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人心
两日后,丙南所率的五千大军抵达黄龙城下。
当初北宫皓和东方冉袭取黄龙城时,萧暥率军五千军队浩浩荡荡南下救火,实际上刚出大梁他就让丙南代为率军,自己则悄悄脱离大军,只带云越和十数名锐士昼夜兼程赶往黄龙城,给了北宫皓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大战结束,丙南率领的五千将士也正好赶到,可以交接城防了。
随后萧暥启程返回大梁,魏西陵南下江州。
相逢不过三日,又是离别,这便是乱世。
入夜,黄龙城里街巷纵横,灯火阑珊。
“西陵,我想上城楼走走。”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他都喜欢繁华热闹的市井,这点和原主倒很相似。
原主小时流离于穷乡僻壤,入夜点不起灯,在一片漆黑里躺在陋榻上,望着漏屋一角天空,稀落的几颗星辰。
后来,他到了永安城,才知道世间的烟火是如此绚烂繁华,永安城的夜色,满城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看得他眼花缭乱。
大雍的大部分城市日暮宵禁,永安城因江南气候温润,游人众多,商业繁盛,往往要晚一个时辰左右才宵禁,而且,分为冬令和夏令,尤其是夏日,要到亥时才行宵禁。
那是他最自在逍遥的日子。
等到太阳下山,就跳到湖中消暑,捉鱼摸蚌逮虾采莲蓬,入夜后湿漉漉地上岸,在河边吹着杨柳风,生火烤鱼,江南的米酒最是醉人。
夏日里,夜市繁盛,河边游人络绎不绝,他光着膀子,敞着个小褂,裈袴耷在腰间,弯腰拨火堆时,露出少年清瘦的背和精窄柔韧的腰,脖子上悬着驱蚊的香囊悠悠地荡着。
偶尔柳荫下有晚游的姑娘走过,纷纷回头掩扇悄笑……
他嘴里叼着鱼,还不忘眼神乱飞,眼梢冷不丁撞见一截如江月霜白色的袍摆。
他蓦地抬起头,“西……”
一松口,鱼掉了。
被魏西陵抬手稳稳接住。
萧暥看着他手中烤得金黄的鱼,咽了下口水,大方地表示:“见者有份,分你一半吃。”
……
回忆戛然而止,夜晚的长风掠过城头,他们默默并肩走在城楼上,月光洒落魏西陵衣袍似雪,一如当年。
自从兰台之变后,中原分崩,诸侯割据,百姓流离,一晃眼已经九年了。这些他们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聚少离多。
鹿鸣山前,安阳城下,戈壁雪原,江陵渡口,无数次离别,各赴征程。如今终于剩下最后一场、也是最艰巨的一场决战。结束乱世,一统中原,还天下以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到那时,他想看一眼那个盛世是否和记忆里的相同……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他遥望着黄龙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西陵,明日你出南门,我出北门。”
魏西陵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明天,就不告别了。
“好。”他道。
乱世里,各赴征程,无须告别。
***
从黄龙城往北,两天后抵达望都郡。
时近傍晚,离郡城还有五十余里地,进城已来不及了,萧暥见城南有一片高坡,便下令背靠高坡,安营扎寨,明早再进城修整补充粮草。
正是春日,山野间一片离离青草,山风吹过,草丛里有荧荧野花随风摇曳。
每到一个地方,萧暥都习惯先登高勘察周围的地形。
夕阳下长剑披开野草勾藤,萧暥走在前面,云越率两名锐士跟在他身后。
山并不算很高,但是突出于平原之上,四周视野开阔。
站在山巅遥望,广阔的平原如苍莽的画卷铺展开去,云溪渠像一条长龙逶迤而过,灌溉着两岸的千亩良田。等到秋熟时节,军粮就指望这里了。
山风吹荡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飞,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以前也曾站在这里极目远眺。
但彼时,放眼望去,唯有满目荒凉,被战火夷平的土地贫瘠而辽阔。早春残雪未融,他目送着魏西陵驰马远去,长风落日,山河苍茫。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和魏将军说句话吗?’
‘不必了,回罢。’
……
日暮山风寒凉入骨,掠起他鬓边几缕长发飘洒飞扬,他心中忽涌起一阵苍凉的孤独感。
云越见他容色寒白,关切地上前,“主公,怎么了?”
萧暥有些恍惚,“云越,我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云越不假思索道:“不曾。”
“哦,没事了。”萧暥掐了掐眉心,他这是长途赶路太累了吗?
还是说前日他没有和魏西陵作别就各赴征程,没过两天,他就思之念之萦萦于怀了?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主公是想起什么了?”云越见他面色几变,又问,
萧暥低咳了声,赶紧指着山下一行驱车赶路的人道:“云越,你说这些人要去何处?”
云越顺着他所指看去,看到见高坡下不远处,有一支七八人的队伍,随行有两部驴车,车里似乎装着货物,正匆匆地往南而去。
一般来说,日暮不远行。太阳都快下山了,就算是商贾也要找客栈落脚休息,可这些人却行色匆匆,颇为不寻常,不知要到哪里去?
而且这些人男女老幼参差不齐,也不像是商贾。
“云越,去打听一下。”
云越道:“主公,不必了,你看。”
***
驴车颠簸,魏瑄勤快地帮他们把散落的货物搬上车,码严实了。
一个青年把竹筒递给魏瑄,“小兄弟,刚才多谢你了,歇口气。”
魏瑄也不客气,接过来灌了几口,大咧咧抹了把嘴坐在路边。根本看不出是个王孙,倒像是山野间的游侠剑客。才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已经和这些人熟络了。
“老伯,我瞧这田中庄稼长势正好,你们为何要走?”
一个看似族长的老者长叹了口气道:“孩子,我们也不想走,再不逃就没命喽!”
“又闹山匪了吗?”魏瑄问。
“比山匪更凶,是兵祸啊!”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山贼也就打家劫舍,但这兵祸一来,那是屠城屠村!”
“乡里都传遍了,北宫达的儿子死在了襄州,北宫达手里有百万军队,早晚要血洗襄州,给儿子报仇!”
老者扶着拄杖站起身,“天都快黑了,走罢!”
旁边的青年牵过驴,不舍地望向远处的青青稻田,“这地里的春苗刚种上不久,等过上半月,地里都长满草了。”
老爷子急得用拄杖狠狠顿地:“你懂什么,再不跑,北宫达屠了襄州,你坟头的草都几尺高了,哪还管田头的草!”
魏瑄眼疾手快地上前搀住了老者,道:“老伯,我就是从南边来的,知道一些消息。”
“北宫皓是因私仇被皇帝的弟弟魏瑄所杀,和萧将军无关,更和襄州百姓将士无关。萧将军已经押解魏瑄上京了,由陛下亲自处置,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不会连累雍襄百姓。”
老者听后连连摇头,“就算是皇帝的弟弟又怎样?北宫皓还是北宫达的长子!杀子之仇,匹夫尚不能忍,何况是诸侯!”
魏瑄心中一沉,知道不必再劝。
北宫达虽恼怒长子被杀,其实却并不会真的发兵。
一旦出兵就等于剑指天子,北宫达不愿担这骂名,他境内的世家大族也不会支持他打这场仗。
而且,王侯之家,亲情本就淡漠。北宫皓的死也为北宫敏成为世子扫除了障碍,正中了俞珪等谋士的下怀,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北宫敏推上世子位,也不会建议北宫达出兵。
所以,此事的处理结果,很可能就是天子重责晋王,让北宫达全了面子,再加封北宫氏一族,萧暥从北境退兵,割让一两座城池,虚荣加上实际的好处,此事就这样了结。
这是皇室、诸侯、世族、谋士之间博弈的结果。
但老百姓不会理解这些。
他们的的想法很质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岂有不报的道理?北宫达拥兵百万,萧暥是挡不住的。
到时候襄州血流漂杵,还不如趁着北宫达大军未到,赶紧逃离。
残阳照着陇间一片青青稻田,车声已辚辚远去。
魏瑄站在田埂间,望着他们扶老携幼又一次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
乱世漂泊,日暮途远。
一只渡鸦掠翅飞过稻田上空,漆黑的羽翼遮住了稀薄的斜阳,在田间投下一道怪影。
***
营帐中
云越道:“主公,谣言再传播下去,逃离襄州的人怕是会更多。主公需立即下令,任何胆敢传谣者立斩。”
“没用的。”魏瑄道,“这不是谣言。谣言可以澄清,但北宫皓确实死于襄州。至于北宫达会不会因此发兵南下,云副将,你能保证一定不会吗?”
“这……”云越看向萧暥,“主公?”
萧暥凝眉,魏瑄说的没错,纸包不住火,北宫皓之死早晚会传遍襄州。
他只是奇怪,黄龙城之战结束不到五天,连他的军报都还没送到大梁,民间的消息怎么就传播得那么快?竟比他的军报都要快!
难道是有人在刻意散布消息?同时还顺便释放出一个信号:北宫达要屠襄州为子复仇。以引起百姓恐慌。
襄州百姓原本都是避乱而来,他们历经过无数兵祸与屠杀,早就是惊弓之鸟。禁不起惊吓。
“主公,现在正是四月农忙,百姓都跑了,田地谁来种?”瞿钢心急火燎道,“撇下半个月,地里就长满草了!”
“咳咳……”萧暥止不住侧首低咳,烛火下容色苍白,眉目间有沉沉的倦色。
“主公!”云越赶紧给他抚背,又掠了一眼瞿钢,让他闭嘴。
萧暥此番昼夜兼程、不顾劳病赶往黄龙城,力求一场快仗,就是为了不耽误农忙春耕。
如今敌军败退,百姓却纷纷离乡避难,不出多久,襄州千顷良田就要成为千顷荒地。错过了四月春耕,囤粮新□□诸东流,一年之内筹足军粮的备战计划也成泡影。
就在这时,伏虎大步进帐:“大统领,高刺史有急报。”
萧暥霍然抬首, “呈上来!”
这一看之下,众人心中更是拔凉。
高严在报告中写道:襄州各地百姓闻北宫皓死,深惧北宫达举兵复仇,纷纷弃家抛业南逃。他贴出告示安民,苦劝无效,这几日田地无人耕种,有些郡县十室九空。
云越断然道:“主公,不能再等了,立即在各州郡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
萧暥道:“当年我在安阳城屯田,招募流民耕种,禄铮怕百姓前来投我,就让其妻弟田瑁在道路设卡,阻止百姓离境。如今我若也那么做,和当年的禄铮何异?”
“不一样,禄铮设卡是为了盘剥百姓,主公是救百姓!”
魏瑄道,“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乃饮鸩止渴之法,虽能阻止百姓外逃,却会使得人人自危,更加无心耕作。最后人虽留下了,但田地依旧荒芜了,云副将难道还能驱使士兵拿刀逼着他们种地吗?”
“你……!”云越一愣,咬了咬薄唇。
瞿钢恼恨地骨节咯咯直响:“这、这就没办法了吗?”
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现在却束手无策。流言不是刀戟,却是射向人心的毒箭!
烛火下魏瑄目光幽沉,他已经猜到了这是谁人手笔。
不动一兵一卒,只要利用人们心中的恐慌,就足以摧毁襄州的屯田新政。
难怪北宫皓必须死,还必须要千里迢迢赶来襄州送死!
之前,他还单纯地以为黑袍人是想提前挑起萧暥和北宫达之间的决战,他错了,黑袍人想要的不是战火燎原,而是不战而胜。
用不了多久,流言传遍雍襄两州,北宫达都不需要真的出兵,只需配合在边境做出一些调兵的假象,便可使得雍襄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外逃。
这就像一柄高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落下,反倒失去了威慑力。
如果说谢映之谋的是大势,那么黑袍人算的是人心。
摇曳的烛火在帐幕上投下的重重阴影,在魏瑄心中生出一阵窒息之感。
看来他的手腕、智计、格局和黑袍人相比还差得远,根本就不是对手。当初黑袍人在枕霞湖畔草堂,还真是跟他闲聊罢了。
暮春的傍晚,外头传来鸟雀归林的喧声。显得帐中分外寂静。
这时,一直沉默的卫宛忽然道:“他怎么说?”
魏瑄睫毛微微一霎,眸中精光一闪又瞬息沉入了幽寂的眼神中。
这句话,卫宛看似问萧暥,其实又不是问萧暥。
萧暥的指间正拈着一颗青梅,最后几颗了,他舍不得吃。
魏瑄已心中了然。
谢映之道:唯有魏将军北上。
“这一战至此,已是人心之战了,百姓相信谁能赢,谁能庇护他们,他们才会回来。”
“他们相信唯有魏将军能战胜北宫达的百万雄兵,也可以托付举族性命。”
萧暥明白,他不仅是帝国的东南屏障,也是大雍百姓心中的屏障。
谢映之道:“小宇,目前不要再北上了,原地驻扎,并即刻派人去追赶魏将军,请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沿途便可安定民心。”
可是,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萧暥心中无端地就涌起一阵不安。
历史上,坐镇一方的诸侯被召进京都没好事,皇帝忌惮谁,就会召他进京。因为诸侯一旦调离封地,和他的下属军队分开,就处于被动,甚至危险之中。
虽然如今的皇帝只是个傀儡,中书台建立后,大梁城的军政大权基本都掌控在他手中,他当然不会做出对魏西陵不利的事情。
但是尽管如此,朝堂局势波诡云谲。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之辈周旋。
他也不希望魏西陵离开江州。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这个地方,有他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就在这时,帐门再次掀起,伏虎匆匆入内道:“大统领,远处道上烟尘滚滚,似有骑兵。”
萧暥一惊,立即出帐,云越匆忙取下披风跟上。
此刻,天色已暗,寥落的星辰散落在旷野上,天空一片墨蓝。
萧暥站在刚才高坡上,再次迎风远眺,只见在广袤的平原上席卷起滚滚烟尘,由远及近而来。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山梁,他看到了暮风中猎猎飞扬的魏字战旗!
这一刻,他伫立在高坡上,忽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千军万马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着魏西陵一袭银甲,炫目的轻寒。
这一次,他回头了,他追上来了。
第382章 连营
萧暥急步下山坡,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长风席卷,脚下大地震荡,耳边尽是如潮的马蹄声,腾起的烟尘迷乱了他的眼。
战马嘶鸣,晃动的火光间,魏西陵疾驰至辕门外,勒住马缰飞身跃下,火光反射在银甲上寒光流溢。
“西陵,你怎么来了?”萧暥还是有些恍然,原本这会儿魏西陵应该已经到江陵渡口了吧。
“萧将军,还不是为了追你!”刘武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不吐不快地嚷道,“我们吃了一路沙子啊,连马都累坏了。”
魏西陵目光冷冷一掠。
刘武:“那啥……我……我去牵马。”
魏西陵把马鞭扔给刘武,转向萧暥,“路上听到了些消息。”
两人并肩向营地走去。
两天前,魏西陵出城南下,行了不到百里,就遇到了从黄龙城南逃的士族百姓,车马辚辚,扶老携幼,举家带口,惊惶南逃,景象好不凄惶。他派人询问后,立即感到了不同寻常。黄龙城一带到处流传着屠城的流言,襄州士族百姓的恐慌南逃。
他担心其中另有阴谋,更担心萧暥,当即下令全军北上,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终于在此处追上了萧暥。
此刻,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天际。高坡下的营地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一片。
火光映照得魏西陵战袍如雪。
这一次,魏西陵追了他两天两夜。
纵然隔了一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他们都想拼命地追赶上彼此的背影。
……
“小宇,既然魏将军已经做出了决断,就不要再犹豫了。”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明白,大雍士族百姓视魏西陵为战神,如今,北宫达举大兵南下复仇的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个时候,唯有魏西陵入京,雍襄百姓才能心中安定,屯田强兵备战的新政也才能顺利推行。
“可是西陵进京,先生就不怕引起各方的警觉么?”
此前谢映之一直让他和魏西陵避嫌,严防死守,连封信都不能写啊!
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襄州一战,北宫皓死,已经拉开了主公和北宫达决战的序幕。长风不息,狼烟已起。”
萧暥心中陡然一震。
他明白了,如果说之前,他和北宫达之间还是暗斗,那么襄州一战落幕,不仅是他和北宫达之间隔着血仇,而且,中原二虎相争之势已成。他们谁都清楚,将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双方都会拼尽全力地准备战争。
谢映之道:“魏将军进京,也方便我们共同筹谋北伐之战略。”
“至于陛下和王氏之猜忌。”他淡淡道:“此番晋王击杀北宫皓,自然会让人联想到乃陛下暗中授意。”
“北宫皓死,北宫达为子复仇兴兵南下,值此流言四起之时,魏将军身为皇室宗亲,北上勤王,护卫京畿,名正言顺。”
他语调清缓,态度从容,似乎一切已了然于胸。
“晋王尚未加冠,此前一度居于公侯府,魏将军作为皇叔,说是其监护者也不为过,值此局势动荡之际,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也合情合理。”
萧暥听得心折,但还有个问题。
“阿季在公侯府只住了一个多月,年后就去了玄门。要说是监护人,玄门才是……”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卫夫子?!
他着实怔了一下,“等等,卫夫子不是来抓阿季的?”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卫宛和魏西陵同时进京,那么桓帝和王氏就不会认为魏西陵是为了他萧暥而北上。
萧暥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谢先生真是滴水不漏。
谢映之微笑:小宇,天色不早,该吃饭了。
萧暥的肚子诚实地响应了一声。
“具体事宜回京再说。”他轻道,“我在京城等你。”
倏然间,萧暥感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魏西陵身边,语调忽有些扑朔迷离,“等你们…”
他微笑:“给你们接风。”
那声音清雅柔和,纵使相隔千里听来,也宛如春风过耳。
沙场百战归来,有人在等着他,为他接风……
萧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在自己贫乏的词语中搜索了一遍,结果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他可真是贤惠啊!
