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花朝

    山间梨花开得正好,阳光透过一簇簇堆雪般的花团照到山堂内,落下一地斑斓的光影。

    墨辞翘着二郎腿躺在席上,嘴里叼着盛忠带来的鹿肉脯。

    康远侯对外人吝啬,对自家人倒很是慷慨的。时不时地给盛忠稍东西。

    玄门伙食清淡,这回康远侯给盛忠捎来了些鹿肉脯。盛忠想到魏瑄在生病,就给他送来了,结果都落到了这位的嘴里。

    “阿季病没好,沾不得荤腥,我替他吃了啊。”

    孝敬师父不是应该的吗?

    而且墨辞倒是大方,看在肉脯的面上,连人一块儿放进来了。

    卫宛和齐意初都不在,青锋根本管不到他,所以此人无法无天了。

    他一边吃肉脯,一边随心所欲地教魏瑄玄法。他讲课是天马行空,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就跑没边了,丝毫不负责任。

    乃至于讲了半天,盛忠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墨辞是在教魏瑄一些疗伤调息的法门诀窍。

    所以墨辞也不避讳盛忠,知道他心实,傻了吧唧的。不像他们两个,说是师徒吧,彼此一点儿都不坦诚,一句话都得掰成三段嚼碎了仔细分析辨味,明里暗里都是机锋。

    墨辞觉得有点意思,不知道将来君臣之间的相处,会不会也是如此?

    窗外春日烂漫,墨辞眯起眼睛,指尖拈着起一片落到肉脯中的花瓣,举起来对着明媚的阳光看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那么人心呢?

    斗转星移,人心易变。

    等将来魏瑄真的当上了帝王,他真的成了帝师,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还会不会有这春日山堂,梨花堆雪的风景,想到这里竟然有点伤怀。

    “我有个疑惑。”魏瑄打坐调息完毕问道。

    墨辞立即精神了,表示他是个负责的老师,言无不尽。

    魏瑄看了看他手中的肉脯,道,“人有饥饿,故食五谷,人有疲倦,故需寝寐,人知寒暑,故要着衣,看到美好的东西,便想占有,故有欲念……然玄门清修,辟谷以破除食欲,无需睡眠,不知疲倦,不知寒暑,亦无欢喜,无情爱,无杂念,无索求,清心寡欲,那么玄门的修行是否可以说是和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玄门所谓的根骨佳,也只是指天性寡淡易于修行之人?再则,凡人有生老,草木有枯荣,此乃自然之规律,而传言玄门高修者可达到不生不灭之境,所以修玄法实则是逆悖自然与人之本性,乃逆天修行?”

    墨辞愣了下,这题超纲了……

    这种问题恐怕连谢映之是知而不谈,这小子才修玄法多久,竟给问了出来。

    他一时答不上来,翻身而起,“快到花朝节了吧?听说葭风郡里有斗花会,有很多漂亮姑娘,一起去逛逛?”

    魏瑄:……

    墨辞见他索然无味,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立即补充道:“也有很多美少年,美青年。”

    魏瑄无语。

    他对凡间声色毫无兴趣,除去巫山不是云。被墨辞这么一说,搞得他像个来者不拒的色狼一样?

    墨辞语重心长:“阿季啊,你这病整天呆在屋子里是好不了的,得出去走走。”

    “花朝节,专治各种花痴病!”

    盛忠一口茶喷在席上,赶紧抹了把嘴:“墨师兄,我们都是初蒙,不能下山。”

    墨辞:“那容易,不就是洛云山的结界吗,我给你们一人一个破妄弟子的腰牌,不就能下山了。”

    盛忠惊道:“墨……墨师兄,你怎么会有破妄的腰牌?”

    “这两人赌输给我的。”墨辞脱口道,然后又想起什么,警告道:“你们不许乱说昂?”

    盛忠用力点了点头。

    魏瑄本来就在想今晚怎么下山,这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葭风郡是一座小城,但是因为紧邻玄门洛云山的缘故,名声却不小。

    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各种茶楼棋社雅席乐坊参差其间,卖花的、卖糖糕的小贩在人流间挤来挤去地吆喝,一派繁盛的场景。

    几人找了街边一个凉茶铺子坐下,

    “想不到葭风郡人那么多。”盛忠看得眼花缭乱,“比康远城还热闹。”

    魏瑄道:“康远城的街道上 ,商贩裨贩比较多罢。”

    盛忠吃惊:“你去过?”

    “不,书上看过的。”魏瑄浅笑道,

    他通读各地博物志,知道康远城依山傍海,盛产铜铁矿,有渔盐之利,所以康远城工商业发达,街市繁盛。

    盛忠点头:“康远城虽然热闹,但比不上这里,怎么说来着,高……高……”

    墨辞看他憋了半天,替他道:“高雅有格调,对不对?”

    盛忠鸡啄米似得点头。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物。

    葭风郡的街上多是茶寮画室乐坊雅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眼随便一扫,都能看到不少风流才子、窈窕佳人,甚是赏心悦目。

    墨辞要了一大碗酸梅凉茶,“开春后玄门要招纳上百弟子,这些青年士子都是来游学的。”

    盛忠颇为理解道:“都是冲着谢玄首来的。”

    墨辞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大脑门:“难道你不是?”

    盛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喝茶。

    墨辞懒洋洋道:“映之你是见不到了,不过师兄我倒可以让你随便看。”

    午间街上暖意熏人,他笑如桃李春风,端的是一副祸害人间的姿容,“只要你把今天的茶钱饭钱全付了就行。”

    康远侯有的是钱,不讹他讹谁?

    斗花会、扑蝶戏、赛诗酒,眼花缭乱了一天,到了入夜,城中华灯初上,千里仙乡变醉乡,便是花神游春之时。

    士子佳人们鬓角簪花,融入了欢愉的人群。街市间人头攒动,十二月花神的花车沿着水马龙的街道缓缓前行。

    “花神来了!”盛忠兴奋地挤在人群中。

    耳边丝竹齐响,周遭人声鼎沸。

    空中焰火绽开,东风夜放花千树,一时间魏瑄有点恍然,穿过喧嚷的人群,在明艳的烟火亮起的片刻,他仿佛看到了记忆里朝思暮想的容颜。

    焰光照亮了那精致绝伦的轮廓,他紫袍玉带,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杏花为簪,漫天缤纷焰色,不及他眸中流光醉人,他眼梢含笑,如十里春风,望之宛如花神。

    魏瑄顿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笑之间,便是山河万里回春。

    周围人流熙熙攘攘,墨辞跟着人群逛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人呢?

    “魏……”他差点脱口而出,糟糕,这小子不会是被哪个妖魅迷去了?

    ***

    枕霞桥边,冷月如勾。

    魏瑄走过桥,便看到湖岸边有一片小树林,林深处有草堂,窗前竹帘挑起,透出暖黄的光来,好像在等着谁。

    门开着,屋里没有人,只有蒲团上趴着一只毛色颇杂的猫,见他进屋,伸了个懒腰,跳走了。

    草堂里古朴雅致,是一处退隐的居所。

    轩窗向着湖岸开着,有夜风穿堂而过,窗前香木琴台上搁着一架古琴,考究地盖着青纱遮尘。旁边的花架上摆着紫竹山水,书橱里有各种简册帛书,经略杂记地理志怪五花八门,能看出主人颇喜读书,不挑门类。

    魏瑄找了一圈,并没有千叶冰蓝,倒是桌案上的骨牌颇为引人注目。

    这是江南民间常见的牌,但从未见这种玩法。

    数百枚骨牌在堆累叠砌一番后,颇具格局气势,虽然还看不出搭建的是什么,但城墙叠砌,箭楼巍峨,似已初具轮廓。

    “萧将军在暮苍山建了一座关城,我闲暇时也搭建一座以为自娱。”一道幽冷的声音从门外飘来,

    魏瑄回头,透入骨髓的阴寒顷刻淹没了他。

    只见阶前冷月如霜,漆黑的袍服如夜色浸染般拂过落花草木,刚才那只杂色的猫正乖昵在那袍摆下转悠,连讨巧的样子都透着诡异。

    月光烛火间,依旧看不到模样,只有斗篷的阴影里,露出一道苍白又优美的下颌线条。

    每一次遇到这个黑袍人,都给他一种如临大敌之感。

    魏瑄几乎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戒备道:“是你。”

    “我们又见面了。”黑袍人俯下身,宽大的袍袖里探出一只寒白如玉的手,摸了摸那只猫的头,那猫就嗖地一下跳到蒲团上,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了。

    黑袍人站起身,见魏瑄眼中充满警惕,如主人般客气地一延手,“你也看到了,我独居于此孑然一身。有故人来访不甚欣喜,怎会加害?”

    其实此刻,魏瑄冷汗已暗暗浸透脊背,面对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人,不承认心底的恐惧,那就是愚蠢了。但即使如此,魏瑄也没有让这种情绪一丝一毫显露出来。

    他目光凝定,神色岿然不动,单刀直入问:“千叶冰蓝在哪里?”

    黑袍人抬袖遥遥一指。

    魏瑄循望去,惊见花架上的紫竹山水,倏然间就变换成了那株千叶冰蓝。

    他快步上前查看,果然就是那夜失去的那株。

    “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黑袍人毫不留情地指出,“看来你的秘术能力有所减退,连这都看不透了。”

    魏瑄背脊陡然窜过了一抹冷意,被敌人看出弱点是很危险的。十三重封印造成他的秘术修为大损,以他现在的能力,不是黑袍人的对手,当然以往他也不是对手。

    强取绝不可能,他沉定道:“你如何才能将千叶冰蓝还给我?”

    黑袍人大方道:“它就在这里,你尽可以拿去。”

    即使有诈,魏瑄也顾不得了,他果断地拿起千叶冰蓝,“那就多谢了。”

    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去。

    “但是。”

    夜风中竹帘微动,幽沉暗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可以带走它,你可知道如何才能让它开花吗?”

    魏瑄脚下一顿,“你知道?”

    “我知道。”笃定语气。

    魏瑄心中一震。

    他从不相信眼前这人会有半分好意。

    当年野虎岭的风雪中,那黑袍人如鬼魅般静静峙立,像一个幽灵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包围了他,寒意钻入骨髓。如果不是皇叔及时率军赶到,魏瑄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之后溯回地里再遇,万鬼狰狞,杀机凛冽。

    此人每次出现,都会掀起惊涛骇浪血雨腥风。

    魏瑄当然不会相信此人到了葭风郡,就会吃斋茹素了。

    “千叶冰蓝在漓雨水榭数月有余了吧,齐先生若有办法,早就用了。”黑袍人幽声道。

    他走到案前坐下,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如今漓雨水榭的花木药典都已付之一炬,想要研习出让它开花之法更难,也许要五年,十年……”

    他意味深长道,“萧将军的身体如今已经很脆弱了,他等得了吗?”

    魏瑄心中狠狠抽搐了一下。

    黑袍人不紧不慢继续道:“经过西征、潜龙局、以及此番回大梁的风波,他损耗过重,所以谢先生才包揽了将军府内外一应事情。将他架空了。”

    句尾暗暗落下重音。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架空?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黑袍人轻描淡写道,语调似是而非:“就像谢玄首对你所做的安排。”

    “你是想说,是谢先生将我幽禁在玄门罢。”魏瑄道,“不劳费心,来玄门是我自愿的。”

    “这就是我佩服他之处了。”黑袍人低不可闻地笑了声,

    早春的寒夜里,那笑意薄凉,沁人刺骨。

    就听他道:“谢先生做的每一个决定,总能让你们觉得,是出自你们的本意。”

    魏瑄心中一沉。潜龙局中无数的细枝末节破茧而出。

    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就被魏瑄压回去了,他警觉地看向黑袍人,“你休要嫁祸他人,攀扯无关,难道不是你有意让他损耗的吗?”

    “这如何能怪怨我?我从来都没有针对过萧将军,倒是他屡屡坏了我的事。”

    黑袍人抬手不紧不慢地斟茶,“你别忘了,西征之役是萧暥发起的,他征战曹满,进兵北狄,我可曾干预过他?”

    “我确实在月神庙准备了一场绝杀,但针对的不是他,而是魏将军,你的皇叔。”

    他看着魏瑄深黑冰凉的眼眸,嘴角微微挽起,“可他拼却性命也要救魏西陵,我有什么办法?”

    魏瑄眉宇间神色晦暗,紧抿的薄唇抽动了下。

    果然如此……

    他细细雕琢着接下去的句子,“还有一次,他与阿迦罗‘成婚’后,偷走出来与魏西陵相会。”

    “草原上天地广袤,他们在湖边结发谈欢……”

    那嗓音低沉浓丽,像黑夜里诡艳的花朵吐出的毒雾。

    魏瑄的目光层层冷下来了,沉如墨玉般的眼瞳里有不明的情绪翻涌。

    “这也是我的机会。于是我让人用了摄魂箭。”

    魏瑄的目光陡然一锐。

    “那真是千钧一发,但自始至终,我想杀的都是魏西陵,只是我没想到,萧暥竟然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地替魏西陵档了一箭,然后他们双双滚下草坡,我也没有让人去继续追杀,你看,我是个随性的人,杀得了就杀,杀不了,我绝不无休无止死缠烂打地追杀。”

    魏瑄冷道:“你还想让人夸你吗?”

    黑袍人道:“那就不必了。”

    “所以你看,我从没有针对萧暥,只是他屡屡挡在我的面前,我也很无奈啊。”

    魏瑄道:“你想杀我皇叔,是因为他战无不胜?”

    “还因为他的人望。”黑袍人坦率道,“但你大可以放心,我最近已经不想杀他。杀人是要讲究心境的,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杀人不符合我的审美,在这里,我每天只想莳花弄草,抚琴下棋。”

    魏瑄道:“你到江南来是为了煮茶下棋?我不信。”

    “当然,还有会友。”他微笑了下,把茶盏推到魏瑄面前,“你放心,这茶水不是枯叶蜘蛛变的。”

    魏瑄并没有动,“你知道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黑袍人欣然道:“我不仅知道,还可以教你。”

    魏瑄知道不会简单,“有什么条件?”

    黑袍人道:“只要你拜我为师。”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这次又是什么诡计?

    “你不需要现在就决定,可回去考虑一下。决定了再来找我。”黑袍人通情达理道,

    然后他起身,走到格栅前翻找了一番,从彩漆木匣中取出一枚玲珑剔透的宝珠,坠着青玉般的流苏。

    “这是碧沉珠,方便你出入玄门的结界,就当我今日送你的见面礼。”

    ***

    魏瑄离开时,已近午夜,夜风清冷,明月高悬。

    他走过枕霞桥时,掏出宝珠,眉心微蹙。

    黑袍人说赠此珠是方便他出入玄门结界。但是此人心机叵测,不知此中还藏有什么潜在玄机陷阱。

    他断然将珠子掷入了粼粼湖水中。

    ……

    片刻后,黑袍人沿着花间小径往回走,呼延钺从一丛花木后闪出,手中捧着那枚碧沉珠,“主君,他好像不会回来了。”

    黑袍人拂袖而过,“他会回来的。”

    第362章 经济战

    葭风郡,客栈

    墨辞倚在窗前,月光落了半身清霜,“我们到处找你的时候,你去会仙子了?”

    “哪有仙子?”盛忠激动地跳了起来,光着脚噔噔噔跑到窗前。

    已过午夜,街道上游人散尽,只剩零星几家客栈前的风灯还萤萤亮着。偶尔几个喝高的醉汉东倒西歪地在下面走过。

    “墨师兄你又骗我。”盛忠失望着。

    墨辞一收折扇,懒洋洋戳了戳盛忠的下巴。顺着他所指,就见那株千叶冰蓝亭亭玉立于花架上。

    盛忠狠狠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已经没了吗?”

    魏瑄不想多提经过,只道:“孙适告诉我的,他把千叶冰蓝转移到了山下,没有烧毁。”

    盛忠怔了一下:“孙适不是死了吗?难不成他还托梦?良心发现了?”

    墨辞瞥了魏瑄一眼,“梦中那一壶清粥换的吧。”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立即转移话题,“墨师兄,还有件事,麻烦你给齐先生传个信,千叶冰蓝找到了,不必再辛苦她了。”

    当务之急是研习出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黑袍人说他有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魏瑄并非不动心。而是不敢也不能信他。

    他只是一个初入门的药修,如果黑袍人给他的方法中有蹊跷,包藏着什么隐患,他恐怕也识别不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害了萧暥。

    所以,他要等齐意初回来。

    就在这时,盛忠忽然‘哎’了声,抓耳挠腮地在身上翻了起来。

    “长虱子了?”墨辞笑嘻嘻问。

    盛忠顾不上答话,撅起屁股,趴在地板上往桌案底下使劲瞅。

    “是不是找这个?”墨辞手掌一翻。

    嘭的一声,盛忠脑门子磕在了桌板上, “对对,墨师兄,怎么在你这儿?”

    魏瑄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正是黑袍人给他的那颗碧沉珠!

    魏瑄咬住下唇,硬是把盛忠你这珠子从哪来的这几个字吞了下去。

    “定是你刚才跳起来的时候掉的。”他非常自然道,“看起来挺贵重,这也是侯爷送的?”

    “不是,是刚才找你的时候,在河边捡到的。”盛忠道。

    魏瑄笑了下:“手气不错。”

    心中却是暗暗一凛,这东西被他扔进了湖里,居然如影随形地跟着来了。

    “阿忠,捡来的东西来路不明,随身戴着也许不祥,还是扔了吧。 ”他故意道,

    “我说你这什么人,阿忠好不容易捡到个宝贝,你还让他丢了。”墨辞把珠子在烛火下细细端看,“这东西叫做碧沉珠,持之水火不侵,不避任何结界,来去自如。”

    盛忠老实巴交道:“既是宝贝,当然应该上交师门。”

    墨辞弯弯眼睛,勾过盛忠的背,又看了眼魏瑄:“明天请我们吃顿好的,我们替你保密。”

    ***

    回山后的几天,魏瑄一边修玄一边钻研培种千叶冰蓝之法。

    墨辞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卫宛和齐意初都不在,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栓都拴不住,每天早上匆匆给魏瑄指点好修炼的课程就往山下跑,回来时身上不是沾着酒味,就是脂粉气,今天回来,青衣的领缘上还有一点嫣红的丹蔻印。

    盛忠瞪大眼睛:“墨师兄,这姑娘嘴挺小的。”

    “去去去。”墨辞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在案前坐下,从袖子里取出一签红纸,“来,写个字。”

    魏瑄哪有心思玩这些。

    “我这两天修行,总觉得气行疲顿,余力难继。”魏瑄蹙眉道。

    是他没有修玄的天赋?还是说,秘术玄法不可双修?

    墨辞一拍手:“这好办,阿季,要不你也去照雪崖晒晒脑门?”

    魏瑄有时觉得墨辞教他玄法,纯粹是太闲了找消遣。

    他轻声道:“师父,我是认真请教。”

    “为师也是认真的!”墨辞提起笔,“你看,我今天特意为你求的,最后一张啊,就这,我被一群大丫头小媳妇追打了一路。”

    “写个字,我就告诉你。”

    魏瑄:……

    他提笔挽袖,“写什么?”

    “随意。”墨辞大咧咧道。

    魏瑄看了他一眼,在红纸上落笔:‘随意’。

    墨辞一口气差点噎住,这小子遛他!

    魏瑄幽幽道:“该你了。”

    墨辞吃了个暗亏,不甘不愿道:“修玄法无欲无求,指的是胸中本无欲念,如同空谷,则天地开阔,八面来风,气行舒朗,而你,你心中塞了些什么?嗯?”

    “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好心下山替你求来的疏导之法……”

    魏瑄:“什么疏导之法?”

    墨辞抖了抖红纸, “把你心中所念写在上面,挂在妙心观的老树上。”

    盛忠插嘴道:“墨师兄,那不是求姻缘的吗?”

    等到这两位闹了一阵子走后,已经是晌午了,魏瑄总算得以清净,伏案研习药典。

    可能因为这两天学习太拼,没看多久,枕着书睡着了。

    醒来时,夕阳已照在山堂前,他从满桌的书卷中抬起头来。忽见暮风中一朵蓝紫色的花轻轻地摇曳。

    莫非正如墨辞所说,心之所念,必有回响。千叶冰蓝居然开花了。

    他激动地拔足奔到窗前。

    漓雨水榭里。齐意初如往常那样坐在藤萝花瀑边,竹几小案上的茶水正升起氤氲香雾。

    在看到他怀中妍丽的花蕊时,齐意初微叹了声,转向谢映之。

    谢映之搁下茶盏,声音宁静没有起伏,“阿季,他已经不在了。”

    淡淡的一句话把他砸懵了。

    “不可能!他怎么会……我要去见他!”他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邪魔外道,不能下山。”卫宛出现在门口,满脸严峻地逼视着他,“萧将军三十年前就离世了,你现在找什么借口!”

    魏瑄懵了,已经……三十年了吗?

    沧海桑田,干涸的眼眶里忽然涌起许久未有的热意,像滚烫的雨水渗入干裂的荒土,灼烧到万念成灰。

    齐意初无声无息走上前,带他到铜镜前,“阿季,你看看你自己。”

    铜镜中苍颜白发,一行浊泪未及淌下,就被沟壑纵横的皮肤吸干了。

    魏瑄记得,自从溯回地后,他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他悚然心惊,满身冷汗地醒来。

    午后阳光正好,他只是稍稍打了个瞌睡。

    黑袍人的话萦绕在耳边:“他等得了吗?”

