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密境
“殿下说什么?”
贺紫湄眼中浮现危险的笑意如毒蛇斑斓的花纹。
“早在襄州时我就听说皇兄纳了位夫人。”魏瑄不紧不慢道。
门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的手指暗暗勾住蛛丝,随着细韧的蛛丝切入皮肤,尖锐的刺痛从指端传来,他微笑如常,“
没想到夫人还是熟人。我如今该如何称呼?贺夫人?还是皇嫂?”
贺紫湄见身份曝露,柳眉一皱,猛得收紧蛛丝就要将他手脚经脉割断。
但魏瑄动作更快,他手腕微转,手指如同翻花绳般灵活地绕住了蛛丝一抽,同时一脚踢翻了榻上的矮案。
案台灯烛抛起一道明亮的弧线,火花四下飞溅,落到纤细的蛛丝上,瞬间将蛛丝烧成一截截。
同时,牢门哐当地打开了,两名士兵站在门口,只看到监室内桌案翻倒,茶水泼溅,蜡烛滑落,一片狼藉。
“殿下,出什么事了?”一名士兵道。
“不要进来!”魏瑄急斥。
那士兵刚迈出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被魏瑄这一斥又缩了回去。
“无事,是我不小心碰倒了蜡烛。”魏瑄道。
说罢他缓缓弯腰捡拾茶杯烛台,悄然藏起手上刚才被蛛丝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来帮殿下。”贺紫湄巧笑着盈盈上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各怀心思地收回。
就在刚才烛火在空中抛起的一刻,明亮的烛光照见了牢门口布满的密密麻麻的蛛丝!
那士兵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撞进来,恐怕会被血溅当场!
“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那士兵疑惑地看了看两人,关上了牢门。
他们刚走,几道蛛丝迅速无声地紧紧缠上魏瑄的手腕脚踝,将他狠狠地贯倒在地。
“你一个废人心眼还挺多。我差点大意了!”贺紫湄一脚踏在魏瑄鲜血淋漓的手上,“但你刚才为什么放弃了?你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门口都是蛛丝,那士兵进来,就死了。”
“不过是一个小卒,死了就死了。”贺紫湄轻蔑地一笑,俯身一把揪起魏瑄的发髻,“我真不明白,主君怎么会看重你?”
“因为你不了解他。”魏瑄吃力地牵动嘴角。
此刻他的身上捆满锋利的蛛丝,如万刃加身。
“哦?跟我说说。”贺紫湄来了兴趣,蹲下身,“告诉我,在江南,主君对你都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魏瑄惨然一笑,
那笑意薄凉刺骨,“看来你也不怎么得他信任。”
“你找死!”贺紫湄大怒,锋利的蛛丝顷刻间勒紧了魏瑄的脖颈,苍白的肤色上顿时切出鲜艳的血花。
“你还不能杀我。”魏瑄仰头吃力道,
“没有他的命令,擅自行事,想过后果吗?”
贺紫湄眼皮微微跳动。
“你们主君不是个宽仁的人。”
贺紫湄心中一怵,不甘地咬了咬唇。
她确实完全不了解主君。
那个人在她眼里永远就像一道虚影,像月夜诡艳浓丽的靡荼之花,又像凛冽冰原上浩瀚的风雪,有时候觉她得他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耄耋老者,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个俊雅清癯的年轻人。
“你说得对。”她收了蛛丝,道,“杀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杀你。”她眉眼弯弯,从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
魏瑄认得,那是深宫里装钗环的盒子。
贺紫湄从里面取出一根细长的骨针。
她的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本古卷是残本,只记载了九种禁术,连名称都不全。
可供选择余地也不多。而且很多禁术对容器要求苛刻,贺紫湄一时间也难以收集齐全。
只有这一种禁术,她能找到材料,也容易实施。
因为古卷缺失,她不知道此术的名称,但是在她看来,这种禁术类似于移魂术,能让人在识海中重返过去,重温曾经的所爱,或者让人穿越至将来,映射出未来的得失成败悲欢离合,甚至还可以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来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经历,他所见,皆心底最深的欲念渴求,他所感,皆人生最深沉的痛苦挣扎。
不管此世彼世,亦或是执念幻境,中术者将感同身受地在极致的快乐满足和痛苦渴求交替里,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中,经历灵魂的跌宕起落。
在极乐与痛苦的双重冲击下,一个人的精神能支撑多久?
贺紫湄用骨针的尖端刺破手指,沾血立咒,经过一番仪式,绵绵黑气渐渐渗出。
魏瑄心中猛的一沉,他约摸知道这是什么术了。可是他现在秘术被封,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他徒劳得挣扎了下,只能让蛛丝更深地嵌入肌肤。
“撷芳阁之事已过去数年,你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贺紫湄轻蔑地一笑,“怕了吗?”
“因为你天疯了或者死了,主君就会彻底放弃你。这对主君的大业来说,只有好处。”
她费尽心机,不惜动用禁术,是要扫除苍冥族的复兴大业上的障碍。
说罢,她拿起了骨针,毫不犹豫地刺入魏瑄眉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骨针刺入眉心的一刻,魏瑄额头的焰芒骤然亮起,骨针上的黑气瞬间以那焰芒为中心形成了漩涡,滚滚流入。
尖锐的骨针仿佛是深深扎入他的脑海,魏瑄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骨节修长的手指猛地紧握成拳,蛛丝深入皮肉,鲜血骤然涌出。
***
魏瑄觉得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进去。就如同当年在溯回地时一样。
……
等他醒来时,眉心的刺痛感已经消失,身体上被蛛丝割裂的伤痛渐渐模糊,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暗淡的灯光。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依旧是在寒狱里。
贺紫湄不是说禁术之下,他会被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三千世界的极乐与苦难席卷吗?
可他现在还是在寒狱里?
难道她施术失败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不仅身处牢门外,还可以自由行动了,而且他的视角也变得有些漂移。
他眼前是一条漆黑的通道,黑暗中逐渐传来了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下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脸,是杨拓!
