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花月

    庭院里,月正中天,如银的月光洒在玄冷的铠甲上,恍若镀上了一层清霜。

    云越站在阶梯上,阶前残雪未融。

    “卫夫子,主公与玄首有要事相商,夫子直接闯入,玄首面前,怕也是不妥罢。”

    卫宛凝眉。

    云越又道:“要不这样,卫夫子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卫宛觉得也有道理:“也可。有劳云副将。”

    “夫子不可,他这是缓兵之计,蓄意拖延。”苏钰挤开几名弟子上前,急促道,“他这是要去通风报信,夫子不可上当!”

    卫宛听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蹙眉道:“怀玉,你想说什么?”

    苏钰心绪不宁,强压下激忿,环顾了一圈周围,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夫子,可否容我趋近说几句话。”

    卫宛本不喜低眉附耳地说话,但看周围人多眼杂,苏钰言辞闪烁颇有隐晦之意,只有勉强点头。

    苏钰戒备地看了眼云越,走上前在卫宛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卫宛闻言脸色骤变,低斥道:“不可胡言!”

    苏钰道:“坊间早有传闻,只是不敢告知夫子。”

    卫宛看向云越身后的寝居,隔着几枝寒梅,隐隐透出暗昧的灯火来,不由得心中疑窦渐生。

    他冷肃的目光掠向云越,“看来今晚这扇门,我是非进去不可了!”

    ***

    “没有我的军令,云越谁都不会放进来。”萧暥单手将几缕被薄汗洇湿的青丝拨到他耳后。

    温热的气息细细拂过谢映之颈侧,他凝着水雾的睫毛微微翕动。掀开眼帘,就见幽幽烛光里,那人眸光流丽,明采逼人,“外面我留的十几名锐士都是沙场百战之人。”

    提及他的锐士,萧暥语气飞扬,活像一个抢到了压寨夫人的山大王,“即使是卫夫子亲自来,也只能止步于阶前。”

    他虽然表面上镇定地一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当然不能让卫宛进来!

    这事儿若被卫宛知道了,要找他拼命的,他的求生欲可是非常强的!

    “先生放心,三炷香之内,不会有人进来搅扰。”即使卫宛用玄法,但是三炷香他们必定能撑得住的。他想着小心思,眼梢又不自觉地撩起,天生魅质。

    谢映之立即偏开脸去,长眉紧蹙,气息声已愈加难抑。

    庭院里,

    卫宛严声吩咐众弟子道,“你们留在此地,任何人不许跟来。”

    说罢他一步步走上台阶。

    “夫子!”苏钰正要跟上去。

    “包括你。”卫宛头也不回道。

    云越手按剑柄,神色若定,“若卫夫子若执意近前,末将就只有得罪了!”

    随即他一声令下,十数支长戟交错组成了森然的剑戟丛林,月光下寒芒闪烁,拦住了卫宛的去路。

    卫宛目光冷然扫过,从宽大的袍袖下抬起手来,瞬息间,中庭席卷起一股劲风,向那片剑戟丛林腾空惯去,庭中顿时残梅零落,阶前碎雪飞扬。

    前排的锐士只觉得一股强力排山而来,他们脚跟死死抵住,咬牙握紧兵戈,脖颈手背暴起青筋一片,半步不退。

    卫宛没想到这些士兵竟如此顽强,正想再加紧一把力道,忽然间,刚才被劲风卷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又飘回到了枝头,紧接着院中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潺潺从众人脚边流过,残冬空落的枝头上,梨花与海棠相继盛开,月光皎皎,清辉满院,穿花蝴蝶翩翩飞过。竟是熏风扑面,乱花迷人眼,俨然是一派暮春的美景良辰。

    所有人一时间都看得沉醉其中,不知身在何处。

    卫宛心中猛地一沉,水镜花月阵!

    他立即回头望向那寝居,隔着纷繁的海棠花枝,阑珊的灯火从窗户里漫漶出来,照着屋檐下寒彻的冰棱和窗沿上的皑皑积雪。

    一边是严冬,一边是暮春,泾渭分明。

    这是一种很温柔的警告。谢映之用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们,不要再靠近了。

    他们是走不出水境花月阵的。

    “映之……”卫宛眉头紧锁。

    ***

    “先生!”萧暥扶着他的腰,此刻谢映之仿佛受伤坠下云端的白鹄清鹤,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冰肌仙骨,玉质云心,一揽入怀。隔着薄衫,萧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清瘦匀秀的骨骼。

    中了美人误,又勉力使用水镜花月阵,耗去了他仅余的精力,也失去了最后与美人误抗衡的余力。

    烛火幽幽,罗帐昏昏,谢映之颀长如玉的颈项柔顺地倚在萧暥的肩头,薄汗浸透的丝袍紧贴在身上,氤湿的长发如浓云流墨般铺洒满背。

    刚才歪打正着后,萧暥也算是懵懵懂懂地掌握点力度和诀窍了,他握着谢映之的手,十指相扣,渐渐由缓入急,由轻到重地滑动。

    谢映之双目微阖,凝着水汽的睫毛阵阵轻颤,两颊霞色渐染,如朝云带雨。

    萧暥身上凛冽的金戈之气包围着他,清而烈,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和着那人眉间无边风月,眼底流光逼人,竟成了最劲烈撩人的情\药。

    谢映之秀美的眉紧蹙,如春山濛着雨雾,伴随着一波波如夜潮带雨般的激荡,红尘烟火在脑中相继炸开。他不禁绷紧起腰身,在那人掌间无力地轻颤,松敞的丝袍下若隐若现修长的腿。

    灯烛萦照中,他仰起下颌,一双清透无尘的眼眸望着烛光暗昧的帐顶,眼神既愉悦又痛苦,既欢欣又悲怅。

    ……

    帐间沉香漫漫,烛火绰绰,萧暥感到指间滢润似含香带露,一只清凉的手悄然按在他的手背上,几近温柔。

    谢映之轻声道:“可以了。”

    “但你还没……”萧暥看着他一副清忍的神情,下半句话吞了下去。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理了理他鬓边的发丝,一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难为你了。”

    随即,他长身而起,依旧是倾世的风华。

    案头,三炷奇南香已经燃尽,果然,谢映之的时间掐算得很准,只要熬过三炷香,药性就退下去了。

    他打开门走出去,寝居外值守的锐士立即分两侧退开,院中等候的玄门弟子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月光下,谢映之白衣似雪,神容风仪,不可轻渎。

    卫宛心中的疑虑顿消,严厉地看了眼苏钰,对众弟子摆手道:“都回去罢,今日之事,不许妄言。”

    之后的几天,萧暥隐约地觉得,好像谢先生看他的目光里多少有一点不同以往的意味。

    萧暥心里又胡乱寻思开了,其实军队里这种事多了去了,都是男人,有啥看不开的。

    他决定跟谢映之谈谈。

    谁知他还没开口,谢映之便坦然道:“前日之事,还是要感谢将军。”

    萧暥一愣,他这不是挺看得开么,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啊。

    “将军今日为此前来,是我让将军为难了。”谢映之通透的眼眸仿佛看穿一切。

    萧暥又不过脑子了,“不为难,先生有需要,全大梁的人都愿意效力。”

    谢映之闻言怔了一下,脸色微变,告辞而去。

    “怎么回事啊?”萧暥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好像有点生气了?

    云越刚好送来这几天的军报,借着将军报交给他之际,小声提醒道:“主公,你刚才在调戏他。”

    萧暥愕然:啥?

    云越:“我知道主公是想说,谢先生来大梁,那么受人欢迎,他若有什么难处,大家都愿意效力。”

    萧暥:当然了,谢玄首一到大梁,万人空巷地夹道围观。

    云越:“我在旁听着,主公这意思像是在说,大梁城里多少人排着队想……想……”

    萧暥:“想什么想,说话利索点。”

    云越:“想上他。”

    萧暥一口老血。

    “我没上他!不是,我没这意思,我是说……”

    萧暥头疼:怎么老得罪他?

    云越低声道:“我也相信主公没这胆。”

    萧暥:“嗯!”

    等等……

    他反应过来,“你小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胆?”

    “我一直很尊重先生。”他一本正经纠正,“而且,我心里有人了。”

    云越幽声道:“何人?”

    萧暥一脸你管得着吗?

    云越低声嘀咕:“军中连只母鸡都没有。”

    萧暥不服了,看不起他啊?

    萧暥扬声道:“那是我从小订的亲事,我青梅竹马,永安城第一美人!”

    隔着几丛白梅,谢映之脚步微微一顿,风拂起碎雪飞扬,细霰在他眉间。

    ***

    烛光下,谢映之神思微微一霎,前尘往事如烟云过眼。他不由心中暗惊,那天马车上被他截断的前世片段,竟然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衔接上了。

    可是溯回地里的前世往事,早就被他封闭在记忆中了。

    谢映之抬手有意无意地抚上左肩,看来还是因为潜龙局上负的伤。之后,他没有调养,便夙兴夜寐地开始布局,备战北伐,期间诸多事情,皆无巨细地亲自处理,终究是有些疲累了。这才会让那些早就被封闭的前尘旧事,再度浮现在识海中。

    萧暥见他眸光微凝,若有所思,心道:他怎么了?不就是摸了一下他的手,呜,连手都不能碰的吗?

    谢映之又不是姑娘,都是男人,他在意这个干什么?

    等等……好像还有件事。自己刚才还叫了他映之,而不是恭恭敬敬地叫先生。

    萧暥以为吧,他们都那么熟悉了,既然是如师如友如知己,都是朋友,他也可以叫来着……

    他有点心虚了,果然,还是不可以的吗?只有卫夫子和他的齐师姐才能叫他映之吗?

    萧暥心里委屈巴巴:原来他不配跟大佬做朋友……

    他老老实实道,“先生。”

    轻轻两个字打断了谢映之的思绪,他蓦地看向萧暥,这么快又改口了?真是心变得比翻书还快。

    不过,倒更有意思了……

    他倏然起身,不动声色地移开书案上的茶盏和糕点。

    萧暥更心虚了:唔,不给吃了……

    紧接着眼前光影一荡,萧暥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他抵在了书案上一片文书简牍间。

    谢映之随即俯下身,如云的乌发从肩头滑落,隔断了烛光。他的容颜也沉在逆光的阴影中,清皎幽柔,如月华般让人目眩神迷,看得人心跳都落下几拍,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映之刚才移开茶水糕点是怕打翻在书卷上。

    “我没想到。”谢映之似笑非笑,目光意味不明,“主公以前懂得倒是挺多的。”

    萧暥一诧,以前,莫非是原主对他做过什么?

    怎么觉得他有点报复意味啊?

    萧暥心中大感不妙:这架势,感觉好像是渣了他……

    “先生,那不是我。”他赶紧甩着狐狸尾巴不认账,“我是萧宇,不是萧暥。”

    “是么。”谢映之倾身压近,清浅的眸中似有遐思。

    他身上的兵气不再像以往那么寒烈,贴近了,倒是有丝缕含着清甜果味的淡香,唇角的蜜糖都没揩干净,眼梢时不时撩起,魅质天成,像只乖俏的小狐狸。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萧暥这回乖乖躺平,他算是清楚了,面对谢映之这样的大佬,他一点余地都没有。谢映之都不稀得跟他用力气。

    可紧接着他就不淡定了,谢映之漫不经心地抬手探进了他衣襟内。

    萧暥:卧槽!

    他赶紧握住那清致的手腕,目光盈盈可怜:“先生,唔……”

    谢映之手中是一封帛书,都被某人贴身藏着都捂热了,江南特制的柔软丝锦上是魏西陵刚劲清拔的字迹。

    “主公身手不错。”谢映之微笑

    萧暥尴尬。

    先前,他不小心把那一堆小山的文书卷牍弄翻时,正巧瞥见了这封书信。单是看到那几个笔力清劲的字,他就一时没忍住,藏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魏西陵的消息,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他本想悄悄看完,再给谢映之放回去。

    “主公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谢映之收起帛书。

    萧暥苦哈哈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叼来的信又被没收了。就看一眼都不行吗?

    一年不能收到魏西陵的信,这对他来说太难熬了。

    因为他怕,怕此生太短,戎马倥偬,沙场匆忙,来不及相见。尽管是纸上相见,字里行间有那人熟悉的笔迹,哪怕相隔千里,亦是岁月安好。

    谢映之心中动容,可是这封信却不能给他看。因为这封信里,魏西陵提到了一件事,西北局势。

    由于他们兵力不足,当时从凉州撤军时,留在凉州的锐士只有程牧率领的一万人。而崔平等降将手下的凉州军却有十五万人之众。

    凉州位于西境,向来是华夷杂处之地。凉州本来就民风彪悍,再加上凉州军里还有不少的北狄、羌戎等蛮夷,所以凉州军战力很强,又被称为凉州狼。

    曹璋性格柔弱,当时谢映之让他担任凉州牧,是因为西征之役刚过,余威尤在。崔平等降将不敢妄动。曹璋担任凉州牧,对于凉州降将来说,可谓是恩威并施之举,可安崔平等人之心,对外,曹璋任凉州牧,也可以让各路诸侯没了争抢凉州的理由。

    但是曹璋毕竟性格太弱,他镇守凉州一时可以,但长久来看,他镇不住这十五万如狼似虎的凉州军,尤其是在天下局势动荡之际,曹璋缺乏杀伐决断的魄力。

    现在看来,黑袍人是看准了曹璋的性格,也看准了他们在凉州防守薄弱。所以想在他们北伐之际,以曹满之名鼓动崔平等降将,搅乱西北的局势,一旦西境狼烟再起,那么他们就要陷入两线作战的危局。

    程牧的一万锐士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相比十五万凉州狼,兵力上实在没有优势可言。更何况朝曲草原上还有收降的扎木托等北狄部落,如果趁着凉州内乱之际降而复叛,那么西境的局面就将不可收拾,西征的战果彻底付诸东流。

    可是现在,北伐在即,面对北宫达的七十万大军的压力,他们的兵力本来就不足,不可能分出兵力来镇守西境。而魏西陵向来用兵在精不在多,不仅要驻防江州,还要备战北伐,亦没有兵力遣往凉州。

    但魏西陵从来都不会只提出问题,而没有解决方案的。他既然写这封信,就已经做了决定。

    他随信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调防。

    他以五万江州精锐调往凉州驻防,以撤换去七万凉州军。五万换七万,那是以双方的战力来算的,这撤换下来的七万凉州军将编入江州军中。

    如此一来,凉州余下的凉州军就剩下八万人,而魏西陵这五万江州精锐和萧暥的一万锐士,总共六万军队,不仅可以抗衡凉州军,同时镇住塞外投降的北狄人。

    但是江州调入七万凉州狼,这若是让萧暥知道了,恐怕要寝食难安了,他留在江州的狐狸窝里怎么可以进狼?

    魏西陵做事向来很稳,这一步却不像他的风格。他弄险了。七万凉州狼换防入江州,若在萧暥看来,这是要把太夫人、嘉宁、澈儿他们的安危都赌进去了。

    谢映之很清楚,魏西陵既然做出了调防的决定,必是过深思熟虑。那是他治下的江州,这些凉州狼闹不起来。

    这是目前对西北局势最好的解决方法了,但魏西陵的这个决定,萧暥若知道,怕是狐狸毛都要炸了。

    第342章 朝议

    魏曦进来的时候,魏西陵正执着一盏青灯站在舆图前,窗外雨色映着他的身影清拔料峭。

    舆图上是九州山河。

    江州、楚州、雍州、襄州、燕州、幽州、豫州、巴州、凉州。凉州西北就是广袤的北狄草原戈壁黄沙,越过草原,是西域三十六国,曾经的大夏故地。

    魏曦知道,魏西陵心怀家国天下。然这些年中原诸侯割据,山河分崩,战乱不休,百姓流离,他身为大雍宗室,又是所向披靡的战神,何尝没有率军北上,平定乱世,一统河山之志。只是江州的各大家族势力盘踞,诸多掣肘。

    江南大族不想卷入战争,他们只想偏安一隅,对中原局势隔岸观火。更何况这些年,中原诸侯混战,百姓苦不堪言,大量流民逃往江州避难。

    为了安顿百姓,使民修养,魏西陵一直精兵简政,几乎不向民间征兵,连他闻名天下的飞羽营,都是由世家子弟组成。偌大的江州七十二郡,常备军不超过二十万,其中大半还是魏淙旧部。

    比起胸中的抱负,他肩头的责任更重。稳定江州,安顿黎民,安抚旧部,斡旋于各大世族之间。他一直都是沉稳凝定,直到那个人点燃了心底的热焰。

    魏曦猜测也许在襄州时,他们已经开始共谋大计,甚至更早,在当年秋狩猎场时,他们就已经约好了,西征凉州,北克蛮夷,平定中原,一统河山。

    萧暥少时就行事跳脱,作风偏斜。方宁他们总嫌他惹是生非,可魏曦却隐隐羡慕他,飞扬灼然,就像一簇绚烂的焰火,哪怕魏西陵冷冽如冰,总会有被他点燃心底的热意,终成燎原之时。

    西征归来后,魏西陵就开始力排众议布局北伐,整军备战。此番调防,五万江州精锐开赴凉州,七万凉州狼入驻江州,但这样大的动作,恐怕又要激起一番风浪。

    “西陵哥,换防之事,谢先生怎么说?”魏曦不无忧虑问。

    魏西陵一言不发从桌案上拿起信笺递给他。

    这些日子以来,江州军政要务,魏西陵逐步让魏曦参与其中,来往机要也从不回避。

    谢映之在回信里,提出了一个建议:此番调防,不仅要调兵,还需要一员大将派往西境。

    对于将领的人选,谢映之提出三点:一,忠诚,且其家族皆在江州;二,能征惯战之将;三,具有决绝之心。

    魏曦一想便明白了。

    前往西境,统帅万军,若不忠诚,那么他在西境拥兵自重,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曹满,所以,谢映之提出此员将领必须是江州人士,举族皆在江州,以为挟制,保他不能反。

    其次,凉州华夷杂处,民风彪悍,又和北狄草原接壤,非能征惯战之将,不能镇住群狼,非勇猛强悍之士,不能威慑夷狄。

    再者,离开江南富庶之乡,前往西北荒寒之地,此去须有决绝之心,义无反顾之志,方能成为西北之柱石,九州之屏障。

    魏曦看完信后道:“谢先生思虑周密,乃谋士之论。”

    魏西陵道:“他本就是谋士。”

    魏曦凝眉:“但玄首如此提议,岂非为难兄长?”

    虽说谋划天下,不能没有手腕,但是……魏曦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复杂之色。

    “将军在外征战,而扣其家人为质,不是西陵哥你的做派。”

    谢映之是胸怀磊落的君子,提出这种手段,让魏曦有些意外。

    “他并非此意。”魏西陵将信笺收入匣中,静静看了魏曦一眼,“他只是不便言明。”

    魏曦心中一沉,“莫非先生的意思是…”

    他一点就透:“是从宗室中选?”

    历来家国有难,宗室责无旁贷。

    无论什么时候,只有魏氏宗族,绝不会背叛江州。忠义更是不用说了。由魏氏宗族的人镇守凉州,凉州无忧。

    谢映之的建议,果然一箭穿心。他想要的,是不畏艰险,远赴西北的壮士。

    但宗室子弟大多都是太夫人的孙儿、外孙,谢映之不便言明,否则多少催逼之意,这句话只能让魏西陵自己体察,去决定。

    “西陵哥,我去!”魏曦当即道。

    他振色道:“北伐大战之际,西北决不能有失,魏曦愿率军去西北戍防!”

    “你不能去。”魏西陵沉声道。

    魏曦以为是他历练不够,“我也曾于楚州剿匪杀敌,如果西陵哥仍觉得我缺乏战场历练的话,可再派一员副将和我同去。”

    魏西陵道:“凉州战略要地,不可频繁换防,一旦赴任凉州,便是五年,十年。”

    魏曦道:“西陵哥,我可以长驻凉州!”