谢映之笑问:那小宇娶吗?
啥……!?
萧暥一摔,脚下踏空。被魏西陵一把搀住。
“阿暥,怎么了?”
萧暥靠在他身上,眼神飘闪:“没事,就是饿得有点虚。”
一边心中暗道:“谢先生!”
谢映之含笑:“小宇,去吃饭罢。云溪渠里有桂鱼,正是肥美之时。”
片刻后,萧暥服了,谢玄首真的可以出一张大雍美食地图,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云溪渠就在营地边不远,正是年初谢映之下令开凿的。渠水清冽,水中多桂鱼,这个季节正是肥美的时候,军士们逮了不少,便在营间生火烤鱼。
萧暥没想到,他几日前正馋烤鱼,这会儿便吃到了。
萧暥唯有烤鱼最是拿手,还有魏瑄帮他拾掇好鱼肉,配上小葱茴香等佐料,比他当年还要讲究。
入夜,月光照在河面上,流水潺潺。河岸边亮着星星点点的篝火。不知道何处吹起了芦管,和着营中时不时传来的战马嘶鸣,苍凉而悠远。
鱼只吃了一半,魏西陵便感到肩头一沉,某人靠着他睡着了,手里烤鱼的竹签滑落在地。
这一阵萧暥实在太疲惫了。昼夜兼程,辗转安阳、都昌、黄龙城,攻城夺地,这两天来又是相逢、离别、再重逢,他的心境跟着起起落落,身心俱疲,一旦松弛下来,浑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
那人的肩膀宽阔,沉稳如山,他还意犹未尽地蹭了蹭。
温热的气息轻缓地拂到魏西陵颈侧,撩起细腻入微的酥痒感,他正襟而坐的身影不禁僵直了下。
然后他默然俯下身,手臂穿过萧暥腋下,轻轻揽腰抱起了他。
“云越,去寝帐,带路。”
河岸边,十里连营,夜深千帐灯。
芦管声悠悠中,魏瑄默然俯身捡起案上的竹签,火光点点落在他幽深的眸底,竹签上还窜着被某人咬了一口的烤鱼。
就在这时,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声。
“何事?”他问道。
瞿钢小跑过来道:“回殿下,道上有几个老乡的驴车陷坑里了,我招呼几个兄弟去帮忙。”
魏瑄抬眼望去,发现这不正是傍晚时遇到的南下逃难的一族人吗?
他于是快步走去,只见军士们已经把驴车推了出来。
“老伯,你们怎么回来了?”魏瑄道。
老人看起来有些疲惫,拄杖坐在路边,没有做声。
那青年朗声道:“嗨,魏将军的军队来了,我们还逃个啥,回家种地去!”
他说着就要搀扶老爷子上车,老爷子却迟钝地摆了摆手。然后竟突兀地指了指魏瑄签在手中的鱼,有气无力道:“老夫行路半日,饥渴难耐,可否讨一口鱼吃?”
这就有点唐突了。
那青年赶紧道:“阿翁,车上有饼。”
老爷子充耳不闻,浑浊的眼睛似乎饿得虚浮一般微微眯起,目光又似乎空邈不知看向何处。
别说是萧暥吃过的鱼,即便他碰触过的物品,魏瑄都不想给予外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老先生,我刚在河边烤鱼,那里有新鲜的,你可愿随我过去。”
老爷子也不客气,当即嘱咐青年在道旁等他。
已过戌时,军士们早已回营休息,河畔的篝火大多也熄了,只剩下寥寥的三五堆余火,将熄不熄地照着黑沉沉的河畔。
魏瑄蹲下身稍微拨亮了火堆,照出那老者脸上纵横的沟壑,他抬手拿起架子上的烤鱼,皱了皱眉,“你不该干这些事。”
“九州大战将起,你只打算给人做庖厨吗?”
魏瑄冷笑:“不牢主君费心,我这庖厨做不久。”
话音未落,匣中短剑寒光一闪,抵在了他的咽喉。
“回京后,我就要入掖庭狱了。但在此之前,不妨除害。”
黑袍人流露出些许失望,“难道你以为这样一幅垂垂老矣的躯体,会是我的真身?”
果然,魏瑄心中一沉,人傀术。
“此人吃了我给的一块饼,我借他的身躯半个时辰,很公平。”黑袍人从容不迫看了看四周,“此处乃军营,我会来自投罗网么?”
魏瑄嘲讽地收剑入鞘,“我忘了,你忌惮我皇叔。”
“秘术再厉害,在千军万马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没有胜算的。”黑袍人坦然道,
魏瑄戒备道:“你来此何干?”
黑袍人负手立于河边,“长空晓月,星垂四野,十里连营,羌管悠悠,我想来一睹这军旅风光,不过没想到…”
营间的灯火照着他脸上舒展的纹路,他意味深长道:“夜深千帐灯,戎马倥偬间,竟也有如此良辰美景。”
他回头,“殿下,你说是不是?”
就见魏瑄的目光层层冷了下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果然,你心悦他。”
***
入夜,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呈上御书房。桓帝看完,把御案上能砸的东西几乎全砸了。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他们杀了北宫皓,暗示是朕下的旨!”
这真是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大殿下,官员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桓帝举起手中一枚玉如意,这是容绪进献的,以容绪的品味必然价值不菲。
桓帝有点舍不得砸,但满案都光秃秃了就剩这一个也挺突兀的,于是就朝着中散大夫田嵩飞了出去。他胖,肉多,摔不坏。
可田嵩偏不识趣,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闪,玉如意啪地在盘龙柱上砸得粉碎。
桓帝心里大骂: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你他娘就不能接一下!
但他又不能流露出来,正脸色铁青要找茬,就听有人惊道,“这好像是瓷的?”
那碎成几段的玉如意里面露出了简陋的瓷胚。
桓帝气得嘴都歪了:“他还给朕献假货?!”
曾贤躬身就前道,“容绪先生说过,陛下迟早要砸,假的砸坏了不心疼。别伤了龙体。”
桓帝嘴角不停抽搐,
“既然朕的二舅如此关心朕,那么理当为朕分忧,朕的弟弟闯祸,让朕的二舅去善后,也不算慢待”
“使不得啊陛下!”杨覆脸色一白,“北宫达盛怒之下,容绪先生若去,恐怕有不测!”
“这倒是不至于。”柳徽慢条斯理道,“容绪先生乃国舅,亲自前往正体现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容绪先生又手握盛京商会,前往燕州也方便上下打点。”
言外之意,现在是皇帝的弟弟杀了北宫达的儿子,赔款是肯定要的,容绪握着盛京商会,让容绪去当使节,钱就不用皇帝出了。钱到位气就消了一半。
“至于北宫达心中的余怒,我们只需再给容绪先生配一名能言善辩的副使。”
言外之意,要打要杀要剐要扣留,也只会是对副使。
“老臣举荐京兆尹江浔。一来他之前调查平壶谷之事,熟悉北境情况,二来,他素来辩才无双,可担大任。这三么,他出身寒门…”
他身后没有士族势力,任凭北宫达处置。
杨覆恍然,江浔这小子是他们的眼中钉,这是要借北宫达的刀,宰了这小子!至少也让他被扣在燕州坐牢。
他赶紧道:“臣附议!”
第383章 合欢
“你心悦他。”句子的尾音被夜风吹得绵长。
“你不是来谈风月的。”魏瑄道。
黑袍人无声地笑了笑:“我为何就不能谈风月?”
魏瑄不想听他诡辩,于是便抬手指了指。
他对面是一个苍髯皓首的老人,由于长期颠沛流离,饱历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几乎把五官都挤压进了皱纹的缝隙里。
所以,让他跟一个苍髯老汉谈论风月?
“你还以貌取人?”黑袍人轻嘲道。
他颇为不以为然,“听说你们中原人将司姻缘的神仙叫做月下老人。”
他说着抬首望了望月亮,再指了指自己。
月下,老人。
魏瑄一时无语。
夜已深,营地的灯光映着潺潺的渠水。
黑袍人站在河岸边道:“我曾跟你说过,求而不得,始成心魔。你既心悦之,何不求之?”
水中时而有鱼跃起,溅起了轻轻的水花声,落在人心底,徐荡漾开去。
魏瑄却不动声色道:“与阁下无关罢。”
“怎能说是无关?”黑袍人道,“我若早知道你心悦他,枕霞湖畔又何须将千叶冰蓝之配方告诉你,多此一举。”
“什么意思?”
“你有大夏皇族血统,秘术天赋也颇高。”黑袍人转头看向他,月光下,老人浑浊眼睛从沟壑纵横的纹路间射出了幽沉的光,“只要你跟他交好,你就是良药。”
“休要胡言!”魏瑄道,脸上因羞怒浮现轻红。
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还没说具体是什么方法,你想到什么了?”
魏瑄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当然知道黑袍人指什么。
如果说秘术和玄法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那么举一反三,就可以套用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过的池塘和水理论……
“以双修之法行合欢之事,他身上的噬心咒自解,受损的心脉也会逐渐痊愈。岂不是比千叶冰蓝好用,何必舍近求远?”黑袍人的语调幽晦迷离,仿佛河畔的薄雾无形无迹地缭绕上来,如游丝般缠着住他的心。
魏瑄薄唇紧绷成一线,艰涩问:“行事之后,一定能治愈他?”
“这倒未必。”黑袍人坦言,“萧暥中的是噬心咒,当年又强行拔出造成心脉俱损,之后他又不待恢复,就千里行军转战,风刀霜剑……换是寻常人,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个废人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像是用钝刀狠狠铰入魏瑄心头。他虽然面色不改,但暗暗紧扣的手指,指节青白突兀。
黑袍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若是一般中术,只要和苍冥族人成婚,便可解除,但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非与秘术高修交好不得解之。”
“秘术修为越高,对他的治愈力就越强。”
“这就好比……”黑袍人略一迟疑。
“池塘和水。”魏瑄接道。
黑袍人罕见地一怔,表示:说下去。
魏瑄道:“把修为比作流水,那么两人修为不等,就如同山间地势高低不同的两个池塘,两个池塘连通之后,水往低处流。所以,高处的池塘蓄水越满盈,那么就越能充满位于低处的池塘……”
渐渐的,黑袍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惊愕之色。第一次听人将双修合欢说得那么惟妙惟肖!
“你悟性如此强。”黑袍人刮目相看,“莫非有人教过你?”
魏瑄没有否认。
“谢先生。”
“难怪……”他幽深一笑,“谢先生博闻强识,让人自叹弗如。其实玄门之结契同修,我也略有所知,不妨一说。”
“玄门结契后需循序渐进,达到心念互通,感官互通,两人默契犹如一人,方可真正结为伉俪,行云雨之事时,两人身心交融,体肤交感,知对方之所想,感对方之所感,如登仙宫妙境,凡夫俗子不可企及也……”
“若达此境界,不仅不会折损修为,双方皆有增益,这和我苍冥族的合欢双修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殿下可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我没说要学!”魏瑄脸一红,什么融会贯通?
“不学怎么行?”
“若不提升修为,你自己就只有半池水,如何注满他?”
什……什么注满?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声,
“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只有和高修者交好,才能治愈他。”他语调幽然一转,“你既修秘术,须知如今世上的秘术高修不超过三个人,我算一个,断云崖底关着一个,还有一个……”
他看向魏瑄,如关怀后辈般一只手慈柔地搭在魏瑄肩头,“你现在修为大损,怎么救他?”
那语调轻似游离,“你总不能行合欢之事时,也要舅公来代劳罢?”
魏瑄勃然色变:“你敢动他!”
黑袍人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还是太年轻。魏瑄毕竟不是谢映之,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循循深入,把今晚的成果再巩固一下。
“你若追求他,与他一世欢好,不仅你自己心魔尽除,也可以治愈他的噬心咒。岂不两全其美?”
“而且当今乱世虎狼环伺,你习得高阶秘术,也能辅助他,保全他,又岂非一举三得之妙?”
“萧将军和北宫达大战将起,难道你要躲在掖庭狱里,隔岸观火?”
“天下大势如滔滔洪流,若不激流勇进,就会被洪流席卷,吞没。”
“殿下,为他,为己,为天下,都不要再逃避了。”
他眼看着魏瑄的目光变幻不定,心知他今晚提出的:雄心、爱情、自由、总有一个能打动魏瑄。
黑袍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无异于画蛇添足。魏瑄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
月色西斜,河水沉沉如墨,黑袍人走后,魏瑄独自坐在河畔,波光月影倒映在墨澈的深瞳里,在暗处幽幽地闪光。
***
五天后,大军抵达临阳郡。
连日奔波,风吹日晒,萧暥腰酸背痛。魏西陵见他骑在马上蔫头耷脑的,遂下令大军缓行。
临阳郡并不大,但却是大梁南面的门户,往来商贾云集,人口也不少。
两年前,魏瑄就是在这里追捕在逃的东方冉,如今他自己却成了囚徒。
只不过碍于他皇子的身份,魏瑄没有坐囚车,而是马车。卫宛安排了一个叫砚秋的玄门弟子看管他。
车声辚辚中,魏瑄还在琢磨着那晚黑袍人的话。
黑袍人说提升秘术修为后,交好合欢就能解萧暥的噬心咒,应该不会有假。因为这可以查证,以黑袍人的缜密,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么黑袍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他有何目的?
如果说黑袍人亲入军营,是为解他的心魔,为治好萧暥的噬心咒,并且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一举三得之法,那简直就是个善人了。魏瑄觉得荒唐。
黑袍人越是看似处处都为他着想,就越让魏瑄觉得他所谋甚大。
黑袍人告诉他这些,动机绝不单纯,背后必然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但他还不知道确切是什么……
他正凝眉细想着,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喧声。
他掀起车帘举目看去,只见城门口人头涌动,百姓们见大军进城,纷纷拿着水甘果食物前来劳军。
一进城,魏西陵发现某老弱病残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背还挺得特别直。
沿街两边都是夹道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以及闻讯赶来一睹战神风仪的外乡士子妇孺老叟,一时间人潮涌动。
萧暥猜测,这就是谢映之想要的效果。对方散布流言,让百姓外逃。他们也可以放出风声,引得沿途百姓围观,这一路走来,自然就安定了民心。
这一次,萧暥终于有机会和魏西陵并驾齐驱,体验了一把春风得意马蹄疾,满楼红袖招的感觉。
他冲着沿街两侧楼上的姑娘们招手致意,一双眼睛左顾右盼,隽妙神飞,忙的不亦乐乎。
对比之下,魏西陵神容冷峻,面若冰霜,目不斜视。
空中飘着花瓣和甘果的清香。
片片飞花随风落在他如雪的战袍上。银甲寒烈,落不尽繁花似雨,隔不断春风十里的柔情。
看得萧暥晃了下眼,不留心落下半个马身。
魏西陵放缓缰绳,回头看向他。
萧暥赶紧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香囊,嬉皮笑脸道:“西陵,我就是那么受姑娘欢迎,你不要嫉妒。”
午后阳光灿然,照着那一双眸子流光潋滟,乌黑的发丝间缀着几点粉色的桃花,仿佛又见当年永安城里最耀眼的少年。
魏西陵似被那明亮的笑容灼到了,他目光沉敛,转头轻夹马腹,战马纵跃了出去。
“喂,等等我!”萧暥扬鞭直追,对刘武道,“你主公这就是嫉妒,我跟你说!”
……
出城好几里,萧暥跨在马背上,手指上还转着那枚香囊,生怕人不知道有姑娘送他似得。
云越拍马跟上:“主公,你刚才跟魏将军走得那么近,你确定那姑娘不是打算把香囊抛给魏将军,结果砸偏了,才落到你手里?”
萧暥忽然觉得手中的香囊不香了。
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结果云越还没说完,“主公,这香囊还是我替你保管罢?”
“如果那姑娘回头发现扔错人了,追上找你要回来,这多不好意思啊。”
周围的军士纷纷转头闷笑。
萧暥头大:“好好,云越,既然如此,你给我去断后!”
“主公,并无敌军追击啊?”
断什么后?
萧暥恨不得照他屁股上踹一脚。
“还不明白吗?”刘武撞了云越一下,“萧将军的意思是,如果有什么仰慕者追上来,让你去挡下。”
云越猛地反应过来,二话不说,策马扬鞭一溜烟没影了。
这一闹腾,到达大梁城郊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
远处,大梁城巍峨的城廓隐隐可见,远山浮云间,斜阳冉冉,倒显得几分寂寥。
百里长亭外,野烟漫漫,谢映之亲自为他们接风,他站在漫天晚霞中,衣衫淡飞,一线余晖载于袖间。
萧暥遥看得一怔,等等,他今天是什么画风?
以往谢映之不是白衣胜雪,孤高俊逸,便是一袭青衫烟雨色,清雅出尘。今天却是罕见的一身霞色烟染般的绯色衣袍。
他长身伫立于春草离离、碧柳悠悠间,如春风入怀,似云霞万里。
除了好看,萧暥贫瘠的词汇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莫名让他联想到如佩霞帔。
等等,几天前谢映之还问他娶不娶……所以这到底是接风还是接亲?
打住!
他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还未转过,就感到背后一道目光如同有实质般射了过来。
萧暥赶紧往魏西陵身边挪了挪,都是兄弟,分担一点啊。
卫宛见他如此,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他转头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然后他举盏上前,洒然道:“魏将军,主公,师兄,几位此番辛苦,清茶代酒,以洗征程。”
萧暥正口渴,一口饮尽,“晚上还有事?”