杨拓嘴里咀嚼着鸡舌香,身后跟着几名狱卒,一副小人得志之态,但在魏瑄看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因为他驻足在那间守备森严的牢房门口足足有半刻之久。久到身后的狱卒都开始心里打起鼓来,互相暗暗使着眼色:杨司察此次提审人犯,该不会是公报私仇?他到底有没有皇帝的御令?
察觉到部下的不安情绪,杨拓这才整顿了下衣袍,清了清嗓子道:“开锁。”
魏瑄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袍服,还精心修过鬓角,脸上甚至扑过粉,火把下显得有些惨白,倒像戏台上滑稽的丑角。
要通过修饰外表来增加底气。其实是心虚。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照进幽暗的监室内。
当看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背影,魏瑄的心猛地收紧了!
而此时此刻,御书房里,武帝正悬笔作画,笔下万里山川冰河雪原,一匹骏马在漫天风雪中奔驰,却不见人影。
柳徽发现,皇帝笔下的山河从来没有春暖花开之际,仿佛总是浓云密布,风雪欲来。他暗暗揣度,皇帝心中还有忧患未除。
这让他又有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展开手中的奏表,“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说罢。”武帝漫不经心道。
柳徽抬头慎重地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奏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但每当他以为皇帝正沉浸于笔墨丹青中时,皇帝却又冷不丁地挑明他的意图,让他胆战心惊。
譬如上次锐士营解散,以往跟随萧暥南征北战的将领,或者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瞿钢等都提出了辞呈,于是,很多军职就空了下来,皇帝让各部举荐人才。柳徽就想乘机安插进一批门生故吏入军。
结果他正说得头头是道,武帝随手一搁笔,赞道,“柳尚书真是桃李满天下,可朕也还有几个人想用。”
柳徽顿时哑然。
余下的名单也就赶紧收回袖中。
等他转身离开御书房,隐约听到书房里皇帝对曾贤意味深长道:“人人都想当第二个萧暥,但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统军的本事。”
柳徽知道这话是皇帝说给他听的,冷汗涔涔的躬身离开皇宫,回去后闭门不出大病一场,适时正逢渭河泛滥,他表示为君分忧,捐了一大笔银钱才算了此事。
最后武帝又很卖面子地提拔了他的侄子柳行为羽林郎中。
在柳徽违背圣心,柳氏举族如履薄冰时,柳行得皇帝钦点提拔军职,还不感激涕零,拼命为皇帝效力。
这件事让柳徽深深地认识到,这个皇帝不比先帝,先帝只有一碗水的深浅,而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君主,却让他感到了什么叫做君心深似海。
“这是诸位臣工联名上书,列举萧暥十大罪状,还请陛下过目。”柳徽毕恭毕敬地将一份书简交给曾贤。
武帝只侧目瞥了眼,便轻描淡写道,“杨拓已经去审问他了。那么快就审完了?”
“萧暥弑君祸国,迫害忠良,勾结夷狄,戕害士人,其罪行罄竹难书,此乃海内所共知,不知陛下还要让杨拓去审什么?”柳徽一口气说完,情绪都有些微微激动起来,
他不明白萧暥当年跋扈至此,如今锒铛入狱,可皇帝为何还迟迟不处决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留着萧暥,就像是在他们心底留着一根刺,只要人还活着,皇帝随时可以一道御令放他出来,或者西北有什么战事,皇帝也可以随时启用他。
到时候,如果让萧暥出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皇帝却淡漫道,“萧暥纵是虎狼,在锐士营解散后,他也是拔了牙、囚于笼中之虎,柳尚书还有什么可担忧?”
“萧暥此人好乱乐祸,此人不除,国无宁日啊陛下!”柳徽一副老臣谋国之态,“萧暥一日不定罪,忠诚之士寝食难安啊!”
“定什么罪?”皇帝淡淡道。
“弑君祸国,当处以极刑!”
皇帝终于搁下笔,接过了曾贤手中的奏疏,边看边步下御阶,“老尚书忧国奉公,朕深以为然,不过朕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尚书指教。”
见皇帝态度谦和,柳徽受宠若惊,端声道,“陛下请讲。”
武帝微笑着附身凑近他耳边,“这个国是朕的国,还是尔等的国?”
“当然是陛下的国!”
柳徽愕然道。
“既然如此,你们都能给他定罪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武帝说罢便将那折奏疏劈头盖脸地拍在了柳徽脑门上。
三朝老臣,一时斯文扫地。
柳徽官帽掉落,发髻歪斜,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万死!”
时值秋末九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漆黑滚金的袍服拂过眼前。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处。”
其实早在今春的那封信,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谢映之不在了。但是玄门内一片平静,对外只宣称谢玄首闭关修行了。
萧暥猜测,玄门此举必有隐情,甚至他敏锐地感觉到,谢映之走后,玄门正面临什么危机。只是玄门之事深邃幽玄,他一个外人,不能过问。
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一股流言悄然在坊间传开,言谢映之当初被萧暥延揽入府非自愿,乃受胁迫。如今也并非闭关,而是让萧暥软禁了。
紧接着,士林掀起了一股对萧暥的口诛笔伐,最后卫宛出面澄清,才勉强息事宁人。
萧暥向来对士林的诛伐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蹊跷。
“不对吧萧将军,我怎么听说你和谢玄首之间有不可说之秘啊?”
杨拓讪笑道,眉眼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窥伺之色,“当年北伐幽燕,传闻萧将军寒毒发作,他是怎么给你解毒的?”
“这不是陛下要问的罢。”萧暥眸色刹地深冷下来。
他站起身,锁链在地上拖拽出清冷的声响,“是你想问,还是其他什么人?”
“哪……哪里有其他什么人?”
杨拓不敢对上那摄人的目光,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休要胡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薛潜薛司空给他送了一对碧玉耳杯,让他乘着替陛下问话的机会,多问一个问题。
当时杨拓还琢磨着,没想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辅国重臣也对这些秩闻逸事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
“是谁让你问的?”萧暥又问,目光清利如刃,“是朝中的人,对不对?”
