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祸水

    都昌城下。

    “冲!”潘悦长刀一指,激越的鼓声中,无数士兵如潮水般涌向都昌城。

    与此同时,城头上弓弦张紧。

    “放箭!”赵义一声令下。

    嗖嗖嗖,一大波密集如蝗的羽箭从城头掠起,穿过茫茫雨丝攒落下来,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

    “重甲兵,掩护!”

    攻城的士兵如波分浪裂般向两边退开,数千名顶着木盾的重甲武士迅速地从中央突出,顷刻间硕大的木盾形成了一道严丝密缝的盾墙,在雨中泛起一片黑粼粼的幽光。

    羽箭刺入木盾发出一片笃笃的钝响。

    “冲上去!”潘悦声嘶力竭道。

    在木盾掩护下,黑压压一片士兵们推着十多部硕大的攻城云梯冲到了城墙下。

    云梯一架架靠上城头,数十名敢死之士如猿般迅捷地攀上云梯。

    赵义一声大喝:“滚石,檑木!”

    城头上,巨石硬木如雨点般砸落下来。

    鏖战。

    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战况大大出乎了潘悦的预料。都昌城守军不是倾巢而出去攻打黄龙城了吗?怎么会遇到如此的顽抗?

    ***

    雨中,旷野,天地间一片昏暗。

    在长途急行军后,萧暥下令大军原地修整。

    士兵们三五成群地靠着打盹,行军累了,别说是下雨,哪怕洪水滔天,随便找个地方一靠就能睡着。

    萧暥却睡不着,他靠在树干上,浑身湿冷,雨水顺着脸颊淌下,边啃干粮,边想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他现在和谢映之是连线状态吗?大梁城里依旧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连线敢情是连了个寂寞?

    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这不会是下雨也能干扰信号?

    他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就在这时,旷野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远方一骑疾追上来。

    “主公,潘悦正率军围攻都昌城。”

    萧暥问:“多少人。”

    “两万军。”

    “伤亡如何?”

    “各有死伤,目前战事胶着。”

    萧暥点了点头,“再探。”

    正如他所料,潘悦见都昌城空虚,果然心动,调转方向去劫都昌城了。

    但潘悦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调走都昌城的守军。他带走的只是三千新兵,这三千多人再虚张声势一下,佯装成四五千人的军队不是难事。

    都昌城守军主力尤在,潘悦想趁虚而入,捏软柿子,结果却撞上了硬骨头。

    此时,潘悦应该已经陷入了鏖战中脱身不得。

    云越忧道:“主公,都昌城久攻不下,潘悦迟早会反应过来。”

    “两天。”萧暥眸色凛然,“只要赵义能拖住潘悦两天。”

    云越暗然心惊:难道他两天之内就想拿下黄龙城?就靠这三千新兵?

    “马车找好了吗?”萧暥忽然问。

    云越不懂要找马车做什么,他又没家眷,扁扁嘴道:“备好了。”

    “嗯,再备一面大旗。”

    这又是做什么?云越更不懂了。

    但他没多问,对主公的决定他只需服从,应声道:“是。”

    ***

    黄龙城

    阴暗的地牢里,火盆吐出炙热的焰光。

    长案上摆满了美酒菜肴,北宫皓懒洋洋靠在凭几上,用一柄尖刀切着烤得金黄的羊排,面色阴晴不明。

    马孚躬身趋前,谄笑道:“世子,潘将军的大军近日就要到了,末将做了点准备。”

    马孚本是北境一个低级武将,能来到这气候温暖的南方,怎么样都比在北境雪窝子和野蛮人厮杀强多了。

    所以比起徐放这个铁鹞卫头目,马孚就显得识趣多了。

    徐放鹰隼般的目光,总给北宫皓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把徐放打发城外去布防后。北宫皓感到自在多了。

    “这是谁?”北宫皓挑眼打量着跟在马孚身后的一名美艳女子。

    “这是红姑,黄龙城百里挑一的美人儿。”马孚讨好道。

    北宫皓冷笑,“难怪这几天你们在城里挺忙的,原来是选美。”

    马孚这些边军长期在北境雪窝子里吃苦受累,哪里见过这般声色犬马,这几天在城中放纵无度。

    马孚赶紧赔笑道:“这女子是末将精挑细选去伺候潘将军的,先给世子过目。”

    言外之意不喻自明。

    北宫皓不怀好意地对红姑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红姑娴熟一笑,柳腰轻摆,莲步款款走上前,勾着北宫皓的脖颈坐下端起酒樽。

    浓香扑鼻中北宫皓似享受地眯起眼睛,抬起那双纤纤素手,阴声笑道:“知道我是谁吗?”

    红姑媚眼如丝,巧笑道:“北宫世子名闻天下,谁人不晓。”

    “名闻天下,谁人不晓?”北宫皓嘴角的笑意忽然凝固了,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毫无征兆地抄起案头切肉的刀。

    “啊!”随着一声惊叫,鲜血激溅到酒樽里。

    旁边马孚的脸顿时僵住了,这姑娘哪里得罪世子了。

    “我是要做大事的,怎会沉溺声色?”北宫皓厌烦地一脚踹开尸体,

    马孚脸色惨白,“末将,末将不知世子大志…”

    “我要你们成为虎狼,不是老鸨!”北宫皓突然毫无预兆地发作起来,面色狰狞犹如厉鬼。

    当年秋狩他被萧暥割了头发,成了笑柄,竟连个妓子都敢暗讽他。

    那么多年他自觉忍辱负重,不仅要复仇一雪前耻,还要干一番大事!

    军师说过,他有帝王之气,必能以襄州为根基,开拓霸业,横扫天下。

    可他手下这些人却如此目光短浅!

    马孚不知所措,这一刻他宁可在北境雪窝子里挨冻,也不想揣测这些喜怒无常的贵人的心思。

    他扑通地跪地,“末将该死!世子日夜筹谋大计实在辛劳,所以末将才想找点乐子。”

    北宫皓不屑道,“乐事?你懂什么才是本公的乐事?”

    他整了整衣袍在长案前坐定,瞭了眼身后,“什么时辰了?”

    一名侍卫上前道:“禀世子,戌时。”

    “差不多了,让他们进来。”

    两名士兵上来擦干血迹拖走尸体,收拾桌案,然后,沉重的牢门徐徐打开。

    此刻,黄龙城的士绅们战战兢兢地正在门外等候,在气势汹汹的重甲武士的‘保护’下,左顾右盼的入场,没来得及坐定,厚重的牢门轰然关闭。

    地牢的中央有一个下陷的石池,以前是蓄满水作为水牢使用的,北宫皓命人将水抽干后,在水池四周搭建起简陋的看台。

    北宫皓不屑地瞥了眼马孚,“本来今晚这宴会,你的身份只配在外面守门,今天我就破例让你开开眼。”

    随即他拍了拍掌。

    一阵阵沉闷的鼓声响起,瞿钢和几名士兵被押到了石池边缘。

    北宫皓原本打算将他们活埋,但后来他有更好的主意了。他要把这些人饿上几天,又用锁链穿过琵琶骨,等到萧暥大军到来,让他们充作肉盾。

    “我听说你们是襄州军的精锐,今晚就试试是不是真的?”

    他话音刚落,重甲武士手中的戈照着其中一名士兵的膝盖重重抡下。

    瞿钢大叫一声,扑到池边。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火光照出阴森的石壁上,显出野兽庞大的轮廓。

    那是一头白额吊睛的猛虎。

    看台上宾客顿时一片仓皇,有人甚至吓得坐垫都湿了。

    “哈哈哈!”北宫皓放声大笑,他喜欢看到他们恐惧,恐惧是力量,也是威权。

    石池里,那士兵重重摔倒坚硬的青石地上,还来不及起身,一阵腥风扑面而来,猛虎的长牙已经深深刺入了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瞿钢一个纵身翻下了石池。

    看台上又发出一片惊慌的低呼声。

    北宫皓颇为得意道:“我跟诸位来打个赌,若虎食人,则算我赢,若人擒虎,则诸位赢,下注吧。”

    宾客们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吝惜钱财,一个个哆哆嗦嗦地下注。

    前番北宫皓送了张繇一大批银钱物资借兵,这笔钱终究是要讨回来的,直接向黄龙城的士绅索要太过□□,北宫家的名声他还是要顾及,所以他搞了一场斗兽局。

    ***

    黄龙城门前,黑云滚滚,透过雨幕,一名守城的士卒隐隐看见远处的旷野上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大雨中渐渐地连成一片。

    那是森然的军阵,正在大雨中浩然无声地向前推进。

    “援军!是援军到了!”那士兵兴奋地叫道。

    城门令闻讯披着雨布出来,登上城头,就见雨中一面大旗翻卷飞扬,上面隐约写着一个潘字。

    城下,一名士兵拍马上前,“潘将军率军前来,快开城门!”

    ***

    地牢里,猛虎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巨吼凌空扑来。

    瞿钢双手猛地擎起,在猛虎扑咬之际,狠狠揪住猛虎头上花皮。

    看台上的宾客爆出一阵惊呼声,不禁惊叹此人赤手空拳搏斗猛虎竟有如此之勇。

    北宫皓面露不悦,阴沉着脸接过一张弩/机,走到池边。

    紧接着,嗖的一声尖啸,一支锋利的羽箭近距离贯穿了瞿钢的肩胛。

    瞿钢只觉得肩头一阵刺痛,被那虎猛然挣脱,随即,尖锐的虎爪撕下他一大片血肉。

    看台上众人无不骇然。

    北宫皓旁若无人地再次上箭,瞄准。

    这时,城门令沿着墙根快速走来,“世子,潘悦将军率军到了。”

    北宫皓眼中一亮,大喜,“潘将军果然守时。”

    他放下弩/机,“立即开城门迎接。”

    “世子且慢。”一直退缩在角落里的马孚猫着腰上前,

    他刚才忽然眼皮跳得厉害,仿佛是一种武人的直觉。

    以前在北境的雪窝子里,临战之前他的眼皮也总是跳。

    如今潘悦大军雨夜到来,让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道,“雨夜看不真切,还是让末将去迎。”

    北宫皓本就觉得他碍眼,“去吧,不可怠慢潘将军。”

    ***

    城外,闷雷滚滚,大雨如注,冰凉的雨水沿着头盔滚落脸上,三千士兵严阵以待。

    一名悍将驱马向前,在雨中扬声道:“潘某远来助阵,为何一直让我等在雨中等待?”

    马孚站在城楼上望去,他没有见过潘悦,城头远眺,只见大雨中士兵们都披着雨布,黑压压一片,也看不真切。

    潘悦见他迟迟不开城门,不耐烦道:“是你家军师请我主公出兵援助世子,世子如此不信任盟友,我等这就回去,一应大军开销日后还望世子偿还!”

    “等等,潘将军。”马孚见他要走,想起北宫皓的话顿时急了。

    “你们军师的车驾尚随我军中,你们自己派人出城接应。”

    马孚这才注意到军阵中东方冉的车驾,大概因为雨大,东方冉并没有下车。

    马孚赶紧赔罪道:“潘将军误会了,天色已晚,世子是怕仓促间怠慢了将军。”

    他看着潘悦身后黑压压的军队,“要不将军和军师车驾先行进城。至于三军将士,烦劳在城外扎营休憩,明晨再进城安顿,如何?”

    马孚想了个稳妥的办法,只要大军不进城,仅放潘悦和军师的车驾进城,料也无妨。

    潘悦道:“也罢。但我军远来,劳军之资不可少。”

    马孚满口答应:“立即给将士们送去牛羊酒肉。”

    片刻后,吊桥放下,沉重的城门吱吱嘎嘎打开。

    潘悦让大军则在城外就地扎营。

    然后他一夹马腹,驱马上前,马蹄踏落吊桥发出清冷的声响。

    马孚见潘悦果然如约只率了几名亲兵进城,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放下心来,遂亲自下城门迎接。

    雨水在护城河上溅起涟漪,寒气浮动,马车辚辚驶入幽暗压抑的城门洞。

    城门内,三十名精兵列于两旁,披甲执锐,严阵以待。

    马孚拱手迎上前,只见潘悦高壮威武,目若朗星,须髯如戟,于传闻中贪婪好色的形象颇有点差距,一念未过,紧接着目光就被潘悦身后的一名士兵吸引了。

    他微低着头,两颊清削,看起来有几分疲倦,暗昧的光影散落在秀美的眉宇间,如浮云遮住朦胧的月色,只余下一片清妙静谧。

    马孚心头大震,这样绝伦的容貌,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换言之,在这虎狼盘踞的乱世里,他如何自保?

    车马即将驶过门洞的时候,马孚道,“你,站住!”

    萧暥脚步一驻,心中苦笑,处心积虑搞这一出,看来还是差了一点运气。

    没想到,竟是这张脸,成了祸水。

    ***

    江南,月夜。

    “阿暥!”魏西陵乍然惊醒,午夜梦回,尽是斯年往事。

    案头残烛幽幽,窗开着,月光透过松叶静静洒落一地。

    自从黄龙城开战以后,他心中总是难定。

    萧暥现在面对的局势很不妙。

    北宫达出兵高唐大兵压境,南方腹地北宫皓张繇蛇鼠一窝,谋夺襄州。中原局势危如累卵,不知道萧暥会如何处置。以他的个性,怕又会孤身涉险。

    但谢映之关照过,事关大局,中原这场纷乱,江州不能卷入,这个时候,他更要和萧暥撇清关系,以免王氏和皇帝起疑。

    在北伐大胜江山初定前,须沉住气。

    “让我进去!”“让开,我有急事!”

    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是嘉宁的声音。

    开春以后,她扮男装四处游历,一出去就是数日,这次也不知在外头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刻也等不了。

    “公主,夜深了,君候已经歇下,你有什么事明晨再说也不迟。”管家吴岱劝道。

    “不说完我睡不着!”

    魏西陵随手取过一领衣袍披上,走到外室,“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嘉宁已经甩开吴岱一头撞进来。

    铜灯淡黄的光雾里,就见魏西陵一袭白衫,长发虽未束起,却纹丝不乱,风仪修肃,神容冷俊如月下清霜。

    君子如玉,竟有种说不出的端雅。

    倒显得她冒冒失失,横冲直撞。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烛灯光影里,那清拔的身影如雪落青松,显得寂寥又孤寒。

    “何事?”魏西陵道,

    她愣了下回过神,赶紧道:“西陵哥,黄龙城被攻占了!”

    魏西陵:“嗯。”

    嘉宁心道:一点都不吃惊吗?

    她急声道,“北宫皓那厮贼喊捉贼,诬赖暥哥哥袭击他的队伍!”

    “北宫达还出兵高唐了!”

    魏西陵静静道:“我知道。”

    嘉宁这才反应过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自以为千辛万苦混迹江湖,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其实魏西陵早就知道了。甚至知道的比她全面多了!

    她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作壁上观!”

    “黄龙城被攻占了,你为什么也不帮他!”

    魏西陵冷道:“要我怎么帮?”

    “出兵,过江!”嘉宁不假思索道。

    一旁吴岱头都要甩出水了,这小公主知道什么,且不说江州最近刚接收了数万凉州狼还在安顿,君候不在,谁能镇得住他们。

    他劝道,“公主,出兵是大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搞得跟江湖上打群架一样。

    “说的对。”魏西陵淡淡道。

    吴岱以为得到认可,遂继续劝道,“萧将军身边还有谢先生出谋划策,公主不要着急。”

    “所以你们把他推给外人,都不管他了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就听魏西陵静静道, “传令飞羽营,明晨进驻江陵。”

    “主公?”吴岱傻眼了,这一个小丫头的话,君候还当真了?

    嘉宁也懵了,表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萧暥处境的态度,答应得倒那么爽快?

    魏西陵看向嘉宁:“你可以回去了罢。”

    “哦。”嘉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

    遂喜出望外地跑了。

    走到门口,她又返身,“西陵哥,打仗带我也去吧!”

    她一身男装灰头土脸,魏西陵剑眉微蹙,没说话。

    嘉宁不禁抽了口冷气,“我就不去了,我等你们凯旋。”

    第372章 诈城

    幽暗的门洞里,火光照射下,无数条虚影在墙壁上重重叠叠。

    “你,说你呢!”

    见萧暥没动,连个抬头的动作也没有,马孚感到被冒犯了,面色不善地走过去。

    旁边的云越立即上前一步,手刚摸到剑柄,就被萧暥暗暗按住。

    他轻道,“别动。”

    马孚也看到了云越,粗声道:“不是说你,走开。”

    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几分。这个士兵眉目清朗,说是世家公子也不过份。

    一般而言,将领随身的亲兵护卫,都是精干勇猛型的,可潘悦的亲兵怎么都是这个画风?

    他联想到潘悦这厮好色,莫非好的是这个色?