谢映之道:“陛下有旨,晋王一回大梁即刻前往建章宫。”
萧暥心中顿时一紧。
这么晚了,桓帝还要召见魏瑄?这准没好事!
“我想有劳魏将军和师兄一同进宫。”
萧暥明白,让魏西陵和卫宛一同进宫,明显是为了保护魏瑄。皇叔和玄门的面子,桓帝还是要看的。
“至于主公。”他回头,“我还有件事要禀报,我们回府叙谈。”
因为军队不能进城,所以谢映之安排刘武率军前往大梁城西北的兰溪驻扎。
三言两语间,他已经把几人的任务都安排好了。萧暥望向初升的晓月,今夜又会是一个长夜。
回府的路上,萧暥缓缓琢磨过来一件事。
刚才谢映之让魏西陵护魏瑄进宫,也许不仅仅是保护魏瑄。
皇宫靠近大梁北门,他的将军府靠近东门,很自然地,这样安排,他和魏西陵就要分开进城。
果然,还是为了避嫌吗?
***
回府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
一进书房,谢映之就将一封文书递给萧暥:“主公过目。”
萧暥接过来,蓦然怔了怔,这不就前几天他发到大梁的襄州之战的战报吗?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有错别字?
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当即就变了。这不是他批准的那份!
这份书辞藻犀利,字字如刀,刀刀见血,简直是要将晋王置于死地啊!
“云越!”他当即道。
他的所有文书都是云越执笔。
他知道云越和魏瑄素来不睦。
但无论是宛陵云氏的百年家风,还是他跟随自己数年戎马,军旅风霜一身铁骨,云越也不会使这样的阴招去加害魏瑄啊。
他要亲口问清楚。
片刻后,云越进入书房,一看到搁在案头的文书,脸色刹地白了。
萧暥见他这个反应,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越没有辩解,他当即单膝下跪,甲胄和冷硬的地面磕出清冷的声响。
他全部都承认。
包括替换文书,骗取萧暥的签字和盖章,除了这是魏瑄让他这么做的。
“任凭主公惩处!”云越薄唇紧绷,低下了头。
萧暥心叹,这小子倒是硬气。
“既如此,将军府里的事你不要干了。”
云越的心骤地抽搐了一下,跪地的身形竟是一晃,但又倔强地挺直了。
他是锐士营的人,即使犯错被罚、被驱逐,铁骨不能折,不能给主公丢脸。
“你给我喂猫去罢。”萧暥道。
什么?
云越猛地抬头,愣了片刻,喂猫?不是赶他走?!
萧暥见他还发愣,一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你小子铲屎总不能给我搞出什么幺蛾子罢?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狂喜,“谢主公!”
随即,萧暥想起来一件事,“苏苏去哪里了?”
***
朱璧居
春夜廊下花开如云,香雾阵阵。
容绪身边跟着两名华服丽人,正在耐心地教她们栽培花道,“这是朝颜,卧雪,清隐,皆是今春新栽,平日要濯以泉水……”
名花如美人,在容绪看来,给花浇水锄草,就像为美人梳妆打扮。
“还有,不要让苏苏靠近花圃……”
他话音未落,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戎大步走进庭院,身后几个家仆慌慌张张追着他,徒劳道,“先生已经休息了…”
容绪见他靴子上沾着春泥,皱了下眉,“兄长踩到姑娘们的裙摆了。”
王戎没心情跟他绕弯,单刀直入道,“陛下让你去燕州,你答应了?”
“陛下口谕,我还能抗旨吗?”容绪漫不经心道,挥手让左右退下。
王戎道:“魏瑄杀了北宫皓,北宫达此时正在气头上,你这是去送死!”
他怒道:“柳徽这个老匹夫,竟然敢给陛下出这种主意。算计到我王家头上来了?”
“兄长勿忧,柳尚书并非让我去送死,而是让我去送钱。”容绪淡然道,“他们要害的是江浔。”
王戎将信将疑。
“兄长,里面说话。”他一延手。
进了厅堂,容绪简单地将柳徽的图谋说了一遍。
“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长子,此事没那么容易了结,陛下派我去,意在让我花钱去上下疏通,譬如北宫达的左膀右臂钟纬、俞珪,又譬如他的兄弟北宫梁……金玉铺路,这些人都会为我说话,兄长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至于北宫达要迁怒,会找副使江浔。”
他说到这里,不由叹道:“当年文昌阁之辩,诸公恨透了江浔。即使北宫达不杀他,江浔此去也凶多吉少。”
王戎见他竟有惋惜之色,“你还替他担忧?你就不恨江浔?”
“我和他既无私怨,立场不同罢了。”容绪道,
王戎依旧铁青着脸,“即便如此,魏瑄杀了北宫皓,却由我们王氏出面花钱疏通,岂有此理!”
容绪道,“兄长以为是我为晋王,为陛下花金子?不,我花的每一锭金子,收买的每一个人,将来都会为王家所用。”
王戎不耐烦道:“花这个钱,还不如招兵买马来的爽快!”
“兄长,能用金钱解决的,就不要动刀兵。”
“这是乱世!”
容绪无奈,问:“兄长若要装备十万军队,需要花多少银钱?退一步说,若再装备十万甲兵,盛京离大梁咫尺之遥,萧暥会没有警觉?”
王戎面色阴沉。
容绪道:“而我若买通几个关键之人,数十万甲兵尽数为我所用。还不用我们自己养兵,何乐而不为?”
王戎皱眉:“你不能把政事兵事都拿买卖来衡量。”
容绪道:“天下事归根结底就是利益。”
就在谁都无法说服谁时,管家匆匆进来,低声向容绪禀报了一个消息。
容绪当即神色一变。
“何事?”王戎急问。
“萧暥回京了。”
王戎冷笑了声,“我以为是什么大事。”讥道:“这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我看你这些天莺莺燕燕都看腻了吧,都侍弄起花草来了。”他说着抬手就去拽廊下绽放的朝颜。
这让容绪皱了眉,“陛下此刻正召见晋王。”
王戎不屑道,“这小崽子毛都没长全,祸倒是闯地不小。”
“魏西陵进京了。”容绪道。
咔地一下,枝折叶断,鲜花被揉碎在了掌心,王戎手上顿时如染满了鲜血般怵目惊心。
第384章 共感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关上,无穷的石阶在眼前展开。在这死气沉沉的宫殿里,魏瑄简直能闻到无处不在的陈腐气息,从四面八方 ,无形的枷锁绞紧他的脚步。
他恍然想起当年出征时的那个傍晚,他离开这阴郁的宫廷,追逐着那人的身影,奔向铁马西风的疆场。终有热血,不负少年。
可嘲讽的是,他怀着一去不返的决绝,却没有战死沙场,兜兜转转,他终究又回到这牢笼中来了。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又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溯回地里的风雪,前世回忆的摧折。纵然一腔碧血不改,眼底已是冷雨秋风,少年心已老,就如这暮气沉沉的宫殿。
走着走着,他发现路越来越狭窄,这不是去建章宫的路,倒像是去听钟巷的。
进了那条巷子,除了渺远的钟声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那是处罚犯罪宫人的地方,也是这宫中最阴森腌臜之处。果然,皇兄待他不薄。
宫灯映得老内监的脸泛着行将就木般的青色,恭敬道:“陛下只召见了晋王,君侯,卫夫子,两位请留步。”
然后转向魏瑄,“殿下请随老奴来。”
***
将军府
萧暥以回家铲屎为由打发云越回府了。这孩子跟他去襄州打仗那么多天,家人必然牵挂,早点回家报个平安。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令人心折。”
“先生其实都知道罢。”萧暥道。
刚才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云越伪造文书后,大概是用了什么巧伎让他签字盖章。
但这种伎俩,他看不出来,处于连线中的谢映之会看不出来?
但谢映之并没说破。说明他默认了这种做法。
谢映之缓缓斟茶,神情凝定,“若对晋王惩处太轻,北宫达就可以朝廷处置不公为由,煽动世族舆情,只要世族都站在他这边,他发兵南下也并非不可能,那不是造反,而是兵谏。”
“主公即使有魏将军助战,但面对北宫达百万之众,我们赢了也将是惨胜。届时中原遍地疮痍,不仅会给苍冥族趁虚而入的机会,更无力远征漠北,只能看着赫连因再次做大。”
萧暥点头,“现在还不能跟北宫达开战。”
谢映之道:“其实此战打不打得起来,不在主公,也不在北宫达,而在于幽燕世族愿不愿意打。”
萧暥明白,他现在所处的大雍有点像汉末魏晋,虽然还没有形成门阀,但是世族的能量非常之大。
地方诸侯想要站稳,背后都要有世族的支持。譬如秦羽背后的雍襄世族集团,北宫达背后的幽燕世族。
原主就是因为没有世族的支持,一旦兵权旁落,就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之前因为北宫达的限田令,使得幽燕世族人心浮动,多生怨言,所以北宫达没把握在这个时候开战。而如今,他若借着杀子之仇煽动舆情,就给了他用仇恨凝聚人心的机会,倘若朝廷此时再对晋王从轻发落,那么,这把火就能烧起来了。”
“先生所说,我懂。”萧暥道。
大局面前,他作为主帅必须心狠。
就像谢映之说的,阿季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少年瘦削的肩膀,迟早要在烽火狼烟里,磨砺成铁,淬炼成钢,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只是每当他脑海中回忆起魏瑄,就不由地想起那年秋狩猎场,向他奔跑,扑进他怀里的少年。
晨曦中,满山红叶霜染,魏瑄墨澈的眼眸里流淌着一夜星河。
***
幽长的听钟巷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渠。魏瑄正要踏入,一只手静静按在他肩头。
“定罪以前,晋王仍是臣子,不是囚徒。”魏西陵的声音透过重重夜色传来,清寒冷冽,“一国之君召见臣子,岂在偏狭陋巷之中?”
卫宛也当即道:“陛下此举,不合礼法。摆驾听钟巷更是有失身份。大雍朝还没有天子在听钟巷召见臣子的先例。”
“这……”内监面色僵硬,“请两位稍等。容老奴先向陛下禀报。”
随后朝身后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飞奔而去。
魏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是瑶华宫。
他了解皇帝。果然,皇帝不在建章宫,也不在听钟巷,他这个兄长根本没想召见他,给他申辩的机会。
瑶华宫
“他们敢抗旨?岂有此理!”桓帝烦乱地一脚踢开木桶,洗脚水洒了一地。
几名宫女吓得赶紧匍匐在地,“奴婢该死,陛下恕罪!”
“他们一个个都要对朕指手画脚,还拿不拿朕当皇帝?朕处置不了那些乱臣贼子,连自己的弟弟都处置不了吗!?”
“陛下息怒。”贺紫湄款款上前,抬手屏退了宫女,
“晋王不仅是陛下的皇弟,也是君侯的侄儿,卫夫子的弟子。他们要维护晋王也在情理之中。这一年来晋王都在江州和玄门,此番他闯下大祸,他们也难辞其咎,他们这是一起来宫中请陛下宽宥的。”
桓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牵过她的素手,“还是你心思通达。”
“此刻君侯的三千军队正囤于兰溪,陛下也不宜过于严苛。”她悄声提醒道。
桓帝脸色又沉了下来,阴声道,“替朕更衣,摆驾建章宫。”
贺紫湄道:“陛下,臣妾还有几句话要说。”
***
廊下的药炉传来轻微的沸声。
谢映之挽袖提起药壶,“小宇且放宽心,魏将军陪晋王进宫,能保晋王无恙。”
对,有西陵在!萧暥心中忽然就有了安放之处。他一定会保阿季周全。
谢映之将一盏微苦的药端到他面前,“小宇一路劳累,喝完药先休息罢。”
“我不困,我路上睡过了。”
谢映之微笑,“马背上?”
萧暥:……忘了两人一直连线中。
谢映之监督他喝下了药,遂回到奏案前,展开竹简,“小宇休息罢,宫里有什么消息,我就叫醒你。”
萧暥哪里睡得着,他看到旁边的檀木案上有一棋盘,便就上前摆弄起棋子来。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等消息。”
相比干等,找点事做。时间就没那么难熬了。
片刻后,萧暥左手和右手正在棋盘上战得难解难分,他当五子棋玩了。忽一抬头就见谢映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陪小宇下一局。”
萧暥内心是拒绝的,谢映之棋力精深,他只会玩五子棋啊!
可就算是五子棋,那也是血洗杀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连输三局,还是在谢映之每每让他子的情况下。
萧暥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们换一个。”
他朝廊下道,“阿翁,有萝卜吗?”
片刻后,萧暥手指翻飞,拿着两个萝卜雕出十枚棋子。
这叫战国局,在现代很受欢迎的多人策略游戏。
这就是他主场了,他挑起眼梢看着谢映之,没玩过罢?主公带你出新手村嗷!
但这是多人在线游戏,他们只有两人,萧暥就做了简化,把战国七雄的地盘改了改,分为三晋,吴楚,燕赵,秦地,还画了简易的棋盘……
为了不欺负新人菜鸟,萧暥放弃了玩得顺手的秦,选择了三晋,谢映之则选了燕赵。
萧暥道:“先生这是要争夺天下啊,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是建功立业之地。”
谢映之回道:“若无三家分晋,何来秦之东出。小宇的三晋也大有可为。”
烛火幽幽照着檀案,历史在棋盘上星罗棋布,局势在人心中纵横交错。
……
转眼就到了亥时,徐翁煮了宵夜。漆盘里一碗红豆粥。
萧暥琢磨着,难道是他打仗回来,谢映之要给他补补血?红豆好像还是相思豆啊?
念君如明月,千里寄相思。
他不由抬头向外看去,廊下月色如霜,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他去襄州后的每一个夜晚,谢映之都坐在这奏案前,处理将军府往来繁杂的事务。
夜深人静时,月照阑干,红尘万里。
萧暥的心弦好像被什么清冷地撩动了一下,余音微颤。他乍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刚才似乎进入了谢映之的内心?
他不由抬头看向谢映之。烛火下,他长睫微垂,容色清宁静谧。似乎正沉浸在对局中。显然这战国局引起了他的兴趣。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何现在他能体察到谢映之的心念?以前却不能?
难道说是因为现在谢映之的注意力被棋局吸引,才有机会让他潜入一窥?
萧暥懵逼了,所以平日里谢映之刻意屏蔽了自己?
这就过份了嗷!
亏得他还以为是信号不好的缘故!
结果他自己脑袋漏得跟筛子一样,谢映之的心思却滴水不漏……
说好的交心呢?如果是单方面的,那不叫交心,那叫坦白!
萧暥舀着碗里的粥,再香甜也没心思尝了。
他眼梢不甘地微微撩起瞟着谢映之,好奇心大气。
不如乘谢映之沉浸于战国局之中无暇他顾,悄悄潜入他的内心。看看到底有啥不让他知道的秘密!
可他方才动念,一阵隐痛自从肩头袭来,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唔!萧暥忍不住眉头一蹙。
谢映之抬起眼,眸中微光乍现,“小宇,怎么了?”
“无事,肚子饿了。”萧暥赶紧搪塞,一边懒洋洋去端案上的粥。
其实他刚才一潜入谢映之的意识,立即就感到右肩下传来阵阵隐痛。他还有伤?
等等,莫非是潜龙局的旧伤未愈?
当时魏瑄刺谢映之的那一剑惊心动魄,他亲眼看到王剑贯入谢映之的身体,溅起温热的血花。但他事后查看谢映之的伤情,却一点痕迹也没有,当时他就觉得蹊跷。回头想来,谢映之是玄首,搞点障眼法不成问题。
所以他一直都瞒着所有人?
萧暥负伤是有经验了,不查验清楚他不放心。
他眼梢挑起微微瞭着谢映之,看来只能出其不意,搞点野路子了。
此刻,他正探身端起案头的粥碗,经过谢映之身侧时,手底下一滑。
谢映之蓦地抬头,一碗香甜温热的红豆粥正泼向他的衣襟。
萧暥台词都准备好了,“先生,你衣服弄脏了,快脱了浆洗嗷!”
但他没机会说出这电视剧里的经典色狼台词,鼻间便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幽香,还未及反应,腰间一软便被轻飘飘地卸了力,袍袖如烟霞拂过眼底,遮过了他的视线,只觉得周遭一片天旋地转,他们就神奇地调换了位置。
不对,不是的!
烛火缭乱,天翻地倒后,他发现自己仰躺在了桌案的棋图上,他亲手雕的萝卜棋子滚落地到处都是,空空的粥碗滑落在地兀自转着圈。
一碗红豆粥全都泼在了他自己身上。还顺着衣襟往里流淌,温热粘腻地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着实苦煞萧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谢映之云淡风轻地俯下身,袍袖如一片柔软的云轻轻落下,如冰玉般的手指挑开他被洇湿的衣襟。殷红的豆汤便缓缓地流淌到那莹润如玉的胸膛上。
谢映之的声音如初雪细霰,“小宇,衣服脏了。”
萧暥欲哭无泪,这本来是他的台词啊!
为什么会这样!
萧暥躺在桌案上,像一只砧板上的狐狸,毛都湿了,“先生,我错了。”
妄图以梦里套路魏西陵的方法去套路谢映之,是他天真了!
“什么梦?”谢映之莞尔。
萧暥赶紧掐住念头,这还在连线中啊,别瞎想!
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眸子里的目光莫测,忽然问,“精油好用么?”
“啥?”萧暥睁大眼睛。
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地刮过他锁骨下方细腻的肌肤,激起细细的颤栗。
“今夏驱蚊的香囊还要么?”
萧暥想起了那个盛夏的梦境里,他好像把谢映之送他的香囊挂在了脖子上。
萧暥心里苦啊,现在他脑子漏的跟筛子似的,赶紧止住念头,那场盛夏梦境里,他套路魏西陵,结果反被揍,这可丢大人了。
谢映之秀如春山的长眉微微蹙起,“被打了啊,很疼罢?”