杨拓被他看得胆寒心颤,又被他猜中关窍,不由步步后退,竟撞上了身后记录的文书。
他气急败坏得一把耸开那倒霉的小吏“记什么记,滚!滚出去!”
见到后者惊慌失措地捡起满地散落的文卷滚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才是审问者啊。
怎么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颠倒了个儿了?
“来人!”
他陡然生出三分底气,嘶声道,“囚犯冥顽不灵,刑吏何在!”
就在这时,牢门哐当打开了,站在狱门外的却是黄门侍郎上官朗,“杨司察好大的官威。”
杨拓顿时一脸尴尬,陪笑道:“上官大人,陛下有旨意?”
上官朗道:“陛下口谕,召萧暥问话。”
杨拓赶紧跪地接旨,“官署简陋,陛下驾临,容下官准备一下。”
“不必了,陛下已经到了。”上官朗冷眼看了看他,转身便走。
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亲自进寒狱的,就临时借调了杨拓的官署。
杨拓的官署有也是上一任署官留下来的,刑狱之地,就算是官署也幽暗森然。
地上铺着漆黑的砖石,壁上绘有狰狞的神兽獬豸,靠东面有一层阶台,阶台上铺席,席上放置有凭几坐垫。
阶台正中赫然有一张云雷纹大案,由整块的铁力木所制,漆黑光亮,厚重犹如青铜,极为显眼,大案上搁着竹简卷宗和一些刑训用具。
作为寒狱的官署,有时候兼带审问人犯,这些刑具是为了起到威慑人犯的作用。
杨拓平时就在此办公,大案后有一排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历年的卷宗,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和公务繁忙,杨拓还常常把竹简卷宗铺叠在铁力木大案上。
当杨拓急匆匆进来见驾时,大案旁的青铜熏炉正升起袅袅香雾,武帝正站于案前,低头翻阅着案头的卷宗文书。
“萧暥呢?”他问,
“就要带到了。”杨拓恭敬道,“卑职这就让人去催……”
“不急,朕等他。”皇帝道。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他等了萧暥八年了,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此时,萧暥手脚都箍着沉重的镣铐锁链,他走不快。从监舍到官署短短的七八百步路,他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入狱已经一个多月了,寒狱里阴冷幽暗,他很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了。
庭院里,落叶飘零,秋风起,拂动他单薄的囚衣。
他走得很慢。他想趁机晒晒太阳,祛一去狱里阴潮透骨的寒气,也再看一看阳光下大梁城清爽的凉秋。
今后又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了,又或许看不到了。
铁镣拖拽过青石地面发出冷硬的声响,阳光耀眼,他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北雁南归。
他忽然想起来,多年的戎马倥偬,他都记不清永安城的秋是什么样子了。
江南的秋不似北方般凛冽肃杀,几阵连绵的秋雨后,湖面波光粼粼,斜阳照着残荷,长堤上秋风渐起,黄叶飘零,风中传来卖藕糕的姑娘清脆的声音。
日落城门关闭前,他纵马踏过长堤,总会驻马柳下,俯身从姑娘的竹篓里买一份香甜的藕花糕。
如今秋风又起,湖畔残荷冷落,长堤上依旧传来卖藕糕姑娘清甜的嗓音,只是当初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犀金龟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掉落在他的玄衣上。
萧暥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地将它摘下。
和他同行,终究是一条前途莫测的险路。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就行了。
***
武帝看书很快,大案上的数十份卷宗他片刻就看完了,而且极有效率地指出哪几件案子办得草率,哪几件尚有疑点,以及哪几件是陈年旧案,何必要翻出来?
杨拓伫在旁边冷汗涔涔地应答。其实他案上那些卷宗本来就是装个样子的,谁知道皇帝会来视察工作?不但来了,还一份份地看!
这谁扛得住?
果然,皇帝不仅高效地把这些卷宗都过了一遍,还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顿时看得杨拓心里七上八下。
心中不由暗骂萧暥,走个路也能拖拖拉拉的,让皇帝在这里等他这么久。他这纯粹是故意的吧!
但紧接着,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皇帝百无聊赖地抬手要去打开书架上的一方彩绘漆匣。
“还有锁?”皇帝皱了眉。
杨拓简直头皮都要炸了,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卷宗啊。
因为寒狱这地方的工作环境太压抑,工作内容太枯燥,动不动还要听到监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久而久之人都会抑郁。
杨拓就搞了些刺激又有趣的玩意儿藏在这漆匣内以为解压。但这些东西带到办公场所,如果被皇帝看到了还能了得!
他娘的萧暥!杨拓简直想把他全家都问候一遍,但又忽然发现,萧暥孑然一身,想要株连,都找不到个连坐的。
武帝凝眉道:“为何锁起?”
杨拓硬着头皮:“因为是紧要卷宗,卑职谨慎起见,故而锁起。”
果然,武帝又道:“钥匙何在?”
杨拓头皮都麻了,钥匙就在他身上,但他哪里敢交出来,只能拖延搪塞,“卑职,卑职这就去取。”
他说着仓惶退出,快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萧暥正慢悠悠地一边走,一边和颜悦色地跟一个提着锦盒的小内侍说话。
杨拓简直比见了亲爷还激动!差点给他跪了!
某狐狸是自来熟,也太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更何况刚才他还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寒狱里尽是残羹冷炙,他已经太久没有闻到热菜的香气了,是熟悉的烟火味。
他喜欢闻这气味,就凑上去搭讪,却没发觉跟他说话的小内侍脸都红成了熟透的桃子,都不敢拿正眼看他。
萧暥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一身肃杀的煞气,人人对他如避蛇蝎。所以他和小内侍说话时便尽量地和颜悦色。
可他越是轻言低语,那小内侍就越是紧张,越是不敢看他。
那低柔倦哑的声音,融入秋日午后氤氲的桂花香里,稍不留神就会坠入那人眉眼间的山河风月中,害得那小内侍都不知道该看哪里,走路手该怎么放,脚该怎么迈。
从来就没遇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却不知为什么他带着如此沉重的镣铐,也不见他沮丧。
“陛下等你半天了,快点走!”杨拓抢上一步催促道。
等到杨拓急匆匆回到室内,就见皇帝指间正托起一枚镂空鎏金的绣球。
——那漆匣的锁不知怎么打开了!