    魏瑄拔足而起,绕到学舍后,趁着课间把盛忠拽到一边,“阿忠,碧沉珠借我!”

    ***

    经过几轮涨价后,香料的价格已经上涨了十成。燕州、幽州、豫州,蜀中受巨大的利润吸引,大面积种植香料作物。

    幽燕两州,从世家大户到士绅小民都纷纷弃耕田改种香料。

    一年之后,幽燕土地就算不是颗粒无出,也将大副削减粮食产量。下降的粮产量将限制幽燕境内的征兵。

    某狐狸搓着爪子,经济战搞起来!

    就在他如意算盘打得哐哐响的时候,一大清早,他收到一个消息。北宫达下令,幽燕全境内,北宫氏族的田产不许改种香木。

    萧暥一愣,北宫达不为利诱,够狠的!

    但换一种角度来说,此人不贪图眼前之利,放眼于全局长远,果然比曹满难对付。

    北宫氏名下有土地万倾,若都种上粮米,产出也不小。

    晨风轻轻掀动疏帘,院中花木扶疏,萧暥坐在廊下吃着桃花糕,脑子里东想西想。

    谢映之抬袖不紧不慢斟上花茶,淡淡道:“这数倍之利,即使北宫达舍得,北宫氏族的人未必舍不得,北宫浔来信询问我对策,我给他支了个招。”

    ……

    萧暥一听,这也太狠了,要说坑人还属谢玄首。

    然后他就想到:等等?北宫浔?你们什么时候加上微信的?

    谢映之微笑:“潜龙局。”

    萧暥提醒道:“北宫浔对先生不怀好意,先生要小心。”

    谢映之失笑,他倒还提醒别人了。

    他道:“主公和容绪先生合作,亦要留心。”

    容绪对萧暥怀着旖旎心思,花样手段又层出不穷,但某人自以为是大老粗,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尤其是最近,萧暥和容绪合作香料生意赚得盆满钵满,黄龙城的兵工厂已经展开生产了。萧暥有点飘了,谢映之觉得该提醒他一下。

    萧暥道:“北宫达势大,我们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对付他。王氏的立场就很重要了。拉拢容绪,不仅能牵制盛京王氏。且北宫达多疑,容绪与我合作,就会使得北宫达和王氏之间有隙。”

    “就算王氏不上我的船,也不能上北宫达的船。这一战中,至少稳住中立。”

    谢映之微微扬眉,他能想到这一层,有进步了,但是……

    “主公善于将兵,却并不善于驭人。”谢映之指出。

    萧暥沙场打仗狡诈如狐,但应对谋诈之术还太嫩了点,尤其是容绪这样的阅历广城府深的,不是萧暥能驾驭的。

    所以,他靠什么驾驭,靠天然萌吗?

    萧暥眨眨眼睛:“我不用驭人。”

    他从来不想怎么驾驭人,也没钱收买人心,但他手下的人自然愿意跟着他一起干。

    谢映之真相再说什么,云越穿过庭院:“先生,马车已经备好。”

    谢映之今日要前往暮苍山视察工地。

    他站起身,“主公,此事等我回来再议。”

    临走还不忘提醒,“今日花朝修沐,主公赏春游玩时不可滥饮。”

    萧暥乖巧地表示:滴酒不沾的嗷。

    谢映之前脚刚走,萧暥后脚招呼云越立即去买上几坛好酒。

    “走,去锐士营,找卫骏喝酒去!”他赚钱了当然要请锐士营的兄弟们喝酒。

    由于程牧瞿钢等都被他派往外地,京畿的锐士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驻扎在灞陵大营,归卫骏管辖。

    虽然天气转暖,但萧暥身体畏寒,依旧穿着数天前那身金燕子锦袍,看得云越心疼。

    某人却不以为然。怎么了?还敢欺负他年纪大穿得多?

    他一身玄色锦袍风流倜傥,剑鞘上还挂了一支粉色的杏花装腔作势,花朝节还不许他花哨些?

    刚出府门,迎面就驶来一部颇具格调的马车。

    自从西征驱逐北狄,扫荡王庭之后,西行变成了一条通途,引得不少士子赴凉州游历,同时雍州也悄悄刮起一股胡风。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萧暥引领潮流的波浪卷,引得大梁城里士子佳人们争相仿效。

    除此之外,胡服,胡乐,歌楼乐坊里美艳的西域胡女,大户人家还流行用身材魁梧的北狄奴隶看家护院。

    容绪的这部车就颇有西域胡风,果然容老板永远走在时尚的最前列。

    不仅如此,驾车的两匹马都是西域汗血马,高大健硕。拉车的马和普通的战马不同,战马一骑绝尘,但驾车的马更讲究配合与平衡。

    容绪见萧暥看得目不转睛,果然,小狐狸喜欢车。

    “今日花朝,烟波里新排了曲子,来请彦昭前去……”

    “主公,酒菜都已经备好,走不走?”云越轻甲带剑,整装待发。

    容绪知道他是故意打断,识趣问:“彦昭要出门?”

    萧暥也不隐瞒:“去军营犒劳将士们。”

    容绪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我来的不巧,本来想请彦昭试乘新车。”

    萧暥瞅着那马车心里痒痒。

    云越提醒道:“主公,已经巳时了。”

    容绪欲擒故纵:“既然彦昭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

    云越迫不及待:“容绪先生请便。”

    “等等。”萧暥一扔马鞭:“不如这样,容绪先生随我一起去军营如何?”

    云越愕然:他去做什么?

    容绪也懵了:去哪儿?

    萧暥:就那么愉快地决定了。

    一上车,萧暥拢着南瓜小手炉靠在一堆锦垫里,这胡车果然是平稳轻快,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古代没有橡胶轮胎,车辆的减震做到这份上,已经是很厉害了。

    他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着,能不能在这个基础上,搞个运兵车,装甲车出来。

    片刻后,胡车驶出大梁城。

    早春城郊,浅草青青。

    少顷,寒烟漠漠中,已经隐约可见灞陵大营的营门。

    萧暥以往都是骑马去军营的,这还是第一次坐车去。

    等等,也不是第一次。

    记忆中仿佛还有一次,他驱车去京郊锐士营。

    一念飘摇。

    ……

    雨后,营地旁的海棠花绽放着一片红云,阳光耀眼,显得大营寥落凋敝。

    营门前几名瘦弱的老兵正在站岗,征衣陈旧,兵器锈蚀。一见到他,老兵们激动地纷纷围拢过来。

    和以前一样,他们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今后天涯路远,盛世承平,再无需血洒疆场,九州也再无需锐士营。

    老兵们哭得嚎啕,他独自转身,一壶酒尽兴而归,四月天里,手凉得像冰。

    ……

    胡车再次停在树下。

    “彦昭?”容绪发现他脸色有异。

    萧暥恍然回过神来,抱着南瓜小炉的手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下车时云越看出他脸色不好,狠狠瞪了容绪一眼,‘你做了什么?’

    容绪百口莫辩。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将军!”

    营门大开,卫骏率众来迎,他一身精甲英姿飒爽,身后跟的军官个个年青骁锐。

    “末将等候多时了!”卫骏寒星般的眼眸,神采熠熠地看向他。

    萧暥精神一振,果然,刚才记忆里寥落的大营,征衣陈旧的老兵……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他心头一松,脸上也就多了一抹血色。

    阳光透过三生,终于照进了尘世里。

    进了大营,老规矩,一坛子酒轮着喝。烈酒入喉,一群大老粗就开始海阔天空地吹牛,一个比一个离谱。

    倒是平时话题中心人物,萧暥显得比较安静。谢映之不许他喝烈酒。

    萧暥喝着甜果酒,觉得吹牛都不是这味儿了,罕见地话少了。

    他话一少,气氛就上不来了。毕竟肚子里料最多,最能吹的就是他。

    卫骏转向容绪:“容绪先生多年经商,走南闯北一定见识过不少新鲜事,说出来让大家也开开眼。”

    “好!”众人一致敦促。

    容绪本来只是想随意看看,军营里的一切粗粝、豪爽、热烈,都与他所熟悉的精致、优雅、浮丽毫不相关。让他感到格格不入。

    但卫骏这一问,一群士兵就跟着起哄,不说还不行。

    他勉为其难道:“那是在先帝朝,在座的诸位很多都尚未出生……”

    换是平时,那些大老粗肯定嚷嚷着不干了,看你年纪也不大,倚老卖老给谁看?

    但是容绪接下去的话,像一卷华丽的锦缎徐徐铺开,浓墨重彩地描出了那大厦将倾前最后的繁华如梦,那个他们从未经历过的盛世。

    只是三十多年前,他还年轻,少年意气,还有仗剑从军的梦想。

    如今他坐在军营里,两鬓风霜,烈酒入喉,寂寞如雪。

    ……

    周围罕见地安静了,众人都听得连酒都忘了喝。

    萧暥觉得吧,容绪先生如果没有盛京商会,去天桥说书也能一鸣惊人。

    最后帐中的安静被一声慨叹打破,“这吹牛的境界,老子服了!容绪先生,干!”

    一轮酒下来,气氛又热烈起来。众人讨论着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盛世。

    容绪被这气氛感染,喝得又有点微熏,“如将来能九州一统,我要通天下之商,远渡南海,凿通西域。”

    “彩!”卫骏击掌道,“士兵沙场征战是为血勇,商旅翻越戈壁,跋山涉水开辟蛮荒,更需要开天阔地的豪气。”

    他本是世家子弟,更能够理解其中的深远影响。在以刀剑开路后,真正能征服人心的是文化,是通商。才能让边境的胡夷归心于大雍。

    “哈哈,那兄弟们以后就能喝到西域的酒了!”一帮子大老粗跟着起哄。

    千古情愁酒一壶,军中的酒糙,却仿佛能把心中浊气荡涤一空。

    容绪趁着酒意,表示要给锐士营提供一大笔军资。就在这时,他坐下的胡凳忽然发出了不和谐的声响。

    萧暥:“别……”别在这个时候

    但那凳子并不卖他账。

    咔嚓一声。容绪只觉得身下一沉,懵头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先生怎么喝到地上去了?”

    萧暥看了眼云越,这小子。

    上一回秋狩时魏瑄的马车,这一回容老板的小马扎,如出一辙。

    容绪摆摆手,醉眼迷离道:“无事,少时姨娘看不惯我,没少使这种招数,不足为奇。”

    “你……!”云越的眉尖微微跳了跳。

    萧暥看向小云:云……姨娘?容老板骂人也骂得那么风骚吗?

    一时不知道他这是含沙射影呢,还是喝高了胡言乱语……

    酒足饭饱后,军营里没什么娱乐,不知道谁提议,“走,打马球去!”

    萧暥脑壳疼,喝醉打马球?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但是他也不能坏了大伙儿的兴,萧暥想了想,找来两根打马球的仗杆,二话不说,利落削去头部。让军中工匠打磨了。同时找了几个木球,涂上色泽和标号。

    他笑眯眯道:“我教你们个新玩法。”

    几条长案撑起一块简陋的球桌,萧暥手中拍着仗杆,踱到桌边。

    “我们来打桌球。”说罢他弯腰瞄准。

    一时间所有人酒都醒了大半,目不转睛地看向他,这身段太提神了。

    ***

    燕州,靖北府

    北宫达坐在堂上满面阴霾。限田令颁布后,北宫氏族多有怨言。

    幽燕两州从世家大族到乡绅百姓都在种植香木赚钱,凭什么他们北宫氏就不能种?连他的弟弟,管辖幽州的北宫梁对此事都阴阳怪气的,虽不能明反对,只是哭穷,说什么幽州各种开销大,要裁剪府中用度了。

    俞珪道:“主公,如果说世家领主是幽燕的根基,那么北宫氏族就是幽燕的核心,钟先生此计保全了世族的利益,却损了北宫氏的利益,不解的短视吗?”

    钟纬怒道,“俞先生自家田产也都种上了香木吧?”

    “行了,别吵了。”北宫达心中也有埋怨,道:“如今此局面,还有何计?”

    俞珪道:“我幽燕仓府充实,余粮够吃两年不成问题,就算今年土地都种上香木,也没什么关系,等到明年,香料价格跌下来了,再改种粮食也不迟,何必这样谨小慎微!”

    钟纬道:“主公,稼穑乃根本,舍本逐利后患无穷!主公切不可取消限田令。如今北宫氏不满,主公可安抚之。”

    北宫达道:“如何安抚?”

    钟纬道:“主公可从府库中调拨一批金银,以补偿北宫氏的损失。”

    俞珪冷笑道:“幽燕境内,北宫氏族内就有上百分支,要主公耗费多少银钱?”

    北宫达嘴角抽搐。那是要大块割他的肉。

    钟纬道:“主公且听我说,并非所有北宫氏族的人都要补偿,而是有重点地补偿,按照任职之高低,分阶层补偿。”

    “譬如主公之弟,幽州牧北宫梁,就要大力安抚,主公给他的金银要比他若改种香木的获利更多,并同时晓之以大义,北宫梁也是识大局的人,必心存感念。而对于一些旁支,就稍为表示便可,反正他们闹不起来。”

    北宫达明白了,这就是抓大放小,将北宫氏族内职位高,地位重的几个人大力安抚,喂饱了,不闹了。至于那些边缘的旁支,就不用管了。如此,就只要舍得部分金银,重点突破便可。

    不仅可安抚住北宫氏,还让他们感恩戴德。

    他拍板道:“此计可行。”

    俞珪正想再说什么,这时侍从来报,北宫皓前来辞行。

    北宫达这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北宫皓出发,南下京城的日子了。

    ***

    东方冉坐在独门庭院里,摆弄着瓶瓶罐罐的秘药。

    这是他临时买下的一户小院,正对着郢青遥的旧居。

    空中传来一道凄冷的鸦鸣。

    东方冉一惊,手中的药汁微微泼溅出来。赫然抬头,就见渡鸦漆黑的羽翼掠过小院上空。

    终于来了。

    十天多前,他冒充郢青遥,给她身后那个神秘的主君写了一封信,虚虚实实地试探了几个问题。

    看来对方并没有识破他。

    他快速潜入陋居,借着阴暗的天光,心切地拆开了回信。

    第363章 闲谈

    午后,军营前临时搭了个简陋的的桌球台。

    春光尚早,海棠未开,梨花已满,花团间落下稀疏的阳光。

    树荫下萧暥一袭飒爽的玄色锦袍,被斑斓的光影洒落了一身,从肩背到腰间的线条无比流畅,如同弓弦般充满张力。

    众人顿时看得都屏住了呼吸。

    偏偏萧老师还不急于击球,边瞄准边指导:“你们看好了,腿分开。”

    他左腿跨前一小步,尺度与肩相等,以构成一个稳定的站立姿势。更显得他腰细腿长,比例妙不可言。

    看得人酒气上头血脉喷张,卫骏不自然地偏开视线。

    萧暥余光掠及,提醒道:“仔细看。”不许开小差!

    卫骏:……

    球桌有点矮,萧暥只好伏低上身。

    “腰往下压。”革带将柔韧的腰身束到极致,勾勒出一道荡人心神的精妙弧线。

    暖风拂落花瓣点点飘落在他玄衣上……

    周围传来丝丝抽气声。

    “这打死我也做不到哇。”一大汉摸着自己的虎背熊腰,

    “这哪是腰,这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弯刀!”旁边的汉子道,

    他话音刚落,云越冷眉俊目地扫过去:“今晚一百个俯撑,自行领罚!”

    “云副将,这……”那汉子着实冤枉。

    云越:“再多言,两百个。”

    周围一片啧啧声。

    “怎么回事?”萧暥本要击球,见那边交头接耳起着哄,遂起身招手道:“云越,你过来。”

    “你来示范一下。”

    云越一怔,他刚才忙着训话那帮喝高了就不知道斤两的糙汉们,学了个寂寞,只有硬着头皮接过杆子。

    “腰往下压,离球桌越近越好。”

    云越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那句‘如杀人无形的弯刀’,脸颊一热。

    “腿分开,一前一后。”

    “手指张开。”

    “不是这样。”萧暥头大,他刚才那么卖力地演示,结果演示了个寂寞?连自己的副将都教不会,他还能教谁?

    于是萧将军耐心地一根根掰正云越的手指,手把手地教,“要以虎口和食指夹住球杆。”

    “手指要虚握,不要用力。”

    轻柔的气息拂过脸侧,又酥又痒。

    云越侧目悄悄瞥了一眼,一段如玉的颈项便映入眼中,阳光下,肌肤薄而清透,吹弹可破的感觉。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鼻尖渗出细汗来。握杆的手更不知道该怎么拿了。

    萧暥就握住他手的姿势俯下身,瞄准球,一边还不忘谆谆教导,“瞄准时,下颌对准球杆中轴。”

    后背抵在那匀实的胸膛上,云越心中又是一阵狂跳,周身掀起莫名的燥热,心神浮动。

    “别走神。”萧暥提醒道。

    云越眼神一闪,赶紧收回心绪,顺便扫了眼四周。

    好在众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课,唯独容绪漫不经心地摆弄起另一支球杆,飞给他一个轻佻的眼神。

    萧暥握着他的手,一球击出,姿势漂亮地飞起,当然,球也飞了。

    萧暥:……

    他不信了,放开云越,紧接着又击了三个球,全都潇洒地打偏了。

    萧暥几年都没打桌球了,加上这临时搭建的桌子矮,他身材颀长,比大部分人高出一截,总是压下身瞄准也挺费劲。结果姿势极好看,就是打不中球,泥煤的,萧暥不服了!

    某狐狸灰头土脸地表示:“本帅戎马倥偬很久没有娱乐了,等我找回状态就……唔。”

    他话音未落,手便被人握住了,随即腰间被轻轻揽住,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惯犯。萧暥一懵,谁敢偷袭他?

    隔着春衫绣袍,匀称的身段清癯的骨格若隐若现,容绪悄声道,“彦昭还这么瘦?”

    云越已经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衣。同时,一球直飞而出,连撞两球,都精准地落入了球孔中。

    萧暥:靠,一石二鸟!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容绪彬彬有礼地松开萧暥,收杆呈还,“彦昭的球运果然好,借你的手一试,就入球了。”

    卫骏不由讶道:“容绪先生不像是新手罢。”

    容绪弹了弹被拽皱了的衣衫,谦虚道:“鄙人不才,也只有这种玩乐之事,看几番便知道其中的关窍了。”

    “容先生既然知道关窍,不如也教给大家?”云越不怀好意。

    容绪还来不及推辞,众人便纷纷起哄, “好啊!”“彩!”

    云越喝道:“关大虎,想不想学!”

    “想!”一名五大三粗的壮汉声震云霄。

    这关大虎人如其名,生得虎背熊腰,刚才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像一头笨重的熊趴在球桌上,回头对容绪憨憨道,“请先生指点。”

    容绪感到太阳穴抽搐了一下,这哪下得去手?

    由于萧暥刚才的指导太深入人心,关大虎可劲儿地压低腰身,秤砣一样的身躯就要把球桌压翻了。

    容绪不忍直视,“这位壮士,你都没腰,压什么?”

    “哈哈哈。”众人大笑。

    “放开姿势,只要保持视线和球杆在一线上就可以。”容绪只有勉为其难找了根杆子,隔空指点。

    云越借着这个机会,绕到另一头,乖巧地接过球杆,“主公,休息一会儿吧。”

    云越看出他早就有些疲累了,只是他不想扫大家的兴。

    梨树下摆着简单的坐具,军中朴素,都是硬板凳,萧暥向来随遇而安,乐呵靠着树干看着他们打球。云越去马车上找个软垫,再拿件披风。

    日色偏斜,晚来风急。营地前,落花似雪。

    渐渐的,把眼前的欢闹声吹散了,吹凉了。

    果酒的滋味越来越淡。

    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了。

    ……

    他饮尽最后一口酒,“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决定解散锐士营。此后,九州再也没有这个军番。你们也再不是锐士营的人。”

    “主公,是他们逼你的吗?”

    “主公,别解散锐士营,多少兄弟在战乱里没了家,这里就是兄弟们的家啊!”

    “我今后不再是你们的主公。这一壶酒后,袍泽之情,兄弟之谊,都到此为止。”

    锐士营只剩一个军番,虚名罢了,不要就不要。只要人都安好,要这军番做什么……

    ……

    云越回来的时候,就见他掩袖低咳嗽,赶紧把披风给他盖在肩上。

    “云越,我这两年有些事记不得了。”他沉声道,眼中流出一丝怅然的迷茫。

    云越见他神色清冷,想起谢映之关照的话,“主公,以往的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多想了。”

    “云越,我是不是曾经想解散锐士营?”

    云越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他满脸惊骇,回头看了眼正在喝酒打球的士兵们,“难道主公你想解散……”

    “不,我做了个梦。”骨节突兀的手指紧了紧披风。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假托道。照理说,他脑海中的闪念片影都是原主记忆的残留,所以他才推测,可能原主曾经迫于什么压力,想解散锐士营。

    但云越否定了这个猜测。这就说不通了。

    看来只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吗?

    就在这时,球桌边传来一阵兴奋的喧闹声。

    “赢了!我赢了!”

    “怎么了?”萧暥问。

    “我去看看。”云越刚起身,位置就被人占了。

    “没什么,他们在赌球。”容绪坐下悠然道,“每进一个球,我送一张劲弓,连进三球,送一柄削铁如泥的陌刀,连进五球,送一匹骏马。”

    他颇为得意地说完,发现萧暥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小狐狸向来好吃好赌,这会儿竟然对赌球都不感兴趣了?

