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特许
“阿紫,谢先生怕是怀疑到你了!”
贺紫湄一边起身梳洗打扮,一边道:“我是容绪先生推荐进宫的,十天前我还给他通风报信了”
说到这里,她戛然收住话音。
“阿紫?是你?”郢青遥诧愕道,
十天前,铁鹞卫准备劫持皇帝前往燕州,她进宫找贺紫湄去帮忙,让她设法骗皇帝出宫去赴雅集。没想到,贺紫湄转身就把这条消息告诉了容绪吗?
“你给容绪报信了?”她惊诧地看着贺紫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东方冉的计划太过狂妄,铁鹞卫以卵击石,导致此番全军覆没,没想到……
贺紫湄作色道:“我能如何?如果皇帝被东方冉弄到了东北,那我算什么?”
“因为你想当皇后吗?”
贺紫湄不屑道:“东方冉本是个疯子,铁鹞卫亡命之徒,阿姐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郢青遥道:“是主君的命令。”
贺紫湄疾言厉色:“我入宫伴驾也是主君的命令。”
郢青遥叹了口气:“紫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阿公他们……”
贺紫湄道:“你是说,阿公他们都是我害的了?”
郢青遥好言道:“紫湄,我知道你不会害他们的。”
贺紫湄冷笑着把一支华胜插\入鬟髻中,这些人本来就是累赘,主君说一棵大树上得病了的分枝,切除了才能使树木长得茂盛。
郢青遥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就是把今天这一关过去,谢先生已经怀疑到你了。”
贺紫湄带着点怄气:“不牢阿姐关心,我戴着假面,就算是谢先生,一时片刻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郢青遥道:“紫湄,你的复仇和野心都写在了眼底眉间,谢先生观人观心,他岂会看不出来?而且,他可能也已经猜到,我和张伍避入宫中了。”
贺紫湄怨道:“我说过在宫里藏个男人是祸害,会连累我们,早把他阉了就没事了。现在怎么办?”
郢青遥蹙眉道:“只有一个办法。”
或许可以瞒过谢先生…
***
萧暥以前来朱璧居,容绪都会来门口亲自迎接,一路走去满目锦绣,今天据说容绪身体欠佳,迎接他的是朱璧居的管家,而且一路沿着墙角边门走,搞得他灰溜溜地。
萧暥心想:嗯,待遇降了。
或者说,容绪在不动声色地告诉他,银行也没钱了,别来提款!
“这小气劲,把我当人什么人了。”萧暥嘀咕了句,背着手跨进了茶厅。
这茶厅干净素雅,简直跟雪洞一样,只有一席一案,如果不是案角的紫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昂贵的奇南香,透出主人低调奢华的品味。萧暥都要怀疑这是哪个山中道观。
容绪先生这么禁不起打劫,这就破产了?出家了?
萧暥看着面前的果盘里几粒干瘪瘪的‘歪瓜裂枣’,挑挑拣拣地吃,还有点齁。
这就算了,连奉茶的侍女都是荆钗布裙,顶着张饱经风霜的脸。
云越赶紧抢上一步接过茶盏,总觉得那侍女面带怒容,恨不得把茶水浇萧暥一脸。
不过萧暥本也不指望容绪真给他荐美,容绪往桓帝身边送姑娘,安的什么贼心他当然知道。
容绪真要给他送几个使唤侍女,他都不敢要。在他的将军府里插个眼线还算轻的,搞不好再给他下个药。自从谢映之给他科普了焕容丹,他都有心里阴影了,乱世里妹子少,也不能拿他来当替补啊,到时候他手下锐士是叫他主公,还是主公夫人?
容绪悠然喝了口茶道:“最近府里人手有点短缺,彦昭不要介意。”
萧暥连忙表示:不碍事,劳动人民比较亲切。
隔着氤氲的茶香,容绪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萦绕在他身上,阴沉中带着精致的鉴赏意味,看得萧暥有些不自在。
他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是想向主流审美靠齐,让容绪忽略了他是个山匪头子,见过这样风流倜傥的山大王吗?
但是目前看来,劫人钱财如同夺人\妻儿,容绪不是想用目光杀他,而是想用目光吃他。
萧暥被他看得颇为不自然,“我听说最近盛京商会不大顺利,商会开春的资金流转不济。”
容绪不温不火道:“商会在襄州境内屡屡被劫,损失严重…”
说着他不紧不慢饮茶,“彦昭说今日带了一份大礼来,莫非是已经抓获了这胆大妄为的匪寇?”
他皮笑肉不笑,意味明显的目光游梭在萧暥身上,“这是打算送上门来,由我处置?”
“你敢!”云越脸色一变。
萧暥示意没事没事,打劫都打劫了,还不许人挖苦几句吗?
萧暥道:“虽然山匪还没抓到,但我确实有一份大礼想送给容绪先生。”
他眸中晶亮,流光熠熠:“我想给先生介绍一笔生意。”
容绪笑而不语,他经营商会数十年,生意遍布九州,还需要萧暥来给他介绍生意?
萧暥:“这笔生意能给盛京商会带来几十倍的红利。”
容绪一诧,几十倍的红利,口气不小,小狐狸这是想诓骗谁?
就算是利润巨大的火油生意,顶天了也就七八倍的利钱,还要冒风险。
都这会儿了,还想攥他做火油生意吗?
容绪故作难色:“彦昭若是说火油生意,最近人手不足,难以展开。”
直接把门堵死。
萧暥眨眨眼睛:“并非是火油,而是香料。”
容绪觉得有点意思了,小狐狸嗅觉倒是灵敏。
因为最近,雍州香料的价格大涨。
在大雍朝,士林流行沐香熏衣,敷粉点脂,清谈雅集上还爱好一起嗑个散飘飘欲仙。
制作这些熏香散剂的原料多为各类香草和草药,如红丹、幻心草之类,这类草药利润很高,以往雍州很多人种植。
但是现在,萧暥一道春耕令,敕令全境土地改种粮食,使得红丹、幻心草之类的产量急剧下降,导致香料散剂的价格水涨船高,把士人们的乐趣都搞没了。
容绪虽是商人,更是名士,没有紫玉散,不能嗑药,士林风流放纵之气折了一半,都浪不起来了。以后恐怕连雅集都办不起。
他不由道:“彦昭常年征战,可能不清楚士林风物,他们一天不熏香,等于饿他们一天不吃饭。他们三天不服散,如同让他们三天没有零嘴吃。”
容绪以食物打比方,让萧暥设身处地体会到,你毁人粮仓,如同断人手足。
萧暥在果盘里的一堆苦瓜子里挑挑拣拣,总算捞起出几颗花生米,毫不通融道:“春耕令不能改。”
容绪心一沉,果然耕战为本,毫无商量余地。
萧暥吃了花生,拍了拍手上的壳屑,忽然问:“盛京商会名下有多少土地?”
容绪以为他要查账,不敢欺瞒:“盛京共有耕田两千余顷。已经准备全部改种粟米。”
萧暥道:“不必了,我批准盛京商会名下的土地不受春耕易种之令约束。”
容绪愕然:什么?
“盛京土地不受春耕令影响。容绪先生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萧暥道,
他坐在草垫上,倒也随遇而安,花生吃完了,嗑着没啥味道的苦瓜子,也不嫌寡淡,“我没抓到打劫商会的山匪,这就当赔偿容绪先生商会损失的财货吧。”
容绪心中巨震。
这何止是数十倍,简直是数百倍、千倍的利益!
如果整个雍襄只有盛京的土地可以种植香料和草药,相当于垄断了雍襄两州的香料草药生产。
面对那么大的市场需求和水涨船高的香料价格。只要春耕令一直持续,这垄断经营的获利就是吃不完的。
连一旁的云越也惊呆了,这操作也太骚了,当初下令雍襄全境都要种粮的是你,特许盛京不遵守春耕令的也是你。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这巨大的利益砸得容绪有点觉得不真实,这么大的好处远远超过了他的损失,萧暥肯定有所图。
他立即问:“彦昭想要什么?”
萧暥眉眼弯弯:“很简单,获利我们平分。接下来,我还要筹备一些物资装备,需要容绪先生的商会行方便。”
小狐狸这算盘可是打得哐哐响。
给了他一个特许经营权,自己分文不出,坐收一半利润。而且接下来的物资生产等,容绪都要鼎力合作。
容绪当然是满口答应。萧暥如不提出要求,反倒让他心里不踏实。
萧暥也表示,他不是只收钱不干活的。
“如遇到司农署阻碍,让他们来找我。”
言外之意,这生意,本帅给你撑腰,你尽管放手去干!
生意就这样愉快地谈妥了。
但容绪是个精细的人,他渐渐发现,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隐患,狡猾的小狐狸没有说出来。
在春耕令推行之下,顶风作案种植香料草药,说白了这是违令的,全靠萧暥罩着他。
但如果今后容绪敢做出什么对萧暥不利的事情,比如暗通北宫达,萧暥就会随时翻脸不认人,并宣布盛京王氏私下种植香料草药,违反春耕令,依律没收土地及一切所得。
这其中的损失也是百倍千倍!
到时他吃了哑巴亏,都没处说理。
这既是巨大的利益,又是巨大的陷阱。
容绪凝眉看向萧暥,他像站在堆满金玉的坑边,笑容可掬:给你个机会,你跳不跳?
第352章 稳赢
大梁城,这是封城以来街上最热闹的一天。
午后道路上熙熙攘攘,宫墙外人头攒动。谢先生进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宫城四周又聚集起不少前来一睹谢玄首风采的人。陈英只有临时调拨了一支队伍以维持秩序。
皇宫里。
懿祥阁在御花园西侧,旁边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湖,湖边有假山,是用开湖挖出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上中了些花草树木,建了个凉亭,就成了一处可以登高望湖的景致。
此刻,假山上也聚集了不少人。
听说谢映之进宫,宫女宦官们都有意无意地打这儿过,左顾右盼不肯离去。这里视野最好,可以清晰地眺望到懿祥阁。
大雍的建筑风格和汉代颇为相似,通透敞亮。天气晴朗时,懿祥阁四面的帘幕都卷了起来,阳光落在漆案上,一盏清茶,一炉芸香,谢映之端坐案前,衣衫似雪,宛如画中人。
只可惜这群宫女太监们还没有机会多看几眼,曾贤便像赶苍蝇似的一路驱赶,“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清完道后,他弯腰躬身:“陛下,这边走,小心脚下。”
桓帝阴着脸,神容古怪地登山而上。
适才夫人说想跟谢先生单独谈谈,求问一些女子驻颜养颐之道,言外之意让他回避。
桓帝当时大度地表示,那朕走了,你们慢慢聊啊。然后转身就鸡贼地上了假山,从这里眺望下去,懿祥阁里的人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时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瞥了一眼湖光山色,不以为意地浅笑了下。
郢青遥打破沉默:“先生知道我戴着假面。”
谢映之缓缓斟茶:“夫人有苦衷。”
郢青遥坦言道,“我本是烟花女子,多年漂泊江湖,面容沧桑,怕不得圣心,因此以假面掩之……”
她一五一十陈说着自己的经历,在谢映之面前,尽量不要说假话,在那双剔透无尘的眼眸中,任何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所以她代替贺紫湄来见谢映之。贺紫湄眼中的欲望和野心是无法掩饰的,但她不同,这些年在乱世中她带着族人艰难求生,拼尽全力保全着这些既不会秘术又没有武艺的人,江湖流离,辗转艰辛。
连谢映之都轻叹:“夫人这些年不容易。”
他又问:“何不去找你的故人帮助?”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郢青遥心中一凛。
却禁不住无数往事,半生回忆层层叠叠浮上心头,五味俱全。
她斟酌道:“多年江湖飘零,如今我满面风霜,已非当年容颜,不忍相见故人。”
谢映之道:“少年相识之人,即使相隔半生,也不会因为容貌改变,而变了当年心性。”
粼粼波光映着他那双清若琉璃的眼睛,淡淡的话语却如一支箭随风而来,悄无声息地穿透她的心防。
郢青遥仿佛隔着这些年的腥风血雨,颠沛流离,遥望当年十里春风,豆蔻楼头。江湖路远,怕是已不能回头。
谢映之道:“夫人眼中有锐意,却无杀气。”
郢青遥凛然暗吸一口冷气,谢映之看出她会武艺。
她立即解释道:“当年花间得罪了贵客,离开以后,怕受到报复,习武防身。”
谢映之眸中笑意迷离虚淡,又开始地闲说着一些江南旧时风物。
郢青遥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他的话似有意似无意,却字字句句如穿心之箭,让她动弹不得,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风光闲话,也能触及她心中最深远之念想。
就在她几乎要扛不下来的时候,远处的假山那头忽然传来了一片喧声。谢映之站起身,隔着湖遥遥望去。
只见假山上浓烟滚滚,被风一吹,在湖面上飘散开来。
“走水了!”“走水了!”
宫中一时人头攒动,宦官侍卫们像无头苍蝇似到处乱撞,湖岸边一片混乱。
假山上,桓帝一把揪住一个宦官,“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着火!”
那小宦官打着颤道:“陛下,许是早春枯枝败叶干燥,不慎被点燃,走水了。”
桓帝一脚踹翻他,急匆匆地就要往山下跑。可是四周烟尘滚滚,下山的路被浓烟包围了。
桓帝急得抓耳挠腮,像一只被大火困在山上的猴子。
他跺着脚指着曾贤鼻子大骂:“你个老刁奴,是你让朕爬到山上来的,你是不是蓄意谋害朕?是不是你放的火!”
曾贤赶紧跪地道:“老奴不敢,陛下想要看得清楚些,老奴才建议上山的,现在当务之急是避火。等到山火扑灭,陛下安然下山时,再惩处老奴不迟。”
浓烟呛得桓帝眼睛疼,只好作罢,“你知道有避火的办法?”
“那里,草木稀疏,火都在下头烧。”
顺着曾贤所指,桓帝抬头看去,就见一株大树,树干笔直。那树冠还挺高的,看得他头晕。
桓帝气得原地蹦起,“朕是天子,你让朕爬到树上?成何体统?”
曾贤也急,这会儿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什么体统。
曾贤劝谏道:“陛下是天子,爬到树上能离天更近一点,也不算伤了体统。”
桓帝大骂:“混账!如果朕摔下来,岂不就升天了?”
“你们一个个都想害朕!”
“滚!”
“让金吾卫赶紧救驾,不然朕诛他们三族!”
……
宫里的宦官侍卫们已经吵吵闹闹的乱做了一团,铜盆饮具都拿出来了,从湖里舀水往山上泼洒灭火。
谢映之从混乱的人群中穿过,径直找到负责宫城卫戍的金吾卫统领董威。
他指令清晰,字字明确:“伐去草木,清理道路,隔离山火,先请陛下移驾。”
董威一拍脑袋,顿时明白过来。大喝道,“快!照先生说的做!”
与此同时,宫墙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传出了一阵怒喝声,“挤什么挤,没长眼吗!赶着去……”
话还没说完,忽然白光一闪。一个中年男人倒在了血泊中。
“杀人啦!”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叫。
这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池水中,涟漪跌宕而起,在人潮中扩散开去。混乱中,一高一瘦两道人影往千家坊的方向潜逃而去。
维持秩序的清察司禁卫军立即闻声而来。
“快!追上去!”
“报告陈司长!”
***
朱璧居
萧暥走后,容绪没有遣侍女,真的像是人手不足似得,不紧不慢地自己亲自收拾桌案。
只见案头零落的果盘里,为数不多的花生捡出来嗑完了,苦瓜子吃了一半,壳还堆的特整齐。
容绪出神地看了会儿,他知道这一局,从心态上他就输了。
今天他有意刁难,萧暥安之若素,丝毫不介意被慢待了,寡淡的茶水饮食也照嗑不误,怡然自得,倒显得容绪心胸气量狭隘了。
生意场上,气量狭隘,生意也会做不大。
这些年容绪能把盛京商会的生意铺展到九州,就在于量大能容。当盛京系的那群人气得火冒三丈时,他仍旧能悠然自得地给琴调弦。
无论对什么人,他都是和颜悦色风度翩翩,以往他就算再恼萧暥,也会笑里藏刀地给他准备最舒适的坐垫,最丰盛的吃食,事事投其所好,才能钓他上钩。
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带入到了生意里。
但这一回他失态了,他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了。也吞下了萧暥给他的香饵。
萧暥特准盛京的土地不受春耕令限制,他就可以垄断雍襄的香料散剂市场,这个诱惑太大了。他不能无动于衷。
萧暥是越来越懂他喜欢什么了。
就算是香饵,也是小狐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他家里,笑眯眯地喂他吃的,让他如何拒绝。
王戎从茶厅的隔扇后走出来,“你决定跟他合作了?”
容绪拂袖坐下,“如今商会的经营陷入困境,兄长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戎一只独眼,目光莫测地看着他,“有时候我真怀疑,在你心里,商会之获利重要,还是家族之利益重要?”
容绪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盘盏,边道:“商会和王氏本来就不可分割,若没有我的盛京商会,兄长何来的金银养兵?”
王戎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惹恼了,逼近一步:“为了这点财利,你就要站萧暥这边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天下大局?”
容绪心道,他这兄长总想放眼最高处,却不知脚底下踏踏实实的利益才是利益。
他尝了尝萧暥吃剩下的苦瓜子,饶有趣味地想,这都点潮闷发齁了,小狐狸也能嗑得下。
王戎一把掀开果盘,逼视着他:“萧暥的实力远不如北宫达。将来必败,你想让王氏陪葬吗?”
容绪摸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兄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是能提前预料,不如这样,我押萧暥,兄长押北宫达,无论谁赢了,王氏稳赢。”
另一边,萧暥刚回到将军府,江浔已经等在府中了。
“寄云,什么事?”
江浔道:“主公,两名铁鹞卫已经被擒获。”
萧暥一惊,果然藏在宫里吗?
他立即道:“寄云,细细说来。”
江浔道:“午后谢先生进宫的消息传出,宫墙外围满了前来观睹先生风采的人,所以陈司长派人维持秩序,到了未初时分,宫中忽然起火。”
什么?皇宫起火了?
“先生没事吧?”萧暥问。
江浔道:“起火的是一处堆土而成的假山,火势没有蔓延,先生无事。倒是陛下,从树上摔了下来受了点小伤。”
萧暥颇为无语,这皇帝又不是猴子,爬树做什么?
江浔接着道:“宫里着火后,宫外围观的人群也发生骚乱,有人因口角杀人,禁卫军追踪凶犯,一路追到了安昌坊的兴庆货栈,竟是一处铁鹞卫在大梁城内的暗探哨所,又抓获五人,陈司长正在审问。”
云越立即道:“主公,我去看看。”
萧暥准了:“给陈英带个话,宫中起火很可能和铁鹞卫出逃相关,让陈英两案并一案,一起审。”
然后他又问江浔:“先生还没回来吗?”
江浔道:“陛下受了惊吓,留先生在宫里为他调理。”
***
燕州,世子府邸
入夜,厅堂里火光幽暗,透过屏风,照着屋里到处都是劈砍的痕迹。
北宫皓屈背弓腰地坐在案上,手中握着一把豁口的剑,眼神阴鸷又颓丧,他一字字咬道,“俞珪,他日我成燕州之主,我必杀你!”
今天俞珪给北宫达献了一条毒计。
俞珪道:“此番天子亲自下诏斥责主公,引起九州舆潮汹汹,重挫主公声望。所以遣使前往大梁非同小可,是代表主公向天下士人表态,唯世子方可担此重任。”
“世子亲往大梁,既给了陛下足够的面子,也证明主公心怀坦荡。”
果然北宫达被说动了,他本来就不疼爱这个长子,当即就决定让北宫皓前往大梁,向皇帝陈情赔罪。
北宫皓喝着闷酒,燕州酒烈,才片刻他眼眶发红,宛如嗜血。说的话也渐渐语无伦次。
“父亲你竟让我替铁鹞卫那群废物收拾烂摊子。还要让我去大梁,要把我出卖给那个乱臣贼子?”
“当年我尚未成年,萧暥割了我的头发,此番你是不是最好他把我的头一起割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立北宫熙为世子?”
“还有魏瑄那个蛮夷之子。”
大梁都是他憎恨的人。
酒醉的颠倒迷乱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算什么王子,用卑贱的血统来玷污皇室!萧暥,你为这么个小竖子来治罪我,这可不明智,我父亲…”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他头顶一凉,一大摞头发在他眼前徐徐飘落,吓得他当场瘫软在地。
萧暥收剑入鞘,“谋害皇子死罪,念你尚未成人,割发代首。”
萧暥当时还在病中,微红的眼尾邪气暗溢,居高临下看着他,直看得他魂飞魄散,心胆俱裂。
这件事成了他一生的耻辱。也是这件事使得父亲看低了他,从此再也不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堂堂世子,无论是征伐凉州,攻打辽远,都没有他的份,连潜龙局夺王剑这样的小事,父亲也派了北宫浔这个草包去!