这是朱璧居容绪先生最新设计的趣玩,镂空的铜球有荔枝大小,四周雕琢精美的富贵牡丹,里头装着一枚凝香丸,受热后会一点点融化成油脂,散发出馥郁迷幻的香气。
不仅颇有情调,观赏性还很强。
金蕊牡丹是王氏家纹,雕琢在此物上面,可见这在容绪眼中是一件供玩赏的艺术品。除此之外,漆匣里还有一些如金钩,灯台之物,摊在桌案上可谓琳琅满目。
武帝扫了一眼那些五花八门的器具,明知故问道:“这就是杨司察的办刑用具?”
杨拓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卑职……卑职愚昧。”
武帝冷笑着把那金钩掷于案上,这么点场面就能让杨拓几欲崩溃,这鹰犬还缺乏历练。再看萧暥,面不改色。
只是月余不见,那人看起来更为清减瘦削了,显得囚服都过于宽大。武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在案前纸上执笔丹青,寸寸描摹。
这一个月来,他提笔画江山,画漫天风雪,画战马奔驰,画关山万里,却唯独画不出斯人,画不出斯人眉间风月眼底冰霜。
原来三千世界,万里山河,都不过是一人的陪衬。
武帝无心再理会杨拓:“你去门口守着罢,朕有几句话要问萧将军。”
既是鹰犬,便去守门。
杨拓如获大赦,赶紧招呼几名署吏都退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跪着候命。
刚才那名小内官端着漆盘进来,将饭食搁到大案上。
“将军先用膳。”皇帝道。
萧暥也不客气,但是脚上拴着铁链,坐下不便。
大雍朝士人要么正座,要么盘膝,萧暥脚踝上的铁镣就显得很是累赘,所以他干脆就坐在了巨案上。
那铁力木巨案还不及胡凳高,却是象征着帝国杀伐刑狱的大权,被他大咧咧坐在屁股底下,就颇有点藐视威权的意味了。
杨拓瞠目结舌,当着皇帝的面他还真敢坐。由此看来此人从前剑履上殿,嚣张跋扈的传闻不虚。
正是菊艳蟹肥的秋季,肥硕的蟹黄配上一壶上好的桂花酿。武帝知道,萧暥吃饱了后好说话。
萧暥放开吃喝,边吃还边琢磨皇帝此来的意图,这应该不是断头饭吧?
好像是皇帝有话要问他?
白花花的蟹肉沾着老陈醋,有点酸,醋里最好再放点儿糖,永安城的桂花糖最香甜了,只可惜再也尝不到了。
他心里遗憾地想,手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那个玲珑的金球。
结果不知碰触了什么机括,咔哒一声铜罩滑落,里头的凝香丸滚了出来,滑落到席上,兀自滴溜转着。
杨拓见状几欲气绝。此人吃个饭怎么还要作怪?
萧暥好奇地捡起那犹如羊脂般的金色膏丸,这莫不是古代帝王吞服的金丹?
谢映之说过,术士炼制的金丹很多有毒,长期服用于身体有损,但是却能在短期内使得人神清体健。就相当于把人的体能激发出来。
他常年征战,一身伤病,如今已跨不上战马了。
但是,山河风雨,外患未歇。
当年横云岭走脱了赫连因,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摩挲着那雕琢精美的金丸,心里开始暗暗打起了盘算,这东西吃了真的能提振气力?
但怎么觉得有点油腻啊?
凝香丸触及肌肤开始软化,有金色的油脂溢出,顺着莹润的指尖淌下……
武帝顿时感到呼吸都不畅了,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问将军。”
他凝目注视着萧暥,“瞿钢,丙南率锐士营余部去向不明。萧将军可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萧暥一诧:已经跑了?!
他简直想击掌而起,好小子,跑那么利索!
咳咳……
他心绪起伏牵动旧伤,加上刚才又嘴馋喝了酒,胸口阵阵隐痛,皱着眉一阵低咳,单薄的囚衣下勾勒出清削骨感的轮廓。
皇帝看他的目光霎时更深了几分,想伸手为他顺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在了空中,最后暗握成拳压下,眸中有不明的情绪涌动。
那一边,萧暥大概觉得皇帝此刻恼怒又无奈,忍着笑,眼梢微微勾起,答道,“陛下,锐士营不是已经裁撤了?如今他们都是布衣,也许结伙做生意去了,陛下想知道他们的下落,还不如去问容绪先生。”
他还有点得意,不留神狐狸尾巴漏了出来,被皇帝一把扣住了手腕。
皇帝的手烫得惊人,指腹缓缓地揉过那皓白手腕上的红痕,然后神色莫测地从他掌心取走了凝香丸,“融了就不好吃了。”
萧暥这才发现手心滑润都是油脂,心想这容绪先生不愧是九州首富,炼制的丹药也富得流油?于是他不讲究地把手在囚衣上擦了擦。
“瞿钢,丙南都是于国有功之臣。”武帝将那香丸再次置回金笼中,徐徐道:“
如今他们出门远道行商,朕是不是该派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不劳陛下费心。”萧暥当即道,
历代皇帝都会这一招,将士军前半生死,家人却被皇帝扣为人质。
况且瞿钢他们此番可不是出征,而是真的要干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既然打算干他这一票,他们的家人早就撤离了,还等皇帝来拿人?
“莫非他们已经离开大梁了?”武帝沉声道。
果然他看到萧暥眼梢微微一撩。
皇帝的心弦也随之被撩地一颤,说他城府深罢,他连伪装都不擅长,听到瞿钢他们失踪的消息后,他的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但说他心思率直吧,都把他关在牢狱里了,竟还能兴起风浪!