    魏西陵静默道:“但我不在时,需要你镇守江州。”

    魏曦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他隐隐感觉到这些日子,魏西陵将政务庶务转交给他的深意了。

    公侯府这些子弟中,魏曦立身持正,才思敏捷,文武双全。虽然论沙场征伐金戈铁马,使群雄不敢觊觎江州之地,魏曦尚不如他,但魏曦为人温和,心思深沉,行事低调,品性坚韧,和江州各大氏族都关系融洽,他虽不善征战,却是善于守城之人。

    更难得的是,魏曦的立场一直很正,哪怕当年满城风雨斥责萧暥忘恩负义害死义父,他也没因此怀疑过萧暥。某种程度上,魏曦和他一样,只是没有表态罢了。

    但别说是魏曦,即便魏西陵自己,当年那种情况下,若表态相信萧暥,又拿不出能说服人的证据,只会激怒魏淙军中的旧人,使得军心不稳,若军中的这股怨气被江州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再煽动,利用,就会引发局势动荡,不可收拾。

    这些年的流言蜚语正如一面镜子,只有在天下人都不信任萧暥时,依旧相信他的人,那么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始终会信任他,不会被任何流言左右了判断。就像方澈,魏曦。

    这样的人不需要多,但是这样的人,必然是心念坚定,头脑清醒的,他要让他们掌握江州的未来,这其中大概也参杂了他的一点私心。

    所以,年前方胤设计谋害他,魏西陵息事宁人,不予计较,以换取方胤的让步,不仅迫使方胤支持扩军,同时也在方氏族中提携方澈这一支。并通过魏曦和方娴联姻,将逐步把方澈推为方氏族长。

    如此安排可保万无一失,将来无论他是否在,有魏曦掌公侯府,方澈作为方氏的族长,江州都是萧暥的退路,是他的家。

    魏西陵道:“去往西北之将领,我已有人选。”

    ***

    两日后,大朝。

    含元殿上,云渊提出春耕、征兵、征发劳力修建暮苍山关城,这开年后的三件大事。

    桓帝虽然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但云渊先生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他勉为其难摆出了一副胸怀天下的贤君风范,一边耷着耳朵听着枯燥无味的政事,一边带着点幸灾乐祸地从冕珠间不时觑看萧暥。

    他发现自从云渊上朝,萧暥老实多了,看来他这嚣张跋扈的日子也到头了。

    只见萧暥端坐席上,紫袍冠带,身姿笔挺,肩背线条流畅,让人很想把手贴上去。

    桓帝在心底啧了声这身段,看得人怪眼馋的,难怪容绪这老不正经的那么热衷于给他做衣裳。

    随即他又想起年前,容绪还说他拔除秦羽之举太过愚蠢,一旦没有秦羽这个中介和缓冲,他就要和萧暥在朝堂上短兵相接,恐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

    桓帝沾沾自喜:走了个秦羽,又来了个云渊。云渊谈吐不俗、风度翩翩,哪里是秦羽这种粗人可比。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最重要的是,云渊是士林领袖,有云先生坐镇,量萧暥也不敢跋扈。

    此刻,云渊坐而论道,侃侃而论,萧暥这乱臣贼子竟像个太学院的青年学子一般乖巧地静坐听课。他的侧影融在清早的曦光中,绛紫色的朝服,衬得他的颈项白得晃眼,从下颌到唇角的线条分外柔和。

    桓帝的手指按捺不住地动了动,就听云渊道:“臣所提之建议,陛下以为如何?”

    桓帝这才悻悻收回目光,心里不忘骂一句:盯着这乱臣贼子又看不死他,算了。

    想到将来朝堂上,还要仰仗云先生,他赶紧道:“云中书所言皆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其实他根本没听云渊说了什么,遂赶紧把球踢出去:“诸位臣工有什么意见吗?”

    唐隶立即起身道:“陛下,春耕屯田,充盈府库,利国利民,臣没有异议,但是,征兵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啊。”

    “说甚?征兵?”还十万?要做什么?桓帝如梦初醒。

    杨太宰道:“陛下,中书台这纸征兵提案,一上来就要征十万,是否太多了?”

    他又含沙射影道:“我知中书台初建,诸公迫切想有一番作为,但也量力而行。”

    宋敞起身道:“襄州联通南北,有数十个郡县,征兵十万并不多,且襄州紧邻渑州、豫州,乃四战之地,若无重兵把守,恐为诸侯觊觎。”

    柳尚书耷着眼皮道:“萧将军的锐士营精锐也就十五万人,中书台一上来就要扩充襄州军十万人,这是要再建一个锐士营吗?”

    一听到锐士营,桓帝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怏怏不悦地看向萧暥,又觉得他即使坐在那里也像一把出鞘的剑。

    闻正道:“此番所征之兵,将调配到襄州各郡县的郡司马手中,充作郡兵,并非由中书台掌握。”

    然后他冷冷掠了萧暥一眼,正色道:“与将军府更无瓜葛。”

    这回全殿上下,都感受到了他义正言辞间浓浓的不屑与某人为伍之意。

    萧暥倒是无所谓,只是他坐得腿麻了。

    大雍有点类似于汉代那会儿,上朝官员们都是正坐的,正坐其实相当于是跪坐。萧暥虽然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但还没给自己整出个椅子来,照样得跪坐着,时间久了腿都麻。

    这对病号实在太不友好了。

    但是另一边,关于征兵十万的讨论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萧暥倒是显得无所事事,谢映之这一手把他摘得干干净净。他成了个旁观者。

    但听着听着,他这旁观者也渐渐地听出点滋味了。

    这次征兵十万,涉及到兵曹、尉曹等署的诸多要职,在尚书台众人的眼里,中书台要通过征兵之事把势力伸展到兵部。而且募兵训练,之后派遣到襄州各郡府,这就要和各处的郡守司马打交道,可以看做中书台将势力范围向各州郡延伸,尚书台是不能坐视的。

    不但如此,这次朝堂论政,也是中书台成立后和尚书台第一次交锋,盛京系的众人绝不甘心首战就落了下风。

    第一次朝会落败,会重挫士气,使得己方阵营人心动摇,官员们见风使舵,倒向中书台。

    所以杨太宰他们今天是卯足了劲,火力全开,争的不仅是利益,还是一个声势。战斗力极其高昂。

    当然闻正宋敞他们战斗力也不低,于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知不觉间,就争论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是越战越勇。这就苦了他这病号了。

    萧暥实在腰酸腿疼坐不住了,抵着唇咳了声。

    双方这才想起他来,齐齐看向他。

    坐在对面的云渊立即暗示他,不要掺和,朝堂不是他的战场。

    而另一边柳尚书等人心中暗喜,萧暥终于沉不住气了。

    只要萧暥支持征兵,那么这十万兵,到底是中书台想征,还是他萧暥想借朝廷之手扩充军力,就要议一议了。

    萧暥揉着他的老腰:“诸位,既然尚书台的诸公对征兵之事还有争议,那就先搁置罢,下次朝会再议。”

    这话一出,云渊都搞不懂他打什么主意了。备战只有一年,征兵迫在眉睫,萧暥这个时候提议搁置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就可以了,怎么还帮起杨太宰等人了?

    杨覆柳徽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彻底懵逼了,不知道萧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正神色凛然:“国事怎能拖延?”

    萧暥:腿麻腰酸,真坐不住了啊。

    众人这会儿也都看出来了,今年开春晚,殿外的冰雪还未融化,萧暥身体畏寒,时不时咳嗽,一副柔弱、楚楚可怜,想休息了,但是你们在商议大事,又不好打断的样子……

    让一个病号坐那么久,实在强人所难了。

    云渊叹了口气,朝闻正轻摇了摇头。

    柳尚书虽然心中狐疑,但是毕竟征兵之事被搁置,也算是他们赢了一局。

    “陛下,既然萧将军这么说,征兵之事,今后再议论。”

    桓帝道:“准了。”

    云渊道:“既然陛下已准,诸位,那么我们先说下一个议题,修筑暮苍山关城。”

    萧暥心中狂点头,说完赶紧下课啊!

    第343章 孤臣

    最后一项议题是征发劳工修建暮苍山关城。

    暮苍山旧关城城墙低矮,城楼拘狭,且年久失修,城墙也只有山岭隘口间的一小段,而当时大梁也并非国都,只是一座普通的郡城,所以和这简陋的关城倒也是匹配。

    谢映之在亲自考察了暮苍山的地貌后,认为此处山势雄峻,涧谷险要,而原关城并没有充分利用此间的地利优势,所以他计划在原暮苍山关城东北再造一座宏伟的关城,以扼守险要,成为大梁之咽喉锁钥,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军镇要塞。且要在北伐之前完工。

    暮苍山脉绵延数十里,山峦起伏峭壁陡立,工程浩大,工期紧迫,初步预算需要征发两千民夫劳力。

    杨太宰一听,心里立刻就打起了算计。

    历来修建工程,能捞的油水就不少,尤其像暮苍山关城这样的大工程,搁哪儿都是个肥差,不仅可以名正言顺从国府调银,还可以此为名向雍襄的黎庶士绅工商收取银钱。

    这暮苍山关城一旦落成,不就是保护他们这些黎庶商贾的么?征收点工程费还不应该?当然,收上来的钱,顶多一半用于建城,另一半自肥。

    他拈须心想,中书台这帮子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嘛,才刚开始任事,就想着捞油水中饱私囊。

    但这么大块肥肉,怎么能落到他们口中?

    于是他故作姿态道:“暮苍山工程浩大,如今乱世,生民疲敝,征招两千民夫,太伤民力。”

    宋敞立即道:“征兵十万,诸位觉得太多而搁置,那么现在建造关城,征召两千民夫,诸位还觉得太多?”

    宋敞本是云渊的学生,他这话明显带着些书生意气。

    今次朝上,中书台提出了三个议案,除了之前尚书台被迫应允的春耕事宜外。征兵十万被搁置,现在连征发两千劳工,尚书台这些人还要从中作梗。

    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是在针对中书台和云先生。

    因为一旦暮苍山关城建成,那是千秋之功,尚书台这些人高官厚禄、尸位素餐,自己不任事,却还要干涉别人任事!

    杨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宋司丞此言差矣,征兵十万之事,又不是我等搁置的,不能算到我等的账上。”

    言外之意,这提议是萧暥搁置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宋敞神色郁结地看向萧暥。

    大殿空旷,加之萧暥人气太差,其他的臣僚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一点,如避虎狼。显得他更加落落寡合。

    清冷的大殿上,他茕茕孤立,形削影单,面容雪白苍俊,若不胜春寒料峭,勉强扶病,恹恹地不禁坐久。这和传说中那个飞扬跋扈威权逼人的乱臣贼子实在相去甚远。

    而且今天上朝,萧暥给足了云渊和中书台的面子,几乎退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副腰酸腿痛,都坐不住了,却还要打起精神勉强营业的样子,哪里像个威压朝野的权臣,倒是楚楚可怜。

    其实刚才就征兵之事,就算萧暥不发话搁置,他们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的,这件事倒不能都怪他……

    直到闻正看了宋敞一眼,他才从萧暥身上收回目光,居然走了神。

    闻正道:“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可西据险要,南镇关中,成大梁之门户,使都城再无兰台之变,胡马入侵之患,乃千秋之功。岂能因一时劳力不足而搁置。”

    柳尚书端着姿态,慢条斯理道:“闻部丞是没懂杨太宰的意思,我等并非反对建造关城,而是工程浩大,不能操切,宜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

    一听柳徽拖着调子开始拿腔拿调地说话,萧暥就想给他开个1.5倍速的快进!

    唐隶也道:“柳尚书所言甚是,中书台的诸位初入仕途,急于建立功业,但也不能太操切,不顾国力羸弱民生凋敝,贪功冒进,成全个人之功。”

    闻正神色勃然:“这岂是个人功业?若无暮苍山关城扼西北要塞,关中一马平川,若遇袭击,大梁将无险可守!”

    “大梁西北不是还有盛京阻挡着吗?”唐隶冷笑道,“怎么叫做无险可守?”

    闻正针锋相对道:“那我倒要问问,两年前,北宫达派大将左袭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兵锋几欲直下大梁,那个时候,盛京的兵马在做什么?”

    萧暥心中冷冷的想,那会儿王戎正打算趁秦羽和北宫达酣战之际,率军偷袭大梁城,坐享渔人之利。

    盛京离大梁仅有六百余里地,乃是肘腋之患!而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王氏若要兵发大梁,必先破关。

    此关建成,就能在北伐期间拱卫大梁,以免王氏乘机偷袭都城。

    “闻部丞!盛京王将军乃是圣上至亲,忠诚可鉴,你这话什么意思!” 唐隶高声斥道,

    “好了,圣上在此,都别争执了。”柳徽端着一副老臣谋国之态道:“依老夫看,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春耕事宜,稼穑乃国之根本,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所以老臣建议,待春耕农忙之后,再征发劳力筑城不迟。”

    他这话说得无懈可击,立即引得朝中一片赞同之声。

    闻正面色寒俊,硬声道:“春耕农忙完,已是五月中旬,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七月酷暑,到时夏日炎炎,如何筑城?”

    萧暥在一边观察闻正,这孩子太实诚了,一脸正气的只顾办事,完全不知道对手脑子里的弯弯绕绕。

    柳徽他们为何要拖到五月以后?

    因为五月以后,仙弈阁之事中负伤在家休养的盛京系官员就要陆陆续续回来上班,柳徽他们就不缺人手了。修筑关城有油水捞,他们不排斥修筑关城,只是不想让这块肥肉被中书台抢去。

    但若是让盛京系这帮子人来负责工程,肯定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再搞出个豆腐渣工程敷衍了事,工期更是猴年马月了。

    他目光默默掠过殿上众人,看来他不说话,他们真把他当吉祥物了。

    杨覆言之凿凿:“目前百姓疲惫,府库空乏,更兼春耕在即,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廖原也叹气道:“稼穑乃国之根本,铸城乃千秋之利,两者皆为紧要,但若分轻重缓急,宜先保障春耕,再修关城。”

    廖原不属于任何派系,他的意见基本可以代表朝中大多数官员的想法。朝堂上的风向已慢慢往盛京系的一边偏移。

    众臣纷纷道:“还是先春耕,再铸城,两不耽误,更为稳妥。”

    “铸城利在千秋,但不急于一时啊,如果七月酷暑,那么就干脆等到秋风起时,再铸城也不迟。”

    换是以往,萧暥能等,但明年就要和北宫达决战,决战之前,暮苍山关城必须完工,等不起。

    眼看再这样争论下去,暮苍山关城又要搁置了,萧暥按着酸痛的老腰,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暮苍山关城可立即开工,耽误不了春耕。”

    闻正目光立即锐利地射过去,之前萧暥发言,就把征兵大事给搁下了。此人又有什么馊主意?

    云渊也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萧暥看向江浔,朗声道:“江府尹,你京兆尹的大牢里还关着多少人?”

    江浔道:“年前事变,共抓获六百三十七人。”

    他这话一说,杨太宰柳尚书等人的脸色顿时都不好看了,这是年前夺城之变被关押的人犯,里面不乏有他们的私兵门客。为了避嫌,他们顿时都闭口不言了。

    萧暥又道:“京兆府我去过,没那么多牢舍罢?”

    江浔道:“确实牢房不足,我另建了一批棚屋,四周以栅栏相围,但这非长久之计。”

    “那监舍的问题我就替你解决了。”萧暥偏了偏头,遥遥冲他道。

    众人恍然,原来他是打的这个主意!让刑徒们去修城!

    “这倒是个办法!”宋敞脱口道,“这些犯人中不乏高大强壮、好勇斗武者,正好以为役使,修筑关城,就不用征调民力了!”

    云渊也点头道:“古来倒也确实有让人犯罚征劳役之先例。”

    众臣议论纷纷。

    有人道:“但人犯也只有六百余人,劳工还是不足啊。”

    萧暥目光清亮,“这好办,最近趁着阖城大索,把城中的地痞泼皮也跟着查一查。”

    他这是要乘机抓劳力。把大梁城里的地痞无赖凑一凑,也够个加强连了。反正这些人力气没地方花,都给他铸城去!

    “这些人平时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正好让他们去铸城!”宋敞击掌道。

    萧暥颇为会意地隔空朝他眨了眨眼,天然挑起的眼梢露出一丝小狐狸般的狡黠。

    宋敞心头忽然像被一只不安分的爪子又酥又痒地挠了一下,他呼吸一窒,立即移开目光,正色道:“如此半余劳工就有了,可以先开工,余下的就像柳尚书说的,等农忙结束再慢慢征集。”

    萧暥见他友善的示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可见宋司丞虽然认可了他的意见,却不稀得看他一眼。萧暥心中叹气,到底这些名士不比军中老铁,终究是看不上他的,更不愿意与他为伍。

    他又蔫头耷脑地缩了回去,只觉得腰背更酸痛了,大殿上冷风吹得他手脚冰凉,连肚子都开始饿了,唔,快到中午了吧?没想到上朝比打仗还耗体力。

    结果征兵之事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没有定论,这筑城之事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

    退朝后,萧暥径直出殿,反正朝中官员们人人对他如避蛇蝎,他也不为难为别人。

    已是正午,早春的阳光照着含元殿前的玉阶,众臣们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慢慢步下台阶,唯独萧暥无人同行。

    萧暥脚下生风,早已经穿过含元殿前的广场,跨过光武门,紫色的袍服在风中猎猎飞扬,赶着去食堂能不快嘛!

    宋敞遥望着那背影,洒脱又孤独。

    “则远,在看什么?”闻正凝眉道。

    “没什么。”宋敞立即收回目光,延手道:“闻兄,请。”

    闻正点了下头,走向光武门,薄寒的阳光将几簇枯枝投在空寥的宫墙上。

    ***

    午后,朱璧居。

    彩漆戗金玄鸟盘中盛放着各色华美的布料,这是今春江南运抵的最新的绉绢锦缎。自从广原岭匪患平定,南北财货通衢,往来不绝。

    春衫的图稿已完成,进入选料的阶段。

    容绪讲究地拈起面料的一角赏看色泽。

    杨覆道:“今日早朝,中书台提出征兵十万被我等驳回,真是痛快,看来云大名士说的话,也不见得都是金科玉律,不容辩驳。”

    容绪漫不经心泼了瓢冷水:“杨太宰言重了,征兵只是暂时搁置,谈何驳回?”

    “搁置才是妙处。”柳尚书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云先生德高望重,今日初次上朝,所提之倡议就被我等就驳回,必会触怒士林和那帮清流,攻诘我尚书台欺人太甚,而如今这以搁置,妙就妙在没有结果、不了了之,这一搁下就是几个月,几年,大家都心照不宣。”

    容绪道:“但我听说,搁置征兵是萧暥的主张。诸位不怕其中有诈?”

    “他常年都在打仗,不谙朝政,他若能诈我等,老夫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柳尚书不以为然。

    杨覆道,“大殿里冷,双方为征兵争执不下,萧暥坐不住了,我看他病恹恹的,急着下朝,故而提议搁置征兵,真是全无大局观…”

    没等他说完,容绪立即招来管事,“去,准备些滋补药品。还有这些江南新到的锦缎,给将军府送去。”

    “容绪先生对萧将军真上心啊。”杨覆作态道,一边拢袖去拨弄在琴案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苏苏。

    容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别碰我的猫。”

    杨覆哂笑道:“如此丑的猫,先生还当个宝物…”

    他话没说完忽然尖嚎了一嗓子,仓皇掩住袖子,手臂上三道血爪印。

    苏苏虎须炸起,气鼓鼓地从琴案上跳了下来。

    容绪叹气道:“告诫过杨太宰不要碰它,这猫听得不别人说它坏话。”

    杨太宰眉头狂跳,“这……这杂毛小畜生听得懂人话?”

    容绪面露不悦:“此猫名为招财猫,不是什么杂毛畜生。”

    他说着吩咐家仆取了一匹柔软的春绸给杨太宰包扎伤口,随口道,“苏苏损坏了杨太宰的衣袍,这箱锦缎赔与杨太宰制作袍服。”

    杨覆愕然,大手笔啊!一箱江南的春锦随随便便送人,到底是盛京商会的主人,当真出手阔绰。

    “容绪先生太客气了。”杨覆嘴巴都合不拢了,又看了眼苏苏又秃又乱的脑袋,忽然觉得顺眼不少,“当真是招财猫?”

    至少给他招来了一箱子价值不菲的春锦。

    “此猫招财进宝,我经商之人,当然要当个宝贝了。”容绪说着,又漫不经心道,“不过我这些小生意入不了诸公之眼,暮苍山关城的营造才是大买卖。”

    听话听音,他这话一出,座上诸公脸色都不大好。

    工事修筑,以往都是尚书台负责,获利甚大,可这一次修筑暮苍山关城那么大的工程,眼看就要被中书台夺了去。

    唐隶不服气道:“修缮关城之提议虽然通过,但工程具体交给谁来办,也没有定论。”

    容绪道:“暮苍山我几年前得以一游,绵延数十里壮阔宏伟,营造关城需要的人力物力不菲,需要主事之官吏也不少,尚书台还有人可用吗?”

    众人被戳到短处,面露沮丧之色。

    杨覆道:“我等原以春耕在即民力不足为由,想拖到五月后,等郑司丞他们伤愈回朝,可没料萧暥居然想出发刑徒来修建关城,即日便可开工。”

    容绪明白了,小狐狸这是声东击西,把战场上那套拿到了朝局中来。

    山荢~息~督~迦□

    征兵十万只是虚晃一招,在一番争论后萧暥主动退让,搁置征兵,意在让尚书台以为拿下一局,放松紧惕,他再方向一转,建造暮苍山关城,也许才是他的目的。

    但暮苍山关城,首当其冲防范的不就是他们盛京王氏吗?

    容绪深为忌惮。看来萧暥那么不信任盛京王氏啊……

    但他以前和萧暥交往也不算少,萧暥从来没有流露过营建关城的念头,怎么忽然要造关城?

    看来是受人挑拨唆使了。

    这不是萧暥自己的主意,而是他身边那个沈先生。

    再一想,最近萧暥建中书台,利用云渊等人,以士林对付士林,这一手那么顺溜,恐怕也是沈先生的主意。

    容绪眉宇深簇,看来这个沈先生很得小狐狸信任么?