    他暗暗看向云越:这才片刻,怎么了?

    云越总不能说主公做了个梦抑郁了罢。于是挑起细眉睨了他一眼。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容绪恍然,莫非是因为刚才一个球都没进,风头被自己抢了去,小狐狸折面子了?

    容绪轻抚着他的背道:“彦昭,今日花朝,我在清颐楼里备了百花宴。”

    萧暥抱着他的南瓜手炉,长睫垂落,眼神清冷。

    果然,好吃的也没兴趣了。这是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容绪略一思索:“我刚才听卫将军说,将士们的寒衣还有缺,我商会里刚好有一批燕州的棉帛。不如我们来一场比赛如何?”

    萧暥睫毛一霎,东北寒冷,北伐正缺御寒物资,这是雪中送炭啊。

    他顿时精神了,立即表示他行他可以。

    ***

    江南春早,湖畔杨柳依依,浅草青青。

    魏瑄快步穿过林间小径,阳光如水波洒落林间,映出清爽的背影。

    草堂门开着,黑袍人在窗前搭建骨牌,悠闲道:“案上有茶,殿下自取,不必拘束。”

    魏瑄看了眼,案头的茶正氤氲升起热气。“你知道我会来。”

    苍白的手指拈起一枚牌:“我也知道,你并没有决定拜我为师。”

    空气静了静。

    魏瑄凝视着那道森然的背影,“你可以换一个条件吗?”

    他那么说是赌一把,既然黑袍人找到了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然,黑袍人回过头,颇有意味地看向他。

    眼前这个青年虽充满戒备,却把敌意藏得很好,即使有求于人,也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黑袍人颇为赞赏。

    “既然你不想学,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黑袍人欣然落子,

    “不如这样罢,你陪我闲谈,每次你来找我,我就传授你一些栽培千叶冰蓝的技巧。”

    “只是闲谈?”魏瑄不信。

    黑袍人微叹:“我啊,有点寂寞。”

    魏瑄:……

    他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但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要和千叶冰蓝相关,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都要赌一把。

    魏瑄道:“闲聊可以,但我不会告诉你玄门中的情况。”

    黑袍人轻笑:“我只想闲谈,你却把我当做刺探情报?”

    “此类事情自有属下去做,你见过哪位主君亲自刺探情报的?”他无奈摇头,表示太掉价了。

    “我只想单纯地聊聊。”

    魏瑄道:“聊什么?”

    黑袍人道:“你先放松下来。你疑心太重,总以为我居心叵测,这样我们怎么聊天。”

    说到这里,他似漫不经心提起,“那颗碧沉珠可有异?”

    提到这个魏瑄有点尴尬,他疑心黑袍人在碧沉珠里暗藏玄机,或想借他之手带入玄门,所以才把碧沉珠扔了。结果墨辞证实,那颗珠子没有被动过手脚。

    颇有几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但对方既非君子,他也不介意当这个小人。

    “这也难怪你,我们之前确实有些误会。”黑袍人颇为通情达理,“你一时难以放松也是平常,不如我们先做些别的?”

    他指了指那案头的骨牌,“你帮我搭建这座城罢,就当是陪我闲聊了。”

    魏瑄发现,和上次看到相比,这牌阵又壮大了不少,约有半人高,城阙恢弘,敌楼林立。虽然是骨牌搭建,却极为逼真,敌楼、箭楼、望塔、女墙、瓮城、内城、兵楼、跑马道等一样不少,已经可以看出是一座复合的大城。

    接下来,黑袍人果然只让他按照图纸的要求搭建城楼,他的任务是搭建一面城墙。

    黑袍人只在他搭错的时候,稍微提醒一声,绝不多话。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此人可谓言出必行了。

    只是那水沫玉子磨光溜滑,一枚枚之间必须仔细码齐了,极为考验一个人的细心和耐心,还有体力。

    一个时辰后,魏瑄的手都有些僵硬了。

    “小心。”黑袍人出声提醒,“你左下第六排第三块牌没有对齐。”

    魏瑄望着层层叠叠的一片高墙,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拆了重铸。

    “且慢。”黑袍人说着取来一柄木扇,挡住牌阵,如雕琢般一点点将城墙码平,近乎苛刻的严谨。

    魏瑄道:“你用秘术就能一蹴而就,为何要一枚枚搭建?”

    黑袍人无声笑了笑:“这让我能体会他的心境。”

    魏瑄戒备道:“你指谢先生?”

    黑袍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挽袖落子。

    “搭建这牌阵需要细心、耐心、恒心,沉心静气,于一丝一毫间积累,即使是小小一枚牌,也可成铁壁金城。这就如同蓄势,一旦势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他所谋的就是天下之大势。”

    接下来。他一边搭着牌阵,一边用家常的口吻闲说起九州格局。

    “大势既成,也并非不能扭转。就像这牌阵,只要找准关节点,任是百丈高楼金城汤池,也可一击而溃。”

    “你若想从我身上找突破口,就不必费劲了。”魏瑄果断道。

    “殿下,你确实是关键,是整盘棋中的不确定因素。”骨感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下,“却不是突破口。”

    “如今,大梁朝局、士林风向、各路诸侯,一切都在谢先生的掌握之中,唯有你,没有人能掌握你。不论是我,还是他,都不能掌握你,你是全局中的变数。”

    他坦言道:“我是不会用不能掌握的人作为突破口的,这太冒险了。”

    “同样,谢先生谋划中原大局,他也不会让你这个不确定因素入局,以免你干扰了他的大势。所以他才把你置于玄门。”

    魏瑄并不意外,其实就算黑袍人不说,谢映之的心思,他早在和墨辞闲谈的那次,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黑袍人见他沉默不语,感慨道:“其实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你会是怎么样的人罢?”

    “你怕你会入魔 ,对未来充满迷茫。修玄法艰难,修秘术不成。虽有天赋。却因为心中的疑惑,犹豫不前。对吗?”

    “不劳阁下费心,我做的任何事,都明明白白。”魏瑄落下最后一枚牌,把城墙码完,“可以教我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了吗?”

    黑袍人微笑:“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纵然心存疑惑,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依旧坚如磐石,目标明确,不可动摇。

    ***

    晓月初升,湖畔夜色清幽。

    黑袍人目送着魏瑄走过枕霞桥,又在晚风中默立片刻,才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他没有回草庐,而是沿着一条野草遮蔽的小径,走向树林深处。

    古木参天遮蔽了月光,夜风吹过林间黑影晃动,横生乱长的树木如群魔乱舞,和归林的鸟叫声交织成一片诡异的喧闹。

    呼延钺一动不动地跪在一片阴影中,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照着他如岩石般的脸颊,像古墓前森然的石像。

    黑袍人信步从他身边走过,悠然道:“让我猜一猜,你不会连一个月都撑不到罢?”

    呼延钺惶恐地低下头:“主君,属下无能,卫宛他亲自率五十余名弟子阻截我们,又有当地郡兵协助,富春县、南野县相继失守,苍炎军折损过半,恐怕……”

    黑袍人脚步一停。

    呼延钺抬头望着那森然的背影,壮着胆子道,“恐怕苍炎军力有不逮。”

    “连卫宛都对付不了,也配称苍炎军?”黑袍人发出一声森冷的笑。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一丝浓郁的铁锈味夹带着凛冽的杀机从地底浸出。

    呼延钺还来不及看清,一柄锯齿钢刀如獠牙般破土而出,就要将他刺透。

    呼延钺猝然往后一倒,刀锋将他的下巴开了口。紧接着一股怪力将他掀翻在地。

    阴风扑面,千钧一发间呼延钺拔刀一格,利刃刮过刀锋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黑暗中他对上一双凶厉的眼瞳,浓郁的血腥气夹带着怪异的腐朽味冲入鼻窦。

    呼延钺额头青筋爆裂,手臂肌肉虬起,眼看那带着锯齿的刀锋就要切开他的颈动脉,他才恍然觉悟到:“主君,属下、属下知罪了。”

    黑袍人如隔岸观火:“嗯?”

    呼延钺咬紧牙关道:“属下为保全苍炎,不,保全新军的实力,没有力战。”

    呼延钺确实存了一点心思,这支新军是他一手训练的,主君为了这么乳臭未干的小子,却让他不惜代价地用新军拖住卫宛一个月。他想不通。

    “原来是没有力战啊?”黑袍人轻笑,声音低迷浓丽,如黑夜里馥郁的暗香,引人遐想,但在呼延钺听来却毛骨悚然。

    黑袍人抬手一展。那怪人恭敬地把刀交给他。

    呼延钺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主君从来都不摸兵器,看来今天自己是死期到了。

    一道锋利的弧光掠起,呼延钺觉得颈侧一凉。

    长刀已经利落地斩下了那怪人的一条手臂。

    腐臭的脓血喷溅在呼延钺脸上肩头,呼延钺懵了, “主君,这……”

    再看那怪人,正莫知莫觉地举起断臂看了看。

    黑袍人将刀扔还给呼延钺,“不畏伤痛,不知疲倦,无惧生死,这才是我要的苍炎军。”

    ***

    三天后,燕州,靖北府。

    到了北宫皓启程出发的日子,北宫达亲自送他至城外。

    满载着金银绢帛珍宝珠玉等贡礼的九部马车已经停在城门口,由徐放率五百铁鹞卫,以及两千名精兵护送。

    北宫皓内穿软甲,外着锦带貂裘,精神熠熠,踌躇满志。看起来不像是去都城向天子陈情赔罪,倒像是威风凛凛地出征。

    这让北宫达颇为意外,以北宫皓的脾气,这次去京城,路上劳苦颠簸,肯定不甘不愿、满腹牢骚。但今天送他出城,北宫皓倒是端的好一份气派。

    想到此去大梁千余里,也不是什么接受封赏的好差事。北宫达于心不忍,“我儿此番前往大梁,量力而行,尽早回来,好赶上为父寿辰。”

    北宫皓抖擞道:“我必定给父亲送上一份大礼!”

    北宫达激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队浩浩荡荡出城,南下而去。

    官舍里,谋士俞珪面有愁容:“看来主公还对北宫皓还有所期待。”

    东方冉闲拢着手道:“何以见得?”

    “这不明摆着吗?主公让北宫皓在寿辰前就回来,主公的寿辰在五月,也就是说三个月内,北宫皓就会回来。”

    东方冉嘶了声:“那么说,先生让北宫皓长期滞留大梁,好另立小公子为世子的计划怕是要泡汤了啊。”

    俞珪颇有怨词,“之前可是先生让我给主公献策,让北宫皓去大梁的。如今事不成,北宫皓必然恨我,今后他成为燕州之主,我可落不得好。”

    东方冉压低声道:“所以先生决不能让北宫皓回来。”

    说着以手拢袖,暗暗做了个杀的手势。

    俞珪闻言色变,哑声道:“半路截杀?”

    东方冉不动声色道:“俞先生能调动多少军队?”

    “庞岱将军是我举荐给主公的,能借到一些军队,但……”他想了想,谨慎道:“不能超过三千人,否则会引起他怀疑。”

    东方冉道:“北宫皓只有两千护卫,先生的三千余精锐可在平壶谷埋伏,等他一出幽燕,就伏兵杀了他。”

    俞珪眉头跳了跳,“但北宫皓的两千人都是精锐,我的三千兵若杀不了他,反被他抓了把柄,就麻烦了。”

    东方冉道:“如此我就要为先生跑一趟了。我和北宫皓有几面之缘,可设法混入他军中,作为内应。”

    俞珪脸色一振:“此事若成,先生首功,我会大力在主公面前举荐先生,主公回心转意后,必会重用先生。”

    另一边,北宫达回到城,钟纬已经把准备发给幽燕各地北宫氏领主的金银财帛准备好了。

    北宫达刚刚送了九车财宝给天子做赔罪礼,这边又要支付大量钱财安抚北宫氏族内,这才开春,他就不停地往外送钱,再大的家业也禁不起这样折腾。

    ***

    幽州。

    北宫浔得意洋洋:“父亲,听说这一回伯父出手阔绰啊,给我们的金银都够得上栽种香木半年的收入了。听我的话,闹一闹还是有用的吧?”

    北宫梁道:“此事你伯父本来就做得不妥,香木草药利润丰厚,幽燕世族们纷纷改种,为何我们北宫氏就不能种?”

    北宫浔重重点头,“就是,我们北宫氏是自家人,哪有便宜全给外人,自家人倒一点捞不着好的!”

    但毕竟都是自家人,北宫梁道:“不过,你伯父此番可谓慷慨。我们也不能再闹了。”

    北宫浔满口答应:“当然不闹了!但我们还能赚更多。父亲要不要听?”

    北宫梁倒是奇了,这一阵这儿子忽然长脑子了?挺会做生意的。

    他问道:“你府中是不是来了什么智囊谋士?”

    北宫浔道:“我潜龙局认识的一位沈先生,当时看他长得漂亮就留了名贴,没想到他还是秀外慧中。”

    “咳。”北宫梁干咳了声,“他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北宫浔道:“沈先生说,限田令禁止我们北宫氏的土地改种香木,但没禁止我们卖地罢?”

    北宫梁若有所思,“这倒是没有禁止。”

    北宫浔道:“我们就把北宫氏的土地暗中都卖给别家,这就不算北宫家的田产了,那我们不就想种什么都可以?”

    北宫梁如醍醐灌顶。

    北宫浔机智道:“到时候幽州所有的土地全种上香木,赚取丰厚的利润,伯父这里的补贴,还能照拿,这岂不是赚双份的收益!”

    第364章 本心

    这几天大梁城内悄悄兴起一种新的娱乐方式,桌球。据说一开始是军中的娱乐活动,结果一群大老粗力气太大,总是把球打飞,军中没有流行起来,倒是在文人仕子圈子里形成一股风潮。

    这打马球罢,文人仕子们的体力、马术都不行,搞不好还要受伤。这桌球一出现,顿时风靡了士林,成为时尚。

    尚元城开了不少桌球室。除此之外还有大富翁狼人杀等等五花八门的桌游,极大地丰富了大雍士族们茶余饭后的生活,吸引着九州的游客士人们纷纷来尝鲜。

    这几天,萧暥收到了东北传来的消息。在北宫梁率先卖地后,引得北宫氏族的家主们纷纷仿效,幽燕两州卖地成风,一时间陷入混乱。

    而转手之后的土地,全都大面积地种上了草药香木。

    萧暥已经准备好了,尚元城里有九州最新鲜的玩意,那些豪族士绅们种草药香木赚了钱后,都来大梁消费!

    某狐狸的小算盘打得飞起。

    这几天谢映之在暮苍山指导工程,萧暥在大梁搞经济搞得风生水起。

    他还把宵禁的时间都给延迟了,从日落宵禁改为每晚亥时后宵禁。这样就算是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们下了班吃完饭还能来尚元城打一竿子球减减压。虽然萧暥也不知道盛京系那帮子闲官能有什么压力,不过他们玩桌游打牌去了,还可以少花点精力给他整幺蛾子。

    萧暥的这一轮新举措,对外美其名曰,是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大梁封城,给各商户们造成的经济损失,以及给大梁的纨绔子弟们造成的精神损失。

    这一举措立即受到大梁士人们的极大欢迎。也一改萧将军向来冷硬铁血的形象。

    他自己也不时地装作萧子衿去玩儿,桌球姿势还特别漂亮,还乐于教人,学费么,买一袋子尚食坊的糯米花投喂即可,搞得云越整天紧张兮兮疑神疑鬼有没有人给他下药图谋不轨。

    不光如此,云越发现某人是真的不省心,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驻足观看,徘徊不去。

    “腰细胯窄腿长,腰线纤细却有力,臀线紧实却饱满,线条起伏恰到妙处。”一名锦衣士子隔着回廊,颇有意味地观望品评道。

    旁边一人啧啧称道:“我看只有常年作战骑马才能有这样的身段啊。”

    “看什么?”云越面目不善地撞开两人。

    那两人见这小公子衣着考究,端的一副常年看不起人的高傲,又抱着一袋子糯米花,以为是哪家的二世祖要来学桌球,惹不起,只好悻悻离去。

    云越穿过游廊,径直走到萧暥身边, “主公,容绪先生把货带来了。”

    那么快!这效率可以啊!萧暥精神一振。

    在军队里喝过酒打过球就算是兄弟了,兄弟们有需求能不帮助吗?

    桌案上放置着御寒的棉服衣帽,还有萧暥特地要求设计的手套。

    古代在寒冷地区作战是极为艰苦的,很可能因为严寒而手指麻木握不住兵器,甚至在极端低温下冻伤手脚,乃至截肢。

    幽燕苦寒更胜凉州。他和魏西陵的军队都没有在这样严寒地区作战的经验,所以御寒的装备一定要武装到牙齿。他决不允许士兵冻死冻伤在战场上。

    容绪道:“这是一些样品,彦昭先过目,若有不足之处,再行改进。”

    这一批棉料都是燕州产的,极为厚实,也只有盛京商会能采买到。

    容绪挑了一件,细心体贴地披在他肩上:“彦昭要不要换上试试?”

    “主公,我来试。”云越很积极地一把截过。

    容绪兴味索然地倚在靠椅里,隔着珠帘闲看廊上风景。

    萧暥发现,容绪先生不愧是设计师,这些寒衣设计得极为合理,在胸腹、外关节等处都有加厚设计,又在腋下、关节弯曲等处减薄,尽量减少运动的阻力。

    容绪等云越穿好了,才悉心介绍道:“这件棉服保暖的同时做了减重设计,以减少士兵行军的负担,穿上这件棉服去楼下跑一圈,出汗但不会气喘。”

    他笑容可掬地表示,“云副将不介意演示一下么?”

    萧暥觉得可以:跑一个试试?

    云越狠狠地掠了容绪一眼,你记着。

    云越一下楼拉练,容绪立即从椅子里站起身,不失时机地靠近萧暥,殷切道,“彦昭,还给你准备了手套。”

    萧暥早就看到了桌上的手套和耳罩,一看用料就很足。

    他刚想拿起来试试,手就被容绪轻轻捉住,“那是普通军士用的。”

    他贴近他萧暥耳边神秘兮兮道:“彦昭的,我特地订制了一份。”

    接着容绪宠溺地展开他修长的手指,像是雕琢什么艺术品般,无微不至地给他拾掇妥当。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什么鬼东西?

    虽然这设计其实挺科学的,手掌下增加了耐摩和防滑的设计,椭圆形,但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小动物软乎乎的肉垫,配上一对毛茸茸的耳罩,一言难尽……

    萧暥一想到容绪也五十多岁了,就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了一分诡异的慈爱。

    这满满的少女风,容老板你是不是想要个闺女啊?

    再一看,不仅是手套耳罩,还有围脖,护腰,暖腹贴等等,五花八门。

    容绪眼神里流露出老父亲般的关爱,小狐狸要远征,要穿得毛茸茸,暖暖的。

    容绪道:“护心甲贵重,我还要再仔细斟酌,慢工出细活,再缓十多天,应该就能制成了。”

    那眼神既变态又温暖,看得萧暥心里五味俱全,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给他设计成个吊带衫吧?

    傍晚,谢映之从暮苍山回来。没想到此番出去一阵,萧暥不但没让人拐骗了,还挣了不少家当。

    案头放着一堆五花八门的御寒物品,谢映之饶有兴趣拿起一片暖腹贴。

    萧暥:“这是不是暖宝宝?”

    谢映之微笑,“是女子经血不调时用的。”

    萧暥:……

    “艾草贴还有活血祛寒之用,主公可以一试。”

    萧暥:不必了,不必了。

    哪一回容绪不给他夹带点私货,习惯了。

    吃完晚饭,华灯初上,大梁城的夜市开始了,街道上车水马龙。

    当然谢玄首一回来,萧暥就别想有夜生活了,老老实实地洗洗睡了。

    他窝在被褥里,怀抱着半包白天吃剩下的糯米花,没手机,没电脑,睡不着…

    谢先生一回来就在处理积压的公务,所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当然不承认他这是孤单寂寞冷了。

    窗外华灯烟火映亮大梁的天空。

    好久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

    转眼已到了二月底,江南春光烂漫,但师兄弟们都在准备月底的考试,山间静悄悄的。

    这几天魏瑄只要有机会就下山,每次陪聊一个时辰,黑袍人就会教他一些千叶冰蓝的种植技巧。

    闲聊的内容海阔天空无所不包,魏瑄发现此人知识极为渊博,尤其对于音律匠作等造诣还很精深,一些冷僻的知识都能如数家珍。

    魏瑄当然不相信黑袍人是来这里隐居的,他一定有所图谋。他越看似无所事事,与世无争,魏瑄就越觉得他所谋甚大。

    牌阵已经搭建完工了。今天阳光明媚,黑袍人让他帮忙把一些书籍搬到草堂前的空地上,趁着日头好晒一晒旧书。

    “我修寒渊冥火,不喜阳光。”他站在草堂屋檐下,青苔覆盖的石阶上有斑驳的日光,他似乎都不愿迈足。

    穿堂而过的风拂动他的袍摆,魏瑄注意到,他赤足穿着木屐,脚踝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这些书品类很杂,竹简、纸张、帛书都有。

    魏瑄把它们翻开摊在草堂外的条石上,大部分都是山海杂谈,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手稿笔记,魏瑄暗暗留意,就发觉上面写的秘术精深诡谲,仅掠一眼就给人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你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黑袍人道。

    魏瑄不假思索:“我不想学秘术。”

    “那当年无相教你,你怎么就学了呢?”黑袍人轻笑道,“我可比他懂得多了。”

    魏瑄道:“不必了。”

    “如果是因为那个原因的话。”黑袍人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笃定道,“修炼秘术越强越疯,那你看我疯了么?”