    另一边,冒充潘悦的朱震回过头,做势正要喝制,萧暥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不要轻举妄动。

    转眼间马孚已经到了他跟前,越是靠近,细看之下更觉惊艳。

    盔缨遮住了暗昧的光线,他的眉目笼在幽暗的清影中,唯有几缕凌乱的湿发散在苍白的下颌边,飘洒飞扬。

    马孚气息粗重道,“你,抬起脸来!”

    冷雨濡湿了浅淡的唇,马孚隐约看到那人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将军是说我吗?”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幽暗的门洞里霎时一亮,

    雪亮的电光下,明彩逼人的眼眸流光一转,刹那间炫目的风华与杀机。

    “敌——”袭字尚未出口,马孚眼前光影一晃,双臂已被利落地反折到背后,冰凉的刀刃抵住他的咽喉。

    那人的声音雨中听来黯哑低柔,握刀的手却力道分明,“让他们退下!”

    马孚好歹也是边军出身颇有勇力,怎肯束手就擒,他一把反抓住那握刀的手就想做困兽之斗。

    对方手腕灵活地一翻,咔地一声利落地卸下了他的关节。

    马孚嗷了声疼得丝丝抽着凉气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的唇微微开阖,轻吐出两个字。

    顿时马孚整个人如遭雷击。

    于此同时,马车的帘子早已掀起,七八名手执刀剑的锐士一跃而下。

    萧暥一声清喝:“献城首功,负隅顽抗者,杀!”

    门洞内,纷乱的刀光掠起。

    ……

    城墙上,守城的士兵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城下火光涌动,城外的士兵如潮水般踏过吊桥,涌入城门。

    城门令纳闷了,刚才不是说在城外驻扎吗?莫非是马将军改主意了?

    他正想下城楼问个清楚,才刚踏下石阶,就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士杀了上来。

    “快!快点烽火!”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话音未落,朱震一刀挥落,血光激溅。

    鹰嘴口。

    夜幕中,黄龙城的方向火光冲天。

    徐放知道有变,立即挎刀上马,“跟我回城!”

    可他刚纵骑出鹰嘴口,只听身后忽然杀声骤起,愕然回首间,就见山道上一支彪悍的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出。为首两员大将正是伏虎和狍子。

    伏虎开山大斧一指:“休走了徐放!”

    ***

    石牢里,瞿钢已近力竭,肩胛被箭洞穿血流如注。

    那猛虎闻到血腥味更为狂暴,长啸一声虎鞭一扫将瞿钢猛地撂倒在地。

    这时,沉重的石门豁然打开,马孚躬身进来,身边似乎还跟着几个人。

    北宫皓正看到精彩处,心不在焉问:“外面吵什么?”

    马孚道:“潘将军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那猛虎咆哮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扑将上去。

    千钧一发间,瞿钢双手撑起,竟徒手掰开猛虎白森森的獠牙,腥臭的涎水流淌到他结实的胸膛上。

    几乎同时,锵的一声,马孚忽觉腰间一轻,鞘中之剑已被人抽出,如闪电般掷了出去,一道寒光贯穿了那猛虎的咽喉。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猛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瞿钢见机一个翻滚爬起身来,按着剧烈跳动的心口,朝看台上望去。

    “你是什么人?”北宫皓勃然大怒。

    一道人影从马孚身后从容步出,“北宫世子,又见面了。”

    北宫皓的脸顿时僵住了,那声音倦哑中却有几分熟悉,隔着两年的时光,音犹在耳。

    “谋害皇子死罪,今日割发代首。”

    “不是我怕你父亲,而是因为你未成人。”

    ……

    北宫皓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拿下,拿下他!”

    四周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出鞘,萧暥微一偏头,云越已率数十名锐士一拥而入,刀光纷乱。

    萧暥一剑劈开一名侍卫,利落道:“刀剑无眼,与此无关者,立即离开!”

    看台上的士绅们早就是惊弓之鸟,趁着石门洞开,双方交战之际,连滚带爬往外逃去。

    不得不说,北宫皓身边的侍卫到底是燕庭卫的精锐,但萧暥的锐士更为骁勇。

    北宫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手的剑胡乱挥舞几下就脱手而出,滑到桌案前。他见机干脆藏到了桌子底下。外面刀剑无眼,只要他躲在这里,片刻间不被抓到,城里还有数千人马,还有徐放,徐放还在城外,他一定会杀入城中的!

    可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隔着桌板下沿,他就看到玄色战袍的下摆,

    “护卫!”“护卫!”北宫皓一边喊叫,一边试图伸手去够地上的佩剑。

    萧暥脚跟一蹴,那剑疾射出去,正好命中一名挥刀急扑而来的燕庭卫,鲜血激溅。

    北宫皓吓得瘫软在地。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萧暥将长剑入鞘,往桌案上一搁,“世子,该算账了。”

    ***

    马孚投降,北宫皓被擒。黄龙城的中枢指挥系统彻底瘫痪。不过城中的数千余守军不愧是熊豹营的精锐,这种情况下,还能组织起短暂的抵抗。

    最终让他们绝望的直到大雨浇灭了烽火,却久久等不到城外援军的接应。

    徐放跑了,他远远地勒马眺望了一眼黄龙城头的火光刀影,带着他的残部跑了。

    天黑雨大,萧暥下令伏虎和狍子收兵回城。

    在控制了黄龙城后,萧暥立即下令整顿城防,救治伤员,安抚百姓,一直忙到半夜,累得精疲力竭,胸前旧疾隐隐作痛,才刚喝上一口热羹汤,门外廊上就传来了狍子的粗嗓门。

    “你谁啊?大统领是你想见就见的?去去去!”

    云越皱了下眉,狍子这蠢货连打发个人都不会,还吠那么大声,生怕萧暥听不见吗?

    他立即道:“我去看看。”

    “且慢。”萧暥撑起身,深夜来访,说不定有要紧事。

    门一开,他还没瞧见人,正要问狍子,忽觉腰间一坠,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低头就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矮个子,衣着富贵,像一颗披金带银的土豆。

    “康远侯?”萧暥一诧。

    康远侯劫后余生,又听到他声音,激动地抱住他哇地一声哭了。

    萧暥:……

    云越斜靠着门廊睨道,“听闻侯爷哭声嘹亮,看来并无大碍,主公可以放心了。”

    康远侯抽泣:“让云副将见笑了,呜……”

    萧暥表示:行了行了,少说几句,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他温声道:“侯爷是性情中人。”

    康远侯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此番如果不是他大意,被北宫皓劫到黄龙城,黄龙城也不会落入敌手,萧暥也不用从大梁赶来。

    云越道:“但凡侯爷别吝惜钱财,多雇几个护卫,也没有今日之祸。下次侯爷若被劫到塞外,主公还追去救你吗?”

    康远侯惭愧无比,涕泪交加:“是我拖累主公了。呜……”

    萧暥弯下腰宽慰他:“没事了哈。”

    他的嗓音低柔,还带着一丝黯哑的倦态,康远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今后请求主公驻兵保护康远城。”

    云越见康远侯抽抽搭搭还没完没了, “主公日夜兼程,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康远侯立马反应过来,当即表示主公早点休息,这辈子跟定你了。

    没等他说完,云越呯地关上了门。

    萧暥眼见着一小片布料被尴尬地夹在门隙里,然后又悉悉嗦嗦抖了两下,才抽离出去。

    萧暥:……

    他看向云越,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这孩子其他都好,就是待人刻薄了点。不但是对康远侯,云越以往对魏瑄、曹璋都是这样,甚至对他手下的兵将都鲜有青眼,显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萧暥虽然很累了,但这个问题还是得和他谈谈,这脾气不改改,怕他以后媳妇都找不着。

    “云越啊。”他的话才刚起个头,云越已经乖巧地绕到他身后,手法娴熟地给他揉按起来。

    萧暥:唔,舒服。

    谁说他找不到媳妇的,就凭这手艺……

    大概是云越的手艺太好,再加上萧暥几天几夜都没睡觉,疲累到了极点,一顿饭还没吃完,竟靠着云越睡着了。他偏着头,脸贴在云越手背上都毫无自觉。

    云越只感到触手清润细滑,心中跟着不可遏止地一颤,迟疑了片刻,才悄悄抬起手,顺着眉梢脸颊,细细地抚过那光洁的肌肤……

    窗外,夜雨飘摇,拂落了枝头的桃花,如心事簌簌落了一片。

    ……

    黑云压城的夜,黄龙城上,一队巡逻的士兵正在顶风冒雨地巡逻。

    黑暗中,一道闪电劈下,雪白的电光照亮了城墙。

    只见几条黑影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闪出,如蛇一般潜行,沿着陡峭的城墙边急掠而去,雨中有淡淡的血腥味散开。

    “什么人!”百夫长骤然拔刀,“拿下!”

    紧接着数个飞鹰爪深深嵌入城墙里,凌空铁索嗖地荡开,等士兵们冲到城墙边,那几道影子早已急速降下了陡峭的城墙,消失在黑夜里。

    只剩下漫天大雨,呼啸地狂风掠过旷野,压到一片萋萋青草。

    “弓/弩手!”百夫长大喝一声。

    数十名弓/箭手林立城头,城墙上密集如蝗的箭雨泼洒而下。

    第373章 断袖

    窗外夜雨声繁,帐栊间,萧暥眉心微蹙,看得出睡得却并不踏实,睡梦中手还轻轻挣动几下。

    云越知道他在找他的剑,多年来辗转沙场,枕剑而眠已成了习惯。

    “主公。”云越在榻边坐下,轻握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年少时桃李春风间的一见,便踏上了刀光剑影的一生,在这乱世风雨中,追随他,守护他,当他手中之剑。

    雨声绵绵,夜色慢而悠长。

    帐栊间烛火莹莹,长睫如落羽般在眼睑下挑出一弯淡淡的虚影,难得一见的清宁与柔和。

    戎马倥偬间,落花风雨处,他从军以前读过的很多诗,此刻倏然从心底浮起,却又无一可以描摹此时的心境。

    等到明朝天一亮,又只余下孤城万里,铁马金戈了。

    他悄然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娴静的睡容,直到那温软的唇近在咫尺,气息相闻,他就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若即若离地徘徊在破晓凌霜的寒梅前。

    无声更胜有声,便是沉默也自惊心。不知不觉,他的掌心却紧张地沁出了汗。

    睡梦中,萧暥恍惚觉得干净清爽的气息笼罩了他。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云越一惊,倏地直起身,迅速而轻快走出去。

    门一开,狍子就嚷嚷着往里挤,“大统领睡了没?我有要紧事!”

    云越一把将他耸了出去,“何事?”

    用劲过大,狍子没防备竟被掀在了地上,摔得有点懵,一时摸不着头脑,“云副将,你脸怎么红了?”

    廊下昏暗的光线中,云越白皙的脸上泛着薄红,如雪映桃花,分外好看。他面皮薄,一点情绪波动都会浮现在脸上。

    狍子猛然明白过来,“那啥?我是不是坏兄弟好事了?”

    他拍拍屁股爬起来,不识相地往里张望,“我看他刚才就精神气儿不大好,没事吧?悠着点,别只顾着快活……”

    一阵冷风刮过,云越呯地关上门,差点把狍子脑袋夹掉。

    薄怒染上双颊,“闭嘴!”

    他心有余悸摸了摸,幸好耳朵还在,赶紧道:“我这不关心主公嘛,刚才城墙上有几个刺客来着。”

    云越顿时神色一沉:“可曾擒获?”

    “兄弟们还想跟他们干一场,结果那些孙子怂了,带了飞鹰爪,从城头上跳下去了,兄弟们在城楼上射了箭,下面黑漆漆的,雨又大,看不清楚,让他们给跑了。”

    云越心中一紧,莫非是徐放的铁鹞卫杀个回马枪,潜入城中,要劫走北宫皓?

    他立即问:“北宫皓何在?”

    “还在牢里蹲着。”

    “我去看看。”话刚出口,他回头看了眼寝居,该不会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吧?于是转而问,“他怎么样了?”

    狍子道:“嚎大半夜了,说他家老爷子是个什么猴来着,得罪不起。”

    “传令下去,严加看守。”云越说罢转过身,门再次合上。

    狍子扒着门缝间最后一丝亮光, “那个”

    云越不耐烦:“还有何事?”

    狍子使劲趁机往里瞅,“我来问问大统领要不要追?”

    “不必了。”云越断然道,

    天黑雨大,还要提防徐放诱敌之计。

    ***

    清早,朦胧的曦光照进帐栊,萧暥睡眼惺忪地醒来,就见云越正伏在他榻边打睡着了,眼下还有淡淡的淤青。

    萧暥愣了下,这孩子不会在这里睡了一晚上罢?看把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他不忍吵醒云越,就想悄悄起身,忽然发现衣袖还被压住了。

    萧暥:……

    他轻轻抽了抽,没抽动,压得还挺实的。

    萧暥没辙了,左右环顾,就看到了案头的剑,所以,挥剑断……袖?

    萧暥眉心跳了跳。

    靠,不行,绝对不行!他没有那种癖好!

    这个世界或许还没有断袖之癖这个典故,不能打他这里出来。头可断,袖不可断,宁折不弯的嗷!

    更何况还是和他的副将,禽兽啊禽兽!

    所以问题来了,现在怎么办?他略一思索,立即有了主意。

    简单地说,四个字,金蝉脱壳。

    断袖不行,那就把衣衫脱了,换一件不就行了吗?机不机智?聪不聪明?

    他悄悄地解了系带,利索地退下薄衫……

    寂静中,云越听到悉嗦的声响,睁开惺忪睡眼,紧接着一股热流冲上鼻腔。

    清幽的曦光透过帐栊,照见那人薄衫半敞,流墨似的长发滑落肩头,直荡到腰际,柔韧有力的腰线,勾勒出宛如玉琢的质感…

    偏他自己还莫知莫觉,骨感修长的手指拽着衣角,初睡醒的双眸里还含着水雾迷离,正懵然看着云越。

    云越脸色顿时变了,忙不迭捂着鼻子扭过头,站起身就走。

    萧暥后知后觉地拽起衣衫,“唔,不是,我没有……”

    等等……

    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啊?

    就在这时,耳边倏然传来一声悠然轻叹。

    “白芨、紫珠、松花散各一钱。”

    萧暥一惊:谢先生?!

    靠,什么时候连上线的?

    前几天都一直没有信号,他都差点爬树了!

    他虚心求教:“所以先生,这是什么方子?”

    谢映之:“止血之方,给云副将。”

    萧暥一惊,“小云受伤了?”

    谢映之又无奈地轻叹了声:“云副将血气方刚,主公明白了吗?”

    萧暥一知半解:噢……

    谢映之又道,“主公这几天身体如何?临行我配的丹药可曾服用?”

    萧暥昨晚心口还隐隐作痛,但如今局势不稳,他哪里顾得上吃药,违心地应付道,“先生放心,我能有什么事。”趁着现在有信号,他还有一堆问题想问谢映之。

    他离开京城好多天了,北境的战局怎么样了?京城的局势是否稳定?大哥的伤势好转了吗?江浔去平壶谷调查,平安回来了没有?

    其实,在萧暥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北方的局势几变。

    北境,许慈在高唐与庞岱几番交锋后,各有胜负,两军陷入僵持。

    北宫达又暗中派遣左袭亲自率五千熊豹营精锐意图绕道凉州以南进入襄州,接应北宫皓,结果,被提前埋伏的程牧军团截击。

    同时,江浔在平壶谷的调查发现,平壶谷没有交战痕迹,便不存在被萧暥发兵袭击一说,相反,河滩上倒是发现的大量的马蹄印向南而去。

    可见北宫皓乃是在平壶谷虚晃一枪,实乃借着朝贡天子请罪之机深入雍襄腹地,袭击黄龙城。

    在天下舆论的一片哗然中。北宫达只好灰溜溜撤回左袭……

    谢映之说得风轻云淡,但萧暥却听得暗暗心惊。

    难怪谢映之这阵子没有消息,看来是为了让他专心应敌,才故意不跟他连线的?

    左袭是天下名将,绝不是马孚之辈可比。若他亲自率军接应北宫皓,那襄州的局势就不好收拾了。

    萧暥觉得罢,这次他能如此轻易拿下黄龙城,是因为东方冉、徐放都不在城内,北宫皓又自大愚蠢,给了他机会,实在是侥幸。

    而且黄龙城虽拿下,事情却远没有了结。

    徐放逃了,东方冉也尚未擒获,潘悦手中还有两万大军,不可懈怠。

    “主公,昨晚有铁鹞卫潜入城中。”云越道。

    萧暥一诧:“什么?”