    此人在潜龙局时就颇有手腕。且清俊潇洒,风流倜傥,极会撩人,懂得还不少,说不定他不仅是谋士,还跟萧暥之间……

    容绪面色越来越沉郁,胸中浮现一股难言的酸意和不明的隐怒。

    既然小狐狸对沈先生言听计从,那么,该给他上一课,长点教训了。

    小狐狸只有磕到了牙,吃了苦头,才会乖乖听话。才会知道沈先生不过如此,不可信任。

    容绪不紧不慢道:“我有一个主意,可解诸公目前的困局。”

    “先生快说。”杨太宰迫切道。

    容绪道:“既然中书台可招贤纳士,尚书台也可招贤。”

    杨覆垂手道:“先生还不明白吗?云渊乃士林领袖,他登高一呼,九州名士趋之若鹜,我们怎么跟他比?即便我们招贤,招来的人也不如他,依旧争不过。”

    容绪意味深长道:“所以诸位就得下点本钱了。”

    他一字一顿:“重金聘请。”

    闻言杨太宰眉头跳了跳。

    容绪道:“世间事不过名利二字,中书台占了名,那么诸位可许以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尚书台重金招贤,还怕没有名士能人来投?”

    他说罢环顾众人,诸公都是一脸肉痛。

    杨太宰面露苦色:“并非我等惜财,去年的留仙散事件,我等的产业都被抄没,还被罚没了不少家财,这一下子手头也不宽裕啊。”

    他这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表示实在是手头一时没难么多钱啊。

    唐隶道:“容绪先生乃商会之首,可否先借给我们些银钱,用以招纳贤士,等我们拿下暮苍山的工程后,所获之利,再还与容绪先生。”

    容绪心里冷笑,他们这生意倒是做到他头上来了,空手套白狼,让他来投资担风险,获利一起分。

    他故作无奈道:“开春之后,商会周转需要大笔银钱,我手头也不宽裕。不过我还有个主意,为诸位解决银钱之急。”

    众人道:“愿闻其详。”

    容绪道:“诸位的开春岁礼就要进京了罢?”

    这是各地方官吏巴结盛京系诸公的岁礼,照理是年底送,但去年出了夺城之变的事儿,盛京系大员们都牵涉其中,所以这个年过得战战兢兢,连礼都不敢收。

    但一年的岁礼依旧是不能少,不是不收,而是延后了,大家都默契地等到上元节过完,风头过去,再悄悄地送礼进京。

    众人的脸色尴尬了一下,他们知道容绪消息灵通,这种事瞒不了他。

    容绪道:“诸位就用这笔钱,重金招贤,熬过三个月,三个月后,郑司丞等人康复还朝,你们不就又有人了吗?”

    柳尚书面色凝重,沉吟片刻,“诸位,仙弈阁血案使我尚书台诸多同僚负伤休养,人手不足如鲠在喉,若再不招揽名士,为我等助阵,如何与中书台相争?今后朝中处处受制于中书台,诸公就甘心么?”

    杨太宰附和道:“我们眼光要放长远,等到我们招了人手,抢下暮苍山工程的营建,不就都回本了吗?”

    这话一说,众人纷纷表态。“千金撒去还复来,何须惜财!”“我等愿意献金!”

    柳尚书感佩道:“诸公豪言,就等岁礼进京,尚书台重金招贤,与中书台一争高下。”

    第344章 岁礼

    将军府

    萧暥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这里,还有这里。”

    上个朝比打一仗还累。

    这几天谢映之在埋首绘制暮苍山关城的图纸,萧暥又不敢劳他大驾。

    自从谢映之两袖清风地住进府里,府中一切事务都由他总理,云越已经很久没有近身侍奉的机会,手感都生疏了,他揉按地小心翼翼,只觉得那人的身形比以往更显得清减瘦削,替他揉按都不敢用劲。

    “肩膀痛,背痛。”萧暥嗑着香喷喷的糖炒栗子道。

    散朝时路过街边食铺,萧暥又捎回来一堆蜜酿肉脯、杏仁果干、糖炒栗子,这会儿正嗑地忙着,他也不嫌串味。可惜他卖力地养肥,也没见啥成效,光浪费粮食了。

    “腰痛。”

    云越托起那精窄的腰,屈起指节在他腰窝里轻轻按捏着。

    萧暥:这孩子是不是很久没打仗?娇养地连手劲都不行了?

    “重一点,用力。”

    可云越觉得手中那柔韧的腰身不盈一握,轻得连目光落下去都禁受不住似得,他哪里敢用力。

    萧暥有点不满足地动了动,又道:“屁股痛。”

    云越如被雷击,脸腾得就红了,他刚才说什么?

    萧暥以为云越没听清,但他没有重复命令的习惯,干脆把那纤细的腰身又送上去一些,并提议:“用点劲。”

    云越面红耳赤,不得不面对那流畅的腰身下起伏的线条,顿时气透都不过来了。

    萧暥上朝坐得屁股痛,诚实地表达诉求:要揉揉……

    这狐狸没心没肺地把他当工具人了。

    云越意识飘忽地把手从他腰间滑到股间,萧暥腰细胯窄,浑身没有一丝赘肉,连这处也是紧实饱满。

    云越的手一触上去,脑子里无数念头如火花迸开:以后不能说他光浪费粮食了,他虽然看上去很瘦,摸上去还是有点肉的,而且还手感极好,丰韧有弹性……

    只是他的手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他正晕头转向地想此间有哪些穴位,鼻间隐隐飘来一缕玄远幽淡的浅香,忽而神智一清,眼底的余光所及一片纯白袍摆如流水清风。

    他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心虚地赶紧起身想解释,先生两字未及出口,谢映之清冷的目光淡若无物地掠过,就无声地止住了他的话,随即衣袍如云拂过。

    ……

    萧暥正嗑着零嘴,忽然感到云越又不动了?

    他有点纳闷,这孩子以前挺机灵,现在怎么变得有点呆了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萧暥不由想到了魏西陵的副将刘武。

    他刚想回头看去,忽然腰下被一道细细的电流击中了,陌生的触感激得他丝丝抽着气。他眼梢挑起一线,云越你小子反了,敢碰他尾巴?!

    但他还来不及炸毛,忽觉得刚才还缺乏章法的揉按变得从容不迫起来,下手精准,力道清晰,触感也变得鲜活了,直接舒爽得他哼哼唧唧翻来滚去。

    云越这技术怎么突飞猛进了?

    那手指灵巧无比,不像松骨解乏,倒像有意无意地循着敏感处游走,顺着腰线往下轻拢慢捻,沿着尾椎点到即止,带着好奇的探索意味,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不动声色间,止于暧昧。

    萧暥被撩得扛不住了,翻身一把握住那只手,肌肤细致,骨格匀秀,线条优美,修长的手指上还有一枚寒凉入髓的指环。

    他顿时清醒了,“先生!”

    惊得糖栗子差点撒了半床,身边忽然换了人,谁都是这反应。谢映之进来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云越呢?”萧暥左顾右看,云越居然一声都没吭就出去了。这算不算擅离职守?

    “云先生来了。”谢映之微笑。

    萧暥顿时心虚了,他今日朝堂上建议搁置征兵,形同临阵反水坑队友。云渊必然是要来问个明白的。

    “今日早朝,听说主公将征兵十万之事搁置了。”谢映之俯下身,清雅幽玄的淡香萦绕上来。

    萧暥一动都不敢动,只有纤细的腰身在他指端禁不住地微微颤抖如风中之叶。

    “征兵十万迫在眉睫,主公为何搁置?”他声音清冷,说的话却和他指间撩人的动作完全对不上,“我想主公必有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萧暥呼吸不稳,舒爽得连脚踝都绷紧了。谢映之这是在逼供,还是在盘狐狸?

    他可怜兮兮交代问题:“他们争了半个时辰没结果,我腿酸,所以想早点……嗯啊……”

    话没说完便泻了声,腰腹间一股激荡的酥爽感顿时淹没了他。

    “啊?我手滑了。”谢映之毫无诚意道,“主公见谅。”

    萧暥被他这一手弄得眼尾湿润,如暮云带雨。不知道为什么,还总觉得他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报复意味。

    但又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了?

    萧暥不由憋屈地想,他口中叫着主公,却每次都把他这个主公压在下面算什么?

    一念及此,反手扣住谢映之的腰间,刚想翻身反压,争回一点做主公的威信。就听谢映之从容道:“大统领,说实话。”

    萧暥:……!

    片刻后,谢映之闲闲理着他的鬓角的发丝,“主公有此打算,为何不与我商议?”

    萧暥心道:不是他不信任谢先生,而是没法跟他商议。谢映之什么人,光风霁月的玄门之首,孤高俊逸的谪仙中人,劫盗那种买卖,他肯定不答应。

    谢映之笃定道:“既然要做,就做彻底。”

    萧暥心头一摔:什么?谢玄首?谢大名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映之淡道:“我收到消息,盛京商会有一批财货,约十二车,明日出城,预计两日后会抵达酸枣沟一带。大统领有兴趣么?”

    ***

    早春积雪未融,山间一片荒寒。

    伏虎率领三十多名弟兄埋伏在雪地里,就像蛰伏了一冬的野兽,猫腰弓背藏在乱石野蒿间,等待开春第一场狩猎。

    过了半晌,前方的树丛簌簌耸动,钻出了一个人来。

    “来了,来了!”

    伏虎脸冻得发红,激动地喝道:“伏低!”

    下方的道路上传来辚辚车声。

    那是一支车队,前后一共五部马车,装的是满满当当。伏虎通过望远镜,仔细盯着那深深的车辙印子看了会儿,以他多年的经验,其中至少有两车装的是金银,车轮都要嵌到泥里去了,其他几部车较轻,也许是一些绢帛之物。

    因为这些年广原岭匪患平息,所以这支队伍只有十来个私兵押送。

    伏虎扔下望远镜,“兄弟们,岁礼的宝车到了!抄家伙,跟我上!”

    黑柱子还是有些犹豫:“我们不是不当匪了吗?君侯知道了怎么办?”

    伏虎见魏西陵还是有点发怵,他挠了挠头:“这是大统领的军令!就算君侯知道,他也得讲理,我们可是执行命令,奉命打劫!”

    黑柱子觉得他的话有点问题,但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就这会儿伏虎登高一喝:“兄弟们,抢他丫的,拉回去当军资!”

    他话音一落,众山匪呼啦啦地从山上了冲下来。

    自从被魏西陵收编以后,他们快一年没有打劫了,都憋坏了。

    押送的私兵猝不及防,这伙匪徒太凶悍了,简直是一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架势。顿时四散而逃。

    与此同时,酸枣沟。

    狍子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望去都有点腿软,大统领选的这地形实在太绝了!

    山谷在这里仿佛被雷电劈开,天然形成了一道裂缝,只见狭道里,一支商队正有条不紊地穿过,前前后后十二部车,首尾相连,每辆车都有五名披甲执锐的武士押运,车上还配有羽箭弓\弩。

    他心中不由夸赞,不愧是在乱世里都还能行商无阻的盛京商会的车马。换是以往他们一伙草寇还真惹不起。但是现在,他们可是经过训练有军事素养的草寇,而且还借助这天然的地理优势。

    狍子耐心地等到车队完全都进入了山沟中,当即下令,“堵住隘口!劫了!”

    ***

    杨府,

    “被劫了?”杨太宰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家仆赶紧架着他到后堂休息。

    柳府

    柳尚书面色铁青:“广原岭的山匪不是已经归顺了吗?怎么会把岁礼劫了?”

    家仆道:“这次不是在广原岭遇袭的,是在襄北的广平乡,就快进入雍州地界了。”

    柳徽次子柳矫气得跳脚:“什么贼人吃了豹子胆,敢劫到当朝尚书令的头上,去问问广平乡是哪个州府的?让郡守去查!务必要把货物追回!还有,襄州时高严的管辖区,居然贼寇如此猖獗!明天父亲要弹劾他荒怠……”

    “闭嘴。”长子柳奉立即道,“中书台正愁没有父亲的把柄,你急着送上去吗?”

    “大哥,你这什么意思?”柳矫不明白。

    柳奉道:“一旦要查起来,被劫是什么货物?父亲当如何说?说是岁礼吗?”

    其实,在大雍朝,下级官员或者门生故吏,在年末孝敬岁礼,以谢恩师或长官的提携栽培,是很常见之事。但一般情况下岁礼都是些笔墨纸砚或者文房雅玩。到了幽帝年间,奢靡之风日盛,岁礼渐渐成了暗中巴结贿赂之选,像柳徽等岁礼都是几车的金银古董珠玉,一旦捅出去,必然被中书台和众清流们弹劾。

    柳矫顿足道:“那就这样算了?咱们就吃了哑巴亏?”

    “闭嘴。”柳徽本来就因为岁礼被劫心里郁结,结果柳矫还如此不知深浅,他叩着桌案道:“中书台正愁没有老夫的把柄,你急着送上去吗?”

    柳矫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我就是憋屈。”

    柳徽道:“备车,去朱璧居。”

    ***

    朱璧居

    “此番被劫持的货物总共绢帛布匹五车,玉器漆具三车,珠玉宝器两车……”管家站在一边恭敬道,“另外还有一车金饼,用于南下购货,也被劫了,总共十二车货物被劫。”

    这损失也太惨重了,来拜访的杨覆等人都听得都眼皮发跳。

    只有容绪若无其事地给古琴调音。

    这是一架景帝初年的焦桐琴,前天苏苏蹦下来时,爪子勾断了琴弦,之后容绪调过几次音,总是不觉得满意。

    杨覆道:“容绪先生,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思调琴弦?”

    容绪淡漫道:“千金撒去还复来,杨太宰稍安勿躁。”

    容老板果然是家大业大不心疼,但杨覆心疼他那一车岁礼。

    他道:“岁礼被劫,让我等如何重金招贤,先生之谋怕是也付诸流水。”

    容绪恍若未闻,正俯身细细调弦,如同给心爱的女子梳妆。

    事到如今,重金招贤已不可行。

    如果说萧暥劫了众人的岁礼,还是针对杨太宰等人和他重金招贤的图谋,那么,劫了他盛京商会的财货,就是在警告他了。小狐狸很生气。

    容绪想到这里,却又有点忍俊不禁,为了这么点事儿,萧暥竟纵匪打劫,这也太冒失了。就算萧暥不顾名声,不管流言,他身后那位谋士沈先生也这么不持重吗?

    毕竟他们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果然,柳徽也道:“诸位,当年萧暥表高严为襄州牧,平息广原岭匪患,大言襄州境内已是通途,如今几日之内,襄州境内忽然间冒出多股山匪,诸公不觉得蹊跷吗?”

    “对啊。”唐隶立即拍案道:“我早就怀疑了,萧暥勾结山匪人尽皆知,这一次我等的岁礼齐齐被劫,多半就是他指使山匪所为!”

    杨覆叹气:“即便如此,我等又能奈他如何?萧暥是吃准了,这些岁礼被劫,我等不敢声张。”

    “那可未必。”唐隶捋须道。

    “唐少府,不可冲动。”杨覆道。

    唐隶阴笑了声道:“冲动的是萧暥,我看此番他是抢得太顺手了,不单劫了我等的岁礼,把盛京商会的财货也给劫了,即使岁礼之事,我等缄口不提,那么萧暥指使山匪劫掠盛京商会财货,我们也不能提吗?”

    “世人皆知,萧暥勾结广原岭山匪,如今商会地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单这一点,我们就大有文章可做。”

    “少府的意思是煽动士林舆情风向?”

    “单写文章还是不够的。”柳徽抬起眼皮道,“明日早朝,还要弹劾。”

    杨覆道:“可我们并没有萧暥指使山匪劫掠财货的证据,如何弹劾他?”

    “我不是说弹劾萧暥,而是弹劾高严,高严身为襄州牧虚报政绩,枉称匪患已平,却发生了这样大宗的山匪劫掠之案,难道不该弹劾他这个襄州牧治郡不严吗?”

    杨覆眼前一亮:“柳公言之有理,光是写文章引导舆情,如隔靴搔痒,萧暥本就不在乎名声,但是如果能弹劾高严……”

    “同时还可以奏请御史台核察他,只要查,总能查出些什么。”

    “这个高严,原本也是个声誉颇佳的名士,如今沦为萧暥的走狗,可叹可惜。”

    就在这时,铮的一声琴弦清响宛如同龙吟,打断了他们的话。只见容绪终于调完了音,悠然起身。

    “我劝诸位不要轻举妄动,此事我思之,总觉得另有蹊跷,明日早朝,诸位宜静观其变,少说为妙。”

    别的不说,他这次的货物是在酸枣沟被劫的。

    光这个地名就颇值得玩味。

    酸枣……打劫他的商队还要选这么个地点,总觉得带着一缕讽刺意味。

    ***

    入夜,云府书房。

    云渊看完谢映之托云越转交给他的信后,半晌坐在案前沉吟不语。

    云越忍不住问:“父亲,先生写了什么?”

    云渊凝眉道:“明日早朝,倘若无人弹劾高刺史,谢先生希望我们来弹劾他。”

    云越蓦地一怔,这是什么操作?

    第345章 征兵

    朝会。

    司农丞宋敞先汇报了最近春耕的推进情况,接着,上官朗呈报了暮苍山关城筹建的工作。

    “目前六百余刑徒,加上阖城搜索之际所捕获不法之徒三百余人,统共一千劳力已经募齐,正待发往暮苍山,目下的难处在于银钱短缺,需要国府调配。”

    “连年征战,不事生产,国府早就空了。”杨覆端着手,故作愁容。

    他虽未指名道姓,萧暥一听就知道是在暗示他这两年东征西战,打完襄州打凉州,打完凉州打北狄,没消停过,把府库都耗空了。

    云渊问:“所需银钱几何?”

    上官朗道:“初步预算,需要十二万银钱。”

    云渊:“国府能征调多少?”

    宋敞道:“历年的余银不足十万。”

    萧暥知道,古代的税收主要是田税和口赋。兰台之变后,战火连绵,土地荒芜,使田税锐减。同时,大批农人失去田地,成为豪强大户的家奴私兵。

    这些豪强氏族又大量瞒报人口,使得口赋锐减。

    所以朝廷可征收的税少得可怜。不过,不足十万钱还是震撼到他了,他知道国库很穷,但是这么穷的吗?

    廖原道:“只有向民间士绅征集,开征工程税。”

    闻正立即道:“不可,另行新增税收,只会使得百姓外逃。”

    宋敞也道:“尤其是襄州,半数人口皆是流民,本就贫困潦倒,现今刚稳定下来,就要把筑城的负担加诸到他们身上,恐有外流之患。”

    乱世里,人口就是生产力,也是兵源。

    唐隶正好顺水推舟:“中书台的诸位体恤百姓疾苦,令人感佩,既如此,这筑城之事只有暂时搁置下了,等到银钱筹齐了再动工。”

    “不必了。”萧暥道。

    闻正眉头一蹙,目光锐利地射向他。

    杨覆晒然道:“怎么?难道萧将军不顾百姓疾苦了么?”

    萧暥道:“不足之银钱,我来补上。”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脸上愕然写着:你什么?

    众所周知,满朝文武他最穷,怎么突然之间就成暴发户了?

    萧暥勾起嘴角:“我最近刚好发了一笔小财。”

    盛京系众人蓦地一怔,杨覆不由问:“萧将军哪来那么多银钱?”

    “江南商会正好到了一笔财货,可以资助铸城。”他得意道,眼梢还不老实地挑起,匪气都要溢出来了。

    “具体有多少银钱还要等筹算出来。”那是当然,他的赃物还没有清点!

    “工程的第一期银钱应该是够了的,不耽误开工。”萧暥有了钱底气都足了。

    上官朗眼睛刹那亮了起来:“银钱若到,即日便可开工啊!”

    连闻正也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

    宋敞不禁道:“多谢萧将军慷慨解囊,为国分忧。”

    他这一说,众朝臣也跟着纷纷道,“没想到萧暥不仅会打仗,还能挣钱。”

    “听说尚元城的生意越来越繁盛了。”

    “可我知道此番上元节受铁鹞卫袭扰,尚元城的生意也被波及了? ”

    “相信萧将军必有办法。”

    云渊道:“尚元城经营不易,不能让萧将军破费,这笔钱就当是借给国府的,等到今年秋的税收上来,再行归还。”

    “中书大人不用客气,这钱我挣得容易。”萧暥说着笑睨了杨覆柳徽等人一眼,眉眼间邪色飞扬,“是送上门来的生意,我没费什么劲!”

    杨覆柳徽等人心中同时一震,隐隐联想到了什么。

    襄州遇劫的岁礼,广原岭的山匪,萧暥突发的横财……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容绪告诫再三,让他们静观其变。但是眼睁睁看着萧暥正在朝堂上花着可能是他们的钱,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覆阴声讥道:“萧将军这话说的,莫非广原岭的匪军来给萧将军送开春礼了?”

    萧暥纯然不知地问:“杨太宰在说什么?”

    谢映之原本担心容绪会阻止杨覆等人当朝发难,暗中让云渊另行安排,看来他还是太小看某人的拱火能力了。

    杨覆道:“三天前,盛京商会的十几箱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疑似广原岭山匪所为,萧将军不知道吗?”