    魏瑄心中暗凛。

    此人秘术修为深不可测,非但没疯,每次出现都让他有种如临大敌之感。

    黑袍人道:“使人癫狂的并非秘术,而是执念,执念成心魔。你心存执念,即使不修秘术,你也得疯。”

    “你看世间些痴狂之人,比如孙适,他修秘术了吗?我记得不错的话,他还是玄门弟子罢?”黑袍人颇为讽刺道,“可他却烧了漓雨水榭,谁更疯一些?”

    魏瑄道,“那为何说修行秘术越强越疯?”

    “如你所知,修玄法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修玄法要清心寡欲,淡泊无为,日积月累而成。修炼秘术则需要激荡的情感、冲动、执念,强烈的情绪可以使得秘术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魏瑄默默道,“执念,也包括在内。”

    “对,执念也是。”黑袍人有些促狭地笑了下,“执念越深,秘术增长越快,修为也越高,然而,执念生痴妄,痴妄成心魔,疯是早晚的事,这就是你们说的越强越疯,就像当年的朔王。”

    魏瑄后背一寒,“疯王。”

    黑袍人叹息:“若当年朔王没疯,虚瑶子根本没有机会拿下海溟城,是先王他自己最后一把火烧了皇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瑄道:“因为心魔。”

    黑袍人道:“因为求而不得。”

    阳光下魏瑄手脚冰凉。

    “求而不得始成心魔,即使你不修炼秘术,你也会疯。”

    黑袍人的话字字穿心,“你是大夏皇族,你身上有朔王的血脉。而你心中的执念,恐怕会比他更深。”

    他无声地笑了笑,“你来玄门清修,效果如何?”

    魏瑄咬了咬薄唇。

    他为化解心魔,修炼玄法,却深感气行滞塞不畅,进展缓慢。

    他为放下红尘,清心寡欲,读遍藏书阁里先贤的书,在幽玄深奥之中,唯识寂寞,难得真谛。越想忘记那人,思念却如离离青草,哪怕春风不渡,也弥漫了三千世界。

    黑袍人道:“我就直说了吧,当初谢映之提出修行玄法以化解心魔,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只是让你试试对吗?”

    “当然他还有一层目的,就是通过修炼玄法,将你困于玄门,以免你干扰他在中原的布局,他做事永远都不止有一层目的。”

    魏瑄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目的?”

    “因为我惜才。”黑袍人道,

    “苍冥族自从百年前一战后人才凋敝,大夏皇族的子嗣更是所剩无几,族内若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舅公。”

    魏瑄一时胸闷,正色道:“我是先帝之子,大雍皇帝之弟。”

    黑袍人无所谓道:“承不承认你都是大夏皇族的后裔,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看看你现在,你被玄门折腾成什么样了?”

    说罢他随手在琴弦上一拂。

    一阵水波般的琴声排山倒海而来。

    魏瑄猝不及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贯倒在地,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膝盖都陷入了泥地里。

    黑袍人步步逼近,“西征的时候,你尚敢和我一战,现在呢?”

    林间,乌云遮住了日光,风影飘摇。

    当年野虎岭风雪中,那种强烈的威胁感再一次笼罩住了魏瑄,无法战胜,无法躲避,如临大敌,压迫得他动弹不得。

    纯黑的袍服如夜色拂过眼底。

    黑袍人冷漠道:“现在的你,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魏瑄下颌磕在硬土上,攥紧的指缝里都是泥灰草屑。

    他曾经拼命地想变强,不惜修行秘术,只为在这虎狼环侍的乱世里,守护一个人,但讽刺的是,到头来,他却怕自己真的变强了,成了虎狼。

    如果变强就会发疯,会伤害到萧暥,他宁可这辈子都当一个废物。

    黑袍人叹道:“世间最困苦的不是天生怯懦,而是强者落难,潜龙在渊。”

    他淡淡看了魏瑄一眼,明明刚强,却要伏弱,明明可冲霄凌云,却要自折羽翼,跌到尘埃里。

    魏瑄趴在地上,背上如负重峦,压得他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鼻间满是泥土青草的气息,他惨然苦笑。

    “西征的时候,月神庙冲霄而起的玄火,那才是你该有的样子!”黑袍人微微提高声调,颇为怒其不争,“这一年来,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暮气沉沉,心事重重,才十七岁就老气横秋。”

    黑袍人俯下身,有力的手指扳起他的下巴,“我不想看到大夏皇族的后裔被玄门如此对待。”

    他沉声道,“这让我痛心。”

    随即一拂袖撤了力,魏瑄顿时觉得背上的千钧重压消失了。

    黑袍人慨然道:“晓月清霜,孤灯长夜,暮鼓晨钟,苍颜华发。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余生,就是你想要的?”

    林间松风阵阵,将他的声音拉得悠长。

    魏瑄默默站起身,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脸。

    他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那人是他荒寒枯寂一生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当年变强是为了萧暥,如今守弱也是为他。

    前世悔断肝肠,换今生再无后悔!

    黑袍人看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倒有些骨气,递给他一块巾帕,“你畏心魔如虎狼到底为什么?”

    魏瑄没有接,薄唇紧抿成一线。

    “不想说就算了。”黑袍人兴趣缺缺,

    “但我告诉你,修玄法治不好你的心魔,就如同洪水泛滥之时,只能疏,不能堵。心魔因欲而起,玄门之法是灭欲,那就是堵。堵不住怎么办?灭不了欲又如何?他们就毫无办法了,最后你就只能在玄门青灯古卷困守一生,像孙适那样。实在迂腐。”

    魏瑄心中一沉,他想起墨辞也曾经跟他说过,疏导之类的话。

    他不由问:“怎么疏导?”

    黑袍人坦言道:“这你不用问我,因为无论是我还是谢映之,都不治好你的心魔,能治好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点了点魏瑄的心口,“追随本心。”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道:“但我倒可以告诉你,为何修炼秘术越强越疯。”

    “修秘术需要激情和欲望,而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情绪得不到纾解时,就会生出执念、心魔。”

    “若有所求,便去追寻,有所欲,便去实现,如此,修炼秘术不但不会让你发疯,只会让你愈来愈强。”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追随本心,追求心中所求?

    黑袍人字字明犀,“记住,求而不得,才会疯。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

    魏瑄回到玄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一进门就见墨辞坐在他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摆玩着他那个狐狸面具。这是他来玄门的时候带的唯一的行李。

    “这都碎成渣了吧,怎么修好的?看不出你手挺巧的啊?”墨辞好奇道。

    魏瑄一把取回那个狐狸面具,拿袖子擦了擦。

    “哎?”这小子还嫌弃他了,墨辞道:“别擦了,你那袖子还没有我鞋底干净。”

    他手中空空地怪没意思,“你不是下山见相好的了吗?怎么回来一身泥巴,这是下山种地了?”

    魏瑄打了桶凉水,认真擦了把脸,觉得头脑都清醒了不少,又把汗巾浸在盆里:“麻烦你回避一下。”

    “喂,怎么跟师父说话的?”墨辞偏着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师父?”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但他反应极快,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还说我是下山私会相好的了吗?”

    他转身利落地脱了上衫,露出后背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透感,“我就算真好男风,也不会跟师父相好的。所以,麻烦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墨辞罕见地被怼地一噎,看不出这小子嘴尖利的,一边不情不愿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哦,齐师姐回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魏瑄找了套干净的衣衫换上,拔足而出。

    片刻后,魏瑄将黑袍人教他的方式说与齐意初听,齐意初惊异道,“这许是外邦之古法,倒是另辟蹊径,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瑄当然不能说是黑袍人告诉他的,便道,“我西征的时候,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此法可行。”齐意初凝思道,“只是你这个方子似乎不全,我需要再细细推敲。”

    “我回去也再想想,许还能把下半部分想起来。”魏瑄心里计算着,再去泠雪草堂一两趟,应该就能将整个方法补全了。

    只是这期间,他每一天都像行走在悬崖巅。

    为了得到这个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他把整个玄门置于了危险之中。

    如今,谢映之远在大梁,卫宛又率领一大半破妄以上的弟子在外,玄门此刻是空门大开,门内只有墨辞、齐意初、青锋等和一大群初蒙弟子。

    但他又不能把黑袍人在葭风的消息告诉齐意初和墨辞,他们一定会通知卫宛。卫宛知道后必然率众弟子杀回来,围剿泠雪草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那么余下部分的千叶冰蓝的栽培方子就没有指望了。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不报,这行为已经和叛徒无异。

    虽然,据魏瑄这段时间的观察来判断,黑袍人的目标应该不是玄门,否则他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应该是像前番孙适事件那样,利用玄门内乱,发动出其不意的奇袭。雷戟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黑袍人都没有趁机出手,说明他的目标不是玄门。

    所以,魏瑄便赌一把。

    但万一他赌输了,那么他只有拼了命守护山门,以死谢罪。

    他赌上了玄门的安危和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千叶冰蓝的栽培方法,他必须得到。萧暥拖不了那么久,能早一天让千叶冰蓝开花都是好的。

    齐意初见他转身出去时目光幽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齐意初记得魏瑄曾经说,‘他是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心中微叹,如果那人像寒夜幽窗前的烛火,这孩子就像是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

    谢映之让她指导化解魏瑄的心结,怕也是明知无用,却也无奈之举。

    这哪里是心魔,这是乱世中的倚赖,是沙场上的生死托付,是那个孩子在这飘摇风雨中,唯一的温暖,甚至是年少初萌的情爱……

    齐意初挑亮灯,开始推敲着魏瑄留下的古法。

    她秀眉深蹙,她知道这个所谓的古法来路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传当年大夏皇室精通各种奇花异木的栽培……她也看出魏瑄有所隐瞒,但她已不想深究来源,只要是能治好萧暥的噬心咒。

    就在这时弟子来报,“师父,青锋师兄来了。”

    青锋是卫宛的弟子,卫宛不在时,负责洛云山的大小事务。

    青锋这么晚来,齐意初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寻常,“请他进来。”

    青锋面色严峻,“齐师叔,玄门中有弟子通敌。”

    齐意初不解道:“孙适不是已经自食其果了么。”

    青锋道:“并非孙适,事关玄门安危,此事必须立即通知师父。”

    ***

    黯淡的月光照着一片断壁残垣,卫宛带着九名弟子追到了这里。

    这几天卫宛率玄门弟子在富春、南野两县连歼了近百苍冥军。最后追着这一股残兵进入了这一片坞堡。

    月光从高墙上照下来,巷子尽头一道黑影忽地一闪。卫宛眼疾手快一道符法打了出去,红光急掠而过,正中那影子的后脑,那人便像一根干枯的木桩般直挺挺地倒下。

    卫宛上前查看,果然又是一个活僵。难怪最近总有新坟被刨开。

    这些活僵经过一定的防腐处理,肌肉还保持着韧性,指关节也没有完全僵硬。这些活僵不像溯回地里那些古尸,有那么强的戾气和攻击力,被符咒法术击中后多半就麻痹不起,卫宛上前一剑断下头颅,以免反扑。

    巷子里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追!”卫宛道。

    黑暗中寒光闪闪,传来刀剑撞击的激烈声响。

    这些苍冥族的士兵,小部分是北狄奴隶,大部分是活僵。这些乌合之众战力不强。

    一番厮杀后,这些残兵只剩下一人。

    这时,月光埋入云层,在天井里投下一团暗影,坞堡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风中隐隐飘来一缕阴森的铁锈味夹杂着不明的腐朽气息。

    “这好像这是个人。”一名玄门弟子道,“正好抓个舌头回去!”

    他说罢纵身跃起,长剑凌空挥出。

    卫宛忽然注意到这个人和刚才那些残兵有点不同,“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士兵忽然抬起头,赫然露出一双阴瘆瘆的凶眸。

    他凌空握住剑刃,连人带剑一把拽近,铁钳般的手掌像掐小鸡似的掰住那弟子的脖颈一折,黑暗中响起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师兄!”另一名弟子举剑疾刺而去。

    那怪人低吼一声,单手举起具那尸体凌空抛去,长剑刺穿尸体,那弟子半空中对上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心神震裂。

    那怪人桀桀一笑腾身跃起,卫宛一把推开那名弟子,长剑一挥,在空中劈出一道犀利的气流。

    但那怪人竟浑然不避,举臂一挡,只听珰的一声,竟发出金铁交鸣的震响,那一条手臂居然是金铁铸成的!

    这是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坞堡里,窄巷间,又有数十条黑影跃出,从四面八方向包抄而来。

    激战中卫宛发现这批苍冥族士兵和前几天遇到的活僵完全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体格魁梧,力气奇大,迅猛如虎狼,又灵活地犹如猿猴,且不知伤痛,不惧生死,中剑后仍能疯狂反扑撕咬,好像越是受伤越激发出他们的狂性。

    很快,他们如一群饿鬼狼群般把卫宛这一小撮人团团包围。

    此刻卫宛手下仅有几名刚入破妄的弟子,这几天他们绞杀那些活僵太顺手了,乃至轻敌冒进。

    没想到竟中了诱敌之计!

    “师尊,怎么办?”一名弟子面色惨然,

    卫宛一剑挑开一名敌兵,“结阵!放焰火。”

    “可是,离这里最近的是安风县。”

    卫宛明白他的意思,安风县没有强兵,那里是个小县城,也就数百乡兵。而那些乡兵根本不知道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

    玄门焰火照亮夜空,只能希望附近还有其他的军队。

    好在这坞堡墙高壁厚,他们退入一处大堂拒守。

    ……

    大堂外,苍炎军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击,泥灰瓦砾纷纷砸下。

    一名玄门弟子面色惨白:“师尊,这御阵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御阵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大堂的屋顶被一股劲力破开,一道森冷的月光射下来,赫然照见三四道狰狞的黑影。

    那铜臂怪人发出一声狼嚎,如巨猿般腾空跃起,带着锯齿的钢刀恶狠狠地斩落。

    卫宛拔剑出鞘。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声,那铜臂怪人回头间,一支羽迎面而来,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那怪人晃了晃,莫知莫觉地抬手就去握住箭尾振颤的尾羽,企图拔\\出。卫宛手中的长剑已斜劈出一道锋利的气流,当机立断将他的头颅斩落。庞大的身躯这才轰然倒地。

    “师尊,你看!”一名弟子惊叫道。

    那头颅的断口处,仿佛有什么黑黢黢东西急速蠕动着爬出,卫宛一道符咒打去,那东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师尊,这是什么?”

    卫宛眉峰紧蹙,“邪术。”

    这时,大堂上空已是箭如急雨,外面传来战马嘶鸣。

    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踏下,黑夜里传来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

    激战。

    片刻后,数名精锐的骑兵破门而入。

    魏西陵跨下马背,长剑入鞘,战袍染血。

    “君候!”一名弟子激动道。

    卫宛也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魏西陵。

    其实魏西陵在安风县新建一营,用于安置和训练第一批进入江南的凉州狼。但这是军事机密,不便透露。

    “我看到焰火,就过来了。”魏西陵简短道。

    庭院里,满地的断躯残肢,浓烈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刘武大咧咧问。

    卫宛道:“是中了苍冥族邪术的人。”

    魏西陵凝眉,这些东西和月神庙的尸胎很像,当时萧暥就发现,这些尸胎刺上几轮都死不了。除非削首或斩断肢体,使其丧失进攻性。

    他道,“我抓了一个。”

    那人已被斩断双足,双臂被反绑住,按在地上,口中塞着木棍以避免他咬人,即便如此,那怪人依旧顽恶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凶光毕露。

    “黄志!”卫宛大惊,

    魏西陵剑眉一蹙,“夫子认识?”

    卫宛心中骇然,道,“此人是正是此处黄家坞堡主的儿子,自幼习武,精通技击,此番玄门扩招,黄志来葭风郡相投。”

    黄志虽然悟性天赋平庸,但是和苍冥族大战也没多少年了,得一壮士助阵也是好的。

    “这不对啊卫夫子,照你那么说,黄志不是去葭风了吗?怎么又投靠苍冥族了?这不弃明投暗嘛?还变成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刘武手贱地掰起黄志的下巴,引得后者一阵愤怒的咆哮。

    魏西陵道:“举火。”

    十几支火把点燃,庭院里顿时亮了起来。

    火把一个个照过那些个尸体,卫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其中至少有两人他有印象,而跟在他身边的弟子修明已是面色惨然,今年玄门春招新弟子,他是负责下山接引的,所以这张张面孔都是不久前见过的,如今个个死得面目狰狞。

    “师尊,这些人,这些人是……”

    卫宛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这些人都是今年玄门要招入门的弟子。无论是体格还是资质都是经过严格遴选的。

    但是因为富春县、南野县相继出现诡异的现象,卫宛带弟子下山查看,就将春招的事情搁置了。没想到,竟被人捷足先登。

    刘武咕哝道:“难怪这些人武艺不错啊,都让我们费了些劲。”

    这些人原本都是青年才俊,如今横死在此,这让卫宛面色黯然。

    刘武还不罢休:“卫夫子,敢情你们要招的人,被苍冥族截了胡?”

    卫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刘武,清理庭院。”魏西陵道。

    刘武识相地闭了嘴,默默地去搬尸体了。

    “此事要立即通知谢先生。”魏西陵道。

    北伐之前,妖风不断,他更担心萧暥。但为了避嫌,他却不能与萧暥联系。

    好在大梁有谢映之在旁,希望一切无恙。

    等到天色微亮,尸体也清点完了。

    修明脸色极为难看:“师尊,这里有五十余人。”

    卫宛倒吸一口冷气,今年新招的弟子有三百余人,也就是说还有两百多人很可能被盯上或者变成了这种怪物。

    ***

    葭风郡,泠雪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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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袍人浅浅啜了口茶,“我说过,我是个惜才的人。”

    “但即使动用了苍炎军,安风县我们还是败了。”呼延低头道。

    “小试牛刀而已,而且败给魏西陵,这并不意外。”黑袍人漫不经心道,“恐怕卫宛此刻更不好受吧。他没想到,他耗费心力的玄门今春招新,却替我做了嫁衣。”

    呼延钺心道,你就别想着嫁人了,说不定这时卫宛正往回赶。

    当然他不敢那么说,谦卑地提醒道:“主君,卫宛知道后一定会警觉,这葭风郡不是久留之地。”

    黑袍人静静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

    ***

    三月初,一冬的冰雪已经融化,地上泥泞难行。

    北宫皓哪里受过这种罪,一路都在发牢骚。

    东方冉道:“世子此去是要开辟疆土成就大事的,再忍一忍,前方就是平壶谷。”

    平壶谷在幽州与雍州交界处,依山靠河,正好安营扎寨。

    刚入夜,旅途疲惫的众人就已经酣然入睡。

    月光照着河滩,忽然河滩边的树丛发出沙沙声响,窜出一条条黑影,他们口中叼着刀,伏低身形,悄悄逼近营地。

    为首的将领叫做马孚,半月前,庞将军把他的三千士兵从燕北的雪窝子里调回来,借给了俞先生执行一项任务。据说事后还能得到俞先生的提携。

    对于一个被扔在燕北,整天和野蛮人作战的低级武官来说,这无疑是个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寒夜中,他等了很久浑身僵硬,终于看到军营一处的角楼上亮起了幽幽的灯火。

    马孚道:“先生已经得手,冲进去——杀——”

    一时间,河滩上马声嘶鸣,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健壮的雪原马一跃就翻过了营栅,冲入营中。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马孚当先冲进主帐,长刀挑开榻上被褥,卧榻上空空如也。

    他心中一空,不妙!

    这时左右也报道,“将军,是座空营!”

    马孚顿时傻眼了,不是说里应外合吗?这是唱的哪一出?他一时搞不清楚是东方冉骗了他,还是俞珪骗了他。

    “中计了,退!”

    但他刚退出主帐,四面火光大起,杀声盈耳,山坡上遍布弓/弩手,冰冷的箭对准了他们。

    东方冉道:“马将军,价码变了,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北宫皓手下只有二千士兵,收降马孚三千人后,他们就扩充到五千人了。

    对于马孚来说,他只是个下级武官,根本不管那些大人物们在勾心斗角什么,他只要立功封赏。

    片刻后,河滩上人声马嘶,大队人马南下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时,一只渡鸦击翅而起,穿入苍茫的夜空。

    第365章 伏魔

    几天后,一道鸿翎急件传至大梁,世子北宫皓一行于平壶谷遭遇袭击,护送的两千余士兵及九车进贡的财货不翼而飞。

    御书房里,桓帝气得哆嗦,九车财货啊!北宫达那么有钱,那么豪气,品味也不低,这九车财货必然非同凡响。就这么没了!

    “让萧暥给朕赔!”

    曾贤赶紧一低头,砚台在脑门上飞过,在柱上砸出一个坑。

    曾贤赶紧趴在地上捡拾,心道陛下这是在替谁心疼钱。这九车财货,指不定萧暥早就安排好了用途,他现在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到时候大抵就让给皇帝一个关爱百姓,心系江山社稷的空名声,将这九车财货全部充入国府,用于修筑暮苍山关城等,皇帝指不定能不能捞到一根毛。他这是在替谁心疼钱?

