕田收缴土地,然后再由云渊出面安抚,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田产能保住,是中书台和云先生辛苦斡旋的结果。他们还不感恩戴德?
云越兴奋道:“正如主公所料,那些士绅大户岂止是愿意,简直是欢欣鼓舞,只要能保住产业,种什么都愿意。”
云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云越,接下来为父还有些要务要与主公、谢先生商议,你先出去。”
云越是他的副将兼心腹,也是云渊先生的儿子,他这两重身份,有什么要务需要回避他的?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云渊让云越出去,是给他这个主公留点面子。
果然云越一走,云渊便沉下脸色道:“主公今天交待政令便可,又何必威胁杨太宰他们?”
“下次不会了。”他虚心接受,又悄悄撩起眼梢,“我没有威胁的意思。”
是杨覆胆子小,自己撞到桌子…
而且杨覆那些人侵占民田盘剥百姓,非但强行狡辩,还带着署吏闯中书阁,公然抢夺卷牍。他在廊下都看到了。这才叫无所忌惮。
今天他不狠狠吓唬他们,他们之后哪里会如此轻易束手。
但他不敢驳云渊的话。
“我去中书台,只带云越和两名亲卫。他们倒是有十多号人。”他还委屈了,所以,要说威胁,也该是他被威胁。
云渊无奈,看向谢映之,后者轻抚了下唇角,颇为忍俊不禁。下午那么嚣张,现在倒是只楚楚可怜的做错事的小狐狸了。
云渊语重心长道:“朝堂不比战场,即使是敌,表面上还是要以礼相待,主公行事不能只图爽利,还要顾及名声。”
萧暥道:“盛京系那些人对我怀恨已久,今天我就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他们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怀疑我别有用心,倒不如干脆坦率些,大家都爽快。”
他实在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
谢映之失笑:“主公所说也有几分道理。”
云渊是发现了,谢映之根本就没有谏阻萧暥的意思,他不推波助澜就已经不错了。
第339章 谋势
谢映之道:“春耕之事已定,我们再商议余下的事务。”
他说着展开先前的那份文书,娴熟地用墨笔勾去一项。那文书只有短短的两页纸,像一份创业企划书。
第一页是竞争对手各项实力的数据分析,第二页是一个个目标项目,以及项目难度,风险级别,和完成期限。
如果不是上回在襄州两人曾连线过,萧暥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对现代的各类知识掌握得太快了。
“近年来,幽燕两州无战事,局势平稳,人口逾两百万,兵源充足。而且北宫达最近已经拿下了辽州。”
这是萧暥赴潜龙局时发生的事,短短一个月,北宫达就拿下了北境辽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编了原辽州刺史淳于泷手下的关锁军。
淳于泷实力一般,当年秋狩猎场,魏西陵论天下诸侯时都没有把他算在内,可见只能算三流。但他手下的关锁军这几年却吸收了不少山夷力士、东瀛刀客,总共有八万人,具有一定的战力。
收编关锁军后,北宫达麾下已有七十多万大军。包括二十五万熊豹营精锐,神弩营五千人,关锁军八万,以及铁鹞卫五百人。重甲轻骑步兵弓手齐全,五百铁鹞卫更是集特种作战和间谍部队于一体。专门执行潜入、收买、刺探、暗杀之类的危险任务。
萧暥伤脑筋,这就是古代的多军种复合军团了,北宫达的实力果然不是曹满禄铮之辈能比。再对比一下自己,这差距不是一点点大啊。
萧暥的锐士营经过这几年的战损,以及分兵驻防凉州襄州等地,现在他手头能调动的兵力也就十五万人,除此以外,还有秦羽所部十万人如今也归他调遣。
而魏西陵,他向来用兵在精不在多,战场上克敌制胜靠的是他出神入化的战术,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
谢映之道:“主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征兵。”
云渊道:“早春征兵,训练一年也可堪用了。但是这些新兵没有实战经验,恐怕不是北宫达熊豹营的的对手。”
谢映之道:“新兵不需要参与北伐之战,对付虞策、张繇之流足够了。”
萧暥立即明白了,他和北宫达大战之际,豫州虞策,渑州张繇这些个诸侯也不得不防。如果他们乘他和北宫达大战之际,袭取他后方,就麻烦了。
萧暥当即道:“云越。”
云越闻声立即进门:“主公有何吩咐?”
“草拟一份征兵草令。”
“主公且慢。”云渊道,“这份征兵令还是由我执笔罢。”
萧暥微微一摔,云先生啊,云越怎么说也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虽然这孩子平时思路清奇了点,但一份将军府的征兵令,他还能写成征婚令?
这也需要家长代笔吗?