    “说甚?朕的二舅被抢了?”桓帝也伸着头问。

    刚才他还听政事听得昏昏欲睡,这下陡然就精神了。

    在桓帝看来,容绪这老不正经的,贪财好色,不仅私通萧暥,还经常教训他,给他甩脸,敌我不明,甚是可恨。没想到他也有被打劫了的一天!

    桓帝简直想亲眼看看,容绪那张保养甚佳,向来从容淡定的脸会不会也肉疼地抽搐几下。

    他有点幸灾乐祸地问,“给朕细细说来?”

    唐隶道:“盛京商会的十二箱货品包括绢帛绸缎、珠玉宝器、铜铁茶叶等,在襄州境内遭遇山匪抢掠,十二箱财货尽数被劫!简直骇人听闻!”

    然后他看向萧暥:“敢问萧将军,萧将军称已将广原岭山匪招安,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广原岭的匪兵也是萧将军所部,此事萧将军作何解释?”

    萧暥问:“请问唐少府,财货在襄州何处被劫?”

    唐隶眉头皱了下,不情不愿道:“酸枣沟。”

    萧暥又问:“酸枣沟乃何处?”

    江浔道:“此处臣知道,在成平县西,距广原岭五百余里。”

    萧暥讶道:“既非在广原岭被劫,与广原岭驻军何干?”

    “这……”唐隶一噎,

    杨覆道:“山匪向来流窜劫掠,广原岭的山匪窜至酸枣沟为祸,不足为奇!”

    萧暥道:“照杨太宰的说法,襄州方圆千余里地,共二十六座城,任何地方的商贾遇袭,都要算到广原岭驻军的账上?那广原岭的‘山匪’忙得过来吗?”

    噗——他话音一落,一边的太常卿孔丹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赶紧干咳了声,正色道:“臣认为萧将军所说的有道理。”

    杨覆阴阳怪气道:“看不出萧将军辩才了得。”

    “萧将军之言倒让臣想起一件事。”江浔道,

    桓帝伸着脖子:还有料?

    江浔道:“年前潜龙局宝船途径襄州境内,也曾遭遇水贼袭击,照杨太宰之意,莫非这也是广原岭山匪所为?”

    杨覆脸色一僵。

    众所周知,广原岭山匪虽然凶狠,但是旱鸭子,不善水战,这伙水贼的背后是虞策手下的水蛇。

    江浔又道:“襄州乃四战之地,西连渑州张繇,南接豫州虞策,局势复杂,犬牙交错,诸公不该只看表面。”

    然后他看向杨覆,目光清明锐利,“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便是大梁西北之锁钥,无论是燕州的北宫达,还是其他什么人,想要再兵袭大梁,就不容易了。”

    大梁以北除了北宫达,就是盛京王氏了。其他什么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暮苍山关城与其说防患远在燕州的北宫达,不如说防患近在盛京的王戎更实际一些。

    而盛京系的杨覆柳徽等人,向来和盛京王氏关系密切。众人都嗅到了一些微妙的气息。

    江浔又道:“如今筹建暮苍山关城,国库银钱不足,萧将军愿解囊以助,本是利国利民之好事,然杨太宰、唐少府却在此时抛出盛京商会的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之事,将矛头指向广原岭驻军,暗示萧将军纵容山匪跨境五百余里,长途奔袭酸枣沟,劫持盛京商会财货,以此证明萧将军所资之钱财来源不正,真是辛苦两位了。”

    “江浔你!”唐隶气得眉头狂跳。

    江浔不屑一顾,侃侃道:“盛京商会乃天下商会之首,财货转运必有甲士严加护送,臣不禁想问,为何偏偏在此时,盛京商会的财货就被劫了?”

    他这话一说,众臣纷纷面有恍然之色。

    廖原道:“莫非是刻意为之?”

    简而言之,就是盛京王氏自导自演,勾结杨覆、唐隶等人贼喊捉贼,栽赃嫁祸,欲干扰暮苍山关城的建设!

    不单是朝臣们,连萧暥也诧骇不已,还有这操作?原谅他以往太单纯了,他怎么就没想到?

    难怪谢映之说,要做就要做彻底……

    要抢就把盛京商会一起抢了。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草,太狠了。

    “一派胡言!诸公……诸公不能信他……”唐隶面如死灰,仿佛当年文昌阁策论时的噩梦重演。

    杨覆道:“江浔,你有何证据?”

    江浔坦然道:“我没有证据。”

    杨覆长出一口气,简直像捞到一根救命的苇草 ,“那你就是在诛心!”

    “杨太宰说广原岭驻军劫了盛京商会的财货,可有证据?”

    “这……”杨覆嘴角抽搐了下,

    江浔词锋犀利:“难道杨太宰不是诛心在前?”

    杨覆已是冷汗涔涔,这小竖子比当年更锋锐了,他声势一挫,不知所措地看向柳尚书。

    柳徽暗中冲他摇了摇头,不必再说了,这局他们已败了。

    目前郑绮等人都负伤在家休养,他们朝中的势力太弱,而且双方都没有证据,只靠舌辩的话,他们根本敌不过江浔这小子。

    他看似公正道:“既然双方都没有证据,此事就不必再议,也议不出结果,且老臣以为,萧将军言之有理,如果盛京商会之财货在襄州其他的地方遇袭,与广原岭匪兵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只要在襄州境内遇袭,就跟高刺史有关。这点诸公有疑问吗?”

    高严作为襄州牧,总管襄州全境。商队在襄州遇劫,高严难辞其咎。这话不偏不倚,无懈可击。

    “那么高刺史身为襄州牧,应该给朝廷一个解释。”柳徽道。

    朝臣们纷纷点头称是。

    闻正立即道:“既要追责,便要清楚是谁之责任。”

    他向来敬重高严为人,没想到尚书台这些人攀咬萧暥不成,竟又将矛头指向高严。

    唐隶道:“这还用问,高刺史身为襄州牧,治州不严,境内山匪猖獗,使得世族惊惶,商贾不行。请高刺史赴京述职,并接受调查,有何不可?”

    闻正道:“高刺史主管襄州政务庶务,然整顿州兵、防范匪患,是襄州司马之职责,若要追责,该先查问襄州司马田轲。”

    田氏乃襄州大族,这话一说,朝中的田氏族人顿时坐不住了。

    中散大夫田嵩惶然道:“诸公,诸公!世人皆知,襄州军战力羸弱,兵器老旧,士卒倦怠,岂是田轲一人之过。”

    朱优的襄州军有多弱鸡,那是天下闻名。在长期的诸侯混战中,襄州之所以没有被其他诸侯吞并,是因为襄州的匪太厉害了,出了名的军弱匪强。

    当年襄州最厉害的武装就是禄铮黄龙城的重甲武卒。禄铮在黄龙城广置酒池肉林,使天下绿林好汉纷纷来投,禄铮本人也是山匪出身,说白了就这是一支匪军。

    有禄铮强横在前,田氏不得已将田姝嫁给禄铮为妻,禄铮让田家小舅子坐领襄州大部分兵马。

    在禄铮落败后,萧暥为安抚襄州士人,除表奏高严为襄州牧外,襄州其他事务照旧,兵权依旧掌握田氏手中。

    田轲为襄州司马,掌管襄州全境军事。甚至连当时魏西陵在襄州练兵之时所训练的数万新军,在名义上,也是要听从田轲这个长官调遣的。

    田嵩几乎哭诉道:“诸位,襄州军士卒老弱,军纪涣散,战力不歹,田轲也有心无力啊!”

    闻正道:“既然襄州匪患不休,襄州军老旧懈怠,难以应对,征兵刻不容缓!”

    柳尚书猛然反应过来,手中笏板差点滑落在地。中套了!

    田嵩见有脱罪的机会,赶紧道:“闻部丞所言甚是,臣请朝廷征兵备甲,清剿匪患,还襄州士绅百姓以安宁!”

    “征兵剿匪,通商安民,臣附议。”群臣纷纷附议。

    杨覆柳徽等人面色灰败,知道征兵已无可阻挡。

    最后田轲被降为副司马,萧暥顺势任命了瞿钢为襄州司马,统领襄州军,全权负责征兵事宜。不仅征兵,顺便还将田氏在襄州的军权给回收了。

    他和北宫达大战在即,襄州拥有黄龙城军镇、武库和兵工厂,大战一起,襄州就是他的大后方,必须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不容任何人染指。

    借着这次朝会和盛京系的发难,征兵,换将,一气呵成。

    此次朝会在各方面的推动下,倒是简单高效,散朝的时候才刚过巳时,吃午饭还早。

    萧暥不急于回府,驱车穿过大梁城。

    阖城大索还在继续,街上不时有持戈执剑的士兵巡逻,严阵以待,各个里坊的坊门口都有查询的官兵,任何车马、行人都要经过身份核对才能进出。

    但尽管如此,沿街的商铺都已陆续开张,上街采买的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江浔确实是个精干的能臣,一边紧锣密鼓地推进阖城大索,一边有条不紊地恢复民生和商业,两不耽误。

    只是阖城大索已经七天了,却还是没有铁鹞卫的下落,萧暥心道:这两名铁鹞卫难道还真会遁地之术不成?

    在大梁南门出示了将军府的通行令牌后,大梁城门徐徐打开,清早刚下过雨,驿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出城南行十余里有一处临水而建的庄园,名为别园。

    大梁城中的豪门富户在城郊有庄园是很常见的,此处的庄主姓褚,萧暥盲猜应该是玄门的产业。

    早春,翠竹掩映间,残雪渐融汇成涓涓细流,沿着园内人工开凿的小溪流淌,溪边堆土成山,奇石叠嶂,竹篱小桥,颇具匠心,还有几分难得的乡野之趣。

    萧暥步过石桥,就看到了花木掩映间,山堂前十多台香樟木大箱摆放地满满当当。

    出于谨慎,谢映之提议,这些‘不义之财’不要进城,而是被运到了这里。

    萧暥负手走过来,华丽的绢帛,精美的漆器,书画香料等等各色物品琳琅满目,看得他眼花缭乱。云越正一丝不苟地清点登记。

    萧暥拿起一个玲珑的手炉,朱漆描金,制成矮矮敦敦的南瓜形状,颇为雅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挺有品味的。

    “这些都是岁礼?”萧暥问。

    “不,这些是盛京商会的货品,岁礼在堂屋里。”云越说着遥指了指山堂内的八台大箱,黄灿灿的马蹄金映得满室生辉,壕气扑面而来。

    萧暥收回视线,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红泥小火炉。

    难怪了,原来是盛京商会的,连一个手炉也那么别致。不愧是容绪先生的品味。

    这批货价值不菲。

    把手炉搁回原处时,萧暥心中不由暗暗叹气,他劫了盛京商会的货品,也就意味着他和容绪之间这微薄的一点信任也破裂了。他的火油生意是没指望了。

    谢先生这一招是真狠,不仅不动声色地断了他和容绪做生意的念头,还摧毁了他们之间本来少得可怜的信任,恐怕还有暗中警告容绪的意味。

    “谢先生呢?”萧暥问。

    云越道:“在瀑布那里。”

    萧暥一惊:这里还有瀑布?

    他循着水声走去,沿着回廊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处峭壁陡立,假山奇石浑然天成,‘峭壁’间一道飞流直下。

    谢映之正在和此番运送这批战利品进京的狍子说话。

    春雪未融,映着几丛寒梅,疏影横斜落在他一身白衣上。

    他的声音在隆隆水声间听不真切,只觉得清雅温煦,如沐春风,怡人心神。

    狍子毕恭毕敬看着他,腰背笔直如秤杆,即使是西征时在军中,萧暥都没见得狍子身板站得那么挺。

    在他身旁,谢映之长身玉立,宛如不染世间烟尘的谪仙。

    他似乎正在交代些什么,说到紧要处,便随手攀折一段梅枝,在雪地上漫不经心地画了起来。

    狍子凑上去观看,魁梧健硕的身形把竹叶间的光线都遮挡去大半,他生着一张粗野凶顽的脸,在谢映之面前却听话地像个蒙稚孩童。

    这两人气质迥异,仿佛凶神恶煞的山匪和高洁俊逸的谪仙站在一起,画面堪称诡异。但在狍子近乎虔诚的注视中,又显得出乎意外的和谐。

    谢映之神色怡然,眉宇间清宁和煦,他似乎在给狍子耐心讲解着什么,手中枝条点兵布阵一般挥洒自然。连旁边的几个匪兵都不由自主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凑过去听讲。

    不知道谢映之说了什么,几个威壮的汉子都腼腆地像个小学生一样,黑色的脸堂都紫红了。

    萧暥简直怀疑人生:这些萌态可掬的憨憨们是广原岭杀人越货的悍匪?

    等到众人散去,谢映之笑意盈盈朝向他看来。

    他必然早就发现自己了,萧暥干脆上前问道:“先生刚才跟他们说的什么?”

    谢映之道:“也没什么,教了他们一些劫掠的技巧。”

    萧暥:……

    随即他想起方才谢映之从容淡定的姿态,怎么觉得他干这一行轻车熟路的?谢玄首?映之?

    谢映之见他满脸一言难尽的神色,失笑道:“除夕我去了趟广原岭。”

    萧暥更惊诧了,大过年的,进山匪窝?

    听说过谪仙下凡的,但没听说过谪仙下凡进匪窝的……话本都不带这么演的……

    谢映之悠然抬手抚过他腰背,两人沿着翠竹掩映的卵石小径并肩而行,就听谢映之娓娓道:“我拜访了山寨诸位头领,也领略了兄弟们的豪气。”

    他说得云淡风轻,萧暥却脑阔疼,他是最清楚那帮子山匪是什么德行,没调戏他就算很给面子了!

    他又看向谢映之,他手中还拈着刚才折下的红梅,随风轻摆,映着他白衣胜雪,数不尽的风流。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没有调戏他?

    “先生是怎么收服他们的?”萧暥想起狍子毕恭毕敬的样子。

    谢映之眸中若有所思,随口道:“赌酒我赢了。”

    萧暥脚下一跌:“赌酒?谢先生?”

    谢映之欣然道:“长桌海碗流水席,绿林之风果然豪爽。”

    萧暥:谢先生,形象啊!注意形象!

    他实在脑补不来谢映之衣衫飘然地跻身于一众吆五喝六山匪糙汉间,大碗喝酒。

    “次日,诸位头领还带我游览了山间胜景。”

    萧暥:卧槽,他还留宿了……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 “参观了萧大统领在广原岭的住处。”

    萧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质朴粗犷,不失豪阔,卧榻也挺宽敞的。”

    靠!萧暥心中警钟大作,狍子不会把要娶几房压寨夫人的事都说了吧?

    他眼梢撩起,心虚地瞟向谢映之。

    谢映之轻拂着手中的梅枝,笑如春风,看得人目眩神迷,“没想到萧统领的志向很大啊…”

    “咳咳。”萧暥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冷风。

    花枝随风轻颤,在他胸前轻轻一点,有暗香拂过,就听谢映之道:“先把身体养好。”

    萧暥:怎么觉得他话中有话……

    谢映之点到即止,已经沿着回廊漫步而去,“如今春耕、筑城、征兵皆已展开,我等所谋之势,也已蓄势待发,备战事宜有我与云先生及中书台诸君筹备,主公可安心修养。”

    萧暥:等等,这话什么意思?让他别管了?安心养老?

    虽然萧暥知道他一个老弱病残,在政务庶务上,也非他的强项,有谢映之和中书台的诸君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且西征之后,他劳损过度,身体一直病恹恹的,不把身体养好,扛不住将来的北伐鏖战。

    话虽如此,但让他放下诸事静心怡养,他又做不到。

    “先生,尚有件事。”萧暥提醒道:“阖城大索已经七天,仍没有铁鹞卫的踪迹。”

    “还有东方冉潜,他潜伏大梁多年,对雍州极为熟悉,如果他投靠了北宫达,对我们不利。”

    单就这次,东方冉刚投靠北宫达,又是掳掠皇帝,又是血洗仙弈阁,此人毒如蛇蝎,若他真被北宫达所重用,就颇为难缠了。

    谢映之道:“主公说的是,如今大势已经展开,确该腾出手处理一下这些枝节了。”

    萧暥蓦地想起谢映之曾说过的谋势与谋力之别,这些事在他眼里,大概就是局部之力。此前,大势未启,所以他才不急着解决他们。

    “至于东方冉。”谢映之眸色微沉,“即使他投奔北宫达,我们也可以让北宫达不用他。”

    “怎么让北宫达不用他?”萧暥好奇问。

    谢映之微笑了下,将手中的花枝递给萧暥,“主公静候佳音即可。”

    片刻后,

    云越被他手中的花枝晃得眼花缭乱。

    “主公,此番所获银钱两万,绢帛五百匹,珍珠三十觞……”

    萧暥听完汇报:“都交予谢先生处置吧。”

    云越:“是。”

    “那个南瓜手炉给我留着。”他喜欢食物造型的器皿,看着怪好吃的。

    “是。”

    云越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孩子又怎么了?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收了谢先生的花……

    ***

    燕州首府

    城门前,长风如刀,席卷着碎雪呼啸而过。

    守城的士兵穿着厚实的皮甲巡于城头,眼看着天色已暗,风雪更紧,他们正准备关闭城门。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沿着驰道顶风冒雪而来,车轮碾过泥水飞溅。

    马车没什么特别,只是那驾车的人左肩甲上刻着鹰徽。

    铁鹞卫!守门士兵赶紧退后。

    马车长驱入城后,停在了客曹署的门前,厚实的暖帘掀起了,走下一个高瘦的人,风帽下露出半张灰白的脸,泥塑木雕一般僵硬。

    门吏想要上前查问,但在看清了那可怖的面目后,哆哆嗦嗦倒退进府中。

    “嵇大人,大人!”

    东方冉跨门而入,旁若无人。

    片刻后,尚客令嵇平愁眉不展:“东方先生,你怎么还敢回来?”

    客曹署负责的是招贤纳士。但凡想要投效于北宫帐下,都要先到客曹署登记。

    但是投效北宫达的名士太多,东方冉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他相貌可怖,即使有郢青遥和嵇平的推荐,北宫达仍不予理会。当时嵇平还建议过东方冉备些金银礼品,拜访北宫达最信任的谋士之一俞珪,由他去举荐,也许效果会好些,至少能见主公一面。东方冉不以为意。

    此刻嵇平再次见到他,冷汗涔涔:“主公昨日刚接到雍州的消息,铁鹞卫在大梁全军覆没,这会儿正大发雷霆!”

    “先生你闯大祸了你知道吗?没有主公的命令,你怎么敢擅自调动铁鹞卫劫持圣上,屠杀士人,你们……你们给主公惹下大麻烦了,他如何会饶恕你们?”

    “先生,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吧,我今天就当没看到你。”

    东方冉只道:“我要见北宫将军。”

    “先生你疯了吗?主公正在气头上,要缉拿你和郢副都尉问罪,你这不是自己送上去吗?”

    东方冉阴森森一笑:“至少现在北宫将军肯见我了。”

    “先生!”嵇平简直要急哭了,“先生没有寸功,却有大过,主公他会杀了你,功业能比性命重要吗?”

    东方冉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

    他笃定道: “嵇公尽管禀报主公,无论是我被北宫将军启用,还是我被捉拿下狱,对公而言,都是一件功劳。不是么?”

    第346章 迷途

    天色已暗,燕北府前滴水成冰。

    府堂上,熊熊火光照着四周粗壮的乌金麟纹角柱。金粉云龙屏风前,北宫达高据而坐。

    他年过不惑,广额阔面,浓眉美髯,狭长的眼睛倨傲地眯起,使得那天生贵气中显出了几分多疑。

    在他座前,谋士武将分列两旁。

    东方冉昂然走入府堂,火光照在他脸部惨白的面具上,显得死气沉沉,唯有眼睛处黑黢黢的空洞中偶有幽光闪烁。

    北宫达不悦他的外貌,当即道,“拿下。”

    立即有刑吏执着铁镣上前。

    东方冉扬声道:“听闻北宫将军礼贤下士,这就是将军的待客之道?”

    北宫达面色阴沉:“东方先生怂恿铁鹞卫副都尉郢青遥,私自派兵袭击都城,劫持天子,事既不成,又袭取仙弈阁,屠杀士人,败坏本公名声,最终还使铁鹞卫全军覆没,本公向来赏功罚过,不处置先生,难道还要奖赏先生不成?”

    东方冉道:“此番行动,原本就是按照明公的意愿,如何是私自出兵?”

    “大胆,你背着主公,串通郢青遥劫持天子,屠杀士人,罪大恶极,还敢诬赖是主公所指使?”一名面白少须的文士道。

    东方冉从容不迫看向他,猜测此人大概就是俞珪。

    之前他被晾在馆驿的时候,嵇平就曾建议他使些银钱去讨好俞珪。俞珪此人贪财好利,比较容易搭上线。

    北宫达帐下谋士如云,大致分为两派,钟纬代表的燕州本地士人集团利益,俞珪则是外来士子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两派意见经常不和。

    东方冉道:“若说起来,这还与俞先生提议有关。”

    俞珪脸色一变:“你这妄人,死到临头休要胡乱攀扯 !”

    东方冉道:“俞先生是否曾经谏言北宫将军,于燕州另立天子?”

    俞珪道:“我谏言主公另立天子,没让你掳掠当今皇帝!”