    但话当然不能那么说,曾贤只有好言道,“萧将军也没钱,听说他出行还坐的几年前的旧马车。”

    “朕不管他怎么弄钱,坑蒙拐骗抢,他不是本事很大吗?”桓帝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御案,“就算他去卖身,也给朕把钱补回来!”

    曾贤脑门上直冒冷汗,赔笑道:“那也得有人敢买。”

    “以前不是有个什么北狄单于想要他吗?让他滚,滚到北狄去!”

    曾贤小声地提醒:“陛下,阿迦罗他已经死了。”

    桓帝翻了个白眼,真触霉头。

    这时,大殿外王戎求见。

    桓帝不耐烦道:“让他进来。”

    王戎一进殿,就见几个小太监正在满地捡拾奏折笔砚,皱眉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富有四海,何必为一点财货之利动龙颜之怒。”

    桓帝顿时坐不住了,拍案道:“朕富有四海?朕的四海早被那些个乱臣贼子瓜分了!”

    他好不容易憋了篇长文申斥北宫达,换点润笔费。虽然文章也不是他写的,是颜翊执笔的,他就借出了个署名权。

    但他皇帝的名义能说借就借的吗?怎么样借出去了都要听个响啊?老百姓放屁都能砸个坑,他这皇帝的名义连个屁都不如吗?

    他越想越气恼,对着王戎发了一通牢骚。

    王戎今天是有事禀奏,不然早就甩手走了,他耐心地等桓帝说完,才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桓帝这两年听多了王戎这番说辞,机会满天飞,就是一个都抓不住!

    “大舅整天说机会,但每次机会来了,都被二舅放了风筝。”桓帝刚才骂得有点倦了,靠在龙椅里眯起眼睛,意兴阑珊道,“朕还听说,二舅和萧暥这阵子打得火热啊。花朝节插花饮酒……”

    王戎见他又跑偏,赶紧截住话头道:“陛下,此番北宫皓在平壶谷遇袭,北宫达岂肯善罢甘休,必然会发难萧暥。”

    桓帝却一点都没有兴奋的神色,百无聊赖地剥着指甲,“北宫皓不早就是个废人了?当年秋狩,那蠢货被萧暥割了头发,沦为诸侯笑柄,北宫达这几年根本不想看到他,把他扔到燕北去,北宫达身边整天围着一群谋士小妾,撺掇着他改立世子,这会儿北宫皓失踪了,他还不偷着乐呢。”

    王戎也知道北宫皓不受待见,他道:“话虽如此说,但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的儿子,北宫达极好颜面,北宫皓这才刚出幽州就被劫了,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搁,而且,前番萧暥假陛下之诏书训斥了他,让他在天下诸侯面前颜面丢尽,这会儿他能不想报复吗?这件事北宫达一定会发难萧暥。”

    桓帝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那我们能做什么?”

    ***

    将军府

    萧暥这回也纳闷了,北宫皓这厮去哪里了?总不能带着两千人马消失了吧?

    他只有两千人,攻城略地是不要想了,这点兵力最多只能打下一个小县城。而且周围诸侯林立,没有他老爹北宫达罩着,他一个二世祖能做什么?

    斥候密探虽然派出去了,但是九州诸侯割据,到处乱哄哄的,这么一支两千人的兵马实在不起眼,要找到他们的行踪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而且他们失踪的那个地点还非常的不妙。

    平壶谷是雍州、凉州、幽州三州的交叉点,往西可入凉州,西南可达蜀中,南下则可去襄州、渑州、豫州、甚至江州,所以就更难以预料他的行踪了。

    谢映之指出道:“这两日消息该到燕州靖北府了,我们要早做准备。”

    萧暥明白,北宫皓失踪,北宫达必勃然大怒,甚至会怀疑是他萧暥袭击了北宫皓的车队,搞不好要兵戎相见。

    如果一开战,那么他目前囤粮备战搞建设的稳定环境就没有了,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到能和北宫达开战的时候。

    谢映之道:“当务之急,是先要稳住北宫达。”

    但怎么稳住呢?

    萧暥想了想,在现代社会,这种情况就先要查明事故原因,黑锅他是绝对不背的。他不是原主,不当背锅侠。

    他道:“立即以天子名义派遣官吏前往平壶谷调查事发地点,出一份官方的事故报告,给天下一个交代。”

    谢映之颔首:“同时还要遣使前往燕州,传达天子的慰问,表明朝廷的态度,稳住北宫达。”

    萧暥立马明白了,这是用外交手段。

    北宫达重颜面,这件事还是要朝廷出面摆平。

    但毕竟北宫达丢的是儿子,朝廷的名义此番管不管用不好说。

    使者此去是深入虎穴,极为危险,若非能言善辩,智勇双全恐怕都很难全身而退,想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莫非先生已有人选?”

    谢映之静静道:“非江寄云莫属。”

    萧暥心道,确实江浔口才出众,又担任京兆尹,研判查案也是一把好手,且有勇有谋做事果决,可堪大任。

    谢映之道:“不过此事一出,明日朝会,盛京系众人必群起发难。”

    前番组建中书台,一再打压盛京系,他们怀恨已久,必然借此机会反扑。明日朝会又是一场唇枪舌剑。

    谢映之长眉凝起,“寄云不在,颜翊、宋敞等终非舌辩之士。”

    萧暥最应付不来这种,恐怕他连正坐两个时辰,都腰酸背痛扛不下来。

    他思定道,“明晨朝会,还是我替主公去罢。”

    ***

    入夜,枕霞湖畔寒雨潇潇,草堂前花叶落了一地。

    “今夜没有月光可看了,陪我下局棋吧。”黑袍人说罢提着一盏风灯向外走去。

    魏瑄习惯了此人每次来都会有新的名堂。

    拼骨牌、晒书、种花,好像真的是在此间隐居,与世无争一般。

    他还让魏瑄替他钓鱼、喂猫,因为他不想让动物的气味沾身,魏瑄不明白了,既然如此讨厌动物养什么?

    林间有一个石台,苔痕遍布,黑袍人将风灯置于石台上,照出隐约的棋盘纹路来。

    石台边有两块形状不一的石头,应该是从别的地方挪过来的,年深日久,仿佛是生了根般像从地底长出来的。

    黑袍人洒然坐下,如主人般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随即漫天的风雨声忽然就静了下来。

    魏瑄诧然抬头,就见半空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风雨都隔绝在外。

    连天雨幕形成了一道水帘在他们四周潺潺流淌。

    “这是秘术的屏壁,可以专心下棋。”黑袍人解释道。

    魏瑄在他对面坐下,执黑先行。

    林间风潇雨骤,树影狂乱摇曳,屏壁内却万籁俱寂,风雨声歇,只剩下棋盘上的杀伐征战。

    “西北势强力厚,你竟想强攻?”黑袍人露出玩味的笑意。

    “我有利剑,驱狼逐虎,直击龙庭。”魏瑄道。

    “可惜,西北冰雪未融,江南春风已渡。”

    “千寻铁索拦江,断你出路。”

    “鹰击长空,你拦不住。”

    “果然。”魏瑄轻轻点落棋子。

    “什么?”黑袍人疑道。

    “你的棋路,我已略有所知了。”魏瑄若有所思,

    “下棋如用兵,而你用兵,势如流水,从不恋战,更不会困于一隅与对手缠斗。所以,凉州失手后,你便转入江南,如今江南的局势也开始胶着,你下一个目标是东北,北宫皓在平壶谷失踪,和你有关。”

    “原来如此。”黑袍人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容色,罕见地严肃起来。

    黑棋先行,魏瑄从落下第一颗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模拟九州战局了。

    再一看,棋盘上意图分明,昭然若揭。

    西北曹满已定,赫连因北遁,所以西北冰雪未融,江南魏西陵经营已久,不可攻破,只能春风暗渡,然而葭风郡又有玄门掣肘,处处制约,如同千寻铁索团团围困,所以,他必然要破局而出。

    这时,雨中一只渡鸦掠过长空,向草堂无声地飞去。

    风灯的幽光下,黑袍人容色暗昧不清,下颌和唇角勾出锋利的线条。

    “你总能出人意料,这也是我欣赏你之处。”

    他嘴角勾起一缕暗昧不明的笑意,“没错,我指点了北宫皓,但是,萧暥还要感谢我。”

    不出所料,他见魏瑄眉宇疑惑地一蹙,果然还是太年轻。

    他坦言道:“北宫皓本想利用南下进贡的机会,出其不意袭击大梁,被我阻止了。避免了大梁百姓一场无妄之灾,你说,萧暥不该感谢我么?”

    魏瑄道,“北宫皓以两千人进攻大梁本就是以卵击石。”

    但话虽如此说,以北宫皓的脑子却想不到这一招。

    他问,“你在替北宫皓谋事?”

    “什么?”黑袍人讶异道,有点被冒犯了。

    “我怎么可能为他人谋事?更逞论北宫皓豚犬之流。”

    这个问题显然让他有点郁闷,他道,“是东方冉,他投效北宫达不成,转而投靠北宫皓。”

    魏瑄心中一沉,这两人居然在一起狼狈为奸了?

    黑袍人道:“东方冉还冒充我的属下给我写信,我就顺手推舟给了他一个建议,让他别去大梁,天下那么大,要建立功业,何必非大梁不可呢?”

    魏瑄立即问:“他去哪里了?”

    “他去了……”黑袍人说到这里,声音悄然压低,“殿下,原来你还带了人来?”

    魏瑄心中陡然一惊,什么人?

    秘术屏壁忽然被撤去,四周的雨声泼天盖地而来。

    魏瑄的感官本来就是极为灵敏的,他立即听到了林间纷沓的脚步声和衣袍穿过枝叶间沙沙声。

    他心中猛地一沉,不妙!

    玄门的冷焰在林间升起,顿时四周亮如白昼。

    焰光照出了卫宛愠怒的容颜,雨水从他的额头不断淌下,在雨中浇筑成一座怒目的石像。

    “逆徒!”卫宛斥道,“果然是邪魔外道!”

    “夫子,你听我说。”魏瑄急道

    他话音未落,纯黑的丝袍如夜色流水拂过眼前,俯身挡在了他的视线,低柔的语调如雨中轻软的落花,“别怕,有我在。”

    卫宛怒不可遏,“果然是狼狈为奸!”

    黑袍人悠然站起身,“卫夫子,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愉悦,话音刚落,林间所有火把都瞬地变成了青粼粼的绿焰,把众人的脸都映得鬼气森森。

    “九幽冥火!”青锋脸色一寒。

    “你有点见识。”黑袍人欣赏道。

    卫宛容色凛然:“伏魔阵。”

    “可是季师弟?”青锋道

    卫宛眉头紧簇,谢映之曾关照,如处置魏瑄,需他亲自来。但魏瑄现在都和魔头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可说?

    卫宛神色一沉:“一同拿下!”

    林间顿时狂风肆虐,大雨如注,三十七名弟子各占星位。

    黑袍人在阵眼中央从容而立,声音雍容矜雅,“恕我直言,诸位都不是我的对手。”

    第366章 破势

    夜空中浓云密布,林间风影缭乱,如刀锋般锐利无匹的风,交织成密如蛛网的杀阵。

    黑袍人站在石台前,长袍猎猎在风中飞扬,“玄门现在的实力连个伏魔阵都凑不齐了吗?可惜了,我还想见识一下的。”

    卫宛眉心跳了下,就在刚才,他发现墨辞那小子居然没来!此人到底有没有一点纪律性!

    他只有临时变阵,换成了风凌阵。

    “对付阁下足够了。”卫宛手中长剑寒光大盛。

    林间无数道剑气化为利风,切开连天的雨幕,劈波斩浪般掀来。

    黑袍人并没有躲闪,利风毫无阻力地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将他身后的棋盘石台当场一切为二。

    魏瑄心中一沉,聚沙成影!

    溯回地里,黑袍人和谢映之对决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是幻影,攻击对他没用!”魏瑄大声道。

    随即他就发现,他的声音仿佛被雨幕吞没了一般,根本传不出去。

    他抬起头望去,空中明明雨幕如瀑,四周却万籁俱寂不见风雨,又是秘术屏壁!

    黑袍人回首,从容道,“我说过会保护你。”

    话音刚落,魏瑄便感到卫宛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了他,他心中乍然一寒。

    黑袍人是故意混淆视听,这样他就更说不清楚了!

    再回想起来,正是这个秘术屏壁,使得先前卫宛他们进入林中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丝毫动静,才让卫宛撞了个正着。

    而在此时,林间的冥火被犀利的风刃切成了一片片,一朵朵,如漫天流萤般飘散开去。

    星星点点地飘浮在雨幕中,幽冷又空灵,竟有一种诡异的凄美。

    一点荧光飘然落到一名弟子肩上,那人抬手就要弹去。

    “别碰!”魏瑄道,但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只见那玄门弟子的手一触到冥火,仿佛碰到了一点星尘冰晶,沁凉刺骨,紧接着手中的剑哐当落地。

    那弟子脸色惨变,麻木感从手掌迅速蔓延,全身的血气和暖气似乎都在被吸走,顿时浑身僵硬地犹如石像。

    “御界!”卫宛立即下令道。

    但已经迟了,无数被风凌阵切碎的冥火在林间漫天飞舞,如流萤星海,银河倾落,席卷而来。

    点点萤火无孔不入地飘入他们的衣领袖襟,甚至眼中口鼻。

    卫宛玄法高深尚能勉强抵御,而他四周的玄门弟子被冥火钻入身体,片刻便肢体麻木,真气更是像被冻结了一般,浑身沉重不堪,丧失了战力。

    黑袍人唇边勾起一缕漠然的笑意:“差不多了。”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随即他就看到狂风乱影摇曳的树丛后跃出了一条条鬼魅般的黑影。

    凛冽的杀机扑面而来。

    这些杀手行动敏捷,迅猛异常。

    林间亮起一道道诡异的弧光,刀锋斩落,血光飞溅。

    混战中,卫宛陷入三名杀手的围攻。

    “师父!”青锋一剑劈开一名杀手,回首间一道冰寒猝不及防地袭来,他只感到颈侧一凉,头颅便无力地垂了下来,鲜血从颈部的切口如注涌出。

    “大师兄!”魏瑄惊道。

    黑袍人漫不经心道:“殿下,今天还得感谢你,否则我收网没那么顺利。”

    ……

    才片刻,林间就只剩下卫宛及少数几名破妄级以上的弟子。

    黑袍人扬声道,“都杀了,放一个回去,给玄门报信。”

    林间持续着血雨腥风,玄门弟子中了冥火手足僵硬,如砍瓜切菜般一个个倒下。

    这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杀。

    “真难看。”黑袍人皱眉,感慨道,“此刻我真有点想念谢玄首,即使战斗中,也是风神如画赏心悦目,和他对决要尽兴得多。”

    “你说是么?殿下。”他看向魏瑄,忽然不可思议地轻‘啊’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凌阵切碎的、如星光流萤般漫天散开的冥火重新又聚集在了一起,如同一朵妖花般落地在了魏瑄的掌心。

    幽绿的冥火将他苍白俊秀的脸容映得鬼气森森。

    “你何时破的屏壁?”黑袍人惊道,

    “在我面前用过一次的招数,再使就不管用了。”魏瑄说着五指骤然收拢,掌心腾起了一股雪亮的白焰。

    玄火!

    破障。

    顿时林间的杀手都消失了,青锋和众弟子也没有死,只是不少弟子被冥火灼伤,肢体麻木。

    黑袍人微微失神了下,“殿下,你真会演戏,我都被你骗过了。”

    “水镜花月阵。”魏瑄静静道,“献丑了。”

    “你真令我失望。”他遗憾地沉声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随即他的身形犹如流沙鬼魅般,烟消云散。

    只有那暗昧的声音尤在林间缭绕不去,夜雨中阴魂不散一般。

    “别忘了这些天我跟你说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

    林间大雨如倾,魏瑄脱了力般靠在树干上,浑身都是被风凌阵割裂的伤口。

    刚才,他趁水镜花月阵困住双方的机会,冒着千刀万剐冲入风凌阵中,将四处飘散的冥火聚集在掌心,再催动玄火将之除尽。

    此刻他脸色苍白,浑身的伤口像鞭挞一般火辣辣地疼,鲜血浸透了衣衫,和着冷雨淌下。

    修明走上前,不容分说朝着他膝弯处狠狠一脚踢去,“叛贼!”

    魏瑄猝不及防身影一斜,单膝跪在了泥泞的地上,被冥火灼伤的右手尤自微微颤抖。

    “师尊,如何处置季师弟?”青锋皱眉道。

    卫宛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魏瑄,目光严峻逼人:“十三重玄门禁制都困不住你,映之的水镜花月阵你也偷学了,还用到了同门的身上,放走了那魔头,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扫了一眼那断裂的棋台和滚轮满地的棋子,脸色更为阴沉,“带走!”

    ***

    嶙峋的石壁硌得魏瑄背后的伤口阵阵刺痛,他没想到竟和雷戟兽关在了一起。

    看来这里是除了断云崖外最坚固的石牢。连雷骥都破不出去,别说是他了。

    天还没亮,岩牢里黑黢黢一片,阴寒潮湿,混合着野兽刺鼻的气味,陪他度过这个无眠之夜。

    寂静中响起锁链撞击的声响,

    “谁人?”他低声问。

    “阿季,是我。”盛忠的声音隔着嘈杂的雨声传来。

    “阿忠?”魏瑄蓦然怔了怔。

    今夜,他背叛师门私通苍冥余孽,设计同门,放走魔头,玄门中人视他如仇寇,这个时候,盛忠竟然还来看他,也不知道避嫌。

    “你不该来这里。”魏瑄低声告诫。

    “外头雨大,没人看到我,我给你带来点吃的。”

    盛忠猫着腰,刚想走近岩洞,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向他射来,他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

    魏瑄道:“是雷戟兽。”

    盛忠惊愕道:“他们竟然把你和它关在一起!”

    魏瑄安抚道:“放心,雷骥不会伤我。”

    自从前番的事件后,那雷戟兽就怕他了。

    前阵子雷戟兽关在这石牢里成天咆哮不止。但他一关进去,那雷骥就蔫了,安静地像一头绵羊。

    一点微弱的幽光照亮了囚室,盛忠点亮了小段蜡烛,魏瑄偏开脸去。

    “阿季,你怎么全身都是血?”盛忠声音一颤,“我这就去找齐师叔!”

    “都是皮外伤,无事。”魏瑄淡定道,

    “那也要敷药啊!”盛忠急得都啜泣了起来。

    “阿忠。”他语气凝定,“这是我该得的。”

    盛忠猛然一震,“你……你真的袭击师兄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袭击师兄,我也不信是你放走魔头!”盛忠的声音沙哑而痛苦。

    魏瑄语调平静:“是我放走了苍冥族的主君。”

    最后一部分千叶冰蓝的方子还在黑袍人这里,他投鼠忌器。

    “也是我用偷学来的水镜花月阵困住了师兄们。”

    “那你……你也一定有苦衷的。”盛忠挣扎道。

    魏瑄注视着盛忠泛红的眼眶,字字明晰,“我没什么苦衷。”

    他一字一句道,“这个下场是我该得的。”

    拼尽全力血战之后,百口莫辩,关在岩狱里,遍体鳞伤,浑身犹如被凌迟般疼痛。

    刚才他靠在嶙峋的石壁上就在想,前世那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半生戎马,落下一身伤病,最后却身陷囹圄。

    萧暥不屑解释,不置一词,不在乎君王的冷血,朝臣的攻讦,世人的唾骂。

    他在寒狱里,静待严冬到来,等着风雪中那第一缕梅香。

    今生终于轮到魏瑄自己了。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和那人比较呢?

    他道:“阿忠,我没有冤屈,你也不要再去说什么,玄门判定我什么,我都认。”

    “你为什么非要把话说得那么决!”盛忠终于崩溃般哭了出来。

    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他狠狠抹了把脸,“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

    “我长那么大,没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和自己过不去的!”

    魏瑄淡淡道:“我大概就是个疯子吧。”

    他的右手还没有恢复知觉,冥火的灼伤力不亚于玄火,被冥火灼烧后皮肤白得透明,隐约能看到淡青的血管,不知道这手将来还能不能握剑。

    可是能不能握剑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这次再也不可能离开牢狱了。

    卫宛亲眼看到他和苍冥族的主君在一起,没有当场杀了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我关在这里,对所有人都是好的。”魏瑄目光幽沉,“只有一件事,阿忠,我要拜托你。”

    盛忠吸着鼻子:“阿季,你说。”

    “我有一条消息,希望你设法帮我送到永安城。”

    今晚出事后,玄门必然戒严,但盛忠的叔父是康远侯,康远侯经常给盛忠捎东西,也许能假借家信,托康远侯把消息送出去。

    “这条信息送到永安城,给君候。”魏瑄道,

    永安城离葭风最近,魏西陵收到消息一定会立即通知谢映之。

    盛忠满脸惊骇,“你认识君候?”