谢映之失笑:“主公,这纸征兵令,还是由云先生执笔、中书台签发比较妥善。否则士林又将说你一昧扩军,穷兵黩武。”
云渊补充道:“谢先生所言及是,不仅是此番,今后我等为备战所做的其他事宜,签署的所有命令,都由中书台下达。阻力会少很多。”
萧暥不傻,听他们两口径那么一致,显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云渊道:“主公若以将军府之名颁布此令,就有以军令凌驾政令之嫌,进而会引起士林不满,非议主公。”
萧暥觉得罢,他们只有一年时间,如果能高效地推行备战的各项命令,他也不介意被骂几句的。
谢映之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不完全是为避免士林非议。”
他边说边用抬手将木樨沉香添入初沸的茶炉中,随口漫谈般道:“中书台初建,也需要在签发政令,推行春耕、征兵等一系列实务的过程中,名正言顺地扩张机构,招募署员,发展壮大,进而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他神情清煦怡然,语气舒缓,在茶香微漾中娓娓道来,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扣紧萧暥的心弦。
扩张机构,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云越问:“攻谁的城,掠谁的地?”
“自然是盛京系和尚书台。”云渊道,他说着看向谢映之,这么清雅的一个人,谋略起朝局来,风轻云淡之下,却是杀伐决断的手笔。
谢映之道:“在这一年内,不仅要完成备战,还要将朝政之权全部收拢于中书台,做到四境之内,令出一家。以中书台架空尚书台,唯有如此,大战之际,主公方可全力应对强敌,后顾无忧。”
萧暥心中豁然:果然是要夺权!
只是刚才被谢映之清宁和煦的神态,淡若无物的口吻迷惑了。权力斗争的惊心动魄被他说来,仿佛是茶余之际,闲谈起今岁开春后去哪里观鱼赏花。
萧暥道:“但尚书台不会坐视被架空,他们必会百般阻挠。”
“仙弈阁一事后,盛京系折损过半,目前手中已无人可用。应兴不起风浪。”云渊说着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眼神若有所思:“伯恭为他们诊治过,大多数人的伤势需要静养三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在三个月内,他们人手不足,闹不出多大的风浪,只能坐视中书台攻城略地。
“但杨太宰、柳尚书等诸公毕竟浸润朝局多年,云先生还需谨慎。”
云越不禁道:“可惜了,那日仙弈阁他们没去。铁鹞卫若把他们也收拾了”
“住口,你怎么可以存这样的心思。”云渊当即斥道。
他面色顿沉,“你嫌铁鹞卫杀的人还少?”
“先生,云越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萧暥想替云越说个情,但他又不会劝人,遂看向谢映之:玄首你说几句?
谢映之却默然不语,清若琉璃的眼眸宛如明镜般,隐隐折射出一丝难辨之意。
云渊道:“即便是权力斗争,你也不能抱着置对手于死地的心思!”
云越咬着唇,低声抗辩:“但是父亲,权力斗争和战场差不多,都是你死我活,而且更加敌我难分。笑里藏刀,暗箭害人的事多了去了,我看比战场更凶险。再讲什么君子德操,最后只会反受其害。”
云渊面色深沉:“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无论何时,立身要正,行事要磊落。”
“父亲,你们行事磊落,杨太宰他们行事就不那么磊落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地陷害你们,太正直,太光明磊落的人,是很难在权力斗争里胜出的!”
“住口。”云渊拂袖起身,竟一时竟驳不了他。
云渊当然知道,杨覆柳徽他们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势会不择手段。但对手卑鄙,他们为了赢得斗争,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就可以也卑鄙了?
就能拉低自己的德操和底线了?
他不想在这里教训云越,拱手辞道,“主公,今日天色不早,我等先回去了。”
然后看了云越一眼,云越赶紧低头跟上。
萧暥想说几句给云越求情,却被谢映之眼神阻止了。
有他这个主公求情,云越的脖子就更硬了,而且云越说的话也有他的道理,云渊不至于罚他。
其实云渊心中什么都明白,但即使是权谋斗争中,他依旧是那个谦谦君子,不会因为对手的不择手段,而拉低自己的准则和底线。
云渊走后,谢映之见萧暥心不在焉地嗑着小松子,抬手替他斟上茶,“主公还是在想刚才云越说的话。”
萧暥觉得,其实云越说的不无道理。
兵者诡道,战场上尚且兵不厌诈,更何况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
而且正如云越所说,战场上虽有诡计,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敌我分明,明刀明枪,而朝堂之上,却是尔虞我诈,敌我难分,暗箭难防。
谢映之孤高俊逸,云渊光明磊落,这样的潇潇君子在权谋斗争中是不占优势的。但如果谢映之和云渊都是善于阴诡权谋之人,恐怕他也不会和他们走到一起。
萧暥若有所思道:“先生和一般的谋士不同。”
谢映之微笑:“古装剧里的?”