不让他建功立业就算了,没想到如今,父亲竟然还要把他送到曾经羞辱他的仇人手中!
就在他心绪涌动时,下人来报:“世子,府门外来了一位东方先生想要求见你。”
北宫皓阴郁道:“不见。”
下人觑着他的脸色谨慎道:“先生说他是来祝贺世子的。”
北宫皓勃然,“他敢看我笑话,我就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第353章 画作
幽幽烛火下一张惨白瘆人的面具,两颊还染着滑稽的酡红,透出阴森的喜感。一下子将北宫皓的酒都惊醒了。
“谁允许你这妖人进来的!”他弹跳起来,紧张地捡起地上豁口的剑指着东方冉,“你还嫌害我不够吗?”
如果不是东方冉,就没有铁鹞卫袭击大梁之事,他也不需要去京城了。
“袭击大梁,劫持皇帝。”东方冉蔑笑道,“那是郢青遥这些明华宗余孽干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紧不慢迎着锋刃往前走去,“我初来燕州,无官无职,铁鹞卫又怎么会听从我的指挥?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我做的。”
他的声音隔着面具听起来发闷,似怒,又好似在阴笑。
北宫皓都想不出来这张如同亡者般的面具后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站住!不许过来!”两步之外,他用剑抵住东方冉的脖子。
“建议让世子前往大梁的是俞先生。”东方冉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剑锋,将那把剑徐徐挪开自己的咽喉,“世子不去找他,找我作甚?”
“那你、你也是个妖人!”北宫皓急切道。
“如果世子指的是这个?”他用蜷曲如勾的指甲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我倒是愿意解释一下,其实我只是个被毁了面目的可怜人。”
北宫皓嗤笑:“你可怜?”
东方冉长叹了口气坐下,声音陡然带了几分凝重,“我的故事我还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世子愿意听吗?”
北宫皓不耐烦道:“你得罪了谁,被谁毁了容,跟我有何相关?”
“世子若知道是谁毁了我的脸,就不会那么说了。 ” 东方冉悠然拿起案上的酒壶倒上了一杯酒,
咄地一声钝响,一袋黄金砸到了他面前的木案上。
北宫皓毫不客气:“先生若想喝酒,这够先生喝上半年了,我壶中苦酒,招待不了贵客。”
东方冉不气恼,接着自己的话:“这个人,世子肯定听说过……”
“即使世子没见过,但一定很想见。”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想见他。”
这几句话勾起了北宫皓的好奇心,他问道:“是谁?”
“当今的玄门之首谢映之。”
“哈哈哈哈哈!”北宫皓大笑,“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攀扯出谢玄首,你也不看看你是何等人?”
“我是何人?”东方冉的声音陡然一沉,竟透出了几分威严,“我是前任玄首玄清子门下弟子薛潜。”
可惜,北宫皓不知道薛潜是谁。
他知道的,也只有几任玄首的名字。
最有名的就是百年前的玄首虚瑶子,他曾是孝景皇帝的帝师,辅佐景帝开疆扩土,横扫西域,灭了大夏国。
传说那一战景帝动用了五十万大军,由帝师虚瑶子亲自率军,玄门弟子参战者数千人之众。此战一举荡平大夏国,疯狂的朔王焚毁了国都海溟城,尸横盈野,血流漂杵。
战后虚瑶子用强大的玄法封印海溟城,镇压十万亡灵,百年过去,海溟城四周仍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这场大战被民间话本段子传得神乎其神,但是在正史中却只有寥寥几笔。
此战中苍冥族大部分长老尽殁,余者被关押在玄门断云崖深渊底,永世不见天日。
因为此战之惨烈,玄门也在这场大战中元气大伤,运数衰竭,虚瑶子的继承者玄清子是个寡淡的人,玄门从此避世,逐渐退出了世人的视线,直到盛世谢映之成为了玄首。
与虚瑶子相反,谢映之最出名的不是神乎其神移山填海的玄法造诣,而是倾世的风华。
东方冉颇为不齿,“谢映之没什么本事,全凭出生高门和一副好姿容,世人重色,才当上了这个玄门之首。”
最让东方冉切齿的是,自己毕生以求的东西,谢映之得来全不费力。他有什么资格?
“我苦修十三年,将自己的心当做顽石,在日积月累的苦修中打磨成匹敌天下的利剑。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他一拂袖道,语气强硬,不容插嘴。
北宫皓感到被冒犯了,但是面对着那张可怖的脸,他竟然不敢打断。
“至于我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为何会被逐出师门,那也是拜谢映之所赐。”
“既然是谢映之害的你,那你应该去找他复仇。”北宫皓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在世子的眼睛里看到一样的仇恨。仇恨是力量。”东方冉伸出枯槁般的手指,毫不留情指出道:“萧暥割了你的头发,让你沦为笑柄,毁了你的前途。世子不想复仇吗?”
北宫皓眼中流露出野兽扑食般饥渴的神情,“当然想,这两年我日思夜念的想,但先生有什么能耐助我复仇?”
东方冉发出几阵干冷的笑声,袍袖一振,转瞬之间,刚才被北宫皓劈砍沟壑累累的桌案屏风忽然恢复如初,连那柄豁口的剑都光亮如新。
北宫皓大惊。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森森一笑,“不瞒世子,原本我想报效的是北宫将军,可惜北宫将军优柔寡断,并非成大事之人。”
东方冉在大堂中信步道:“而且北宫将军太重名声颜面,铁鹞卫杀了几个名士他就小题大做,顾虑不前,要知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杀人盈野,大雍的开国皇帝手里干净过吗?景帝和虚瑶子的手中干净吗?自古王道是做给人看的,要争夺天下行的是霸道,靠的是杀伐。”
北宫皓的目光被他牵引着,流露出热切的欲\望来。
东方冉叹道:“北宫将军老了,想的只是眼前的娇妻幼子,早就没有了称霸天下的雄心。”
北宫皓不由挺起脊背:“那么我呢?”
东方冉站住脚步,面具后如同深窟一般的两道目光射过来,“世子少年经历磨难,心肠如铁,杀伐果断,乃成大事之人。我愿助世子成就霸业。”
北宫皓迫切问:“什么样的霸业?”
东方冉道:“历代玄首皆是帝师,我要做的当然是助世子席卷天下的霸业。到时候何止是幽燕之主,世子成为天下之主也未必不可!退则和萧暥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进则取而代之!”
翖喁
北宫皓听得兴奋不已,“那傀儡皇帝早就该让位了!如果是我,才不会像萧暥那样留着个累赘,但是父亲怎么办?”
“北宫将军老了,到时候安置在燕州,当个富家翁。”东方冉似并不关心这个问题,敷衍道。
北宫皓犹豫地皱了下眉。
东方冉逼近一步:“为了大业,萧暥连义父都杀。世子要击败他,就要比他更狠!”
北宫皓眼中流出一丝阴狠,“但是现在父亲让我去大梁,名为向皇帝陈情解释,实则让我抵过。该如何是好?”
东方冉道:“所以我说,我是来恭喜世子的。”
北宫皓眼色阴郁:“先生确定不是在逗乐?”
东方冉道:“世子留在燕州,还有机会吗?”
北宫皓心中猛地一沉。
东方冉道:“此去京城,世子便可以向北宫将军讨要兵马和钱财。”
“首先,此事由铁鹞卫而起,世子可以要求铁鹞卫都尉徐放同往大梁,北宫将军必然会同意,世子不仅得了一员大将,还得到了铁鹞卫的控制权。其次,此去大梁千里迢迢,道路难行,世子可以要求增加兵马保护,讨来两千兵马不是问题。”
北宫皓不屑道:“一个徐放,两千兵士,能做什么?”
东方冉道:“不仅是人,还有七八箱赔礼,这些钱财,世子可以来招募勇士,结交豪侠,打通关系。”
“那天子那里怎么办?”
东方冉冷哼一声:“谁说世子要去给天子赔礼了。”
北宫皓愕然:“那我们去大梁做什么?”
东方冉笃定道:“萧暥以为世子是去向皇帝赔礼的,大梁城必然没有准备,我们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拿下雍州。”
北宫皓道:“即使萧暥没有准备,就凭我们几千兵马,恐怕也拿不下雍州。”
东方冉森然一笑:“世子忘了还有盛京的王氏了吗?”
***
将军府
听到谢映之还没回来,萧暥松了口气,不能让谢映之知道他和容绪见面去了。
谢映之曾经当着他的面,倏忽之间就把容绪送的白玉灯台在手心化成了齑粉的,这得有多厌恶。还有前阵子,谢映之让他要做就做彻底,在酸枣沟劫了盛京商会,这是要彻底掐断他和容绪做生意的念头,摧毁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一丢丢信任。
当然,其实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信任,充其量就是塑料友谊,只是谢先生眼中不容泥沙,塑料的也不行。
萧暥回过神来,正发现江浔正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双眼如星辰朗月。
他顿时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金燕子锦袍,怪不好意思的,“寄云啊,你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
江浔一走,萧暥赶紧溜到寝居里换衣服。糟糕的是他身上还香喷喷的,早知道听云越的话,香料那么贵,省着点用,不过转念一想,今天谈成了生意,他是不是已经是九州香料大亨了?
谁知他还来不及得意,就听到庭院门口传来江浔的声音:“先生回来了。”
萧暥耳朵一竖。
但距离有点远,谢映之的声音又轻,就像散落在风中一般,倒是江浔声音清朗,“主公今天穿得好看,朗朗如明月,濯濯如春柳。”
萧暥老脸一红,孩子你不用背后这样夸我。
紧接着萧暥就听谢映之淡淡道:“大概是去营业了罢。”
萧暥:……
萧暥赶紧把脱了一半的锦袍又穿起来,再装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片刻后,谢映之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萧暥这身骚得一目了然的金燕子锦袍,笑意盈盈问:“主公今天去哪里了?”
萧暥被他看得心虚道:“天气好,我就出去逛逛……”
谢映之眸中笑意若有若无:“我那天说过的话,主公可还记得?”
萧暥目光飘闪:唔……
那夜,谢映之轻轻贴近他耳边,声淡如兰:“主公今后若有隐瞒,那就只有交心了……”
按照以往经验,交心就是隔着扇子亲一下。萧暥脸皮厚一点就扛过去了。
而且萧暥还很混账地想,谢先生神仙中人,还是他比较吃亏一点。
但问题是,一旦交心,他脑子的数据库就漏得跟个筛子一样,无论想什么谢映之都知道。
更何况谢映之还好心提醒:“玄门交心,需要循序渐进。”
萧暥:“循序渐进是什么?”
谢映之淡淡道:“当初我和主公结契时用了偷天之术,所以之后交心便需要充电,充电也是要渐进才有效。譬如这次充三成,下次就要五成。”
萧暥脸颊发烫:所以每次充电,亲密程度都要更进一步的意思吗?
谢映之声音轻柔和煦,“今晚主公如果想试一试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萧暥立即表示谢玄首你还是介意一下比较好。毕竟我一个大老粗凡夫俗子怎敢亵渎谪仙中人,老是揩你油吃你豆腐我于心不安……
谢映之拂衣坐下。所以,你就交代罢。
萧暥没辙了,只有把他今天午后去见了容绪,破例批准盛京土地可以种植香料草药,利润他和容绪五五分成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映之评价道:“垄断雍襄香料产业获利确实可观。但我跟主公说过,物资钱款之事,我会筹措。”
言外之意,你只要安心养病就行了。
萧暥道:“这不仅是为了赚钱,还关系到全局大势。并非只为局部之力。”
谢映之颇有意味地看向他。
萧暥道:“先生上回说了,备战这一年,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盛京离大梁仅六百里,王氏的立场就很重要。我和容绪做生意,不仅是赚取利钱,也使得我们就有了共同的利益,一旦稳住了容绪,王氏也就稳住了一半。”
谢映之眸色深沉,“那么主公信得过容绪?”
“我信不过,我跟他就是塑料友谊。”萧暥大咧咧道,相互利用罢了。
谢映之凝眉:居然还当是友谊了?
“主公可知他对你存何想法?”
“什么想法?”萧暥蓦然怔了怔。容绪能有什么想法?
面对某人天然纯澈,又满目财迷的眼神,谢映之还是没有说出来,只道:“容绪此人心术不正。”
萧暥知道,他们这些正道人士都看不惯容绪。
容绪这人离经叛道又风流放浪,偷姑娘的心还很有一套,平时有些非主流的爱好,但他一大老粗,又不是姑娘,他担心什么。
“但主公说的亦有道理。”谢映之道,“稳住王氏,有利全局大势。”
萧暥心念一动:“先生这是答应了?”
谢映之站起身道:“若要跟容绪做生意,须多加防范。”
他说罢取来一小盏清茶。
此时已经日近黄昏,寝居里灯光暗昧,谢映之随手又挑亮了灯。
萧暥这才发现他换了一个莲花形的灯台。
谢映之淡淡道:“主公把衣服脱了吧。”
萧暥脑子里下一刻空白了:这是做什么?
谢映之见他站着不动,施然走过来,闲闲地抬手就去解。
萧暥赶紧道:“我自己来。”
谢映之看着他七手八脚地脱衣服,总算是解释了一句:“我看看绣纹是否还在?”
萧暥不解: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那狗尾巴花在襄州时谢映之就用那白糊糊的药浆给他漂白掉了……这还有售后服务的吗?
他解开衣襟,露出流畅的肩线和白皙光润的胸膛,“早就没了啊 ”
谢映之道:“好。”
萧暥以为没事了,刚想拽起衣衫,这还是早春,怪冷的,但一只轻如柔羽的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映之笑意迷离:“那就再画一个。”
萧暥:草……
灯光暗昧,罗帷深帐里。
萧暥抱着衾被趴在榻上,脊背的线条流畅无比,衣裳褪到腰间松松垮垮地堆积着,更衬得那腰线凝练精妙得让人窒息。
笔尖带着丝丝入扣的凉意,落到温暖的肌肤上,激起细细的颤栗。
陌生的触感如藤蔓爬上了脊背,萧暥嘶了口凉气,一回头就撞见谢映之俊美无瑕的容颜。
谢映之侧坐在榻边,微微俯身,凝神落笔,目光明静如渊,清若琉璃的眼眸里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将四时美景,十万红尘都倒映其中。
他笔下的‘画纸’ 雪白莹润,光滑宛如丝缎,狼毫小楷的笔尖沿着柔韧的线条和细腻的肌骨起伏宛转,徐徐铺开的一展画卷,仿佛将千里江山,人间美景尽写其中。
果然是江山如画。
夜色阑珊,暖帐罗帷里,谢映之悬腕提笔,一起一落间,将风流写尽。
“转身。”谢映之轻道。
作为画纸的某人老老实实翻身躺平,看着谢映之提笔,笔尖如蜻蜓点水般沾了沾茶水。
其实萧暥挺纳闷的,谢映之到底是在画什么?
茶水无色透明,根本就看不到笔触啊。这是在逗他吗?怎么觉得有点皇帝的新衣那味儿?但看谢映之专凝的神态,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凉丝丝的笔尖落到肌肤上,萧暥有点痒。
“别动。”谢映之提醒。
他半边脸沉在灯影中,半明半昧间,神态清宁专注,微垂的长睫在皎如清瓷般的脸颊上挑出一轮浅淡的弧影。
萧暥凝视了片刻:谢先生你别这样,怎么觉得有点变态啊……
所以,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期间徐翁轻手轻脚地端进来烧旺的炭盆,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萧暥:真是镇定,老人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
画了片刻后,谢映之似乎轻缓地舒了口气,像是画完了最繁复精巧的部分,终于解释了一句:“此图可保三个月内,任何人不得碰触主公。”
萧暥一愣:保质期三个月?还不能碰?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个护身的御风图。
谢映之想起当年花间,千丝红绳折子戏,容绪可谓是花样百出,手段数不胜数。
萧暥如此单纯,恐怕要被吃光抹净。所以,谢映之不许萧暥和容绪往来。
但是,萧暥说的没错,盛京王氏如肘腋之患,不得不防。而这段时间,谢映之事务繁多,抽不出身应对他们。
今天萧暥提出的和容绪合作,确实是牵制王氏的有力手段,虽然萧暥并不知道容绪图的恐怕远不止是那垄断香料的获利。
所以他要给萧暥加一个护身符。
谢映之道:“任何人的碰触或者伤到了主公的身体,我都会知道。”
萧暥:怎么像标记领域范围一样?听起来更变态了…
谢映之道:“且此图还能抵御一定的秘术攻击。”
萧暥赶紧躺平表示:多画点,纸还够用。
谢映之见他乖顺地躺着,手里还悄悄扯过一角衾被,不知是尴尬还是怕冷。烛光灯影里,他眼睛慵倦地眯着,看似迷迷蒙蒙。
但只要谢映之凝神作画,萧暥睫毛一霎,眸光悄然一转,藏不住明采逼人,一会儿观察他的笔法,一会儿又漫无目标地乱转,不知道在打什么小算盘。
谢映之见他还挺忙,于是一边落笔,一边问道,“盛京两千公顷土地全部种上香料,粮食生产该当如何?”
萧暥:怎么这会儿还议事了,能不能快点画好啊!
笔尖撩起阵阵酥痒,萧暥又不能动弹,只有如实道:“商会赚了钱,可以购粮,我雍州全境都是粮仓。”
“让王氏向你买粮?”谢映之微笑着悬腕落笔,“所以王氏的军粮一大半就掌握在主公手中了。”
“而香料生意赚来的一半利钱也是主公的。”细凉的笔尖拂过温软细腻的肌肤,轻轻刮过腰间腹底。
萧暥肌肉绷紧,丝丝抽着气:“王氏乃肘腋之患,即使有了暮苍山关城,但是我还要……唔……再上一道保险。”
“嗯。”谢映之微笑了下,表示在听。
萧暥只好继续道:“还可以牵制容绪。”
谢映之点头:“这是主公私下与他达成的协议,春耕令下,容绪在盛京种植香木草药均是违令,这就成了他的软肋。”
说话间谢映之笔下不停,目光更加迷离难测,让人一时间搞不懂谢映之到底是专注笔下的画作,还是专注于议事。更何况他字字切中要害,句句通透明晰。
“如果将来王氏有所不轨之举,主公宣布其违反春耕令,没收其土地一切所得,盛京方面的损失不可估量,但是…”
他说到这里忽然长眉一敛,眸中微光乍现,“有意思。”
萧暥一头雾水:但是什么?什么有意思?
谢映之搁笔,指着那一片如同春冰初雪般的肌肤道:“那是邪神的领域,我竟然无处落笔。”
萧暥:卧槽!那绣纹不是已经没了吗?
第354章 酒香
邪神的领域?
谢映之不动声色指出:“自玉堂、天池始,中通商曲、神阙,下至气海、关元。”
他一边说,修长的手指似有若无般地沿着那流畅的肌肉线条轻柔地勾勒起来,如春风拂过,万物苏醒般,莹白如玉的雪地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婉转的轻红。
萧暥记得,谢映之说过,此物因情根所种,难以湮灭。
萧暥并不认为他对邪神能有什么情义,难道是邪神那货单相思,惦记上他了?邪神莫不是个妹子?
他心里不着调地想着,谢映之已经轻俯下身,好奇地观察起来。
“上一回出现是什么时候?”
萧暥当然记得,那是在月神庙时,大战过后,魏西陵战甲未卸,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手稳稳扶着他的腰,剑眉微蹙,温濡的唇贴上他平坦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含出了箭簇……打住!
萧暥赶紧截断思绪,但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何时,腰际悄然探出一枝清晰的花蔓,纤细苒袅,绽开在清冷如玉的肌肤上,仿佛于春雪初凝处,垂落一枝娇红。别有一片幽情冷处浓。
谢映之笑意浅淡,“主公想到什么了?”