萧暥就不由就顺着他的话音往下想:被揍应该是疼的吧,但为什么好像还挺舒爽的,而且不但是疼,里头粘稠温热,就像现在,这柔滑软腻的红豆粥糊淌在身上一样。
“主公还挺会做梦。”谢映之声音淡淡道,
萧暥忽觉不妙:称呼换成主公了,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烛火映照着他剔透无尘的眸子。
经过这些个月的相处,终于在小别重逢后有一点成果了。
他和萧暥之间,除了心念相通外,开始步入了共感。
所谓交心共感,就是两人感觉相通。
自从北宫皓死,谢映之弦断之后,他思虑过甚,乃至右肩旧伤隐隐作痛,刚才竟然被萧暥感知到了。
为了将来若不得已,要用非常之法替他修复心脉,又不至修为折损,谢映之想到了一个折中两全的办法。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达到共感。
如果再加深一步会如何?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抬手勾起萧暥腰间革带轻轻一挑,便松落了。
“我替主公擦净罢。”
第385章 夜会
建章宫
桓帝端坐在御座上,目光莫测地打量着魏瑄。
他忘了有多久没见魏瑄了,如今再见,魏瑄已俨然是一个俊朗英挺的青年。只是那深刻的轮廓,浓密的睫毛,过于俊美的脸庞,让桓帝不由就想到他那卑微的番妃母亲和他那一半低贱的血统,心中油然涌起一阵厌嫌,却不能表现出来。
贺紫湄临行前关照他,西征之战后,魏瑄有军功傍身,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随他处置的庶弟了。
西征后,魏瑄跟随魏西陵前往江州,学习政务军务,后又入玄门,修行玄法。可以说魏西陵和卫宛都是魏瑄的监护,等于魏瑄同时有公侯府和玄门庇护。
所以贺紫湄认为,即使皇帝再生气,在建章宫里也要忍下来,还要表现出一副宽宏大量兄弟情深的样子,才能让他们放心将魏瑄交给他处置。
贺紫湄巧笑嫣然:“只要晋王殿下最后进了掖庭狱,要打要罚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可是,桓帝没想到,魏瑄这小子的拱火能力半点不逊于萧暥。
此时,魏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将干柴扔进炉火里,把桓帝心中的怒火烧得劈啪作响。
“臣弟杀北宫皓是因为他其罪当诛。”魏瑄单膝跪在冷硬的地上,脊背笔挺。
“臣弟在玄门听说北宫达派铁鹞卫潜入京城挟持陛下,如此目无君上,他还有半分对皇室的敬畏之心吗?”
桓帝最烦别人提起他的糗事,还是当着魏西陵和卫宛的面。
他心中颇不耐烦,又不得不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腔调:“阿季,此事不已经过去了吗?都是妖人东方冉所为。”
“东方冉不过是北宫达的替罪羊罢了。”魏瑄毫不留情指出,“皇兄圣明,不要被蒙蔽了。”
桓帝被当场打脸,“你……!”
他习惯性抓起案角的茶盏要砸过去,抬头就撞见魏西陵端严的目光,遂心有不甘地顺势喝了口茶,干咳声道:“阿季啊,继续。”
魏瑄道:“此事之后,北宫达不仅不思悔改,还让北宫皓借着南下请罪之机袭取襄州,实乃大逆不道,故而臣弟将其诛杀。”
桓帝笑得难看,“阿季啊,你如此为朕着想,朕还要嘉奖你?”
“为陛下分忧,是臣弟该尽之责,不敢邀功。”
桓帝心中怒骂:分他娘的忧!
当年秋狩北宫皓嘲辱魏瑄,这小子睚眦必报,为报私仇杀人,竟说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他这个皇兄!想让他来背锅?
但桓帝不愧演技深厚,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拿起案上的一份帛书掷了下去,道,“阿季为朕分忧,朕甚感欣慰,可是萧将军似乎不那么认为啊?”
***
轻软如云的衣袖拂过眼前,带着若有若无的浅香。
萧暥还来不及反应,随即便感到双肩微凉,“不必了,先生,你不用那么周到。”
“这种小事让云越……唔”
想起来,云越早被他打发回府了。
……
粘腻的衣衫像薄而透的蝉翼般贴在身上,被谢映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露出肌肤莹润的胸膛,殷红的汤汁就像无瑕白玉上流淌的红玛瑙。
谢映之倏然抬手,指端细腻清凉,一点点轻抚揩抹。
温热的汤汁,微凉的指尖,轻若无物的触摸,交织成一种暧昧难辨的遐思,如春夜潺潺流水般,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窗外月色阑珊。有飞虫被屋内的灯光和香甜的气息吸引进来,蒙蒙地扑撞着灯台。
萧暥躺在桌案上东张西望,闻着红豆粥甜糯的气息,脑子又开始瞎想了。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浇着红豆奶油的蛋糕。
他记得小时候吃蛋糕,会先把上面香软的奶油先舔了吃,然后再干巴巴地啃蛋糕皮。
“啊?”谢映之轻讶了声,
“原来主公是想要舔.舐?”
不,不是!萧暥被一道雷击中了,
谢映之莞尔,“可属下从无经历,不知该如何…”
“我没有!”“先生你不要误会啊!!”萧暥急得毛又要炸了。
他难以想象谢映之低俯下身,在摇曳的烛火中秀美的唇微启含上……打住! 不,他绝对没有那种癖好,他也不搞潜规则的嗷!
他只是觉得谢先生用手指一点点清理,这太费事了,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弄干净。
“先生你还是拿块抹布罢。”他当擦桌子了。
谢映之手指颇有意味地沿着那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勾勒游移,“可小宇你没有桌面那么平直啊?怎么办?”
萧暥懵逼:什么直不直的?
嫌他不够直吗?
他虽说是常年戎马,但平时只要有机会松懈下来,除了吃、喝、睡、玩、就是搞事,从来不锻炼,他是老弱病残啊,得悠着点。
所以他的肌肉不算坚硬,但却秀劲有力,线条流畅柔韧而有弹性。
但就这能当桌面?
某人努力绷紧起肚皮。表示:将就一下也能用的!
谢映之淡淡瞥了一眼,见他可怜兮兮饿着肚子硬撑,不由失笑,“难怪主公念着蛋糕,饿了罢?”
萧暥被他那么一说,惨兮兮地看着糊了一身的红豆汤,什么叫做自作自受。让你套路他!
本来有宵夜吃的,现在闻得到吃不到,呜……
谢映之淡淡道:虽说覆水难收,但也不是不可一试。
啥?还有这种玄法?让泼洒了的红豆粥重新回到碗里,玄首那么神通广大吗?
萧暥这念头还没闪过。谢映之已轻飘飘地抬手,指端如落羽飞花般在他光润的肌肤上轻轻辗转,一点一拨之间便巧妙地采撷了玲珑红豆半抹甜羹。
萧暥猝不及防地一颤,顿时泻了力,变成了一只放弃抵抗,一滩烂泥般躺平任收拾的狐狸。
烛火下,谢映之修长的手指上沾着一抹香甜的红豆粥,莞尔道,“张嘴。”
萧暥万没想到是这样吃:不,不要!不吃!
***
建章宫里,魏瑄俯首捡起金石地上的帛书,他不用看都知道写的什么,这是他让云越这样写的。
桓帝道:“萧将军在给朕的战报中说,你未经通报潜入军中,暗杀了北宫皓,乃是携私仇而杀人。你如何解释?”
魏瑄道:“我杀北宫皓却系私仇,但也是公愤。”
“北宫皓当年羞辱于我,如今又欺于陛下,于公于私,于家于国,我都要诛杀此贼!”他看向桓帝,“这也是臣弟体察了皇兄的心意。”
桓帝闻言愕然,“朕的意思?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
魏瑄静道:“陛下确无明旨。”
言外之意,这是暗旨。
那就说不清了,可能只是一道口谕。
桓帝这会儿明白过来了,这小子为报私仇杀北宫皓后,又想推脱责任,便要拖自己下水,说成皇帝暗中授意,他这哪里是来请罪,他这是回令来了!
“胡言乱语!”桓帝额头青筋直跳,这幕兄友弟恭的戏演不下去了!
第386章 套路
建章宫外有一片不大的庭院,平日里寂寥冷清,此时却站了不少各部官员。
几天前,襄州的战事就已经传到京城,如今晋王回京,君侯亲自护送,他们敏锐的嗅觉预感到要出大事。
见殿门缓缓打开,柳徽使了个眼色,杨覆立即挤上前问道:“听说晋王入宫了?”
曾贤答道:“这会儿陛下正在问话呢。”
“君侯和卫夫子也在?”
曾贤隐晦地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诸位臣工怎么都来了?陛下没有召见啊。”
云渊道:“我等不进殿,在此等候便是。”
曾贤知道,这一夜谁都睡不着,遂吩咐几名小宦官搬来一些坐具暖垫置于廊下。
朱璧居
王戎焦躁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都去建章宫前等消息了。”
容绪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花叶:“兄长方才都说了,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我一介商贾,凑什么热闹。”
王戎气得一时无语,额头青筋梗了梗,转身就要大步出去。
“兄长,萧暥的人去了没有?”
王戎脚步一顿,“没有,怎么了?”
“他自己都没出面,我们王氏掺和什么。”容绪慢悠悠放下花剪,“有时候站得远一点,反倒看得更清楚。”
***
大殿内,桓帝面色面色晦暗:“朕从未下达任何旨意,让你诛杀北宫皓。”
“阿季,你还想加一条假传圣旨之罪吗?”
魏瑄反问:“月前陛下可曾下诏书申斥过北宫达?”
这道诏书天下皆知,桓帝当然不会否认。
他不耐烦道:“北宫达遣铁鹞卫屠仙弈阁,致士人死伤无数,海内震动,故而朕下诏斥之。”
魏瑄道:“北宫达自恃拥兵百万,挟持君上,屠杀士人,皇兄不以其忤逆,宽宏大量,仅下诏以申斥,然北宫达却不思悔改,枉顾天恩,反倒借此机会,遣北宫皓以南下请罪之名,行谋夺疆土之实。又以庞岱出兵雍北,妄图南北呼应,夹击雍襄,危及京畿,虎狼之心,昭然若揭。此天下士人所共见也!”
他声音清越,字字明晰,殿外正站立等候的众臣皆听得频频点头。连盛京系的官员们都觉得北宫达欺人太甚。毕竟仙弈阁血案中,盛京系折损过半,乃至于一蹶不振,现今处处受中书台打压。
士人被屠,骇人听闻,最后只一道诏书就过去了,别说是盛京系,雍襄世族们心里谁不憋着一口气。
“陛下曾教导臣弟‘为君者外不能据蛮夷于国门,内不能宾服诸侯。如何为天下士人之楷模,为万兆黎民之君父’。”
桓帝一愣:“等等,朕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彩!”殿外候着的涵清堂主廖原抚掌赞喝道。
魏瑄反应极快,立即顺势朗声道:“陛下英明。”
殿外众人闻言,跟着齐声道。“陛下英明!”
桓帝:“行罢,朕好像是说过这话……”
魏瑄又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无暇顾及平时对臣弟的只言片语,一时忘了也是正常。”
桓帝顺梯往下爬:“对,是朕一时忘了。”
“但陛下所说,字字句句,臣弟皆谨记在心。”
这话说得中听,桓帝还未来得及假模假式地自谦几句,就听魏瑄紧接着又道:“当年秋狩,皇兄也曾说过,北宫皓倨傲无礼,屡犯天颜,若再不惩处,则皇家天威何在?”
桓帝大惊:“朕何时说过这话?”
魏瑄静静道:“陛下大概也是记不清了,但臣弟都记得。”
桓帝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被套路了!
但既然刚才他亲口承认了,他说过的话,自己会有‘日理万机’记不清之时。那么到底他曾经有没有流露出杀北宫皓的意思,时隔日久,这就说不清了。
君无戏言,皇帝出口即是口谕。
但魏瑄可是‘字字句句,谨记在心’的。
魏西陵和卫宛相视了一眼,明白了。
北宫皓的死事关系甚大,魏瑄不过是个未加冠的皇子,以他的身份担不住。幕后必有主使者。
所以魏瑄今晚当着皇帝,当着殿外的诸位臣工,先陈述北宫达忤逆不臣,轻慢皇室,屠杀士人,谋夺疆土之罪行,然后套了皇帝的话,使桓帝成为这幕后的主使。
如果有皇帝口谕,那么此事就是臣子犯上,君要臣死。
北宫达虽然愤怒,但于法理上有亏在先。他就更没有发兵的理由了。幽燕世族是不会支持他犯上作乱的。
但是这样明摆着坑了皇帝一把,对于这位心胸狭隘的陛下来说,必耿耿于怀。不知道会用怎样阴毒的手段来报复。
果然,桓帝阴恻恻道:“阿季,朕知道你是误杀北宫皓,但他毕竟是北宫达的世子,如今北宫达势大,朕若对你毫无处置,恐怕此事难以平息。”
“陛下,晋王乃玄门弟子,我作为师长,亦有疏于管教之责。”卫宛道。
魏瑄一诧,他没想到卫宛会出面维护他。
卫夫子怕是担心皇帝会来一句‘为平息事端,借你头颅一用’之类的话。看来卫夫子平时追捕他毫不留情,却并不想见他送了命。
桓帝皮笑肉不笑道:“卫夫子多虑了,朕只是碍于局势不得不委屈阿季在掖庭狱待一阵子。”
“掖庭狱是宫廷内狱,朕也方便照顾阿季。”他说得慢条斯理。只要魏瑄进了掖庭狱,想怎么处置还不他一句话。
掖庭狱历来关押的都是宗室皇子,自古皇权之争最为残酷,掖庭狱阴暗的铁监里有着数不清令人胆寒的刑罚。该让魏瑄长长规矩了。
桓帝阴郁地想,面上却和颜悦色:“依大雍律,宗室皇子犯罪,关押掖庭狱,北宫达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沾沾自喜地看向魏西陵,亲切道:“皇叔以为如何?”
魏西陵身为宗室,又是一方诸侯,无论哪个身份,桓帝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但这个处置于情于法都无懈可击。魏西陵也断挑不出毛病。
魏西陵道:“陛下如此惩处,有宽纵之嫌。”
什么?桓帝着实怔了一下。还嫌轻?
卫宛也愕然看向他。
魏西陵神容冷峻,不像是随口一说。
唯有魏瑄低眉不语,看来皇叔也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若皇帝不重责于他,北宫达便可以皇室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发兵。此刻,许慈和庞泰还在高唐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打入宫廷内狱,以皇帝阴毒的个性,私刑是免不了,但既是私刑,外界便是不知晓。
魏西陵道:“此事并非陛下之家事,乃是国事。”
桓帝搞不懂了,他几乎要觉得莫非他们叔侄之间有什么隔阂?但魏西陵行事磊落,就算有私怨,也不是携私报复的人。
桓帝不禁问:“皇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魏西陵言简意赅:“寒狱。”
他答应过萧暥,护魏瑄周全。
***
春深夜半,烛火摇曳,光影间,那人修长的手指仿佛沾着花蜜,轻若无物地落到他的唇畔。
萧暥注意到,经过刚才一阵闹腾,谢映之也没能完全幸免,衣领微微松敞开了,一点红豆汤正溅在他线条清致的锁骨边,如一点红尘烟火落了在皑皑冰雪上,在衣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着。
萧暥忽然意识到,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想到这里,他张开嘴含住了指尖,就像衔住了一点早春盈盈的落花。
谢映之的指甲光润,指尖微凉而细腻,却比花瓣更为剔透。
甜羹顺着修长的手指淌到他唇齿间,甘醇而清淡,他微微眯起眼睛,烛火下那慵懒如雾的眼神带着几分迷离的倦意。
谢映之没亲上过战场,也没有打过猎,不然他就会知道这是野兽捕猎前经常流露出的眼神。
此刻他的心中却微微一空。
这一次却没有达到共感,他心间只有一片空寂。
那么,刚才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共感,萧暥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是如何察觉到他肩下的伤口?
他眸中罕见地浮现一丝恍惚。只觉得指端湿滑温热,像被一只小动物弄得有些意乱。道心不稳,使诸法难成……
难道说,还是因为他负伤的缘故致使心神不稳?
他心中一沉,忽然手腕被利落地扣住了。
萧暥眼梢微微挑起,就着轻含他指尖的姿势拉近了他。随即一手揽腰,敏捷地在桌案上一个翻滚。夜风荡开书房的门,案上帛纸纷纷飘散,两人已经换了位置。
萧暥微喘着气,终于成功地用粥糊了谢映之一身。
“先生衣衫也脏了,我帮先生擦擦。”萧暥狡黠道,火光下那眼眸线条流丽明采逼人,哪里有半分倦意。
但别看他表面笃定,心里却紧张地发虚,毕竟是玄门大佬,他还是第一次把谢映之压在身下。这感觉实在有点不真实,只觉得那人身似一片轻云。好像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能把自己掀出去,但他偏偏没那么做。
谢映之躺在棋盘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宇,有人来了。”
诓谁呢?还给他来这招!
这回西陵还在宫里。云越也被他打发回去了。徐翁看到也没关系,老爷子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记得当时魏瑄那一剑捅的是右肩下,不搞清楚伤情,他心里不踏实。
那轻软如流云薄雾,轻轻一扯就松敞开了,遮不住半边流畅的肩线,萧暥的指间刚触到一片清润的肌肤,就听到背后有人清了下嗓子,“咳。”
他顿时一道雷劈中了。
“大哥!”