如果说是他只是悄悄豢养一些私兵,武帝也就随他去了,但锐士营不是一般的军队,而是在乱世烽火中千锤百炼,打下九州大半壁江山的百战精锐。即使只余下数千人,战力仍不可小觑。眼下皇帝迫切要弄明白的是,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萧暥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见上官朗推门禀报道,“陛下,尚书台送来的急件。”
皇帝看向萧暥,后者正专心吃饭。他不动声色道:“念”。
上官朗展开文书:“襄州太守报,瞿钢率部千余人抵江陵渡口,现已集结渡船顺江南下。”
萧暥目光一霎。不可能。瞿钢他们不可能去江南!
他立即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武帝指间把玩着绣丸,不疾不徐道:“看来朕当询问新任的江州牧魏曦了。”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魏曦当然不知瞿钢他们的下落,肯定交不出人,那么皇帝就可以抗旨不遵降罪魏曦,顺便裁撤了江州牧。
再看如今天下,诸侯皆俯首而去封地,唯有江州,依旧不在皇帝的直接管辖之下。
魏西陵已经不在了,魏曦没有魏西陵的威望,且继任江州牧不满半年,江州正是人心不稳之时,也是皇帝收回江州大权的最好时机!
萧暥懊恼,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只想着自己时日无多,要乘早解决了赫连因这桩心病,以免日后养成大患,结果皇帝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萧将军有何提议?”武帝颇有深意地看向他。
萧暥明白了,现在皇帝给他两个选择,一,交待瞿钢等人的去向。二,如果他不交代,那么就要以此为借口裁撤江州了!
萧暥微垂的长睫下眸光幽然一闪。有点可惜地看了眼桌案上没吃多少的饭菜,果然皇帝的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他搁下木箸道,“他们去了西北凉州。”
“凉州?”武帝一惊,这倒是出乎预料,“去凉州作甚?”
萧暥道:“收购皮货。”
凉州和北狄交界一直有民间的边市,胆子大的商贾,便去边市跟胡人做买卖。
边市上能买到上好的胡马,皮甲,胡刀等等,还有大雍境内各种违禁的物品,边市就是个法外之地,胆大手黑的人能赚得盆满钵满,混得风生水起。
武帝疑道:“他率锐士营上千人都去边市行商了?是何营生需要那么大的商队?”
萧暥道:“雍凉边境混乱,蛮人洗劫商贩乃家常便饭,出关做生意唯有人多势众,才不至于被欺凌掠夺。”
不等皇帝再问,他站起身,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多谢陛下的酒菜,我吃饱了,该回去了。”
说罢他径直走向门口。
官署外秋高气爽,阳光明净,那孤峭的背影仿佛随时会融入秋日的阳光中消失不见了。
“慢着。”武帝沉声道,
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关了一个多月,以为他会对皇权多少生出一点点敬畏,结果,这森然大狱对他来说还是形同虚设吗?
萧暥感觉到脚踝上的铁链被人一脚踏住,沉重地一拽,冷硬的铁镣抠进细薄的皮肤,让他暗暗嘶了口凉气。这玩意儿真是累赘。
“陛下还有何吩咐?”他没有回头,鼻间闻到一缕幽寂沉郁的宫香。
武帝的声音在他后颈上方响起,温热的气息含着隐忍的低沉,像故意压住声线吐露两人之间的秘密,“他们不是去做生意的,而是去投敌的罢?”
萧暥眸中暗芒一闪。
当年横云岭之役后,萧暥就想着手除去赫连因这个隐患。但是一来他一身伤病,已经跨不上战马,北狄王庭千里迢迢,没有一场旷日持久的远征打不下来,二来,皇帝和朝臣对他忌惮日深,步步紧逼,先是解散锐士营,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入狱了。
可就在内忧外患间,他却在其中敏锐地嗅到了干掉赫连因的机会。
锐士营是他的嫡系,萧暥身陷囹圄,瞿钢和丙南便可以皇帝轻信奸佞,主帅蒙冤入狱为由,
率锐士营余部投靠赫连因。赫连因必然深信不疑。
这是一次大胆的赌博。
他要设计用锐士营这三千余部诈降赫连因,深入敌营,扫除中原最后的隐患。
没想到这点心思竟然被皇帝察觉了。
但是瞿钢他们大事未成,大梁城乃至于皇帝身边也不乏有北狄的耳目,只要稍微走漏消息,就会将瞿钢他们置于极度危险中。
所以他绝不能说出他们的诈降计划,哪怕面对皇帝的猜忌。
于是,萧暥干脆利落道,“锐士营解散后兄弟们没了去处,便去草原混个出路罢了。陛下不用多心。”
武帝心中猛的一沉。
其实,皇帝刚才的话原本是情急之下的激将之计,拖延时间罢了,总不能直说朕还想跟你一叙,吃完饭再走不迟,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竟听他亲口承认了通敌?
尽管如此,他以为萧暥应该会给他一个解释,结果他说出路?
他的出路在北狄?
他竟把投敌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武帝不由又想到了横云岭那一夜,赫连因偷袭天子行辕,萧暥矫诏调兵,到底他们是事先约好的里应外合逼宫围驾,还是后来萧暥见事不成,才临时改为救驾?
这些念头不可遏制地涌入脑海,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武帝只觉得心念浮乱,神色也变得莫测起来:“赫连因和你有何关系?”
萧暥心想,有什么关系,射瞎了他一只眼睛的关系?
但他还未及回答,武帝立即又问,“飞鹰峡暗算皇叔,也是为了协助赫连因?”
这句话猝不及防,像一柄冰刀扎入他心底,
萧暥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
那天,林间繁花似雪,缤纷如雨落,暮春斑驳的阳光落在锐利的箭镞上,反射出森凉的幽芒。
一箭离弦去,此生恩义绝。
室外阳光雪亮,萧暥站在背光的幽暗中,脸色苍白寒凉。
“陛下说的对,这是赫连因与我合作的条件。”
“赫连因于横云岭袭击不成,对我猜忌,想要再取得他的信任,只有送他一份大礼,而他最忌惮的就是魏将军。”
武帝神色一沉:“所以你就折了朕的利剑?”