萧暥赶紧把脑袋埋进衾被里,表示: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
随后他就感觉到紧绷的腰腹间仿佛有轻絮落下,又如羽毛掠过,丝丝酥麻的触感透入肌骨,呼吸都稳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唔,先生?”拜托不要玩了。
就见谢映之正俯身,饶有兴致地研究起那片绣纹。修长的手指抚过精窄紧致的腰线,指尖微凉,触及温热的肌肤,所经过之处激起肌肤一阵颤栗,如微风拂起涟漪层层跌开。
“这些绣纹是邪神的布局,之前我落笔间,只是跟它们斡旋,并不想跟他短兵相接,但是在这里。”谢映之在他神阙穴处落笔点了点,惹得那细腻的皮肤微妙地跳了一下。
“我们还是遇上了。尤其这几处,气海、关元、中极有点胶着,反复争夺,难分胜负。”谢映之笔尖落在他的柔韧的腹部,酥痒难耐。
萧暥拽起被角羞耻地遮过,这有什么好争夺的,你们两个都不正经。
谢映之似乎有点伤脑筋,“没想到,本来防范容绪的,居然把邪神引出来了。”
其实萧暥觉得他这神情,更有几分那种棋逢对手的乐在其中。
他的手若有所思地抚过那光洁的肌肤,就像是考虑着如何排兵布阵,指腹过处,那绣纹花枝招展地艳艳绽开一片。
萧暥不忍直视:“所以你们把我当棋盘还是当地图?”
谢映之正色道:“是战场。”
萧暥:草……
谢映之道:“我可能需要借助一些东西。”他头也不回地淡淡道:“云越。”
萧暥一摔,什么?还有人旁观?
站在屏风后的云越吓了一跳。他刚从清察司回来,隔着屏风就看到两道绰约的人影,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谢映之道:“云越,把那主公那坛葡萄酒拿过来。”
萧暥:卧槽,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这坛酒是上元后,江南商会的杜先生给他送来的。
虽然杜先生没说是何人所托,萧暥立即想起了襄州时,魏西陵曾带了一坛子西域葡萄酒。
在大雍,葡萄酒非常稀罕。萧暥馋得紧。
其实谢映之说过,他可以小酌,但不能滥饮。只是后来观察,某人毫无自律,一旦酒虫子上头,根本把不住嘴,所以才干脆不让他喝。
这酒坛子只有巴掌大。萧暥本来想夸魏西陵终于善解人意了一回,结果变成了:至于这么抠门吗?
要么干脆别投喂,给喂不管饱就过份了,这不是钓狐狸吗?
但看在他千里送鸿毛的诚意上,萧暥表示不跟他计较,本帅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只是,舍不得喝。
一直当宝贝似的藏着。
他很会藏东西,连云越都不知道。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这回还是罕见的白葡萄酒,谢映之也很懂雅趣,让云越取来一个玲珑的水晶杯。
灯光下,浅金色的酒液徐徐注入剔透的水晶杯中,颇为赏心悦目。
伴随着馥郁的酒香,萧暥又是心疼,又是心痒难耐地吸了吸鼻子:香!
随后他满眼惊羡地看着谢映之优雅地俯首,浅啜了一口。
萧暥的喉结意味明显地动了下,一双清妙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映之的唇。
那薄透柔美的唇沾上醉人的酒液,如一夜春雨后,温软的落花沾湿了雨露,烛火萤萤,华光潋滟。
葡萄酒甘醇的酒香漫溢开来。
萧暥满心哀怨:我也想吃啊,呜……
谢映之半口酒抿在唇间,含笑轻俯下了身。
萧暥:……!
就在他脑子里一片‘卧槽,不会罢?他被夺舍了? ’此起彼伏的断念中,谢映之轻轻抬起食指在杯中浸了浸。
金色的酒液就沿着那玉白修长的手指勾出一道细细的金线淌下,在那剔透的指尖凝成晶莹的一滴。
萧暥看得有点出神,不知为什么,暗昧的灯光下,那画面有种禁欲的美感。
谢映之指尖微凉,指甲光润,沾着金色的酒液轻轻涂抹在他温濡的唇上,诱人的酒香直冲鼻窦,他像一条干渴的鱼禁不住舔了舔。
……
直到谢映之含笑收回了手,对一旁发杵的云越道:“取笔来。”
刚才的笔浸了茶水,云越赶紧又取来一支没用过的狼毫。
谢映之接过来,将笔尖在杯中沾了沾,挽袖悬腕开始作画。
萧暥隐约明白了,刚才用的是茶水,也许是太过温纯,对付邪神法力不足?而且先前谢映之也是自己先啜了一口才开始作画,所以说,一定要他喝过的才有用?这是什么原理?
相比清而无色的茶水,萧暥啥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但这会儿换成了酒,他就看到了。不但是他,连云越也看到了,或者说直接看呆了。
谢映之画的是玄门的凤鸟,淡金色的羽翼如云霞般舒展。他每落下一笔,那靡荼之花的花蔓就仿佛呼应一般,在旁边伸展绽放,不逞相让,仿佛是在争夺所有权。
没多久,如初春的冰雪乍破般的肌肤上,金色的玄门神鸟展翅飞旋,穿绕在绮艳怒放的靡荼之花间,嫣红的枝蔓缠绕着淡金的飞羽,旖旎宛转,互不相让,竟是一幅绚丽壮美又惊心动魄的图卷!
云越看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清俊的脸透着薄红,唯有徐翁八风不动地默默地给火炉添炭。
谢映之容色沉静,运笔娴熟,一边还不忘问道:“清察司处情况如何?”
云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道:“大梁城内果然有铁鹞卫的暗岗,今日,那两名铁鹞卫从宫里出逃后,想趁着人多混乱,潜逃回老巢,结果被陈英顺藤摸瓜,把老巢都端了,一举擒获五人。”
云越先前去牢狱里查看了,是四男一女,那女子不是阿青,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宝琼阁那天火光烟雾阻挡,他看错了。
听到他们说及铁鹞卫,萧暥也想到一件事,“宫里情形怎么样?听说着火了?”
他发现了,说话能转移一些注意力,云越这孩子目光毫不避讳,看得他挺尴尬的。
而且,更让他难耐的是,酒和茶完全不同,凉茶温酒。
早春寒夜里,酒液在肌肤上细细挥发,仿佛催生出丝丝火焰,沿着那秀美轮廓起伏,一路蔓延燃烧下去。
萧暥闻着酒香,却尝不到,成了只白白净净的酒酿狐狸。
谢映之运笔如飞,答道:“陛下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容绪先生引荐的那位夫人我也见到了。”他说到这里,微微凝眉。
这个女子曾经是桃花渡的姑娘,还是不要让萧暥知道得好,都是江南旧相识,难免勾起往事。
他这边刚收回思绪,察觉到衣袖被悄悄地勾了勾。
某画纸颇不好意思地微微卷起,可怜兮兮地暗示:那个,先生,能不能别再画下去了,留点面子……
谢映之瞥了眼,不禁失笑,遂漫不经心地落笔,“腿张开。”
萧暥望天…
***
入夜,洛云山。
哐当地一声,并不结实的门板翻倒了。
魏瑄猝然惊醒,发现屋子里已经是烟雾弥漫,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浓烟中有人冲榻上踹了一脚,床榻都跟着震了几下,那人道:“住你隔壁真是倒霉,还得管灭火!”
一块湿布巾劈头盖脸扔来。
魏瑄还有点懵,接过来,用冰凉的帕子擦了把脸,顿时清醒了。
以往,凭他强大的秘术修为,这么一点火星,他只需动一动手指头,一道咒术就能灭了,但他的秘术被卫宛封印了,玄术又没修,只好跟那人一起扑火。
好在两人都很利索,等到外头的人闻到了烟味儿跑过来询问,火已经扑灭了。
“没什么大事,点着炉子睡着了。”隔壁那兄弟不耐烦地解释道,“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其实魏瑄很清楚,刚才不是炉子,是玄火,他在睡梦中没有控制好,竟然突破了封印,造成走火了。
但是自从西征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未曾睡眠了。刚才居然会睡着?而且还有点醉酒感是怎么回事?
大概也是因为他太久没睡了,才睡得那么沉,乃至于‘走火了’都不知道。
他还做了个梦,梦中是潜龙局上和谢映之对弈,争夺孔雀美人。
但是这一回,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忘记他。”
一字字都让他如坠冰渊,冷透骨髓。
他全神贯注,即使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他还是无法突破这天罗地网。谢映之谋的是全局之势,他现在渐渐明白过来,谢映之每下一步棋,做一件事,其成效是要在很多步以后才渐渐显现,可到了那时候,早就是尘埃落定,他恍然惊觉,已深陷其中,成了笼中鸟网中鱼。
他纵然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也不过胜在局部之力,无法突破这包罗万象之势。
自从潜龙局之后,魏瑄就明白,他在谢映之面前从来就没有胜算。
在潜龙局里,谢映之甚至连时间点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在这种算力面前,他还有机会吗?
但这一局,他背水一战,竟也让谢映之稍稍凝了眉。
……
画面一转,又到了他如今住的屋子。他输了。
虽然在他拼尽全力之下,他没有满盘皆输,但输了就是输了。
桌案上青灯如豆,四周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榻上,抬头望去,门外却是春光明媚的四月。
他看到那人清削的背影,哪怕是站在满溢的春光里,那背影依旧孤寒料峭,让他忽然想起前世最后的几年里,那人一天比一天清瘦的身形。
“你要走了吗?”魏瑄忽然低声问,今后再也不能在幻境中见到他了吗?
他输了,所以,连这一点念想也要剥夺了吗?
萧暥没有回答,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骨格分明的手在阳光下白得眩目。
魏瑄了然:“原来今生和前世一样缘浅。”
前世,那人走后,留给他的,只有山河永寂。
而今生,他主动离去,离开萧暥远远的,也离开那王座远远的。
留给他的,只有记忆里凝成的那一道幻影,悄悄藏在他的识海中,和他朝夕相伴。
如今他输了,连那幻影也将一去不返,如流水落花间春去无痕。
但即使再也见不到,纵然天涯路远,山水相隔,只要知道那人一切安好,便是春和景明,就像这屋外满溢的阳光摇曳的树影。
“即使今生不见,我也已无遗憾。”魏瑄道。
他不会忘记曾经在夏夜河边发下的誓言:我愿以性命护此玉完璧无缺,也必然会以性命护持璧之人安然无恙。
也不会忘记西征之时,跟随他纵马于一望无际的天地间,耳边猎猎风声刮过,少年热血,征战疆场,成全这乱世里动荡的一生,跟着那人的身影,从此不问前程。
他只用了短短的三年,却得到了前世一辈子都没能得到的,此生足矣。
“即便将来,我记不清你的模样,但你曾经教我的一切,你说过的话,点滴锱铢,我都记得。”
“我不会忘记你曾经给我带来的。”他对着一个幻影告别。
“还有,你吹牛的水准实在不怎么样,还是别吹了。”魏瑄苦笑,什么以一敌百张口就来,还有那句‘什么都能教’,果然是说完就忘。
他笑意苦中带甜,“今后,我会告诉别人,你神采飞扬勇冠三军的样子。”
眩目的阳光下,萧暥忽然回身,向他走来,脸容沉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晰。
魏瑄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俯身抱住了他。
此时,魏瑄正跪坐在床榻上,这一站一坐之间,魏瑄仿佛回到了少时,揽着那纤细的腰线,隔着薄透的春衫,埋脸在他均实的胸膛前,他忽然发现萧暥身上竟还沾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酒香。
顿时心跳都缺了几拍,恰好日暮春衫薄……
他顺势揽紧那纤细的腰,猱身压倒在榻上,抬手抚过那流丽宛转的眉眼,然后埋首在那玉色的胸膛上,循着这诱人的酒香轻啄慢吮,渐渐深入。
魏瑄清楚,这一夜之后,这个幻影就将消失了。
其实这并不在意料之外,他的秘术被封印了,控制幻境的能力早晚也会失去。
“别人做梦尿床是水淹七军,你怎么是干柴烈火?”门忽然又似被一阵狂风撞开。
魏瑄从余味中回过神来,抬眼就见隔壁那位仁兄大步流星地进来,弯腰观察他,“连尿个床也跟人不一样。莫非是天赋异禀,构造不同?”
什么干柴烈火?什么尿床?
魏瑄脸颊一烫,就见那人已经转身,熟门熟路地翻开柜子,“刚才忘了,借你的衣裳我得拿回去了,省得下回被你当柴烧。”
等那兄弟走后,魏瑄看着那在风中摇摇欲坠的门,考虑得要换个门或者搬个家了。
第355章 望气
山间的天还没亮,魏瑄提着风灯出门,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衣短打,挽起袖子,露出肌肉清健的小臂。
玄门这两年一直在招新,开春后又要新进弟子。
此番招生大概有近百来人。有些陈旧的屋子,由于常年不住人,便垮塌了,需要修缮。
由于魏瑄那天夜里差点把房子烧了,作为惩罚,就罚他修缮房子。
卫宛治下的玄门极为严格,受罚是不能影响课业的。也就是说,魏瑄的课一节都不能少。
因此,他只能将所有课外时间都用来修房子,从清早鸡鸣到太阳落山,没有休息的时间。
对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进玄门的第一年本来就很辛苦。如果扛不下去,就只有打道回府。
但魏瑄没有打道回府的机会,没有退路,他若是修玄不成,恐怕只能打包去断云崖牢底坐穿。
玄门弟子根据修为,分为初蒙、涤尘、识义等九个级别。
刚入门的弟子称为初蒙,这一阶段规矩多,犯规不但要受罚,还要扣分。所学的课程也都是基础理论课,不仅繁杂,还很枯燥,且要考试。
每月一次月考,每三个月一次季考,年尾还有一次年考,又叫做升级考。
当然升级考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的。只有这一年积累的学分达到优秀的弟子,才有机会参加,准许通过的名额也很少。
如果通过了年考,那么恭喜你,再也不用纠结晚饭吃什么了,升入涤尘阶段后,就要辟谷,正式修玄法了。
但是如果你以为从此脱离肉体凡胎凌云登仙呼风唤雨,那就太天真了。涤尘阶段的玄法造诣,可能也就够你不用洗澡罢了,还真的是涤尘,也叫淬体。
就是排除人体内沉淀的污垢杂质,简单来说算是净化排毒。
通过这个阶段,身体会变轻盈,变强韧。但是想要像谢玄首这样来去无声,好几次把萧某人吓得小松子惊落一地,那还颇有些距离。
涤尘阶段有一个福利是特别受士子姑娘们欢迎的,那就是皮肤明显变白,变剔透,气色红润有光泽。但想要得到谢玄首那种清透如冰,怼脸上都看不到毛孔的陶瓷肌,那就得回炉重造了,人家那是天生的。
涤尘阶段简而言之就是涤去体内的杂质和污垢,降身躯变成一个可以容纳天地之灵气的容器。
涤尘阶段准备好后,就可以进入识义阶段了,到了这个阶段,才算真正入门,可以见识到玄法的博大。内容也非常丰富了。
在玄门,每个级别所对应的权限都是不同的。
比如进入识义阶段的弟子,可以在师长的批准之下,下山游学或者执行任务。
到了破妄级别的弟子可以拜师,选择适合自己修行的法系,课程都是师父安排的,也会清闲很多,不需要再上基础课。
而知秘级别以上就可以自由外出,到了守境级,就可以收自己的弟子了。
每升一个级别,一般玄门弟子都要花上三五年不等。
等到了第七级的守境之界以上,可以参加玄门最终极的考试,也可以说是众玄门前辈品评人才的雅会——清鉴会。
清鉴会每十二年一次,清鉴会的魁首往往会是下一届玄首的候选者。
当然这些对于初蒙阶段的苦逼学生来说,就是看个热闹,甚至他们连看热闹的精力也没有。
因为对于初蒙来说,课业负担非常繁重,除了考试外,平时也不能懈怠。因为旷课、迟到、衣冠不整、大声喧哗、犯学规等都会扣分。
就算是你刻苦努力,拼了命地修行,从初蒙一路上升到守境,如果一旦犯了重大过错,就会被送去戒律堂废去修为,重新修炼。
而废除过修为的人,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此生恐怕再难达到以往高度的一半。
但如果以为只要刻苦修炼,不犯错误,日积月累,总能从上升到七八级别,至少能有个五级的破妄吧?
那就太天真了。
因为从初蒙上升到识义相对容易,到了识义以上,就将见识到玄法之精深—— 一级比一级难考。
所以如今玄门众弟子中,能达到识义以上的只有寥寥三十余人。
很多人穷其一生、清心寡欲地刻苦修炼,也只能升到识义止步,乃至于白发苍苍,还没摸到破妄的边儿。
当然,这是普通人的玄门修行之路,也有天赋悟性极好的人,两年升三级,以及像谢映之这样家学渊源深厚的,一进玄门就是玄清子的弟子。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升级之路的酸爽。
魏瑄抛弃了秘术,从零开始修炼玄法,他走的就是一条普通人的升级之路。甚至比普通人更难。
因为秘术和玄法是相悖的,他曾经修过秘术,就导致他修习玄法的底子不好。光进入第二级的涤尘阶段,就有得他受罪的。那几乎是要他浑身筋骨血脉全部打碎重塑。
雪上加霜的是,在西征的时候卫宛已经认定他是邪魔外道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受罚扣分。有时连青锋都不明白,为什么卫夫子要这样苛待一个新入门的弟子。
玄门历按照七天为一周期,一学周休息一天。如果受罚,这可怜的一天休息就没有了。
魏瑄并不在意辛苦,也不在意被苛待。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玄门弟子一样,每天听课、训练、干活,安之若素。
魏瑄这一次受罚的任务是修缮屋宇,一共是十间屋子,有些屋子建造的年份有得可以追溯到景帝年间,百年老宅,灰尘都积得跟棉絮似的,廊柱松动,墙壁漏风,摇摇欲坠,几乎是一片危房。
其实玄门有专门的匠作坊,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让初蒙级的弟子做这种又脏又累还有些危险的工作。但显然魏瑄这个邪魔外道除外,连青锋都觉得卫夫子有点针对这个新入门的师弟。
这十间屋子要修完,得花不少时间。加上魏瑄做事一丝不苟,就更加耗费时间精力了。
天微亮以后,卯时上课以前,他有大半个时辰修缮房屋。
此时已经开春,山间冰雪融化汇成溪流,在山谷边哗哗流淌。朝阳升起,山间蒸腾起氤氲的霞雾,清早料峭的山风吹起他的青衣,隐约可以看到清劲刚健的轮廓。
拆除朽坏的房屋结构,砍伐木料,切割打磨,丈量计算尺寸,十多天下来,魏瑄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木匠了,他还和玄门匠作大师傅商量下,活学活用地设计出加固改进的方案。
他人缘好,盛忠他们几个都自愿帮他修屋。魏瑄谢绝了,但盛忠执拗得很。因为魏瑄帮过他。
玄门招生要考察几个方面:天资悟性,门风清明,仪表堂堂。容貌俊美和天资颖悟一样,入学都是可以加分的,但外貌丑陋者,基本就和玄门无缘了。所以洛云山上,四季风光如画,极为养眼。
盛忠是康远侯的侄子,长得却不像土豆侯爷那么接地气,眉目舒朗,唇红齿白,一张圆脸颇为可爱,只是身段像康远侯,短了点。因为这个原因,少不了被同级的傅昆嘲笑。
傅昆乃是海安伯之子,又是渑州牧张繇的外甥,张繇的封地渑州和康远侯的封地很近,康远侯吝啬,张繇贪婪,这两人平时就有冲突,张繇的军队虽然连虞策赵崇都比不上,原本抢康远侯地里的矿是没问题的,可耐不住康远侯有靠山,他的靠山就是萧暥。
康远侯的封地富产铜铁矿,萧暥在黄龙城兵工厂锻造兵器的矿产来源就是康远侯。
而且生性吝啬的康远侯,竟然对萧暥格外慷慨,予取予求,这就更让张繇眼红了。
正因为长辈们的这些过节,傅昆和盛忠也不对付。
傅昆不但长得人高马大,入门还比盛忠早一年,平时总是挤兑欺凌盛忠,让盛忠颇为苦恼。
可能因为康远侯的缘故,魏瑄一直很照顾盛忠。
想到康远侯,魏瑄就仿佛回到了当年秋狩之时,既有几面之缘,便是故人。更何况康远侯一直在为萧暥提供矿产。
盛忠对他来说,仿佛是他和那人之间仅剩的一点遥远的联系了。
但魏瑄自己也是初入门,秘术又被封,整天被卫宛盯着,稍有举动就要挨罚扣分。
不过他这些年也看多了战场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只略施小计就让傅昆自食其果被关了禁闭。从此盛忠就特别崇拜他。
盛忠非要替他修缮屋宇,魏瑄拗不过,就答应让他简单地打点下手,有点危险和技术性的活,还是自己来干,怕盛忠不慎伤到。
“休息会儿罢,快到上课时间了。”魏瑄望了望山间高升的日头,把汗巾在溪水里洗了洗,递给盛忠。
盛忠憨憨地接过来。
看着朝阳下盛忠汗津津的圆脸,魏瑄忽然意识到,那人真的已经离开了。
如今闭上眼睛,眼前再也不会出现萧暥的身影。也许再过上几年,十几年,连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容颜也模糊了。
他知道,即使现在说着永不忘记的话,可几十年后呢?