萧暥:……
谢映之:“我猜刚才主公是在想,云副将说的有一定道理,立身持正,行为磊落,则不善权谋诈术。但如果我们真是以权谋诈术而夺得天下,主公也会不齿。”
萧暥:话都被他说完了,无言以对……
即使没有连线,他这点心思,在谢玄首面前跟透明似得。
谢映之一语道破:“主公是在忧心,杨太宰等人浸润宦海半生,善于权谋诈术,我们难以应对。”
以往萧暥看的电视剧里,不乏各种陷害、离间、下\毒、栽赃,可谓诡计百出,虽说电视剧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也侧面反映出朝堂斗争的凶险,杨覆等人为了保住手中的权柄和现有的利益,必会不择手段对付他们。到时候,他们能应付得了吗?
谢映之话锋一转,“主公可知谋势与谋力的区别?”
萧暥一诧,这倒是闻所未闻,他虚心求教:“先生请讲。”
谢映之:“战场之上,夺下一座城池,截断敌人粮道,此乃谋力。朝堂之中,获取一个要职,排挤一名政敌,亦是谋力。杨太宰等人熟谙权术运筹,将来,他们也许会在一些官职、领域上抢占优势,但谋力者胜于一隅,谋势者胜在全局。”
萧暥心中一震,立即问:“那什么是谋势?”
谢映之道:“谋势并非算计,而是布局。”
谢映之这么一点,萧暥恍然。他们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布局。
从云渊出山任中书令,集雍襄之俊杰,成立中书台,到以为中书台代替将军府,推行备战的各项事务,从而在政务上名正言顺。之后他们的各项备战事宜,都将以朝廷的名义明令推行。
盛京系若要阻挠,大则是违抗朝廷政令,小则是阻挠中书台办事,无论哪一条,他们都站不住理,若是执意阻碍国政,下狱问责都不为过。
连他们惯用的煽动士林舆情的伎俩,都不管用了。
以往萧暥辛辛苦苦办点实事,杨覆等人煽动士林,故意扭曲事实。他建尚元城,他们说他是为了敛财不择手段;他收留流民屯田,他们诬他滥用民力、横征暴敛;他西征平定北狄,他们骂他好乱乐祸、穷兵黩武;每每他们掀起士林风潮声讨他,搞得满城风雨,栽赃诋毁,让他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但如今,将军府的任何决策都通过中书台来执行,杨覆他们不会蠢到煽动士林舆情针对中书台。
就算他们脑子一热真那么做了,他盛京系的文人战斗力强,宋敞闻正等人的战斗力也不弱。更何况还有云渊坐镇,杨、柳等人头再铁,也不敢真撞上去。
细想来,这一布局,是以士林对士林,还把他的将军府摘得干干净净,将来朝局纵然暗流汹涌,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专心练兵。
从今往后,一切令出中书台,而非将军府,所有的备战事宜都是以朝廷政令明发,无懈可击。这就是势。
萧暥知道,这其中恐怕也存着谢映之想保护他的心思。
谢映之道:“雍州局势稳定,我们就可以推行春耕、征兵,征发劳力,加固城防,制造军械弩\箭,此外,东北寒冷,御寒物资也要备置起来,同时招揽人才,扩充府库,积累银钱,对外交好诸侯,避免战争,营造稳定的外部环境,在一年时间内,逐渐缩减主公和北宫达实力的差距,最后在综合实力上胜出他,这也是谋势。”
“至于杨太宰、柳尚书等诸公会如何反击,三个月内,他们基本无力反击。”
盛京系羽翼已折去一半,也正是中书台发展壮大的时机,而三个月后,各地军粮都已经种上,新兵已经操练,城防工事、兵工厂运作等全面铺开,而负责这些事务的中书台也已经掌握了朝中实权。
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成。
谢映之静静道:“大势既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他的声音很轻,神容很淡,萧暥却听得心气激荡。
晚上,萧暥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着谢映之所说的谋力和谋势。
如今谢映之已经把整个构架都勾画好了,他们将利用接下去的三个月,把根基打结实了,余下的就只要坚定不移地推行各项备战新政。
杨覆等人再精于阴谋算计,纵然得逞,也不过是一时一隅之力,无碍大势。
这有点像后世所说的阳谋,桩桩件件都开诚布公,但即便是知道对方在谋划什么,也无力阻挡。正如谢映之所说的,大势既成,势如破竹。除非还有人能扭转这大势。
但能扭转大势的人,绝不会是杨覆、柳徽这些工于心机、善搞阴谋的人。