横云岭之事后,他想让魏西陵率军远征王庭,剿灭赫连因,同时乘这个机会收回江州大权。
等魏西陵平定西北回京复命时,江州早已易主。
只可惜如此一举两得之计,被萧暥破坏了!
萧暥深知帝王算计,心中冷笑,毫不客气道,“陛下错了,魏将军这人死板得很,就算他活着也不会如陛下所愿。陛下忌惮他,臣也是,所以臣就替陛下分忧了。”
武帝闻言面色深寒。
此时此刻就算是候在门口的杨拓等人都能看出皇帝压制着怒气,皆噤若寒蝉。
可某人却还没完,“陛下久居深宫,也不是善使剑之人。”
杨拓差点把下巴磕在地上。他这画什么意思?是觉得皇帝不能驭人?还是讽刺皇帝没打过仗?
萧暥还瞥了眼皇帝腰间的帝王剑,“陛下这剑太长,实战中不大好使。”
说完丢下脸色沉郁的武帝,想像以前一样扬长而去,只可惜脚上拖着铁链,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将军且慢”他身后传来武帝低沉的嗓音,“朕的话还没问完。”
可萧暥不想再说下去了,今日屡屡言及故人往事,已让他心力交瘁。
对于皇帝的问话,他只当没听到。
径直往门口走去,却突然感到脚下的铁链似乎更沉重了。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铁链如同蛇一般缠上了他的小腿。
萧暥心中一惊,这东西还会自己动?
紧接着那冰冷的铁链就像某种充满韧性的藤蔓般席地一卷,掀起一股不可阻挡的劲力,拽住他的小腿猛地将他甩向大案。
萧暥本来就没什么力气,顿时重心失衡,重重跌在铁力木大案上。大案上雕刻的云雷纹硌得他脊背生疼。
武帝一掀袍服,就像他刚才一样在大案上坐下。
武帝的脸上不见喜怒,语调平静地几乎让人毛骨悚然,“朕还有一个问题。”
他单手撑在萧暥颈侧,压下身问,“告诉朕,瞿钢他们的家人在哪里?”
瞿钢他们千里迢迢前往草原,前途未卜,不可能带上家人,而且带着家人也妨碍行军速度。
所以,瞿钢他们的家人还在中原。
武帝目光幽沉,眸中有一种萧暥从未见过的莫测之色,“告诉朕,他们在哪里?朕不会为难他们。”
“朕会赦免他们。”
武帝抬手细细整理起他被铁链弄乱的囚衣,“也不计较你勾结北狄之事。你想一想。”
皇帝的指尖烫得惊人,不留神碰触到萧暥腰间清凉的肌肤,激得他腰身一颤,随即推开了皇帝的手。
他不习惯跟人过于贴近。
武帝不以为忤,优雅地收回手,问道:“将军想好了?”
“只要你说出一个地点,朕当即放你出去。”
“君无戏言。”
萧暥仰躺在大案上,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刑台,躺着实在不怎么舒服,他知道,今天不给皇帝一个地名让他死心,这得聊到天黑了。
“广原岭。”萧暥道,
“何处?”武帝一诧。
“广原岭,一百零八寨。”他眼角微勾,眼梢不自觉地细细拉长撩起,藏不住的飞扬之色。
广原岭,山匪窝。
朝廷纵有千军万马,也拿广原岭山脉绵延百里,四通八达的寨子毫无办法。这就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武帝脸色猛沉:竟然落草!
“你不仅勾结夷狄,还暗通贼寇?”
武帝愕然,这真是越审惊喜越多。
萧暥忍住笑,心道什么叫暗通,他就是贼寇!不然他的军费哪里来?
这时,武帝也想起,这两年来,广原岭贼寇更为嚣张。再不打劫商贾百姓,专挑豪强世家官员下手,甚至连给皇帝进贡的宝物都劫掠。原来如此!
看来萧暥把瞿钢他们家人藏到广原岭是吃定了朝廷拿他们没办法。
武帝眸中掠过一丝寒流,“朕若要御驾亲征。将军认为有几成胜算?”
萧暥不假思索道:“广原岭百年匪患,臣打了半辈子仗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何况陛下尚无实战经验,还是不要去送……”
他这才发现武帝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呼吸沉重,想到还有不少臣署狱吏等在场,要给皇帝留点面子,他算是把送装备几个字咽了下去。
“朕没有打过仗,是否能统兵尚待实战,但是……”武帝深吸一口气,长久的隐忍使得他嗓音都有些暗哑,“朕是不是善于使剑之人,这就能让将军知道。”
他说罢优雅地抬起手,拾起案上的绣珠,动作精确地拨开机括取出金丹。
萧暥一愣,这就要处决他了?莫非这是毒药?
等等,皇帝刚才不是说要让他试剑吗?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忽然腰间骤凉,伴随棉帛清晰的撕裂声中,冷风透膝而来,金丸凝脂破蕊而入。
萧暥猝不及防,难受得猛地弓起腰腹,他沙场征战半生没吃过这种苦头,这到底是什么酷刑?
另一头,魏瑄声嘶力竭地大声道:“不!住手!”
他试图喊醒境中的那个自己,绝望的眼泪夺眶而出。
寒狱中,贺紫湄看着魏瑄紧皱的眉头,握拳的手,指甲用力掐进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已经开始了吗?
“让我看看,你能撑住多久?”
……小可爱们,本章有删减,为补足字数以便提交,这里写个说明……
第392章 试剑
大梁城郊,天气晴好,碧浪湖边熏风阵阵。
萧暥懒洋洋靠在草垛子上晒着春日的暖阳,身边围着一群聚精会神的孩子听他讲故事,容绪给他设计的遮阳纱帽被他放风筝似的晾在了一边的树梢上。
那玩意儿虽然看起来挺有逼格的,设计有点江湖豪侠的风格,就是那纱幕为啥是粉色的?女侠?