在纷繁琐事的消磨中,那些曾经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岁月远去了,他也已泯然众人。
那时候,他是否还能记得在那些风云激荡的岁月中,如惊鸿掠影般的人?
比离别更让人伤怀的,其实是淡忘。
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眼睛进了风,有些酸痛。他十七岁,好像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坐在木桩上,看着不远处,朝阳跃出山间平台,照着古松下入静打坐的老人们。
他们也是像他这个年纪入的玄门,直两鬓苍苍还徘徊在识义级别,每天观云打坐,一生犹如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魏瑄觉得这可能也是自己的归宿了。
这个结局看起来比囚禁在绝壁万仞、暗无天日的断云崖要好上很多。
可是对魏瑄来说,没有萧暥的日子里,无论是徜徉在这山间的桃源仙谷,还是被囚在阴森的绝壁崖底,其实都是一样的。
每一天再也没有区别。
日子如流水,世界喧嚣纷攘,对他来说,只有红颜白发,寂寞永存。
好在这几天繁重的体力劳动暂时填补了那人离开留下的空白。
魏瑄发现劳损筋骨,果然是个自我调节(自虐)的好方法。用辛苦劳作来充实没有那人的世界。
他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肩背的肌肉也比以往健实了不少,皮肤不像以往那么苍白,面部轮廓更加英朗深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春水寒玉般,深深地不见底。
“这不是我们的天才吗?”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一只脚踏在了他刚刨好的木料上。阳光照在这翘头云锦履上五色斑斓。这是大梁城纨绔们新流行的样式,容绪先生的最新设计。
玄门规定所有弟子都要穿‘校服’,但是没有规定鞋履,所以家财丰厚者也就只有在鞋履,腰带这些细节上偷偷炫耀了。
傅昆刚从罚禁闭中出来,就看到魏瑄也在受罚,心中颇为畅快,“季师弟怎么在这里干粗活?”
他笑得不怀好意: “我看你这里人手不够啊,我来帮你吧?”
他话音未落,脚下一踹,哗啦一声,堆叠的木材滚得满地。
“你是来找茬的!”盛忠气得脸圆鼓鼓的,但是他个子矮小,打不过人高马大善于格斗技击的傅昆。
“盛忠,算了。”魏瑄道,
哪里都会有这种人,这让魏瑄想起北宫皓,当年秋狩时,他曾被北宫皓气得像盛忠一样横眉怒目,还是萧暥替他出的头。想在想来,恍如隔世。
如今,他不会因为这些人生气了。魏瑄看都不看傅昆,兀自起身继续干活。
***
不远处,一棵古槐参天而起,虬曲的枝条掩映着旁边高耸入云的阙台。
阙台上站着两人,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另一人则放松地倚着栏杆,修眉俊目,如迎风的桃李。
这两人一个冷峻深刻,一个散漫旷达,气质迥异,却都有一种凌云般的超脱感,仿佛静立云端,俯视世间众生的神祗。
“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倚在栏杆上的青年道,“你不能光看家世门第根骨如何,素质上也要把一把关罢?再招来一个薛潜,你怎么办?”
卫宛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东方冉,也就是薛潜,是玄门的一道狰狞的旧疤,此人说揭就揭,毫无心理负担。
玄门中人都畏惧卫宛,很少有人敢直面卫夫子严厉的目光,可对方却不为所动。
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就是魏瑄那个古怪的隔壁邻居。
此人名叫墨辞,常因信口开河,行为放诞而和他人显得格格不入,自称是玄门的一股清流。
墨辞说的没错,玄门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损了根本,乃至长期人才凋敝,这些年一直在招人。
新的大战将近,卫宛难免有些操切,招的人多少良莠不齐。
墨辞叹了口气道:“我说大师兄,咱们招人也要讲点质量。和苍冥族之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搞群殴,还是要看根骨,你看看你招了那么多人,结果连一个都天阵都凑不齐。连傅昆这种人都招进来,这不是给玄首丢人吗?”
卫宛面色一沉,道:“招傅昆进来,不是因为他根骨佳。”
“我就知道。”墨辞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卫宛,懒洋洋道:“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玄清子师叔啊,当年卖了映之一杯情怀,反手甩给他一个烂摊子,优游岁月去了。这些年玄门把他的价值都要榨取光了吧?”
卫宛眉头耸起,这小子这张嘴果然没个把风的。
谢映之不仅是晋阳谢氏的公子,而且,其人光风霁月,当年他在成为玄首前,就已经名满天下。
所以,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得玄门和晋阳谢氏关系密切,进而在世家公卿间游刃有余,得到了名门望族的支持和士人们的追捧。而且谢映之的倾世风仪还吸引了无数世家公子纷纷加入玄门。
任何一个门派的发展都是需要人脉和资源的。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在幽帝末年,大雍朝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玄清子很可能已经目光敏锐地看到了即将要到来的乱世,只有谢映之成为玄首,才能为了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玄门能经得住接下来的风雨,在诸侯争霸的乱世,保全玄门,也保全那些秘密。
而且晋阳谢氏和公侯府还是世交,玄门就间接地得到了公侯府的庇护。葭风又离永安那么近,在这个乱世里,玄门不仅没有继续衰落,反而得到了发展。
玄清子此举颇多心机,哪里是当年空有野心、踌躇满志的薛潜能理解的。
“薛潜在清鉴会得了第一,师叔却把玄首之位传给没有参赛的映之,所以薛潜就不服了吧?”墨辞摸着下巴,颇有意味道。
玄清子一句“映之心性最佳。”就把玄首之位传给了谢映之,也把这烂摊子交给了谢映之。
薛潜曾以为,把玄门交给谢家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玄门会彻底倾颓,在乱世里灰飞烟灭。
但谢映之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玄门这片凋敝的焦土又萌发出了生机。
“映之也是妙人啊,如源头活水,总是涓涓不断地给你们提供新的……”墨辞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悬空荡着两条腿坐在栏杆上。身边卫宛面色深峻,他说出下面那个词,可能会被对方一脚踹下去,他舌头上打了个弯,“嗯……青年才俊!”
卫宛沉着脸,“ 映之也是你叫的?”
“哦,谢玄首。”墨辞敷衍道,并没有听出增加了多少尊敬的意思,看向远处竹林中正在训练的剑修弟子,“这些孩子里很多人都是冲着一睹谢玄首的风仪来加入玄门的吧?结果每天吃苦受伤,别说谢玄首如沐春风的亲自指导了,连个面都见不着。每天就只能对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戒尊,你们这不是坑人吗?”
面对脸色越来越黑的卫宛,他仍没有半点收敛些的自觉,“还好有齐师姐温柔可亲,你不觉得最近训练负伤的人更多了吗?”
他两条腿吊儿郎当地挂在栏杆上,也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卫宛有事要问他,早就把他从这里踹下去了。
卫宛抬手遥指着魏瑄道:“你善于望气和推演,你看他如何?”
墨辞道:“资质倒是不错。”
卫宛目光隐隐一锐:“说详细。”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他?拔苗助长?”
卫宛耐着性子道:“玄门修行本就是磨砺意志筋骨,平日若太/安逸。”
墨辞瞪大眼睛:“卯时起,丑时休,一天十堂课,隔三差五有训练,每月考试,五十七条戒规,你管这叫太/安逸?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人?”
卫宛道:“看来你积忿挺久。”
墨辞:“我能积什么怨?我又不是薛潜。”
卫宛眼底掠过一丝寒流。此人又提薛潜,挑衅意味浓重。
墨辞权当没看见,“就算是薛潜,他当年自虐似的用功,搞得心理都扭曲了,花了十三年才升到守境,哪比得上我一年连升三级,入门五年就够收徒了,我这才叫天生颖悟,但我不想收徒罢了,有徒弟怪麻烦的,不就端茶洗衣倒夜壶吗,我自个儿都能干,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洞悉天机的目光,“你是有意不想让那孩子升级?让他永远困在玄门。”
“今天这个傅昆不会是你派去的吧?”
卫宛眸光冷峻。
墨辞摸着下巴:“魏瑄如果憋不住把傅昆揍一顿,罚上加罚,就要扣掉整整一季度的学分,大师兄,你这样有点损啊。”
如今魏瑄既失去了秘术,又不会玄法,废人一个。如果不能通过年考升级,或者升级地极为缓慢,比如要花上十年升到识义级,再花上二十几年升到破妄。到时候,魏瑄都已经年过花甲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就算他是个魔头,也没有什么公害了。
岁月蹉跎,朱颜白发,世间还有什么利器堪比光阴之剑更锋利呢?
这就叫做温水煮青蛙,慢慢耗死他。等到他须发斑白时,一生已经过去。蓦然回首间,年轻时波涛汹涌的岁月,曾经乱世洪流间惊艳了时光的人,都不过是茫茫江上一道飘渺的远影。
魏瑄是自愿入玄门修行的。既然入了玄门,就要遵守玄门的规则。
魏瑄曾经是卫宛的学生,卫宛了解他,魏瑄某些方面像魏西陵,做事极为认真,这样的人遵守规则起来,就会和玄门的升级制度死磕到底。
修玄法未必能化解他的心魔,但是,修玄法却能困死魏瑄的脚步,让他一生都无法踏出玄门。
卫宛道:“他修秘术,有心魔,我不得不如此。但是他未犯大过,我不能将他关进断云崖。”
墨辞有点佩服,这一招太隐晦了,杀人于无形,都不需要将他关在断云崖。玄门的一套规则,自然能把魏瑄耗到在这里终老。
卫宛看向他:“所我要让你看看他的气运。”
墨辞看着山风中汗流浃背地干活的魏瑄,道:“如果我就说他器宇非凡,非池中之物,虽然现在潜龙在渊,但必有冲天之时……”
“当真?”卫宛目光一利。
墨辞:“那就是我有意坑他了。”
卫宛被他气得一口气噎住。
墨辞继续吊儿郎当道:“如果我还嫌坑他不够,就再加个有弑君之相帝王之命,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要坑他?”
卫宛听得他说了一大堆,以为就要到点上了,结果全篇废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这时,山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如晴空惊雷,简直像要把山谷劈开一般。一时间震得动山摇。
弟子们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慌乱起来。
墨辞皱起眉:“这个睡神怎么醒来啦?不妙啊。”
他话音未落,下方又传来哗啦一声响,就连正在修缮的破屋像倾斜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垮塌下来。
傅昆正躲在檐下,抬起头时,脸色惨变。
原来他被刚才这一声嘶吼惊到了,吓得躲到了废屋里,慌乱中大概撞倒了一根松动的廊柱。
“闪开!”魏瑄飞身掠上前一把拽起傅昆,利落往外一抛。
紧接着坍塌的屋顶轰然砸下,烟尘腾起。
“阿季!”
倾倒的木柱狠狠砸上了魏瑄的肩胛,他敏捷地就地一个滚翻,在屋顶完全塌下前撤出了屋子。
呆坐在地上的傅昆惊魂未定,知道这回犯了大过,哆嗦道:“季……季师弟,你没事吧?”
盛忠赶紧去搀扶魏瑄:“这还没事,你长眼吗?”
傅昆失色道,“那、那我这就去找齐师叔。”
“不必。”魏瑄撑膝站起身,一边安抚盛忠道,“只是皮外伤。”
周围的弟子也闻声都纷纷围过来,要送他去漓雨水榭。
“我无事。”鲜血染红了青衣,他摆手道,“开课的时间快到了,你们别耽搁了。”
又拍了拍盛忠的肩,轻松笑道:“你也去上课罢,我自己去就行,你一脸惊慌,齐师叔还以为我打架了。”
然后他独自朝漓雨水榭的方向走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魏瑄走后,总算有人想起来。
“不用慌,就是个大宝贝睡醒了,练练嗓子!”墨辞站在阙台上,嬉皮笑脸地朝他们遥遥招了招手。
众弟子看到旁边一脸严肃的卫宛,赶紧散了。
“这孩子不错啊,看你干的事儿。”墨辞不怎么尊敬地瞥了一眼卫宛。
卫宛严肃道:“慎在于畏小。”
墨辞道:“你真怀疑他是魔头,也别这么折磨他了,直接把他关断云崖还图个清静。”
卫宛不想跟他废话,谢映之曾说过,如果魏瑄犯下大错,才能将他关入断云崖,而且,谢映之也说过,若他将来犯下滔天大错,与他同罪。
这些没必要让墨辞知道。
卫宛道:“怎么惩戒是我戒律堂的事。”
“我也就是个建议,我记得不错,断云崖底十八层,还关着百年之战留下的老魔头,当年薛潜一把火烧穿断云崖都没有把那老魔头给烧死…”
卫宛冷冷看了他一眼。
墨辞还没有自觉,“这孩子在你眼里横竖已经是个魔头,那还让我观什么气,直接扔断云崖底。老魔头小魔头关在一块儿,岂不快乐了。”
卫宛按着扶拦的手骨节暴起。
“没事儿还能交流交流经验。”
墨辞笑嘻嘻:“这不叫坐牢,这叫深造。”
卫宛深吸一口气保持风度,警告道:“你今天话太多了。”
墨辞:“哎?不就是你约我来说话的吗?”
卫宛眉峰紧簇。
此人就是这样讨嫌,问他一句话,能七拐八弯地兜出十几句不相关的,再好的耐心也被他耗尽了,也只有谢映之这样的好脾气能容忍他。
墨辞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寒流,认真地端详了一下卫宛擦黑的神色,“你现在大概是想一脚将我踹下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卫宛终于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
漓雨水榭
“怎么弄的?”齐意初替他肩背缠上棉纱。
“我自己修屋顶时不小心压到的。”魏瑄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拽起衣衫。
最近因为受罚修屋子,整天灰头土脸的,有一阵没有来了。他才发现这里不仅增加了不少罕见的花木,还有几位清秀的女弟子正在侍弄花木。
随即他一眼看到了花木间,还有一株种在沉香木盆里的千叶冰蓝,心头不由一震。
“这花我认识,可是千叶冰蓝?”
齐意初倒是有些有些意外,这孩子知道的不少。
在魏瑄的旁敲侧击下,齐意初道:“映之托我想想办法,如何能让它开花。”
“为何要它开花?”魏瑄的心顿时纠紧了。
齐意初轻叹:“说是有一位友人病重。”
魏瑄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脱口道:“我可以帮忙。”
“也好。”齐意初向来善解人意,“你的伤还需要休息一阵,我正好和大师兄说给你一些假期,我这里缺人手,你的草药图谱画得好,可以来帮忙罢。”
***
从漓雨水榭出来后已是入夜时分,魏瑄一直在考虑怎么栽培千叶冰蓝才能让它开花。
他先想到了去问苍青,但是入玄门就等于斩断和苍冥族的一切联系,萤石他是万万不能带的,就去不了灵犀宫。
而且,如果苍青真知道,谢映之早就问出来了,也没必要让齐意初想办法。
看来灵犀宫的典籍里也没有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魏瑄一边想,一边向藏书阁走去。
玄门的藏书楼收藏着数千典籍,作为一个小小的初蒙学生,魏瑄只能到藏书阁翻阅资料。
可他还没走进藏书楼,就被赶出来了。
“出去出去,没见扫地呐!”
灰尘腾起,魏瑄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呛得嗓子辣。他现在就是一个没有秘术护体的普通人。
藏书阁前还徘徊着五六名玄门弟子,隔着淡黄的光雾里腾起的灰尘,战战兢兢往里看去。从没见过扫地脾气那么大的。
“走走走!”又是几名玄门弟子被扫地出门。理由是妨碍公共卫生。
“你怎么还不走?”对方凶声恶气道。
魏瑄乖巧道:“你先不要用扫帚指着我……”
“是你?”对方发现是害他来这里的倒霉小子。
魏瑄道:“要不你先放我们进去,有什么不忿,也可以说说?”
片刻后,
墨辞不平道:“我这是因言获罪的典范。”
一名弟子很了解他:“师兄,你是不是在戒尊面前又乱说了什么,才惹他生气罚你的?”
墨辞道:“他让我说的,我实话实说了,然后我就在这儿了!”
魏瑄奇怪,“所以你说了什么?”
众人都看向墨辞。
墨辞叉腰:“不就说他年纪大,说他不洗澡吗?”
另一头,书案前,卫宛眉心跳了跳。
他的案头放着几份从各地玄门分堂送来的文书:最近富春、南野、故漳等县的墓地都被人给挖了,被挖的都是新坟,尸体不翼而飞。这事儿在当地闹得人人心惶惶。
卫宛眉宇深蹙,前番魏西陵就来书知会,在永安城郊发现了苍冥族踪迹,提醒玄门加以防范。
他站起身深深凝视窗外的寒夜,仿佛感觉到了黑暗中破土而出,蠢蠢欲动的气息。
***
燕州
绣衣使者带着北宫达的回复启程前往大梁了,北宫达为表对天子的敬意,亲自送到城郊。
东方冉在远处的人群里阴森森地看着。
北宫达是既想要当霸主,又不肯放下世代公卿的名望,贪婪且多疑,难以掌控。所以他选择北宫皓。
北宫皓有野心,且深恨萧暥。愤怒的人总是容易被掌控。
但北宫皓永远不会知道,正是他东方冉让俞珪献计给北宫达,使他出使大梁的。
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复仇,将北宫皓推倒风口浪尖。
此时还是二月初,冰雪未融,道路难行,献给天子的珍品宝器也需要遴选和准备,所以北宫皓出发的时间定在二月下旬。
东方冉一边在雪地里走,一边想,如今北宫皓准备乖乖上路,俞珪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件事上俞珪还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正琢磨着怎么让俞珪还最有价值,就在这时,一道诡异的风声在耳边掠过。
他惊抬头时,就见漆黑的鸦羽扑棱棱地刮过。
那是一只渡鸦,正张开翅翼掠向一片低矮的房檐。
东方冉想起来,那里是郢青遥以前的旧屋。
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掀起兜帽跟了上去。
推门进去,屋子简陋,丝毫看不出是个女子的住所。
里面桌案翻倒,竹简书籍满地散落,一片狼藉,看来北宫达派人来搜索过这里。
东方冉看了一圈,唯一带点女子气的就是一张琴,那渡鸦此刻就静静地站在琴头上,脚上绑着一个信筒。
东方冉一开始就知道,郢青遥并不是为北宫达做事的,她效忠的另有其人。
这封信应该是她真正的主君给她的指示。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东方冉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他懂驭兽术。
他悄悄接近那渡鸦,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信筒。
那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沉蕴有力。
他却看得心神暗震,隔着纸张,他隐约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个庞大的计划,但他又不知道具体的内容,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雾隐重嶂之中,窥到了远山恢弘的轮廓,却又隔着重重迷雾,看不真切,简直抓耳挠腮。
他想再细细看一遍,那张纸忽地腾起了一簇绿焰。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东方冉愕然:是秘术!