    魏瑄点头,“几面之缘,他是个可托付的人。”

    盛忠本来以为魏西陵和他有故旧,说不定还能说上话,一听几面之缘失望不已。

    盛忠:“阿季,你说,我记下来。”

    “东方冉和北宫皓合谋,欲图谋……”魏瑄说到这里凝起眉,

    北宫皓豺狼之辈,东方冉毒蛇心肠,这两人合流让魏瑄深感不安,更何况还有黑袍人在幕后操纵。

    这次北宫皓失踪别有图谋,可惜当时黑袍人的话被卫宛他们的出现打断了。

    他抿着失血的唇,眉头紧蹙。

    盛忠见他面色苍白,形容疲惫,“阿季,你别急,先吃点东西,慢慢想。”

    他打开食盒,“就这最后一点鹿肉脯了,都让墨师兄吃完了,最近我叔伯许久没给我送来,你凑合……”

    “你说什么?”魏瑄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盛忠吓了一跳,“肉、肉脯都被墨师兄吃完了。”

    “你叔伯怎么了?”魏瑄的眼中幽光一闪。

    盛忠老实巴交道:“叔伯这一阵都没有给我捎东西了,以前每月初一,最迟初五,我肯定能收到他捎给我的东西,但现在都到月中了,还是没有。”

    魏瑄容色一紧,“糟了。”

    “他们的目标是黄龙城军镇!”

    “阿季,你在说什么?”盛忠一头雾水,“我怎么听不懂?”

    魏瑄思绪如电。

    黄龙城固若金汤,戒备森严,想要拿下它没有十万军办不到。但拿下康远城却很容易。

    康远城依赖渔盐铜铁之利,商业发达,往来商贾众多,潜入康远城极为便捷。康远侯一直在为黄龙城的兵工厂提供原矿,只要混入运送铁矿的车队,就能轻松潜入黄龙城。

    魏瑄眉头紧蹙:“康远侯已经被劫持了。”

    “什么?”盛忠惊地手中的肉脯顿时翻落在地。

    ***

    黄龙城,大厅里灯火通明。

    黄龙城里的富商士人都‘受邀’来参加庆功宴,他们分座两侧,一个个噤若寒蝉。

    北宫皓像提小鸡似的拎住康远侯的衣领,把他摁在座位上,“侯爷替我拿下了黄龙城,不知道萧将军会做何感想?”

    几天前,他们挟持康远侯潜入黄龙城,谎称康远侯染病,攥瞿钢请大夫来探望,铁鹞卫埋伏于帐中,一举拿下。随后东方冉假传军令控制黄龙城。

    北宫皓弯下腰,重重拍了下康远侯的脖子,吓得对方一个哆嗦。

    “如果你们还抱有希望,萧暥会来救你们的话……”

    他环顾四周战战兢兢的士人们,桀桀一笑,“带上来!”

    铁鹞卫押着瞿钢和数名士兵进来。

    “跪下。”北宫皓扬起下巴道。

    瞿钢口被堵住,怒目看着他,其余士兵昂然而立。

    “不肯跪?打断他们的腿!”

    几名铁鹞卫立即上前,木棍高高举起,重重抡下。

    厅堂里传来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众宾客吓得面如土色,康远侯哆嗦道:“北宫世子,令尊向来仁义……世子看在……”

    “侯爷果然还念旧情,看来和萧暥交情匪浅么?”北宫皓阴森森道,康远侯吓得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阶下,士兵们额头青筋凸起,冷汗浸透战袍,却没人吭一声。

    北宫皓道,“听说萧暥爱护他的士兵,等他来了,我们就把你们全都推到阵前去,当肉盾。”

    “萧暥不是枉称箭术好吗?”

    “我要看看他怎么样踩着他士兵的尸体来攻城。”

    瞿钢目睁欲裂,被两名铁鹞卫牢牢按倒在地。

    这时,一名侍卫官进来禀报:“东方先生请世子去城楼一趟。”

    北宫皓懒洋洋站起来,整了整衣袍出去了。

    城楼上乌云压顶。

    城中到处都是晃动的火把,喧杂声、叱骂声、哭嚎声交织成一片,组成混乱的洪流席卷全城。

    马孚在纵兵抢劫。

    千里迢迢南下襄州,士兵们总要发泄一下,才能够更好地为他们卖命。

    北宫皓登上城楼得意洋洋,“先生妙算,我们旗开得胜。”

    隔着面具他看不到东方冉的神情,让他觉得好像在跟一个阴森的人偶说话,有点扫兴。

    东方冉的声音没有起伏,也听不出喜色:“我刚才查看了黄龙城,城中武库有刀剑枪戟等各种兵刃两万余件,重甲三千副,弩\箭近十万支……”

    清点之下,让他惊叹的是,这些兵器都是按照一定标准严格制作,所有配件都可以互换使用。

    “现在都是我们的了!”北宫皓春风得意道,这是他平生夺下的第一座城。

    听说当年萧暥拿下黄龙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却得来如此容易,这不由让他对自己的军事领导力沾沾自喜。

    东方冉道:“黄龙城有驻军八千,其中五千重甲是禄铮留下来的,已降我们,还有三千人是萧暥的士兵,不降。”

    北宫皓恼道:“既不肯降,就全部坑杀!”

    东方冉并不关心这些士兵的下场,他道:“我们共有五千士兵,加上黄龙城降卒,正好一万,但兵力还不够,此处是萧暥的后方腹地,西北有都昌城一万驻军,东北有安阳城的两万人马,萧暥获得消息后,还会增援黄龙城。”

    北宫皓一听到萧暥可能要来,不由发怵,当年被削发还记忆犹新,他神色一紧,“这怎么办?先生教我。”

    “光靠我们这一万人是守不住黄龙城的,我们必须要有外援。”

    北宫皓问:“哪来的外援?”

    东方冉道:“渑州张繇。”

    “渑州在襄州西南,离黄龙城仅八百里地,三天可到。张繇为人贪婪,对黄龙城的军械钱粮早就垂涎三尺。我们可以许之以城池厚利,他必然上钩,一旦张繇和我们结盟,对雍州东西夹击之势便成。”

    北宫皓闻言大喜,“就依先生所言!”

    这时城楼下又传来了一阵喧声。

    北宫皓道:“什么事?”

    一名士兵来报,“马将军发现了一个地牢,应该是禄铮留下的。”

    北宫皓道,“去看看。”

    北宫皓走后,东方冉独自走向塔楼。

    那是黄龙城里最高的地方,当年萧暥一箭摘星之处,大概就是这里。

    风水轮流转,如今黄龙城落入他们手中。

    虽然大获全胜,东方冉不仅没有喜色,心底的不安反倒越来越深。

    他清楚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他有多么神机妙算,而是幕后那个神秘人步步引导。

    从否定他铤而走险袭击大梁的计划,到建议他转走襄州,出其不意插\入萧暥的大后方,控制士人集团,联合当地的诸侯瓜分襄州,共享利益,从而遥相呼应北宫达,实现南北夹击萧暥的大战略。

    他走的每一步,那个人在千里之外仿佛了如指掌,并精确地给予点拨。

    每一次他目送渡鸦飞入深空,仰望层云漫卷,就仿佛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弄风云,操\纵全局。

    让他不安的是,以此人的城府谋算,多半早就识破了他在假扮郢青遥。

    但他为什么依旧陪自己玩这一局?

    想到这里,东方冉有些不寒而栗。

    ***

    林间,雨已停。

    草堂里一片寥落,卫宛带人在草堂搜索完之后,就撤离了。

    凄清的月光从云层间落下,一只渡鸦停在轩窗上。

    呼延钺上前解下信筒。

    黑袍人轻轻摸了摸那只惊魂未定的猫,才漫不经心地接过信。

    这是东方冉在平壶谷事成后写的。计算时日,此刻他们应该拿下黄龙城了。

    黑袍人阅毕顺手在烛火上点燃,问道: “黄龙城陷落,襄州腹地火起,你说,萧暥这回该怎么办?”

    呼延钺道:“黄龙城军镇有武库和兵械工场,萧暥的家当都在那里,必然要夺回。”

    “但程牧驻守凉州,瞿钢失陷襄州,他手下无将可用。”黑袍人指出。

    呼延钺道,“莫非他会亲自带兵来?”

    黑袍人悠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江南吗?”

    呼延钺目光一振:“听候主君调遣!”

    “你去一趟襄州。”黑袍人漫步向窗前,桌案上是不久前和魏瑄一起搭建的暮苍山关城,

    他凝视着那恢弘的关城,幽声道,“务必让他有来无回。”

    只要他死了…

    宽大的袖摆如夜风拂过,连绵的牌阵轰然倒塌。

    大势即破。

    ***

    岩狱里,魏瑄倒吸了一口冷气,襄州恐怕是个陷阱!萧暥有危险。

    “叔伯只是没有送东西来,说不定是忙,你别急,过几天就……”盛忠还在磕磕巴巴道。

    “阿忠。”魏瑄霍然抬头,眸光凝定如铁,“我得从这里出去。”

    盛忠吓得张口结舌,“你要越狱?你疯了吗?”

    他片刻前还承认一切罪名,顺服地打算牢底坐穿,怎么又要越狱了?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盛忠一紧张就结巴,“这里连、连雷骥都出不去,你怎么出去?”

    魏瑄心中一沉,怎么出去?

    他秘术修为大损,右手还被冥火灼伤,怎么破出牢笼?

    就算被他冲出岩牢,之后还有玄门层层禁制,有卫宛和众玄门弟子围剿追捕,他怎么突出重围?

    硬闯行不通……

    他目光幽沉,神色冷然,握紧石栏的手骨节凸起。

    盛忠被他的眼神吓到了,“阿季,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慢慢商量…”

    魏瑄看着他憨厚的圆脸,心中怀疚,越狱这种事不该把盛忠卷进来。

    魏瑄随即道:“我胡说的,别当真。”

    盛忠松了口气。

    接着他就见魏瑄脸色清惨,“阿季,你怎么了?”

    “我……感觉不大好。”魏瑄眉头紧簇,瘦削青白的手攥紧衣襟,衣衫拽落了,露出一道流畅的肩线和触目惊心的伤痕。

    盛忠看得都疼:“阿季,你、你怎么伤那么重,我这就去找齐先生!”

    看着盛忠离开的背影,魏瑄冷静地拽起衣衫。

    齐意初医者仁心,即使他是邪魔外道,她都不会坐视他伤重。

    待会儿齐意初一定会打开牢门进来,替他查看伤势,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孤注一掷,劫持齐意初,逼卫宛放他下山!

    他明白,他在劫持齐意初之后就是万劫不复了。

    齐先生那么好的人,他恩将仇报,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

    但他别无选择。

    深夜盛忠气喘吁吁地跑在黑暗的山路上。

    雨后树影重重光怪陆离,山风阴嗖嗖地刮来,带着腐草浮萤的气息,他的背后的冷汗都收干了,山道回转处一道黑影一闪,无声跟上了他。

    第367章 夹击

    这一夜极为漫长,魏瑄靠在嶙峋的崖壁上,四周一片漆黑,偶尔有蜥蜴岩鼠爬过,尖锐的爪子刮出刺耳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抓挠在他心间。他在如煎熬的等待中,挨到了岩洞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照了进来。

    齐意初没有来,连盛忠也没有再出现过。

    看来他的越狱计划还没展开就失败了。

    以齐意初的为人,不会见伤不救,除非是盛忠根本没有把消息带到。

    他现在担心盛忠的安危。

    半晌后,一片不起眼的树叶飘飘荡荡地浮上了半空。

    玄门里禁制重重,魏瑄的秘术极为受限。他费了大半天的劲,才让一片树叶勉强地飘出了数十尺,摇摇晃晃上了一片高坡,然后借着风力拼命一跃。那树叶就脱离了他的控制,被山风刮了下去,徐徐飘落到学舍的屋檐上。

    树叶的两侧都画着眼睛,无论哪边落地他都能看到外界的情景,于是他像一只猫一样趴在屋檐上,看玄门弟子们在下面来来往往。

    卫宛回山后,玄门似乎正在准备什么仪典,他看到青锋正在嘱咐弟子们些什么。

    大概是这个原因,卫宛没有腾出手立即处置他这个邪魔外道。

    人群中,他看到了盛忠。

    盛忠看上去精神不错,这让他稍松了口气,但是不知为什么,盛忠好像忘记了他昨天的嘱托一般,若无其事地跟着其他弟子说谈忙碌。仿佛昨晚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就在魏瑄心生疑惑的时候,一阵山风刮来,他的视线就随风而荡,接着陡然一暗,好像跌落进了谁的衣袖里。

    接着,过了不知多久,等他眼前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卫宛严峻的目光。

    ***

    午时,一道加急军报送到了大梁城,北宫皓被袭,北宫达震怒,令庞岱率兵二十万南下。

    几乎是同时,远在东郡的玄门观察寮送来了一条让人不安的消息,康远侯本月中旬随着运送铜铁矿的辎车前往黄龙城,至今未归。

    谢映之闻讯断言,黄龙城已经失陷了。

    如今的形势对他们非常不利,北境,庞岱大兵压境,而南方,襄州腹地火起,黄龙城陷落,也就是说,他们面临着南北两路被夹击的处境。

    萧暥脑阔疼,一旦战事起,那么春耕囤粮扩军的新政就要被打断了。

    “北路并不足为虑。”谢映之道。

    萧暥一诧,谢先生你有没有搞错?北宫达令庞岱率兵二十万南下,还不足为虑?

    谢映之道:“这些时日以来,幽燕两州卖地成风一片乱象。仅因为卖地而起的纠纷就有数十起。不少地方已闹到了私兵互斗的程度。”

    萧暥顿时明白了,幽燕两州内部不稳,各大家族之间争利不休。北宫达不会选择在此时大举南下。

    “主公可派遣一员将领率兵前往迎战,把声势做足即可,北宫达见占不到便宜,自然就退兵了。”谢映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只是这将领的人选……”

    萧暥明白,既然要造势,这派到北境的将领还不能太没资历,否则没法唬人。

    但如今程牧派驻凉州,瞿钢失陷襄州,他麾下一时无将可派。

    他想了想:“有一个人选。”

    大司马府。

    “许慈?”秦羽疑惑的看向正搀扶他坐下的许慈。

    这些日子,秦羽的腿伤拄着拐杖已经能勉强走路了,许慈就时不时来看他。

    在萧暥看来,许慈虽然是秦羽的副将,但当年北宫达兴兵南下,他就随秦羽北上据敌过,和北宫达作战有经验。而且北宫达多疑,许慈北上,就会让北宫达心中暗生疑窦,秦羽是不是已经康复?

    秦羽却面有忧色,“他只是副将,是否能堪当此任?”

    他的疑虑不无道理。

    两年多前,北宫达就曾派左袭率兵南下,当时秦羽亲自北上御敌。

    这一战秦羽出师不利,陷入僵持后,还曾被围困在高唐,最后是刘武率兵北上支援,才逼退了左袭。他因此还总觉得欠了魏西陵一个人情,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如今北宫达再次派庞岱进兵来势汹汹,虽然不是名将左袭领兵,但庞岱也是北宫达麾下大将,许慈一个副将能打赢吗?

    萧暥眼见被他这么一说,许慈的神色明显暗下去了几分。

    他心道:大哥你这也太实诚了,这种打击人的话怎么能当着面说。出征之前,太折锐气了。

    而且这只是一场声势之仗,幽燕境内不稳,北宫达不会卖力打的,派许慈一个经验老道的副将去应付足够了。

    但这话如果实说出来,也很打击人。

    等于告诉许慈,虽然你是个副将,但北宫达这回也不会用力打,这仗没啥难度,兄弟你行的。

    这时,谢映之看向许慈,欣然道:“许将军虽然是副将,但是大司马的副将,岂是一般将领能比,当年许将军也随大司马北上高唐征战过,久经沙场,我相信大司马麾下的副将不会输于北宫达的前锋庞岱。许将军必能守住北境。”

    萧暥佩服:谢先生太会说话了。

    许慈神色顿振,目光炯炯地看向秦羽。

    秦羽道:“既然先生都那么说了,许慈你给我打出威风来!”

    “末将领命!”

    “我的十万旧部归你调遣,事不宜迟,立即北上高唐迎敌。”

    “诺!”

    看着许慈魁梧的背影,萧暥有些过意不去,其实这一仗只是声势之仗,兄弟你可以悠着点,不用死磕,固守就行。

    他悄悄扯了扯谢映之的衣袖,眼神示意:先生为何不告诉他实情?你这有点坑啊……

    谢映之淡然道:“军人只要奋勇作战,无需知道太多。”

    萧暥:……

    北境之敌就让许慈去打发,那么他们余下就只要集中精力对付潜入后方的北宫皓了。

    书房里,连枝铜灯照着大幅九州舆图。

    萧暥的长剑利落地在地图上荡了个圈:“从平壶谷往南,绕过雍州,直入襄州腹地。”

    这种出其不意绕道敌人大后方发动袭击的战术,只有他在西征时用过,北宫皓竟然学他么?

    秦羽疑道:“北宫皓色厉内茬,孤军深入的仗不像是他敢打的。”

    谢映之道,“燕州的消息,北宫皓启程后不久,东方冉也失去了踪迹。”

    秦羽浓眉簇起:“可是那个日月教的妖人?”

    “正是。”谢映之道,

    “此番应是东方冉设计,挟持康远侯潜入黄龙城,夺取城池。”

    秦羽思忖道:“北宫皓只有几千人,他们拿下黄龙城,也不能久守罢?”

    谢映之道:“北宫皓虽只有数千军队,但他拿下黄龙城后,便拥有了城内的军械物资,而距黄龙城数百里便是渑州,张繇贪婪,北宫皓可以黄龙城之军资收买张繇,换取张繇的援军,从而在襄州腹地站稳脚跟。”

    “事不宜迟,我立即南下。”萧暥果断道。赶在张繇援军到来之前,收拾了北宫皓!

    秦羽立即道:“不可,黄龙城军镇固若金汤,你若一时拿不下,身后张繇援军又杀到。你该当如何?”

    到时候,面前是黄龙城的高墙厚垒,身后则是张繇的大军杀来,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这是兵家大忌!

    萧暥果断道:“那我就赶在张繇援军抵达之前,夺下黄龙城。”

    “胡闹!”秦羽拍案道,急火都被他撩上来了,

    “大梁到黄龙城,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五日!”

    萧暥眨眨眼睛:“我不用五天,三天就够了。”

    兵贵神速,他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战!

    秦羽愕然,“三天,你飞过去吗?”

    “大哥放心,我自有办法。”萧暥轻松道,

    只片刻间,他已经思定,“我午后即刻出发。”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微微挑起眼梢,“中午我想吃红烧肉。”

    “没得!”秦羽斩钉截铁,

    萧暥:呜……吃了这顿饱的,接下来好多天可能就只能啃冷干粮了。

    秦羽沉着脸,没得商量,“不许去。”

    但如今他双腿残疾,其实他也知道,萧暥真要涉险,他根本阻止不了。

    他叹了口气,只有看向谢映之:“先生,你也说句话啊。”

    谢映之笑了笑,站起身道,“大司马,容我跟主公借一步说话。”

    书房分为里外两间,由一扇屏风虚隔开。

    正是阳春三月,窗外一树桃花开得绚烂。

    谢映之很自然地轻拢着他的肩,施然走到窗前,“此处无人,主公可以说实话了。”

    萧暥眼神飘闪,表示: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谢映之望着窗外的春光柳色,似不经心道,“即使是九州最快的骑兵,魏将军的飞羽营也不可能做到一日千里。三日之内,从大梁赶到黄龙城,主公打算怎么做到?”

    萧暥有点后悔刚才嘴快了,赶紧道:“我就是跟大哥打个比方。”

    他厚着脸皮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算吹牛,放我们那会儿,从京城到江南才五小时,两个多时辰。”

    谢映之回头看向萧暥,眸中微光乍现,“主公是想昼夜兼程。”

    “不是。”萧暥被他一语中的,赶紧否认。

    从大梁到黄龙城快马加鞭需要五天,那是正常的骑兵行军速度,也就是说,包括了沿途休息,吃饭,睡觉。

    但是如果日夜兼程,马不停蹄,那么途中的时间就能缩短一半!

    但这样日夜不停地赶路,就算人能受得了,战马也吃不消。

    所以,就只有途中换马。

    也就是说,每到一个城郡,就换马再赶路。马歇人不歇。

    以实现昼夜兼程,日行千里。

    兵贵神速,无论是北宫皓还是东方冉,都料不到他竟然能来的那么快!

    就是不知道他这病弱的壳子禁不禁得起这个折腾,不但是三天三夜昼夜不息地赶路,到了黄龙城还要打一场快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潜在风险。

    谢映之清冷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心底,“主公是想撇开大军,独自南下襄州么?”

    ***

    魏瑄环顾一圈,此间素朴规整,墙上工工整整地悬着历代玄首的墨迹,屏风上书着玄门的清规禁律,连角落里的盆栽都生得四平八稳,似乎是卫宛的境远堂?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他刚才大概是掉落在了青锋的袖子里,被带到这里了。

    他看到卫宛负手站在清规屏风前,“你知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在和苍冥族的主君下棋,用的就是那个棋台。”

    魏瑄心中一沉,他记得那是一块青苔遍布的岩石,上面隐约有棋盘纹路,看起来至少有数十年了。这里有什么蹊跷吗?

    “这是师父当年用过的,他怎么敢?”卫宛声音低沉,字字诛心,“果然是邪魔外道。”

    接下去卫宛说的话却让魏瑄脊背发寒。

    玄清子其人修雅,风仪出众,书画、棋艺、音律、香道皆精通,有不少仰慕其风度者,其中一人便是苍冥族内的一名高修,传闻两人志趣相投,听琴下棋,私有来往……

    魏瑄顿时明白黑袍人选择在哪里与他下棋的阴险用意了。这不仅是诛心,还狠狠地戳在了卫宛的痛处。

    齐意初劝道:“师兄,师父当年那么做也是为了大局,不得已而为之,且那些旧事都过去数十年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阿季恐怕也是不知道那石台的来历的。”

    卫宛毫不动容道:“我知道,映之曾嘱托过你照料他,但邪魔外道不可姑息,两日后便是各级弟子的考核,主持完后我就处置他。”

    魏瑄心中一沉,这两天,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第368章 夜奔

    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所以,主公是想独自南下么?”