稍有算计者都可以谋力,但谋势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需要的不是诡计心机,而是眼界、格局、胸襟,要有纵观全局,一览众山小的气魄。这已经不是普通谋士能达到的了。
除了谢玄首,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既善于谋势,又能够谋力,那岂不是将天下风云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
葭风郡,连绵了十天的细雨终于停了,一轮朦胧的月影从云层后透了出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玉带般的长廊静卧水面,游人如织,如云的衣摆拂过水面。
栖云轩,湖上雅阁。水晶帘动微风起,外头飘来悠扬的琵琶声。
黑袍人轻轻吹开细碎的木樨花,俯首啜了口茶,梅邬青雪的高旷融入了沉香的醇厚悠扬,让人神思也变得渺远起来。
呼延钺肃立一旁,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主君,听说此番萧暥和谢映之从襄州返回大梁途中,一路上会见襄州各世族,看来年后中原会有大动作。”
“萧暥去年拿下襄州,总要打理一番,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互不干涉,不是很好么。”他静静搁下茶盏,姿态雍容淡定,“我不喜好争斗。”
“除非,他们有统一九州的野心。”
呼延钺斗胆道,“但是主君,在这里喝茶赏月,是不能阻止他们统一九州的。”
他快要憋疯了,自从来到葭风,他整天陪着主君不是客舟听雨,就是画楼饮茶,怎么感觉主君到了葭风以后,就变得恬淡无为起来了?
黑袍人淡漫道:“那就要看,这茶跟谁一起喝了。”
呼延钺想起,主君说过,来葭风是为了见一个人。
“属下斗胆问,不知主君是要找谁叙旧?”
黑袍人道:“晋王魏瑄。”
呼延钺顿时想起潜龙局上那个青年:“他天赋虽然不错,但还是个毛孩子,做事又冲动。”
黑袍人冷道:“他能伤到谢映之,你能吗?”
呼延钺孔武有力的身躯顿时一僵,额头青筋梗了梗,挣扎道:“潜龙局那次是谢映之让着他的。”
“即使谢映之让着你,你都伤不了他。”黑袍人毫不留情道。
呼延钺暗暗咬紧后牙槽,把不甘狠狠吞下,粗声道:“但魏瑄这人不好控制。倔得很。”
黑袍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控制他了,我只是来探访故人。”
“但是主君,你们不是故人,是敌人。”呼延钺耿直道。
随即他感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掠来,如霜风刮起雪沫般寒凉透骨。
他无端地从心底深处涌起了一阵战栗,赶紧低下头,闷声道:“但是主君,魏瑄已入玄门,即使是主君,想要见他,也不容易罢。”
他们总不能去闯玄门。
“他会来见我的。”黑袍人笃定道,“还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见我。”
呼延钺蓦地抬头,就看到那轻抚着茶盏的手,月光下肌肤寒白细腻,但绝无一丝阴柔,秀美中隐隐透出凌厉来。
第340章 妙境仙宫
大概是晚上思虑过多,连吃晚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萧暥睡到半夜肚子又饿了,披衣起来摸他的小粮仓时,发现隔壁谢先生房间中的灯还亮着。
暖黄的灯光隔着几簇早春萧瑟的寒枝,在黑夜里晕染开一片幽暗朦胧的光雾。
萧暥知道谢映之修行,每天只需要打坐一两个时辰,但这会儿都三更了,他这好像是熬通宵了?也太辛苦了罢?
萧暥饿着肚子剥了一会儿小松子,挑了些个颗大饱满的,拢在手里,他想去慰问一下谢先生。
萧暥本要敲门,可门居然没有栓上,他轻轻一推就虚开了一道缝,寒夜里飘出一缕清静幽濡的淡香。
往里看去,长案、书格上摆满了各类文书简牍,堆叠得跟小山一样,谢映之正在伏案书写。
早春寒夜,他肩头只披着纤薄的单衣,长发随意地用丝带束了下,晕黄的灯光落在眉间,长睫在脸颊上落下淡淡的阴翳,整个人显得沉静而温柔,但不知为什么,萧暥觉得他有几分倦意。
而且谢映之向来感官敏锐,这回竟然没有察觉他?
他一念未过,就听谢映之搁笔道,“主公既然来了,为何站在门外?”