秦羽拄着手杖站在门前,不忍直视道:“彦昭,我知道你们小别胜新婚。”
又见谢映之衣衫不整,霞色的大氅滑落肩头,上面还有污渍和褶皱,几缕散落的发丝垂荡在耳边,倾世风华如流水落花委落一地。
他浓眉皱起,“彦昭,你怎么如此性急,也要顾及映之的意愿罢。”
萧暥愣住了,不是,什么?我怎么他了?
秦羽语重心长道:“彦昭,我知道你打仗憋久了。”
萧暥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大哥你都想到什么了啊?!
“但映之文弱,你不能仗着武力用强啊!”
萧暥懵了:他文弱?大哥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他可是单手就将一个白玉灯台碎成齑粉的大佬啊!
他看向谢映之,内心大喊:先生,你说句话啊!呜……
他可怜巴巴地求饶:刚才是我错了……不该套路你。
谢映之顺水推舟,微笑道:“小宇,今晚还有正事,下回罢。”
萧暥:下什么回?还有下回?!
秦羽点头道:“映之说的对,你身体也不好,打仗刚回来急什么,等调养好之后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萧暥:呜……说不清了。
他蔫头耷脑:“大哥,你今晚来这是有何事?”
秦羽腿脚不便,他本来打算等明天事定之后再去拜访他。
秦羽道:“魏将军让我来带个消息给你。”
萧暥陡然一惊:“阿季有消息了!”
秦羽道:“最后是判入寒狱。”
京城有三个重狱,分别为关押宗室的掖庭狱,关押审讯官员的廷尉署,还有一处,关押帝国最重罪的人犯的寒狱了。
但萧暥却陡然松了一口气。
寒狱是他的地盘。
谢映之道:“寒狱戒备森严,对晋王来说,反倒是最为安全之处。而且主公在寒狱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监室。”
当年萧暥在寒狱里给北宫浔造过一个vip套房。
“阿季现在哪里?”
“魏将军怕节外生枝,亲自押送他去寒狱了。”
萧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西陵果然靠谱。
寒狱属于他管辖,若要将魏瑄押送寒狱,需要他的钧令,魏西陵为了避嫌,才故意绕道秦羽处,以大司马令代之,同时,秦羽得到消息,也会第一时间来通知他。
秦羽道:“我就来传个口信,彦昭就不要担心晋王了,你们也早点睡。别再折腾了。”
萧暥脑阔疼:没折腾啊?等等,什么叫你们早点睡?
“大哥,不是……”他正要解释
“这粥怎么搁地上啊?”秦羽拄着手杖弯下腰。
萧暥愣住了,这不是刚才洒了的那碗吗?
他看向谢映之,难不成真有覆水能收之法?
“我刚好有些饿了。”秦羽道,
萧暥:“等等,大哥,别吃!”
“味道还不错。”秦羽赞道。
萧暥:……
***
寒狱
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狭长幽暗的砖石甬道中,陈英亲自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
北宫浔的vip套房经年未用,陈英已让人去打扫了一下灰尘,铺上新换的褥子,案头还摆上书籍和笔墨纸砚,寒狱里冷,还搁了火盆。
“晋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我不住这里。”魏瑄道,
魏西陵回头看他,眉头轻蹙,“阿季,这是他为你准备的。”
魏瑄道:“皇叔,替我感谢萧将军。但我不能住这里,如果让北宫达的密探得知了,恐再生事端。”
他又问:“陈司长,此处可有梅树?”
陈英莫名其妙,“倒是有一株老梅树,寒狱刚建的时候就在那里。”
魏瑄:“带我去。”
月光照在森严的高墙上,墙角一株虬曲的老梅树,春季梅花已凋,只有一树青绿的叶。
魏瑄怔怔看着,凄冷的月色照着他的脸极致的苍白,“我想住这里。”
梅树旁的铁槛上,有一个狭小的窗口。可看月色,却也漏风雨。
陈英搞不懂了,这些王孙公子附庸风雅到了这个地步?
“君侯,这?”他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点了下头,往里走去。
陈英赶紧跟上:“那间监房在角落里,又潮又冷,容我收拾收拾,添几个火盆。”
……
这一收拾就是半夜。
天将破晓时,一轮残月挂在高墙边,魏西陵站在铁窗前,沉冷无声地望着残月瘦梅,落了一肩清霜。
“今夜多谢皇叔周旋,但此处监牢之地,皇叔不便久留。”魏瑄把陈英给他的软垫暖炉都收拾到一边。他用不到这些。
这里光线幽暗,四周的墙壁黑沉沉地向他压了下来。
“陈司长会照应我的,皇叔放心。”他轻声道,“也让萧将军放心。”
提到那人,他眼中有微光闪烁,但在魏西陵转身之际,又很快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魏西陵道,“阿季,为何选这里,你想到什么了?”
第387章 输赢
“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风拿来!”
风卷着大雪漫天飞扬。年轻的帝王穿着单衣,披发不冠,大步走在雪地里,曾贤急匆匆地抱着大氅跟在后头。
“陛下,不能去寒狱啊,那里冷——”
……
狱中寒如冰窟。
沉重牢门打开,灌入一阵呼啸的冷风,案头的青灯将熄不熄地跳闪了下,暗昧的灯光照出细细的雪沫如浮尘飞扬。
烛火下,那人的眉睫间也凝着雪沫,荧荧地闪烁着,他整个人便如同冰雪雕琢般剔透易碎。
窗外大雪纷纷,空气中有梅花寂寥的寒香。
***
此刻,初晨的阳光透过监栏,斑驳地落在魏瑄眉宇间。
“皇叔,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多年以后,天下靖平,海内无事,国之利器就变成了国之凶器。”魏瑄脸色苍白,薄唇紧绷,说着前后看似没有联系的话。
听得门口等着的刘武一头雾水,怔怔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眉端轻蹙。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九州清平无事之日,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时,无情最是帝王。”魏瑄的声音低哑而幽沉,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从心底挖出来。
他仿佛又看到那人静静地躺在陋榻上,微抬的下颌,烛火勾勒出苍白纤细的线条。
“戎马半生,风刀霜剑,最终一身病骨,深陷囹圄,折剑于此……”
稀薄的晨曦中,魏西陵眼中一瞬翻涌,“你说的是谁?”
这时牢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外头传来陈英的声音,“君侯,我来送朝食,是”
魏西陵一抬手,“不忙。”
然后他静静看向魏瑄。
魏瑄低着头,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目光幽沉,“皇叔,这是个乱梦,梦里我也分不清真假。”
果然,溯回地里,普通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视角。魏西陵并不知道萧暥前世陨落于此。
他不知他现在站立之处,正是曾经陋案草榻前,一点青灯映着那人寒白的脸容,瘦削的手中还攥着一枚玉玦。
前世今生,时空流转。他终于等到了。
魏西陵站在晨间氤氲的光雾里,渊渟岳峙,轩然清举,又似乎有种岁月也洗不去的沉凝。
魏瑄心中泛起无言的苦涩。他是磊落君子,难怪前世萧暥会信任他,生死相托,不像自己满腹心事和秘密。
“我只闻到梅花的香气,就想来这里看看。”
魏西陵目光深沉,没有再问下去。
气氛压抑而凝重,一旁陈英忍不住低声问刘武,“他们在聊什么?”
刘武道:“兔死狗烹。”
陈英皱起浓眉,好像明白了,赶紧打开食盒,“别烹了,再等下去,粥都糊了。”
“这粥本来就是糊的吧。”刘武不卖面子道,又用勺子撬了几下,
“又糊又焦,谁煮的?有水平啊!”
***
萧暥在围裙上搓了搓爪子,“小云,喝粥。”
他亲自做的嗷!
红豆那是相思豆啊。云越心头春风一荡,目光熠熠地看着萧暥。
他一早就来了,还绕道尚元城的早市给萧暥带了份香葱酥油胡饼,他昨天念叨过馋这个。
清早庭院里花木扶疏,廊下搁着一张矮几,云越一边如尝珍肴般喝着又糊又焦的粥,一边将昨夜宫里的事情一五一十报告给萧暥。
不得不说云越讲的比秦羽细致很多。
“你是说柳尚书建议陛下派容绪为正使,江浔为副使前往燕州?”萧暥咬着酥脆的胡饼,以免香喷喷的芝麻掉下来。
“嗯。”云越咽下一口粥,糖放多了,有点被齁到,他清了下嗓子,“国库没钱了,他们这是想让容绪出钱。”
萧暥明白了,北宫皓死,北宫达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桓帝和众臣一合计,割地赔款保平安。反正地不是他们打下来的,钱也不是他们挣的。不心疼。
“不行,这钱不能出。”萧暥道,
无论是割地,还是赔款,都是自损资敌。
再说了,他和容绪合伙做生意,容绪的钱不就是他的钱吗?
加之王氏的立场本就摇摆不定,容绪又心眼贼多,老奸巨猾的。他此番北上,王氏若是和北宫达暗中勾结起来,更加不利。
但是,这事儿桓帝已经当朝决定了,他也不好让皇帝收回成命。他和桓帝之间塑料君臣关系还是要维持的。
他想了想,“徐翁,打点个礼盒,我要去一趟朱璧居。”
徐翁问:“主公打算送什么?”
容绪这人讲究的很,眼界又高深,他这里值点钱的摆设玩器还都是容绪送的。他有什么?
“锅里粥还有罢?”
云越差点噎住,“你送饭?”
某狐狸表示,民以食为天,没毛病。
云越幽声道:“红豆寄相思,主公送红豆粥会有歧义。”
萧暥眨了眨眼,啥?相什么思?这些公子哥的脑袋里整天想什么?喝个粥都能喝出风花雪月来?
徐翁提醒道:“主公,你今早给魏将军,晋王他们都送粥去了,锅里早就见底了。”
云越闻言蓦地一怔,扁了扁嘴:“主公思的人还挺多的。”
萧暥没工夫理会他话里话外的怪声怪气,“算了,就不拘这些虚礼了。反正我今天要给容绪先生送去一份实在的大礼。”
听到‘一份实在的大礼,’云越心里就是一个激灵。
上回他说要送容绪一份大礼。结果一个特许经营权,空手套白狼,攥得容绪和他做香料生意,这次他又想做什么?
“先生知道吗?”云越悄声问。
***
卫宛进去的时候,谢映之正一脸清寂地静坐案前。烟色大氅如闲云流水般随意地铺在席案间,似是刚刚起身,又像一宿未眠。
案上是一张卫宛从未见过的地图,画得潦草且随意,但潦草得又颇有特色,笔法诙谐,线条灵动,国界,山川,城廓,营垒,等等,该有的都有了。
就是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图。似乎并不在九州之内。
地图上还摆放着一些雕刻小物,看样式有士兵、将军、诸侯、谋士、法师等等,皆惟妙惟肖。
卫宛不由问:“这是什么?”
谢映之淡淡一扬袖,“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比黑白交锋要有趣。”
“齐楚燕?”卫宛闻所未闻,“是国?还是城?”
“这是小宇新制的一种棋。”
“小宇?”卫宛凝眉,“你又结交了什么人了?”
九州之内没这么一号人物啊?莫非是无名之辈?
谢映之似沉浸在棋局中,只轻笑了下。
卫宛知道他交游广泛,便不多问,拾起一枚棋子,发现触感不对,讶异道:“萝卜雕的?”
“手工不错。”谢映之随口赞道。
卫宛心想,看来这个‘小宇’是个匠人。
等等,他乍然回过神,差点忘了他一大早来这里的目的。
他赶在上朝之前来,就是为了询问谢映之结契之事,怎么三言两语间又被他带偏了。
他正襟坐下,直截了当道,“映之,师兄有事问你。”
“师兄是想知道此局之机窍么。”谢映之顺口接道,“此局名为战国局,乃多人执子的博弈,齐楚燕韩赵魏秦乃战国之七雄,其中秦据函谷以西,以耕战立国,韩赵魏合称三晋……”
春光温暖的晨曦里,光下他神情清煦,娓娓道来,不知不觉让人听得入了神。
“诸国之间合纵连横,伐谋伐兵伐交,此局最多可七人同时博弈,每位棋手执掌一国之军政。”
卫宛听出些门道来了,思忖道:“这棋局确实颇有些名堂啊。”
“那些人的智慧。”谢映之叹道,那些萧暥记忆里的‘现代人’。
三千世界之间总有一种微妙的联系,这个局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师兄请看。”他抬手在棋盘上逐一指去,“幽燕,盛京,凉州,江州,蜀中,北狄草原。这样是不是明晰很多了。”
“天下诸侯!”卫宛心中一震,
这哪里是博局,这就是浓缩版的九州天下。
谢映之道:“乱世博弈,诸侯争雄,动一枚棋子,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晨风穿过轩窗,轻拂开他的衣襟,衣缘下影影绰绰透出清修的锁骨,一点殷红如相思的小痣鲜明地印在雪白的肌肤上。
谢映之身上向来纤尘不染,卫宛紧皱了眉,“映之你……”
棋子轻轻投落。
“这局,我输了。”谢映之借着起身之际不着痕迹地掩上了衣衫。
“什么输了?”卫宛一惊,他第一次见谢映之投子认输。他察觉到了不同寻常,追问道:“你不是在说棋。”
“襄州这一局。”谢映之目光深静。
“你在复盘襄州之战?”卫宛遂明白过来, “但此战不是胜了么?”
“看似全胜,实则完败。”
他和黑袍人之间的博弈从来都不是一城一地的输赢,而在于因势利导,在于推动局势的变化。
襄州这一局,表面上看,他们打了胜仗。夺回了黄龙城。而事实上,黄龙城只是失而复得罢了,而他们却付出了伤亡数百人,瞿钢及千名锐士致残的代价。
而且,从结果上看,输赢就更明显了。
襄州这一战带来了三个结果。
其一,魏瑄回京。
魏瑄心魔难抑,谢映之才将他留在玄门,远离漩涡的中心,既是约束,更是保护。但如今,魏瑄几经周折,还是来到了京城。
其二,他为萧暥所谋的大势,关键在于稳定雍襄、强军备战。
稳定雍襄首先要稳住皇帝和王氏。因此魏西陵与萧暥之间要避嫌。且魏西陵在江州也有助于稳定后方,与萧暥南北呼应。而如今,魏西陵进京。这个局面也被打破了。还会引起王氏的警觉。
其三,萧暥的实力尚不如北宫达,所以他们要尽力维持和北宫达之间的和平。一边继续以经济战削弱对方,一边暗中积蓄力量,方为上策。但北宫皓之死,使得萧暥和北宫达之间已势不两立,北宫达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仅此三项,谢映之感觉到局势已经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看来这几个月来,就在他专心组建中书台收拢政权,忙着建城屯田募兵之际,有人却在暗度陈仓。
谢映之凝眉细思,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一个月前,北宫皓和东方冉暗中进兵襄州之时,还是更早,早在铁鹞卫袭击都城,血洗仙弈阁之时,今日的一切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从大梁到燕州,再到黄龙城、江州、玄门,这条线绵延千里,暗中把这一切都穿引起来。交织成了纵横交错的棋盘。
是他大意了。
他长眉深蹙,曦光微凉如碎雪般落在他眉睫间,映着他苍白的容色近乎透明。
“襄州这一局,于战无功,于势完败。”
卫宛注意到他清瘦的指骨绷紧了,“映之,你只是输了一局,还有机会。”
“师兄,我不能输,我棋差一招,就是将士阵前生死,是百姓颠沛流离。”他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拾起,神色清冷。
他是玄首,不能出错,不能有伤,必须算无遗策,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此番失利,皆我之过失。”
卫宛今天本是来询问谢映之结契之事的。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顿感觉没必要再问了。
那一刻,卫宛看到那清若琉璃的眸子仿佛万顷空寂的冰湖,无尘、无欲、亦无情。
谢映之清楚他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如今天下乱世,谢映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他心忧着天下局势,九州苍生,卫宛若再盘桓纠结于他的个人的情感,是否结契,倒显得格局小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卫宛收回心神,正色道。
“我想去探视晋王。”谢映之淡淡道。
***
燕州
干燥的阳光照在城楼上,到处都是一冬残留的泥雪痕迹,斑斑驳驳。
一队疲惫的人马正向城门口开来,为首的将领脸色灰败。
“徐都尉?”城门令大惊失色,“你不是随世子南下了吗?”他左右环顾,“世子呢?”
徐放面色凝重地回头看向队伍中央的那部简陋的马车…
“萧暥杀我儿,我与之势不两立!”北宫达愤然拔出佩剑,目光掠过左右,“我欲举大军南下报仇,谁可为前锋!”
侧立两列的谋士将领们皆面面相觑。
钟纬上前慎重道:“主公,世子虽战死襄州,却非死于萧暥之手,乃是被晋王所杀。这件事就关系到了皇室啊…”
北宫达面色铁青,“你是说是皇帝的授意?”
钟纬道:“主公忘了吗?世子此番南下原本是要觐见陛下谢罪的,如今却忽然进兵襄州,攻城夺地,于理有亏,如果真是陛下授意晋王前往襄州申斥世子,也是有可能的。我推测或许陛下未必要世子性命,但晋王和世子却有旧怨,很可能假陛下之名,报私仇之实刺杀世子。”
北宫达指骨暴出咯咯轻响,切齿道,“魏瑄小庶子竟杀我儿,老夫要他偿命!”
“主公,魏瑄毕竟是陛下的亲弟,若主公发兵雍州,剑指天子,天下士人会怎么看主公?”
俞珪也不失时机地上前道:“主公,限田令之后,幽燕士族多有怨言,人心浮动,此时不宜用兵啊!”