    西征之后,萧暥让天子下诏,任命曹璋为凉州牧,使得诸侯再没有发兵凉州的口实。北宫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中握着个天子,可以对诸侯发号施令,不管做什么事都名正言顺,实在好用,于是他非常后悔当年兰台之变,为什么没有早点勤王,抢夺皇帝。让萧暥占了先机。

    于是俞珪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既然萧暥可以立个天子,北宫达也可以立。俞珪在流落幽燕的魏氏族人里挑来捡去,就选中了三岁的魏涵。三岁的娃娃比较容易控制。

    东方冉问:“北宫将军是否曾立魏涵为帝的打算?”

    北宫达面露不悦:“他萧暥能立一个皇帝,我为何不能。”

    东方冉道:“恕我直言,当今陛下是先帝嫡子,魏涵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宗室子,血统上怎能和先帝之子相比?”

    “再者,如果明公立魏涵为帝,那么江州牧魏西陵是不是更可以自立称帝了。明公别忘了,魏将军不仅是皇室宗亲,他的先祖贤国公更是文皇帝看中的储君人选。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兰台之变后,士林中多少人想拥戴魏淙为帝。他们当年可以拥戴魏淙,现在也可以拥戴魏西陵。”

    “东方先生怕是不了解魏将军吧,哪怕刀剑加身,他都不会自立称帝的。”俞珪冷哼道。

    连钟纬也道:“国无二主,陛下尚在位,魏将军断不可能自立为帝。”

    “既然钟先生也说了,国无二主。”东方冉阴声道,“魏将军不会称帝,那么,他是否能容忍有九州第二个皇帝?”

    “既然国无二主,那么其中一个必是冒充皇溯正统的谋逆之罪,比较当今陛下乃先帝嫡子,和北宫将军所立的三岁稚子,魏西陵会偏向谁?到时候,萧暥只需让皇帝下一道诏书,命魏西陵维护国本正统,出兵剿灭逆贼,诸位觉得,他会不会奉诏来攻燕州?”

    “来的好,我正想领教!”旁边的猛将庞岱一双虎目精光灼灼,难掩跃跃之状。

    北宫达阴沉地掠向他,让他闭嘴。

    东方冉道:“明公若想再立一个皇帝,这位新帝血统尊贵,站得稳,尚可一争,但若站不稳,便人人得而诛之了,到时候响应天子号召前来讨逆的,还不止是魏将军,连豫州虞策,蜀中赵崇,渑州张繇也会来分一杯羹的,明公此举岂不是引火烧身?”

    北宫达沉默不语。

    东方冉又道:“所以,另立皇帝哪有当今陛下好用,我使铁鹞卫乘萧暥离京之时,将陛下请到燕州,这样萧暥手中没有了皇帝,而皇帝在明公手中,明公才能名正言顺挟天子以令诸侯。”

    俞珪冷笑:“那么现在呢?陛下没有请来,铁鹞卫倒是折进去了。”

    东方冉叹了口气:“行动失败是因为分兵所至。”

    “分兵?”铁鹞卫统领徐放惊诧道:“你们只带去了三十余人,怎么分兵?”

    东方冉无奈道:“其实,郢副都尉只派了五人前往延请陛下。”

    五人?徐放愕然,五人就想劫持皇帝?真当金吾卫是纸糊的吗?

    “那其余的三十二人呢?”

    北宫达面色阴沉:“这还用问,必然是去袭击仙弈阁雅集的士人了。”

    东方冉道:“北宫将军英明。”

    “不可能,青遥不是滥杀之人!”徐放不解道:“她为何要屠杀那些士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东方冉作态道:“莫非郢副都尉和大梁士人有什么仇怨?”

    他这话一说,北宫达狐疑地眯起眼睛。

    当时郢青遥带着五十多族人来投奔他时,他就不怎么想收留,是徐放看她身手了得,乱世里,一个女子带着一大族人也不容易,就收下了她。后来她屡立功劳,被擢升为铁鹞卫的副统领。

    俞珪本就看这些人碍眼:“我早说过,郢青遥乃丧家之犬,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屠杀士人,怕是在为张缉等人报仇。”

    东方冉道:“也是我失察,错信了郢青遥,我怎么也没料到,她居然会临时起意,怀恨报复,率军袭击仙弈阁聚会的士人,导致此事功败垂成。我还以为明公帐下都是忠勇信义之士,哎……没想到有此等小人。”

    北宫达面色铁青:“郢青遥人在何处?”

    东方冉道:“以郢青遥的身手,逃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捅了那么大篓子,不敢回来见明公了吧?”

    北宫达眼中闪过一丝阴厉,“将郢青遥所部族人,高过马背的男子尽皆斩首,余者为奴。”

    徐放赶紧道:“主公息怒,如果这样,郢青遥就铁了心不会来!说不定还会投靠其他诸侯,为其族人报仇。”

    他又掠了眼东方冉惨白的面具:“主公也不能只信一面之词。”

    北宫达目光幽沉。

    俞珪讨好道:“主公,不如将这些人都下狱,然后放出风声去,让郢青遥回来领罪。”

    北宫达道:“就照你说的办罢。”

    他又看了眼东方冉,那张惨白的面具让他感到不祥。

    他随口道:“东方先生就当个军师吧。”

    片刻后,日暮的风雪中,男女老少五十多人被驱赶至燕北牢城。

    “阿公!”

    骨瘦如柴的老人滑到在雪地上,脸色青紫,稀疏的苍发在风雪中狂舞,阿黍抓起一把雪在他脸上使劲搓着,

    “阿公,再坚持一下,阿青姐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别装死,起来!”差役的皮鞭狠狠落下。

    阿黍只觉得背后火辣辣的一记,咬着牙拼命搀起老人,一老一少艰难地跟上队伍,雪野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

    瑶华宫里,灯火通明。

    贺紫湄不紧不慢挽袖调着香:“阿姐,大梁城门紧闭,没有将军府的通行令,就算你出了宫,你怎么出城?”

    郢青遥忧心忡忡:“已经七天了,燕州恐怕已经得到消息,北宫达此人外宽内忌,我怕他会对阿公他们不利。”

    贺紫湄轻描淡写道:“总不会杀了他们罢?”

    贺紫湄并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这些人既无武力,又不会秘术,只会成为累赘,苍冥族的大业不需要这些废物。若北宫达真杀了他们,她倒是乐见。只可惜北宫达此人太好面子,杀这些无足轻重的人,却搭上迁怒滥杀的名声,就太不划算了。

    她嫣然道,“阿姐,北宫达不会的,因为杀了他们,对他没有好处,而且不是还有那个徐放吗?我听着他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

    郢青遥蹙眉道:“紫湄,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调笑?徐都尉为人仗义,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紫湄巧笑:“我是说他倾慕阿姐,一定会尽力护着阿公他们,而且北宫达帐中那么多谋士,他们也会劝他,留着阿公他们来牵制你,攥你回去,所以,阿姐可不能自投罗网。”

    郢青遥叹气道,“但在这宫里,我度日如年。”

    贺紫湄眼波浮动,在她看来,那些老弱族人已经救不了了,只有郢青遥视他们为族人,家人。

    “阿姐,我已将此间的情况禀报主君,还是等主君的指令罢。”

    郢青遥神色一凝,仿佛火光也映不亮她的容颜,“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阿公他们的生死。”

    乱世中人命轻如鸿毛。

    贺紫湄凝视着她,“阿姐,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我们赢了,我们苍冥族才有在这个世上的生存权。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隐姓埋名,过着苟且偷生的日子吗?”

    烛光落在她眼底,灼人的火焰隐隐燃烧,“主君所谋是大业,大仁不仁,要成大业必有牺牲。”

    她话音未落,垂地的帐幕忽然被一道劲风掀开,紧接着一支铜杵凌空贯来,贺紫湄轻巧一避,手边的披帛化作长蛇卷住了铜杵。

    张伍目睁欲裂:“你们这些苍冥族余孽,竟敢利用主公!”

    他这几天藏在瑶华宫,伤养得好了一半,今天刚好听到了宫里宦官们低声交谈,城中流传着出他们被萧暥俘虏,背叛了北宫达的谣言。张伍心急,忍不住前来找郢青遥。

    但没想到,竟原来是如此!他早就怀疑郢青遥目的不纯,再一想到这次死去的三十多名铁鹞卫,顿时激怒攻心。

    贺紫湄目光一厉,冷笑道,“既然如此,只有除掉你了。”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一道尖厉的嗓音道:“陛下驾到。”

    双方同时一震。

    风吹动暖帘,宫灯照得桓帝脸色发绿,里头怎么好像有男人?

    ***

    将军府,寝居里。

    谢映之挑起丝帐,果然……

    他清冷的目光落到云越身上:“主公去何处了?”

    谢映之洞悉微毫,云越不敢欺瞒,老实交代:“主公觉得别园风景不错,想在那里玩赏一会儿。”

    白日谢映之诸事繁多,便先行回城,让云越留下清点财货。

    当时萧暥就顺水推舟表示,他现在无事可做,可以搭把手。

    等到财货清点完毕后,萧暥又赖唧唧地不肯走,财迷兮兮地表示想在金银珠宝堆里睡一觉,打发云越先回去。

    “主公我贫困潦倒半生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就让我当一回守财奴,你先回去,嗯?”

    …

    谢映之长眉微蹙,天都黑了,居然还没回来。

    城郊,天色已暗,晚风吹上来有点冷。萧暥冻得手脚冰凉,还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下午云越刚走,他就跑了。封城那么多天,他快憋死了。

    虽然江浔很努力地恢复大梁城的营业了,但也只能保证百姓客商的衣食住行,城里没地方可遛。

    加上这些日子,谢玄首把他照看地太周全,萧暥就纳闷了,这人整天那么忙,春耕征兵筑城的事儿,哪样不是他一手抓?连九州的情报,往来的信笺都是谢玄首亲自过问,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绝对是劳模的典范!

    可就这样,谢映之居然还能对他的一举一动洞察纤微。

    谢映之看似无为,放任自流,但若一旦萧暥跃跃欲试想要做些什么小动作,就立即能感到仿佛无处不在般的约束。

    现在他难得有机会出城透透气,遛个弯,当然不肯就这样回去。

    这不春天来了吗?

    他换了身衣裳,挑了匹马,还牵走了看家护院的小黄犬。

    当然,他溜出来,不想连累他人回去被谢映之责罚,干脆谁也没带。

    容绪的货品里还有弓\箭,虽然那弓花里胡哨的,箭也长得不大正经,一看就是给纨绔子弟用的,不知还用了什么劳什子香料,引得一只苍蝇嗡嗡地跟着转。

    他挎着弓,骑着马,左牵黄,右擎苍,大模大样地出去玩了。

    早春的郊外,一片的枯黄草原,远远地能看到山峦起伏的轮廓。萧暥还从来没有在大梁城郊游玩过,他看山看水的,不时又纵马追逐草丛间的山鸡野兔。只是容绪那弓还真是公子哥儿的摆设,他试了试,连五斗之力都没有,根本射不远。就是他目力再好,也无济于事。

    不但如此,狗还丢了……

    萧暥脑阔疼,不会是啥稀罕品种罢?毕竟玄门养的应该都不简单。但谢先生那么高深莫测的人,怎么养的狗好像不大聪明的亚子。

    眼看天黑了,四野茫茫,狗没找到,还迷路了,着实有点惨。

    他此刻身处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间,树木参天,连绵没有尽头。风吹过丛林,碎雪纷纷,林间寒寂,萧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生火驱寒。

    他驱马向山背而去,马蹄踏过一块积雪覆盖的界碑,昏暗的天光照着碑上刻着的几个字:私苑禁囿,擅入击杀。

    第347章 凶兽

    大梁城郊,很多豪强富商在此处购买土地,开辟庄园,其中以蒙仲的碧游山庄最为气势豪阔。

    碧游山庄依山而建,辟地千顷,囊括了莽莽苍苍的丛林,浩荡的湖泊,一望无际的草场。

    现在还是早春,原野上积雪未融,白茫茫一片寂寥。但是等到开春以后这里就热闹了。

    蒙仲呼朋唤友游猎于此,世家贵胄,高门纨绔,江湖豪侠,三教九流汇集。

    蒙仲将养了一冬,长了一身膘肥的野兽散放进猎场中,为了增加趣味,蒙仲仿照北狄人在草场上搭建穹帐,众人皆着北狄胡人的服装,白天狩猎,晚上纵乐,蒙仲还会让人去访来各色的美姬,让她们着胡服,穿梭在豪客们之间,纵情声色直到天亮。这可比每年皇家的秋狩吸引人多了。通过这春猎,蒙仲结交天下贵胄豪侠,庄中门客三千。

    除此之外,蒙仲每年还会特地从异邦高价购买珍禽异兽,置于猎场中。引众人追逐为乐。

    今年的奇珍异兽除了雪豹鬣狗等,还有一只金鳞貂。这东西不是貂,只是体型身长和貂差不多,所以得名。

    别看金鳞貂个头不大,但生性嗜血,凶猛异常,速度还快如闪电,且背上覆着金鳞,犹如铠甲般刀枪不入。

    ‘不知道怎么样的好汉能猎获它?’管理兽苑的老管事心想。

    这畜生阴诡得很,善于突袭,专咬人脖颈手腕等处。迄今为止,已经害了好几人的性命。一个月前,老管事就亲眼看到饲者张五郎被咬断了喉咙,蹬着腿在雪地里咽了气,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还不如富贵人家养的一只貂。

    老管事也害怕那畜生,每次走过,都觉得毛骨悚然,好像那畜生随时会破笼而出咬住他的脖颈。

    因为金鳞貂性情暴躁,关在院子里冲撞地铁笼子哐哐直响,简直像打铁铺子一样,反正那畜生一身甲胄不怕撞。还有它叫起来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又像小儿嚎哭,晚上经过,都让老管事不寒而栗。

    他一直指望着等春猎开始,能有个好汉把这畜生猎了去。但是这畜生凶狠狡诈无比,说不定猎不到还得搭上性命。

    老管事知道,那些贵胄富豪玩的就是这个刺激,捕猎金鳞貂时,他们才不可能亲自下场去,都是由他们麾下的勇士门客前去和金鳞貂搏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罢了。到时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送命。

    乱世天下,战火纷飞,这些贵胄们既好战又畏怯,试图通过这种扭曲的方式来寻求刺激,满足他们扭曲的欲\望。这是他们的乱世狂欢。

    天色已暗,老管事提着风灯经过关金鳞貂的饲院,今天竟鸦雀无声,院里格外的安静。一种不祥的感觉弥漫上他的心头。

    他颤巍巍地打着风灯照了过去,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重蹈张五郎的覆辙。

    雪地上有怵目的血迹。

    饲养金鳞貂的笼门开着,旁边趴着一个人,一只手仍旧保持前伸着的状态,像要拼命关上笼门。

    老管事吓得倒退了几步,

    “救……救命”灯光照射下,那人被咬断的手腕露出森森的白骨,

    老管事一哆嗦,灯啪嗒地落在地上。

    碧游山庄,万乘堂里,灯火通明。

    虽然已是早春,但是山庄里仍燃烧着火龙油取暖。此间的烟道暖炉都是由容绪亲自设计的,虽然外头冰冻三尺,大堂上却温暖如春,笙歌乐舞。

    蒙仲懒洋洋靠在凭几里,手耷在膝盖上,大咧咧架起一条腿,坐姿颇为江湖气,在王戎看来,却有些不恭,有失礼数。但他今天是来谈生意的,不计较这些小节。

    他开门见山道:“我想要买金鳞貂。”

    蒙仲也很干脆:“不卖。”

    王戎面色一沉:“中书台推行春耕,让雍州所有的土地都要改种粮食,蒙庄主这猎场都保不住,今年的春猎怕是办不成了,留着金鳞貂也没用罢。”

    王戎还是改不了曾经的摄政王姿态,商谈的话,他说出来都像威压。可惜王氏把持朝政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蒙仲才不会卖这个旧账。

    “中书台不仅要推行春耕,还要铸城,暮苍山关城一建成,王将军是否如芒刺在背?”蒙仲笑着喝了口酒,不留余地地指出,“你比我难受。”

    王戎神色勃然,但想到容绪曾说,经商者要有雅量才能成事。

    他压下怒气,阴声道,“那庄主要怎样才肯卖金鳞貂?”

    蒙仲道:“金鳞貂的鳞坚硬无比,可以做成护心甲,刀箭不入,金鳞貂的骨可入药,血可炼丹,浑身都是宝。想要此物,便是想结交寻常金钱宝器结交不了之人,王将军说句实话,你想用它结交谁?北宫达还是萧暥?”

    王戎眉心一跳,蒙仲这厮果然不是普通的江湖豪客,他的消息灵通,恐怕对于天下形势的敏感度不亚于自己。

    其实他此番进大梁,名义上是收到了铁鹞卫袭大梁,欲劫持皇帝的消息,前来向皇帝问安。

    事实上,他是想和容绪见一面,并商量下一步对策。但在半途上,他又收到了盛京商会财货被劫的消息,心中骤紧。

    看来萧暥是真要撬动盛京王氏了吗?

    于是他延缓一天进城,先来了碧游山庄找蒙仲,想买下金鳞貂送给北宫达,表明结好的诚意。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阵急促的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去,问问出了什么事?”蒙仲烦躁地对一名侍从道。

    那侍从还未出门,庄园的主事就急步入堂,面色惊慌:“庄主,金鳞貂跑出去了!”

    ***

    晓月初升,月光从稀稀落落的枯枝间照下来,丛林中时不时有幽暗的绿光闪过,雪地上可以看到野兽留下的脚印。

    萧暥紧了紧腰间的猎刀。说实话,这刀很不好使。刀鞘花样繁琐就算了,刀柄还是S形的,镂刻了条不伦不类的人鱼,这就很影响握上去的手感了。

    用刀剑,手感很重要,刀柄和手掌贴合度越好,刀剑使用起来就像是手的延伸,运用自如。

    可这刀柄,萧暥一试图握紧,掌心就得贴着人鱼前凸后翘的体型,搞得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好意思握下去,泥煤的容绪,太变态了!

    萧暥又看了眼那花里胡哨的弓箭,还好没被容绪设计成丘比特。容绪最近这是怎么回事,春天要到了吗?怎么心态都跟怀春少女似的?设计师都这样吗?

    此刻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周遭林间一片黑沉沉的。萧暥知道,他今晚是走不出去了。

    他找了个避风处,想升起火堆取暖,一方面可以驱赶野兽,如果这附近有人,说不定看到火光还能过来带他出去。

    他娴熟地掏出猎刀,砍下松枝,抖落残雪,充作柴火,就在他弯下腰时,他隐约看到树底下的积雪松动了下,紧接着他闻到了一缕细细的血腥气。

    不及细看,什么东西就破雪疾射了出来。腥风过处,他敏捷地一偏头,冰凉的鳞甲擦着他颈侧而过,一股野兽的腥膻味冲入鼻腔。

    萧暥反手一刀,连同那玩意儿一起钉进了树干。

    随着一声尖利的怪叫,萧暥手一僵,听那声音还以为钉了个婴儿,再一看,月光下黑乎乎的一团,像个小型动物。

    “松鼠吗?”他心道,这个……他算不算残害小动物?

    等萧暥把火堆生了起来,这才看清楚那‘小动物’的真面目。草!一排尖牙,跟食人鱼似的。背上还长着金灿灿的鳞甲。

    这特么是只麒麟?

    但是说是麒麟也不像,这比瑞兽麒麟要凶悍多了,看着像只凶兽。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东西,再一想刚才这玩意儿大概是想偷袭自己,够精的啊,一上来就想咬脖子。

    因为这‘麒麟’背上覆着鳞甲,他这一刀刚好穿过这东西脆弱的肚皮,一刀给了它一个对穿。

    他今天也算是出来打猎的吧?可是猎到这么个东西就有点一言难尽了,这东西能吃吗?

    早春二月的大梁郊外,山间积雪未融,他现在饥寒交迫,古代又没有手表,他猜测现在还只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也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遭还会越来越冷。到了深夜,搞不好这林间雪原要跌破零下十度,是要冻死人的。

    他这娇病的壳子禁不起冻,也禁不起饿,除了生火取暖外,他还得补充点热量。

    他只好自己动手把这东西刨开洗干净了,学着烤乳猪的模样,抽出一支羽箭,穿过那东西,支在火堆上烤起来。

    萧暥这个人向来随遇而安,他既馋好吃的东西,也什么难吃的东西都吃过,比如西征的时候,那又冷又硬的风干肉。嚼得他牙根酸痛。一转眼,魏瑄就给他开小灶炖鱼汤。

    他注视着林间那一小堆篝火,火苗烧得松枝噼啪作响,回忆在寒夜里炸开。

    离开江南已经一月有余,那孩子不知道如今过得怎么样?在这雪夜篝火前,忽然怪想他的。

    虽然萧暥可耻地每次都是饿的时候想念魏瑄。

    但谢先生说得没错,魏瑄这孩子太孤独,他不仅需要温柔的老师,更需要同学,需要和他年龄相仿的朋友,说不定这会儿魏瑄正窝在寝室里,和室友们打牌看话本聊姑娘,他这个叔瞎掺和什么。有代沟的懂不懂。

    他在这里东想西想地瞎惦记,会不会害得魏瑄打喷嚏?他听说,被人惦记的时候是会打喷嚏的。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鼻子里吸入一丝凉气,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靠,谁在想他?