而且这东西遮了他阳光。他自觉他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打仗皮糙肉厚的,怕什么风吹日晒。
容绪见他不愿戴帏帽,便让小彘和几个少年用竹架和纱幔搭了遮阳又透风的凉棚,道:“孩子们怕晒。”
这理由萧暥无法拒绝。
而且他注意到围着他听故事的孩子里还有两个扎着双鬟的小姑娘。萧暥便让小彘帮忙找了些竹叶来,编了个竹帽儿遮阳,碧绿的竹叶衬着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煞是好看。
萧暥到这个世界快三年了,从鹿鸣山秋狩到广原岭剿匪,再到西征凉州,横扫王庭等等,他可以吹的料着实不少。
如今大梁城的说书馆里最火爆的当属萧将军与君侯联手大破北狄王庭,迎回嘉宁公主的传奇故事。
当然说书馆里的故事都是经过润色的,比如嘉宁公主不是追阿迦罗去的北狄,而是为了报兰台之变之仇刺杀穆硕。
萧暥知道这些故事都是谢玄首嘱意让人写的,谢映之在抓住舆潮方面也是一把好手。
西征大破单于王庭,十八部落被屠一半,赫连因被迫率残部远遁戈壁沙漠,从此戈壁以南无王庭,边郡百姓再也不用受蛮夷威胁。期间诸多战役被编成话本,大大提振了朝野民间慷慨奋烈之志,连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也学着佩起剑来。
芦园这些孩子们都是兰台之变的遗孤。西征之战便是替他们的亲人报了血海深仇。所以他们最想听的是大战单于王庭的故事。
但平时他们进城的机会不多,只有小彘这样十多岁的孩子去城里铺子帮工才有机会进城,听书就更别想了。
萧暥本来就喜欢热闹,从陇上郡的酸甜可口杏子茶讲到草原上香喷喷的烤肥羊。
讲故事萧暥在行啊,不就是吹牛吗?
从春日明媚到日色西斜,郊外的暮风里渐渐染上料峭春寒。
容绪见萧暥面有倦色,正想说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听说阿迦罗身高九尺有余,状如铁塔,是真的吗?”一个男孩子意犹未尽地问。
斜阳下萧暥微微眯起眼睛,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竟已经渐渐地在记忆里模糊了形象。
他记得见阿迦罗的最后一面是在火光冲天的月神庙。 纸灰纷飞中他把那枚戒指放在了阿迦罗血迹斑斑的掌心。
……
其实事后萧暥回想王庭之战,阿迦罗不是没有机会,即使他赢不了,至少不会败得那么惨烈。
当年很多人都劝他利用嘉宁。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萧暥投鼠忌器,情况会危险很多。
阿迦罗却对着三军大喝一声:草原的勇士们,你们打仗会躲在女人身后吗?
这一句话让多少北狄战士血染沙场。
“阿迦罗是条汉子。” 萧暥道。
“我听说他眼睛像太阳一样的金色。” 一个女孩问。
萧暥仔细想了想,确切说是琥珀色,像猛兽的眼睛, 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在火光下仿佛会灼灼折射出金色的烈焰。
萧暥点头。
“那他成亲了吗?”
萧暥一愣:啥?
“没有”他斩钉截铁道。假结婚不算的嗷!
“可是我商社中有商队从西域归来”容绪慢条斯理道,“听说阿迦罗在月神庙成婚了?”
萧暥一个激灵。
容绪:“当时很多牧民都去看热闹,他们也去了,还分到了杯马奶酒。”
“他的王妃漂亮吗?”有孩子问。
“说是草原第一美人。”容绪颇有意味地看向萧暥,“子衿,你没有见过?”
萧暥心虚道:“好像有点映像,那姑娘叫阿碧达,草原之花。”
他东拉西扯,说的煞有介事。“我去草原贩皮货时远远瞅到过一眼,能歌善舞的。”
“好像和我听闻的有所不同?”容绪若有所思道,“我听说阿迦罗的妻子性格刚烈,可能武艺也不错,新婚夜差点将大帐拆了。”
云越眉心一跳,骤然看向萧暥。
“老单于觊觎阿迦罗的妻子美貌,软禁至王帐欲行不轨,阿迦罗冲冠一怒血屠王庭。”
云越愕然:“这是阿迦罗弑父的原因?老单于要霸占他妻子?”
“当然不是了!”萧暥脑阔疼,这剧情也太狗血了!
算了,这话题聊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忽然看到远处一骑正穿越原野飞奔而来,看方向是大梁城方位来的。
萧暥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才出城半天,大梁不会出了什么事罢?
等那快马驰近,一名小校飞跃下马,“主公,晋王殿下他出事了!”
***
寒狱
萧暥急匆匆推门而入,就见魏瑄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薄唇紧抿,眼皮时不时微微跳动,像是在噩梦中挣扎。还是春天,但他浑身的衣衫却被汗水浸透,像水里捞出来一样,面容苍白,两腮却绯红,嘴唇鲜艳如血。怎么看都不大正常。
谢映之正坐在榻前,细心给他的手掌上敷药,缠上棉纱。
萧暥不敢打扰,就踱到一边。他注意到,灯下案台、地上均血迹斑驳,几根极细的蛛丝被拾取后,盛放在漆盘里。
这是什么?萧暥刚抬起手。
“别碰。”谢映之出声道,“此物极锋利,触之伤人。”
萧暥再看魏瑄手上的棉纱,心中恍然,“阿季伤势如何?”
谢映之道:“伤口共有十七处。好在都只触及表皮,唯有手上的几道,再深些许手指就没了,想必是殿下与贼人搏斗时攥紧蛛丝所致。”
萧暥心中猛得一抽,十七处刀伤?!
他一掀衣袍在榻边坐下,探手掀开魏瑄的衣襟查看,触及肌肤只觉得炽热烫手。
萧暥一惊,发那么高的烧,五脏六腑都要煮熟了吧?