    “先生何出此言?”萧暥眼神飘闪,眼尾还不老实地撩起,狡辩道,“我只是喜欢轻装远行。”

    他竟还当做游猎了?

    谢映之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看来此人不会老实交代了。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从大梁到黄龙城,大军日夜兼程,且要保持速度,便要途中换马。”

    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抬起萧暥的手,就势握住修长的手腕,眸中微光乍现,“然而路过的郡城提供不了那么多战马,主公就只有撇开大军了。”

    说着身形悄然一转,轻软的衣袂飘逸如风般拂过萧暥眼前,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背靠窗台,被抵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靠,这身法!

    萧暥避无可避,只得跟谢映之清冷的目光相对。

    窗外正是阳春三月,灼灼桃花照着他一袭青衫,纷繁的花影倒映在那清透无尘的眸子里,顿时看得人目眩神迷。乃至于都忽略了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剔透空灵宛如清籁,“主公想率几名亲随先行南下,是不是?”

    谢映之逼供一向很有一手,从来不需要疾声厉色威压逼迫,相反,温柔地让人无法抵抗。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萧暥不懂了:谢玄首是男人罢?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轻柔地拨开他肩头的落花,所说的话却字字通透明晰,“大军南下兴师动众,北宫皓必有防范。”

    “所以主公想脱离大军,率先赶到黄龙城,给他个措手不及,是也不是?”

    萧暥被他一语道破,退无可退又狡辩不过,忽然灵机一动朝着屏风那侧大声道,“大哥,我想问你件事!”

    谢映之微诧,他还讨救兵?这倒是出乎意外……

    秦羽腿脚不便,隔着屏风答道:“何事?彦昭,你们进来说?”

    萧暥如获大赦,去扯谢映之的袖子,“先生,大哥让我们进去。”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一笑,“小宇,你想问什么?”

    萧暥:靠,他怎么这样?一言不合就揭马甲!

    言外之意,你别忘了你自己是谁?那是你大哥吗?你冒充萧暥还挺入戏啊?你这是想自己去坦白,还是让我替你解释一下?

    萧暥顿时虚了,这些年他在原主的壳子里都待习惯了,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隔着屏风传来秦羽的声音,“彦昭?”

    谢映之淡淡笑睨着他。

    萧暥彻底蔫了,可怜巴巴:“大哥,唔,没事,就是问问今天中午还有肉吃吗?”

    “没有!”换来依旧斩钉截铁的回答。

    萧暥:……

    大哥指望不上了。

    萧暥终于技穷了,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作战计划说了一遍。

    ……

    谢映之听完,略作思忖:“主公身体不可劳累过甚,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断不可取,且张繇若要集结军队也需一两日,你五天之内赶到黄龙城足矣。”

    萧暥心中意外一喜:“先生这是同意了!”

    “襄州之战火需迅速扑灭,以免影响屯田备战之大势。”谢映之道,

    其实,萧暥提出要在襄州打一场快战,速战速决,以免影响屯田搞建设的全局战略,和谢映之所想不谋而合。

    在谢映之看来,襄州、北境的战火目前都还是局部之力。对于北境,只需稳住即可,倒是襄州,黄龙城深处腹地,又是兵工厂所在,襄州战火要迅速掐灭,不能影响全局之势。

    谢映之道:“北宫皓不足为虑,但东方冉主公如何应对?”

    东方冉心思阴诡,精通邪术毒物,防不胜防。

    萧暥瞥向谢映之手上的指环:那个,再借一下?

    谢映之轻拨开他的手:“日前我在主公身上所绘之图,可抵摄魂箭之类秘术袭击,与玄门指环等同,不必再多此一举。”

    萧暥心想也是,西征的时候,你都把玄门指环几传手了?呜,这次不借了……

    谢映之没有告诉萧暥,东方冉恨他日久,若让东方冉看到玄门指环戴在了萧暥手上,难免迁怒于萧暥,不知会出什么阴毒的招数对付他。

    谢映之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仅有玄门指环也无济于事。主公若想南下,我需和你一起去。”

    “不可。”萧暥立即道:“先生若离京,谁来稳定大局?”

    如今北境和襄州同时火起,若没有谢映之坐镇京城,他如何敢轻易南下。

    谢映之从谏如流:“既如此,只有再充个电?”

    萧暥一诧:啥?

    他接着就想起潜龙局时谢映之跟他连线,远程指导他找到武库、撬开金锁,两人配合默契,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

    但是潜龙局上他们之间相隔不过百尺,而现今,黄龙城距离大梁可是有千里之遥啊!

    萧暥道:“续航跟不上吧?”

    谢映之点了点他胸前,“主公身上有我的记号。”

    萧暥:“这图还能增强信号?”

    谢映之莞尔:“不妨一试。”

    但是连线就要亲密接触。

    萧暥连忙表示:“大哥在里头,这里不方便罢?”

    谢映之失笑:“军情如火,主公还要挑地方?”

    就在这里。

    萧暥:……

    春日晌午,水波般的树影洒落窗檐,庭院里花明柳暗,熏风扑面。

    萧暥坐在窗沿上,见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

    在大雍,文人雅士出门都是会带巾帕,春夏拭汗,会友饮酒品茗后也可揩拭,以免仪态不雅。

    谢先生的巾帕尤为与众不同,薄如蝉翼,轻若丝羽,也许是应季,那帕子也是春意盎然——那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水绿色,清新淡雅。

    萧暥正不着调地想:‘他怎么连巾帕也是绿的?’

    忽而眼前恍如碧波一荡,清风徐来。那方轻纱已如烟柳般垂下眼帘,遮过了他的视线。

    萧暥:靠,不要!绿盖头!

    他还来不及抗议,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已托起他的下颌,欣然俯身,顺滑的长发随之逶落肩头,微凉柔润的唇贴上了他的唇畔。

    隔着似烟的青纱,他的唇如初春一抹柔红。

    萧暥的思绪顿时断线了。

    窗前,桃花细柳熏风拂面,隔着如雾轻纱,唇瓣温濡的触感深深浅浅,朦朦胧胧,仿佛含住了一朵娇软的花。

    谢映之气息悠长,秀美的唇轻软如云,缠绵厮磨间浅尝轻吮、循循善诱,薄雾般的轻纱飘飘渺渺隔在唇间,不知不觉里,仿佛被春雨洇湿了一片氤氲。

    枝头花落无声,唇舌相缭间,萧暥都分不清是馥郁的花香,还是谢映之身上幽淡玄远的孤香,似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又似无处不在…

    他脑子里晕乎乎地想着,为什么还没有信号?难道是打开方式不对?

    呼吸交缠间,谢映之抵着他唇畔轻道:“玄门结契后,需要循序渐进。”

    温热的气息透过纱,激得萧暥不禁一颤。

    循序渐进?就是说要比上一回更进一步的意思?还是说每一回都不能是相同的方式?

    萧暥忽然坐直身子建议:“我们改变一下方式试试?”

    谢映之饶有趣味:“嗯?”

    萧暥指了指自己的盖头,刚想表示先生你戴这个盖头,让我来!

    就在这时,秦羽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彦昭,你们还没有商量好吗?”

    两人同时呼吸一顿。

    萧暥急着要揭去盖头,谢映之悠然按住他的手,忍着笑回道:“大司马,我正在跟主公商议,片刻就好。”

    萧暥压低声音:“片刻你好得了吗?”

    谢映之似笑非笑:“小宇你再加把力?”

    萧暥不服了。以为他不行?

    说起来他才是主公吧?哪个主公是被自家谋士压在窗沿边的?

    萧暥也不管什么红盖头绿盖头了,军情紧急,大哥又在催,他得速战速决。

    他抬手掂起谢映之清致的下颌,干脆利落地亲了下去,一边还自我催眠:隔着轻纱,他这不算亵渎……

    细腻的肌肤相触,唇瓣绵软交缠,甘醇幽淡的滋味入口,可无论他怎么卖力,还是连不上。

    萧暥懵逼了,怎么老是充不进电?

    军情如火,他只有更用力地舔吮,他就吃甜润软糯的香草奶油雪糕了。

    谢映之的唇色泽柔淡,弧度优美,哪禁得起这样毫无章法地乱啃,不禁连连后退,轻喘着笑道:“不是你这样的,小宇,你这是想吃我?”

    萧暥老脸一红,他确实没经验,也没主动亲过谁,除了溯回地里落水后神智不清时,他胆大包天地强吻了魏西陵。事后魏西陵要面子,没找他算账吃了个哑巴亏,估计也够郁闷的。

    他正浮思乱想,一只轻若落羽的手抚上他平坦的腰腹间,“主公是饿了罢?”

    萧暥的肚子诚实地响应了一声,他等秦羽的红烧肉都等半天了!

    可是他肚子饿了,嘴唇麻木了,快没力气了,怎么还没连线上?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不会是这充电接口有问题罢?比如说接触不良?

    萧暥诚实地提出质疑,“还有什么更快的连接方式吗?”

    “比如换一个接口?”

    谢映之失笑:“小宇想换哪个接口?”

    换哪个接口?萧暥怎么知道。

    他挑起眼睫,懵然问道:“还有哪些接口?”

    隔着朦胧轻纱,那眉眼纯然又媚致。

    谢映之轻咳了声,似有不便道之处,“目前还无需如此。”

    他说罢安抚起某只因充不进电而毛躁躁的狐狸,“这不是打仗,不是越用力就越能连上线,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我们可换个方式试试。”

    声音轻如霰雪,“我来教你……”

    说罢他悄然抬起萧暥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唇瓣,指尖轻轻辗转间,勾勒出优美的轮廓。不见声色,却又胜过一切声色。

    萧暥只觉得触感温软,恍惚间,指尖湿而暖地一触滑入口中。

    萧暥的脸颊顿时一热,只觉得温润的气息湿濡了他的指端,谢映之薄唇微启,一双琉璃般不染烟火的眼眸更是看得人昏眩,“小宇,你先要对我有所感觉……”

    另一边,秦羽等了片刻还没动静,勉力起身拄杖向外走去。

    接着他骇然睁大了双眼。

    ……

    出征前,萧暥还是吃到了他心心念的红烧肉,只是有件事让他感到颇为意外。说起来他才是要出征的那个罢?

    秦羽殷勤道:“我特地吩咐厨下做几个清淡的菜。映之啊,你稍微吃一点。这人间烟火,也别有滋味。”

    萧暥懵了:大哥,你管叫他什么?

    谢映之无比自然地答道:“多谢大哥。”

    萧暥:等等,你们怎么回事?你们不对劲……

    午后,萧暥点五千骑,浩浩荡荡南下襄州。一出大梁,他就悄悄脱离大军,率一队轻骑先行南下。

    ***

    次日,北宫皓派出的使团到达渑州,此番东方冉亲自游说张繇,并随行带去上百副甲胄刀剑、数千箭矢的见面礼,提出了和张繇联手,以黄龙城军镇为根据地瓜分襄州的计划。

    襄州屯田已有一年多,良田千顷物阜民丰,张繇早就垂涎三尺,东方冉又提出,张繇若与北宫皓结盟,还有黄龙城大批军械装备馈赠。

    张繇大喜,满口同意他瓜分襄州的计划,并派潘悦为将,率精兵两万,浩浩荡荡开往黄龙城。

    黄龙城,

    北宫皓踌躇满志地登上城头,放眼望去,城中尽见火光闪烁,旌旗飞扬,到处有持戈的重甲武卒在巡逻,青粼粼的甲胄反射着幽森的火光。

    一想到此处萧暥经营了一年,如今却是他的地盘,北宫皓心里就莫名地畅快,

    他得意道:“萧暥此时大概也知道黄龙城被我所占了罢?”

    “大梁城应该收到消息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铁鹞卫都尉徐放答道。

    徐放这个人面容精瘦,目光阴沉锐利中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韧性,对任何敌人来说,都是个难缠的对手。

    徐放道,“萧暥闻讯必率大军来救,我们要早做准备。”

    北宫皓不以为然,“军师早已前往张繇处游说,许以重利,必能说得张繇出兵。”

    徐放道:“我们也不能一味依赖外援,张繇贪婪,图利而来,世子也要防之。”

    北宫皓轻蔑道:“我岂不知张繇乃豺狗之辈,我怎会仰赖于他,即使张繇不来,萧暥也攻不下黄龙城。”

    “黄龙城壁垒森严固若金汤,城内还有强弓数千,羽箭十万,粮食物资充裕,萧暥若没有数万大军休想攻城。但萧暥现在又无法提大军来救援。”北宫皓得意道。

    徐放问:“为何?”

    北宫皓嗤道:“你们这些武人只知道打仗,丝毫不懂庙堂运筹。平壶谷之事后,我们不仅可反诬萧暥袭击我朝觐天子的车队,父亲更可以此为借口,举大军南下。北境大兵压境,萧暥还敢抽空兵力前来援救襄州?他雍州的老巢不要了吗?”

    他说到这里得意大笑,“萧暥此时是两头失火,首尾不能顾,只有疲敝奔命的份罢了。”

    “更何况大梁到黄龙城千里之遥,骑兵最快也要五六日才能抵达,那时张繇的大军早就赶到了。萧暥远来人困马乏,我们正好合围萧暥于城下!”北宫皓踌躇满志。

    此番必要生擒萧暥,一雪当年割发之恨!

    徐放眉心抽跳了下,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仿佛是出于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

    “世子,我请埋伏一支军队于黄龙城北。”徐放突然道。

    北宫皓挑眉:“为何?”

    “萧暥用兵诡诈,善于出奇制胜,不得不防。”说着他扬鞭一指:“黄龙城北二十里,有一处鹰嘴口地形险峻,是从大梁到黄龙城必经之处,若遣一支精兵若在此扎寨,不仅可以和黄龙城互为犄角,萧暥远来疲惫,还可以逸待劳,截杀他于半道!”

    截杀萧暥?北宫皓心中一动,“好,你去准备吧!”

    徐放领命而去。

    北宫皓看着他的背影,阴郁地眯起眼睛,一道夕光正照在黄龙城连绵的城墙上。

    黄龙城上空战云密布。

    等着萧暥的,将是铁壁金城十面埋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已经展开。

    ***

    这几天,魏瑄想了无数的出逃计划,都被一一否决。岩牢四周都是坚实的石壁,即使他会遁地之法,也无处破出,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卫宛还真是看得起他。那就只剩下一个方法,用玄火烧断石栏。

    每一根石栏都有碗口粗,石栏上还刻满符文,他必须精确地控制好火候,若不慎触及符文,就会触发禁制。但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雷戟兽。

    雷戟兽暴躁易怒,因畏惧他,才不敢作声。如果他一旦离开岩狱,那雷戟兽又要咆哮嘶吼,这简直就是天然的警报,难怪卫宛要将他关在此处。

    但他没有选择了,今天是他最后的出逃机会。

    思懿堂前,今春第一季的季考正在进行。卫宛亲自监考,四下鸦雀无声。

    虽然这将大部分玄门弟子都集中于思懿堂附近,但玄门的防卫一点都没有松懈的迹象。

    从清早等到傍晚,魏瑄没发现任何机会或者疏漏,不愧是卫宛,那么多人的考试,竟秩序井然,一丝不乱。

    眼看一天的考试即将结束,他不能再等了……

    天色渐暗,魏瑄屏息凝神,一簇微弱的玄火在指间荧荧燃起,围着石栏结成了一道纤细的火环。

    他暗暗催动真气,一点点收紧火环,细细碾磨着石栏。

    碾磨的过程是漫长而精细,极为耗神,从黄昏到夜里,不知不觉,一轮晓月已悬在山间。

    玄火细密地燃成一道金线,在暗夜里若隐若现。

    魏瑄全神贯注,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那真是铁杵磨成针的工夫。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魏瑄一惊,立即收起玄火,仓促间受伤的右手抑制不住轻颤了一下。一丝火星溅到了符文的边缘,符文随之幽幽地亮了起来。

    魏瑄心中一震,糟了!

    几乎是同时,脚步声已近在咫尺,魏瑄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和这大宝贝关在一起,你这待遇不错啊?”黑暗中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

    魏瑄心中一惊,墨辞?!

    “你怎么来这里了?”

    墨辞二话不说,拿着钥匙就去开牢门,“机会只有这会儿。”

    魏瑄诧然:“你偷来的钥匙?”

    “会说话吗?我看你是在这里蹲上瘾不想出来了?”

    墨辞瞥了眼趴在地上的雷戟兽,“那就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告辞!”

    “等等!”魏瑄立即道,“墨师兄,我出去有要紧事。”

    幽暗中他眸光一闪,“阿忠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在看到墨辞时,他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果然,墨辞随手一挥,石栏上的符文便瞬间熄灭了,“这里的禁制都已经在我们掌控中了。”

    那夜盛忠走在山道上,墨辞悄悄跟了上去。三言两语就从盛忠处套出了情况,随即墨辞带他去见了齐意初。

    “趁着师姐拖住卫夫子,你赶紧跟我走。”墨辞扔给魏瑄一瓶创伤药和一套干净的黑衣,

    “齐师叔?”魏瑄一怔。

    那雨夜和黑袍人的一局棋后,他已是邪魔叛贼,他接过衣裳,不禁道,“她还相信我?”

    墨辞道: “师姐还让我转告你,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方她一定能补全,不要再因此受制于人。还有。”

    他罕见地认真起来,“她还说,阿季你修的是玄火,你才是照亮乱世,燎尽一切魑魅魍魉的火焰。”

    魏瑄心中一震。

    他曾跟齐意初说过,那人是雪夜幽窗前的一点灯火,是他荒寒一生中,唯一鲜亮温暖的色泽。

    他就像那扑火的飞蛾。

    齐意初这是在告诉他:不要依靠他人给予的温暖,不要在往事的余温里蹉跎岁月,不要在心魔的障影里彷徨不前。

    因为你才是火,是照亮乱世,燎尽黑暗的玄火!

    你要成为他的依靠,为他披荆斩棘,举火执炬。

    黑暗中,魏瑄墨撤的眸中流过深沉的情绪。他迅速换好衣裳,微寒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惊心的决然。

    他迅速穿好衣裳,墨辞又把一柄剑和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竟是他丢失的那支骨笛!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那次和雷戟兽的大战中,被孙适扔到了地缝里,他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还来不及道谢,就听墨辞道,“哎,这大宝贝怎么这么安静?”

    被他那么一说,魏瑄立即也觉不对,雷骥好像是睡着了?

    接着他想起来,他刚才专心灼烧石栏的时候,有一阵恍惚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笛声。

    但是,只有玄清子的笛声才能让雷戟兽入眠……

    “别愣着了,快走!”墨辞催促道。

    沿着山路,所有的禁制都被屏蔽了,墨辞对怎么溜下山极为熟悉,可谓轻车熟路。

    所以他们一路上畅行无阻。很快就看到了山门。

    一盏风灯幽幽照着,盛忠牵着马站在山门前。

    此去一别,山高水阔,乱世汹汹,后会不知何年。

    盛忠把马缰交到他手里时眼眶就红了,“阿季,一路保重。”

    “你也保重。”魏瑄重重地抱了抱盛忠,利落地翻身上马,又向墨辞深深看了眼,拱手作别,策马而去。

    山道蜿蜒,草木丛生,清冷的月光下,他孤身纵马,一骑绝尘奔赴风云万里的沙场。

    墨辞凝目送他远去,慨然道:“今日一出这山门,便是龙游入海,鹰翱九天。他将是横扫乱世,一统天下的王。”

    盛忠抽着鼻子,不解地问:“师兄你说什么?”

    墨辞笃定道,“我不会算错。”

    然后他拍了拍盛忠肩膀,“回去罢,卫夫子该要找我们算账了。”

    盛忠这才后怕道:“卫夫子不会把我们也关进岩洞里罢?”

    墨辞笑嘻嘻道,“那可不好说了,记住,你是主犯,我是胁从,就那么说定了。”

    “墨师兄,你不能不讲理。明明你是主……”

    “好,那将来从龙之功也归我。”

    “喂,墨师兄!”

    远处山巅,寒月下,有一人潇然独立,手中一支玉笛,霜白的衣摆在夜风中飒飒飞扬。

    第369章 战机

    三月春雨连绵,黄龙城巍峨的城墙笼罩在一片苍茫的雨幕中。两千士兵结成森严的军阵,浩浩荡荡从北门开出。

    徐放将黄龙城的城防交给马孚,“若有敌来犯,立即举烽火为号。”

    “是,将军!”

    在徐放看来,马孚虽是个来自燕北的低级武将,但也在辽州雪窝子里和关锁军拼杀过的,悍勇自不必说。而且黄龙城坚不可摧,城中军械粮草充足,还有八千甲士把守。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守住。

    余下的,就只要等张繇的援军抵达就行了。

    ***

    渑州

    张繇心满意足地收了东方冉带来的丰厚的军械物资后,满口答应借兵之事,又下令潘悦率两万大军前去增援黄龙城,共图大计。

    但是才走出浮阳城外十里地,东方冉就发现不对劲了,这行军的速度是越来越慢,走走停停。

    他掀起车帘问,“大军为何如此缓慢?”