    但谁会想他呢?玄门无情,谢先生谪仙中人超尘绝俗,魏瑄现在大概正忙着认识新朋友,魏西陵他就不指望了。那个死傲娇。

    唔,所以他大概是冻的……

    他都冻得开始胡思乱想了吗?而且就算想他,也该是温婉可人的姑娘啊。哪个姑娘可能会想他?他忽然发现,来这个世界好几年了,整天在一群糙汉子里,也没机会认识姑娘,当年唯一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柳小姐,还因为是将来武帝的皇后,他不敢想,就算魏瑄不当武帝了,他也不能抢侄子的媳妇。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就在这时林间传来纷沓的马蹄声。

    刚才一走神,他注意到时,那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火把的光透过树枝照过来,在雪原上投下横斜分岔的影子。

    萧暥站起身来,就看到三名穿着皮甲的私兵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人一脸络腮胡子,面相凶顽,趾高气昂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碧游山庄!”

    “我出来打猎,迷路走不出去了。”萧暥说着暗暗地看了眼,五步之外就是他的马。

    “山庄猎场里所有的野兽都是庄主的,你敢私猎……”那络腮胡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旁边火堆上支起的烤架,顿时骇然色变,“你把金鳞貂给烤了?!”

    萧暥一愣:啊?这还是个保护动物?

    那络腮胡噌地拔剑一指:“拿下!”

    ***

    葭风郡,洛云山

    火炉上煨着一笼酥糕,甜香的气息漫溢开来。

    “阿季!”青锋一把端开他的手,“烫到了吗?”

    “我无事。” 魏瑄道

    每逢休沐日的晚上,他会试着做一些新学到的江南糕点。

    香味弥漫出去,就吸引了不少同窗。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们还没有过辟谷这关,玄门伙食又很寡淡,禁不住清寒山间夜里这温暖的烟火气。

    更兼魏瑄风仪俊朗,举止矜雅,还见多识广,海阔天空的什么都知道,来这里不仅能吃可口的点心,还能听故事。

    今晚做的是桂花玉蓉酥,魏瑄一边小火煨着,一边不紧不慢地道起狩猎的事情。

    为了掩盖身份,他把皇家秋狩的场景替代成了春狩,又半真半假地参杂进了当年在倾颜阁当画师时听来的碧游山庄春狩的事。

    当他说到,碧游山庄的庄主蒙仲常高价购买异兽供人猎取时,忽然心念有些漂移。

    他微一走神,火舌舔着手还浑然不觉。

    但他并没有被烧伤。

    自从月神庙里浴火重生后,他就再也不怕火焰和烫伤了。

    青锋关切道:“我看看。”

    从手腕到手背,肌肤清白似雪,连一点火焰灼伤的红痕都没有。

    青锋一诧,刚才好像看到火舌灼到他的手了,自己还能眼花了不成…

    魏瑄抽回手,低头掩下衣袖,“我闪的快,没烫到,多谢大师兄关心。 ”

    决不能让青锋及任何人知道他修炼过秘术。

    入玄门之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从此不能再用秘术。

    他封印了一身秘术修为,从零开始修炼玄法,不比初入门的任何一名玄门弟子轻松。

    ***

    别园

    小黄犬满身冰渣雪沫,看来是一路急奔回来的。

    那小狗绕着人脚跟转圈,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呜呜呜叫着。

    谢映之俯身温和地摸了摸它的头,“嗯?”

    云越愕然,他该不会是听得懂吧?

    云越有点凌乱,其实谢先生有些技能真的是令人费解,让这小狗带路不就行了,不过再看这小短腿…

    谢映之已经起身道,“云副将,即刻点一队锐士前往碧游山庄接应。”

    第348章 夜猎

    两名私兵纵马上前。

    萧暥当然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他眼疾手快,一把抄起烤架上的羽箭凌空一挥。霎时间火星迸溅。马匹受了惊颠起前蹄,在雪地上跳开几步,焦躁不安地原地踏着。

    萧暥心道:那金鳞貂即便烤成了乳猪,竟然对马匹还有些威慑力。

    机不可失,他把金鳞貂往马背上的携行袋一扔,迅捷地一跃上了马背。

    玄门的马训练有素,如离弦的箭,一跃穿入丛林之中。

    这变故发生扎起瞬息之间,那络腮胡头领看着空空如也的烤架愣了下,才堪堪反应过来:那小子百忙中居然还不忘把金鳞貂卷走了!

    他大怒:“追!抓住他!”

    萧暥骑术极好,纵然林间树木丛生,积雪皑皑,他迂回突进,如履平地。

    其实,对方只有三名私兵,论格斗技巧萧暥以一挑三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对方都是长兵器,而他只有一柄不到三寸的猎刀,刀柄还花里胡哨地膈手。

    马上格斗,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兵器的长度很大程度上决定胜负,即使萧暥身手迅捷,也没把握在马背上,拿个小刀将敌人捅翻下来的,还一捅得捅三个,三英战吕布也不带这么玩得!

    萧暥一边逃,一边心有不甘地为自己落荒而逃找理由,何况他还饿着肚子。

    他纵马在林间敏捷地左突右进,一边逃脑子也没闲着,还挺活跃的。

    这个碧游山庄,他还有印象!

    之前商议春耕事宜的时候,就听谢映之提及,碧游山庄庄主蒙仲,就是那个在城郊侵占土地、建跑马场的哥们。这货是个豪强,麾下门客三千,蓄养私兵死士,横行郡里,势比州府。

    刚才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这会儿在林间纵马飞奔,在颠簸的马背上,他倒是都想起来了。

    萧暥脑阔疼,没想到遛个马也能掉坑里,看来今天想脱身,有点麻烦了。

    他当然不会自亮身份那么蠢,原主那货行事嚣张不计后果,也不知道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有多少仇家,还愁别人不知道他是谁,想弄死他。

    好在林间道路崎岖,树木丛生遮挡,天又黑,射箭都没法瞄准,他听到身后嗖嗖的几道风声,全偏到天上去了。

    而且萧暥还专找刁钻的路跑。

    没多久就听到身后林间一声巨响,一人撞到树上,一人翻到沟里,还有一人锲而不舍地追着,但落下他一大段距离。

    萧暥毫不犹豫地杀个回马枪,麻利地抢了撞昏那兄弟的弓/箭和长剑,转瞬又狂飙而去。

    可是刚出林子,迎面就撞上一队骑兵。

    他刚想调转马头,就看草场上到处都是四散的星星点点火光。

    泥煤的,不用这样欢迎他吧?偏偏他这一身骚包锦袍,在火光下又霎是抢眼。

    “什么人?竟敢擅闯山庄猎场!”

    ***

    此刻,山庄楼门大开,蒙仲一身酒气,着裘皮猎装,威风凛凛和王戎一起登上瞭望塔。只见雪原上火光闪烁,如萤火聚散,马蹄踏起雪尘飞溅,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派。

    蒙仲刚刚接到报告,竟然有人闯入山庄猎场,把金鳞貂给猎杀了。蒙仲立即下令搜捕!

    蒙仲麾下有门客私兵三千,但一半都派遣在他九州各处的产业,此刻留在山庄的门客私兵约千人。蒙仲煞有其事地点兵布阵,让其中六百人沿着山庄猎场外围驻守,形成一个包围圈,好瓮中捉鳖。

    但私兵不是正规军,良莠不齐,所以蒙仲挑选除了善于骑射的两百人,前去林中搜捕围堵。

    蒙仲蛮有把握道:“ 今晚就请王将军看一场夜猎。”

    王戎昂首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 “可惜了,开春这猎场就要种庄稼了。此番夜猎真当得上最后一猎。”

    蒙仲哈哈大笑,“我手底下多的是亡命之徒,唯独没有农夫!”

    说罢迈着大步走下了楼台。

    他登上豪华的轺车,身后数十名骑紧随而上。

    蒙仲今晚要亲自上阵,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捕杀了金鳞貂。如果堪用,还可以收入麾下。

    夜空如洗,一轮圆月朗照在雪原上。

    原本寂寥的雪野此刻格外喧嚣,四下里火光攒动,如星海汇流浩浩荡荡,马奔人涌呼声盈天,近百骑追逐围堵着前面的一骑如飞。

    萧暥策马在原野上狂飙突进,时不时来个急转,大漂移,跟着他的私兵骑队猝不及防,撞在一起,一片人仰马翻。

    蒙仲道:“快!补上!”

    士兵们忙不迭地纷纷上马,打着火把追逐上去,星星点点的火光汇成海洋,在原野上连绵起伏,照得雪原上如同白昼。

    火光照射下,萧暥一身不正经的锦袍,穿得像只花狐狸,发髻早就散了,长发在草草在头顶扎了一把马尾,还是根红绳,迎风飘扬,骚气逼人。

    蒙仲酒劲正上头,看得如同百爪挠心,大喝道:“我要抓活的,不许放冷箭。”

    谁要抓他?萧暥百忙中也看到了蒙仲,遥遥喊话:“蒙庄主,我们得讲点道理。”

    他还想谈判了。

    蒙仲怒道:“你闯我庄园,杀我的貂!还有什么好说!”

    “这东西袭击我,我是正当防卫。”萧暥策马回缰,扬起的雪尘中,一张脸漂亮得不像话。

    当然也恼人得不像话。

    蒙仲立即看到他马鞍后挂着叉成烤乳猪的金鳞貂,气得一哆嗦。

    他竟然还烤了?!

    萧暥有点尴尬,“那猪,不是,那貂不小心掉火堆里了,我买下来吧,庄主要不开个价?”

    他当买卤味的了,还好他最近发了笔小财。

    “我要你。”蒙仲挫了挫后牙槽道,

    “抓住他,活捉那小子!”

    雪原林中,一时间人声马沸。

    ……

    从高坡上望去,雪原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夏夜浮动在水面的萤火,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时而追逐起舞。在无垠的雪原上变幻着图景。

    谢映之驻马道,“云越,接应主公从山庄北门突围,不可恋战。”

    “是!”

    黑夜里,十余人玄衣劲装的队伍旋即从高坡俯冲下去。

    谢映之轻道:“去吧。”

    近旁一株老树上,一只鹞鹰掠翅飞起,向山庄的方向俯冲了下去。

    ***

    萧暥身处四路包抄中,左突右进,来去如电,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众骑兵遛得飞起。两百骑兵已经被他遛得滚翻一地。

    蒙仲想活捉他,下令不许放箭,所以萧暥也很有武德地没有射箭,这样双方都能留点余地,省得拉更多的仇恨。

    而且这些私兵一盘散沙,根本不懂得战术配合,和正规军没法比。他只是遛他们,就足够人仰马翻一片。唯一麻烦的是,山庄占地太大,哪里比较方便突破出去?

    萧暥在马背上举目四眺,长风拂起雪尘漫天,卷起那乌发红绳,凌乱飞扬。

    楼台上一直观战的王戎默默接过了一把强弓。

    那么远的距离,火光闪烁间,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萧暥,但是,机会千载难逢!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弓弦铮然震动中,一支利箭如疾风般飞出。

    萧暥这边正把一队私兵带到了沟里。回首惊见一箭破风而来,他在马背上倏地一仰,腰身柔韧,羽箭擦着他的下颌掠过,将一名追上前的骑兵射了个人仰马翻。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连三箭,萧暥敏捷地避开,同时就势左手开弓,一箭离弦而去。

    藏在黑暗里的王戎瞳孔一震。

    “主公!”一名近卫奋身扑上。

    血溅了王戎一脸。

    王戎跌倒在地,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仅剩的一只眼睛。

    等他回过神来,下方已经是一片混乱。

    只见萧暥跃马过溪,冲进了庄园。

    既然对方有人已经起了杀心,他还留在原上给人当靶子吗?他策马一个猛冲,干脆越过围栏,穿堂入室。

    由于蒙仲把私兵都调拨到猎场四周围捕他,山庄内反倒守备空虚,被萧暥长驱直入。

    蒙仲大惊失色,让这小子纵马进堂屋,若在里面处乱窜,非得把他的屋子拆了不可,他这满室的名器古董岂不是要遭殃了。

    “快,拦住他!”蒙仲赶紧回车,急得大叫。

    数十名手持戈矛的武士从四面八方围拢来。火光下,一枝枝锃亮的长矛交织成一片森然的密林,杀气腾腾地挡在面前。

    萧暥纵马飞驰,速度不减,长剑掠过,一溜的矛头被齐齐切下。

    他借着冲力,跃马上了一层楼台,忽然闻到一股醇厚的香气,将他的酒虫子勾出来了。

    此处大概是一个宴厅,甚是奢华,他看到一尊古朴的檀木架子上面置着一个紫金坛。

    他穿堂而过之际,不假思索地长剑一挑,紫金坛凌空翻起,紧接着萧暥手腕一翻,当空挑开坛口,酒液泼溅下来.

    他纵马从酒泉下冲过,仰头灌了一口,一抹嘴,痛快!

    蒙仲遥遥看到,简直心肌梗塞,那是藏了三十年,先帝年间的御酒啊!就被这样洒了。

    “快上!抓住他!”

    此刻,山庄里已经一团混乱,萧暥所过之处,如同狂风过境,一派落花流水。

    加上萧暥马术极好,时而跃上楼台,时而俯冲,穿廊过屋,如履平地。

    私兵们被他耍得团团转,晃得眼花缭乱,如同一群没头苍蝇到处乱涌,只见室内人影浮动,花灯乱晃,好一个颠倒缭乱的世界!

    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撞翻了铜灯,烛台滚落一地,点燃了泼洒的酒液,顿时火苗窜起。

    “快,快灭火!”“走水啦!”

    山庄里乱做了一团。

    乘着这个机会,萧暥已经从东侧角门跃出,他听到了鹞鹰的叫声。

    ***

    宫里

    桓帝一脸古怪,含胸驼背地兜来转去。

    “陛下在找什么?臣妾帮你找。”贺紫湄笑意盈盈地迎上去。

    桓帝当然不好说他疑心宫里有男人,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脸上刷绿漆吗?

    他干咳了声道:“最近朕政务繁忙,腰腿酸痛,各宫走动走动,活泛一下筋骨。”

    贺紫湄立即搀着皇帝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那臣妾就陪陛下走走。”

    纱幔后,郢青遥用刀尖抵住张伍的喉咙,刚才桓帝进来之时,双方都是一刹之际,郢青遥身手凌厉,加上张伍伤势未愈,被她一举拿下。两人旋即藏在了纱幔后。

    此刻,看着贺紫湄陪着桓帝越走越远,郢青遥暗暗松了口气,将张伍捆绑起来。

    御花园的长廊下,贺紫湄挽着桓帝的手臂,边走体贴道:“想来陛下是为朝政之事忧心,何不召王将军和容绪先生来商议,毕竟都是陛下的亲舅舅。”

    桓帝一听到他那两个舅舅,气不打一处来,“大舅老了,没胆气,朕的二舅你也知道,倒是不服老,五十多岁还能花开二度,只可惜是牡丹枝头开菊花。”

    贺紫湄早就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笑道:“陛下说话越来越风趣了,听来还别有深意。”

    桓帝听得顺耳,满脸洞察秋毫之色:“朕的二舅好男风,你在朱璧居那么久,竟不知道?”

    贺紫湄天真道:“容绪先生制作的衣裙倒是极为绚丽。”

    桓帝一脸高深莫测,没好气道:“那都是给萧暥准备的聘礼。”

    贺紫湄都不禁脚步一跌:“萧将军?聘礼?”

    她知道这个皇帝脑回路非同寻常,但细想来,竟然有蛛丝马迹可循。

    之前她在朱璧居时,容绪有一座密室,极为奢华。

    她好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容绪以各种理由拖延,直到他进宫,都没有机会进去看一看,她本以为容绪在里面藏了什么机密,难道是……金屋藏娇?

    她故作惊讶:“臣妾在朱璧居住了那么久都不知,陛下在深宫是如何知道的?”

    桓帝见自己的见解终于得到了重视,颇有点沾沾自喜,“朕是皇帝,九州之内哪有朕不知道的。”

    予兮读家

    贺紫湄小鸟依人,“陛下跟臣妾说说?”

    桓帝宠爱地揽过她的肩,随后,帝妃两人开始八卦容绪的野谈。

    ……

    晚上,贺紫湄用照影香让桓帝睡下,做起春\梦。自己则悄声到了后殿。就见张伍已经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棉布,还在拼命而徒劳地挣扎,伤口处渗出的血染到了地上。

    贺紫湄皱眉:“宫中放一个男人真麻烦,不如阉了他。”

    她一把揪住张伍的发髻,“骟马我还是有经验的。”

    张伍顿时额头青筋梗起,目睁欲裂。

    郢青遥道:“阿紫,且住手,这两天主君的信应该就要到了,我们还是等主君的指示。”

    ***

    别园

    春寒料峭,火光下萧暥容色雪白,饿了大半夜,胃口倒还好。

    云越见他支着筷子在菜碟里戳来戳去,挑挑拣拣的,知道他虽然折腾了半夜,精神劲儿却还可以,才稍稍放下心来,遂帮他去挑菜碟里稀少的肉末儿。

    萧暥有点惨,累了大半夜,也没个营养套餐慰劳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玄门辟谷,能在这别园有点吃食,他就知足吧。

    “我今晚至少遛了一百多骑。”他还挺得意。

    云越没睬他,专心给他倒上热汤。

    某人丝毫不嫌冷场:“就算你们没来,他们也抓不到我!”

    “咳咳……”

    云越赶紧给他抚背,只见他那瘦削的身躯咳得轻颤,脸色薄如寒冰,病恹恹的,看来今天还是疲累到了。

    “我去叫谢先生。”

    “我没事……被汤呛到了。”萧暥一把拽住云越,防止他去告状,

    “唔,我刚说到哪儿了?”

    某人积威之下,云越只好道:“说到,他们抓不到你。”

    萧暥又精神了,神色飞扬,“那蒙仲手下八百多人,被我遛得…咳咳…满庄园跑。”

    某人话都说不连贯了,但也没妨碍他吹牛,“趁春耕还没开始,我帮他把地犁了!”

    “如此说来,主公真是辛苦了。”一道淡淡的声音似是随风飘来。

    萧暥顿时蔫了,“咳咳咳……”

    谢映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施施然走到萧暥身后,“夜风透骨,疲累过度,还有……”

    他俯身贴近他的颊边,指出,“喝了酒。”

    “我不是,我没有,酒溅到我脸上了,沾上了点酒味儿。”

    谢映之漫不经心地一拂衣摆坐下,“寒酒入腹,主公深夜到别家庄园上犁地,确实辛苦。”

    萧暥不支声了,低头老实地扒着碗里的粟米饭。小魏瑄不在,病号营养餐是不指望了。

    谢映之看了一眼漆案上的捡出来小半碟肉末儿,抬手将肉末和着被他嫌弃的菜蔬挑到他碗里。

    “主公可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平定四海,横扫八荒,一统九州,而不是拆一片屋宇,扫一处山庄。”

    萧暥从碗里抬起头,眼底闪过细小的火焰。

    “主公的对手,是北宫达熊豹营的三十万精锐,是幽燕百万雄兵,是虞策的沙蛇和赵崇的铁岭甲,是天下诸侯,而不是这区区几百私兵,乌合之众。”

    萧暥眼中掠过锋芒,连旁边的云越也听得神色一振。

    谢映之却话锋一转:“然而今次,主公孤身夜闯山庄,逞一时意气,痛快是痛快了,却损了身体,若继而引发寒毒旧症,更是得不偿失。”

    萧暥很少见谢映之如此严词厉色。

    “这一年里,我等征兵筹粮筑城是为备战,主公好生修养,也是备战。”

    云越见他这个主公被批评地蔫头耷脑,有点可怜,想悄悄替他说几句话。

    谢映之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就把他的话止住了。

    云越恍然意识到,向来清雅温煦的谢先生也是玄门之首。言谈间已是不露声色的威仪。

    谢映之道:“主公可还记得谋势与谋力之说?”