陋屋外,凛冽的寒风透过窗缝发出凄厉的声响。
东方冉在墙角点了一盏幽灯。找到了一些郢青遥的手稿。
他鬼使神差地模仿着郢青遥的笔迹和口吻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东方冉仔细斟酌后,试探性地询问了对方几个问题。
短短数十个字,他写得绞尽脑汁。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回信装进信筒,绑在渡鸦脚上。
黑暗中那渡鸦拍翅而起,像是飞入了无穷尽的虚空。
东方冉恍然回过神来,清幽的烛火照着残破的屋子,他忽然有点不寒而栗。
第356章 帝师
洛云山山势逶迤,雨后云蒸雾绕,山间有湖横卧如琴,湖岸边围着低矮的竹篱,一片茵茵苗圃间,几名素衣女弟子正拿着花铲在苗圃里细心地松土。
魏瑄画完花木图谱,就会帮她们一起锄草松土栽花,向她们讨教一些花木草药栽培的技巧。他谦雅温润,很讨师姐们喜欢,也都很乐意教他。
这几天魏瑄都不用去上课。因为齐意初亲自替他向卫宛说情了。
一来魏瑄身上的伤还没好,需要休息,且他是为救人负伤,就算不给他计功加分,也不宜再罚他修缮房屋了。二来,开春时节,她这里到了很多花草灵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这批灵木草药都极为珍贵,若将来炼成丹药,对弟子们的修行很有补益。
玄门这几年招收了不少的新弟子,人数虽然多,但达到识义的弟子仅有三十余人,识义级别仅相当于苍冥族中低阶秘术,到了破妄级才相当于中阶秘术师,但这样的人才,门内就仅有十人,守境以上者,更是寥寥无几。
这批丹药炼成后,可以帮助识义、甚至破妄级别的弟子提升修为。因此卫宛同意,只要魏瑄能通过月考,他这两个月可以不上课。
其实初蒙级的基础课程,魏瑄只要翻翻书,看一遍同学的笔记就能顺利通过。
齐意初的书房里有一扇半月形的窗,正对着栖云湖,窗沿上摆满奇花异草,藤萝的枝叶垂下形成一道浅紫碧绿的花瀑,开春后,生机盎然。
魏瑄画完草药图谱,他就在这里看书画图。那株千叶冰蓝就摆在窗前的花台上,如碧玉妆成,映着一片湖光山色。
魏瑄每看到它,千里之外,如寄相思。回忆里,若有寂寞的香气。
魏瑄一般清早去漓雨水榭,快到中午时离开,因为中午师姐们会小憩一会儿,他不便再呆着了。他就收拾书本,去藏书阁。
玄门的藏书楼是个古意盎然的地方,楼外青苔蔽阶,树木参天。楼里有各个年代留下的竹简、帛书、图纸、书卷,浩如烟海。
厚重的檀木书架有两人多高,书架前摆着一架移动的木梯,魏瑄看书快,常常手不释卷,就干脆坐在木梯上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瑄在玄门的生活平静无波。倒是山外不怎么平静。
先是富春、南野等郡县相继传来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今天一早,卫宛将玄门的一应事务交给了大弟子青锋,自己带着七名破妄级的弟子下山去了。
卫宛亲自去,还一次出动七名破妄级弟子是很罕见的,引得玄门里猜测纷纷。
除此以外,这几天中原的消息也传来了。
魏瑄方才知道,就在他在玄门静心修行的时候,九州一点都不太平。
先是上元夜,铁鹞卫潜入京城,劫持皇帝,骇然袭击了在仙弈阁聚会的名士们,屠杀士人,血染雅集,引得九州震撼。
随即皇帝下诏斥责北宫达。北宫达辩说这一切都是妖人东方冉勾结郢青遥等明华宗余孽所为,并表示将会派遣世子北宫皓前往大梁,亲自向天子陈情。
而在这期间,大梁的朝局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仙弈阁血案后,尚书台的官员折损一半,云渊先生临危受命,出山组建中书台,全面接管朝政。
之后,在中书台的强力推动下,春耕、征兵、铸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这一切变化悄无声息又迅如风雷,只用了短短二十来天,就完成了权力的交迭,大势已成,整个朝局气象焕然。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魏瑄都能感到其中的奋然勃发之气,不由心神激荡。只可惜他没有机会在那人身边,和他一起共谋大计,共铸河山。
但这两天,魏瑄也没闲着,他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一幅九州山河舆图。
这幅图细致入微,将山川河流、平原州郡,乃至于桥梁驿亭渡口都标注了。魏瑄不禁怀疑这可能是谢映之以前画的。
盛忠进来时就看到他神情专注看着舆图,琢磨着天下的局势。
今天玄门的食堂里吃肉羹,这些初蒙弟子都一个月没有沾荤腥了,即使是素肉,他也赶紧给魏瑄抢上一陶罐送来。
盛忠有时候很看不透魏瑄,明明是个平民子弟,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雍容的矜雅,还对天下局势颇有见解。
舆图上放着一些木雕的动物,燕州处是一只笨重的熊,雍州是一头不怎么精神的虎和一只笑眯眯摆着大尾巴的狐狸。豫州是蛇,蜀中有獐,江南则是蛟龙。
盛忠想起魏瑄前阵子做木工,可能这是在练手艺。
此刻,魏瑄若有所思地提起那只熊在手中拈着,动作依旧优雅,但两根手指掐的位置却很不友好,好像要扼死那熊的咽喉。
看得盛忠缩了缩脖子,想到最近传来的消息,道:“北宫达实力再强也是臣子,以臣袭君,是大逆不道。”
“嗯?”魏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口应了声。
盛忠得到了肯定,像是收到了鼓励,道:“他还屠杀士人,该被天下人骂。”
魏瑄不假思索道:“策划袭击大梁、屠杀士人的是东方冉。北宫达有野心,但他不疯。”
盛忠骇然失色,“你说薛……”
他咬住舌头,赶紧把后半字吞了下去,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
在玄门,提这个名字是禁忌。
但越是禁忌,就越是引人猎奇,盛忠又忍不住问:“东方冉为何要这么做?”
“他想嫁祸给萧将军。”魏瑄说着把代表东方冉的蟾蜍放到了仙弈阁的位置。“不过,他真正的目标是玄首。”
魏瑄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掠过一个闪念。
“东方老怪竟敢惦记玄首!他配吗?”盛忠怒道。
“听说是玄首及时赶到仙弈阁,救了仙弈阁那些士人!”
“及时?”魏瑄眉心一蹙,他已收回思绪,眼底却多了一丝莫测的光芒。
“玄首到达仙弈阁时,铁鹞卫和虎贲锐士已交战半晌,仙弈阁前流血成渠,士人们死伤十之有三。”他的目光晦明不定,“这不算及时赶到罢?”
“阿季,你在说什么?”盛忠跟不上他的思路。
但魏瑄本就不是跟他说的,他更像在自言自语,仿佛在脑中还原出当日的场景:“当时铁鹞卫在东方冉的化音邪术催动下越战越狂,虎贲锐士逐渐抵挡不住,云渊先生身陷危险,他若再晚到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又到得挺及时的。”魏瑄冷静分析道。
盛忠讷讷地看着他,觉得魏瑄漆黑的眼瞳幽深又陌生。
“再者,仙弈阁在大梁城外,如果当时玄首和萧将军兵分两路,萧将军回城都能赶上及时阻止铁鹞卫,谢玄首却要等到仙弈阁前都杀完了一轮,碧血黄沙后,他才出现?为什么?”
盛忠张着嘴:“你是说玄首迟到了……”
魏瑄目光犀利:“谢玄首向来算无遗策,他怎么可能迟到?”
潜龙局时,魏瑄就见识过,谢映之时间点卡得十分精准。他至今难以忘记自己一剑刺入谢映之的肩膀时,萧暥恰好看到,那震愕的神情。
手中棋子终于落到舆图上。
谢映之是故意的!他有意拖到盛京系士人死伤过半,仙弈阁前碧血黄沙之际才出现。
只有这样,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盛京系在仙弈阁血案中折损过半,要恢复元气至少半年。同时,仙弈阁前的碧血黄沙深深震撼到了云渊,终于让他一改以往退隐的态度,出山任仕。
想到这里,魏瑄都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符合谢映之历来的做派,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无声无息把事办了。无迹可寻,甚至细想起来,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前往仙弈阁救人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晚了那么一点点。
无人知道那片刻里,他怀的是什么心思。
所以,就算魏瑄怀疑他,也没有任何证据。
“阿季,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冷?”盛忠有些担心他。
魏瑄刚要敷衍过去,就听书架后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我说,你都四大皆空了,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魏瑄乍一惊,大意了!此人刚才不会是一声不吭地在那里听吧?
墨辞踱到了跟前,“季师弟,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全错了,我了解映之,他不会的。”
他笑嘻嘻地弯下腰,想去揉他的头:“不过你倒可能会哦?”
魏瑄戒备地偏开头。
一旁的盛忠听得一头雾水,“墨师兄,你们在说什么?玄首怎么了?会什么?”
墨辞就势收回手,改为揉了揉盛忠的脑袋,“听不懂是不是?”
盛忠忠厚地点头。
墨辞神秘兮兮:“我告诉你个办法,知道照雪岩吗?”
那是揽秀峰上一大片光溜溜的岩石,平时经常有人在那里打坐。
“现在正午,阳光最盛,你到那里去打坐,给脑袋开开光。”他揉着盛忠的脑袋,皱眉道:“长了一头草,难怪不开悟了。”
盛忠信以为真:“管用吗?”
“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嗯?”阳光照进来,他笑起来明艳如桃李春风。
“谢谢师兄指点!”盛忠如彻大悟,出门前还不忘关照,“阿季,肉羹趁热吃!”
不等魏瑄回答,盛忠就兴高采烈地奔了出去。
盛忠走后,墨辞大咧咧坐下,“你跟他说这些,他又听不懂,不如跟我说。”
他挤挤眼睛:“反正大师兄又不在。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没关系。”
魏瑄收拾起案上的舆图和棋子,淡淡道:“我刚才是胡言乱语。你别当真。”
“噢,那我也随便说说,你也别当真。”墨辞懒洋洋道,
“据你刚才的分析,映之借东方冉和铁鹞卫之手,清洗盛京系,同时又让锐士营为保护士人,和铁鹞卫血战死磕,借着壮士碧血以推动云先生出山,直到东方冉用化音术催动铁鹞卫,眼看锐士不敌,云先生面临危险,他才适时出现,是不是?”
魏瑄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全听到了。
墨辞叹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是耽搁了。他有伤。这点你忘了吧?”
魏瑄心中一沉,莫非是那一剑?
“帝王之剑是用太墟玄铁所制,挨上一剑也是酸爽。”墨辞道,“但他不挨这一剑,你又怎么会来这里?晋王殿下。”
魏瑄面色复杂,“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随即他戒备地想:既如此,不如也探探此人的底细。
墨辞满不在乎地笑了下,接着刚才的话,“所以我说,殿下你是以己度人了。映之虽善谋,但他太清高,不会让他的手沾上凡人的血,尤其要以锐士营的牺牲来推动云渊出山,这样的事他更不会做。”
魏瑄垂下眼睫:“我说过,我是胡言乱语。”
墨辞颇为有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但我刚才也说了,这种事映之做不来,但你可能会做,我也会做。”
魏瑄睫毛微微一霎。
“所以,映之空有宰辅之才,却只能辅佐萧将军,而不能辅佐帝王。他虽为玄首,但做不了帝师。”墨辞边说边抬手去揭开乘着肉汤的陶罐,惬意地吹了吹热气。
魏瑄见他张口闭口直呼谢映之的字,也不忌惮卫宛的威权,抓住机会试探问:“你不是一般的玄门弟子。你在玄门是何身份?”
墨辞:“我嘛,我是卫夫子请来的。”
魏瑄:“请来吃饭的?”
墨辞拿着汤匙的手在空中一僵:这孩子有点犀利……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这哪是吃饭,我这是在拿这份肉羹打赌。”
魏瑄不依不饶:“赌什么?”
墨辞:这孩子心眼挺多。
“赌将来天下一统后,映之他一定会选择归隐林泉,连这玄首他都未必会当下去。”
“玄清子师叔识人的眼光很准,只可惜映之虽有本事,但没野心,太过随性。”
魏瑄不失时机反问:“那你有野心?”
墨辞叼着汤匙,心道这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想探他的底啊。
他也不隐瞒,坦言道:“薛潜只有野心,但能力不足,因此当不了帝师。映之倒是有这能力,却不想,也不愿,所以我嘛,就只有当这个帝师了。”
魏瑄淡笑:“我皇兄可不大容易相信人。”
墨辞不以为然:“谁说我想辅佐他了?”
魏瑄道:“那么我皇叔?”
墨辞道:“魏将军治下的江州政清人和,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事了,而且他这个人作风刚正,行事磊落,太过正直高尚,就没有一颗王心。这样的人,是治世明君,却不是横扫乱世的帝王。 ”
魏瑄问:“什么是王心?”
墨辞道:“胸怀大志,腹藏良谋,气吞宇内,百折不挠,又坚韧如铁,沉静似冰,大仁不仁,可牺牲任何人。”
魏瑄想了想道:“如果你想辅佐北宫达,可惜薛潜已经捷足先登了。”
墨辞不屑轻笑:“我怎么会跟他去争?我要辅佐的是能横扫乱世真正的王。”
魏瑄猜不到:“是谁?”
墨辞起身一整袍服,难得地正色道:“若说横扫乱世,席卷天下之人,薛潜选择了北宫达,映之选择了萧暥,而我想选择你。”
魏瑄倒是出乎意料,不动声色问:“为何?”
“我推演观气向来很准,而且……”墨辞指了指他胸口,“你有一颗王心。”
魏瑄失笑:“可惜我最不想做的就是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声,一名弟子匆忙跑进来:“墨师兄,大师兄到处在找你!”
墨辞懒洋洋掠了眼:“找我?找我吃饭?”
“不是……”那弟子看了魏瑄一眼,似不便言。
墨辞:“别看他是个初蒙,胆子大着。说吧。”
那弟子压低声道:“那头雷戟兽冲出岩牢逃了。”
魏瑄眉头一皱,上次那劈开山谷般的震雷声大概就是这东西发出的。
墨辞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终于也严肃起来了,“这玩意儿怎么出来的?有没有死伤?”
“目前没有,它没去学舍,奔后山里去了。”
墨辞颇为伤脑筋道:“这玩意儿跑了,青锋找我有什么用,我跟它又没交情,要立即封山,禁止任何人入林……”
“怕是不行,得先救人。”青锋大步跨门而入。
墨辞更头大了:“哪个缺心眼的进林子去了?”
青锋道:“是盛忠他们几个。”
魏瑄脸色一变。盛忠可能有危险!
青锋看了墨辞一眼:“据说今天有人告诉盛忠,正午在照雪岩上打坐,可以打通灵穴开光。所以几个弟子都信了,在那里打坐着,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进林子了。”
魏瑄无语看向墨辞:是你害的。
墨辞挠头:“我怎么知道他们那么实诚。”
魏瑄立即道:“大师兄,即刻点焰火,示意他们撤出来。”
“不行!”墨辞道:“那个大宝贝……咳,那个雷戟兽暴躁易怒,焰火鸣笛示警都会激怒它伤人。目前只有先封锁后山,我去带他们出来,顺便把那睡神塞回笼子去。”
青锋道:“不可,你一个人进山太危险。”
魏瑄道:“我和他一起去。”
墨辞:“你一个初蒙就别……”
“阿季,你不能去。”青锋严道,“师父有令,他不在时,你不能离开学舍半步,更不能进入森林。”
魏瑄明白了,卫宛对他真是严防死守。
最后,在青锋坚持下,墨辞带着三名破妄级以上弟子进了山。
洛云山山脉绵延,四个人不仅可以遥相照应,也能扩大搜索范围。
青锋率领余下的人集结在山林四周设法阵,封闭林区。并下令所有破妄以下弟子都呆在屋子里不得外出,等布置完这一切,青锋才发现,魏瑄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雷戟兽极为危险,是当年苍冥族长老所饲凶兽,连玄首和戒尊都没有对付它的经验,魏瑄才是个初蒙,跑哪里去了?
玄门的坐忘峰后有一闳幽深的穹洞,魏瑄往里走去,头顶黑黢黢的岩石上几条蜥蜴被惊动,嗖嗖地爬走了。
地上盘着长蛇一般的铁链,年深日久和藤蔓纠缠生长在了一起。
魏瑄蹲下身抬起铁链,摸到一把腥臭粘稠的涎水,他皱起眉头细看,这一看之下,心中顿时一寒。
铁链完好无损,那不是挣断的,而有人故意将它放出去的!
***
谷底阳光幽暗,地势纵横交错,盛忠下到谷底后,仰头望了望,就见山垫峡峨,云气升腾,看得有此曼眩。
他们原本在照雪岩在打坐,但山中的天气变化万千,才一会儿,山风渐起,浮云蔽日,有人提议不如去仙游峰的日照崖,那地方更为开阔。
大家觉得都有道理,正蓬春日,大多又是年轻人,还当踏青游玩了。反正卫宛不在,大家难得松散下来。但就在前往仙游峰的半途中,一名叫做潘慎的弟子脚下没留神,滑下了山谷。
于是众人沿着溪流,潜入峡谷去捞他。这七人包括盛忠在内。大多是初蒙,只有一名修了十多年还是涤尘的学生叫做孙适,孙适自然被众人当做了领队,下到谷底捞人。
“在这里!这里! 盛忠激动地叫道。
潘慎并没有受伤,只是山崖挂下来的如瀑布般的古藤缠绕住了,不上不下颇为尴尬。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将他解下来。
原路返回时,太阳彻底没入厚厚的云层后,行走在岭间,无端感到身后阴风阵阵。
盛忠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走在前面开路的孙适忽然站住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疑惑道:“我记得这里没有墓冢吧?”
只见嶙峋的山石荒草间隐隐约约隆起了个约有一人多高的小山包,就像平底起一个荒冢,上面满布枯藤衰草覆盖着厚厚的苔鲜,长久淤积的阴腐之气,在谷间弥漫开来。
“我说怎么突然阴风恻恻的,原来是哪位仙师葬在这里。” 傅昆不怎么尊敬道。
盛忠闻言赶紧遥遥躬身拜了拜,颤着嗓子道: “我看还是快、快走吧,下午还有课。”
“怂什么,我倒想瞻仰一下。傅昆嗤道,往前走去。说不定还能捡到本秘籍。
就在这时,那荒冢似乎动了下,枯木荒苔间竟隐藏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目光邪厉怨毒。
孙适顿时感到一股恶寒浸透脊背,大叫一声: “快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枯藤荒草里忽然疾射而出一根长着尖刺的尾鞭,如铁戟穿透了傅昆的身体,他惨叫一声,肢体扯断,整个人横飞出去,当空泼洒下一场血雨。
这些初蒙弟子都吓懵了。
“快跑!再不跑一个都活不了!”孙适带头狂奔,余下的人反应过来,四散而逃。
***
青锋神色一紧,“你是说有人故意把雷戟兽放出来的?”
魏瑄道:“听说它以前一直在昏睡,能让它再睡吗?”
青锋摇头: “雷戟兽原是雷骥,是苍冥族一长老的坐骑,只有玄清子师宗的笛音才能催眠,让它入睡。但师宗离开玄门多年仙踪难觅。”
魏瑄心中暗想:这哪是什么笛音催眠,分明是驭兽术罢?
他当即道:“你让我进林,我知道怎么降服那雷骥。”
第357章 禁域
“这里是什么地方?”盛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番狂奔后,他们钻进了一处山体的裂缝里。
洛云山的山脉纵横,峡谷错综,其间穹洞裂谷四通八达。不知道这条狭窄的岩缝通到哪里。
他们的衣衫早就在逃跑中被山间的刺藤勾蔓,乱石枝桠划破了,狼狈不堪。
九个人的小队早就在林间跑散了,只剩下他和潘慎紧紧跟着孙师兄逃到了这里。
毕竟孙适是涤尘级别,又在玄门修行了十八年,不像他们这些刚入门的初蒙。就算他们都是一群不会玄法的菜鸡,孙适也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菜鸡。
山缝曲折逼窘,有时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孙适在最前面开路,潘慎走在当中,盛忠垫后。他长得健壮、有点微胖,窄的地方磨破皮。
在狭缝中走了片刻,盛忠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头顶,下雨了?
他随手一捞,手心里全是腥滑的鲜血,抬头看去,透过一线天般的岩壁狭缝,赫然对上了一双幽红的眼睛。
是那头雷戟兽!
此刻,它也看到了岩缝中的他们,紧接着轰的一阵巨响,山壁震动,碎石泥土纷纷砸落下来。
“它想砸开裂缝!”孙适道,“快跑!”
众人不顾一切沿着峡缝一阵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此处已经深入山峡,抬头连最后一线天光都不见了。
黑暗中孙适点亮了火折,往前照去,这道峡缝还在延伸,无穷无尽一般,仿佛是会通往地底。
峡道的尽头是一片天然的穹洞,古树巨大粗壮的根须像蛇群一般盘游在头顶,有水渗滴下来,落到下面的石台上,年深日久竟有凹坑。
孙适用火折子点亮了石台边的灯,里面豁然清晰起来。这里竟然是一个四通八达的穹顶石厅。四周石峰石笋环绕,不仅有石台,还有石栏、石桌。
盛忠看呆了,“这里与世隔绝,该不会是前辈仙师的修炼之处吧?”
孙适不悦道:“都这会了,你还想着会有什么秘法宝籍?”
“你一个初蒙,学业要脚踏实地,别老想着天降奇遇。”
盛忠赶紧道:“师兄教训的是。”他刚才只是感叹一下罢了,又担忧道:“不知道田师兄他们在外头怎么样了?”
“各有天命吧。”孙适叹了口气,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哪里有出路。”
说完他执着火折子往一处幽深的石廊中走去,火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潘慎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道:“今天的事情一出,孙师兄至少涤尘弟子,就算受罚,还能降个级,我们这些初蒙在这玄门是待不下去了,肯定会被逐出师门的。”
潘慎唉声叹气,盛忠坐在石台便歇了一会儿,听着心里憋得慌,便拿起石台上的灯,“我也去看看有什么出路。”
与其在这里坐着干等,不如四处看看,也想想办法。
看着盛忠举着灯越走越远,潘慎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无端心里一阵发慌。
“你别跑远!”