萧暥:……
“我怕打扰到先生。”
谢映之看一眼他怀里揣着的小松子,微微失笑,“花几上有点心,主公可自取。”
萧暥:这才是他熟悉的谢玄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看来刚才也许是错觉罢。
再一看花架上,顿时大半夜口水都要勾出来了。
糕点并不多,盛放在玲珑的莲叶盘里,每一样都小巧可爱,色香味俱全,还摆放地错落有致,倒像是一枚枚别致的摆件。
文人墨客们在室内插花玩石头置小景,是为雅好,谢先生倒是别出心裁地把糕点摆放出了雅趣来。
萧暥拾起一枚藕粉糕,有点舍不得吃,感觉吃了一块就破坏了这一隅小景的完整。
谢映之笑笑:“主公随意,明天还会有新的。”
他这才放开了,一口一枚,好吃!
只是这些个糕点实在太精致了,没一会儿就吃完了,萧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蜜糖,明晚还要来!
那个……他当然不是来蹭吃的嗷,他就是来看看谢先生明天摆出什么样式的小景。
当然,更重要的是谢先生工作那么辛苦,他也要帮点忙。他一眼扫到堆成小山般的书简。
“先生,我来整理。”
说着就大咧咧就抽出了其中一方最扎眼的文折,拿到手中垫了垫,这东西居然是一块树皮?但他还来不及看上一眼,哗啦一下整座小山塌方了,一时间文书案卷滚得满地都是。
萧暥傻眼了: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搞的他是来捣乱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谢映之起身止住了他,“无妨,主公还是坐会儿罢。”
他说着转身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份山楂枣泥糕,不紧不慢拂开桌案上的书卷,空出一角,莞尔道:“夜间为脾胃修养之时,不宜多食,最后一份了。”
萧暥看着满地满桌杂乱散落的卷牍文书,又看了看香喷喷的山楂枣泥糕:他脾气可真好……
“这些书简我都有分了类,主公不清楚,容易混淆。” 谢映之边附身收拾,耐心地解释,“主公手里这卷是山夷文字,看不懂也不奇怪。而且,你拿倒了。”
萧暥:……
不小心曝露没文化了罢?萧暥赶紧提溜转回来,发现依旧看不懂。这是象形字?
“山夷为燕州北部夷狄,常年居住于雪原森林,善骑射,以游猎为生,颇为彪悍。这些年来,山夷部落和北宫达派往北境驻守的守将关系密切,主公手上的这份文书便是山夷部落的一名部落首领送给望羌郡守邱浣的贺岁礼单,包括鹿角一对,狼皮两张,山参五支。”
萧暥立即想到:“我们北伐之时,山夷会不会接应北宫达?”
他可不想去林海雪原里打狼,他怕冷。
“山夷乃蛮夷,和北宫氏本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利益交易罢了,如果他们届时和北宫达合兵,那么我们正好歼灭北宫达部时一举拿下,若他们安分自守,那么取下北境后,主公亦可安抚之。和他们建立互利之盟。”谢映之不假思索道,一边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置,萧暥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收拾。
那些文书几乎每一份都不一样。不仅是字迹不同,有的规整、有的潦草、有的简直就是甲骨文,而且书写的地方也不一而同,鹿皮、绢帛、麻纸、竹简,五花八门。看起来怪费劲的,数量还庞大。堆满了一条长案和两方书格。看得人眼花缭。
而谢映之却似乎只需要掠一眼,不经考虑就知道哪一份书简应该搁在什么位置。
“这些都是我玄门各地的哨站收集的。”
其中还包括燕州昌辽地区的田岁收入、人口户籍、马匹数量,驷望、浑弥等城的卫戍军队数量,以及幽燕各地的官员任命、升迁、驻派,真是杂七杂八,事无巨细。
萧暥忽然明白过来:是情报?