    清早,风雨未歇,萧暥步出城门,果然城前潮湿的草地上还有杂乱的马蹄印,看来昨夜那伙人是早有准备。

    他们提前把马匹备在城外,以鹰爪钩趁夜翻上城墙,完成任务后再以同样的手法翻出城墙,纵马逃逸。

    他仰头看了看黄龙城如壁峙立的城墙,这些人来去如风,飞檐走壁,身手堪称矫健,算得上是古代的特工了。

    “属下认为,徐放杀了个回马枪,想趁夜偷城劫狱,救走北宫皓。”云越道。

    萧暥站起身,随手弹了弹湿泥。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徐放能成为铁鹞卫的都尉,应该是深得北宫达的信任。

    而北宫达此人外宽内忌,徐放能得到他信任,便有徐放个人愚忠的成分在。

    所以,北宫皓虽然蠢,但毕竟是北宫达的长子,徐放会铤而走险试图去救北宫皓也合情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感,又说不上来。

    谢映之道:“徐放虽是铁鹞卫,也是军旅出身。”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过来,军人务实,不会做此无谓的冒险。

    昨夜,黄龙城已经被拿下,北宫皓必然是严加看守,在没有内应,不知道北宫皓被关押在何处的情况下,劫狱成功率极低。

    且北宫皓不仅没被劫走,那些‘刺客’倒是都全身而退了。

    “这么说他们的目标不是北宫皓?”萧暥道。

    那他们潜入城中又要做什么?

    ***

    从黄龙城往南是一片旷野,林间细雨茫茫,寒雾飘散。

    徐放率领残部行至半途,一名铁鹞卫眼尖道,“徐都尉,看,前面有大军!”

    只见苍茫的旷野上,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正顶风冒雨前行,当前的旌旗上书一个潘字。

    日前,潘悦率军在都昌城前久攻不下,损兵折将,才恍然明白中计了,他连夜拔营起寨,往黄龙城急赶而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在半途上就遇到了徐放的败兵。

    片刻后,东方冉阴沉地盯着徐放,尖刻道:“我是如何交代你们的?萧暥诡计多端,必须坚守城池不出,坚守不出!但你们就是不听!”

    徐放绷着脸在雨中肃然默立,他旁边一名铁鹞卫忍不住道:“萧暥是冒充军师和潘将军的援军,才骗开的城门。”

    言外之意,如果潘悦大军能准时到达,怎么会给萧暥钻了空子?

    东方冉心知肚明,是潘悦贪功,中了萧暥的调兵之计。但即便知道,他又有什么办法,军队掌握在潘悦的手中。

    如今,北宫皓被俘,黄龙城丢了,他们只剩下了徐放数百残兵,对于潘悦和张繇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多大价值了。张繇潘悦之辈本就唯利是图,为利而来者,也会因利而散。

    果然,潘悦道:“先生,黄龙城丢了,我们再进兵也无多大用处,瞧这风雨交加的,不如原地扎营,从长计议。”

    东方冉心知这是拖延之计罢了。

    毕竟是盟友,潘悦不能拍拍屁股立马撤军,所以他在此扎营,是打算修整一晚后,再找个借口撤兵回渑州。

    潘悦扎营的地方离开黄龙城只剩下三十余里,靠着一片树林。

    过午,浓云密布,林间大雨如注。

    东方冉坐在阴暗的营帐中,没有点灯,只有电光映出帐外狂舞的树影,仿佛照出了他心中的狂乱和郁愤。

    一个月来,他处心积虑,从燕州到平壶谷,再又转战千里,来到襄州,结果却因为北宫皓、徐放、潘悦、马孚这些个蠢货,功败垂成!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其实,对东方冉来说,北宫皓的死活,北宫达或者张繇那些诸侯们的成败,他根本不关心。名利、财富、声望、霸业对他来说也都是浮云,天下诸侯也不过是他手中摆布的棋子,他的敌人和对手只有谢映之。

    可是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萧暥、魏西陵、云渊、卫宛这些人中龙凤都是他的盟友,而自己呢?日月教早就败落,他辗转南北,所遇者,却都是北宫皓、潘悦、张繇这样的蠢货、小人!没有一个是能成事的!使得他空有满腹才能,却无法施展,为他人所累!

    一道闪电劈下,惨白的电光中,东方冉阴鸷的眼眸如同嗜血。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鸦声,在狂风暴雨中听来格外惊心。

    东方冉一愣,猛得从椅子里弹坐起来。抽搐的脸上渐渐显出狂喜,一把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先生,外面在下雨!”卫兵道。

    东方冉恍若未闻,风雨中他大步走去袍袖翻飞,淋得湿透也浑然不觉。

    渡鸦飞得很低,漆黑的羽翅掠过树梢,他紧随其后。

    他很久没有收到主君的来信指示了。每一次主君的来信都能让他豁然开朗,扭转局势。

    但在目前的劣势下,东方冉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翻盘?

    林间,雷雨交加,昏天黑地,四周缭乱的树影如群魔乱舞。

    那渡鸦一个俯冲穿过一小片灌木,东方冉紧跟上去。

    惊雷炸响电光亮起时,东方冉赫然看到嶙峋的乱石边站着一个人!他伸出手臂,渡鸦就拍着翅膀停落在他臂弯。

    那人转身,面如刀刻,目光深邃阴狠,“你就是东方冉?”

    东方冉愕然退了几步。

    自从他冒充郢青遥写信开始,他就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以那位主君的洞若观火,自己的小伎俩早就被识破了。

    他深吸一口气企图辩解:“阁下,我其实是受郢副都尉之托,所以才……”

    “主君根本不关心郢青遥。”对方毫不客气打断他,“你也不要搞错,我不是来帮你的。”

    “阁下来此有何贵干?”东方冉谦恭道。

    那人道:“我叫呼延钺,主君让我来杀一个人。”

    第374章

    风雨交加,昏暗的天穹下,一队队士兵在城中搜巡。

    “黄龙城的城墙分为内外两层,夹墙之内也要搜索。”

    “是!大统领!”伏虎领命而去。

    萧暥一边下令,一边跟谢映之连线:“先生认为还有铁鹞卫藏在城内?”

    谢映之道:“昨夜那些人并非为劫北宫皓而来,他们潜入城中另有所图。”

    黄龙城是机关城,铁鹞卫潜入城中,可以搞的破坏就多了,安插内应,埋藏机括,破坏城防,投毒设陷等等。

    萧暥立即道:“要阖城大索吗?”

    谢映之:“黄龙城刚经历过剧变,此时不宜扰民,只要在城中关节要紧之处,仔细搜索即可。”

    萧暥明白了:只需重点突破,无需全局铺开。

    而且他的兵力本来也捉襟见肘。

    自从连上线后,都昌城里的大小事务都由谢映之一手管理,萧暥就成了个传声筒。

    不得不说,他们是各有所长,他善于攻城略地,谢映之善于管理,思虑细致,条理清晰,命令准确。

    “黄龙城有三十八座敌楼,南北各十二座,东南、西南各八座,皆要详加排查,包括敌楼中的军械库,女墙内之藏兵洞,还有墙下的角瓮……我若记得不错约有五十六个。”

    萧暥:他是不是把黄龙城的图纸都背下来了?

    他心里不由纳闷,谢映之明明在千里之外,对此间的情况却好像知道得比他还清楚?

    谢映之淡淡道:“小宇,我们再去昨夜事发的城墙段看看。”

    雨中,云越给他打着伞,萧暥踱上城楼,根据谢映之的指示进行查看。

    萧暥心里琢磨:莫非他看到的,听到的,谢先生都能看到和听到?

    谢映之:嗯。还有想到的。

    萧暥:那他的脑袋不就泄露得跟个筛子似的?

    谢映之道:“严格来说,你是透明的。”

    他耐心解释:“小宇,你的所见所闻,先要进入你的识海,只要进入你识海,我就能看到听到。”

    萧暥:但这不对啊……

    同是连线,既然他的所见所闻所思,谢映之全都能同步知晓,但谢映之所见、所闻、所想,他怎么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只能在谢映之跟他说话时,他才能听到声音。

    他被朋友圈屏蔽了?这感觉就不大妙了。

    好比是两人互加了微信好友,萧暥对谢映之是朋友圈动态共享,可谢映之对他却设成‘仅聊天’模式。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

    他忍不住问谢映之:“同是连线,为什么先生所见所闻,我就看不到?”

    这信息不对等啊?

    谢映之无声笑了下:“小宇忘了么,你身上有我所绘之图。”

    萧暥懵了:这图还有这功能?

    “充电之后,此图如同一方标记…”

    所以他是被标记了?怎么听起来有点一言难尽…

    他还来不及多想,城楼下传来一阵喧声。

    “何事?”萧暥问。

    云越已经快步下楼查看,就见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正在和执勤的卫兵说话。

    这些兵士都是广原岭的匪兵,嗓门大脾气躁。

    他一见到云越赶紧求告道:“将军,我来找我家侯爷,这些军爷不让我上去。”

    云越挑眉:“你家主谁?”

    家仆躬身道:“小的是康远侯家仆,我家侯爷昨夜去拜见萧将军至今未归。”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不知是否是萧将军留宿叙话?”

    云越薄怒,留下一宿?做的什么黄粱梦?多看一眼都是便宜了!

    “胡说,主公留他做什么,昨夜他没说几句话就被我赶出去了!”

    那家仆吓得脸色一白,“那侯爷去哪里了?”

    ***

    大营里,潘悦躺在行军靠榻上,一军伎正在给他捶腿。这两天又是打仗又是行军,他累得腰酸背痛,结果还着了萧暥的道,损兵折将,寸土未得。

    他心里郁闷,顺手捞过那妓子的水蛇腰,就在这时,帐外士卒来报:“将军,东方先生在帐外求见。”

    潘悦一想到东方冉阴测测的面具,扫兴道,“本将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如今萧暥亲自率兵夺回黄龙城,襄州已经没什么机会了,再待下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明天雨一停他就打算退兵。至于北宫皓,自有他老爹北宫达去捞人,管他屁事。

    但他这边话还来不及传达下去,忽然帐外风声啸起,军帐门前血花炸开,腥风荡起了帐帘。

    潘悦顿时像一条活鱼般从榻上跳起来,“有刺客!”

    他来不及穿鞋,帐中血花炸开,转眼间,军伎卫兵全都倒在血泊里,一支寒光闪闪的铁戟抵住了他的咽喉。

    随即一只枯槁般的手掀开帐门,东方冉一猫腰进入大帐。

    潘悦目眦欲裂:“东方冉,竟然指使铁鹞卫袭击本将!”

    “我不是铁鹞卫。”呼延钺森然道,铁戟一指东方冉,“也不受他指使。”

    潘悦见铁戟移开,趁着脖间一空之机,提刀猛劈而下,长刀在空中斩落一道锋利的弧光。

    呼延钺面无表情,不避不让,只听锵然一声激响,潘悦的刀就像劈到了金石上,震得他虎口生疼,长刀竟脱手而出。

    东方冉心中凛然,炼体术!

    这是秘术的一种,修到一定程度,身如金石,刀枪不入。东方冉以前只是在古卷残页中看到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真修到这个程度!

    潘悦像看怪物般看着呼延钺,“你是什么人?!”

    东方冉上前捡起了豁口的刀,一边道:“这位呼延先生是我请来的高人,我等此来是和潘将军商议共同对敌之事的。”

    “共同对敌?先生这做法可不像盟友!”潘悦忌惮地瞪视着呼延钺,嘴角肌肉抽搐。

    “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东方冉将刀递还给潘悦,

    “这也是为我们两家的利益。如潘将军明日退兵,这大功可就没了。”

    听到大功,潘悦眉头一耸,“先生真会说笑,北宫皓被抓,黄龙城也丢了,现在你们只剩徐放手下的数百残兵,还能闹出什么风浪,成就什么大功?”

    东方冉不紧不慢道,“那么潘将军此番劳师动众,寸土未得,却损兵折将,回去如何跟张刺史交代罢?”

    潘悦神色一沉。

    东方冉目光幽幽一闪:“如今有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带上来。”

    随即两名铁鹞卫拎着一个鼓鼓的布袋进来,解开封口一抖,里面滚出了个人,五短身材,捆得像个陀螺,嘴里还塞着布条,只能瞪眼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潘悦浓眉一掀,不屑道:“这是什么人?我军中不要伶人丑角。”

    东方冉:“潘将军不要小看此人,这位侯爷是黄龙城的金主,昨夜呼延先生亲自去黄龙城中请来的。”

    他这么一说,潘悦这才发现此人确实金灿灿的,衣袍颇为富贵。

    “康远城富有盐铁,黄龙城军镇铸造兵械铠甲所用的铜铁等矿石都是由此人提供,如果断了黄龙城的铜铁供应,黄龙城军镇也就废了。”

    “莫非此人就是康远侯?”潘悦眉头一低,“你们要故技重施?用康远侯诈开黄龙城门?但萧暥不是瞿钢,可没那么容易骗。”

    东方冉道:“不是用他诈开城门,而是用他换回北宫世子。”

    潘悦兴味索然地哼了声,“原来说了那么多,东方先生是为了救出北宫世子,这与潘某有何好处?”

    东方冉道:“萧暥手下仅数千新兵,全赖黄龙城之高墙坚垒,使得潘将军空有两万大军却奈他何。”

    “但交换人质之时,萧暥必会领兵出城,我们可提前埋下伏兵,乘机杀之。”

    潘悦一震:“你们要杀萧暥?”

    “萧暥若死,秦羽又是个废人,则雍襄必乱,到时候休说一城一地,整个襄州都是张刺史的。这岂不是大利!”东方冉洋洋道,

    “而潘将军杀了乱臣萧暥,进可迎天子成不世之功,退可助张刺史得雍襄之众,这对张刺史、对将军,岂不是天大的好处?”

    潘悦小眼睛中精光一闪,“但萧暥戎马半生,武艺也不差,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东方冉阴声道:“我有一计……”

    他话音未落,呼延钺忽然手掌一翻,一道锋利的寒光从指缝间疾射而出。

    只听哧的一声,帐外魏瑄敏捷地一偏首,燕尾镖擦着脸颊飞过。

    他刚才潜入大营,听到他们要设计萧暥,不由呼吸一紧,没料到就这一丝轻微的气息变化,呼延钺竟也能感知出来!

    紧接着帐门哗啦一下被利器破开。

    鱼焈湍堆

    “什么人,出来!”

    魏瑄刚要闪身,忽然背后被人猛拽了一下,一个精瘦的男人从一丛树影后走了出来。

    “是我。”徐放道。

    第375章 陷阵

    营帐里升着火,徐放坐在火堆前,扯下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肉送进嘴里,“说罢,你是何人?为何在帐前鬼鬼祟祟?”

    魏瑄抬手探入前襟,徐放指节一屈,警觉地握紧手中割肉短刀。

    就见他从容不迫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竟是白芷、丁香等香料,细细撒在兔肉上,再用桂叶包起来,放在火上继续烤,边道,“我是玄门的人。”

    火头正好,诱人的香气冲入鼻腔,徐放阴沉的目光审视着魏瑄,“玄门辟谷,你倒是不戒荤腥。”

    兔肉烤到金黄,魏瑄客气地送到徐放面前,宛如主人家一般的姿态,“我只是喜好厨艺。”

    徐放不由鼻翼动了动,道:“最近香料的价格颇高,用于庖厨实在奢侈。”

    魏瑄低头笑了下,这又是萧暥搞出来的,这人的路子越来越野了。

    这一路上,关于那人一丝一缕的消息,他都细心留意,点点滴滴地拼凑出那人的近况。

    此行他并不指望能见到萧暥,他甚至不打算现身。

    前段时间和黑袍人的较量中,让魏瑄感到了可怕的差距,枕霞湖畔一局棋,让卫宛捉了个现行,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打成玄门叛逆不得翻身。这让魏瑄意识到,比他的秘术更厉害的是他的手腕。

    如果他在明处,黑袍人在暗处,他根本没有把握能赢。

    所以他也要潜藏在暗中,藏得更深,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打入敌人内部,在暗中帮萧暥把危险扫清。

    火苗的噼啪声中,徐放也在衡量着他。

    作为铁鹞卫头目,徐放阅人无数,乱世浮沉中,他见过很多人,或目光阴郁、或满怀愤懑、或贪婪虚伪、或野心勃勃。而眼前这个青年虽形容瘦削,衣服粗粝,可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自然清贵,坦荡从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像是个流落乡野的王孙。

    这个浑浊黑暗的世道,已很少再见这样谦谦风度的人了。说不定还真是玄门的人。

    徐放满怀的疑虑稍稍放下,接过了魏瑄递来的兔肉。

    军中伙食寡淡,不得不说,这兔肉被稍作拾掇后,味道就天差地别了。

    他的面色也缓和了些,“既然你是玄门的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玄门也会插手襄州的事?”