幽暗的灯光照射下,奇形怪状的石柱和石钟乳投下交错斑驳的影子,光顾陆离,阴森可怖。
他想起身挑亮烛火,一抬眼乍然看到身后黑黢黢的石壁上似乎浮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盛师弟?”他颤着嗓子问,
四周寂静得瘆人。他顿时浑身发冷。
***
盛忠提着灯往里走,跨过一道石梁,出现了一道门,门后是一条宽阔的石廊。
借着火光,他发现两边的石壁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有些地方似乎还有灼烧过的痕迹。
只可惜他是个初蒙,不认得符文写了什么。
石廊开阔有数十尺,每隔一段还有奇形怪状的石雕。
玄门师法天地造化,山上大多数的古迹都是历代玄首仙师们留下的书法墨宝,或率性直书于岩石上,或洋洋洒洒篆刻于石碑上,仙风飘渺,古意昂然。很少见有泥塑石雕。
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些石雕都面目狰狞,不像善类。
盛忠从小长在康远城,康远城依山傍海,有许多山海志异的传闻,他多少也耳濡目染一些。
他觉得那些石雕有点像镇邪辟凶用的,刚想细看,背后被猛拍了一下,一回头就见火光下潘慎神色紧张的脸,“这里的东西别乱动。”
原来刚才潘慎一个人坐在石厅里,实在害怕不过,就只有硬着头皮来找他们。
潘慎当然不会说他刚才一个人在石厅里吓到了,于是道,“孙师兄让我们别乱跑。你跟我回去。”
羽曦犊+——
盛忠却忽然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嘴角肌肉微微抽搐。
潘慎被他看得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
“你背后。”盛忠倒吸凉气,声音压得及低,“有一张脸。”
潘慎顿觉芒刺在背,赫然转头,就见身后的虚空中果然浮着一张惨白的脸,正用诡异的目光俯视着他们。
潘慎头皮一炸,手中的灯都摔到了地上。
两人在石廊里拔足狂奔,只听身后寒风飕飕。跑出没几步就一头撞到了墙上。
那墙冰凉坚硬,泛着青粼粼的光,缓缓蠕动起来,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鳞片摩擦声。
是蛇!
火光下,那巨蟒浑身鳞甲青碧,在石柱石笋间穿梭,到处都能听到鳞片扫过地面的哗哗声,巨大的躯体迅速地蛇行盘绕起来。
在山体内出现这样的巨蟒并不稀奇,但这里是洛云山啊,玄门的属地里为什么有这种凶物?
潘慎跌坐在地,连盛忠饶是胆大,也已冷汗浸透脊背。
那巨蟒显然多少年都没见过生人了,忽地弓起脖颈,张开大口一个扑咬冲向了他。
盛忠只觉得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以为必死。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小九,饿了?”
那蟒蛇闻声忽地调转头,金色的瞳孔竖起一线。
墨辞从黑暗中走出来,“小九,别乱吃东西,要吃坏肚子的。”
显然那蟒蛇并不买账,只稍一个停顿,身躯一甩就向他扑去,与此同时,墨辞手指成诀,隔空打出了一道符文。
幽暗的石室里一道清亮的微光闪过,那蟒蛇像中了一箭般摇摇晃晃地匍匐在地。
“我说你们,能不能少让人操点心?”墨辞走过来,一手拽起潘慎。又弯下腰,像大人观察小孩一眼看着盛忠,似笑非笑道:“我让你来晒太阳,让你来喂小九了吗?”
盛忠看着匍匐在地的庞然巨蟒,心有余悸,“小九?你管它叫小九?”
墨辞:“那叫什么?小青?”
盛忠:……
潘慎:“它刚才是要吃了你吧?师兄?”
墨辞道:“这是训养的,你看它的头。”
他们这才发现,这蟒蛇的额头上有着酷似人脸的花纹,所以刚才虚空中的人脸是它?
“这东西人头蛇身,叫蚀九阴,又叫烛龙,这条应该是师祖驯化来看门的。”墨辞瞥了眼地上昏睡的那一堆。
潘慎幽幽道:“看门?它在看守什么吗?”
墨辞站起身,伸出手指一点,石廊尽头的灯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他们这才看清楚这个石厅的全貌。
两边的影壁上画满了符文,竖立着雕像,最里头是一个圆形的石台,看来那烛龙平时是盘绕在石台上的,台后是十根粗壮的廊柱,廊柱后是一道森严的石门。
盛忠道:“所以这烛龙是守护这道门,不让外人擅自闯入的?”
“也可能是不让里头的东西出来。”墨辞边看着符文,边漫不经心道。
盛忠不知者无畏,“那扇门后有什么?”
“后面的东西,你肯定不想知道。”墨辞敛了容色,深深看了那扇石门一眼,袍袖一挥,灯火灭尽。
他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逗留,“我刚才给小九下了一道入眠符,只是睡一会儿就会醒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孙适呢?”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石厅里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墨辞眉头一皱。
随即地面都仿佛跟着震动起来,穹顶石梁上的灰纷纷扬扬落下。
墨辞咬了咬牙:还真是执着。
此刻山间夜色沉沉,那雷戟兽被里头的火光吸引,找到了一处岩壁较为薄弱的地方,不停地撞击。
又是轰的一声,石壁中央断开了一道缝,一只幽红的眼睛在缝隙后一闪。紧接着锋利的犄角从裂缝中穿了出来。
盛忠和潘慎看得心胆俱裂,“墨师兄,怎么办?”
墨辞无奈:“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文人啊。”
盛忠一口老血,“你不是会符文吗?能不能让它也睡?”
墨辞道:“小九比它乖多了。”
山岩上的裂缝肉眼可见地不断扩大。
潘慎面如土色:“墨师兄,那你还会什么玄法?快使出来!”
墨辞伤脑筋道:“我主修是精神之力。难道用诱惑术?但它只是兽啊。”
潘慎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兽也没关系。”
盛忠急道:“生死关头,不要管世俗偏见了!”
潘慎:“师兄,我们拿命保证不会说出去。”
墨辞睁大眼睛简直不认得他们:你们丧心病狂!
他愤然道:“看到它的角了吗,这是只公的!”
终于,石墙轰然崩裂。
此时那雷戟兽背上厚厚覆盖的枯藤苔藓松脱了,像破絮般挂着,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它的体型像马,矫健似豹,头上有锋利的犄角。浑身毛色漆黑如鸦羽。
“孙师兄!”盛忠眼尖地看到了仰面躺在雷戟兽的后蹄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孙适,不知道情况如何。
墨辞干脆道:“盛忠,你引开它注意,潘慎,等我控制住雷骥,去救孙适。”
紧接着,盛忠朝一处拔足狂奔,雷戟兽果然追去。
墨辞趁此机会,凌空跃起,身如轻羽般飘落在了雷骥的背上,利落地抓住它的犄角,悄然俯下身,仿佛对它耳语了什么。
那雷骥眼中幽红的光忽地一闪,调转方向,向坚硬的石壁狂奔而去。
“墨师兄!”潘慎惊道,这是驾着雷戟兽去撞墙自杀吗?
他趁此机会,飞奔过去背起孙适,紧跟着就听身后轰地一声巨响。
雷骥一头扎进了石壁的峡缝里,乱石飞溅,硕大的犄角牢牢卡进了石壁。
墨辞身形轻巧地向后一跃,白衣飘然,稳稳落地。
他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淡定,看向犄角卡进石缝里挣扎怒吼的雷戟兽,表示:不大聪明的样子。
“墨师兄,孙师兄快不行了!”潘慎焦急道。
墨辞一掀袍服,赶紧过去看,只见孙适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但脸色青得瘆人,嘴唇和指甲发黑,面部扭曲,浑身抽搐不止。
“这不是雷骥所伤。”墨辞皱眉道,
盛忠看得心惊胆战,“那是什么?”
墨辞已经一把扯开了孙适的衣襟,就见他胸口凝着一团翻滚的黑气,正透过肌骨、循着血液如蛛网般伸展扩散开去。
墨辞神色罕见地严峻起来,当机立断并指为刃,划开手腕,用血在手心里写了个什么符文。然后毫不犹豫按在孙适胸前黑气最浓重之处。
接下来盛忠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黑气源源不断地聚集,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吸入他的手心,从手掌到手腕、手肘、一寸寸向上蔓延,墨辞皮肤雪白,那黑气的蔓延就格外清晰和触目惊心。
盛忠看得惊骇无比。这是在把孙适身上的黑气全部都吸入自己体内吗?
等到黑气全部吸出,墨辞迅速手指轻点,封住了周身的几大穴位,这才缓缓起身。
“墨师兄,你没事吧?”盛忠见他眼底泛着殷红的血丝,他本来就生得俊朗,桃李春风般的一张脸,此时苍白中显得有点诡艳,阴气森森。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陌生,然后就听他道:“糟糕。刚才别把小九吵醒了。”
盛忠顾不得再去看他的脸容了,赶紧回头,就见那烛龙已经游出了石门,快速滑行穿梭,有力的身躯扫过,飞沙走石一般。
盛忠脸色惨变:“墨师兄,你可真是乌鸦嘴啊。”
他话音未落,墨辞一把将他推到石笋后,同时指间漾起微光,又是一道符文凌空打了出去。但是这一次,那蚀九阴只是顿了顿,像是喝醉似得摇晃了一下,旋即又支棱起来了。
墨辞心道不妙,他吸入的黑气还来不及化解,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体力尽失,连凝聚起来的精神念力也大为折损。
与此同时那蚀九阴如同一阵旋风般扑了过来,缠绕住了他的身体,将他卷到了半空。
“师兄!”盛忠从避身处冲出去,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那蚀九阴,但那鳞片仿佛甲胄一样坚硬无比。
躲在另一边的潘慎已经吓傻了。
蚀九阴根本没有理睬他,鳞片抽缩着越盘越紧,随着蛇身的收缩,墨辞雪白的颈项上青筋微微跳动,他不慌不忙看向蚀九阴。
蚀九阴一双金瞳阴郁地盯着他,发出令人胆颤的嘶嘶声。对视片刻后,忽然像被抽取了脊椎一样挂了下来。
盛忠赶紧扔了石头:“墨师兄,你没事吧?”
潘慎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蚀九阴,叹为观止:“这就是诱惑术吗?”
墨辞侧过脸揩去嘴角的血丝,大言不惭,“我就跟它说,再闹,老子拿它炖汤大补,就吓昏过去了。”
盛忠:……
墨辞:“它还不如那雷骥……”
他话音未落,似乎像是响应一样,石厅里传来轰然一声响。
潘慎带着哭腔,“墨师兄你别再说了……”
这乌鸦嘴一说一个准。
也就在刚才的片刻工夫,那雷戟兽已经从峡缝里挣扎出来了,咆哮着向他们冲了过来。
墨辞手指成诀,四周的气流忽然急速流动起来,飞沙走石,冲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御界。
雷戟兽一头撞在御界上,犀利的犄角仿佛要撕开御界一般。
它咆哮着,在那恐怖的力量连番撞击下,御界震荡不休。四周碎石纷纷落下,地动山摇一般。
更不妙的是,刚才被墨辞吸入体内的黑气还来不及清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的血色越来越稀缺。
那雷戟兽显然看出了御界将破。它咆哮一声,弓起背发动最后的攻击。
盛忠折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鼓励道:“墨师兄,你今天就是输了,也是条汉子。”
“能盼着我点好吗?”墨辞振袖一挥,用尽最后的力气,四周的气流化成一股飓风狂飙而去,地面片片掀起,穹顶断裂。
那头雷戟兽发出一声长啸,挥舞着犄角顶着强烈的气流冲来。
这时,半空中忽而传来一缕悠扬的笛声。
断裂的穹顶漏出了一角天空,一轮晓月如勾。
月光勾勒出一道清冷的人影,绰立于穿云的石柱之上,一袭青衣在凌乱的气流中猎猎飞扬。
他的手中一支骨笛,悠扬的笛声下,暴躁的雷戟兽停止了冲刺,它前蹄刨地,变得犹豫不前起来。
“阿季!”盛忠惊喜莫名。
魏瑄轻轻几个纵跃,落到了石厅里,骨笛声不停,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雷戟兽。
这支骨笛是他的母妃留给他的遗物。母妃给他留下了两件东西,玉璧他作为承诺给了萧暥,还有一件,就是这骨笛。
青锋说过,只有玄清子的笛声才能让雷戟兽入眠,所以他就用骨笛姑且一试。
此刻,魏瑄一边吹着笛子引导,一边往外走去,在峡谷外,青锋和五名破妄弟子已经准备好了困兽法阵。
魏瑄全神贯注地一步步将雷戟兽往外头的圈套引去,眼看着那雷戟兽已经退到了石厅裂口处,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孙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刚才还状如濒死的他,此刻行动敏捷地竟如一只猿猴,猛扑向魏瑄。
如果魏瑄以往神鬼莫测的敏捷身手,只需轻巧避开的同时反手擒住孙适。
但卫宛为了彻底封住他的秘术,在他身上加诸了十三重玄门密印。别说使用秘术,一旦他试图运力,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堪。
他的手足像灌了铅,被孙适扑倒在地,骨笛也滚了出去。
孙适如巨猿般伸出长臂一捞,捡起那骨笛。
魏瑄拼命飞身去夺,可身体却被十三重封印之力狠狠拽到地上,额角在坚硬的岩石上嗑出血来。
孙适如恶鬼附身般桀桀一笑,将那骨笛投入裂开的岩缝中。
魏瑄眼看着骨笛滚落深不见底的岩缝中。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围了他。
曾经撷芳阁的蚀火焚城,千家坊的毒斑石人,晗泉山庄里破开蟒腹,戈壁草原上铁马弯刀,月神庙前冲天杀阵,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如今却连一个孙适都对付不了。
他没有秘术,不会玄法,形如废人,连母妃留给他最后的东西都丢失了。
另一边,失去了笛声引导的雷骥,忽然变得更加狂暴。它昂起锋利的犄角就向魏瑄冲来。
魏瑄勉力支起身体,他连最基本的驭兽术也施展不了。
眼看那雷戟兽如刀的犄角近在眼前,电光火石间疾风掠过,墨辞一把拽起魏瑄,两人翻滚着落入一道石沟。
那雷骥扑了个空,立即调转头向石沟冲来,墨辞此时也没有战力了,他干脆撤去了仅剩的玄法。
魏瑄立即意识到他的意图:“你要做什么?”
“还能怎么办,龙虎斗!”墨辞断然道。
他朝石门那头大声道:“小九,起来干活!”
第358章 破壁
石厅里,龙争虎斗,飞沙走石。
众人躲在沟渠里,光听到外面地动山摇般的声音,都知道战况有多激烈了。
墨辞看向魏瑄,知道他还在想着那支骨笛,这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人留下的。墨辞几乎觉得,刚才只要那地缝再宽一些,这孩子会跟着跳下去。
但此刻魏瑄早已面色如常,目光凝定似铁。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墨辞不禁心想,这孩子那么快就调整过情绪了?果然是心思深沉,意志坚定,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他看中之良材。
他又看了看四周,没见着孙适。孙适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管不了孙适了,便道:“季师弟,你先带盛忠和潘慎撤出去。”
魏瑄当即明白了,这是要趁着蚀九阴和雷戟兽缠斗时,让他们这些初蒙先逃出去,外面有青锋接应。
他立即问:“那你呢?”
墨辞说得轻巧:“等这两位打得没力气了,我去拉个架。”
“你是想乘这个时候,把体内的黑气化解吧。”魏瑄一语道破。
墨辞不自然地掩了下袖口,手腕上的伤口昭然若揭。
他确实是想趁着烛龙和雷骥缠斗之际,正好把体内的黑气逼出,也许还有一战之力。
但就在这时,石厅深处传来一阵地裂山崩般的巨响。
糟了!墨辞心中猛地一沉,也顾不上凝息排毒了,飞身跃出地沟,喝道:“喂,小九,别拆家!”
但是来不及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缠斗中,蚀九阴的巨尾一甩狠狠撞到了石壁。随即,一面刻满符文的石墙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丝阴冷的黑雾仿佛破茧而出般,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
山外,一轮弦月照着静静的岭间。
青锋等人正列阵等候。
这时早春的荒草林木间传来一片悉悉嗦嗦的嘈响。
“这是什么?”一名玄门弟子惊异道。
只见月光下,飞鸟惊林,石缝间、草从里,无数窝冬未醒的地鼠、蜥蜴、蛇虫纷纷钻了出来,趁着夜色漫山遍野到处乱窜。
玄门弟子神色一变:“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青锋脸色深峻,凝望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山体,恐怕里面情况有变。
他低声道:“准备十刹阵。”
“可我们人数不够!”另一名弟子道。
青锋道:“够了,这里有师宗留下的天极硫火禁制。”
只需要一个小型的十刹阵就能将天极硫火点燃。
几名弟子脸色陡变,那岂不是要玉石俱焚?
“但是墨师兄、季师弟他们都还没有出来。”
青锋眉头紧皱:“先等他们出来。”
他看向黝黑的山岩,深吸了口气,“但愿他们能拦住里面的东西。”
***
墙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像蛛网一样扩展开来。黑雾从每一丝缝隙中涌出。在空中张牙舞爪般弥漫开来。
墨辞知道,今天这局面怕是不好收拾了。
如果卫宛知道是他让蚀九阴和雷戟兽上演龙虎斗,混战中撞裂了石壁,石壁后封印的怨煞之气才得以冲破了禁锢。估计卫宛想把他一起打包封在石壁后面吧?
但是在刚才的情况下,他若不那么做,魏瑄和那几个初蒙性命不保,而他中黑气之毒战力受损,根本救不了他们。所以他才喊醒小九赌一把。
在数条人命和放出那些东西的风险之间,他选择人命。
结果他赌输了。
墙壁的裂缝里黑雾丝丝缕缕不断地冒出。
那闯祸了的蚀九阴沿着墙角滑行,然后如同一阵旋风般钻进了地缝里。遁走了……
居然逃了?
墨辞大怒:“小九!你个欺软怕硬的泥鳅!”
蚀九阴守护着石室禁地,不让外人侵入,但是连它也惧怕这墙壁后封印的东西。
同时,那雷戟兽受到黑气的激荡,更加凶暴猛厉,咆哮着向他们冲来。
平地一股劲风荡起,旋即飞沙走石间形成一道风凌御界。
趁着激荡的气流将雷戟兽一时困住,墨辞断然道:“阿季,带他们出去!”
狂怒的雷戟兽一次次撞击着风凌御界,石厅里山摇地动。
盛忠扭头大叫:“墨师兄,一起走!”
魏瑄当机立断,一把拽过盛忠:“走!”
这些初蒙不会玄法,留下只能送死。
此刻,那裂缝已经如同老树根系一般伸展蔓延了几乎一整面墙。
阴厉的风从地底升起,黑雾源源不断地从石缝涌出,仿佛被封印的十万恶灵破壁而出。
墨辞转过身,再次并指为刃,割开伤口,这一次切入更深,几乎鲜血如注。
他简直跟白用不要钱似的,以手沾着大量的鲜血,洋洋洒洒地凌空写下数十行符文,符文立即散开在虚空中,凝成另一面风凌御界,阻碍着黑雾破出。
石厅里,黑雾汹涌激荡,冲撞着御界。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袍袖一挥,空中撒开的字符忽如一支支利箭钉入了石壁。
墙壁上的符文也仿佛被点燃了般,忽然流动起来,在空中连接成无数道燃烧着的锁链,如天罗地网一般,要将那黑气困在里面。
那黑雾席卷起一股暴虐的狂风,仿佛一头想要挣脱锁链的巨兽,一次次冲向那巨网,和横空的符文做抵死缠斗。
山体震荡,乌云蔽月,阴风阵阵,仿佛还能听到类似闷雷滚滚般的声音从山体深处传来,众人闻之色变。
一名弟子紧张道:“大师兄,怎么办?”
青锋眉头紧皱。
师父说过,如果让里面的东西离开穹洞,后果不堪设想,休说这洛云山上的上百玄门弟子,连洛云山下的葭风郡,十万人家都要遭殃。
但是启动天极硫火会把整座山峰夷为平地,玉石俱焚。这是最后一道防御,轻易不能动。
他咬紧牙关,“再等等。”
***
石厅震荡越来越加剧,在雷戟兽的不断撞击下,风凌御界已经摇摇欲坠。
墨辞看了一眼身后,知道御界坚持不了多久。但在山外,青锋一定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是卫宛的弟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当机立断启动硫火禁制。好在那些碍事的初蒙们已经被他赶出去了。
他不是谢映之,也没兴趣替苍生去牺牲,但时,这是他闯下的祸,他得收拾罢了。
与此同时,墙壁缝隙里的黑雾仍在不断冒出,奔腾汹涌,卷起一股巨浪般撞向空中纵横交错的罗网。
每一条符文凝聚的锁链都顿时绷紧到极致,发出断裂般的刺耳声响。锁链上的火苗在黑雾的吞吐包围下,渐渐地变成了幽绿色。
幽绿的光芒摄入他的瞳孔,一股极阴煞的厉气自胸前灌入,墨辞单膝落地,一口鲜血终于从嘴角溢出。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么多的怨灵,你的血流完也不够用。”
墨辞抹了把嘴角:“你一个初蒙,回来做什么?”