北宫达闻言面色阴沉地看了眼钟纬,限田令正是钟纬所献。
钟纬没想到,这会儿俞珪还不忘踩自己一脚,遂冷言道,“若不行限田令,幽燕士族争相弃种粮米,改种香料,俞先生可想过后果?”
俞珪正要阴声相讥,这时,门外斥候急报,“主公,高唐军报!”
“呈上来!”
这一看之下,北宫达顿时面色铁青。
“主公,庞将军前线战事有何消息?”钟纬慎重问道。
北宫达神色不定地将书信递给他。
钟纬展开书信,一看面色陡变,“这…主公,魏西陵这是要进京了啊?”
北宫达浓眉紧皱。魏西陵亲自护送晋王进京,这一仗若真的打起来,他不仅要顶着兵逼都城,剑指天子的罪名,而且还要和魏西陵正面交锋。
俞珪见北宫达心烦意乱,眼珠一转,讨好道,“主公,魏西陵和萧暥有隙,他不会长驻京城,且江州事繁,我们若再暗中在江州给他惹点乱子,他就得要撤兵南下了。”
北宫达捋须点头:“此计可行,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片刻后,俞珪凝眉踱步而出。
要在魏西陵治下的江州惹出风波,可不大容易…这就颇要费点心思了。
就在他愁眉不展时,旁边的小斯悄然上前道,“有位先生求见。”
由于日常请见俞珪举荐的人很多,他正要挥手打发,忽见廊下阴影处闪出一道瘦长的人影,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道:“俞先生,别来无恙。”
第388章 货币战
春日当空,一听到那道声音,俞珪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东方冉那枯瘦的身形和惨白无神的假面,都不会让人感到愉悦。
东方冉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面具下一双幽森的眼睛正盯着俞珪。
这种目光俞珪很熟悉。以往无数给他送礼,请他举荐的士子眼中都有这种对功名,对出人头地平步青云的渴望。
但东方冉比他们想要的更多,他的野心也更大 ,除此以外,他的眼中还有一种俞珪看不透的东西,暗昧莫测,阴执蚀骨,就像一头传说中的怪兽穷奇,用一种凶狠而阴鸷的目光盯着俞珪。这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北宫皓已死,俞先生该兑现诺言了。”东方冉沉声道。
一个月前,俞珪曾答应东方冉,只要他设法在南下途中除掉北宫皓。事成之后,俞珪会在北宫达面前大力举荐他。
如今东方冉得手,俞珪心里却泛起嘀咕了,东方冉的心机手段远在自己之上,今后若在主公帐下共事…
“俞先生不会反悔了吧?”东方冉阴恻恻道。
“不,不。”俞珪被他说破心事,赶紧道,“只是现今我的话,在主公面前也不那么管用。”
他叹了口气,“北宫皓虽然死了,但主公一怒之下却挥师南下,欲举兵复仇,先生也该听说了吧,魏西陵进京了 。”
东方冉干笑了声,大有坐山观虎斗之意,“魏西陵有战神之名,若真的决战沙场,北宫将军也没多少胜算罢”
“先生所言极是。主公忌惮魏西陵,让我设法在江州惹出点事端,使其分心两处,甚至撤兵回江州。”
东方冉拢袖道:“魏西陵治下江州秩序井然,想要生事怕不容易。”
俞珪焦虑道,“此事若不成,恐怕主公不再信任我,我想要举荐先生,也是有心无力啊!”
东方冉心知俞珪的算盘,阴笑一声道,“俞先生想要在江州搅起风波,也不是全无可能…”
“先生有何良策?”俞珪不由眼睛一亮,
东方冉拂袖欲走。
俞珪赶紧跟上道:“先生若能再设一计使江州生乱,我必在主公面前鼎力举荐。”
***
朱璧居
晨间,日照香烟弥漫,水晶帘上映出花木婆娑的淡影。
这是株罕见的西域满堂金,枝干秀亭,青翠欲滴的叶间坠着黄橙橙的果实,像一个个盛满美酒的黄金盏,光泽饱满,清香诱人。满堂金极为稀有,取富贵连城,金玉满堂之意,所以有俗名摇钱树。
容绪此番北上也是下了血本。
北宫皓死后,北宫达必要选择新的继承人,曲夫人之子北宫敏就有很大的胜算。而随着新的世子确立,燕州各股势力也将重新站队。
这是布局幽燕的大好机会。容绪对局势的嗅觉极为敏感,他要借着这个机会,趁东北新格局欲立之际,银钱开道,提前和各方面人物疏通联络,抢先和新的势力集团建立联系。
他是个投资者,最清楚在什么时候下注能起到事半功倍、四两拨千钧的作用。
虽然他已站队萧暥,但这并不妨碍他转过身来,抓住北宫皓之死、新世子确立的好机会,在幽燕阵营里建立起有利于王氏的关系网络。
这倒不能说是容绪老奸巨猾首鼠两端,
这和个人情感无关,也和他对萧暥明里暗里的遐念游思无关。
如果再早二十年,还是盛世,他还是那个放歌纵酒的风流浪子,他可以为美人一掷千金,倾其所有,不计后果。
但如今是个兵荒马乱沧海横流的乱世,存亡朝夕之间,他要考虑王氏的未来。
作为一个明智的投资者,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左右逢源,四面开花,才是经商之道,也是盛京王氏历经三朝经久不衰之道。
无论将来萧暥和北宫达谁胜谁负,王氏都不会输。
将来若萧暥胜,他本来就押宝萧暥,若萧暥败了,以他这次在北宫集团内的布局和关系网,不仅能保全王氏,说不定还能给小狐狸谋个生机和出路。
这个念头闪现时,容绪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有一种老父亲的心态了?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鬓角繁霜,心生感慨,到底是乱世催人老啊。更何况此番北上还是困难重重。
北宫达死了儿子,岂是单纯用金银就能摆平的?
皇帝和柳徽都想得太简单了。这些人长期窝在京城里,搞阴谋内斗是把好手,一旦遇到家国大事,满脑子不是割地赔款,就是借机打击政敌。
“主人此番也是割爱了。”掌柜吴坤见他面色沉凝,以为他舍不得金满堂。
这是商会招财进宝的福树,容绪每每都是亲自修剪打理。
“燕州寒冷,这树喜晴热,怕是难以适应啊。”吴坤叹了口气,“而且北人豪犷 ,遇到不通风雅的,哀梨蒸食,焚琴煮鹤,主人这一番心血就…”
容绪隐约皱了下眉。
他为人风雅讲究,心爱之物当送于知音之人,纵然知音难求,但至少也该是一个懂货的人吧。
……
片刻后,萧暥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橙橙的满堂金,“这是什么品种的香梨?”
他负手弯腰去嗅,雪白的脸颊贴近碧绿田田的叶,鼻翼上还沾上一点鹅黄的花粉,蓦地抬眸间,眼里几乎写着'好吃吗?'
容绪忍俊不禁悄身上前,刚探出手就上了一个冷硬的物件,磕得指节生疼,那是云越的剑柄。
云越冷眉俊目:“我剑锋利,容绪先生小心别磕到手。”
萧暥听到动静回头,“怎么回事?”
云越刚想回话,容绪已经若无其事地挪开剑鞘,顺势抬手虚指,“彦昭鼻子上沾了花蜜,会招蜂惹蝶。”
萧暥不假思索胡乱抬手去抹,却触到了一方柔软丝帕,带着一缕沉蕴的檀香幽幽钻入鼻间……
萧暥低头一看,只见容绪手中香槟色绣牡丹的帕子娴熟地沾了点侍女端上的桃花水,随即轻拈起他的下颌。
“作甚?”云越立即上前,抬手就要去拽开。
容绪道,“彦昭常年征战,风霜催损,皮肤也该保养了。”
啥?云越一愣。
容绪指了指自己眉梢,“否则未及不惑,容颜先衰。”
云越神情复杂地看向那人乌黑的鬓角如画的眉眼,很难想象出萧暥满面沧桑,两鬓霜染的模样。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时光是一柄钝剑,当乱世结束,将军已老,英雄迟暮。
他哑声道,“如何……保养?”
他以往只会揉按,完全不知道怎么保养?
接着,萧暥就觉得这话题朝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怎么小云越忽然和容老板有共同语言了?
“这是新摘的桃花,配以鹿角脂、白蜜、 葳蕤……可润色养颜。”容绪一边细细拭抹,一边慢条斯理地解说。
萧暥:这不就是敷面膜吗?
他听的一身鸡皮疙瘩,他一大老爷们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他成天打仗皮糙肉厚也是正常,他偏开脸,打岔道,“这果子闻着倒是很香。”
容绪不由失笑,原来这小狐狸还在眼馋他的黄金盏,“黄金盏虽香,却味苦,不好食用。”
“但一枚黄金盏可以换一套明光铠。”
萧暥眼睛顿时一亮,“这就是摇钱树?”
容绪立即心领神会,小狐狸这阵穷得手头紧,眼馋他这黄金盏了。
他听说此番襄州虽打了胜仗,但损失惨重,瞿钢的三千锐士伤残,需要疗养抚恤。且这回北宫皓占领黄龙城的时候,毁坏挥霍了不少钱粮物资。重修城池,安抚百姓也需要钱,萧暥手头就更紧了。
“彦昭若喜欢,这黄金盏就送给彦昭了。”
吴坤蓦地抬头,哑然张了张嘴。
萧暥眼睫微微一挑,这么大方?
他当即道,“容绪先生是否是有事要我帮忙?”
容绪猝不及防被他问得一愣。
他刚才只是看小狐狸又穷又馋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便把满堂金送给他解馋了。没想到他心眼还挺多。
容绪还发现一个变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商业合作生意,小狐狸不再眼巴巴地向他要钱要货,或者一言不合就开抢,他开始懂得公平交易,互利互惠的经商之道。
不知为什么,容绪心里反而有点失落。
但他终究是阅尽千帆的人,很快就收拾起
心境,此时还确实有一桩棘手的事,既然萧暥提及,倒不如乘机一说。
“彦昭啊,此番北宫达失了世子,断不肯善罢甘休,若是兴兵南下为子复仇,又是一场鏖战。日前朝议,陛下和群臣的意思是,将士们屡战疲惫需要休整,如今又是春耕农忙,百姓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不如暂时以退为进,止兵休战,遣使议和……”
“如何议和?”萧暥随口道,漫不经心踱开去。
只见庭院的一面山墙下摆放着十几台花梨木大箱。看起来比上次被他打劫的那批货阔气多了 。
容绪见机道,“这些财货银钱便是此番要用于议和的。”
萧暥挑了下眉,果然,这些财物宝器都要送到东北去,这不就是资敌吗?
他敷衍道,“容绪先生破费了。”
容绪看出他心中不悦,但是话说到这里也收不回来,继续道:“但北宫达乃一方诸侯,单靠银钱宝器很难打动他。若将几个偏远贫穷的郡县割让给北宫达”
“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岂能拱手送人?”萧暥眼稍一挑,断然道。
果然,这小狐狸翻脸比翻书还快。
容绪也知道萧暥不会轻易答应,他也不急,道:“并非我长他人之气,彦昭啊,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我们目前的实力还不能以之抗衡 ,割地赔款虽是无奈,但也是以退为进之举,如今将士疲敝,春耕正忙,新政正待展开,不宜动兵。”
萧暥忽然回头道:“听闻容绪先生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如果我有个主意,既不用割地,也不用先生破费,就能避免战事,如何?”
容绪一惊,哪有这样的好事?
随即他想到了魏西陵在京城。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味。
他道:“纵然有君侯驻守都城,但诸侯进京所带军队不能超过五千人,而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帐下的左袭也是天下名将……”
“我不靠别人。”萧暥眨眨眼睛。
别人两个字又让容绪心里顿时舒坦了。看来魏西陵和萧暥毕竟隔着父仇,魏西陵此番进京也不是为了萧暥还有什么交情。
“我有更好的东西给北宫达。”萧暥道
这回连容绪也懵逼了,北宫达乃一方诸侯,在诸侯眼中,还有什么比土地城池更好的?
萧暥道:“北宫达实力雄厚,但依旧和虞策,朱优等人一样,还是个侯。”
容绪顿时恍然,“加封北宫达为国公?!”
北宫达好大喜功重虚名,封为国公何等殊荣,而一旦他接受册封,就意味着他依旧听朝廷的号令,如果皇帝下旨,他只能从高唐前线撤军了。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是话说回来,国公虽然荣耀,但在如今这个乱世里,皇室的册封只是个虚名罢了。北宫达毕竟是统帅幽燕百万之众的一方霸主,没有实利又怎么能让他休兵讲和?
“不只是虚衔,北宫达加封为公后就会拥有铸币的特权。”萧暥提醒道。
容绪心中隐隐一动,立即觉得这里有大文章可做。
大雍流通的货币是五铢钱,古人纪数起于一,极于九,五为中数,代表天地人和,所以铸钱得名五铢。五铢还分为金铢、银铢、铜铢,其中流通最广的就是铜五铢。
在大雍中早期,诸侯王的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疆内军政、税收、人事任免等大权,还能铸造钱币。到了文帝朝,为限制诸侯王权力,文皇帝废诸侯王制,改为国公,随之各地封疆内军政之权都大为削减,但仍保留铸币之权。
当年魏修封贤国公,曾出于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需要,铸造过永安五铢。永安五铢铸造精良,字迹清晰,分量又足,即便是到了乱世里,也是□□的硬通货。
萧暥对永安五铢印象深刻,小时候流离乡野,如果能有二十枚永安五铢,就可以换一斗米,够他吃近半个月的饱饭。
北宫达若在燕州铸造新币,将要耗费大量铜铁,这就会影响军工生产。不利于备战。
容绪明白了萧暥的图谋,“但铸币的弊端,就算是北宫达看不到,他帐中谋士如云,钟纬等人也一定会看出来,这是我们的算计,让北宫达把注意力转移到铸钱上。 ”
一个别人,一个我们,暗中的亲疏可见。
萧暥道:“如果铸币能给北宫达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呢?他帐前的谋士还会拒绝吗?”
容绪心中一动,顿时明白小狐狸的意思。
铸造钱币怎么带来经济利益?简单地说就是铸造不足额的货币。
比如铜五铢重三克,六十钱可以买一斛粮。如果减重到两克,那么九十钱才能换一斛粮。
这就会引起物价上涨,经济动荡。也就是通货膨胀,但放在乱世,不得不说是一个短时间里凝聚财力的好办法。
想到这里,容绪有些不明白,靠通货膨胀来搞垮幽燕的经济需要很长时间,短期内看不到效应,还可能让北宫达迅速聚敛财富,怎么看也对萧暥不利啊?
难道小狐狸是急眼了,为了能够转移北宫达的注意力,为了能罢兵休战,想出了这么个坑人坑己的馊主意?
萧暥道:“就算钟纬不为所动,俞珪贪功图利,也一定会力主铸币。”
他要搞一场货币战,但这个馊主意要容绪去出。
***
瑶华宫
一团绿焰腾地燃起,空气中有淡淡的松香。
“真是小看这小子了。”
尹青遥见贺紫湄看信后面色不悦,问:“主君吩咐你什么了?”
贺紫湄道:“主君让我替魏瑄在陛下面前求情。”
尹青遥微讶:“主君亲自,想来这晋王殿下必有本事。”
“有本事不能为我们所用,留他又有何用?”贺紫湄烦躁道。
尹清遥轻道,“你还在记恨他撷芳阁坏了你的大阵之事?”
贺紫湄不甘道:“记恨?这小子又不是皇帝,还不值得我记得他,我只是有点意外,主君也有手软的一天,还是这个魏瑄真有什么特别的能耐,让他如此刮目相看?”
说罢,她旋然站起身。
“你去哪里?”尹青遥见她面色不善,急叫住她道。
贺紫湄回眸嫣然一笑,百媚丛生,“去帮魏瑄啊。”
不知为何,这个笑让尹青遥蓦地心中一寒。
第389章 初恋
太阳升起,窗外春光耀眼,照着老梅树苍遒的枝干,有蒙蒙柳絮越过高墙飘来。阳光下,飞絮如雪乱。
魏瑄站在幽暗的牢槛前怔怔望着,寂静中忽听魏西陵道,“他来过这里?”
叮的一声,勺子磕到了碗边上。魏瑄暗然心惊。
虽然谢映之说过,溯回地里无修为之人只能看到自己前世的片段,所以魏西陵并不知道前世萧暥逝于寒狱。
但纵然如此,魏瑄依旧是心中有愧,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魏西陵的目光,答道,“他来过。”
魏西陵眉心一沉,又问:“何时?”
从夏末秋风初起,到霜落雪降冰冻三尺 。整整三个多月,萧暥都在这阴寒的监狱里,在狱卒摧折下,众人毁谤中,伤病交加里,渡过这日夜余生……
魏瑄喉咙里像卡着一口血块。
是他的狭隘偏执猜忌多疑害死了萧暥,也导致了中原沦陷胡马渡江,天下倾覆万民流离。他不配为君,负了那人,负了三军,也负了天下。
今生重逢,无颜相对。
所以魏瑄远走天涯,从玄门到京城,辗转狱中,承认卫宛加给他的一切罪状,包括修炼妖术,勾结邪魔,戕害同门等等,他都从不辩解,自苦自罚,但仅仅这样就够了吗?
这一路走来,苍冥族如影随形,心魔如蛆附骨,不死不休,黑袍人岂肯放弃他这颗有利的棋子?
现在他就站在萧暥前世的终点,窗外飞絮似雪,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看向魏西陵腰间的佩剑。
如果他现在告诉魏西陵前世的一切……
魏瑄猛然抬起头,“萧将军来过这里,在前”
“前年。”一道清悦的声音悠然接道,“主公到寒狱来探望北宫浔,说此间是避暑胜地,空调都不用装。”
阴暗龃龉的铁监里,一袭青衫如四月柔亮的春光映入人眼底。
谢映之笑意盈盈 :“魏将军也在?”