    魏瑄神色淡然地继续烤肉,“玄门无意介入俗世争端,我此来只为东方冉。”

    他一抬眼,浓密的睫毛下墨澈的眸子幽然一闪,“都尉作为铁鹞卫总指挥,知道的密辛应该不少,有些事就不需要我说了罢。”

    徐放道:“那要看你指什么?”

    “东方冉的底细,徐都尉应该知道。”

    徐放面色一沉。

    其实在郢青遥出事以后,徐放就查过东方冉的底,除了日月教教主的身份以外,他似乎和玄门还有恩怨。

    但玄门之事,深奥幽玄,纵然是铁鹞卫都不能再查下去。

    “东方冉原名薛潜,乃玄门叛逆,昔年他觊觎玄首之位,事败后叛逃师门。为对抗玄门追捕,他偷学秘术邪法,勾结苍冥族……”他以寻常的口吻说起玄门的密辛往事,让徐放更加相信他的身份。

    随即他话锋悄无声息地一转,“如今东方冉投奔幽燕,北宫将军是要包庇玄门叛逆么?”

    徐放骤然色变:“主公已驱逐了他。”

    玄门虽出世,但各路诸侯,谁也不想得罪玄门。

    他赶紧道:“世子是受他蛊惑,被他所害。”

    魏瑄不动声色一笑,“如今东方冉提出交换质子,都尉相信他真是为了世子的安危么?”

    “他们只是为了诱杀萧暥罢了。”徐放咬了咬后牙槽,“但这确实是个机会,那个呼延钺可能真能得手。”

    魏瑄眸中不易察觉地杀机一显,话却说得漫不经心,“因为他有金石之身?”

    “不,东方冉设了个陷阱。”

    “什么陷阱?”

    徐放道,“黄龙城以西有一片平蒿原,此处一马平川,将会作为交换质子之处,他们会提前布下伏兵陷阵,鼓声一响,等到那个矮子跑到埋伏圈中,我铁鹞卫中的神射手就一箭射中那矮子。”

    魏瑄顿时明白了,情急之下,萧暥一定会率兵冲入埋伏圈救人!

    徐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魏瑄指节紧绷的手,“你好像很关心萧暥?”

    魏瑄从容道,“我不是关心萧暥,而是呼延钺。他是苍冥族人。”

    徐放勃然起身:“苍冥妖孽!?”

    “都尉现在知道了罢,世子周围都是何等人,玄门叛逆,苍冥余孽,皆居心叵测之辈。”

    徐放沉默不语。

    魏瑄又道:“恕我直言,北宫将军将世子托付给都尉,萧暥若败,都尉无功,世子若有不测,都尉之过。”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放顿时深吸了一口冷气。

    魏瑄见已水到渠成,抛出了最后的筹码:“都尉助我玄门捉拿叛逆,我助都尉救出北宫世子,如何?”

    ***

    入夜,

    魏瑄身着铁鹞卫的袍服潜出营地,趁着茫茫雨色沿着起伏的山路快行,直到远远的能看到黄龙城逶迤的城廓。

    他站在一棵虬曲的老槐下站住,雨水湿了满脸,他朝思暮想之人就在前方的城中,却不能相见。

    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拉开了弓,一箭划破长空。

    随即他就看到城头火光闪烁,

    “有人向城中射箭!戒备!”

    他深望了那城阙一眼,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沉沉黑暗中。

    片刻后,那支箭就被送到了萧暥的面前。

    箭头上绑了布帛,用蝇头小楷细密地写着几行字,报信人刻意隐去自己的笔迹,但看到那行字时,萧暥微微出神了片刻。

    谢映之轻叹一声,问:“主公打算如何?”

    萧暥抬手拾起那支羽箭,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如他们所愿。”

    其实他本就不打算留下北宫皓。

    北宫皓又蠢又刚愎自用,将这种人放归敌营,对敌人更不利。

    且北宫达一直有废长立幼的心思,犹豫不定,搞得北宫氏集团内部北宫皓、北宫敏两派势力的争斗不休。放归北宫皓,还能引起北宫集团内耗。

    只是,想到瞿钢手下的三千锐士,被北宫皓用锁链硬生生穿透琵琶骨,落下了一生的伤残,这笔账还没算,就这样把这厮放回去,萧暥心里窝火。

    云越忧道:“主公,但交换质子是个陷阱啊。”

    萧暥凝目,他等不起了。

    眼看就要进入四月农忙时节,襄州的战局不能再拖下去。而且谢映之临行给他的丹药,他也快吃完了。

    即便是个陷阱,也可以闯一闯,他只剩下一个顾虑。

    他道:“康远侯之事先生有几分把握?”

    谢映之道:“七成。”

    萧暥:那就赌一把罢!

    ***

    次日午后,风雨交加。

    萧暥让瞿钢、狍子率三千新军守城,自领广原岭的两千匪军前往平蒿原。

    那是一片野蒿丛生的开阔原野,风吹草低,卷起肆虐的雨点拍打得旗面哗哗作响。

    中军帅旗下,萧暥一身玄甲,暗红战袍,冷雨中面色苍寒。在他身后,两千军队逶迤展开,长剑出鞘,刀戟如林,战马在雨中打着沉重的响鼻。

    萧暥接过望远镜,隔着无垠旷野,透过漫天雨幕,隐约可以看到数丈之外一片乌泱泱的敌阵。

    大雨中朦胧的视线里,只见东方冉坐在战车之上,惨白的面具甚是显眼,旁边一员大将应该是潘悦,康远侯被带到了军阵前,反绑着双臂,仿佛被这阵势吓得有点痴呆。

    漫天风雨声中两军对峙,浓烈的肃杀之气在四野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大军后阵传来了一阵聒噪,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伞呢!怎么没人给本公打伞!”北宫皓怒道,

    伏虎不耐烦道,“大老爷们淋个雨怎么了?兄弟们都在雨中淋着。”

    “我是北宫世子!怎能和你们这些下贱的……”

    话没说完,伏虎将他往前一耸粗声道:“我管你是柿子还是枣子,在大统领这里,只有姑娘才能有照料,你找套襦裙穿上,老子这就给你打伞!”

    这话一说,旁边几名匪兵不禁发笑起来。

    北宫皓气得颤抖,冲着周围的士兵吼道,“你们给我记着!今后落到本公手里,本公就用铁链穿过你们的琵琶骨!”

    他得意地狞笑,“就像瞿钢那些个废物。”

    这话一说,四周的士兵脸色顿时变了,握着刀柄的手骨节暴起,纷纷围拢过来。

    眼看激起众怒,北宫皓这下才发慌,嘶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滚,滚开!”

    “我告诉你们,我爹在幽燕领兵百万,我若是有半点不妥,我爹必会挥军南下,将雍襄夷为平地!”

    他边骂边退,扭头朝向中军叫道,“萧将军,你还想不想议和?”

    萧暥目光冷冷掠过,大雨中,所有士兵们默默按剑退回原地。

    “算你们识时务。”北宫皓整了整淋湿的衣袍,大模大样走到了阵前。

    虽然是换俘,但在两军阵前,他要把场面做足了,显得自己就不那么像是个俘虏。

    接着,一阵隆隆的鼓声响起,双方同时释放俘虏。北宫皓和康远侯各自向着对面的阵地奔去。

    此时,天色更加昏暗,旷野上大雨如注。

    铁鹞卫的神射手已经准备就绪,张满弓弦,森冷的箭头瞄准了草场上迈着短腿跌跌撞撞奔跑着的康远侯。

    眼看康远侯已经跑出了十数丈远,东方冉督促道:“差不多了,放箭。”

    徐放却犹豫了,他想起魏瑄昨天说的话,东方冉呼延钺那些邪魔妖人根本不会在意世子的死活。

    两军阵前,他若这时候放箭射击康远侯,也会给世子带来危险。

    徐放道:“再等等。”

    等到北宫皓再跑远一些,远离萧暥的阵地,最好是跑到对方的射程之外,跑到足够安全的地方,这个时候他们再放箭。

    反正康远侯腿短,跑得没有北宫皓快。

    也就是说,他在等待一个时机,北宫皓跑出萧暥这边的射程,康远侯还没有跑出铁鹞卫的射程。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铁鹞卫平时多用手/弩,但手/弩的射程有限,所以这一次换的是军中铁弓。长时间的瞄准使得射手肌肉酸胀,加上雨天手滑,不知怎么回事,一箭脱弦而出,射进了旷野上一丛低矮的蓬草。

    几乎是同时,萧暥接过了劲弓,眼睛微微眯起,一滴晶莹的雨水凝在长睫上。

    雨滴轻轻一颤落下的瞬间,弓弦震响,箭如流星发出,在旷野上空掠过一道犀利的弧线,精准地穿过北宫皓的发髻,把他射了个披头散发,风中凌乱。

    北宫皓头上像插了根天线似得狼狈地抱头,“萧暥,你竟敢……”

    而另一边,铁鹞卫的射手却因心绪紧张,雨大风急,几箭都射偏到了天上。

    长弓远射本就不是他们的强项。

    萧暥再次挽弓搭箭,迎风偏了偏首。

    徐放猛地勒住马缰,“世子,快跑!”

    又是一箭带着尖锐的破风声掠过旷野,精准地射中了北宫皓的足踝。

    北宫皓嚎叫一声抱着脚滚翻在地,“徐放!军师!救我!”

    “世子!”徐放来不及多想纵马跃出,数十名铁鹞卫紧随而上。

    提前埋伏在堑沟中的伏兵听到原上马蹄声骤起,纷纷拔刀猛地从堑沟草垛下跃起,明晃晃的钢刀劈向奔跑的马腿,在战马的哀鸣声中数名铁鹞卫纷纷落马。

    大雨中天昏地暗,哪里看得清楚彼此,纷乱的刀光交织在一起。

    “不要动!自己人!”东方冉声嘶力竭叫着,

    “东方冉勾结潘悦射杀世子!”“保护世子!”铁鹞卫中有人扬声道。

    一时间,双方人马都搞不清状况,潘悦的士兵以为铁鹞卫临阵反水,而铁鹞卫本来就信不过潘悦,蒿草间只见刀光掠起,血花飞溅,双方都杀红了眼。

    萧暥放下长弓,轻轻一拔马头,战马甩了甩鬃毛上的积水,差不多了,已经有人把雷趟了。

    “出击。”他长剑一引。

    汹涌如潮的铁骑迅速向两翼展开,纷乱的铁蹄重重叩击在旷野上,卷起草屑泥水飞溅。

    萧暥自领中军,云越、伏虎各领左右两路,中间突入,两翼包抄,如三柄锋利的尖刀,从不同的角度插/入渑州军阵中。

    潘悦的渑州兵本来就是来捡便宜的,哪里想过要打硬仗?一时间宛如波分浪裂,纷纷后退,无人能阻兵锋。

    潘悦边打马疾退,边吼道,“稳住阵脚!不许后退!”

    狂风卷起雨幕鞭挞着大地,雨水顺着盔檐不停滴落。

    萧暥正要一鼓作气突破潘悦中军,可就在这时,四面乱军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仓皇的身影,正连滚带爬地顺着草坡奔逃。

    康远侯像是惊吓过度,矮小的身影在风雨中瑟缩成一团,正慌乱地闪身躲入草野间的一处陡坡。

    萧暥赶紧策马追去。

    他知道,若是原主,大概不会为救人而停下逐敌的脚步,但他毕竟不是原主,做不到原主的杀伐铁血。

    他今天赌了一把,他赌敌营给他通风报信之人可靠,他赌铁鹞卫长弓远射太菜,他赌谢映之所说的七成概率……

    战场之上生死存亡,他若不赌一把,就要搭上成百上千士兵的性命。

    眼见那人蓬头垢面,破损的衣衫上满是泥泞,萧暥一把拽下披风,翻身下马。

    就在这时,他听到谢映之在耳边轻道:“小宇,当心。”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了苍茫的雨幕。

    电光下,一支锋利的长矛像毒蛇一般迎面疾刺而来。

    ***

    黄龙城内。

    “找到了!”

    “哪里?”狍子一把推开两名士兵急匆匆上前。

    城墙边每隔一段距离会放置一个深瓮,上面覆盖着牛皮,平时用于侦听是否有敌军挖掘隧道偷城。

    狍子从敞开的瓮口往下看去,就见瓮底蹲着个人,外袍被扒了,只穿着中衣,嘴里塞着布条,已经是半昏迷了。

    “快!捞上来!”

    片刻后,康远侯靠在廊柱下悠悠醒转过来。

    那夜,他从萧暥寝居里出来后不久就被人击昏,然后扒去外袍,捆住手脚,塞进一个瓮里,又盖上牛皮。

    正如谢映之所料,呼延钺并没有打算当真劫走康远侯。

    黄龙城戒备森严,城墙陡峻,想要从城中劫出一个活人,难度太大,且没这个必要。只要让萧暥相信康远侯在他们手中就可以了。

    当时谢映之道:“康远侯很可能还在城中,而东方冉手中这个康远侯大抵是假扮的。”

    康远侯身材矮小,东方冉很可能会抓矮小的平民来假扮康远侯。

    现在看来,东方冉设计地更加阴险。

    他们选择了一名士兵,让他假扮康远侯,中箭受伤卧倒,引萧暥进入埋伏圈救人,即使潘悦的伏兵杀不了萧暥,最终这个假冒的‘康远侯’也能出其不意地击杀萧暥。

    ***

    旷野上,萧暥敏捷地身形一闪,同时手中披风一抖一覆,那矮小的人影猝不及防被裹在其下,紧接着手中长剑如一道银光贯出,将他钉在了地上。

    萧暥随即一把掀开披风,一双凶顽的眼睛像淬了毒般狠狠盯着他。

    谢映之道:“哦?苍炎?”

    他话音未落,那士兵忽然抓住剑刃反身弹起,张开大口猛地向萧暥扑咬过来。

    白森森的牙齿上沾着血迹,一股浓郁的腐朽味扑面而来。

    电光火石间,萧暥利落地抽出短刃,一道犀利的弧光掠过在那士兵脖颈上掠过,脓血激溅,头颅抛飞,尖牙狠狠咬合,猩红的眼睛依旧不死不休地盯着萧暥。

    萧暥心中凛然,这东西怎么和溯回地里遇到的丧尸似的?

    “这大概就是苍冥族新训练的军队了,不惧伤痛,无畏生死。”谢映之道,

    萧暥心中陡然一震,他似乎有印象!

    新年回江州时,他曾跟随魏西陵去江陵渡口,望着浩淼江面上的横江铁索,他想起了一些事。

    ……

    三十多年后,北狄入侵,中原沦陷,百万衣冠南渡,江陵防线成为阻止胡马南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赫连因久攻不下,最后他绕道蜀中,占领青帝城,企图通过梅花坞,顺江而下,攻取江州。

    那时黑袍人送给了他一支军队。

    那些士兵就是不知伤痛,无谓生死,力大无穷,战场上会发狂般地撕咬敌军的怪物。

    青帝城失陷,长江防线艰危,战报送到永安城,魏西陵决定北上据敌。

    那一年,他鬓染秋霜,英雄迟暮。

    大军出发之日,他站在江陵渡口,最后回望茫茫雨色中的江南,他守护了一生的地方,仿佛在等什么人。

    渡口风烟阵阵,无人作别。

    ……

    萧暥心中忽然一阵悸痛,他猝然按住心口,刚想稍为喘息,就在这时,他隐约嗅到一缕森寒的铁锈味从周围的泥土中渗出。

    风狂雨骤中,陡坡后无声无息地纵出了数十条鬼魅般的黑影,将四面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蔓延开来。

    萧暥一咬牙,翻身上马,几名锐士立即靠拢。

    他刚才纵马疾驰,身边只剩下几名亲卫。

    一道闪电掠过长空,照亮了正前方一棵虬曲的老树,树下一骑森然独立,马背上披着黑黝黝的铁甲,在电光下反射出瘆人的幽光。

    “我叫呼延钺,是苍炎军的统帅。”呼延钺缓缓拔出锋利的长戟,寒寂的雨幕中,如野兽狰狞的獠牙。

    “我来杀你。”

    他话音刚落,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周围的士兵纷纷拔出长刀,森然的杀机映彻阴沉的天际。

    这一刻,萧暥心中忽然有一丝庆幸。

    这一世苍炎军提前出场了,终于不是在他身后的三十年,让他无可奈何,鞭长莫及。

    趁他还在,趁他还打得动仗,让各路牛鬼蛇神都现身出来!