    萧暥印象深刻:“谋力者胜于一隅,谋势者胜在全局。”

    “主公今次私自离开别园,不与任何人招呼,又闯入碧游山庄,图一时之快,逞匹夫之勇。若因此遇险受伤,或损耗身体,乃至病发,影响的是大局。”

    他声音清雅温和,却字字严厉:“胜于力,失于势,本末颠倒,孰轻孰重,主公思之。”

    萧暥可怜巴巴:“我错了。”

    又悄悄挑着眼梢瞄了他一眼,补充道,“以后不会了。”

    他这个人向来自作主张,如果没有从军,他应该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就算是从军后,魏西陵一百多条军规,什么时候约束住他了?都是在踩线的边缘反复横跳,一遍遍挑战魏西陵的底线。

    不过这一次,谢映之给这脱缰的野马套上了一道缰绳。

    萧暥明白,他要做大事,就必须约束自己,他已经不是当年跟随魏西陵山间剿匪时那肆意张扬的少年。

    若没有大局观,统一九州,结束乱世,就是一句空谈。

    他还指望着天下一统后,还能过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安逸恬淡的日子。可以优游岁月,陪伴少年轻狂时错过的人,弥补戎马倥偬间流失的时光。

    他答应过魏西陵,也答应过太奶奶和澈儿,等到天下太平,他就回家。再也不远走了,再也不到处乱跑了。

    谢映之见他黯然失神,明白他已经深刻认识错误了,于是温声道:“这些日子,我包揽府中内外事务,使主公无事可做,难免乏闷。”

    萧暥:原来他知道……

    谢映之道:“主公擅于骑射,便应该明白,修养这一年,就像张满的弓弦,正是蓄势待发之际,这个过程是忍耐,是磨炼心性,只有沉下气,才有将来一箭离弦的冲霄之势。”

    萧暥暗暗佩服:他怎么能把游手好闲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一年内,你就沉心静气,好好养身体,不要到处蹦跶,就当是蓄势待发的箭。

    所以还是让他什么事都别管。他的唯一要务,就是养好身体。

    “我今后的谋划也皆会与主公商议。至于议定之后,具体的事宜,由我等去布局执行,主公颐养身体,便是顾全大局。”

    他好好养病,不仅是大势所需。也是备战的一部分。划重点:别添乱。

    萧暥:“唔。”

    心里又不着调了,以前觉得云越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妈子,现在谢先生怎么也开始出现这个倾向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省,他好像有把周围的人变成老妈子的潜在属性……

    当然谢玄首也不是完全否定他今晚的战绩,还是秉着一向的客官公正。

    “主公今夜也不是一无所获,金鳞貂的甲片可以制成护心甲,刀枪不入,骨骼可以入药。”

    萧暥眼睛一亮:护心甲可以送给西陵!

    谢映之无声看了他一眼,转而道,“蒙仲为一方豪强,此番春耕易种,必会阻挠司农署执行公务。今夜一闹,他的庄园也毁了大半。”

    “他想当钉子户,我就给他原地拆迁了!”萧暥脱口道。

    谢映之抬手擦了擦他那张花脸,回来脸都还没洗,只顾着吃了。

    “今后主公也并非不能外出游玩。”

    萧暥:还有戏!

    他声音轻柔,却不容商榷:“但去哪里,何时回来,也要事先告诉我。另外不许喝酒,不许打架,不许犯险。”

    言外之意,只有谢先生允许之处,萧暥才能去玩。他不允许的事,不能做。

    萧暥心里又开始痒痒了:这岂不是能随便编?去哪儿,做什么,谢先生怎么知道?

    当然,萧暥表示他只是想想,他是个自觉的人,以大势为重,他还挺有原则的。

    “主公最好不要欺瞒,否则……”谢映之倏然起身,贴近萧暥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萧暥微一怔,顿时薄薄的耳垂都红了。

    然后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忙表示:一定老老实实向组织汇报情况,遵纪守序童叟无欺!

    云越目光复杂:谢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他心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今晚要睡不着了…

    第349章 押注

    朱璧居

    朱漆案上铺着一幅华美的衣袍,烛火下霞色云霓,十二枚幻琼珠散落在领缘腰间。

    保养极好的手轻柔地托起裙摆,等到把宝珠子订上,这件华服就制成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珠帘发出琳琅的声响。

    容绪头也不抬,“不要慌,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盛京商会的老掌柜吴坤,他其实他只比容绪年长三岁,但两人站在一起,恰是判若叔侄。

    吴坤面色难看:“主人,补发的财货又被劫了。”

    容绪眉心一跳:什么?

    征兵令都已经通过了,小狐狸的目的达到了,怎么在还抢?

    他不由问:“消息可属实?”

    吴坤道:“此番共八箱财货,分别在丰谷县、太蒲县和庄丘县,都是襄州境内被劫。”

    容绪深深凝眉。

    莫非萧暥尝到劫掠的甜头之后,这会儿抢上瘾了不是?

    相比辛辛苦苦经营尚元城,哪有抢来得快。

    吴坤道:“现在商会分号都不敢再走襄州境内了。”

    容绪无奈道:“向西取道渑州、豫州境内,绕开襄州,再不济还可以走海运,商会还有几艘海船。”

    “绕道渑州,豫州会延误至少大半个月,路上耗费不说,渑州张繇、豫州虞策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要经他们的地盘过,‘通关费’就是笔不小的数目。走海运也许稍微快些,但是海上风浪难测,海盗猖獗。”

    容绪拧了拧眉心:“还是走陆运,去办罢。”

    又见吴坤不动,“怎么?”

    “主人,绕道而行,这一耽误就是月余,这赔偿……”吴坤皱着一张脸。

    有些货品是急用的,有些是季节性的,延误一个多月,很多客户都不需要了,这里的赔偿又是一大笔钱。

    “该赔偿就赔偿。不能损及商会信誉。”容绪道。

    老掌柜脸色惨然。

    新春商会周转本来就需要大量银钱,现在倒好,又是被劫,又是赔偿。银钱周转不上,左右一耽搁,今春的市场就要被江南商会抢占了。

    这些年在江南商会的竞争下,盛京商会的处境本来就大不如前。

    吴坤面有难色:“有一些货品,还不大容易补。”

    “漳侯和海安伯都各订了一枚幻琼珠,幻琼珠稀少,各地商会都没有。”说话间他小心翼翼看向案上流光熠熠的华服,十二颗幻琼珠如同星辰一般散落在海面上。不由暗暗思忖,借来应个急也不是不可。

    容绪脸色一沉:“那件裙子不许动。”

    “可是主人,现在商会周转困难,迫在眉睫了,再不布局新春的行市,就都要被江南商会抢占了。”今年盛京商会喝西北风吗?

    容绪道:“我做事向来分明。不必再说。 ”

    那件裙子是情之所寄,是情怀。

    生意归生意,情怀归情怀,他向来分明。

    生意上精打细算,情怀上一掷千金

    “这样罢,我知道王晖和王祥那里,各有一枚珠,你跟他们说,我以市价买下。”

    吴坤摇头叹气:“恐怕不容易,主公把春季供给他们禄金减半了,这些人都骂骂咧咧的。”

    所谓禄金,就是每年容绪提供给王氏族人们中的出仕者,予以官场上的疏通打点的费用,按照官阶的不同,所得的金额也不同。

    容绪好风雅,所以这笔钱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叫法,譬如春季就叫赏花钱,被王家族人戏称为‘春钱’,言辞间暗讥容绪乃青楼出身。

    容绪对这些冷嘲热讽倒是看得很开,没必要和族里那些蠢货计较。

    那些个蠢货这些年花了那么多钱,也没见一个半个出息的。一个个只会伸手要钱,来维持他们风光体面的生活。殊不知这些年,多少依附投靠王家的门客,都是看在他为王家经营的雄厚家资的份上,否则当年迁都大梁,王戎失权后,王家早就没落了。

    吴坤道:“现在主人要向王晖和王祥买珠子,他们可不要狠狠诈一笔。”

    “你去办罢。”容绪摆了摆手,不复多言。

    老掌柜诺了声,抬头见忽觉得他眼角眉梢的风霜磨砺之色更深了几分,终于显出一丝天命之年的沧桑。

    片刻后,容绪回到案前,发现已经没法静下心来制衣了。

    时局纷扰,人心浮动。

    创作需要全心地投入,直至废寝忘食。他刚遇到萧暥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是干涸了多年的荷塘,幸遇一场丰沛的霖雨,从此,世间的阴晴寒暑,四时光景,都变得明媚而鲜活了起来。

    他一怒一笑,一举一动,都会让容绪心生欢喜,不能自禁。灵光更是源源不绝。

    以往小狐狸毛扎扎的,但越是凶,越野性难驯,就越让容绪激动不已,欲罢不能。直到那尖牙刺入皮肉,容绪才发现,他根本不懂萧暥。

    手指骤然攥紧柔滑的面料,晶莹的幻琼珠滚落一地。

    商会是他的命门,萧暥这次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他到底要做什么?

    王戎进来的时候,就见容绪正俯身弯腰一枚枚地捡起珠子,神色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戎踱进屋,用看戏的眼神看向案头的华服,“即使他穿上这些东西,也是金玉其外,虎狼其心,终究野性难驯。”

    容绪也不客气:“兄长有话直说,别碰我的东西。”

    王戎悻悻收回手,道:“萧暥此番又是扩军,又是建造暮苍山关城,对你的商会也是毫不留情,看来他是要对王家动手了。”

    容绪叹了口气:“兄长这么说,就太高估王家的实力了。”

    “萧暥真要对王氏动手,只需要遣一员大将,率十万军,一战可定,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一来是因为王氏军力弱,构不成威胁。二来,王氏乃国戚,盛京乃旧都,他若攻打盛京,等于要和陛下翻脸,也给了诸侯们发兵勤王的借口。”

    王戎面色阴郁不定,问道:“你是说,他此番不是针对王氏?那他为何征兵造城?还抢了商会。”

    “他别无选择,怪只能怪他的对手实力太强。”

    容绪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颗宝珠拾到琉璃盏中,“兄长看不出来吗?萧暥拿下凉州之后,北方两虎相争之势已成。”

    王戎一震:“你是说他要对付北宫达?”

    容绪点头:“我也是刚才想明白的,萧暥让雍襄全境改种粮食,是因为他军粮不足,征兵是因为北宫达有百万之众。而筑城,以暮苍山关城的规模,防范王氏盛京这十万兵,太小题大做了,而大梁以北,除了王氏,还有谁?”

    王戎击案道:“幽燕的北宫达!我怎么没想到啊,萧暥还真敢招惹!”

    容绪:“萧暥曾流露过和我经营火油生意的念头,还对北宫达的连弩感兴趣。”

    王戎眼前一亮:“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一战之后,天下格局大变,说不定正是我们王家的机会!”

    容绪不置可否,“届时王家有没有机会尚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的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如果萧暥和北宫达之间有一场决战,盛京夹在幽燕和雍襄之间,必不能幸免,所以,下注的时候到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萧暥小狐狸吞并襄州凉州之后,朝中又得中书台支持,事业发展得一帆风顺,翅膀硬了,底气也足了,以为可以把他一脚踢开了。

    却不知天下格局瞬息万变,王氏虽然在诸侯中实力最弱,但是盛京的地理位置却极为重要,关键时刻,如果王氏倒向北宫达,小狐狸就要为他今天的狂妄和嚣张付出代价了。

    他道:“输赢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押错,盛京王氏一定要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王戎迫不及待:“这还用问,当然是北宫达赢了!”

    ***

    “当然是我赢了!”萧暥自信满满。

    此刻,某无所事事的老弱病残正在跟云越玩大富翁。

    “快,把地卖了,还钱,还钱!”他腰上还挂了条粗金链子,那是最近劫获的,他觉得挺威风,有点社会人的味儿。

    搞得云越不忍直视。

    拇指粗的金链子黄灿灿的灼眼,箍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显得更细了。

    云越艰难地挪开视线,怕想到什么不该想的。

    “要不就付我百分之三十的红利!”萧暥随口道,

    “这么多!”云越刚想说打劫啊。忽然意识到对面坐的就是个山匪头子。

    修养期间实在没事干,萧暥就拉着云越玩起了大富翁。

    棋盘,棋子都是心灵手巧的萧某人自制的。

    茶炉里煮着蜂蜜柚子茶,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云越有种感觉,仿佛很久以前,他也曾和萧暥有过一段这样安闲的岁月,下棋,煮茶,吟诗,到江边放莲灯……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意,细雨如酥,江涛拍岸。

    养病的日子里,看细水长流,江月照人,仿佛把朝朝暮暮、生生世世都照淡了、看尽了。

    细想起来,却渺远地像隔世的风,带着久远的伤怀和无穷的怅然。

    当年,栀子花开,青梅未熟,匆匆离去。

    云越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大概这两天晚上老是翻来覆去地想谢映之到底对萧暥说了什么,导致没睡好,精神恍惚。

    这两天梦里总有江潮的声音。

    在浩淼无边的潮声中,有人轻道:“云越,等我京城事了,就去青帝城。”

    他在草庐前种了海棠、琼花,和芍药。

    等来的,只有暮春时,落花似雪。

    云越的眼睛忽然有点酸,眼眶灼烧般的热意。

    “云越,你不会输不起罢?”萧暥好奇地偏头看着他。

    怎么眼眶还有点红?

    云越倔强地抹了把眼睛,把余下的游戏钞全甩在棋盘上:“我全押上!”

    萧暥看着他难得一见的赌徒气魄,“小云,你别把底裤都输掉了。”

    云越脸霎得一红。

    萧暥笑嘻嘻:“没事,大不了我借你件裙子?”

    云越:“主公就是裙子多。”

    “嗯!”

    嘶……不对。

    萧暥猛然反应过来,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萧暥:“裙子是我给媳妇准备的!”

    他眉眼弯弯:“莫非你想当我媳妇?”

    云越呼吸一颤,一时间脑子里混乱一片,什么?主公?媳妇?

    萧暥嘴上讨了便宜,手又欠了,被他按在怀里的小黄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上官朗正站在门外。

    他负责关城的具体营造,本来是来别园取财货的,听到萧暥和云越在下棋,忍俊不禁地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才进来。

    “萧将军在下什么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颇为好奇。

    他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权臣,平时生活不仅没有纸醉金迷的享乐,反倒是有那么点寒酸,连一副棋都是自制的。

    萧暥道:“这是大富翁。这个棋人越多越好玩。”

    然后他热情地数了一沓游戏钞递给上官朗,表示一起玩。某赋闲人员妨碍公务是有前科的。

    上官朗接过来,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手中花花绿绿的纸张,问,“这是什么?”

    “钞票。”萧暥道。

    他还挺得意,这是他自己设计的游戏钞,虽然画得不咋地,但内容丰富啊,五百元面额是肯德基全家桶加肥宅快乐水,两百元是冰激凌鲜奶蛋糕,一百元是松子桂鱼,五十元糖醋排骨,二十元酒酿汤圆,十元爆炒小龙虾等等,前两个是他在古代好久都没吃到馋得慌的,其余的按照他想吃的顺序排。

    上官朗揣在手里,好似拿着一叠菜谱,不懂就问:“钞票又是何物?”

    萧暥热心科普:“钞票也叫做纸币,和银票差不多。”

    上官朗更懵了,“银票?”

    萧暥想起来,这个时代还没有银票,转而道:“跟纸钱差不多。”

    上官朗顿时脸色一僵。

    他尴尬地把钱搁在棋盘上,手在衣袍上搓了搓:“我还有公务,今天就不奉陪了。”

    萧暥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倒一点也不意外。他还是不配跟名士们一起玩……

    不过,他们能来中书台任事,萧暥就很知足了。

    不是还有云越和小黄陪他玩吗?

    他撸着小黄犬的毛,“云越啊,咱们给小黄起个名字吧,就叫黄飞虎?”

    云越:……

    “小名叫飞虎。威风吧!”

    云越:“主公,这是玄门的猎犬。”

    玄门淡泊出世,要那么威风做什么。

    萧暥:“那么,黄药师?”

    云越:……

    萧暥挠小黄犬的毛,小狗在他魔爪下呜噜呜噜地挣扎。

    萧暥揉着它的脑袋,“我起的名字不好听吗?小黄,挑一个,飞虎还是药师?”

    “它在说主公不要再薅它毛了。”

    萧暥蓦地一怔,抬头就见谢映之飘飘然进来。

    “尘影。”

    小黄噌得从萧暥怀里窜出来,飞奔到谢映之脚边,屁颠颠地跟着,一边呜呜地叫像是在告状。

    谢映之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顺了顺它被某人撸得东倒西歪的毛,轻道:“无妨,你去吧。”

    小黄犬飞得跑了出去。

    萧暥半晌才反应过来:“先生你听得懂?”

    “万物有灵,鸟兽鱼虫都有自身的语言,只是不同物种的语言位于不同的频段,相互之间难以交流。”谢映之拂衣坐下,闲闲道,“然修行到一定程度,便能够包容更多的频段。自然就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了。”

    “所以修行就是升级通关?”萧暥当打游戏了。

    “与其说是升级,不如说是拓宽,拓展自身之感知力,方可包容外物,花木鸟兽,山川河海、日月星辰,乃至于包罗万象,与天地共感。”

    谢映之一边整理着凌乱的棋盘,一边用漫谈的口吻闲聊起玄门的修行,“所以,世人言草木无情,但在修行之人眼中,一花一叶皆有情。”

    萧暥不解:“但为什么都说玄门无情?”

    谢映之道:“玄门无私情。”

    萧暥:所以,谈个恋爱还要公开的吗?

    谢映之:“玄门结契与世人相恋不同,是心神相交。”

    云越插话道:“所以请问先生,什么是结契?心神相交?”

    萧暥老脸一红,强行打断了下属的求知欲:“云越,先生今天来此,肯定有公务,我们就别打岔了。”

    谢映之微笑:“结契即是同修,心神相交,共知共感,云副将有兴趣,以后我慢慢跟你讲。”

    萧暥被他说得后颈一凉。

    谢映之已经取出几分帛书,铺在棋盘上,“这几份文书,需要主公过目签署。”

    萧暥一看,大部分是发往襄州的。

    如今春耕、征兵、筑城都已经启动,就该开始军备生产了。大战开始后,羽箭、刀剑、矛戈等军械都是消耗品,黄龙城的兵工厂要赶紧运作,军备竞赛搞起来!

    但这又是一大笔钱。萧暥脑阔疼。

    不仅如此,还有北伐时的御寒物资也还没有着落。东北严寒,古代冰天雪地里行军打仗极为艰苦。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

    史书上记载,“遇大寒雪,军人冻死及落手足者三分而二。”也就是说有三分之二的军人,被冻伤手脚,而不得不截肢。

    所以御寒物资也必须到位,萧暥绝不会让他的士兵冻死冻伤在战场上。

    哪怕花钱如流水,也要保障将士们的供给。

    他家底薄,狐狸毛薅秃了也换不了几个钱,一年的备战时间紧迫,他攒不够钱就去劫,不择手段也要筹齐将士们的御寒装备。

    “听说盛京商会的货品又被劫了?”谢映之似不经心道。

    萧暥心虚地表示:啊?这样的吗?可能是命令还没传达到,这就让他们住手。

    谢映之指出:“银钱短缺之事,我会设法筹措,主公勿忧。”

    他长眉微敛,“这一年备战期间,我们需要雍襄局势的稳定,不宜在此时招惹北宫达,亦或者,盛京的王氏。”

    萧暥目光闪烁,“唔。”

    “前番劫盛京商会的财货是为征兵的借口,既达目的,便点到即止。”

    也就是说,这就是吃个快餐,你不能逮着当长期饭票。

    萧暥乖巧地点头,他明白,只有稳定的内部外部环境,才能搞经济发展。

    但是还有个问题。

    “这一年内,如果北宫达来攻怎么办?”

    ***

    燕州

    此刻,萧暥征兵屯粮,筑造关城的消息已传到了燕州。

    东方冉急道:“主公,萧暥征兵筹粮,扩军备战,这是有征伐东北之意。主公不能再等了,应当机立断,即刻发大军歼灭之,不能给他机会壮大起来的机会!”

    他这话一说,北宫达帐下谋士纷纷交耳窃笑。而北宫达悠然盘玩着手中的玉琥,面露不屑之色。

    俞珪哂笑道:“东方先生也太看得起萧暥了,幽燕两州沃野千里,府库盈满,带甲百万,萧暥有什么?四战之地,民生凋敝,仓府空虚,士兵疲惫,他敢来挑战主公,岂不是自取灭亡?”

    东方冉道:“萧暥已经兼并襄州,凉州之地。”

    俞珪道:“朱优蠢材,曹满匹夫,怎么能和主公相提并论?”

    北宫达扬起浓眉。

    东方冉明白了,北宫达好大喜功,俞珪善于谄媚奉迎,所以每每能切合北宫达的心思。

    他立即转而道:“主公,正如俞先生所说,萧暥西征归来,士兵疲敝,府库空虚,元气尚未恢复,现在不打他,更待何时?而且,萧暥欺压天子,威慑百官,还倒行逆施,强迫雍襄之世族改种粮食,搞得怨声载道,此时主公若率大军讨逆伐贼,必势如破竹,雍襄世族百姓皆箪食壶浆相迎主公!”

    北宫达若有所思地捋须:“也不失一个机会。”

    东方冉见机道:“主公以清君侧除权臣之名,举大军击破萧暥,尽得雍襄之地,进而还可一统中原,迎皇帝于燕州,挟天子以令诸侯,王图霸业可成!”

    北宫达眯起眼睛:“先生认为何时出兵?”

    东方冉道:“事不宜迟,如今已是二月,等到三月初冰消雪融之际,正好出兵!”

    就在这时,天子的绣衣使者已到了府门,带来了一道诏书。

    北宫达远在幽燕,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天子诏书了,他倒是有些好奇,远在大梁的那个傀儡皇帝想要做什么?