“我不仅是个初蒙,我身上还有十三重秘印。”魏瑄经过他身边,往石厅中央走去。
墨辞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魏瑄的计划。
这小子比他还疯!
十三重秘印不仅封住了魏瑄的秘术能力,也使得他本身就成为了一件封印的法器。
魏瑄这小子竟然意图以自身为镇压黑雾的法器!
“魏瑄!”情急之下,墨辞直呼其名,快速道:“这墙壁后是当年火烧断云崖时的怨魂,那些不是普通人,是关押在断云崖里的邪魔厉煞,烈火焚身后所化之怨气岂是你能承受的,就算你有十三重秘印加身,你的心魂也会被它们撕裂,拖入这石壁之后的无间之狱!”
魏瑄淡淡道:“那又如何?”
没有了那人的日子,无论是在桃源,还是地狱,于他有什么区别?
他顶着肆虐的黑雾走向了石室的中央。
周遭的黑雾挣脱了锁链汇聚成冲天的杀阵瞬间吞没了他!
魏瑄身上的十三重玄门封印立即和阴煞的黑雾抵死绞杀在一起。
对魏瑄来说,这简直就是凌迟之刑,就像无数跟魂钉毒刺透骨而来,狠狠撕裂着他的身体和心魄。
正如墨辞所说,断云崖上囚禁的都是杀人盈野、法力高深的邪魔厉煞。
当年断云崖火起,玄清子下令封闭崖谷,砌起高墙,布下法阵,刻下符文,大火数日后才自行熄灭,从此,石壁之后便是惨烈的无间之狱。
此刻,翻腾的黑雾以魏瑄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汹涌的漩涡,要将他吸入这无间之狱。
而在黑暗的深处,透过战火、杀戮、野心、阴谋,魏瑄看到了他十七年的人生。
从深宫幽禁,到兰台之变的连天烽火,颠沛流离,再到秋狩猎场的春风一见,再往后,蚀火焚城,大漠狼烟,铁骑弯刀,还有溯回地里一梦往生,山河长寂……
他的意识渐渐沉入荒寒的永夜之中,仿佛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透过那杀机四伏的黑雾,透过重重绝望的黑暗,他却忽然看到了永安城里连天的灯火。
虽然梦中也已再不见那人的身影。只有水岸风起,月浮帘动,清冷的月光照着案上的狐狸面具。
有人在耳边轻语:“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臣带殿下去看看?”
“阿季,我养你。”
“阿季,今夜是春夕,我带你去玩。”
言犹在耳,悲伤又温暖……
空中,杀机凛厉的黑雾骤然腾起,就要将他的身体连同这十三重玄门封印一同碾为齑粉!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魏瑄!”墨辞失色道,
连他也不禁怀疑起来,难道他推演错了?魏瑄帝王之命居然陨落在此?
也就在十三重封印撕裂的瞬间,玄火燃起,明亮如昼。
耀眼的火光逼入眼底,墨辞心中大震,他竟是在等着这一刻……
魏瑄果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是借着煞厉的黑雾之力,绞碎他身上的十三重封印!
只要他能撑下来,撑到解开桎梏的那一刻他还没有死,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反戈一击!
墨辞倒吸冷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种骚操作、野路子,简直是个搏命的赌徒,谁教他的?
玄火照亮了整个石室,在涤尽一切的玄火下,那黑雾迅速地退回了墙壁里。
“这墙该补了。”魏瑄说道,然后回过头,一双眸子黑沉冰凉宛若墨玉。
这一次,接触到他的目光,那雷戟兽前蹄一屈,居然跪伏在地。
墨辞愕然:“喂,还有骨气吗?怎么跟小九似的?”
***
青锋等人连夜修补石壁,重刻禁咒。
此外,孙适发狂失踪,青锋派人去寻找,但是夜黑山高,一时间也找不着。他疯疯癫癫的,就怕掉到了山沟深壑中,凶多吉少。
此番受伤的弟子都被安排在竹舍,齐意初和几名女弟子正在为他们治疗。
盛忠和潘慎都受了点轻伤,包扎好了就没什么大碍,倒是其他几人,伤得比较重。
傅昆侥幸活下来了,但是伤势极重,齐意初亲自在为他治疗。其他四个初蒙弟子在林间被雷戟兽追赶,摔入山谷深涧,伤得也不轻,几名女弟子正在替他们固定断骨,清洁伤口。
竹舍里弥漫着血腥气和各种草药的气味。墨辞不想和一群老弱病残待在一起,便走了出去。
竹舍外是一小片竹林,穿过竹林就能听到哗哗的涧水声。
山涧上有石桥,一轮明月照在松间,遥遥地就看到一道挺拔清峻的背影。
墨辞走过去,也不打招呼,一跃上了桥栏。
魏瑄没有看他,静静道:“雷戟兽是被人放出来的,玄门被渗入了。”
墨辞不满道:“你这说的,好像玄门盛产叛徒似的。”
魏瑄道:“清早卫夫子刚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巧合。”
“那你怀疑谁?”
“嫌疑最重的是三人,孙适带他们进林,潘慎滑落山谷,还有你,是你让盛忠去照雪岩。”
墨辞抗议:“喂,你还怀疑我!”
魏瑄不为所动,潘慎一个两年级的初蒙弟子,孙适一个学了十八年的涤尘,他们都能力有限。而墨辞就不同了,两年升三级,二十多岁已经是守境以上,在玄门的地位也很特殊。他还有野心。
魏瑄道:“能放出雷戟兽而不被其所伤,不是一般初蒙涤尘级别的弟子能办到的。”
至于目的,似乎是要借引众人进入石室,引起混乱,设法破壁,引出石壁后的黑气。
一旦黑气蔓延,无法控制……
魏瑄接着刚才的话:“是谁让蚀九阴和雷戟□□战,最终破壁的?”
墨辞愕然,“你以为我故意让小九和雷戟兽大战,好把石壁后那些妖魔鬼怪放出来?我还不就是为了救你们!”
紧接着他恍然道:“所以你出去之后又折回来,敢情不是来帮我的,是来看看我在搞什么鬼?”
“你小小年纪,怎么把人想这么阴暗?”
魏瑄无声看了他一眼:“墨辞是个假名吧?”
墨辞睁大眼睛:“你还真怀疑我?我们也算出生入死了吧?你有没有良心?”
魏瑄不为所动:“所以是假名?”
墨辞眼珠一转,似没有办法道:“好吧,不瞒你说,我其实姓楚。”
魏瑄忽然感到不妙。
“所以我才不好说你。”墨辞颇伤脑筋道:“殿下,你给自己取名季思楚,你没事老思我做什么?”
魏瑄急声道:“我没有!”
墨辞见刚才还沉凝冷定,独断果敢的晋王殿下,这会儿也会心急气恼,脸红无措,愈发逗他道:“你不是思我,那你思的谁?”
魏瑄薄唇抿成一线,“这与师兄无关。”
墨辞借着月色端详着他,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我推算不错的话,还是个男子吧?所以你难以言说?”
魏瑄转身要走。
“等等,我看过了,你和他今生有缘。”
月光下,那背影微微一震。
“胡说。”闷闷的声音传来。
他心魔难除,早就决定离开萧暥,自愿今生都被禁闭在玄门。
但墨辞的那句话,就像在贫瘠的荒野上,开出了一朵柔暖的花。
魏瑄转过身,松间的月光落于他眉梢眼底,晦明难辨的神色隐在那乌沉的眼瞳里深不可知。
他说出的话理智而清醒:“墨师兄不要再白费心思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只想终老林泉,没什么志向。”
墨辞自顾自道:“我望气观运很准的。他会陪伴你一生。当然了,怎么陪不好说,一生也可长可短,也可能是他活不了多久。”
“住口。”魏瑄心惊,一想到墨辞那张倒霉的乌鸦嘴, “师兄,卫夫子不会把你踹下去,我就不一定了。”
说完一改往日优雅,抬腿跨上桥栏,紧接着,远处忽然腾起了一道亮光。
他举目望去,是映红了天空的火光!漓雨水榭的方向。
魏瑄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齐意初和诸女弟子都在竹舍治疗伤员。
千叶冰蓝就在漓雨水榭!
魏瑄扔下墨辞,飞奔而去。
第359章 伐谋
大火燎天,整个漓雨水榭都在燃烧,映红了湖面。
魏瑄毫不犹豫纵身冲进了火海。
此刻,往日种满了奇花异草如同桃源仙谷的水榭,已是一片燃烧的赤狱。名贵的娇花草木在熊熊烈火中迅速萎蔫,化为灰烬。
魏瑄发疯似的直奔到往日常坐的半月形窗台前,但是已经晚了,那风中轻荡的浅紫碧绿的藤萝花瀑,已成了一道火帘。
窗前的沉香木盆烧变了形,他捧在心口,那株如碧玉妆成的千叶冰蓝已经焚尽,连点灰烬都没留下。
他茫然立在火海中,热风扑面,火舌燎身,整个人却如坠冰渊。
他没有保住母亲留给他的骨笛,也没有保住千叶冰蓝。
他狠狠地吸入一口夹带着浓焰的烟气,灼烧肺腑般的窒息。
这时,浓烟中传来了一阵低窃窃的笑声。
魏瑄猛然回头,就见一条人影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是你放的火。”魏瑄一字一句道。
孙适以往给魏瑄的印象是个穷酸的文士,面条似的身材和一张苦瓜脸。
但此时火光将孙适的脸映得红光满面,一双小眼睛因亢奋而精光熠熠。他披头散发,衣袍上还满是先前在山间滚打时沾上的草屑泥污。
“想不到吧?是我。”他背着手踱步而来,沾沾自喜道,“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让玄门受此重创!”
他说着张开双臂,在大火中挥舞:“你看,这里都是玄门这几年积累的家底,这些奇花异木价值连城,还有这些,这些稀有的草药丹丸,全都付之一炬了,哈哈哈哈!”
魏瑄的声音如冰寒乍裂:“你为何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我恨!这么多年来,我心意难平!”孙适嘴角抽搐不止,“我在玄门苦熬了十八年,还是个涤尘!”
他夸张地甩动衣袖,“但你看看这些,看看这些灵木仙草,既然有捷径可走,苦修还有什么意义?”
魏瑄道:“所以你要把漓雨水榭烧了?”
“当然不止这些!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修炼了十几年,还是个涤尘,为什么有些人一进玄门,就是师宗座前的弟子,未来的玄首!”他激动起来,在原地焦躁地踱步,说的话炙热而无条理。
“这些年玄门招的都是些什么人?连傅昆那样的蠢材都招进来,我就知道,玄门和世俗一样,他们看重的根本不是根骨天分,也不是刻苦修行。而是财力,背景,资源,只有那些诸侯世家子弟的加入,才能给玄门带来财富和支持!”
“有了雄厚的财力,玄门就可以网罗天下奇珍异材,炼制灵丹妙药,通过服用灵药,根本不需要苦修,就能登仙凌云。”
魏瑄道:“你错了,我跟齐先生研习药经,漓雨水榭的药材灵株一半都是治病救人的,即便是炼制了一些你所说的增补丹药,但对修行助益有限,至多只能达到推动和促进,你所说的登仙凌云,更是痴心妄想。而且,对于根骨欠缺,心浮气躁,欲念难平之人,即使每天将丹药当黍米吃,也升不了级。”
“你还是个初蒙,你懂什么!”孙适像是被冒犯了,大吼道,“你以为我说的仅仅是药材吗,我说的是玄门迂腐的建制!”
“玄门所谓的这套升级制度是唬人的,是约束我们这些毫无家族背景和根基的平民子弟。即使其中有几个佼佼者,天赋异禀刻苦修为,终于达到守境以上,那又如何?最终都不会得到师宗的认可!”
就在这时,一段烧断的横梁轰然砸落,火星溅起。
孙适吓地往后跳了一步,却见魏瑄面不改色,不禁问道:“你不怕火吗?”
魏瑄并无意解释,问道,“是你放出雷戟兽的?”
孙适嘿嘿道,“是我。”
魏瑄:“你只是涤尘,没有玄法护身,你如何能放出雷骥而不被其所伤?”
孙适像是被他‘只是涤尘’几个字刺痛了,尖声叫道:“你以为我修了十几年还只是个涤尘吗?”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经历,虽然他说的话颠三倒四,但魏瑄还是听出了端倪。
这个孙适居然和东方冉有关。
东方冉不愧是开创日月教的教主,其他煽动人心的能力,早在玄门求学时就已经初见端倪。
东方冉刚进入知义级,就热衷于给涤尘和初蒙的师弟们讲学,在指点中暗暗灌输自己的思想:如今玄门凋零近百年,亟待重振,玄门弟子乃天之骄子,要以虚瑶子师祖为楷模,指点山河,挥斥万里,为帝王师。
他的说辞非常有煽动性,听得一众年轻学子热血激荡。这使得他得到了一大批初蒙涤尘级别的弟子支持,在玄门中呼声很高,让他有种他成为玄首是众望所归的错觉。
而这个孙适就视东方冉为励志的榜样,也是这些被东方冉所蛊惑的人中少有的知义级的弟子。
但凡达到知义级的弟子,对世事人心即使说不上全然洞彻,至少都有独到的见解和甄别的眼力,所以东方冉很难影响他们。
魏瑄看向孙适,流露出怜悯的眼神,此人蠢得可以。
孙适愤愤道:“薛师兄胸怀大志,多年苦心修行,不仅达到守境之界,还在清鉴会上夺得魁首,但师宗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根本没有参赛的谢映之。就因为谢映之是晋阳谢氏的小公子。薛师兄多年苦修,风骨才具兼有,却只能屈居一个娇弱的小公子之下,壮志难伸,才会心中抑郁不平,导致他一失足成千古恨,酿成火烧断云崖之祸。当年,我仗义执言,为他说了几句实话,触怒了大师兄,在戒律堂废去修为,才从识义降到涤尘!”
“仗义执言?”魏瑄冷道,更觉此人蠢得可悲,“那我告诉你薛潜离开玄门后做了什么,他化名东方冉,创日月教,诡辞欺世,招揽信徒,贩卖奴隶,戕害百姓,制作禁.药,荼毒士人,有何义可言?”
孙适的面目变得狰狞,恶狠狠道:“不可能,薛师兄有风骨才具!不会……”
说到一半,他忽然又阴测测笑了起来,“反正你出不去了,我跟一个死人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火焰点燃了他们身后的屏风,烈烈火光冲天而起,彻底阻断了出路。
魏瑄站在火海中凝视着他,“难道你不会死?”
孙适得意洋洋:“我有秘法护身,今天火焰将真正涤荡一切俗世的污垢,我将舍弃肉/体凡身,达到羽化涅槃重生!”
魏瑄见此人已疯魔,不可理喻。遂转身离去,径直穿过烈焰。
身后传来孙适惊骇的声音:“你、你竟然不怕火烧。”
熊熊火海顷刻间吞灭了他的声音。
***
雅室,竹帘半卷,帘下浮着一弦晓月。
夜风中早春的细柳轻轻摇荡,半明半暗间出现了一条人影。
“主君,孙适死了,烧死在漓雨水榭。”
“知道了。”黑袍人立于案前,漫不经心地摆玩骨牌。
这是民间流行的一种骨牌,一般竹木象牙制,但他这副是光润的水沫玉,晶莹剔透。
呼延钺不知道主君什么时候喜欢上玩这个了,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孙适是我们好不容易埋入玄门的一条暗线,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就这样断送了,有点可惜。”
黑袍人拂袖轻轻落子:“值得。”
然后他不以为意地转而问道:“各郡县的形势怎么样?”
呼延钺立即回禀:“卫宛率领十多名弟子,午后赶到富春县,但我们声东击西,让他四处救火,跟在我们身后处处被动,疲于奔命。”
黑袍人道:“甚好,那就拖住他一个月。”
一个月?!
呼延钺咬牙领命:“是。”
“怎么?办不到?”
呼延钺单膝下跪道:“主君,今天一场遭遇战,我们新训练的苍炎军就损失了十五人。”
“不多。”黑袍人评价道。
呼延钺斗胆道:“但是主君,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们不仅折损了孙适这条埋藏了多年的暗线,将来一个月还要损失几十甚至上百苍炎,是否还值得?”
黑袍人落子的手一顿。
呼延钺吓得赶紧低下头,“主君赎罪,属下不该妄言!属下……属下是怕他会辜负主君的期望!”
黑袍人淡若无物地掠了他一眼,“宝贵的孩子总是值得等待的。”
呼延钺愈发不解,低声道:“主君为何如此看重魏瑄?”
“因为人才难得。”他意味深长道,说着像是又想起什么愉悦的事情,声音中便带了一缕寒凉的笑意,“而且他是谢映之看中的人,还有什么比和谢玄首抢徒弟更有趣的事?”
抢……抢徒弟?
呼延钺懵了。主君想要收谁做弟子,那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福泽,这还要抢?
还是说,抢谢映之的更香?
主君心思高深莫测,呼延钺理解不了,只好放弃,换个思路道:“据传最近谢映之在大梁做了很多事,贺紫湄差点曝露。”
黑袍人指出:“他是在蓄势。”
呼延钺道:“属下愚钝。”
黑袍人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谢玄首所谋是全局之势,并非只限于沙场胜败。”
呼延钺依旧不懂:不在沙场决胜,还能在哪里决胜?
黑袍人道:“在谢映之看来,与北宫达这一战,和南取朱优、西征曹满皆不同,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而是综合实力之较量,更是九州格局之变化。”
他一边叠累着骨牌,一边颇有意味地想:北宫达不是朱优曹满之辈,他世代公卿,坐拥百万之众,幽燕世族尽皆归附,人望之高,实力之雄厚,不是几场战争的胜利可以撼动的。即使萧暥在战场上胜了北宫达,也动摇不了北宫氏在燕州的根基。
所以,谢映之要的是全局的胜利,不仅在于沙场,更在于庙堂,在于人心。
再看他最近所做的,从盛京系手中夺取朝政之权,建中书台节制四方,使得雍襄境内令出一处。之后,他便一连推出春耕、征兵、铸城三道令,这三道令,用两个字概括就是‘耕战’。
黑袍人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子。琢磨谢映之的心思就像盘一方美玉,在反复推敲盘抚中,观察色泽微妙之变化,感受层层展露出来奇巧匠心,温润中暗藏犀利,淡泊里怀抱大略,真是个妙人,若能与之交心,更是其乐无穷。
黑袍人道:“他一边增强自身实力,一边层层削弱对手,以达到此消彼长,等到双方实力和声望都发生逆转之时,才是他发动北伐之机。”
呼延钺这回有点懂了,赶紧道:“那么看来,谢映之依旧是求稳,步步为营,要等到萧暥的综合实力超过北宫达了,他才敢开战。是这个意思吧?”
黑袍人沉声道:“不,战事已起。”
呼延钺又懵了:“不是还没开战吗?”
黑袍人道:“伐兵,伐谋、伐交皆可为战。”
“比如最近萧暥假皇帝之名抄送天下,让北宫达颜面扫地的那道诏书,便是在声望上重创了北宫达,其成果可比一战之力。我猜的不错的话,将来谢映之还会频频出手,兵不血刃地从经济、内政、外交之上打击北宫达。我倒是有点期待,想看他怎么做了?”
呼延钺:主君,你的立场……
黑袍人深知谢映之,继续道:“经过这一连番打击削弱,一两年之后,幽燕两州若是内政混乱,士族离心,仓府空虚,军心涣散,百姓逃离。这时,萧暥再出兵北伐,便是摧枯拉朽,一战可定东北局势。这便是谢映之的大略。”
呼延钺听得脸色大变:“照那么说,北宫达必败,萧暥打败北宫达后,就要统一九州了吧?我们苍冥族还有机会吗?”