    将来,魏西陵就不用再在迟暮之年,对付这种怪物了。

    一念及此,萧暥眸中掠过一丝寒芒,来得好。

    呼延钺心中一凛,却见萧暥身陷敌阵重围,嘴角竟勾起了一抹冷冽的笑意。

    ***

    渡江后,雨势泼天盖地。

    刘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主公,谢先生交代过,让我们不要介入襄州的战事,你这都不跟他打一个招呼就带兵去……”

    魏西陵明白谢映之所虑。

    在北宫氏和萧暥之争里,他要保持中立的姿态,如果他出兵帮萧暥,就会提前暴露立场。

    还没有到和北宫达决战的时机。

    现今,谢映之的弱敌之策刚刚产生效应,萧暥的新政也才进行不久。

    魏西陵道:“这三千精锐是我借给高刺史,剿匪的。”

    刘武恍然:“哦,好像前不久酸枣什么地方被山匪劫了?”

    “所以我们这是路过黄龙城?”

    魏西陵不答,冷雨中,三千铁骑汇成一股浩荡洪流,向北而去。

    第376章 奋勇

    “先生?”徐翁躬身添香,低声道。

    谢映之方才神思一恍间,琴音已乱,似惊风,如骤雨,连徐翁都听出了那落弦铮铮惊风雨的肃杀。

    谢先生似乎有心事。

    “徐翁,无事。”谢映之起身,拂去满弦落花,“只是片刻游思。”

    此时日色中庭,柳荫花下,白衣胜雪,被斑斓的光影落了一身,心间弦上却是风雨晦暗,山河苍远。

    刚才那一刻,谢映之罕见地从萧暥心底感到了决然的战意,凛冽的杀机,犹如苍山暮雪的荒野之上,烈烈长风,铁马冰河。

    而那渊冰百尺之下,积雪千寻之外,关山万里尽头,却是十年江南旧约如梦,春雨如酒,灯市长巷,烟火人间。

    这一切,让他拼尽一生奋勇,生死无憾。

    “小宇……”谢映之无声轻叹。

    可是那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沙场,他鞭长莫及。他和萧暥之间的联系,尚不能达到将玄法渡给他用。

    荒原上天昏地暗,狂风席卷着骤雨鞭挞着大地。

    沉闷的铁甲撞击声中,苍炎军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排排刺目的刀尖映彻阴沉的天空。

    萧暥自任前锋,将仅有的七名锐士组成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如同一支疾射的利箭,穿入了密不透风的苍炎军阵。

    铁蹄重重踏下,强大的惯性冲击将前排的士卒几乎撞飞,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这一刻短兵相接,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有竭尽全力的拼杀。

    呼延钺目光森冷,萧暥果然善战。

    如铁幕般的重围竟被他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他马术绝伦,纵骑驰骋,如风如电,在他身后,几名锐士誓死追随,刀山火海,往来无惧。

    果然是苍冥族进军中原的劲敌,如果今天能解决了他……呼延钺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铁戟粗糙的纹路,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眼中杀机一显。

    另一边,云越正率军策马疾奔而来,这时,左前方一道刺耳的尖啸划破虚空,带着冰寒的杀机横空掠来。

    云越敏捷地马背上往后一仰长剑一撩,激烈的金铁声中,横空飞掷的长/枪狠狠撞上剑刃,被击飞了出去。

    “徐放,拦下他们!”不远处,北宫皓厉声嚎叫道。

    北宫皓这一次南下襄州寸功未立,如果这一战能借呼延钺之手杀了萧暥,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

    荒原上,狂风席卷,大雨滂沱,湮灭了一片杀声。

    一名锐士一剑大力横扫,将一名苍炎兵齐腰削去,谁料长剑余势未消,那名苍炎的上半截身躯乍然暴起,如饿虎般猛扑上来,铁钳般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锐士顿时额头青筋梗起,接着,面前一道寒风荡过,长剑漾起一片炫目的冰寒,将那苍炎兵粗壮的双臂齐齐断下,滚烫的血泼溅到他脸上。

    余下的半截身躯颓然滚落,被马蹄踩成齑粉,尤怒目圆睁。

    那名锐士喘着粗气一把扯下挂在他身上的残肢,骇然望向萧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冷雨中,萧暥容色寒峻,劲风荡起鬓边几缕长发凌乱飞扬。

    这些苍炎军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即使被马蹄踩碎了肋骨,依旧如野兽般嚎叫着扑咬上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蒿草间已是血肉狼藉,遍地断肢残躯,浓郁的血腥和腐臭味让人作呕。

    激战至此,苍炎军的包围圈已有明显的空漏,但是萧暥手下的锐士都已经浑身浴血,执剑的手也已僵硬沉重,狂风暴雨中长时间的战斗,极度消耗人的体力,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战下去。

    萧暥眸中寒光一闪,看向了军阵外巍然肃立的呼延钺。

    只要拿下此人……

    他心中一念闪过,紧接着,又是数十名悍不畏死的苍炎兵咆哮着向他们冲来,锋利的长矛列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矛阵。

    激战。

    虬曲的枯树下,呼延钺赫然驻马而立,目光幽沉。他蛰伏着,观察着。

    他奇怪萧暥明明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冲出重围,他为什么不撤?到底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的战意?还是说,为了谁?

    难道,他还想以他手下不到十人的兵力歼灭几倍于他们的苍炎军?

    太狂妄了,呼延钺眼中掠过一抹森冷的杀机。

    荒野上乌云密布,昏天黑地,天幕如漏。

    一股腥风从后背疾掠而来,萧暥反手一剑破开雨幕,斩下一道雪亮的弧光,劈开一名咆哮着狂扑上来的苍炎。

    此时,雨水已湿透了战袍,沉硬的甲胄贴在身上,苍白的唇边紧抿着一丝薄艳的殷红,像风雨中凋零的花色。

    呼延钺的眼睛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灼热,盯着那一抹怵目的薄红,流露出狼一般的眼神,“差不多了。”

    他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嘶鸣,跃然而起。

    萧暥一剑荡开一名癫狂的苍炎兵,赫然回首间,锋利的铁戟已破开空气,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跋扈之气攒刺而至。

    他眸中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寒冽。

    紧接着,沉重的铁戟毫无阻挡地划破了他胸前的铠甲。

    呼延钺眼中顿时杀机大盛,正要贯力一击,但随即他就发现不对劲。铁戟仅仅是破开了胸甲,却并没有刺中萧暥,千钧一发之际他巧妙地微一侧身,铁戟堪堪擦过他胸前直穿至腋下。

    不妙!呼延钺心中一沉,但在巨大的惯性下,铁戟去势难收,他的身躯也被带得向前倾去。

    他急抽回铁戟,但已经来不及了。

    萧暥倏地抬眸,雨珠在长睫上晶莹地一闪,长剑已横断雨幕,在空中扬起一道新月般的弧光,利落斩下!

    呼延钺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脖颈一凉,划过冰寒的触感。

    随着一声沉重的钝响,呼延钺的头颅却没有抛飞,甚至连一道血痕都未见。

    这一剑像是斩落在了金铁岩石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透过剑柄如洪流般席卷而来,震得萧暥肩臂发麻,胸中顿时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溅在雪亮的剑刃上。

    萧暥愕然,这人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连谢映之亦诧道:“竟是炼体术?”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荒野。

    呼延钺摸了把脖颈,电光下,他的眼神变得幽红,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长啸纵蹄疾奔,锋利的铁戟劈开雨幕,势不可挡地横扫而来。

    感受到主帅身上燃起的暴虐杀意,周围的苍炎们也变得狂乱起来,如受伤的野兽般竭底斯底里地咆哮着反扑。

    萧暥用手背抹了把唇角的残血,再次举起沉重的长剑。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穿过雨幕掠空而来,撞上了呼延钺的铁戟,激越的金戈交鸣声中,雨水火星飞溅。

    “何人?出来!”呼延钺怒喝道。

    雨幕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至,当空轻巧地抄住长剑,旋即手腕一转,当空挥出利剑,直逼呼延钺面门。

    萧暥不由一惊,什么人身手竟如此凌厉?不像是军中的武艺,倒像是江湖游侠刺客!而且还穿着铁鹞卫的袍服。

    魏瑄脸上蒙着黑布,身形又比上次见面长高了不少,加上这身铁鹞卫的伪装,他料一时间萧暥不会认出来。

    现今他已是玄门叛逆,替萧暥铲除强敌后,他就悄然离开,决不给他带来麻烦。

    刀光剑影交错间,隔着连天雨幕,魏瑄短暂而深深地遥望了他一眼,又奋身杀入敌阵。

    ***

    另一边,徐放的铁鹞卫正和云越所部陷入缠斗。

    “徐放,你的人居然通敌!”北宫皓忽然高声斥道,

    徐放一诧,游目望去,就见魏瑄和呼延钺的苍炎军正在激战。

    魏瑄跟他说过自己是玄门的人,为拿下苍冥余孽而来。但现在他穿着铁鹞卫的袍服和呼延钺激战,就像在帮萧暥。

    徐放有口难言,“世子,此人并非铁鹞卫,情况复杂,容属下先护送世子脱险。”

    北宫皓怒道:“你想临阵脱逃?”

    “属下不敢,是为了世子的安危。”

    北宫皓冷哼了声,“今日大事不成,我回到燕州地位还保得住吗?”

    他挫了挫后槽牙,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问身边的护卫:“你们铁鹞卫不是有暗器吗?”

    铁鹞卫有一种暗器名为流沙飞影,散射如雨,但徐放认为暗器之流在战场上效果有限,远距离射击不如弓/弩,两军混战之际,还容易误伤自己人。

    北宫皓催促道:“杀了他们,不管是谁,全杀了!”

    ***

    荒原上,大雨如注。

    魏瑄身法绝伦,招数诡谲,剑意洒脱。在呼延钺的刀锋下游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飘游不定,看得人眼花缭乱。

    呼延钺被彻底激怒了,如岩石般的脸部肌肉罕见地抽搐起来,手中长戟挥舞如狂,四周的树木被砍得一片狼藉,枝干摧断,落叶满地,一抬眼,却发现他如点水蜻蜓般亭亭立于长戟的锋刃之上。

    呼延钺大怒,长戟猛力斩落。

    魏瑄身形在空中一记飘摇,尚未落地之际,十多支长矛已如毒蛇般向他凌空刺而来。

    魏瑄身如轻鸿,长剑一扫,斩落一截矛尖,脚尖在那矛杆上轻轻一点,借着反弹之力飞身跃起,连人带剑向着呼延钺疾射而来。

    呼延钺骇然,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战法!疯了吗?

    然而这呼啸而来的一剑依旧如同刺在了金石之上,剑身竟折弯成一道长虹。

    魏瑄愕然,此人果真是金石难攻?

    “小宇,没用的,除非破了他的金石之术。”萧暥正要策马上前,谢映之静静道。

    “先生有破解之法?”

    “无论玄法秘术,并非无懈可击,哪怕金石之身。”

    萧暥忽然想起了北欧神话里的屠龙勇士。传说中勇士杀死巨龙后用龙血沐浴,得到刀枪不入的金石之身。但在沐浴之时,偏巧一片树叶飘落在他的后心处,使此处成为他的弱点和破绽。

    “他的右膝,就是那被落叶遮蔽之处。”谢映之道。

    萧暥恍然,原来谢映之从交战开始,就在观察呼延钺。

    “射他的右膝。”谢映之道。

    大雨中,长弓拉满,萧暥微微偏首,眯起眼睛。

    此刻,魏瑄和呼延钺正战得难解难分,招式极快,身形瞬息万变,稍不留神就会误伤。

    呼延钺一柄长戟挥舞地出神入化,在力度和迅猛上尤胜魏瑄,且他是金石之身,攻不可破,无法砍杀,使得魏瑄只能以快捷的身法与之周旋,渐渐陷于被动。

    激战中,魏瑄一剑劈开数名苍炎,霍然回首,就见呼延钺的铁戟已划过雨幕,挟摧金裂石之力重重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弓弦震响,一箭穿破雨幕,疾射而至。

    呼延钺手中的长戟顿时一沉,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膝盖,一支羽箭正兀自震动。

    萧暥:怎么没事?

    呼延钺赫然抬头,阴鸷的眼神射了过来,他横戟砍断箭杆,就要拍马而来。

    魏瑄见状抄起长剑,不顾一切向呼延钺掠去。

    铁戢狠狠撞上长剑,迸出火星四溅。

    谢映之立即道:小宇,接着射他左肩、后颈。

    萧暥一口老血,所以这是要射中三处才能杀呼延钺?你不早说……

    紧接着,又是一箭破风而去,正中呼延钺左肩。

    呼延钺魁梧的身形晃了下。

    萧暥不敢耽误,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这时,北宫皓一把夺过铁鹞卫手中的飞影针,“呼延钺败了,我们也就完了!”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扣动机括之时,第三箭已离弦而出,向着呼延钺呼啸而去。

    呼延钺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这时,茫茫雨幕中有什么东西随风飘来。

    似是一片纤细的柳叶,飞旋而至,在空中撞上箭尾的白翎。

    羽箭急转了个诡异的弧度,忽然改变了轨迹,向着另一边疾射而去。

    北宫皓还来不及反应,一箭穿过下颌。

    他愕然瞪大了眼睛,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从草坡上滚了下去。

    “世子!”呼延钺一剑格开云越,惊回头来。

    ***

    树荫下,铮地一声,琴弦断了。

    “先生?”徐翁讶异道,他从来没有见谢先生如此失色。

    庭院里已是斜阳冉冉,落花满襟。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轻拂起断弦,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这一箭,整个局势都变了。

    北宫皓死,杀子之仇,北宫达岂会善罢甘休,必将大举兴兵南下。而他们新政未半,屯田练兵铸城也才展开不久,此时萧暥的实力尚不足与北宫达决战。

    但再也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备战了,大战已迫在眉睫。

    “徐翁,立即通知魏将军渡江,共商北伐。”谢映之静道,

    “诺。”徐翁心中一震,抬起头时,仿佛从那双始终淡若无物的眸子里看到了燎原战火。

    ***

    黑袍人站在旷野上,遥望着渡鸦穿过漫天雨幕,向北而去。

    大势已破。

    九州的战火将彻底点燃。

    他嘴角微微挽起:谢先生,我这份礼物,你是否满意?

    第377章 团聚

    旷野上乌云翻涌,风雨飘摇。

    萧暥抬起头,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苍白的下颌淌落,他心中一片沉寂。

    他已经没工夫去想刚才那诡异偏离的一箭了。北宫皓之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九州决战的烽火。

    但这是后话,既然北宫皓已死,大战不可避免,那么就兵来将挡决一死战。他从不拖泥带水。

    马背上萧暥再次挽弓搭箭,最后一箭带着锐利的破风声,离弦而出。

    今天他要先解决呼延钺和苍炎军!

    ***

    昏暗的天穹下,马嘶人沸一片混乱。

    北宫皓滚落的地方是一片野蒿丛生的草坡,连日下雨,草坡下坑坑洼洼都是积水,到处都有阵亡的士兵横七竖八滚落在此。

    “世子!”最先赶到的是北宫皓身边的护卫。

    他们七手八脚地搬开旁边的尸骸,试图把北宫皓拖出来。

    北宫皓的下颌还插着一根羽箭,一名铁鹞卫想去拔/出来。

    “别动。”另一人道,“这是萧暥的箭,我等回去也好向徐都尉回禀,并非我等保护不力。”

    他话音未落,忽然浑身一震缓缓低头,不可思议地看到一截雪亮的剑刃从他胸前穿出,鲜红的血凝在锋利的剑尖上。

    其他几名铁鹞卫急忙拔出佩刀,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身法变幻莫测,出手快如鬼魅,昏暗中只见剑光闪闪,泼洒如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杀三人后,魏瑄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布,走到被他们拖到草坡上的北宫皓面前。

    他利落地拔\出羽箭,接着手起剑落,斩下了北宫皓的头颅。

    徐放赶到时,就见魏瑄站在北宫皓的尸身旁,正一脸漠然地将剑刃上的血擦拭在他衣袍上,“北宫皓是我杀的。”

    徐放勃然拔刀,“你既是玄门的人,为何要杀世子?!”

    魏瑄道:“和玄门无关,是君要臣死。”

    他看向徐放,手中长剑寒光一闪,遥指向他,“你敢违君命么?”

    徐放陡然一惊,“陛下?”

    乱世天下,诸侯争霸,谁还记得王室的存在?

    但魏瑄言语间不动声色的威压,却让徐放对那位京城中素未谋面的傀儡皇帝竟有点不敢怠慢,

    他眉头一沉,狐疑道:“陛下为何要杀世子?”

    魏瑄道:“北宫皓假借请罪之名,行谋夺疆土之实,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故而杀之。”

    徐放疑道:“但襄州是萧暥之地。”

    他们抢萧暥的地盘,关皇帝什么事?

    闻言魏瑄忽然面色一变,厉声道,“徐放,你如何出此无君无父之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襄州何时成了萧暥之地?莫非在北境,尔等皆以幽燕非大雍之土地,北宫达也非大雍之臣属?”