    诏书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还没念到一半,大堂上众人都噤若寒蝉,觑向北宫达越来越阴鸷的眼神,他手中的玉琥已经碎成两半。

    第350章 脱单

    两百多字的诏书,皇帝毫不留情地严词指责了北宫达枉顾圣恩行悖逆之事,袭击都城,劫掠圣驾,屠杀朝臣,残害士人。所作所为,骇人听闻,海内震动。

    该制书洋洋洒洒,文辞斐然,而且还特意指出北宫氏七代公卿,世蒙圣眷,受朝廷俸禄,北宫达却不思报效,反而倒行逆施,图谋不轨,辱没先祖的贤名,令北宫氏门楣蒙尘,为天下士人所不齿。

    这就不仅是骂了,还是捎带上祖宗一块儿骂,简直是双重暴击。

    北宫达自恃世代公卿,高门望族,势倾海内,从来没受到这样的斥责。诏书上的每句话都似乎鞭挞在北宫达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嘴角肌肉连连抽搐。

    关键是这份诏书不仅是发给北宫达的,还是抄送给各州郡,昭告天下,那就是对北宫达的公开处刑了!

    单凭这傀儡皇帝他怎么敢!北宫达立即想到,这多半是萧暥让皇帝下达的诏书,借着皇帝之口骂他。

    这是一份官方的文件,有权威性的。

    萧暥充分利用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借天子之口公开训斥他,北宫达吃了个闷亏,简直憋出内伤。

    北宫达向来看重名声,这比让他战场上吃一场败仗更为难堪。

    数日前,柳尚书设计攥云渊进宫,让杨覆等发难中书台时,谢映之就请云渊在进宫面圣之时,顺便讨一纸诏书。

    这份诏书由颜翊起草,行文流畅,词章考究,有理有据,义正言辞。

    而这份诏书仅仅是斥责吗?当然不是,它的杀伤力在于,首先,对铁鹞卫袭击大梁,并屠杀仙逸弈阁之事做一个盖棺定论,昭告天下。重重打击了北宫达的声望和名誉,让他再不能翻案。

    其次,北宫达善于作秀。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宽厚待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人设。使得海内士人纷纷投靠。

    而这份诏书一颁布,北宫达多年经营的人设崩了。

    北宫达吃了一记闷亏,拉扯着嘴边的肌肉,只能切齿道:“谨遵陛下教诲。”

    在皇使面前,他勉为其难摆出一副宽肃端谨的姿态:“还请贵使先到馆舍休息,我这就向陛下陈情请罪。”

    绣衣使者离开,北宫达手中玉琥当即在廊柱上砸了个粉碎,“竖子可恨!”

    谋士们也不知道他骂的是皇帝还是萧暥,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只有东方冉不以为意:“主公,这左右不过是傀儡皇帝的一份诏书,主公不用在意,目前当务之急是立即出兵雍州,在萧暥羽翼丰满之前歼灭之,绝不能给他做大的机会!”

    “先生不必再说。”北宫达烦躁地一震衣袖。

    天子刚刚下诏斥责他,他立即出兵攻打雍州,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那不明摆着是恼羞成怒,忤逆犯上,等于是默认了天子诏书中所说,他北宫达岂不是成了和萧暥一样的乱臣贼子?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者躬身上前默默开了门。

    东方冉明白,这是要逐客了。遂叹息一声颓然走向大门。

    厅堂外,风雪扑面而来,掀起他衣袍飘扬。

    东方冉走后,北宫达沉默半响,才面色阴郁地环顾四周:“如今,概当如何啊?”

    众谋士跟了他那么久,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思,还谈什么出兵,当务之急,是怎么维护住主公的名声和人设。

    谋士钟纬道:“这道诏书虽然是萧暥的意思,却是陛下御笔亲发,并抄往各地,这就使得我们目前的处境非常被动,我以为对雍州的军事行动须立即搁置,否则天下人会认为主公在被天子斥责后心怀不满,乃至于兴兵犯境,坐实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北宫达深以为然,道:“发兵攻打决然不行。但是本公就这样被萧暥小儿白白骂了一顿吗?”

    钟纬道:“主公所言及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看着萧暥发展壮大。”

    北宫达问:“先生有何妙计?”

    钟纬道:“要对付萧暥未必要动兵,主公可以暗中派人前往雍州,贿赂杨覆柳曦等人,资以金钱,让他们在雍州活动,从内部阻挠萧暥推行新政。”

    北宫达道:“这倒是容易,大梁城里还有铁鹞卫的暗桩据点,可以交给他们去办。”

    钟纬道:“再者,天子这里,主公要陈情,要解释。”

    简单来说,就是要洗白,适当地卖个惨也可以。

    钟纬道:“主公就要遣使进京,向天子陈说,此事乃是郢青遥等明华宗余孽为复仇所为。铁鹞卫是被利用的,主公从头到尾具不知情。”

    北宫达有点冤枉,气恼道:“本公本来就不知情!”

    钟纬道:“还要将妖人东方冉押解进京。”

    ***

    东方冉独行在雪地里。

    他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想,想他的出路。

    北宫达外宽内忌,好大喜功,极重颜面,此番皇帝公开斥责北宫达,北宫达必迁怒于他,不会再听他的任何谏言,而且皇帝还在诏书里称他为狂徒妖人,北宫达也绝对不会再用他了。

    不但是北宫达,经此一事,他也算扬名诸侯了,今后无论是虞策、赵崇、还是张繇之辈,谁还会用他?

    他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碎雪,九州之大,已没有他可以投靠的人,也没有他施展抱负之处!

    谢映之这一手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轻飘飘的一份诏书,就把他所有的路给堵死了!

    “谢玄首,总是能料事在先啊……”东方冉低头阴测测地笑了,又尖又长的指甲掐进了手掌,刺出暗红的血,“没想到千里之外你还惦记着我,真是让师兄我感动。”

    “东方先生!”风雪中有一个人影急急赶上来,正是嵇平,他顿足道,“先生怎么还不走,钟先生谏言主公将你拿下押送京城,先生快跑吧!”

    “哦”东方冉脚步微微一顿,他回头望向那片森严的府城,似乎停下想了想,然后又继续向前迈步,“主公不会将我押送京城。”

    嵇平道:“先生怎么如此有把握?”

    “因为这样的话,就会使天下所有想投奔主公的人望而却步。主公不会因为一个东方冉,而堵了招才纳士之路。”

    “而且,主公坐拥幽燕之地,也无需向萧暥和那个傀儡皇帝示弱至此,反倒被天下诸侯嘲笑。”他一边说一边盘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门口。

    嵇平以为东方冉口上说无妨,脚步还是很诚实地开溜跑路。他正以为这位神秘的东方先生就要这样飘然出城而去,从此不知所踪时,忽然城门口传来一阵人声马嘶的喧闹。

    凛冽的风雪中,一名身着雀金裘斗篷的青年,正跨在马上扬起鞭子狠命抽打着一名门吏。

    “让你不长眼!”“狗眼不要就给我挖出来,挂城墙上,来人!”

    那门吏在地上抱头打滚:“小人有眼无珠,世子饶命啊!”

    “先生,这边。”嵇平趋避道。

    东方冉见他如避瘟神,问道:“那是谁?”

    嵇平小声道:“那是主公的长子,世子北宫皓。”

    东方冉瞥了眼,“戾气不小。”

    嵇平连连摇头,“这些年世子心里有怨怼,拿下人出气是常有的事,那个门吏只能自认倒霉罢了。先生还是不要招惹他。”

    东方冉道:“世子如今处境尴尬。”

    嵇平叹气:“先生也知道了?”

    东方冉道:“坊间小儿都知,主公这废立世子之心,恐怕是存在已久吧?”

    嵇平道:“自从两年多前的秋狩,世子被萧暥削了发后,沦为诸侯笑谈,主公便有了废立之心,而且曲夫人生的幼子北宫熙聪敏好学,深得主公喜爱,俞珪等人投其所好频频劝谏,又有夫人吹风,主公一再想换掉世子,但是又因为世子毕竟是嫡子,于心不忍,且燕州系的元老如钟纬等都反对废长立幼,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东方冉心想,北宫达优柔寡断,像废立这种事,一旦决定了,就快刀斩乱麻,以风雷之势把事情办了。像他这样拖泥带水,拖到了全燕州都知道他想废长立幼,偏他还没动手。

    说得好是谨慎持重,说得不好,就是好谋无断。取乱之道啊。

    东方冉干冷地笑了声:“头发割了可以长回来,面子丢了怎么捡?又不是都像我这样。”

    城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嵇平汗毛都竖起来了,似不忍闻。

    东方冉却阴测测地笑了,割发之耻,北宫皓必深恨萧暥。

    “嵇公,现在还能跟俞先生搭上线吗?”

    嵇平摇头道:“俞先生确贪好财货,但是东方先生你都已经被主公驱逐,即使再去找俞先生疏通,也无济于事,不过徒然费了钱财。”

    东方冉道:“我只想托嵇公给俞先生带一句话。”

    城下突遭横祸的门吏满面是血,在雪地里痛苦地翻滚哀嚎,北宫皓扬长而去。

    东方冉站在风雪中遥望他纵马而去的背影。

    他想要翻盘,机会就在此人身上。这个北宫皓,至少是够狠。

    ***

    “东方冉就相当于被封杀了?”萧暥问。

    谢映之点头,像提及到了什么令人厌弃之物,不愿多谈,转而道:“北宫达收到诏书后,便会派出使者前来大梁陈情,我们也要收拾好屋子待客了。”

    可大梁还在封城中。

    萧暥道:“阖城大索快到收尾阶段了,但那两名铁鹞卫还没抓到。”

    “满城都找不到,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萧暥心念一闪:“皇宫?”

    但总不能搜皇宫吧。原主也不带那么跋扈的?

    不,好像有过一次。京城流血夜那晚。原主率兵进宫抓捕郑皇后及郑图的党羽。但也就这次的黑历史,让他背了多少年的黑锅。

    谢映之道:“搜宫当然不可行,而且,目前也只是推测而已。”

    若因此搜查皇宫,不仅会冲撞皇帝,破坏和皇帝之间难得的和平共处,而且,若搜出了铁鹞卫还好说,若搜不出来,盛京系那些人肯定会抓住机会,群起而攻讦,掀起风浪,破坏眼下稳定发展的局面。

    谢映之漫不经心斟茶,似随口提及:“听说最近容绪先生荐了一位佳人给陛下,深得圣心。”

    萧暥下巴差点掉了:啥?连桓帝都脱单了?

    谢映之道:“陛下想要皇子,正寻访名医,我倒可以进宫看一看。也许可以为君上分忧。”

    萧暥:等等,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这桓帝不是某些功能不行吗?怎么现在又可以了?还有……谢先生连不孕不育的问题也能治疗吗?

    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也有困扰?”

    萧暥一惊,坚决道:“没有。”

    他连试都没试过。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危机四伏,虎狼环伺,饱暖都做不到,哪有工夫思那啥。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试过。

    在北狄草原,他就被阿迦罗强压着撸了几下,但阿迦罗那手劲,简直要当场废了他。萧暥痛得差点背过气去。

    事后阿迦罗看他没有兴奋挺立,还非要给他找巫医瞧瞧,硬说他某方面不行。阿迦罗那厮的手劲有多大,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萧暥气得想砍人,他又不是变态,他对着个男人,还是一个猛兽一样的壮汉兴奋个毛线啊!而且找巫医做什么,要找个媳妇才行!

    但乱世里姑娘太少,加上他名声又差,导致他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整天和一群大老粗在一起,他都快要无欲无求了。乃至于单身得久了,看个木头都觉得楚楚动人的……赶紧打住自己的念头,他这个趋势不大对。

    他脑子里各种念头此起彼伏,脸色阴晴不定,都被谢映之尽收眼底。

    谢映之莞尔,“午后我要进宫,晚上再替你看看。”

    萧暥愣了下,什么意思?要看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谢映之已经起身飘然出门了。

    “不用了,谢先生,我没事……”

    萧暥站在院里,脑阔疼:算了,他又不是真不行,他只是没机会实践。

    以前他太忙了,不是在搞事情,就是在去搞事情的路上。

    不过现在,大梁一应事务都有谢先生和中书台……他好像成了个闲人了?

    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嗷!

    片刻后,云越进屋的时候,蓦然怔了怔:“主公,你要去哪里?”

    萧暥揽镜自顾,答非所问:“谢先生把活都干完了,我也没啥事干,正好脱个单。”

    云越一愣:“你要脱什么?”

    “脱单。”萧暥自信满满,

    “谢先生说,容绪先生给陛下介绍了一个媳妇。”

    云越顿时明白了,谢映之言者无心,某人倒是听者有意了。

    谢映之既然不让他管事,那他就脱个单。

    为此萧暥还特意打扮了一下,虽然品味就不评价了,也不知道他用了啥香薰,身上还有一股暗昧的幽香,扰人心绪。

    云越蹙眉道:“最近香料又涨价了,你省着点用。”

    再看他那件锦袍,虽然是玄色的,但还飞着两只金丝雨燕,一上一下,缠缠绵绵,骚到不行。生怕人不知道他的企图似的。那纯黑色的锦袍将他修长俊逸的身段勾勒得极为出众,让人恨不得照着最纤细处掐一把。

    他还想穿着这一身去朱璧居?这算是送货上门吗?

    云越挑了挑眉,话中带刺:“主公这是去讨好老丈人吗?”

    萧暥正忙着打扮,黑袍金绣配上殷红的腰带,他生了副好模样,穿什么都是风流倜傥,眉眼流动间明媚飞扬之色,让人恨得牙痒。

    “容绪先生堆金积玉,就算真是老丈人,你主公我也不吃亏。”

    这话混账地很,还贪图对方家财,云越气极:“恐怕你把他当老丈人,他却把你当做是……”

    萧暥回头:“当什么?”

    “当做…”云越还是没敢把那几个字说出来,改口道:“他把你当劫匪。忘了你最近一直在抢他商会的财货?”

    萧暥:“怎么能说抢?我这是劫富济贫。”

    云越:……

    他随手挑了个鎏金小冠,“我也不会空手去,我会送容绪先生一份大礼。”

    云越眼神示意:你那么穷,还送大礼?

    萧暥道:“我这人最讲义气,我劫了他一车,就还他十车,这份大礼不仅足以弥补他的所有损失,还能返还几十倍的红利。他绝对没法拒绝。”

    云越不信:真有这么丰厚的利润,你自己怎么不做?

    ***

    为了避人耳目,萧暥坐得是马车。

    这一年,既然谢先生让他养病,他现在就是病号。

    一上车他就懒唧唧地靠在一堆软垫里,手里还把玩着一柄碧玉折扇,就是上次潜龙局上谢映之送他的,他一直藏着。

    “备战这一年,我把媳妇娶了,一年后说不定娃都有了。”大冷天他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小风,装逼装得连云越都看不下去。

    “云越啊,以后我去打仗,你帮我带娃吧?”

    云越被他邪火都要扇出来了,不屑道:“朱璧居里不是歌伎就是舞姬。”你也真不挑食。

    萧暥纠正:“那叫做文艺工作者。”

    这段时间云越也习惯了谢先生经常和萧暥说一些似懂非懂的名词,他短暂地愣了一下,撇嘴道:“主公不怕文艺工作的经验太丰富吗?”

    萧暥浑不在意:“那就是艺术家。”

    云越不冷不热道:“能在容绪先生这里营业,也得是老艺术家了。”

    萧暥陡然嘶了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刻薄,忽然觉得下不了嘴了?

    他语重心长做工作:“云越啊,封建思想要不得,工作怎么能分高低贵贱呢?你这孩子,抱着这种思想觉悟是娶不到媳妇的。”

    云越幽幽道:“我也没说要娶啊。”

    结果一路上,萧暥本来就是嘴欠装个逼,他也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这小子,只要他说一句,云越就怼一句,还透着股意味不明的酸味儿,差点没把他给酸死。

    最后他无可忍地表示,你就不能祝福一下你主公吗?

    云越不情不愿,毫无诚意,说得颇为敷衍:“属下祝主公娶个老艺术家。”

    萧暥:算了算了,已经被他搞得没兴致了。

    最后连碧玉扇都扔在车上懒得拿了。

    他这次去朱璧居其实是办正事儿的。他要去给容绪送温暖。

    ***

    此刻朱璧居里,王戎和容绪还在商讨王氏将来的站队立场问题。

    王戎道:“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兵精粮足,士人归附。且东北土地辽阔,气候寒冷,萧暥北伐极为困难,入冬一场大雪后,他的士兵只能冻死在途中,而北宫达若要南下,如果得我王氏接应,盛京门户大开,则可势如破竹。”

    容绪沉吟:“北宫达此人重虚名而不务实,好谋而无断,非成大事之人,萧暥未必没有胜算,且北宫达外宽内忌,不念故旧,我王氏若支持了北宫达,他拿下中原后,又如何对待盟友,也是未知。”

    王戎冷哼道:“北宫达会如何对待盟友,确实不知道,此番试试不就知道了,但至少,萧暥是如何对待盟友,我想二弟心里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容绪面色一沉。

    王戎颇为惋惜地看了看案上流光溢彩的华服和十几颗宝珠:“恐怕你把他当做明珠美玉,他却将你当做任意支取的钱庄,随意劫掠。”

    容绪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下。

    但是,如果北宫达赢了,萧暥就是一败涂地,生死难料,即使他还活着,绝大可能是会被押往东北,此后就要被关在笼子里了。

    容绪不由想到,在冰天雪地里森冷的监狱,萧暥身体又畏寒,他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以往到了冬天,小狐狸最喜欢窝在他送的柔如软云般的锦垫里嗑零嘴了。监狱里肯定是没有干果蜜饯可以嗑了,更何况他还贪一口小酒吃。

    萧暥身体还不好,就算娇养着都病恹恹的,如果败了,他恐怕都撑不了多久。这小狐狸既可恨又可怜。让容绪一时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他确实想让萧暥平时吃点苦头,栽个跟头,别太嚣张跋扈,但他又不想看萧暥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

    再往下想,萧暥穷,所以很愿意和他合作经商,发展商业赚钱。但北宫达本来就实力雄厚,根本不需要仰仗王氏的财富。那么他的盛京商会命运又会如何?

    而且北宫达自恃名门望族世代公卿,向来重士人而轻商贾,视经商为贱业。到时候,王氏因为是国戚,北宫达还会与王戎虚与委蛇,但是他的商会呢?

    这些都是他在站队前需要衡量考虑的,无论是情感,还是利益,容绪都要经过仔细的评估,才能最终决定。

    “兄长,我们先别急着站队,看看情况再定。”

    王戎一副怒其不争之色,再看什么?还是舍不得那只打劫的小狐狸。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萧暥已经到府门前了。

    王戎浓眉一簇:“他倒是嗅觉灵敏。”

    容绪见王戎面色不善,对管家道:“告诉他,我身体不适,卧病修养。今日不见客。”

    管家道:“萧将军还说,他知道容绪先生最近因商会遇到些不顺心的事,所以他带了一份大礼来。”

    王戎眉头紧拧:“又要搞什么花样?”

    ***

    瑶华宫的殿角上停着一只浑身漆黑的渡鸦,它在早春的寒风里,雕塑般一动不动,和周围的脊兽几乎难以分辨。

    秘术书写的信纸,一旦阅毕,就腾起一簇幽绿色的火焰,将纸张吞没。

    “紫湄,你想当皇后?”郢青遥蹙眉道。

    贺紫湄从初入宫就有一个计划,既然萧暥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她也可以后闱操纵前朝。

    首先她要当上皇后,但她是容绪送进宫的,身份等同朱璧居的歌伎舞姬,是当不上皇后的,所以她要母凭子贵。

    因为皇帝无能,她一方面告诉皇帝,她在容绪先生之处学得了增补益阳之妙法,这一点皇帝深信不疑。

    因为容绪精通炼丹用药,才驻颜有方,精力充沛,风流放纵,皇帝一直暗恼容绪不肯分享他驻颜壮阳的秘方。

    每一回皇帝歇在她宫里度夜,贺紫湄先假意给皇帝进丹,然后点上照影香,让皇帝在照影香的幻境春\梦中雄风大振。对贺紫湄更是宠幸有加。还答应了贺紫湄,只要她将来生下皇子,就册立她为皇后。

    至于皇子哪里来,贺紫湄也有计划,上策是苍冥秘术中有移花接木之法,她想借大夏皇族的血脉精魄,生下一个苍冥族的皇子,她顺利当上皇后,而这个拥有大夏皇族血脉和秘术天赋的孩子,成为大雍朝名正言顺的天子。

    但如今大夏皇族寥落,除了主君,就只有已入玄门的魏瑄可能有大夏血统,所以这个计划很可能行不通。

    下策就是找一个适龄的婴儿,扶植为傀儡。

    但是主君丝毫不关心她这个计划,只让她尽心侍候好傀儡皇帝,取得皇帝信任即可。一句“勿做他想。”让她大失所望。

    她不明白,主君将她放在大梁皇宫,九州局棋中心,这么关键的位置上,却又让她除了守着个愚蠢的皇帝,无所事事。

    等着所有人都这皇帝蠢死?

    就在这时,宦官曾贤已到了宫前,“陛下请夫人移步懿祥阁。”

    贺紫湄正心绪烦乱,有些不耐问:“陛下是何事?”

    曾贤道:“去年陛下请谢玄首设计修缮的新宫殿已经快完工了,今日谢先生进宫,陛下想借此机会让先生替夫人诊看脉象。”

    贺紫湄心中猛地一沉,谢映之进宫了?

    “知道了,容我换身衣裳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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