    潘悦骑在马上一猫腰道:“先生,这不春季多雨嘛,道路难行,怕先生马车劳顿。我下令放缓行军。”

    东方冉心中冷笑,他听话听音,这哪里是天雨难行,不过是想拖延行军的日程。

    没想到这张繇虽为一方诸侯,做事却像市井小贩一般,乃真小人。他既贪图他们带来的丰厚的军械物资,又不肯真的出兵。所以让潘悦放缓行军,以拖延时日。渑州到黄龙城三天的路程,给他拖上十天半个月。

    等到他赶到仗都打完了,他说不定还可以趁着鹬蚌相争,收点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东方冉阴声道:“将军如何肯加快行军?”

    果然潘悦嘿嘿一笑,“当年萧暥夺了都昌城时,禄铮就找到我家主公,许诺将成川、河源、西柳三座城送给主公以为答谢,求主公出兵增援。但这三座城虽然有鱼米之利,依旧是小小的郡城,人口加起来不足万户,太小家子气了。我想北宫世子的胸怀肯定不是禄铮能比的。”

    东方冉豁然明了,这是要加价。

    他道:“世子和张将军诚心结盟,瓜分襄州,夺下的城池,自然是你我各半。”

    潘悦追问道,“城池有大有小,怎么分?”

    “张将军想怎么分?”

    潘悦道:“黄龙城军镇已归世子,襄州余下三座大城:安阳、都昌、襄远。安阳城归世子,都昌和襄远归主公,如何?”

    东方冉冷笑,张繇还真会挑地方。

    从地理上说,都昌、襄远两城都在黄龙城以南,只有安阳在黄龙城以北,也就是说,如果萧暥要率军夺回,势必由北往南打,安阳城和黄龙城便首当其冲,要承受兵锋的压力,张繇这是要让他们顶在前面挡刀。

    而且,相比安阳城邻近广原岭,有匪患威胁,都昌、襄远都在襄州腹地,都昌城曾是禄铮首府,襄远是朱优首府,府库充盈。张繇真是会打算盘。

    但是如今,这些城池都还是在萧暥手中,至于夺下来之后归谁,那就是后话了。先答应下来也无妨。

    喁稀団C

    东方冉阴森森地笑了下,“就依将军所言。”

    潘悦爽声道,“先生痛快!”

    “传令三军,加速行军,务必在三天内到达黄龙城!”

    ***

    安阳城,郡守府大堂。

    “高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伏虎急得坐立不安。

    旬日前,他听说有人竟把大统领的地盘给夺了,那还了得!他和狍子一商议,留下黑柱子守山,偷偷调集了两千余人杀下山要去抢回来,结果才到安阳城就被高严给拦了下来。

    高严道:“攻城略地不是打家劫舍,岂能儿戏。”

    一旁的狍子不干了,“兄弟们又不是没上过战场!北狄蛮子都被我们打得满地找牙!”

    高严默然看了他一眼,心道那是因为有魏西陵的指挥。

    而且,北狄草原一望无际,没有城墙沟壑,适合野战。而黄龙城却不同,高墙坚垒,固若金汤,城头敌楼林立,要攻黄龙城,将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

    高严虽是文人,但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身为一州之长也都读过兵书,懂得最基本的兵力计算。

    一般而言,攻打一座郡城的攻防比例为一比三,但像黄龙城这样的军事重镇,则可达到一比五,甚至一比十。

    也就是说,北宫皓即使只有五千人守城,也需要有一支三万人的军队才能攻城。

    而实际上,斥候探知北宫皓拿下黄龙城后,城中重甲武卒已经投降,如此一来,黄龙城的守城军队就达到了一万人的规模。那么攻城的军队就需要至少五万以上!

    别说是伏虎他们这区区两千山匪,就算是安阳城的一万余守军倾城而出,都只能铩羽而归。

    更何况黄龙城内还有兵工厂,城中军械充足,数万箭矢,光破甲箭就有五六千,恐怕大部分士兵还没机会冲到城墙前,就被敌楼上密集如蝗的羽箭给射杀了!

    但这些话伏虎和狍子根本听不进去。在他们看来,这些读书人就是胆怯畏战!

    狍子嚷嚷道:“怕他个鸟!山寨的兄弟们没一个软蛋!”

    “走!老子这把开山斧好久都没开张了!”

    真是好言难劝要死鬼。高严沉着脸,若不是因为萧暥,他根本不想和这些山匪打交道,但本着能为主公保全一点实力,便保全一些的想法。高严厉声道:“本官是一州之长,没有命令,谁敢走出这里!”

    “老子本来就是匪,只听大统领的话,伏虎!走!”

    “郡司马何在!”

    郡司马裴啸率兵前来拦截,被伏虎一脚踹开,“你们算老几!敢挡老子的道!”

    随即他拽开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门外,幽深的长廊里,吹进一阵湿寒的雨气。

    黯淡的光影中,一行穿着雨布帷帽的人正迎面走来,他们步履轻捷,身形矫健。

    狭路相逢,只见为首那人身材高峻,湿薄的雨布遮过眉眼,仅露出白皙清削的下颌,色泽柔淡的唇沾着雨珠,莹莹水润,弧度优美的唇线却紧绷着,显出分明的棱角来。

    伏虎莫名看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伸出大手推搡:“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啊!”

    对方默然拽住他的手腕就势一翻,看似没用多大力气,伏虎嗷了声就被单臂反折到身后,庞大的身躯像个陀螺般跌了出去。

    他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再战,那人已步履带风,径直穿过长廊,并利落地抛下一句,“跟上!”

    那声音很淡,掺糅着一丝低哑的倦意。

    他身后的几人立即迅速鱼贯而上,从伏虎身边走过。他们无一例外地脚步矫健,带着一股雨夜的寒冽。

    其中一人走出几步,回过头不耐烦道:“主公让你们跟上,没听到吗?”

    “主……主公?”伏虎懵了

    随即就见那人推高了帷帽,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不屑地看着他们。

    “云副将?!”伏虎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磕磕巴巴地指着最前面那人的背影,“大统领?”

    但这怎么可能?

    萧暥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做梦吧?

    云越一脸鄙夷地用马鞭敲了敲伏虎的脑门,“对了,你刚才骂谁是狗?”

    伏虎顿时如五雷轰顶,惨道:“云副将你看我这张狗嘴,我哪知道是主公!”

    ***

    大堂上,高严乍见萧暥也是大吃一惊。大梁到安阳城千里之遥,真有缩地成寸之法?

    紧接着他就发现萧暥脸色很不好。

    他容色薄寒如冰,眉梢眼睫还凝着雨沫,因为日夜赶路,他眼底渗着血丝,眼尾习惯性挑起时便透出了一股摄人的寒艳来。

    “文直,襄州形势如何?”他略去寒暄道。

    高严立即将这些天来收到的军报都呈了上来。

    萧暥迅速翻看,一边询问高严襄州各郡的兵力部署。

    狍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东张西望一番后,凑过去问云越:“云副将,主公这次带了多少大军来?”

    云越斜眼看了看他,不搭理。

    西征的时候,狍子和云越就有过节,狍子眉心还被云越用剑挑出了一点‘美人痣’。

    狍子早忘了这茬,还不识趣地又挨近了点,按捺不住道,“大统领亲自率军前来,是不是要带兄弟们干一票大买卖了?”

    他仰着脸,口中的热气都要呼到云越脸上了。

    云越嫌弃地摸了摸鼻子,偏开头道:“十人。”

    “啥?”狍子没反应过来。

    云越嘲讽地挑起眉,“主公此来只率轻骑十人。怎么,怕了?”

    “十人!”狍子顿时失声一嗓子吼了出来。

    这下,连站在前面的高严也听到了。

    高严嘴角微微抽搐几下,拧眉道:“如此,主公和先生必定已经思定了良策?”

    “并未。”萧暥简短道,说着放下军报,径直往里走去。

    高严脸色骇然。他什么意思?

    所以他只带了十个兵来襄州,并且连个作战计划也没有?他还真是来游猎的?

    高严询问地看向云越。

    云越低声道:“主公向来随机应变。”

    在萧暥看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倒不如干脆没有计划。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高严面色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越道:“太守这里可有饭食?”

    高严一怔,这都深夜了,莫非萧暥还没吃饭?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大梁到安阳千里之遥,萧暥那么快赶到,显然是昼夜兼程,赶紧招呼手下快去准备饭食。

    大堂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四周哗哗的雨声。

    铜灯下,案上铺展开的襄州二十六郡地形图,萧暥迅速将各方兵力部署标志于图上,然后站在案前陷入凝思。

    有些人是天生的统帅,一旦靠近了战场,自然就知道这仗该怎么打。

    一将有一将的风格,相比魏西陵深谙兵法韬略,军纪严明,战术精湛。萧暥却恰相反,他没读过几本兵书,打仗也是随心所欲。

    他十多岁在崇山峻岭里剿匪,一开始就是实战,打的就是手感。

    战场上他狡诈如狐,凭敏锐的嗅觉和机变把握战机,与其说实战经验,倒更像是一种天性和本能。

    屋内的灯光照得他肤色如雪,眉目乌沉,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挑落淡淡的虚影,但那双眼睛却丝毫不见倦态,眸光流动间明彩摄人。

    “报—— ”

    一名哨探匆匆进来,“徐放率领两千余人马出城,在黄龙城北驻扎!”

    高严脸色骤然一紧,不妙!

    徐放这一手极为老辣,不仅截断他们南下救援黄龙城的道路,还可以与黄龙城守军互为犄角,内外接应。

    “我不去黄龙城。”萧暥清冷,马鞭在地图上随便点了点,“我去这里。”

    “都昌城?”云越和高严同时一诧。

    都昌城在黄龙城西南处。这样可以绕开徐放的伏兵阻截。

    但绕道而行不但耗时,而且大队人马南下,徐放的斥候探马不可能不知道。

    等等,萧暥有大队人马吗?

    萧暥道:“我率轻兵十人绕道前往都昌城,调取都昌守军,从西向东,攻打黄龙城。”

    云越心中一震,徐放只顾防着北面,必然不会料到,他们是从西南面打过来!

    “主公不可!”高严立即劝谏道,“都昌城只有五千守军,就算是倾城出动,也攻不下黄龙城啊!”

    萧暥道:“还有新兵营的三千人。”

    高严连连摇头:“这些人是今年征兵刚招募的民夫,才训练了一个月,让他们去攻打黄龙城,岂非送死!”

    云越也道:“主公,徐放离黄龙城二十里扎寨,就算他一时没料到主公会从西面打来,但黄龙城一开战,烽火一起,徐放必然率军回援,到时候便成前后夹击之势。”

    高严又道:“云副将所虑甚是!而且主公绕道都昌城,途中又要耗费时日,到那个时候,怕是张繇援军也到了!”

    三路大军将会齐聚在黄龙城下,对他们这几千攻城的民兵形成合围之势!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萧暥眸中寒芒一闪,“我就是要等张繇援军到来。”

    这回云越也愣了,他们昼夜兼程而来,不就是为了抢在张繇援军赶到之前夺下黄龙城?他还嫌敌不够多?

    第370章 兵道

    雨夜声寒,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侍从端着宵夜进来。

    漆盘里盛着熬豚和菜蔬,还有一份热腾腾的羊羹。高严向来节俭,今夜加了两道大菜,倒让侍从有些意外,思忖着该是来了客。

    他谨慎地跨入门,就见清冷的厅堂里,高严负手独立于案前,眉宇深蹙,案头铜灯寂寂照着桌上舆图。

    他左右环顾,却不见有客。唯有空中还依稀留着一缕湿寒的雨气。

    萧暥早已经走了。

    戎马倥偬,难有停留。

    高严叹了口气,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拿下去罢。

    他原本见萧暥形容清削,气血苍白,烛火下都不见颜色,便让伙房多备两个菜,现在看来,早知道还不如就热几个包子,说不定萧暥还能赶着吃上几口。

    窗外夜雨飘摇,一如这飘摇的乱世。

    此去都昌城还有百余里,路途遥遥,沙场凶险,风雨满征衣。

    ***

    雨夜,马蹄激起泥水飞溅。林间寒雾中隐约有两点萤火如影随形。

    “主公,此间有探马游骑。”云越道。

    萧暥早就看到了。徐放不愧是铁鹞卫头目,看来他不仅驻守要冲,还在黄龙城周边广撒探马。

    萧暥沉声道,“跟上,不用管队形!”

    随即一夹马腹,战马疾驰如电。身后的十骑,紧跟着在林间呼啸而过。

    夜雨路滑,林间疾驰很考验马术。果然那几个探马只跟了片刻,就放弃了追踪。

    深夜,鹰嘴口,徐放大营前亮如白昼。

    数十支火把照明下,士兵们满身泥水奋力地挥动手中的铁铲,挖掘壕沟陷坑,铸造工事。

    中军大帐里,徐放一边看各地线报,一边烤着火盆去潮。

    “都尉,探马回来了。”

    军帐掀起,一名身披雨布的士兵进来。

    徐放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衣服,“如何?”

    “报将军,未见敌军,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队人马,绕过此处,向西南方去了。”

    徐放立即警觉道:“多少人?”

    “十人左右,队形散乱。”

    徐放心道,才只有十人,闹不出什么风浪,这大概是往来的乱兵草寇了。

    “将军,是否要追击?”

    徐放抬头看看营外这连天雨幕,“不必了。”

    夜雨路滑,林中很容易迷失目标,就算是有游骑探马,区区十人,也犯不着大动干戈。

    当务之急还是挖好壕沟,建起工事,布下连弩,扼守隘口,静待萧暥南下的大军更为重要。

    ***

    都昌城。

    清早熹微的天光里,守将赵义登上城楼例行巡查。茫茫雨幕中,就见广袤的原野上,一队人马向东门疾驰而来。哪里的军队?

    片刻后,赵义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低声问云越,“主公何时到的襄州?”

    进城后萧暥简单了解了一下都昌城的兵力部署,和高严所说相差无几。

    都昌城有守军五千人,都是之前魏西陵训练的精锐,除此之外,还有三千刚招募的民兵。但这些新兵只训练了一两个月,还没上过沙场,若说是拿着刀剑的农夫也不为过。

    所以凭都昌城目前的几千兵力,守城尚可,若要分兵去攻黄龙城是不可能的。

    “留下三千将士驻守城防,其余人立即到大校场。”萧暥道。

    兵力的优劣不在于多寡,而在于怎么激发战力,在于如何调配。

    片刻后,数千士兵列阵于城楼下,风吹掀起阵阵雨幕如雾飘过。

    萧暥容色苍寒,默然按剑登上点兵台,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缓缓移动。尤其是那三千新兵。

    他们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流民,在诸侯混战的乱世里挣扎求生。直到襄州屯田新政,给了他们农具和耕牛,只要开垦荒地,就能拥有土地田舍和安稳的生活。无数人从各州郡扶老携幼举家带口地投奔而来。在乱世风雨中,终于有了一片安居之地。

    这两年来,襄州屯田千顷,物阜民丰。上月,襄州开始征兵,百姓纷纷投军。但为保证耕种,高严规定每户有两名以上男丁者,方有一人可应征从军。这些人从军,不仅是想立军功,也是护卫襄州,护卫他们的土地田产。

    阴沉的天空下,旌旗飞扬,萧暥扶剑而立,朗声道:“襄州军的将士们,无论你们来自哪里,如今你们在襄州扎下了根,这里就是你们的乡土,有你们的土地和族人。现今,有人侵夺襄州的土地,占领黄龙城,该当如何?”

    “把他们赶出去!”“夺回黄龙城!”士兵们纷纷呼嚎响应,声震如雷。

    萧暥眸中凝起寒芒,倏然抬手,嘈杂的声响立即平息下来,四周只有一片静默的吸气声。

    他明白,战场上光有决心是不够的,这些新兵毕竟没有上过沙场,也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的磨砺。但是这个乱世已不会给他们慢慢磨砺成长的机会。

    他们的第一场仗就要攻下黄龙城军镇,是硬仗中的硬仗!

    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激动,甚至有些人握着戈矛的手都攥紧了微微颤动。

    微小的细节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到过因为过于紧张,临战拉不开弓的士兵。

    他清利的目光掠过军阵,“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没有经历过战场,没关系,谁不是从新兵过来的!”

    “我第一次上战场不仅脱离了大军,还捅了山匪窝。”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一念飞闪。

    ……

    初夏,南方潮湿的丛林间,雨后空气中有木叶清香。

    军帐里,魏西陵刚结束了一个军事会议,正凝目看着舆图,刘武忽地掀开军帐大步进来。

    “何事?”

    “少将军,那个萧……”刘武支吾道,魏西陵让他看着萧暥,结果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魏西陵似有预料,目光冷峻地抬起头,“他去哪里了?”

    刘武硬着头皮,“说是去林子里打兔子。”

    魏西陵眉心一蹙。

    父亲三令五申不许擅自行动。萧暥不仅擅自行动了,还拐带了几名士兵跟他去抢山头。

    “备马!”魏西陵疾步走出军帐。

    隔着时空,萧暥恍然间觉得,仿佛是在向他走来。

    夕光下,军营外的野蔷薇开了一片,魏西陵披甲上马,风扬起战袍似雪。

    ……

    校场里传来一阵阵紧张的吸气声,有人已忍不住问:“将军,然后呢?”

    “我们荡平了整个山寨,还差点抢了那匪首的压寨夫人!”

    “哈哈哈!”“将军神勇!”校场上嚣声一片,刚开始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脸上显出跃跃欲试之态。

    “那一战之后我便有了自己的队伍,我记得每一个兄弟的名字,如今他们都成了百战之精锐。”萧暥环顾四周,清越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拿下黄龙城军镇后,你们就是襄州军的精锐!”

    士兵们都显出勃然振奋之色,一名壮汉忽然抖着嗓子道,“如果我立了大功,将军也会记得我吗?”

    “当然。”萧暥步下几级台阶,就见那汉子浓眉朗目颇为威武,“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激动地仰头看向他。

    大战之前,阴沉的天空下,那摄人的美貌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我叫朱震!”他昂首大声道。

    “朱震,好,我记住你了,等你立了功,我请你吃酒!”

    朱震心涌起一股激昂的热意,用力挺了挺胸膛。

    “将军,还有我!”“我也要立功!”这下连旁边的老兵都按捺不住了,争先恐后道。

    云越暗暗看向萧暥,短短的几句话,就让士兵们迅速放下心中的紧张和焦虑,激起他们心底炽烈的战意。只要跟着他,就□□,立战功。

    “此战不论新兵老兵,你们要并肩作战。”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哑,

    这将是一场硬仗,但并不是毫无花巧可言。

    或许他还要赌上一点点运气。

    午后,都昌城下旌旗猎猎,茫茫雨雾中,城门开阖,数千披甲执戈的士兵浩浩荡荡向黄龙城而去。

    ***

    官道上,雨雾漫漫,潘悦的两万大军正往黄龙城开去。天雨路滑泥泞难行,两天下来士卒疲惫,行军速度明显放缓。

    潘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见前方连绵雨幕中一骑疾进。

    “报——将军,前方道上见一支军队向黄龙城开进!”

    潘悦急勒住马:“有多少人?”

    士兵道:“雨中看不真切,约莫五千人,正向黄龙城疾进!”

    潘悦眉头一皱,这是哪里的军队?

    从时间上说,大梁与黄龙城相距千余里,萧暥南下的军队是不可能那么快到黄龙城。

    “何处来的军队,可看清了?”他急问。

    士兵道:“从西南方而来。”

    西南方?潘悦心中一动,西南方是都昌城的位置。

    “看来是都昌城的守将赵义坐不住了。”一道森冷的声音隔着车帘阴阴地传来。

    说话间几根枯瘦的手指拨开一线车帘,露出半张惨白的面具,东方冉道:“将军从后追击,必能一战而摧之。”

    潘悦小眼睛狡猾地转了转,“不,放他们走!”

    东方冉心中一沉,问道:“为何?”

    潘悦道:“先生认为凭五千人能攻下黄龙城吗?”

    东方冉虽不擅兵事,但也知道黄龙城军镇固若金汤,还有一万守军,休说赵义只有五千人,就算是五万人,要拿下黄龙城也不容易。

    于是他阴声道:“潘将军打算如何?”

    潘悦眼露贪婪之色,“此刻,赵义抽调大半兵力去攻黄龙城,都昌城中兵力必然空虚。”

    东方冉眼中幽芒一闪:“你要袭取都昌城?”

    “此乃天赐良机!”

    潘悦此番率军两万开赴襄州,本来就不是去支援北宫皓的。这是主公染指襄州的大好机会。

    他前天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夺取都昌城和襄远城,没想到这才走到半路上,赵义这蠢货不自量力,倾城而出去攻黄龙城,这等于是把都昌城这块肥肉送到了他嘴边,岂有不吃的道理?

    东方冉阴沉道:“所以将军是想放祸水北流,让北宫世子替你拖住赵义,你好乘机夺取都昌城?”

    潘悦嘿嘿一笑,“先生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别急,这只是战术。”

    “先生想想,都昌城若被我拿下,赵义知道后,必要急切回军去救,那么黄龙城之围自解。”

    “到时,我若再半途截杀之,赵义大败!”他洋洋得意眯起小眼睛,“此乃兵道也。”

    东方冉当然知道潘悦打的什么盘算,乱世里尔虞我诈,往来不过利益。但那是潘悦的军队,他也左右不得,只能阴阴地哼了声,“既如此,将军速战速决。”

    说罢便放下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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