    此时风雨渐歇,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夕余晖从云层后透出,洒向阴沉的大地。

    他站在惨烈的战场上,在遍地狼烟间,却仿佛遥立于金城紫殿之上,浑然天成的威仪。

    徐放面色一僵,赶紧道:“主公从来没有裂土封王之意!”

    他心中暗生疑窦,玄门向来淡泊出世,不会介入诸侯争端。

    “阁下并非玄门之人,莫非是绣衣使者?”

    魏瑄道:“我是晋王魏瑄。”

    徐放心中猛地一震,晋王?

    他立即想到当年秋狩之时,北宫皓曾谋害过魏瑄。

    徐放不由暗思,看来这晋王是借着萧暥和北宫皓之战,乘机报私仇,但事涉晋王,也就牵涉到皇室,就复杂了。

    他一抬手,余下的数十名铁鹞卫就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

    徐放眸中射出一丝阴鸷,“殿下,主公让我护卫世子安全,如今世子已死,我回去不好交代,还请殿下随我去一趟燕州,当面向主公……”

    他话没说完,便听到隐隐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愕然回首间,只见雨后的旷野上,潘悦败兵正漫山遍野夺路奔逃,在他们身后,马蹄奔涌,马背上骑兵的长剑迎着余晖反射出摄人的寒芒,不断掠起、劈下。

    呼延钺重伤逃逸,萧暥在歼灭了苍炎军后,又率军和云越伏虎等汇合,歼灭潘悦残部。

    徐放见势不妙,仓促间将北宫皓的尸体扛上马背,“撤!”

    风雨过后,残阳似血。

    魏瑄站在旷野上极目望去,风荡过一片长草。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一片冰冷的甲胄上,战士们头顶的盔缨仿佛燃烧的烈焰,在他的眼中跃动。

    魏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随着潮水般的马蹄叩击着大地,越来越近。

    “阿季?!”千军万马中,萧暥一眼看到了他。

    魏瑄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就被大力揽入一个冷硬的怀抱。

    大战之后,萧暥身上有铁血的气息,铠甲硌到了他的伤口,但魏瑄一点都不觉得疼,手臂悄悄穿过他腋下,环住他的腰,下颌抵在他颈间,像轻嗅梅间细雪一缕孤香。

    这一刻,他抱着他,望着原野上西垂的斜阳,心中无比宁静……

    萧暥让云越继续率军追击残敌,自己跟魏瑄说说话。乱世里戎马倥偬,相逢别离都是匆匆,说不定明日又是天各一方。

    几个月不见,魏瑄都快跟他差不多高了,骨骼长开后,更显得轮廓线条深刻,五官英朗,唯有看他的目光丝毫未变,墨澈的眸中似有星河流淌,神采奕奕,仿佛看到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孩子一回来,萧暥一整天的糟心事也抛诸脑后了。

    萧暥又有种老父亲的感慨,这青春期的孩子长得可真快,才几个月不见,就变了个儿,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

    他心中五味杂陈,拍了拍魏瑄宽阔的肩,“阿季,你怎么会来这里?玄门放假了?”

    那个……玄门有春假吗?

    谢映之道:“晋王应该是逃出来的。”

    萧暥:“啥?”

    他正想婉转地问魏瑄怎么回事?就见魏瑄忐忑道:“将军,我一时冲动,做了件错事。”

    萧暥心道:不就是逃个学么?谁没逃过。

    他和颜悦色地问:“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什么事啊?”

    魏瑄目光幽然地悄悄瞥了他一眼,随即垂下:“我杀了北宫皓。”

    “什么!?”

    萧暥懵了,北宫皓是被他一箭射死的。怎么成了魏瑄杀的?北宫皓还能死两次?

    “北宫皓是我射杀的,和你没关系。”他立即道。

    魏瑄以一种坦诚承认错误的态度继续道:“我还砍了他的头。”

    萧暥:“你什么?”

    魏瑄:“当着徐放的面。”

    萧暥:靠!

    完蛋,这是坐实了!

    萧暥脑阔疼:这熊孩子,抢人头也不带这样的!又不是按人头记军功,这不是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这件事还当真是晋王承认下来最好。

    萧暥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他萧暥杀了北宫皓,北宫达挥师南下,为子报仇,名正言顺,但若是魏瑄杀了北宫皓,矛头就将指向皇室。北宫达再兴兵南下,名义上就成了以臣逆君。

    “但是我射杀了北宫皓,不能让阿季替我背这个锅。”萧暥道。

    谢映之:“晋王所为,便是陛下暗中授意,背锅的可能是陛下。”

    萧暥:那没事了。

    但他又不放心:“但以皇帝的狭隘心性,怕会重责阿季。”

    谢映之叹道:“主公,殿下也长大了。”

    言外之意,不会受不起这么点苦。

    他又道:“主公也可以其他方面补偿他。”

    萧暥:啥?

    ***

    入夜,月如勾,照着莽莽苍苍的旷野。

    大战之后,风中还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五六只渡鸦拍着翅膀停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上,月光下羽翼泛着漆黑的光,扑面而来的阴森之气。

    潮湿的蒿草间有一片峭立的岩石,呼延钺受伤的膝盖重重跪落到石台上,“属下惭愧,未能杀得了萧暥,请主君责罚。”

    黑袍人随意坐在石台上,漆黑的衣袖遮过苍白的手腕,拾起小撮粟米,兀自饲喂渡鸦。

    “你有伤在身,此番我就不惩处了。”

    “谢主君。”呼延钺重重叩首,但全身肌肉依旧紧绷,丝毫不敢懈怠。

    “但是,我说过要杀萧暥了么?”

    呼延钺愕然,什么?!不是杀萧暥?

    他费解道:“主君令属下去黄龙城杀一个人。还说只要他死,大势即破。不是萧暥,还能是谁?”

    黑袍人道:“我要杀的人是北宫皓。”

    “北……”呼延钺当场噎住,如岩石般的脸憋得青紫。

    他的铁戟可堪屠龙,却让他杀鸡,他满脸羞愧,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勉强道:“属下有辱使命。”

    “你确实有辱使命,杀这么个人,还让我亲自出手。”

    呼延钺如鲠在喉。

    黑袍人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服。”

    “属下只是不懂。”呼延钺硬着头皮道,“北宫皓蠢如猪豚,怎么会入主君之眼?”

    “我所针对从来不是个人,而是大势。”黑袍人道,“北宫皓若死于萧暥之手,北宫达为子复仇,他和萧暥之战不可避免。”

    呼延钺不解道:“但主君也说过,萧暥拿下凉州后,中原两虎相争之势已成,和北宫达决战是迟早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黑袍人道:“这仗确实早晚要打,但关键的是,决战的时机。”

    “如今,萧暥新政未半,实力尚不如北宫达。即使他有战神助阵,这一战也将是两败俱伤。纵然他胜了,也是惨胜。”

    “惨胜如败。届时中原生民涂炭,元气大伤,便是我苍冥族的时机。”

    “谢映之也看到了这点,所以他处心积虑稳住局势,为萧暥争取备战的时间,待一年后,萧暥羽翼丰满,便可一鼓作气击败北宫达,席卷中原,一统九州,若是如此,我们就很难再有机会出手了。”

    呼延钺恍然道:“现在北宫皓死了,中原就要有一场大战了!”

    黑袍人的手微微一顿,细细拈磨着指尖的粟米,“北宫皓是死了,但却有人为萧暥扛起了这责任。”

    魏瑄,他果然是全局中的变数……

    就在此时,停落在枯树上的渡鸦忽然扑棱棱地振翅飞起。

    “有人!”呼延钺警觉道。

    只见月光下,远处的山梁上隐约浮现出一道银色的波浪,是铠甲反射出的森冷的月光,无数马蹄踏过荒凉的战场,向黄龙城的方向狂飙突进。

    “这九州局势真是瞬息万变啊。”黑袍人慨然道。

    他站起身来,随手将余下的粟米尽数撒去,“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罢!”

    ***

    黄龙城中,

    萧暥拎起一件皱巴巴的衣裳,后背还有个不起眼的破洞,这刷新了他对自己贫穷的认知。

    他虽然穷,有那么寒碜么?

    “只有这件了吗?”他歪头问云越。

    他的日常生活都是云越打理的。

    回城后他看魏瑄身上穿的还是铁鹞卫的袍服,就让他去洗个澡,换件衣裳。魏瑄现在身高都快赶上他了,于是他就想让云越找一件他的旧衣裳给魏瑄穿。结果云越就给他找了这么个。

    “我记得我衣裳挺多?”萧暥不解。

    云越撇嘴:“裙子倒是不少。”

    萧暥:…

    “将军,这件挺好,凉快!”魏瑄欣然把旧衣裳抱在怀里,怕是被人抢回去似得,就像满怀的春色暖阳。

    萧暥不懂了:玄门又不是丐帮,那么清苦的吗?这孩子怎么穿件破衣裳比捡了件龙袍还高兴?

    谢映之轻咳了声。

    萧暥:唔,忘了还在连线中。

    他赶紧解释:先生,我不是说玄门是丐帮,我是说玄门比丐帮强多了……

    怎么听着还是挺别扭的?

    谢映之轻叹了声,“小宇,该吃药了。”

    萧暥:……

    这一回他南下襄州,又是赶路又是打仗,连轴转,作大发了,把前一阵子游手好闲吃喝睡觉,好不容易养肥的成果,全都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了,可结果襄州这把火是灭了,但北境这把火眼看要烧起来了。还要魏瑄替他背锅,想起来就挺沮丧的。

    他惨兮兮端起药碗,正要皱眉一口干了。

    谢映之道:“我已经通知魏将军北上了。”

    什么?!

    萧暥一口药呛在嗓子里,顾不上苦得撕心裂肺,“西陵要来了!?”

    谢映之淡淡道:“小宇,先把药喝完。”

    萧暥赶紧把余下的药一口焖了,“西陵什么时候来?”

    谢映之道:“鹞鹰今日传信,大概六七日后抵达罢。这几日主公不妨在黄龙城安心修养,等魏将军抵达,我们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萧暥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云越,给我跟阿季去集市上做两身衣裳。”

    总不能看起来太寒碜。

    云越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声,“是不是还要顺点胭脂水粉?”

    萧暥耳朵贼尖的,微微一怔:“好主意,也可以。”

    他面容苍白,气色不好,需要遮盖一下。

    他表示:“你方便的话,挑个自然色。”

    云越满脸一言难尽,正要出门。

    “小云,明天去吧,今天大家都累了,等阿季洗完澡,一块儿吃饭。”

    他话音刚落,伏虎大步如风地进来,“大统领!”

    萧暥:这厮一说吃饭就来?

    伏虎道:“城下发现敌情!”

    萧暥顿时一惊:“多少人?”

    伏虎道:“人倒不多,看上去也就两三千,但那气势,非同寻常啊,清一色的骑兵,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连主公的锐士营都差那么一截,我可不敢跟他们打……”

    没等他说完,萧暥已快步直上城楼。云越不屑地瞥了伏虎一眼,紧跟而上。

    登上城楼,夜幕下只见远处旷野上点点星火,一支骑兵正如风驰电掣而来。

    萧暥心中一凛,立即拿起望远镜,一看之下,这风格有点熟悉啊?

    当看到火光映照着那面绣着魏字帅旗的时候,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他没老花吧?

    西陵?不可能的!

    谢先生的信午后才发出,魏西陵这是坐飞机来的?

    旁边的伏虎还长心了:“大统领,这不会冒充的魏将军?跟你一样来诈城的吧?”

    萧暥笑道:“你以为谁都有我这手段?”

    茫茫人海,他也许认错别人,却唯独不会认错他。

    “他这座冰山,别人学不来,开城!”

    ***

    一弯新月照在护城河上,吊桥徐徐放下,城门大开,手执火把的士兵列队出迎,城前火光涌动,如夜幕中点点流萤灯海。

    让他想起几个月前永安城的春夕夜。

    满城烟火,魏西陵策马穿过长堤,衣袖如云,灯影流光浮过他眼前…

    一别数月,仿佛隔了数载春秋,却又清晰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让他有种不真实之感。

    一见面魏西陵就道:“我刚经过平蒿原,战况惨烈,你没事罢?”

    萧暥本想吹牛,我能有什么事?但话一出口,又忍不住逗他:“你这是关心我?”

    他以为魏西陵又要冷着脸,不是为你,别想多了。

    魏西陵却忽然站住,认真看向他,沉声道,“阿暥,我来晚了。”

    萧暥蓦地一怔,这几天的沙场艰险都如云烟散去。

    他清楚他们之间要避嫌,魏西陵不来是顾全大局,他来,则是…

    他喉中一哽赶紧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这人真是的,他就开个玩笑,干嘛那么认真。

    “来得正好,晚饭刚好上桌!”他大咧咧道,“吃饭赶上就行!”

    云越幽声道,“主公,胭脂还要买吗?”

    萧暥脚下一摔,被魏西陵一手拽住。

    魏西陵不解:“胭脂?”

    萧暥急中生智:“这个嘛……给嘉宁买的。”

    他装模作样看了一圈,“嘉宁没来吗?”

    魏西陵道:“战场险地,怎会带她。”

    萧暥:“哦,那下次我再给她。”

    魏西陵:“嘉宁从不用胭脂。”

    萧暥没辙了,君侯你不用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啊,你看不出来这在找台阶下吗?

    ***

    冷水漫过肩头,魏瑄刺痛地一个激灵,他后背上是几天前被风凌剑阵割的伤口,尚未愈合好。

    幽暗的烛光照着案头旧衣,竹帘无风微动,悄然浮现一道鬼魅的黯影,指甲奇长的手隐隐探出…

    “别碰,不然杀了你。”魏瑄冷道。

    第378章 疗伤

    那影子倏地从帘子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像蛇一样滑行到案头。

    “你碰了那件衣衫,命就没了。”魏瑄冷道。

    对方阴笑:“我若拿走衣裳,你光着身子出不来,还怎么杀我?”

    话音未落,一道水帘掀起,水珠泼洒如雨,一弦寒光穿射而出,切断烛火,一明一昧间,那影子猝不及防就被牢牢钉在了墙上。

    竹帘翻动,风影摇曳,衣衫飘然落下罩在魏瑄身上。

    他弹落衣袖上的水珠,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墙边走去,“玄门的符文,不陌生罢?”

    夜鸱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赶紧讨好道:“主人在玄门还是学得本事了。”

    “你以为我去做什么?卧底?”魏瑄漠然看向它,黑沉的眼眸在摇曳的烛火间显得晦明不定。

    夜鸱忽然不敢再接他的话了,他此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似乎都有猜疑的弦音。让它陡生出一种君心莫测之感。

    它心里直打鼓,赶紧转而道,“属下不懂,不就是一件旧衣裳,主人怎么当宝贝似的?以主人的本事,要什么东西没有!”

    “主人,我看到那小子故意给你找了件破的。”

    “我知道。”魏瑄淡淡道。

    “主人你放了我,我替你去整他!”

    “你若是要表忠心,迟了点。”魏瑄冷声道,“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此番魏瑄让夜鸱先行到潘悦军中打探情报,结果,仗都打完了,它才出现。

    “你故意迟到。”魏瑄眉头一皱。

    夜鸱被识破,赶紧冷汗涔涔地陪笑道,“这不跟谢先生学的么。”

    “你敢学他?”魏瑄眸色忽一沉,符文的边缘骤然幽幽燃起了火星。

    四周水渍迅速烤干,明亮的焰光里,空气中弥漫出炽烈的焦灼味。

    夜鸱惊声尖叫起来,“主君亲自来此,我不敢出来啊!”

    魏瑄心中一震,黑袍人亲自来了?若真如此,恐怕这此间的风雨就停不下了。

    “你若敢骗我……”

    夜鸱仓皇道:“主人没有发现,最近这一带的渡鸦多了吗?”

    渡鸦?魏瑄心中一紧,就听窗外隐约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

    他几步走到窗前一掀竹帘,一阵风穿堂而过,灯火忽地一晃。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

    “阿季?”萧暥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魏瑄半披着衣衫站在窗前,月光与烛火在他脸上交融,沿着雕琢般的五官勾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将他英俊的容颜分割地半明半昧,神色晦明莫测。

    “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声音,去查看一番。”魏瑄暗中勾动手指撤了符文,夜鸱随即遁走。

    “阿季,你背上怎么了?”萧暥突然问。

    透过破洞的衣衫,漏出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魏瑄赶紧拢起衣衫,可是来不及了。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

    “你过来。”他道,

    刚才魏西陵去整顿城防。在经历了几场大战后,萧暥手下的士兵都已疲惫不堪,所以急需换防。趁着这个时间,萧暥想起了魏瑄这洗个澡大半天都没有出来了,于是过来看看。

    这一看之下,萧暥的心猛抽动了下。这孩子怎么弄得自己满身都是伤?