谢映之点头:“大战之前,我们尽可能详细地了解幽燕地区的情况,使我们的备战工作有所针对和偏重。”
萧暥心想: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
谢映之又道:“但这些都是原始的资料,由于玄门派驻在各处的情报人员所处的环境各不相同,所以传递情报的方式也不一而同,比如这封。”他随手抽出那份写在鹿皮上的情报递给萧暥,
“写这份情报的弟子当时遇上平狼郡司马带兵缉逃,他应该是在驿站的马厩里匆忙写下的这份书。”
“先生怎么知道?”他把那张这鹿皮颠来倒去看了几遍,上面仅写了郡兵的数量、装备、及武器等等,可没写其他的啊。
谢映之淡淡一笑:“燕北风雪盛,那里的郡城司马经常配备这种鹿皮披风,他们入住驿站后会随手把这披风置于马背,给马匹保暖。再则,北宫达平辽之战胜利之后,在淳于泷的大帐中发现了他麾下数名官吏和淳于泷往来的书信,北宫达下令尽数下狱,那些人为了躲避缉捕而出逃。他们逃亡的方向大多选择燕北的平狼郡,因为这座城靠近奔狼岭,只要钻进莽莽苍苍的林海雪原里,北宫达就抓不到他们了,所以我推测这封书发出的地点正是平狼郡。”
萧暥听得有点出神,这都快赶上名侦探了。仅仅是一封鹿皮书谢映之就能推断出那么多东西。
他听说过,情报工作最难的是面对浩如烟海,来源不一的情报进行分析总结,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放到现代就是大数据整理、分析、推理,得出结论。更何况其中还包含山夷、东瀛、北狄等各种文字,不懂几门外语还看不懂,这些资料如果堆在他案前,他完全就是一头雾水。
“主公若要了解幽燕的情况,可以看这些。”谢映之说着俯身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漆匣,里面只有十来页纸,“这是我根据这些资料对幽燕两州的综合实力做的总结。”
萧暥有点不可置信:“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那多庞杂的资料总结成薄薄十来页纸,牛逼啊。
谢映之:“除了这几天最新收到的消息,其余的都在这里。”
萧暥佩服,谢玄首不仅是谋士,居然还能抓情报工作。
“主公若有兴趣,可坐下慢慢看,有什么不解的尽管问我,但文书不能带出这间屋子。”
萧暥便也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翻看资料。吃得甜腻了,就探手去取谢映之的茶盏,又想起什么,挑起眼梢悄悄地瞥向谢映之。
谢映之恍若未知,笔下不停,偶尔还抬手拾起碟子里的小松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矜雅地侧首掩袖。在早春萧瑟黯淡的夜里,他雪白的下颌,唇色温软如落花。
萧暥出神地看了片刻,觉得他越来越有烟火气了。
萧暥也不客气地取了谢映之的茶盏喝茶,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木樨花的清香里融入了沉香的醇厚,搭配着酸酸甜甜的枣泥糕吃刚刚好。简直像谢映之提前准备好的。
在这瑟瑟寒夜里,灯花绽开,两人共案,同一茶盏。
萧暥:怎么有种两人一起复习,冲刺高考的即视感?
谢映之写的这些资料简洁明了,记录准确清晰,一目了然。这一看之下,他愣了下。
“天下还有二十七路诸侯?”
谢映之点头。
他以综合实力将现今天下诸侯分为三层,第一层为北宫达、他、魏西陵,为三足鼎立之势。第二层为豫州虞策、蜀中赵崇、渑州张繇,尚有一定实力,这第三层就是一些杂牌军了,有些只有三五个城。连康远侯都算一路诸侯,至少是有封地康远城,而且城里还有矿。
萧暥想了想,两年多来,不管风霜雨雪,不管他是贫是富,康远侯每个月给将军府的赞助费,可从来都没有少,真讲义气!
谢映之道:“各路诸侯的动向,关系九州局势的变化,我们都要留意。”
萧暥有点怀疑此人真的是长着七巧玲珑心吗,能同时顾及到那么多地方。
他又翻了会儿资料,忽然发现除了天下大势,谢玄首还不放过一些小细节的记录和考究。
萧暥:“先生,北宫达真被他小妾绿了?”
他以为梦栖山辞话瞎写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事?居然被何琰蒙对了?
谢映之:“北宫达有一爱妾名曲风临,虽非出身世家,但也是官宦人家,曲风临素有文采,琴画一绝,当年容绪先生风流倜傥,与其投缘。但容绪先生已娶郡主为妻,使君有妇,后曲夫人嫁于北宫达为妾,时至如今,朱璧居每每有作新曲新词,曲夫人还会遥遥和之。曲夫人最喜欢的胭脂,为盛京商会旗下的玉蓉斋,也是容绪先生喜好用的”
萧暥:这么绿的吗……
“北宫达知不知道?”
谢映之:“不知。”
萧暥服了,当事人北郭先生都不知道,谢玄首怎么连这都知道?
而且他一边书写,一边对答如流,大佬都是这样一心两用,丝毫不受干扰的吗?
萧暥好奇心又起来了,“先生正在写的是什么?”
谢映之道:“暮苍山关城的图纸。”
萧暥愕然,回来才不到三天,谢映之已经开始着手设计并绘制暮苍山关城的建筑图了?果真是全能的吗?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从图纸上看,这关城极为宏伟,连绵的城墙依山而起如卧龙在野,关城分为三重,外城、瓮城、内城,四周有巍峨的箭楼,集攻防卫一体,还设计了骑兵通行的马道等。
谢映之道:“这暮苍山关城还没有名字,主公起一个罢。”
萧暥心道:就他那点墨水,晃荡半天,也就会起个苏格拉底这样的名字。这样宏伟的关城当然要配上一个霸气的名字。
萧暥想了想:“那让西陵起。”
谢映之无声看了他一眼。
萧暥还不识趣,“他起的名字威风。比如他送给我那匹战马,叫凌霄。”
谢映之淡淡道:“主公随意。”
萧暥见缝插针,“所以我……”
“信不能写。”
萧暥:……
谢映之道:“事关大局,主公当谨慎。”
萧暥清楚,谢映之一再强调不许他和魏西陵有任何来往。否则,万一泄露蛛丝马迹,不仅桓帝、王氏会警觉,北宫达等诸侯也将严阵以待。
谢映之:“我会替主公问。”
萧暥:……
某狐狸继续作死:“那么,我给阿季写信没有关系吧?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映之眉心微蹙,“主公要写什么?”