魏西陵点头道:“先生有事?”
“无事,来找晋王聊聊。”他说着毫不介意监狱里阴暗腌臜,施然拂衣坐下,“潜龙局一别半载,殿下可好?”
魏瑄眼睫微微一跳。如今谢映之寻常的一句问候,在他看来都含义颇深。
在江州时,黑袍人每与他言及谢映之,话语间都流露出欣赏和赞溢,言辞中颇有雅慕之意。
魏瑄认为,人通常是会欣赏与自己有相似特质的人,所以谢映之看似洒脱不羁放达无为,在某些方面,却和黑袍人一样善于布局谋势,工于心机城府。
这在潜龙局上魏瑄就亲历过。
而之后的仙弈阁血案,魏瑄相信谢映之是有意迟到,以便借东方冉之手,让盛京系士人血溅梅林,朝堂清空一半,以便促成云渊的再度出山,重整朝局,还不忘顺便让北宫达背上了屠杀士人的骂名。此等机谋算力如何不让人暗暗心惊。
但魏瑄明白,这汹汹乱世中,坐而论道、云闲风清是不能结束这乱世的。
谢映之身为玄首,要周旋于四面虎狼之间,岂能没有心机城府。只要谢映之不算计萧暥。
哪怕谢映之以修行为名,将他困在玄门,魏瑄都能理解。
毕竟他心魔难控,谢映之将他困在玄门,是为了筹备北伐大事,也是为了萧暥。
只是如今,在各方的角力后,无论是他主动进京请罪,还是被暗中势力裹着推动,结果他还是进了京。谢玄首怕是要皱眉了吧。
所以谢映之这句话看似问候,其实是试探。
魏瑄回答得小心翼翼,“请先生放心。”
言外之意,即使他进京,也会乖乖待在牢狱里,不会生事,更不会影响谢先生的布局谋算。
谢映之听后轻叹一声:“殿下误会我了,我让殿下去玄门,确想让殿下修行修心,只是现今看来师姐也未必能解开你的心结啊。”
心结?魏西陵凝眉看向谢映之。
魏瑄心中一紧,赶紧朝谢映之暗使眼色。
谢映之心领神会道,“哦,少年人的心事,魏将军作为长辈当然是想不明白。”
长辈两个字,陡然间让魏西陵仿佛眉毛胡子都一大把了。
“先生你这样说不对。”刘武立即嚷道,“主公只就比你年长三两岁,你能明白,他怎么就不能明白?”
一旁的陈英悄悄扯了扯刘武的袖子,但刘武不吐不快,“要说主公少年时,十三岁入军营,十四岁带兵剿匪,当年可是”
“刘武”魏西陵沉声道,“不要多言。”
刘武只好不服气地把下面的话硬吞了回去。
谢映之笑道:“刘副将,正因为如此,魏将军年少时可有过春朝放歌纵马,炎夏泛舟游湖,秋日狩猎登山,隆冬温酒踏雪的日子?”
刘武一愣,干巴巴地答不上来,转头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默然。
自小他就是少将军,肩负着责任,从没有轻快肆意的时光。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永安城里,策马春风,那个少年曾绘声绘色地告诉他,永安城里哪家的酒烈,哪里的曲子好听。春花秋夕,夏蝉冬雪,即便后来他身在军营,在萧暥的来信里,仿佛看遍了永安城的四季,尝遍了市井百味。
另一边,魏瑄也陷入了沉默。乱世里的孩子,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苍老。
他这一生最快意的,就是西征的那几个月,追随着那人的背影,穿过烈烈长风,踏破铁马冰河,扫尽大漠狼烟,终有热血,不负少年。此生无憾。
两人被谢映之的一席话说得各自沉默。
谢映之轻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年心事如星河灿烂,沧海红尘……”
“先生不要绕弯子了。”一旁的刘武听得不耐烦,头大道,“你刚才说晋王到底啥烦心事?怎么还又是河又是海的,越听越糊涂。”
谢映之向来从谏如流,微笑道:“我说的是初恋。”
……!
魏瑄和魏西陵同时怔然看向他。
谢映之讶异道:“怎么?两位的初恋莫非是同一人?”
空气顿时凝固了。
魏瑄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但在狭窄龃龉的监狱里,略一抬头就撞上了魏西陵深峻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地一碰,就听刘武大咧咧道,“先生你又乱说,军中都是大老爷们,哪来什么初恋?”
“少年之爱,初发萌始,未必就是女子。”谢映之说着微笑看向刘武,“刘副将从军十数年,应该比我清楚。”
“先生你又说笑,我老刘怎么知”刘武挠头刚要憨笑,忽然想起什么嘶了口气,“要说军中,我还真想起来一个人。”
“刘武”魏西陵出声道,
刘武已脱口而出,“是云越罢?”
啥?!魏瑄愕然。
“我看军中就那小公子长得秀气。”刘武补充道,“平时给萧暥端茶倒水梳头穿衣揉肩搓背,比小媳妇还周到!”
魏瑄幽声道,“你怎么知道?”
“全军都知道啊!”刘武大声道,
魏西陵眉心微蹙。
连旁边的陈英都听得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因为职责关系他经常和云越共事,以前只觉得云越细心干练……以后怕是无法直视了。
狱中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刘武终于意识到他话多了,但是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收场,他求助的看向谢映之。
可惜谢玄首一脸让人迷惑的微笑。
刘武挠挠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不过云越这小子打仗倒也不是绣花枕头,我还夸过他哩。”
他见魏瑄脸色幽沉,又道,“不过云越这小子心气高,不稀罕搭理人,跟小殿下你不搭,有句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开春了哪里不是绿的”
“刘武,去兰溪营。”魏西陵径直走向门口,
刘武赶紧跟上,见魏西陵神容冷肃,“主公,我又说错啥了?”
魏西陵不予多言,只对谢映之道,“军务繁忙,阿季就拜托先生了。”
“魏将军放心。”谢映之颔首。
魏西陵说罢微一俯身步出低窄的牢门,陈英跟上领路。
片刻后,监狱中只剩下谢映之和魏瑄两人。魏瑄已然心中有数,“先生刚才是有意支开皇叔罢?”
谢映之拂袖笑道,“适才说了,我想跟殿下聊聊情感问题。”
魏瑄心下微沉。以他对谢映之的了解,谢玄首在感情问题上非常放得开,知无不言,乐于分享,他是很愿意三个人一起探讨的。
所以,谢映之支开魏西陵,一定另有原因。
魏瑄道:“先生想聊什么?”
阳光穿过森严的铁栅,照出谢映之清浅的眸色,宛如冬日里明净无尘的冰湖,显得既温煦柔暖,又空寂无情。
“我想知道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之人付出一切。今后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
朱璧居
商议完了北上事宜,萧暥又跟容绪敲定了一大批御寒物资的生产,顺便蹭了顿饭。但是直到送萧暥出府门,容绪还是没有琢磨出小狐狸这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精于商道,北宫达又时常喜欢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此番北上一定会向他讨教商道。他就顺水推舟向北宫达献上铸币之计。
这件事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越容易做到的事却让他心里不踏实,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坑?
他回头看向一边走一边嗑着糖蒸栗粉糕的小狐狸,春日耀眼的阳光下萧暥微微眯起眼睛:都是盟友嘛,我怎么会坑你呢?
就在这时,只听旁边院墙上传来一阵急啼。
萧暥抬头一看,就见朱璧居院墙边有一株杨柳,朱墙碧柳,甚是明艳。
一个六七岁的稚童正爬在树枝上想要去够高高的院墙。结果柳枝撑不住她的重量,她小小的身躯如同一朵柳絮在风中摇摇欲坠,吓得呜咽起来。
容绪当即道,“快拿梯子来!”
“来不及了。”萧暥一把将手中的糖炒栗子扔给云越,几乎是同时,树枝发出咔地一声响,他已旋即飞身而起。
四月骄阳间,碧柳如丝,满天飞絮纷纷扬扬,他抱着孩子轻捷落地,发间肩头尽是如雪飘絮。
“彦昭好身手。”容绪抚掌道,说着还走上前
容绪举止儒雅,一边还笑问那小姑娘,“这位小姐,为何爬我家院墙?”
小姑娘在树上受了惊吓,扑在萧暥怀里抽抽搭搭,“小偷猫叼走了院子里晾的姐姐的诃子,我追着它到这里,它跳上墙去了……”
萧暥抬头:诃子是什么?可以吃吗?
容绪一脸不可言说的笑意。前几天他一直在设计护心甲的式样,苏苏就趴在案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来小狐狸一点不了解苏苏的习性。
“衣上都是落絮。”容绪皱眉道,上前轻搂腰背,为他摘去发间身上的柳絮,又借机用手比量起他的身段来。
不禁感慨真要做成诃子倒别有一番风情……
见主公抱着娃还莫知莫觉,云越恨不能将手中的糕点拍在容绪脑门上,他刚要上前。
“云越。”萧暥道,“把栗粉糕拿来。”
他弯起食指轻轻揩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痕,温声道,“不哭了哈。”
小姑娘羞怯地抱住他修长的手指接过糕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容绪倒是没想到,小狐狸有时凶巴巴的,竟会哄小孩,不由心中一动。
他笑容可掬道,“诃子怕是找不回来了,不如我还你点其他的东西。”
萧暥还在想容老板出手,肯定不是凡品。
容绪已从管事手中接过一枚流光璀璨的嵌宝鎏金镯,暧昧地环过他的腰身。
萧暥:不!不是我戴!
但他抱着娃闪不开,只能任容绪宠溺地揽着腰,将镯子仔细地套在了他怀里女孩纤细的手腕上。小姑娘害羞地抱着萧暥的脖子。
容绪不由轻声调笑,“彦昭,我们这般像不像一家人?”
萧暥一愣:啥?
“似坊间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像。”云越睨道,“像祖孙三代。”
第390章 芦园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
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着漫天飞絮如长空霰雪,落入一双幽沉流转的深瞳里。
“生死无憾,荣辱无论。”魏瑄不假思索道,
然后他凝目看向谢映之,问,“先生是想让我做什么?”
谢映之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问题。结合目下局势,魏瑄心中逐渐明了。
一来,他若一直待在寒狱,魏西陵和萧暥就要分心保护他。二来,他心魔难抑,谢映之将他视为全局的变数,在他进京之前,黑袍人又屡次与他联系,谢映之心思缜密,不会毫无察觉,必对他更为戒备。他停留京城,对谢映之来说是个隐患。
再者,从全局来看,北宫达因长子被杀怒欲兴兵南下,慑于魏西陵战神之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现在双方陷入僵持,在这种局势下,朝廷怎么惩处他就成了关键。
若不严惩,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借机发难。
但魏瑄明白,就算他自请严惩,萧暥也不会答应,而魏西陵为人公正,更不会迫于局势而重责于他。
这种情况下,谢映之这一手就显得颇为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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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瑄猜测,谢映之此番想让他随江浔北上,干脆将处置职权交给北宫达。
如此一来,北宫达再没有口实指责朝廷偏□□置不公了。
而他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却安然无恙。北宫达不会杀他。
北宫达此人最重虚名,他是皇子,杀皇子于名声有损,这是其一。
其二,京城到燕州千里迢迢,也就是说,他抵达燕州已是十多日之后,北宫达已经从丧子之痛渐渐回过神来,当愤怒的情绪退潮而去,利益关系就凸显出来了,北宫皓已死,事已至此,倒不如在北宫皓之死中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不管是为了表现自己宽宏大度,以修复之前仙弈阁血案中受损的声名,还是为了缓和与皇室的关系,北宫达都不会杀他,但是必定会囚禁他。
毕竟长子被杀,北宫达心中的恼恨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再者,若对他毫无处置,也显得北宫达过于软弱,于威望有损。所以北宫达囚禁他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
魏瑄静静看向谢映之,这就是谢映之希望的罢。
如此一来祸水北引,让北宫达关押或软禁他,不仅解决了他这个全局中的‘最不确定因素’,也让北宫达没有了南下动兵的口实。甚至还可以乘此机会,让他打入幽燕集团内部。所谓一举数得。
虽然北宫皓之死会让其旧部对他恨之入骨,但同时他杀北宫皓,对于曲夫人和北宫敏而言,却无形中给了他们母子上位的机会。值此幽燕集团内换血之际,
他以此为契机,就可以打入新崛起的势力内部,所谓危险和机会并存。
但是此计若被萧暥和魏西陵知道了,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所以谢映之才有意支开了皇叔。
这就是谢映之和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谢映之并不介意让他赴险。他从战略的角度重视他,也会从战术出发利用他。
谢映之是玄首,也是谋士。作为玄首,大道无情。作为谋士,以天下为博局,以众生为棋子,搅弄风云,指点乾坤,落子之处,只有得失厉害,不为喜怒所困。
但萧暥和魏西陵不同,那些人是兄弟,是亲友,是袍泽,他们不会利用,更不会抛弃。被情义所羁绊,是很难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里胜出的。
魏瑄在公侯府住过一阵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深感到,像魏淙那样的人被小人所害是迟早之事,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之人会成为史册汗青中,百姓口口相传里的英雄,却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要赢得最终的胜利需要的是比敌人更深沉的城府,更狠辣的手段,更冷硬的心肠。
所以他完全能理解谢映之所谋,也不在乎谢映之对自己的处置。他只在乎这样做是否就能为萧暥赢得战争和最终胜利又迈前了一步。
只要能帮助萧暥实现愿望,魏瑄早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愿以一生孤勇做他披荆斩棘之路上的利剑,可为他浴血,亦可为他折裂。
一念及此,魏瑄幽沉的目光霎时变得清亮,振色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先生若有所谋,但说无妨。”
“你知道我所谋?”谢映之眼含笑意。
“先生想让我随江寄云一起去燕州。”魏瑄正色道。
“你想去燕州?”
面对他的一脸决然,谢映之却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他,问,“冬雪已融,去燕州做什么?”
魏瑄一愣,这和下雪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谢映之悠然走到窗前。
时近正午,窗外春色明艳,一束阳光恰好落到了那如羽白衣上,灼目耀眼。
谢映之的声音也像山间的春雪融入了潺潺冰泉中,“听说燕州冬日,十丈雪原,冰封千尺,天地辽阔,长风如吟,待到朝阳初升,更是红妆万里,江山如画。莽莽林海中有成群的野马,浩浩荡荡,驰骋四野……”
“那是天然的牧场,也是无垠的战场,马踏冰河,雪满弓刀,不由便想去看一看。”
他的声音清悦明澈,魏瑄仿佛在他的话语间感到掠耳而过的长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碎雪扑面而来,迷乱的视线里,铁马踏破冰河激起一片喧嚣。
那是久违的战场,也是逼近的北伐。
谢映之寥寥数语,像数点火星落入他幽沉如潭的眸底。
铁窗外阳光耀眼,而他正年少。
身处龃龉的监狱,满腹幽晦的心事,尚有一腔血勇,不甘沉寂。
魏瑄默默注视着那阳光下清修的背影,有些人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人心。
“殿下你说是不是?”谢映之回头,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不识人间烟火般的一笑,却让魏瑄的心弦一抽,在深处激出轻微的振响。
谢映之了解他。他了解他们每个人。
那么,他常年在萧暥身边,萧暥心中所思所想是否早就被他看透,被他掌握。
心中的猜疑一旦滋生,就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包裹上来,魏瑄不由自主地接着想到,若是如此,这半年来谢映之以避嫌之名阻止皇叔与萧暥来往,又将他遣至玄门,使得萧暥身边除了那个容易拿捏的云越,再无旁人,他真的是为了全局?
换句话说,谢映之在和萧暥朝夕相处间,他到底是谋全局胜负,还是谋已欲私情?
窗外乌云遮住了阳光,显得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晦明不定,“先生认为我想去北国游赏?”
“如今四月雪融,春苗初长,满地泥泞,道路难行。还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谢映之道,
“目前北境敌寇未平,悠游不合时宜。”魏瑄眸色又深了几分。
眼下他们和北宫达之间剑拔弩张,大敌当前,谢映之难道是专程来狱中闲论风花雪月的?还是说谢映之到目前为止还在试探他?
这是有多么忌惮他,多么不信任他?
但现在不是相互猜忌的时候。
监室内寂静无声,魏瑄一双深黑沉冷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映之,“倘若先生对目前的局势还没有谋划,我有一计,权且抛砖引玉。”
他快速将自己的对策说了一遍……
“如此北宫达就没有了南下用兵的口实。而且此人重虚名,必不会杀我,至多是请我逗留北国赏雪。”
末了他借谢映之的话,轻描淡写地把囚禁北境说得委婉暗讽,也没有挑明,只模棱道,“先生在大梁,也可以放心了。”
“我可不放心。”谢映之笑了笑,走回榻前洒然坐下。
魏瑄眉头一皱,跟上前道,“先生如何才能信任我一次?”
“殿下若远赴北国,陛下无子嗣,倘使将来有恙,北宫达立殿下为新君,在北境另立朝廷和大梁分庭抗礼。届时殿下就是其手中傀儡,该如何应对?”谢映之抬头笑看着他,语调温煦,却字字清晰有力。
魏瑄一愕,这他倒是没想到。
“即便陛下无恙,将来大战一起,殿下深陷敌营,主公不得不分心两处,投鼠忌器。”谢映之说罢淡淡垂目瞥了眼。
魏瑄立即退后了半步,他刚才心绪不定,不留神压住了谢映之的袍袖。
“先生,是我思虑不周。”他向来知错就改,从不拖泥带水巧言狡辩。
见他像一个在课桌前听候老师指摘的学生站得笔直。谢映之微笑着延手请他坐下,“殿下提及当下局势,我姑且与你分析一下罢了。”
魏瑄虚心请教,“先生亲自来寒狱,不会只谈无关紧要的闲事。先生是否有机舆要事嘱咐?”