    从前胸、后背、肩胛,到处都是风凌剑阵割开的伤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云越!”萧暥疾声道。

    云越还在门外候着。他可不想进来。他寻思这里头怕不是个陷阱,魏瑄这小子心眼多,戏最足了。

    今天他给魏瑄使绊子,让他穿破衣服,这小子记仇,怕是故意泡澡不出来,再装个虚弱疲惫啥的。他了解主公,萧暥最吃这套。

    萧暥这个人挺双标的,他自己是个老弱病残,却每每逞强硬撑,负伤带病也不碍他冲锋陷阵,但同时他又最见不得别人病弱受伤。

    所以云越思忖着,魏瑄这小子是要装弱装病,博取萧暥同情,以便报复他。

    萧暥心软,说不定就让他给魏瑄捏肩按背捶腿。对出身名门的云小公子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手艺是好,岂是任何人都侍候的?他绝对不能受这窝囊气。所以他拖拖拉拉地落在后面不肯进来。

    “云越,拿些伤药来。”萧暥又道。

    什么?伤药?云越一诧,这小子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不情不愿进门,一看之下着实怔了下,至于吗?搁这苦肉计?

    “不用了,我有创药。”魏瑄看了眼云越。

    那是齐意初托墨辞转交给他的,但他当时心急如焚,根本就来不及处理伤口,这带着一身的伤星夜兼程策马北上,之后潜入敌营,打探消息,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萧暥知道魏瑄从小就倔,有什么伤痛和委屈都默默隐忍。心疼不已,赶紧让云越去打了水,然后让魏瑄坐在桌几前,挑亮了灯。

    “衣裳脱了,我给你敷药。”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扭捏,利落地把衣衫褪到腰上。

    灯光下,他坐得笔直,更显肩宽背挺,紧绷的肌肉线条充满张力,青春健硕的身躯即使是伤痕累累,也掩不住蓬勃的朝气。

    看得某老弱病残暗自叹息,到底是年轻人,那么重的伤跟没事的人一样。

    那伤痕看上去有几天了,不该是今天战场上所伤。

    “怎么弄的?”他不禁问。

    魏瑄低声道:“练剑失手。”

    萧暥:练剑能伤成这样?

    他立即投诉:谢先生?说好的温柔可亲女老师呢?

    谢映之道:待我细看。

    萧暥:什么?

    谢映之:再近点。

    萧暥:……

    魏瑄顿时身形一僵。只觉得背后那人的手指顺着他肌肉流畅的线条,温存地抚过。

    萧暥:先生,还要再近吗?这很像变态啊……

    谢映之:可以了。

    萧暥:所以是什么伤?

    谢映之沉思:风凌剑阵。

    萧暥:剑阵?

    谢映之:玄门的一种阵法,至少七人为阵,以剑风形成罗网。

    萧暥:靠,你们还搞群殴!

    谢映之道:此事我会查明,阿季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置,有发炎之迹象,师姐给的药可用。

    萧暥也没工夫计较群殴的事了,先上药。

    ……

    药膏渗入伤口有些许刺痛感。但这种程度的伤痛对魏瑄来说算不上什么,让他心念浮动的是那人的手。

    他的手不像他的剑,锋利冷硬。指腹拂过之处,仿佛有细细的火苗燃起,微微熨烫在光裸的肌肤上。让人心神摇曳。

    魏瑄霎时背脊挺地笔直,咬着薄唇,还好是背对着萧暥。

    可也正因为背对着,触觉就格外地敏感。

    魏瑄几乎能感觉到他轻柔的鼻息拂到后背,酥软温濡,如随风入夜的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心头,在寂寞深处溅起层层涟漪,又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换一边。”片刻后萧暥道。

    魏瑄懵然收回思绪。

    “主公让你转身。”云越挑眉,这小子脑子里想的什么,发什么愣。

    转过身,便是面面相对,魏瑄稍一低头,就看到那人清削苍白的下颌。

    灯光照得他容色如雪,微垂的长睫便如雪地中静静栖落的一对蝶翼,微微一霎,撩拨到人心底。

    药没有干,萧暥不假思索地俯身贴近他胸前,轻轻吹气。

    药膏微凉刺痛,而他的气息温热酥痒,在光\裸的肌肤上,交织出暧昧而旖旎的绮思。

    淡濡的唇近在咫尺,微热的气息拂在心口,禁不住让人想象那温软的舌……

    魏瑄不禁两颊发烫,胸中热意蒸腾。

    萧暥察觉到他气息不稳,抬起眸,一双眼睛纯然清媚:“疼?”

    一举一动都是无心之诱。

    魏瑄满脸隐忍,一张俊脸憋得面如桃花。

    “主公,他不疼。”云越斜靠在桌前,替他答道,“倒是鼻血,就要憋出来了。”

    “什么?”萧暥看向魏瑄,上火了?

    魏瑄偏开脸,幽声道,“云副将流鼻血看来很有经验。”

    “你……”云越薄唇一抿,知道这小子嘴尖牙利,故意道:“主公,魏将军快要回来了,这里我来罢。”

    果然,他看到魏瑄面色微微一凝。还来不及得意,就听魏瑄道:“那就有劳云副将了。”

    又似笑非笑道:“听说云副将推拿揉按的手艺在军中颇为有名。”

    云越闻言脸色一沉,阴声道:“过奖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属下手劲大,殿下担待点。”

    “云越,你再去取些疮药来。”萧暥找借口支开他。

    “瞿钢手下的锐士都是重伤,将士们都不够用。”云越低声抱怨,往门口走去。

    萧暥边上药边想到件事,云越当年给魏瑄的马车动过手脚,差点让魏瑄颠成脑震荡。这伤药让他去拿,不会给加点料吧?

    “等等。”他刚出声,忽然发现不对,屋里怎么这么安静?

    一回头便看到了云越站在门前,正和魏西陵说话。

    “西陵?”

    魏西陵看向他,点了下头,云越就快步出去了。

    魏西陵随即走到案前,问:“他怎么样?”

    “是剑器伤,谢先生说……唔。”萧暥顿了下,“他以前说过,这种伤敷了药应该没什么大碍。”

    魏西陵查看了下,伤口确实不深。

    魏瑄偏过头,避开魏西陵的视线,问:“皇叔此来是有事?”

    “不急,你先敷药。”魏西陵说罢,一拂衣袍在旁坐下。

    正是灯火阑珊之时,淡黄的灯光隐隐透过纱罩,落下一片暗昧的暖色。

    寂静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魏瑄的薄唇隐忍地抿成一线,他的心如绷紧的弦,即使是最轻微的振动也自心惊。

    随着那人指尖细腻的碰触,发丝撩过肌肤泛起的丝丝凉意,伤口酥痒又刺痛,所有感觉都变得暧昧不明。

    他一垂眸,那人微微散开的衣领间影影绰绰的锁骨就跃入眼底,让他胸中热意蒸腾,如坐针毡。

    可乍一抬头,便遇上魏西陵沉冷的目光,眼神交汇的刹那,仿佛都在彼此的眸中都读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意味。

    君子闻弦歌而知雅意。

    魏瑄仿佛处在一边是撩人野火,一边如饮冰泉的煎熬中。

    萧暥也嗅到了空气中微妙的气氛,好像太安静了,安静到凝固。

    谢映之则隔岸观火:小宇,你可以说说话。

    萧暥抬起头:“你们,饿不饿?”

    众人:……

    这时,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刘武大步进门:“主公,云副将快扛不住了。”

    萧暥一惊:什么事?

    魏西陵站起身道:“卫夫子来了。”

    萧暥恍然,原来刚才魏西陵是打发云越去应付卫宛了,把卫夫子先撂着,有什么事等魏瑄疗伤好了再说。

    大堂里,卫宛目光严峻:“晋王虽为皇室,但勾结苍冥族主君,罪无可赦,我等此来不仅除魔卫道,也是清理门户,君侯向来处事公正,不会护短吧?”

    ***

    雨后的旷野上月色朦胧,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积水洼。一丛半人高的蒿草里忽然瑟瑟抖动了番,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

    那人警觉地四周观望了一圈,确定没人后,迫不及待地扑到水洼前,双手鞠起水一顿牛饮。

    他蓬头垢面,脸上满是血污,整张脸更似被火灼烧过一般皮肉溃烂。就是这张可怖的脸,在乱军之中救了东方冉一命。随便往哪里一躺,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一通狂饮后,东方冉颓坐在地,望着这残月荒草间一滩水洼。心中涌起无限郁愤和悲凉。

    几天前他还坐拥黄龙城军镇,一切仿佛唾手可得,转眼间却是一败涂地,落魄如丧家之犬。想到这里,他恨恨地一拳击在水中,涟漪激荡,层层散开又合拢,倒影出一勾弦月。

    月轮边浮现着一抹黑影。

    “谁!?”东方冉怵然心惊,猛地抬头,面前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冷月如钩,纯黑的袍服在夜风中猎猎飞扬,几只渡鸦扑棱着翅膀栖落在不远处的枯树上。

    东方冉猛然想起,从燕州到平壶谷、黄龙城,千里辗转,走的每一步,幕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

    “我们通信一月有余。”黑袍人的脸容沉在背光的幽暗处不可分辨,“也该见面了。”

    第379章 露馅

    春夜,惨淡的月光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凄厉的鸦鸣惊破了一潭死水涟漪跌起,一袭如夜色般的黑袍静静倒影在水中,彻骨的寒意遍布了东方冉的全身。

    “你……你是……”他话音未落,猛然想起什么,仓皇地抹了一把脸。

    他的面具不在脸上,月光正无情地勾画出他那被烈火灼烧过的脸,朽烂的皮肤就像被耧犁过的土地,甚至比战场上任何一张死人的脸更为狰狞。

    一副面具静静递到了东方冉面前,“我曾经见到过很多可怖的场景,但不包括你的脸。”

    纯黑的衣袖拂过眼前,边缘暗纹银莲有一种诡艳的华贵。

    东方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的,从来没有人在见到他恐怖的脸后会如此淡定。这让他忽然相信,眼前的人所说的话是真的。

    因为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便再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了。

    东方冉低声试探道,“你是苍冥族的主君?”

    黑袍人道:“你已经猜到了,说出来。”

    东方冉戴上面具,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你早就知道郢青遥出事了,也早就知道是我借她的名义在和你通信。”

    “继续。”

    “所以,你是有意将我和北宫世子引到襄州战场。最后让我惨败于此。”

    “是”

    “你是替你的下属复仇吗?”

    黑袍人冷笑了声。

    “我不关心郢青遥,我只关心成败,她败了,如此而已。”

    “但我也败了。”东方冉道。

    黑袍人:“我来了,你便没有。”

    “北宫皓已经死了。”

    “如我所料。”

    东方冉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接着道:“你投奔北宫达是为了借助北宫氏的实力来对抗萧暥和谢映之,但无论你如何谏言,北宫达却始终不肯大举南下,为何?”

    东方冉不假思索:“北宫达重虚名,优柔寡断,非成大事之主。”

    “北宫达踞幽燕之众,定关锁,收辽州,岂是庸常之辈?他只是审时度势罢了。”黑袍人徐徐道,

    “如今虽九州分崩诸侯并起,然大雍朝绵延数百年基业岂是容易撼动的,众多世家门阀仍支持着大雍帝室正统,诸侯实力再强,仍要以臣子自居,不可僭越。所以,萧暥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敢取而代之,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也不敢轻易挥师南下兵逼京城,就是这个道理。除非是,师出有名。”

    东方冉恍然,“北宫达需要一个大举进兵的借口!”

    “所以北宫皓若死在襄州,北宫达便可替子复仇,兴兵南下!”

    然后他又懊恼道,“但现在晋王杀了北宫皓,北宫达若要复仇,矛头就直指皇室。他还会出兵吗?”

    黑袍人道:“他不会出兵。”

    东方冉心想,这不又回到了原点?

    “我也不需要他出兵。”黑袍人道。

    东方冉愕然。

    那北宫皓死在襄州的意义何在?

    他看向黑袍人,此人的想法瞬息万变,他越来越看不透。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黑袍人立于寒月野草间看向他,“我所谋者,不是战无不胜,而是不战而胜。”

    东方冉心中一震,“如何才能不战而胜?”

    “你和北宫达的谋士俞珪尚有联系?”

    东方冉这才想起俞珪来,此番南下襄州,本来就是他骗俞珪,在南下的路上为俞珪除掉北宫皓,事成之后,俞珪在北宫达面前举荐他。现在北宫皓死,也算是任务达成了。

    黑袍人道:“你去做一件事。”

    ***

    黄龙城

    “让他再等一刻。”魏西陵说罢关上门。

    刘武挠着头,这话什么意思?让云越再扛一刻,还是让卫夫子再等一刻?

    他一边沿着楼梯往下走,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那紧闭的房门,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下了楼,他才蓦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感觉。这不就像是书院的先生来告状,夫妻两关上房门教育孩子吗?

    魏西陵看向魏瑄,“阿季,卫夫子为何要拿你?”

    萧暥立即道,“西陵,他们搞体罚,阿季浑身是伤,所以才逃出玄门。”

    “我自己练剑伤的!”魏瑄一口咬定。

    萧暥头大:不用这样打脸吧?

    “阿季一身的伤,不能再跟卫夫子回玄门。”他看向魏西陵,道:“西陵,你带他回永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我不去永安。”魏瑄斩钉截铁道,

    萧暥脑阔疼,这倒霉孩子,这会儿跟他杠上了!

    他有点束手无策。果然他就会打仗,教育孩子不是他强项啊!

    魏西陵走到魏瑄面前,拂衣坐下,有种特别的沉稳。

    “阿季,你在玄门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暥知道魏西陵的性格,如果魏瑄真犯了错,他不会包庇,既然他让云越和刘武将卫宛挡在下面,说明他相信魏瑄,他想让魏瑄说明缘由,澄清真相。

    但魏瑄沉默了。

    为得到栽培千叶冰蓝的配方,他和黑袍人在湖畔草堂周旋了一个月。黑袍人是苍冥族的主君,若说约他只为闲谈、下棋、对弈,谁又会相信?

    事实上,黑袍人的每一句话里都有弦外之音。

    “求而不得,始成心魔。”

    “即使不修炼秘术,你也会疯。”

    “你身负朔王血脉,你的执念,比他更深。”

    “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我说的,都是真话。”

    ……

    魏瑄薄唇抿成刀刻般的一线,眸光幽沉冰凉。

    他也希望自己能像魏西陵这样,战场上是所向披靡的战神,战场外是坦荡磊落的君子。

    可是他不能,他心里藏了太多的隐秘,如影随形。只要露出冰山一角,就会引来洪水滔天。

    魏瑄道:“皇叔,将军,玄门之事幽玄深奥,你们就不要再问了。”

    说罢他决然站起身,往外走去,“我去向卫夫子请罪。”

    “不行!”

    这满身的伤才刚敷上药,又要再去挨刀吗?!

    萧暥几步上前就要拽住他。

    但魏瑄血气方刚,心意决绝,他一老弱病残哪里拦得住,他一时着急,只觉心口悸痛,身形一晃。

    “将军!”魏瑄赶紧回身,反手抄住他的腰身。

    同时魏西陵也上前扶住了他的肩,“阿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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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碍事,就是饿的。”萧暥虚喘了口气,挣扎着起身。

    被叔侄两同时抱着,这感觉有点诡异。

    “打了一天仗,没吃东西,步子有点飘。”

    “我这就去厨下!”魏瑄道。

    “回、回来……”萧暥脑阔疼,这孩子是不是傻啊,都快被抓了,还想着下厨?

    魏西陵立即命人取来了糕点,递给萧暥,“你先吃点东西。此事交由我。”

    可萧暥知道,这事儿难办。

    魏瑄对玄门发生的事闭口不提,卫宛则一口咬定他有罪。而且玄门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问不得,就无法澄清真相。

    魏西陵为人刚正,若不问缘由地包庇一个人,有悖他处事的原则。

    想到这些,萧暥食不知味地嗑着点心。

    魏瑄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不会真的一时冲动犯了什么错吧?他不禁又想到了潜龙局上魏瑄刺谢映之的那一剑,脸色微微苍白。

    魏西陵道,“既然事涉玄门,我不便再问。我只问你一句,可曾伤及无辜?”