萧暥也不知道写什么,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他就是想跟孩子聊聊工作学习,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都是废话。
他只有道:“也就是这些天的事情,随便聊聊。”
谢映之道:“这些天大梁城发生了不少事,铁鹞卫潜入大梁绑架陛下,袭击仙弈阁血洗士林。主公想聊什么?”
萧暥:……
谢映之:“此间之事,哪些可以告诉晋王,哪些他不需要知晓,我心中有数,主公勿扰。”
萧暥:他这个勿扰就有点双关了。
到底是劝他心中不要烦扰,还是让他不要去打扰魏瑄学习?
萧暥:“我是觉得阿季一个人在玄门,挺冷清的。”
虽然说有一名温柔的女老师,但萧暥总觉的自己就像是由于工作忙,将孩子安置在寄宿学校的不负责任的家长。
谢映之微叹气,萧暥还不知道魏瑄就是因为避免见他,才远走江南的。
“主公可知我让晋王去玄门的用意?主公是否觉得晋王这个年纪,有些孤僻了。”
“晋王生于宫中,从小也没有同龄的伙伴。”
萧暥一愣,被他们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
魏瑄没有朋友,也没有同龄人,在乱世烽火里,倔强地成长。
“尽管这些年晋王南征北战,立下了很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功勋,但他毕竟还只有十七岁。”谢映之道,
萧暥想起来,他在十七岁的时候,一帮子狐朋狗友闹闹哄哄的,整天开心得没心没肺,什么中二的事情都干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想笑。
无论他、魏西陵、还是谢映之,对魏瑄来说都是长辈,在长辈面前是很难放松的,难怪他以前和魏瑄相处之际,总觉得魏瑄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心中藏着有话,却不能吐露,原来是如此!
玄门就像是现代的学校,有温柔的女老师,有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伙伴,这才是十几岁的孩子应该有的生活,也只有在他的同伴面前,这孩子才能完全放松下来,敞开心扉罢?
萧暥道:“先生是想让阿季过现代的校园生活?”
谢映之颔首,其实他还有一层深意,不便告诉萧暥。
萧暥欣然道:“先生考虑得周全。”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等等,谢映之对现代的事情如此熟悉,应该都是交心的时候从他记忆里读取的,那么说来,莫非他十几岁中二时期干的那些破事儿,谢先生也全知道了?
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谢映之忽然道,“主公,你想他们么?”
萧暥被问地猝不及防,啊?
谢映之轻道:“想你现代的家人,朋友吗?”
萧暥顿时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想他们么?
烛光下,谢映之的眼眸如同一面剔透无尘的镜子。萧暥似乎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往世今生。
萧暥如实道:“我记不清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贴近,而属于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隔着茫茫时空。无论他是否愿意,回忆越来越淡,他们离他越来越远。
魏西陵说过,往事不可追。
萧暥蓦地抬眸:“他们是我的过去。”
“而西陵,阿季,云越,大哥,还有……映之”他握住了谢映之的手:“你们是我的现在。”
他的掌心温暖,谢映之肌肤清冷,不由轻颤了下。三千世界,归去来兮,没料到他竟看得如此通透。
‘彦昭……’话未出口,心念微动,前世今生,诸多纷繁的思绪犹如回流的江水,滔滔不绝。
谢映之猝然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
三生入梦,一念飘摇。
……
寝居一角的鎏金兽纹炉里升起高旷悠远的香气,帐幔间烛火绰绰。
萧暥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那是执剑的手,虽因常年带病而显得清癯,但不失劲力,指腹上还有细腻的薄茧,贴上他手背时,激得他微微一挣。
萧暥低声道:“我不碰你,用你自己的手。”
谢映之当然相信他,这些日子交往下来,别看他平时飞扬不羁杀伐果决,但骨子里却是坦荡磊落的君子。趁人之危之事断不会做。
奇南香寂寂燃烧着,夜已沉沉,香却燃得极慢。
谢映之目光无声流过,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萧暥知他允了,方才牵着他的手徐徐下引,拨开被汗水氤湿的丝袍,显出宛如二月春冰初绽般洁净无瑕的身躯。
火光萦照下,谢映之偏过首去,雪白的脸容沉在幽暗的光影里,看不清神情。
温帐暖香间,合指相扣,恍如妙境携游,仙宫赏花,指端恍若拂过一片清润细腻的凝雪,轻托起晨雾未散之际含苞的玉兰。
谢映之的腰线骤然绷紧,虽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要如此,不禁抗拒起来。
萧暥傻眼了:原来他真的这都不懂啊?这就不大好解释了……
“下毒之人就是希望先生以修为相抗。”萧暥只能道。
谢映之心中一沉。以修为相抗,折损的就是修为。他也清楚,害他之人目的便在于此。
烛火下,他微微阖目,轻颤的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挑出一轮虚浅的弧影。
庭院里,云越一抬手,十名锐士呼啦地围上,拦住了去路。
“主公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苏钰拨开几名玄门弟子,挺身上前道:“萧将军如此严阵以待,是想软禁玄首吗?”