黑袍人凝目望向窗外,一片月色潮声。
若九州一统,苍冥族面对的就是一个庞大的中原帝国,再也难以撼动了。
“主君可有对策?”呼延钺哑声问。
黑袍人不徐不疾道:“谢映之厉害之处在于他行的是阳谋,就像这局骨牌,一枚一枚地堆累起来,铸成铁壁金城,这便是蓄势,一旦大势已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呼延钺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牌阵,只觉得如乌云罩顶,千钧之力排山倒海般向着他头顶压来,直迫得他透不过气。
“然而,千里之堤尚可毁于蚁穴,局部之力也能扭转全局之势。”黑袍人拾起一枚玉子似乎举棋不定,在考虑落子之处,“就看这着力点在哪里了。”
就在这时,窗前掠起一道凉风,一只渡鸦扑棱着翅膀落到了窗框上,漆黑的羽翼似乎还带着北境冰霜的气息。
“来了。”黑袍人道。
但他正在搭建骨牌,腾不出手,便道:“念。”
呼延钺上前取了信,那是东方冉冒充郢青遥写的信。
呼延钺读完,怒道:“东方老贼害了阿青,还想欺骗主君,实在可恨!”
黑袍人摩挲着手中的玉子,沉吟道:“我想,我快要找到了。”
呼延钺懵然:“找到什么?”
“落子之处。”
***
早春
桌上叠着几本账簿,搁着个算盘。萧暥伏案握笔,他在做功课。
容绪把灯挪开了一点,以免他烧到头发。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更显他两颊清减,下颌尖削,此刻幽长的睫毛低垂着,像两面浓密的小扇子,萧暥很认真地在记账,连旁边果盘里的小松子都不嗑了。
曹璋派到了西北,萧暥手下一时之间没有了精于算筹的人才。谢映之整天都忙着大事,而且谢玄首能允许他跟容绪做生意已经是破例,还想让他记账?
当然萧暥只要脸皮厚一点,万事都有可能,但小金库的钥匙,某财迷狐狸还想叼在自己嘴里。谢玄首实在太厉害,只要他一插手,就没萧暥什么事了。连点小动作都做不了。
这阵子谢映之包揽了府里府外所有事情,就他手头这点点小生意还留给他。
萧暥思忖着,可能是因为谢映之讨厌和容绪打交道。也有可能是谢玄首怕他长期不动脑子,还没开战就提前老年痴呆了?
萧暥不着调地东想西想,隐约就感到后颈微热,温暖的气息拂到肌肤上怪痒的,有人贴着他的背坐下,并顺势拢住了他的腰。
不但搂腰,还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轻轻摩挲着他的耳根鬓角。
萧暥被摸得暴躁了,想掀桌子,一根修长的手指及时地在账目上点了点,沉蕴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这里算的不对。”
萧暥顿时提起精神看账本了。果然他算错了几处,错出了一大笔钱。
合作香料生意后,容绪有意思地发现小狐狸不识数,连算盘都不会用。
每隔几天,各地就会报上来进帐的流水,得利则五五分成,所以账目要算清楚。
萧暥心里苦,他用惯了阿拉伯数字,对古代世界通行的算法着实不怎么拿手。
不过虽然萧将军不识数,但是有九州首富盛京商会的大佬亲自指导作业,教他计账算钱。
计算产料加工,仓储运输成本,每日进出流水等等都是最基础的,容绪教得很仔细。
每当萧暥算错的时候,容绪就会指出。
这里面还有讲究,每当萧暥把账目错出的时候,容绪就会提醒他,但他错进的时候,容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让小狐狸占点便宜。怪穷的,这阵子又瘦了。
萧暥眼梢撩了撩,知道这会儿不能打断容绪,打断钱就少了。
做香料生意的利润真是出乎萧暥的意料,才一小阵子,获利非常可观。
而新春后,他黄龙城的兵工厂开工了,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萧暥不嫌钱多,搓着爪子真诚发问:我们这是垄断经营对吧?那是不是还能再提一波价?
容绪一诧,还要提价,你怎么不去抢?
然后他默默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萧暥还真会去抢……
容绪抚着他的背语重心长道:“彦昭,如今香料的价格已经是之前的五倍,利润够丰厚了。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诚不可取,生意要细水长流。”
九州香料的价格一大半掌握在盛京商会手中,得益于这一轮的价格上涨,容绪虽然赚得盆满钵满,但损了口碑。
士林中人一天不嗑紫玉散就跟没吃饭似的,这一轮涨价让很多人肉疼。包括朱璧居的一些老熟人都对容绪颇有怨言。认为是容绪为了弥补前阵子被打劫财货的损失,推动香料价格上涨以赚取暴利。果真是奸商!
其实容绪的本意是不知不觉地层层地提价,温水煮青蛙,慢慢来。
可惜某人赚钱的心愿比较迫切,不停撺动价格上涨。
萧暥眼睛清亮,“我觉得可以再提价一成,凑个耳顺。”
容绪看他难得乖巧的模样,饶是欢喜,听他的话,又饶是头疼,这小狐狸贪得无厌,做生意像打劫。
萧暥:最近府中开销大,开春了,苏苏猫粮都吃得比以往多。
容绪:……
最后他叹了口气:“六成,不能再多了。”
容绪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课程辅导老师一样,抚背顺毛道,“彦昭,如果我们再涨价,会流失客户,底下的商户们已经开始偷偷从其他州郡购货了。香料价格暴涨,使得燕州、幽州、豫州、乃至蜀中都开始大面积种植香木药草了。”
萧暥眸底流光一闪,有钱大家赚。
***
幽州,春耕在即。
田垄间都是忙碌的农人,今年香木药草的价格飞涨,士族乡绅们都开始易种。
北宫浔骑在马上巡视田间,洋洋得意地扬鞭一指,“今年这些田地都要种满香木。”
“世子,这地里长的哪里是香木,这是黄金啊。”随从讨好道,
北宫浔大笑。
另一名随从道,“可是幽州气候寒冷,不适宜香木药草生长,就算这些田都种上,怕是亩产也不多。”
北宫浔豪气道:“怕什么,我幽燕有的是土地。给我全都种上香木!”
与此同时,豫州数千顷土地改种香木药草。
蜀中因为多山川,耕地有限,但是天府之国,巴中平原土地肥沃,也都种上了香木药草。
燕州
谋士钟纬一大早就来燕北府。
他面有忧色道:“主公,今春,燕州境内近半土地都改种香木药草。主公可知道?”
北宫达当然知道,紫玉散等价格飞涨,利润可观,引得幽燕境内世族领主们纷纷种植。
北宫达道:“有所耳闻。”
其实,北宫氏在燕州的私地早就换种上了利润丰厚的香木药草。
钟纬焦急道:“如此下去,幽燕上下,世族乡绅纷纷弃耕田,而种香木,就会导致粮产下降,存粮不足。”
北宫达面色沉郁了下来,燕州仓府充实,库中还有历年囤粮,他觉得钟纬有点杞人忧天了。
而且那么丰厚的利润,别说燕州,连豫州、巴蜀都在种植。
他故作宽宏道:“种植香木五六倍之利,也难怪士族们动心。钟先生不用太多虑。”
钟纬严肃道:“主公,种植香木乃眼前之利,稼穑才是国之根本,舍本逐利,后患无穷啊!”
他见北宫达不为所动,还露出不耐烦之色,想了想又道,“主公,此番香料价格暴涨来得蹊跷,难保不是有人蓄意为之。”
果然北宫达目露狐疑。
钟纬立即道:“主公,稼穑乃民生军力之根本,望主公下令,禁止幽燕境内的世族领主弃耕田而改种香木。”
北宫达道,“香木药草价格飞涨,我若强令各世族领主不许种植,无疑断其财路,损其利益,势必会造成领主们对我心怀不满,离心离德。”
钟纬皱眉,这确实是个难题。
幽燕境内遍布大大小小豪门世族,世族的支持是北宫氏在幽燕统治之根基,若强令禁止世族易种,断了他们的财路,损了他们的利益,恐怕会使得士人生怨。
钟纬道:“既然管不了世族们易种,主公可否保证北宫氏的土地,不能易种。”
北宫达肉疼,但是钟纬所虑又在理,只能忍痛点头允下。
第360章 拜师
清早的曦光透过竹帘落在案头,桌上是一碗清苦的药。
魏瑄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
那夜他穿过烈焰,走出火海时,浑身衣衫都在燃烧,就像一个火人,把在场的玄门弟子都吓傻了。
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墨辞一脚把他踹进湖里了。
那厮之后给的解释是,怕他身上的衣服烧光了裸\奔,在场还有女弟子,影响多不好。
早春山间湖水寒彻,不知是不是由于极热极寒之间瞬息交替,加上千叶冰蓝被焚,使他心神震荡魂不守舍,于是就病了。
墨辞说他这是胸中愁郁难消,相思成疾。思的是那株花妖。
这病治不好,不如跟他下山去秦楼楚馆转上一圈,包治百病。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魏瑄心里清楚,若这是心疾,药没有用。
但更有可能是那夜,十三道秘印和石壁后凶煞的黑雾在他身上相互铰力造成的。
若如此,则药无可治。
但他还是每天听话地服药。
当苦涩的药入喉时,至少能冲淡一些他心头的苦味。还可在伤透肝肠之际,以药代酒,聊以慰藉。
墨辞端详着他,见他低垂着睫毛,优美的眼睑弧线下两轮青黑色的淡影。
“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眼下青黑,你这是典型的欲求不满。憋久了吧?”
“咳。”魏瑄一口药噎在喉咙里,苦得撕心裂肺。
墨辞弯下腰,好整以暇问:“这回够苦了吧?你这是过瘾了还是爽到了?”
魏瑄忍着咳嗽,又默默拿起帕子揩了揩嘴角,没有答话。
齐意初看了墨辞一眼:“有欺负师弟的工夫,你替我去取些山楂糖糕吧。”
“他又不吃。”墨辞懒洋洋站起身。
魏瑄刚想说不用,一看到齐意初淡定的眼神,忽明白这是要支开他。
墨辞出去后,齐意初轻叹道,“原来你认识他。”
魏瑄知道她说的是谁,也不隐瞒,问道:“若没有千叶冰蓝,齐先生还有其他的办法为那位友人治病吗?”
齐意初坦言道:“我通晓花木草药之理,但若要说精通医理,还需要询问映之。”
魏瑄神色一黯。所以没有什么能替代千叶冰蓝。
齐意初轻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么?”
魏瑄睫毛微微一颤,遮过无数心事。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
那人是他荒寒枯寂的一生里,唯一鲜亮温暖的色泽。
“他像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魏瑄轻轻道,“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无声叹息,沉吟片刻道,“阿季,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要下山一趟了。”
魏瑄立即反应过来,“齐先生是去找千叶冰蓝?”
他脱口而出道:“我也去!”
齐意初莞尔道:“等你的病康复了吧。”
她说得委婉。魏瑄却心领神会,他心魔未除,不能下山。而且他那晚还经历了十三重封印和无间之狱的寒煞黑雾相互铰力,现在情况未明,更不能下山。
之后的日子,魏瑄一直在宿舍里。
因为他秘印已破,不适合再和普通的初蒙弟子呆在一起了,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危险人物,被隔离了。
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宿舍以及宿舍前的一片空地。对外则宣称魏瑄因为那天的大火,受了伤,需要静养,让盛忠他们都不要去打扰。
唯一被安排照顾伤员的就是他的隔壁邻居……
已是开春,墨辞把一大摞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简扔到桌案上,叉着腰热得冒汗,“我是个文人,你把我当骡马使?”
魏瑄头也不抬,扔给他一块汗巾,“你不是会玄法吗?”
墨辞抹了把脸,“我主修的是精神力,又不是搬山填海术,我很娇弱的。”
魏瑄埋头看书不想睬他。
其实这些书他看起来颇为费力,其中很多精深的知识,是需要升级到破妄以上才能理解,他只是个初蒙,只能自己一点点推敲琢磨。
墨辞大咧咧坐下,“你是想找代替千叶冰蓝的方法吧?”
墨辞随手翻着书,指出:“这几本书破妄以上才看得懂的,你一个初蒙不会玄法,借来也没用。”
魏瑄道:“玄法的基础课程我还是学过的,即使一开始不懂,也能试着推演,大体知道在讲什么。而且,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知道,卫夫子不会让我修玄法。”
墨辞眨眨眼睛:“我可以教你。”
魏瑄心中微微一震,但是这个墨辞心机颇多,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蹙眉淡淡道,“我不想学诱惑术。”
墨辞道:“不只是精神力,我懂的可多了,我是杂家。”
魏瑄搁下书,“你为何要教我玄法?”
“我是守境以上,早就可以收徒了,只是以前我不想罢了。”墨辞道,然后他用哄小孩的口吻道:“怎么样?当我徒弟罢?当我徒弟好处很多的。”
魏瑄道,“如果师兄想成为帝师,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为帝王,也不想成为帝王。”
墨辞大方道:“你能不能成为帝王,我能不能当帝师都是运数,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有逐鹿天下之心,我也不信,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魏瑄来玄门,本来就是要修行玄法来化解心魔,只是卫宛对他严防死守,给他设置障碍,让他为了学玄法和玄门的升级制度磕到底,以达到将他困在玄门一辈子的目的。
也许整个玄门,除了谢映之,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敢对卫宛阳奉阴违了。
魏瑄道:“师兄收徒,没有其他的附加条件?”
墨辞:“当然有条件!”
魏瑄蹙了下眉。
墨辞懒洋洋地往书堆里一躺:“洗衣做饭扫地端茶倒夜壶。”
***
入夜,魏瑄给他那位小师父洗完衣服晾在院子里,转身回屋,忽见幽冷的月光下,门虚掩着,无风微动。
魏瑄想起屋子里还煮着红枣桂花养颐粥,莫非墨辞等不及了。
他谨慎地推门而入。只见烛火的阴影中,拖出一道瘦长的影子,背光而立,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你是谁?”魏瑄问。
那人转过身,竟是五天前死于火海中的孙适。
魏瑄愕然:“你不是死了吗?”
孙适的嗓音透着被火焰燎烧后的沙哑,“秘术中有一道回魂术,想必季师弟不陌生。”
魏瑄心中悚然,回魂术是禁术,乃秘术中招魂术的一种。前世萧暥离世后,武帝就曾经想要用禁术招魂,但是没有成功。
“你来做什么?”魏瑄戒备道。
孙适哑声道:“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来传递一个消息。”
魏瑄警觉道:“什么消息?”
孙适道:“那夜大火中,千叶冰蓝没有被烧毁,而是转移到了一个地方。”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脱口道:“在哪里?”
“葭风郡有一座枕霞桥,桥东有个泠雪草堂,千叶冰蓝就在那里。”
魏瑄利落地起身就往外走。
“慢着。”孙适在他身后道:“你就不怕我骗你?”
魏瑄:“你一个死人骗我作甚?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孙适点头,“但那个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晚子时,他在泠雪草堂等你。”
魏瑄:“知道了。”
孙适奇道:“你也不问我,他是谁?”
魏瑄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何必多此一问。”
孙适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不会知道更多。
魏瑄本以为孙适可能要被触怒了,但此时的他,倒比那晚上冷静很多。
他看了看案上的书卷,问:“你那么在乎千叶冰蓝,你是想给什么人治病?”
魏瑄并不想跟他提萧暥,转而道:“作为你今天来传递消息的回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孙适有点出乎意料,在案前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仅有一炷香,那我就长话短说。”魏瑄道,“是关于九年前的那场清鉴会……”
这桩旧事,是这两天墨辞这个话唠无意间透露给他的。
九年前,春日,洛云山间梨花开得正好,浮云堆雪一般。
薛潜匆匆避入山廊下的一处榆荫里,随后一道人影闪入,“师兄,都已经办妥了。”
薛潜道:“甚好,若事成,我不会亏待你。”
“多谢师兄栽培。”
“去吧。”
明天就是清鉴会,如何在清鉴会上胜出,薛潜做了一点小动作。
他之前已经调查过有资格参加清鉴会的破妄以上的弟子。玄门这些年虽然人才凋敝,但依旧不乏有能人,其中有两人对他夺魁造成威胁,所以他暗中使了些小手段。
他布置完这些,恍若无事地闲闲步出山廊,缓带轻袍,风流倜傥。
就在这时,守山门的弟子急匆匆找到他,“薛师兄,山门外有人要见你。说是你的兄长。”
薛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那个耕夫的哥哥怎么找到了这里?
这太不是时候了。
明天就是清鉴会,这两天洛云山上贵客云集,薛起那副穷酸邋遢的模样若被人看到,简直是在提醒诸位师长们他那贫贱的出身。
“说我不在,外出修行去了,归期不定。”
那弟子面色犹豫,“但他说,令尊不慎摔伤病势沉重,他们已经到了山下葭风郡的客栈里。”
薛潜眉心一跳,他的运气太差了,老头子不早不晚,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摔伤?
看来薛起今天不见到他是不会走,薛起在山门前徘徊不去,迟早会被同修和师长看到。
薛潜无奈,只好跟他下山。
屋里仄陋阴潮,老爷子缩在窄榻上,满头白发蓬乱,形容枯槁。屋子四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薛潜瞧一眼就想退出去,以免回去衣衫沾上贫贱的气味。
老爷子伤势很重,薛起四处求医无果,听说玄门有很多高士,说不定还有救。所以才带着老父从老家蒲县长途跋涉赶来。但是,旅途颠簸,风餐露宿,到了葭风才找了间相对便宜些的客舍,老爷子已经奄奄一息。
作为守境级的弟子,薛潜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先输入真气于老父体内,再求助于精通医药的齐意初。
但是明天就是清鉴会,他现在把输出真气救人,会影响他明天的发挥,高手对决,差距就在毫厘之间。再者,如果求助齐意初,玄清子也会知道。以玄清子谦和的为人,很可能亲自来看望老父。
薛潜一想到风度翩翩的师尊见到他那粗浅的兄长,憨愚的老父,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这一面之后恐怕他和玄首之位就无缘了。
他道:“玄门不是医馆,兄长回去罢。”
草屋外下起了雨。
薛潜甩下一笔盘缠路费,抛下跪在雨中哀求的兄长和病榻上的老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连夜回山,立即告诫守山人,“再有人冒充我兄长来找我,一律赶下山。”
第二天清早,天色微亮。
薛起既知无望,便打算结了账回乡,老父说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
这时,客栈的小二找到他,“外面有一位公子请见老先生,说是给老先生瞧病的。”
薛起蓦然怔了怔,发现今天店家对他的态度格外亲切,片刻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那少年几乎用华光照眼来形容了,薛起觉得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少年彬彬有礼道:“我可以进来吗?”
薛起这才发现自己竟看得愣住了,忘了让他进屋。
客舍简陋,还充斥着一股霉味,薛起好几次惴惴地看向这位小仙师,却见他安之若素,眉目间一片清宁,把脉诊治开方子一丝不苟。
而且他态度亲和,边挽袖配药,边指点薛起如何煎煮,还和薛起闲聊起家常,薛起惊讶地发现,他对稼穑农常之事,不仅懂,还充满兴趣。
他说话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显得率性自然,“我以前随叔父在乡间种过地,真是优游自在的日子。”
他年纪尚小,笑起来清澈如山空朗月,温软如细雨落花,好看得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未弱冠,医术却了得,才两天,眼看着老爷子的状况越来越好转,渐渐能下地走路了。
到临别,薛起想日后答谢他,婉转地打听他的来路,他洒然道:“我是外乡人,这几天玄门的清鉴会,来看个热闹。”
另一边,玄清子无奈,这个谢映之,清鉴会也能缺席,从永安到葭风不过一日路程,他三天都没到。
等到谢映之姗姗来迟时,清鉴会都已过半。
卫宛责道:“你可知这一届清鉴会的魁首很可能就是将来的玄首?你却如此疏忽随性。”
谢映之笑道:“我闲散惯了,不喜争胜,师父知道的。”
……
魏瑄道:“那一届清鉴会,薛潜凭借手段,夺得了魁首。最终玄清子仙师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没有参赛的谢先生。”
不是因为晋阳谢氏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不争。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明明白白。这才是明道以济世的玄门之首。
魏瑄看向孙适,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
孙适定定地看着炉上火苗,渐渐地惨淡地笑了,笑出了两行干枯的眼泪来。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怨愤是为薛潜?不,我是疑心师宗偏袒,是恨玄门不公…如今,我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叹道:“果然,师宗还是师宗,早就洞悉了一切啊……”
他沉吟片刻,又转向魏瑄,“那是个陷阱,你不要去。那个人太厉害了,你会被他迷惑的,像我一样变成他的傀儡。”
魏瑄道:“多谢提醒。但我必须去。”
孙适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复多言,走向门口,经过那煮着红枣粥的陶壶时,忽然驻足,不禁低身深深吸了吸那甜香的气味,叹道:“我苦修了十几年,都快忘了这尘世的味道了。”
世事一场幻影。
片刻后,墨辞推门而入,“刚才我眼皮跳得厉害……”
他揭开壶盖:“谁碰过我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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