    魏瑄想了想,“未曾。”

    魏西陵点头,“等我片刻。”

    说罢转身往外走。

    萧暥心中一震。

    他知道魏西陵的做派,他如果要保谁,哪怕是楼下有千军万马,都别想踏前一步。但是……

    “西陵,你不能出面。”他一把拉住了魏西陵的手,

    “玄门要拿人,你出面阻拦,此事就成了公侯府和玄门的矛盾。”

    所以魏西陵决不能出面和卫宛硬刚。

    “我就没关系了!”萧暥故作轻松,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扔进嘴里,

    “我刚才琢磨明白了,谢先生是我的入幕谋士。”他眼角微微勾起,“回头一切我都推在他身上,他是玄首,就成了玄门内部矛盾啊,让他们自己解决!”

    谢映之沉吟了一下,点头赞道:小宇,有长进。

    靠!萧暥蓦地想起还连着线!

    “先生,你套路,不是,计谋最多了,这事儿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谢映之:……

    ***

    厅堂里,云越等人正和一众玄门弟子对峙,双方几乎剑拔弩张。

    卫宛一见到魏瑄,横眉道:“逆徒,你私自出逃玄门,闯下大祸,还不立即跟我回去受罚!”

    “卫夫子,你都知道他闯下大祸了,可不能包庇弟子啊。”萧暥道。

    卫宛脸色骤变,“萧将军认为我会庇护逆徒?”

    他声色俱厉:“玄门法度严正,凡邪魔外道必先去戒律堂废去修为,戴上铁镣,废其经脉,手足钉入锁骨钉,永沉断云崖底。萧将军大可放心。”

    萧暥听得脊背发寒:玄门到底什么组织?是不是有点偏激啊……

    谢映之轻描淡写道:大师兄危言耸听,你别听他瞎说,在他眼中,不下蛋的公鸡也是邪魔。

    萧暥:等等,公鸡不是本来就不下蛋吗?

    谢映之:所以,何来那么多邪魔?

    萧暥被他绕晕了,但紧绷的心不知不觉就放松了。

    谢映之道:如今晋王因私仇杀北宫皓,北宫达岂肯善罢甘休。玄门若在此时带走晋王,晋王又是门中弟子,岂非徇私?

    萧暥照着谢映之的话如数转达,“即便卫夫子问心无愧,但悠悠众口,人言可畏,稍有不慎,将毁及玄门百年声誉清名。”

    卫宛面色渐沉。

    萧暥继续道:“且北宫达替子复仇,却寻不到晋王,便会迁怒于雍襄百姓,届时他举大兵南下,战火兴起,生民流离,就是卫夫子想看到的?”

    卫宛沉默地抬了抬手,玄门弟子纷纷退下。

    除魔卫道,但不能伤及无辜百姓。

    他狐疑地看向萧暥,“所以,你要将他交给北宫达发落?”

    萧暥道:“晋王为皇子,北宫达为诸侯,怎能将皇子交给诸侯发落?”

    “此事既是国事,也是陛下家事,于情于理,都应由陛下发落。”

    卫宛凝眉道:“北宫达若拿不到晋王,依旧发兵南下,该当如何?”

    萧暥道:“若北宫达不服天子所判,还要举兵南下,就是犯上作乱。他素重声名,又为一方诸侯,帐前谋士无数,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卫宛沉思片刻,又看向魏西陵,“君侯意下如何?”

    魏西陵道:“他所说,即我之意。”

    “也罢。”卫宛叹了口气,“但我要亲自押解他上京,以免途中被他走脱。”

    萧暥见他终于松口,“就如夫子所愿。”

    他又看向众人,“大家都还没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真够坎坷……

    “且慢。”卫宛道,

    萧暥脑阔疼: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卫宛凝眉道:“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暥不懂了,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这不像卫宛光明正大的为人啊?

    但他也没多想,便随卫宛到了廊下。

    月正中天,廊下风灯摇曳。

    卫宛摒退了玄门弟子。

    “映之在这里?”

    萧暥心中一警,立即道:“谢先生坐镇京城,我才能率军南下,后顾无忧。”

    卫宛点头:“我猜也是。”

    萧暥刚要松一口气。

    “方才的话是映之教你的吧?”

    萧暥:……!

    “不是。”

    卫宛道:“你方才所言滴水不漏,上及天子下达黎庶,倒像是我那师弟所说。”

    萧暥赶紧讨救兵:要露馅啦,先生,怎么办?

    谢映之慨然:师兄知我……

    萧暥:你别光感慨,怎么应对?

    谢映之:你跟他随便聊聊。

    萧暥:……

    卫宛见他眼色忽闪,“映之既然不在此间,你们又是如何通话?”

    他不等萧暥回答,逼近一步,面色凝重,忽沉下声道:“你们结契了?”!

    萧暥脑中一根弦彻底断了。

    第380章 你即战场

    卫宛威严的目光简直犹如照妖镜一般逼视着萧暥。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被他盯得心虚,眼睛便不自觉地左右飞顾,月光下长睫轻颤如羽,看得人心乱神迷。

    卫宛瞧见他这副模样,更是眉头收紧满面阴霾。他这双眼睛天生撩人,没想到连映之也……

    萧暥不知道哪里又得罪卫宛了,莫名觉得卫宛射来的目光如刀斧加身,甚至比看魏瑄还要严厉几分。但又不似对邪魔外道,倒像是他偷吃了他们家大米?

    就听卫宛严肃道:“相偕同心,神交结契,你们竟如此草率,权当儿戏?”

    萧暥被卫宛逼人的目光看得无所遁形,叫苦不迭:先生!谢玄首!

    ……

    耳边悄无声息。

    靠,这就下线了?能更不仗义一点吗?

    萧暥只有硬着头皮,顶着卫宛严厉的目光:“卫夫子,我们结契那是假的。”

    “假的?”卫宛声如惊雷:“你还想始乱之,终弃之?”

    萧暥蓦地睁大眼睛,不是啊!冤枉!

    “卫夫子,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你要相信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卫宛脸色铁青,横眉怒目,“你们还做什么了?”

    玄门结契后,行亲密之事。

    面对卫宛步步紧逼,萧暥百口莫辩,他一脸无辜像只被逼到墙角里走投无路的小狐狸,急地毛都要炸了。

    “谢先生!”

    “映之!”

    “救命救命啊!”

    接着他听到耳边谢映之轻道:卫夫子误会了,我们没有结契,千里传音是因为御风图。

    萧暥一愣:御风图还是信号塔吗?你怎么不早说?

    谢映之失笑:小宇,我也是才想起来啊。

    萧暥赶紧原话转达。

    卫宛听后依旧眉头紧蹙,“你如何证明?”

    萧暥懵了:还要证明?

    谢映之:小宇,你身上的图,给师兄过目一下。

    萧暥一口气差点噎住:我特么……

    草,算了。

    萧暥一边硬着头皮解衣自证,一边忍不住碎碎念:先生啊,你师兄知道你这么多才多艺吗?

    谢映之:小宇,此处若有不便,可避入室内。

    萧暥:便得很!室内才更诡异了。

    衣带渐宽,衣襟松敞,影影绰绰半掩着光洁匀实的胸膛。

    卫宛瞥了一眼,眉心隆起,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杆戒尺,挑开了他半边的衣襟,月光勾勒出流畅的肩线……

    卫宛正要上前查看,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卫夫子这是何故?”

    廊下忽然风起,灯火摇曳。纷乱的光影落在魏西陵冷峻的脸上,身后跟着刘武和几名亲兵。

    萧暥想一头撞上廊柱……

    卫宛毫不退让:“君侯,我要向萧将军验证一件事,事关重大。”

    魏西陵径直走来,默然抬手推开戒尺,然后拽起他散开的衣襟仔细掩好,才转过身面对卫宛,话说得既客气又生冷,“何事要如此验证?”

    萧暥被魏西陵挡在背后,心里七上八下,他和谢映之假结契的事,卫宛可别说出来啊!?

    不过玄门之事幽玄深奥,卫宛这点节操还是有的吧……

    果然,卫宛道:“君侯见谅,事关玄门,不便告知。”

    萧暥松了口气。

    魏西陵道:“玄门之事,我不过问,但他并非玄门之人。”

    “所以,人我带走,夫子有事,可以问我。”

    他说罢看向萧暥,“跟我走。”

    “君侯且慢。”卫宛面色一沉。

    但是魏西陵说的没错,萧暥非玄门之人,他虽为尊长,也不该逼问。

    他上前一步拦在魏西陵面前,面色凝重:“事关玄门的未来,如果君侯非要问,还请禀退左右。”

    萧暥一摔:什么?这就说了?卫夫子你的节操呢?

    魏西陵道:“你们退下。”

    刘武和几名亲兵退去,廊下顿时一空。

    卫宛道:“我相信君侯的为人,必不会把此事泄露出去。”

    萧暥赶紧抢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泄露的,不就是御风图么。”

    他豁出去了,总比卫宛把结契的事儿告诉魏西陵要强!

    不知道为啥,他有种预感,魏西陵一旦知道他们结契了,纵使冰冻千尺也得雪崩。

    那这也难怪,一起长大的兄弟不但搅基,对方还是玄门之首……太草了……到时候,恐怕魏西陵这向来岿然不动的神情也要绷不住了。

    他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道:“我此番南下,谢先生留守京城不能同行,他担心东方冉用秘术对付我,给我画了个御风图防身。”

    魏西陵剑眉蹙起:“画在何处?”

    萧暥硬着头皮:“身上……”

    他立即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好像又低了几度。

    卫宛道:“御风图唯有玄门高修能绘,事关重大,我要验看是否映之所笔。”

    魏西陵当即道:“卫夫子若信得过我,我来查看。”

    萧暥懵然看向魏西陵:啥?

    卫宛眉头一皱,迟疑道:“君侯如何能认得师弟笔迹?”

    魏西陵道:“御风图玄门中有几个人会?”

    卫宛:“唯高修者能用,加上我和映之,不超过五人。”

    “其他三人可在大梁?”

    卫宛恍然。

    ***

    室内烛火绰绰。卫宛还在门外等着。

    一进门,萧暥就赖兮兮地往长榻上一躺,“西陵,我忽悠那老古板的,你待会儿就告诉他,你看过了,不仅有御风图,还有世界地图。”

    魏西陵不跟他胡扯,取来个纸包扔给他,“我既答应卫夫子,不能不查。”

    萧暥凌空接住,嗅了嗅,仿佛还带着江南春雨中饱涨的水气。

    算了,看在你打仗还不忘给我带吃的份上,就让你查查吧。

    片刻后,某狐狸光溜溜地躺在榻上,但他又拉不下面子,翻了个身,趴在榻上嗑梅子,肩胛耸起,脊背线条流畅无比,衣衫水波般滑至腰下,露出一段白皙柔韧的腰线,还摆出了副‘快来给本大王捏捏腰’的姿态。

    魏西陵不与他多言,默然在榻前坐下,长期握剑执鞭的手力度精确,抚上温软细腻的肌肤,沿着肩胛往下,顺着清瘦的背脊,再到纤细的后腰,指端抚过之处,仿佛在光滑的丝缎上渐渐展开一幅绝妙胜景来。

    魏西陵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沉稳。萧暥舒爽地哆嗦了下,“就这样,用力点。”

    随即他感觉到魏西陵指端一凝。

    怎么啦?

    萧暥撩起眼梢悄悄向后一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靠,那狗尾巴花又出来了!

    不但如此,上回还是腰间一枝暗香浮动,此番却在后背蔓延起嫣然一片春色。

    谢映之说过此物因情而起,因情而动…

    总不能是因为小别胜新婚吧?兄弟情也算啊?

    再一看他就更不淡定了,还不仅是那狗尾巴花……

    他后背如初春冰雪的肌肤上,淡金色的凤鸟渐渐张开羽翼,舒展如云,和嫣红的花枝旖旎盘绕在一起。

    时而上下翻飞,时而缱绻缭绕,像是一场金鼓齐鸣的鏖战,更似一场金风玉露的抵死缠绵……

    萧暥终于趟不住了,老脸一红拽过被褥,连青梅带狐狸卷进被子里,表示不要再看了。

    结果他也就藏了脑袋,后腰还漏在外面,那柔韧的腰际嫣然探出一枝花蔓,仿佛于冰雪乍破之际,绽开一抹轻红,神鸟的金羽翩然穿引花间,款款缭绕翻飞,穿过金风细柳,沿着流畅起伏的线条,探入沟谷幽深处……

    魏西陵剑眉紧蹙,目光冷静又克制,一丝不苟地检查完毕,“谢先生果然周全。”

    全身都画满了!

    谢映之答道:应该的,魏将军过奖。

    萧暥:你们两够了……

    随即他见魏西陵抬手将几枚滚散在榻上的梅子拾起,递给他,“我这便向卫夫子说明缘由。”

    萧暥注意到他手指骨节紧绷,淡青的筋脉微微突起,像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先生,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生气?”

    谢映之轻讶道:嗯?

    然后他想了想:也许魏将军也看出来了罢。

    萧暥:看出什么?

    当日,谢映之在萧暥身上提笔作画之时,萧暥就曾问:你们把我当棋盘还是当地图?

    谢映之答道:是战场。

    “你即战场。”他道,

    是玄门和苍冥族的战场,也是皇室和诸侯的战场,是军方和世族的战场,也是九州和蛮夷的战场。

    萧暥:卧槽,这么说来,他真是集火力之大成者啊!

    谢映之:魏将军大度,与其说他是生气,倒不如说是……

    这时他忽然一顿,目光停留在榻前的漆绘屏风上。

    屏风的边缘,一只小小的飞蛾悄然飞去。

    ***

    次日清早,朝阳初照,庭院里春色葳蕤,一树雪白的梨花掩映着深色的屋宇。

    云越站在台阶上挑眉冷眼地看着魏瑄,刻意道,“主公和魏将军昨晚同榻而眠,彻夜长谈,现在怕是还没有起身,殿下回去罢。”

    魏瑄微一怔,一团花影落在他眉目间,遮过幽沉的眼神,“我知道,我是来找云副将的。”

    “找我?”这倒是有点意外。

    莫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来报复他?

    云越心中掠过一丝冷笑,且看他搞什么花样。

    “说罢,何事?”

    魏瑄道:“此番黄龙城之战的文书是云副将来写的罢?”

    自从萧暥穿越以后,古文功底不行,一落笔就要穿帮。所以他假托事忙,一应文书都由他口述传达精神,云越来遣词造句代写,他也就最后签字盖印认可。

    此番黄龙城之战已经结束,就要有一份文书向朝廷和皇帝说明战争过程。

    这份文书不好写,北宫皓死于襄州战场,这份书一旦写成,必然会抄送天下。

    每一个字都会被人反复揣度,刻意曲解,每一句话都可能引起舆潮汹汹,局势动荡。别说是他,即使是他父亲云渊执笔,也要字斟句酌如履薄冰。

    魏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竹简:“我已替云副将写好,不知书写是否妥当?”

    云越立即接过来展开,随即陡然一惊。

    “云副将若觉得可以,到时就抄一遍。”

    “你确定要如此?”云越道,

    这份书写得言辞缜密、滴水不漏,一旦抄送天下,那么晋王携私复仇,借机杀死北宫皓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同时,书中还刻意提到,此番刺杀北宫皓,是他无旨擅自行动。

    这话看似维护皇帝,但透着一股浓浓的欲盖弥彰的气息,等于暗中把皇帝拖下了水。

    他这是要把北宫达和皇帝的怒火都引到自己身上。

    “我还要请云副将帮我个忙,转告令尊,届时,中书台的诸位千万不要给我说情。”

    云越一诧,“为何?”

    魏瑄目光深沉:“陛下若不严惩我,北宫达心中怒气难消。”

    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的长子,如今长子被杀,北宫达坐拥幽燕百万之众无所作为,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这股怒火总是要找一个地方发泄出来的。

    皇帝对他惩罚越重,雍襄就越安全,战火就越烧不起来。

    云越深知狱中刑罚之酷烈,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魏瑄:“你非要这样吗?”

    魏瑄道,“陛下若对我仅施小惩,则无法服人,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处置不公为由,再次兴兵,眼下即将到四月农忙,一旦战事起,将危及春耕新政。”

    “但我所书最后还需要主公过目签字。”云越道。

    “我有一法。”魏瑄上前悄悄附耳几句。

    云越听后细眉紧蹙。

    “但此书一公布,事后将军必然会责怪云副将。”魏瑄抱手深深一揖,“连累云副将了。”

    云越清楚,萧暥若事后发现他篡改文书,骗取签字,是问哪一个主公还会继续信任这样的副将?

    这小子果然不忘坑他。

    但明知是坑,他还得往里跳。

    “好罢,我答应你。”云越道。

    树荫下,魏瑄乌沉的眼眸深地不见底,“告辞了。”

    “等等。”云越叫住他,随口道,“魏将军一早就起身去巡查营地了,还有,这两天主公胃口淡得很,军中也没什么好吃的。”

    “谢云副将!”魏瑄回头展颜笑道。

    云越不屑:“谢什么谢,让你去下厨,又不是让你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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