云越道:“苏先生多虑了,是主公与玄首有要事相商。还请苏先生回去。”
苏钰道:“你休要欺我,有什么事情会要在漏夜商议?”
云越挑起一边的细眉:“商议什么是主公和玄首的事,无需苏先生费心罢,再说了,苏先生自己也说了,既是漏夜相商,必是机密要事,末将就更不能放你进去,若坏了主公和玄首的大事,末将可担当不起。”
然后他扫视了一圈四周,厉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否则军法处置!”
“是!”
苏钰急得脸都涨红了:“你!”
然后愤愤拂袖而去。
“云副将,苏先生好像是去搬救兵了。”一名锐士道。
云越道:“那又如何?”
他云越除了主公和远在江南的那一位,还没怕过谁。
帐幕深垂,香雾袅绕间,隐约可见绰绰人影。
谢映之容色薄如春冰,秀美的长眉间水雾氤氲,呼吸轻如飞絮游丝。
萧暥一边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轻柔地滑动。一边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先生放心,隔着庭院,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
萧暥说完就后悔了,这怎么听着有点不正经啊?
“不劳费心,我已布下法阵。”
萧暥诧道:“什么法阵?”
其实萧暥想跟他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放松下来。他一直这样矜持隐忍,估计不大好受。
果然,谢映之一丝不苟地回答:“水镜花月阵。”
萧暥只听了一半,“什么花月?”
他脑子里又开始不着调了:到底是大名士,这个时候还要讲究个风花雪月?
“水镜花月阵乃是制造幻象,亦是说……此刻……”此刻他仿佛如冰玉雕琢般脆弱易碎,咬着下唇,将气息声紧紧抵在唇间,“这寝居外的人……只会看到幻象”
萧暥默默检讨,让你嘴欠逗他说话,他都这样了,还让他普及玄术知识。
“我现在虽然……”谢映之艰难地停顿了下,凝息想将余下的话一次说完,“虽做不到如真似幻之境,但诸如阻止声音传递,还是可以……啊……”
清润的嗓音溢出,谢映之立即抵死咬住了下唇,仍止不住寒噤阵阵,所有的隐忍仿佛化作一股春潮,层层激荡开去。
萧暥赶紧松开作怪的爪子,一脸懵逼。
谢映之微微凝定气息,才蹙眉看向萧暥:“你……”
目光不由凌厉了几分,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你故意的是不是?
想试试水镜花月阵是否真像他所说的灵验?声音是不是真的传不出去?
此人平素行事偏邪就算了,竟然如此混账。这很有趣吗?
萧暥赶紧道:“不是,我没有,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刚才就是手滑了……”
他刚才听着谢映之介绍玄门法阵,心里还佩服,谢玄首也太厉害了,这时候还能使用玄法,不知道谢玄首和卫夫子谁更厉害点?
结果,手下没轻重,可他怎么那么娇嫩……
萧暥很无辜:“我,我轻点啊。”
谢映之轻叹:“不必了。”
萧暥怔了下,什么不必了?随即他才后知后觉想到,莫不是刚才还歪打正着了?其实这事儿他也就看过几本书,半桶水都算不上,轻重缓急毫无章法。
谢映之无望地看了眼角落的香炉,还有两炷香……
门庭外。
云越一声清喝:“站住!”
随即他就看到卫宛带着十来名清健的玄门弟子鱼贯而入。
“云副将,是要阻拦老夫吗?”卫宛面色凝重道。
云越扶剑行礼,看似谦恭,语调强硬:“军令在身,恕末将不敢违抗,卫夫子请回。”
卫宛道:“我若不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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