谢映之正挽袖斟茶,闻言吃惊地抬眸,“感情之事怎能说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魏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不又回到原点了,他不由又心浮气躁起来。难道谢映之还真是专程来狱中感情指导的?这不是闲得慌吗?
魏瑄满腹狐疑。但既然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干脆道:“既然先生要谈情感,那么我倒有一事请教。”
谢映之莞尔:“殿下请讲。”
魏瑄:“我知先生已经结契,若是世俗便是已婚。”
“唔”已婚两个大字砸下来,绕是谢映之也短暂地一愣。
魏瑄紧接着问:“相偕同心,我想问先生结契半年,你和他同心了吗?”
谢映之搁下茶盏,这话就有点扎心了……
***
萧暥此番来朱璧居是溜出来的,乘着谢映之不在。
谢映之阻止他与容绪单独来往。但萧暥觉得罢,容绪先生也就是喜欢莳花弄草,设计个非主流的衣服和器物卖弄,有些女装大佬倾向,时不时还夹带一些让人尴尬的私货,但其中也不乏有些还颇有艺术造诣的,比如那个灯台就挺好看的。
此外,容绪先生举止还是很绅士的,对姑娘尤其体贴入微,都成习惯了,有时会把他一块儿体贴进去……总之,这种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于大节无损,谢玄首也不至于这样对其如此严防死守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他看向容绪牵着小姑娘手的身影,这不挺和蔼一大叔吗?
上午一笔大订单谈下来,此时某狐狸心情挺好,连看着容绪先生迈出的脚步,都是带领他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上午他将第一批五万套棉服的一个大订单交给盛京商会生产,容绪也很够意思,以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一口答应下来。这不仅是价格优惠,更重要的是雍州怕是没有哪一个工坊能有那么大产能,接手这么大的订单。
自古北境苦寒,一入冬冰封千里,积雪没胫。北宫达的军队常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装备有最保暖的冬衣。
但他和魏西陵的军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严寒中作战过。这不仅是对主帅素质的考验,也是对士兵的战力和适应性的极大考验。所以御寒物资也是备战中重要的一项。
此番北伐,他计划兴兵三十万,这数十万套棉服就颇耗财力和工时。
其中第一批五万套棉服,萧暥交给了盛京商会生产。
所以他要赶在容绪前往幽燕前,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他做事向来很有效率。
小姑娘的家离开朱璧居并不远,送小姑娘回家后,萧暥立即提议参观一下盛京商会的棉布作坊。
盛京商会的织造工坊在大梁城内的怀仁坊。这一带靠近东市,是大梁老城区的闹市地带。
王氏的织造工坊就坐落于这寸土寸金的闹市区。沿街铺面,铺面后便是库房和工坊,能在大梁城里拥有那么大一片产业,王氏的财力可见一斑。
容绪将负责作坊的老师傅介绍给萧暥认识,身份便说是大梁城里的萧子衿公子,是大主顾。至于云越,他便随口编说是萧公子的驭者,通俗了说就是马夫。
云越满脸黑线。
萧暥跟着老师傅参观完作坊,对于作坊的硬件设施他颇为认可,不愧是容老板的眼光,质量是杠杠的,唯有一点,生产力怕是不够。
他这第一个订单就有五万套棉服,工期紧张,按照古代作坊这生产效率怕是不行,于是接下来他提出了加大投资,扩大生产线的计划。容绪对萧暥若说的工厂化,流水线生产的想法颇为感兴趣,这不知不觉一聊就到了中午。萧暥提议就近吃个工作餐。
怀仁坊处于大梁城的闹市区,靠近东市,相比尚元城里的高楼广厦画阁雅间,这里是真正的市井。
店铺鳞次栉比,街市熙攘,摊贩林立,市声如潮,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萧暥选了个街边的铺子,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配上香喷喷的肉夹馍,他轻轻吹去漂浮着碧绿的葱花,正要开吃。
“阿爷!”一道清脆的童声让他差点烫到嘴。
萧暥急回头,就见一虎头虎脑的萌娃激动地冲他奔来。
这爹当得有点突然啊?
原主有娃了?原主戎马倥偬百忙之中居然还有空生娃?如果真是原主的崽,他得负责啊,云越会不会带娃?
他懵逼地看向云越,那孩子却已经一头扑进容绪怀里,“阿爷好多天都没来芦园了。”
萧暥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容绪先生也五十多岁了,所以这是容绪先生的儿子?
“也可能是孙子。”云越小声补充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们清稚的童声,“阿爷!”“阿爷!”
萧暥睁大眼睛:两个,三个,五个,七个?是不是有点多啊?他脑子里主动播放起葫芦娃的旋律……
这是桃李满天下?不对,老树开花?也不对,儿孙满堂?
容绪见他睁大眼睛一脸震撼,罕见地苦笑了下:“彦昭,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他看向云越:“云副将可会驾车?”
大梁城近郊。
四月春和景明,碧浪湖风平浪静,湖畔青草离离。
马车驶出不远,就见一片芦苇荡,午后湖面波光粼粼,芦花在风中摇曳,时不时隐现出旁边一片围着篱笆的平房。
平房外有片菜圃,一个身穿短打的少年挽着袖子正在汲水,因为时常下地劳作,他皮肤黝黑,身材清瘦,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和大梁城里涂脂抹粉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
他身边围了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眼尖地看到了马车,“阿爷来了!”
容绪的景康年间古董车停在了春日乡间一片芦花间,云越利落地跳下马车,放下足凳。
春风卷帘,车内案头茶盏纹丝不动,一点水沫都没有溅出来。
容绪不由赞道:“云副将精于驭车,堪比前朝太仆令闻远。”
萧暥:姓闻,莫非是?
“正是闻正闻司丞的太曾祖父。”容绪道,
太仆令是专门给皇帝驾车的驭手,相当于皇家专职司机,深得皇帝信任,佩银印青绶,位列九卿,秩比千石。
容绪:“传闻太仆驾车疾而平稳,曾救高祖皇帝于万军之中。”
萧暥:原来闻正的祖上还是老司机?
容绪是爱车之人,自然也欣赏车技高超的驭手。
“云副将车技卓绝,堪比当年的闻太仆。”容绪啧啧赞道,“端午碧游山庄有个车会,云副将可有兴趣?”
郊外风大,云越利落地取了披风给萧暥披上,又冷着脸一声不吭把马鞭扔给了容绪,算是回应。
才一下车,几个孩子就哗得簇拥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萧暥。
那个汲水的少年一边让孩子们不要失礼挡道,一边勤快地接过容绪手中的马鞭,“阿爷,今天有客来,我去准备茶水。”
容绪点头。那少年悄悄看了眼萧暥,便快步走开了。
萧暥看着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目光敏锐,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倒是个习武从军的好苗子。
他这一念未过,一张红黑的小圆脸从他身后探出,一个童音脆生生问,“贵人锦绣风流,不知从何方来?”
容绪俯下身,忍俊不禁道:“这是大梁城的萧公子。阿爷要出一趟远门,这段时日你们还要拜托他照料。”
萧暥一愣:让他带娃?
他没经验啊,只会打仗,不会带娃啊?带沟里去了怎么办?
萧暥:“那个……容绪先生啊,他们的娘亲呢?”
容绪叹了口气:“这些孩子都是兰台之变后的孤儿。”
原来,当年兰台之变,胡骑入中原,造成多少家破人亡,这些年容绪便陆续收养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盛京郊外有藕园,大梁城外就是芦园。
这个芦园前前后后有平房十间,每一间平房里有一个大通铺,可以住五六个孩子,此间总共收留了六十七名孤儿。
兰台之变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些孩子的年龄也从七八岁到十六七岁不等。
乱世里军阀混战,豪强倾轧,世族虚伪,却是容绪这一届商贾,承担了这救孤大义。
萧暥不由感慨:“先生仁厚。”
容绪谦道:“我不过一届商贾,给不了他们清平盛世,仅以绵薄之力给他们一个姑且遮风挡雨的住所。也是为当年兰台之事略做弥补。”
想来当年如果不是王氏专权误国,也不会有后来的兰台之变了。从这个角度说,容绪确实是想弥补王氏的过失。
容绪:“我膝下无子,这些孩子便视如己出,我北上幽燕之后,他们还要有劳彦昭照看。”
这回萧暥一口答应下来。表示义不容辞的嗷!
容绪得了他的允诺,立即笑容可掬地弯腰对孩子们道,“叫阿爷。”
萧暥猝不及防,啥?
“等等……”
他连媳妇都没有,怎么当爹?
“而且两个阿爷没必要罢?”
“子衿所言甚是。”容绪暧昧地看向他,“孩子们缺的是阿娘。”
萧暥当场被雷到了。
他顿时想起了容绪的女装爱好,还有一柜子的裙子……打住!
“孩子们总要有个贴心的称谓罢?”容绪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深了些,意图明显地看向他。
“叫公父罢。”一旁的云越道。
在大雍,封君也称为国公,譬如当年的贤国公魏修,德行兼修为众人之楷模,其族辈后人皆尊称其为公父。
云越道:“公子稳定雍襄,虽无封君之名,却有封君之实。公子为众孤之义父,称公父也是合理。”
萧暥听得愣了愣,不愧是云渊大学士之子。云越为了不让他给人当爹(娘?),可是煞费苦心。
公父这个称谓落下来,萧暥忽然觉得肩上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
午后,草堂里茶水微沸,席上散落着明亮的光斑,孩子们齐行拜礼,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公父。”
萧暥也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想起车上还有一包蜜枣,便让云越取来分给孩子们吃,就当见面礼了。
看着孩子们嬉闹着争抢不多的蜜枣,萧暥窘迫地搓着爪子,他这个公父当得穷。容绪却笑着对孩子们道:“今日我给你们找了棵遮风避雨的大树。”
话音未落,萧暥忽感到屋子里一道隐晦的目光暗暗向他投来。
他沙场征战多年,这种直觉不会有错。从进入草堂开始,他就感到有一道目光在他周身游移不去,让他有种一举一动都被观察着的不自在之感。而在刚才的一刻,那道暗昧模糊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图清晰起来,但他回看过去,又什么人都没看到。
但他很快就不想了。既然他是孩子们的公父,他就要开始考虑孩子们将来的出路。
他问:“容绪先生对他们将来可有安排?”
容绪道:“年长的孩子可以到各处的铺子里去帮工,将来也有一份生计。其他我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出路。”
“若有意愿,也可以从军。”萧暥道。
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汲水的少年,步伐轻快矫健,是个好苗子,还挺想教他骑射的。
“子衿是说小彘啊。”容绪道,“这孩子手脚挺勤快,就是胆子小,性格也腼腆了点。”
萧暥心想,人不可貌相,要说性格内敛腼腆,魏瑄也是。但是到了沙场上,这孩子却是杀伐凌厉。有时候越是内向腼腆的人,越是果断冷静。
但一想到魏瑄,萧暥心里又放不下来了。
他不能去探望魏瑄,省得桓帝更记恨那孩子。魏瑄又拒绝了他精心准备的vip套房,住到了最角落里那间看得到梅花的监狱,还真是文艺青年?蹲个监狱还要蹲出调调来?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萧暥发现,这孩子越长大了,自己就越摸不透他的想法,有点沮丧啊……
不过好在有魏西陵和谢映之照顾他,寒狱又是陈英把守,皇帝手再长,也伸不进寒狱吧。
***
日色偏斜,茶水已凉。
谢映之走后,魏瑄独坐榻前,案头一点青灯照着他苍俊冷白的脸,更显得眉目深黑如夜色。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谢映之这句话的用意。
……
这时,牢门口再次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
随即魏瑄感到一股穿堂的寒风从背后流过,回头就看到一袭蓝衣翩然拂过铁槛,那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
魏瑄在玄门修习过,知道这是玄门弟子的服色。
“先生还有何交待?”他站起身相迎,心中却疑窦暗起。
谢映之为人洒脱不喜束缚,出门轻车简行踪迹不定,不会带玄门弟子。
而且谢映之今天来与他秘谈,连皇叔都被支开了,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弟子?
“先生见殿下心神不宁,让我给殿下捎点安神香。”那玄门弟子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乌木,在烛火上点燃。
魏瑄立即闻到一缕幽缠绵柔的冷香,心中警觉,指风划过,烛火一闪而灭。
“你是何人,为何冒充玄门弟子?”
“不瞒殿下,我是陛下宫中婢子,陛下忧心狱中简餐素食,阴湿寒潮,让婢子来给殿下送些吃食,添置点碳火。但又恐遇狱卒阻挠,不得已扮做玄门弟子。”贺紫湄柔声一笑,放下提篮,打来,就在她的手探入食盒的刹那忽然手腕一旋,从袖中射出数道蛛丝。
换是以往魏瑄能轻松避开,但是此时,为了防止他途中逃跑,卫宛在他身上加了重重封印。
使得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连拿起一盏茶水都颇费气力,更何况是避开这锋利的蛛丝。
猝不及防间,几根蛛丝已经割破了他的衣衫,将他牢牢困在床榻和墙壁之间龃龉的空间里。
空中,几缕割断的乌发飘飘洒洒落下。
贺紫湄见他束手,巧笑着上前,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告诉我,刚才谢先生都跟你密谋了些什么? ”
魏瑄冷道:“谢先生跟我交谈了情感。”
贺紫湄眉头一皱,抬手一把扳起他的下颌,
“你若想诓我,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交待!”
魏瑄被她掐住了下颌被迫仰起头,呼吸艰难,一双幽沉流转的眼眸里似有盈盈水光,“你……放手,不然我怎么交待?”
贺紫湄没想到,都没机会让她使出手段,这小子那么快就服软了,着实有点遗憾。心道这些王孙公子果然没用,主君怎么就看上了这小子?
“谢映之跟你说了什么?”她撤了力,耐下性子又问。
魏瑄低咳了片刻,“先生说濮上桑中,风花雪月,巫山云雨皆是佳话。”
濮上是濮水之滨,乃古时恋人幽会之地。桑中则是描写爱恋的古词曲。
“你闭嘴!”贺紫湄贝齿一咬,刚要动手,却惊见他面色苍白长睫低垂,眼神落寂如凋零萎落的花,缓缓浸出些茫然惆怅,真像是受了情伤一般。
贺紫湄有些无语。
这么看来,卫宛把他的秘术压制之后,他就成了个废人?
“你们在狱中谈情说爱?”贺紫湄挑眉道,看来关于大雍皇室的一些坊间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以往听说过大雍几代皇帝都好男风。其中不乏明君,譬如高帝,景帝,所以魏瑄这是隔代遗传?
“高皇帝与闻太仆有舍命之情,景皇帝与国师有相惜之意。”魏瑄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似的。
“景帝的国师不是虚瑶子么?”贺紫湄惊道,“他和景皇帝有分桃之情?”
“正是当年的玄首。”魏瑄一边信口胡诌也顾不得玄门先祖的清誉了,怎么夸张怎么编,尽量吸引贺紫湄的注意力以拖延时间,一边暗自计算,他记得不错的话,寒狱的巡逻再过一刻钟就要过来了。贺紫湄秘术不精,身手也不及陈英手下的锐士,要拿下她不难。
她潜伏在京目的不明,倒不如以身为饵,以除后患。
“闻远和高帝,虚瑶子与景帝……”贺紫湄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历来玄首即帝师,你还想当皇帝?”
“啊?”魏瑄一愣。
贺紫湄柳眉一挑:“你和谢映之密谋,他扶你上帝位,你让玄门重掌朝堂?”
魏瑄赶紧道:“皇兄尚在,哪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我们谈的是另一个人。”
“三个人?”
贺紫湄愕然,“三个人如何谈情说爱?”
魏瑄幽幽道:“谢先生不介意分享。”
贺紫湄讽道:“你和谢映之可不像闺中密友。”
远处隐隐传来巡逻卫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了!
魏瑄抬眸,微微失血的唇勾出一道轻不可见的弧度:“你和我皇兄也不像夫妻。”
***
瑶华宫
此刻郢青遥心忧如焚,皇帝晚上要来,紫湄却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知贺紫湄因为撷芳阁被魏瑄搅局而耿耿于怀,想要乘着魏瑄这回栽跟头,让他在牢里吃点苦头。但寒狱是陈英管辖,戒备森严,想要报复谈何容易。
眼看日色偏斜,皇帝就要动身来这里了,无奈之下,她走进贺紫湄的寝宫。
后殿有妆台,拉开霰花纱幔,就见两个沉香檀木箱,里面都是贺紫湄平时接驾的衣袍。
事已至此,只有冒充她接驾,先把这关过去。好在她们姐妹,模样本来就有三分相似,加上易容修颜,骗过皇帝不成问题。
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就在她取出衣裳时不留神将什么东西带落了下来。
她弯腰拾起,那是一卷驼皮古轴。
由于年代久远,驼皮被人反复翻看而浸透油脂变得薄软。她小心翼翼翻开。
当她看清上面的字后,顿时遍体生寒。
禁术!
上古年间,有一些秘术因为太过邪戾,后果连施术者都无法控制,而被苍冥族长老所禁用。
一想到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紫湄的衣柜里?郢青遥就不寒而栗。
哪怕在刀光血影中她都没有眨过眼,此时她拿着驼皮古卷的手却不禁颤抖起来。
紫湄秘术不精,根本不了解禁术的可怕!
想到这里,郢青遥疾步往外走,刚到宫门,外面传来了老太监的声音,“陛下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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