谢映之道:“主公勿忧,殿下的体温本就较常人高,现在昏迷不醒,是因中了秘术之故。”
萧暥一听到秘术就头皮发麻,赶紧道:“这秘术好解吗?”
谢映之道:“此为秘术中最为诡谲莫测之禁术,好在施术之人修为不高,且时间仓促,也许未能功成,应是可解,只是……”
“只是什么?”
“无事。”谢映之淡淡笑了笑,
禁术不可控,会导致什么情况连施术者都无法估量。
但是这些萧暥没必要知道,他身体本就尚需恢复,知道后徒增焦虑罢了。
于是谢映之道,“殿下可能会昏睡几天。并无大碍。”
萧暥这才松了口气,放心下来,紧接着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寒狱戒备森严,是如何让贼人潜入的?”
而且还有魏西陵在。魏西陵一向靠得住,这次怎么会有这种疏忽?等等,该不会西陵也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骤紧,急问:“西陵呢?”
“是我的失误。”谢映之道,“我要和殿下说几句话,就请魏将军先行回避了。”
萧暥不懂了,什么话不能当着西陵的面说?
谢映之道:“情感指导。”
萧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当着魏西陵那张严若寒霜的脸。确实没法展开感情指导……
“其实先生也可以两个一起指导一下?”萧暥道, 魏西陵这冰山心如木石不解风情,将来连媳妇都娶不到。
谢映之一诧:这个观点倒挺新颖的?
他饶有趣味地看向萧暥,“其实三个人也可以。”
萧暥没反应过来:“啥?”
云越小声提醒:“主公也未婚配。”
萧暥:所以他也需要感情辅导?
谢映之微笑:“云副将要不要也来旁听?”
云越脸一红,道:“大司马也无妻。”
萧暥一摔,赶紧摆手表示算了算了,他们这算啥?光棍培训班?
现在小魏瑄还昏迷不醒,他们几个长辈就在病榻前张罗着组团相亲,太特么不靠谱了。
此刻,魏瑄只觉得灵魂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水中,一半在火里。
水中的一半痛彻心扉地垂死挣扎,火里的一半却如烈焰焚身般煎熬,叫嚣着渴望着,激动不已。
他的意识深处在境中,视野却出奇地清晰。森然仿佛身临其境,纤毫毕现的地步。森然的官署内一幕幕景象不可回避地撞入他的眼底,如同狂风卷起巨浪狠狠地撞向礁石,猛烈冲击着他的内心。
武帝的手常年执笔作画,手指修长,精确灵巧又不失劲力。
萧暥几乎能感到那突兀的骨节在柔韧的□□里有力地屈伸旋转,搅得他膛中如翻江倒海般。指尖抵住深处玉窍着力一戳,顿时激得他双膝猛地曲起,像寒风中瑟瑟的落叶般颤抖起来。
这不对劲?这是什么刑罚!
他的关节早就被冷硬的铁镣磨破了,越是挣扎那铁链就像毒蛇般越缠越紧。
皇帝重重吸了口气抽回手,目光灼烫逼人又冷静地可怕,“将军自称身经百战,朕现在有些怀疑了。”
揄系正利……
萧暥忽然想起他说过这话,但他来不及回想,皇帝已毫无预兆地撞开了他的膝盖猛地一沉。
束住脚踝的锁链瞬间绷到了极致,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曾经在盛京城外的废墟中被他抱上马背的孩子,在杏花树下追问着他的少年,在烈焰包围的撷芳阁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青年,都已经消失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在这一刻让他觉得全然陌生。
在狂风暴雨的冲撞中,他望着晃动颠簸的屋顶,黑暗森然的官署,如雪崩般翻落的竹简,狰狞的獬豸壁画扑面而来,这森然的刑狱官署和眼下缭乱的一幕,都使得一切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这次真正触怒了皇帝,或者说皇帝多年来对他的积恨都爆发了出来,只是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恨意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加诸到他身上!
幽暗森然的官署内,铁力木大案被撞击得不断发出沉重的闷响,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在门口,后颈像压着千钧巨石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抽一声。
从午后到傍晚,夕阳斜斜地照进森然的官署,杨拓跪得脖子僵硬,腿都失去知觉了,他口干舌燥,心脏却狂跳不已。
他偷偷抬起半寸视线,看到一截清瘦白皙的脚踝,足弓紧绷着,足尖在大幅震荡中勉强踮着桌面,又被皇帝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猛得拉起。杨拓立即像犯了重罪一样赶紧埋下头,冷汗迅速浸透脊背,连呼吸也放到最轻,极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时刻担心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陛下,襄州急件!”
上官朗急匆匆跨过门槛,一进门见杨拓等人皆跪伏余地,脸色骤变,立即谨慎地低头退至门外。
“念!”武帝猛地一个挺刺低沉道。
上官朗深吸一口气:“羽林中郎将柳行部在酸枣沟一带被伏击。”
什么!?
武帝心中猛地一震。
羽林新军是他仿照锐士营的规制打造的一支劲旅。士兵多世家子弟出身,配备的都是最好的武器装备,光是一套明光铠就价值不菲。 皇帝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
他要让天下人看到,即使没有锐士营,他也能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帝国王师,即使没有萧暥和他手下的旧部,他也能提拔一批新锐将领,在皇帝看来,锐士营经历了乱世烽火,再锋利的剑也已磨损,而皇帝需要一柄更称手的剑。他要的不仅是一个清平世道,更是一个繁华鼎盛的时代,他要开创千秋帝业,俯揽万国衣冠来朝,萧暥不会明白一个帝王的雄心和抱负。
此次有一批新制成的连弩铁箭,共十万余支,从黄龙城运抵盛京,武帝便将这护送军械的任务交给了新军,由羽林中郎将柳行亲自护送。
但被皇帝视为珍宝的这支羽林新军,竟在第一次征程就折翼了?!
这无疑给了皇帝当头一棒!
“伤亡损失如何?”武帝气息粗重问。
“十万余弩\箭尽数被劫。”
什么!武帝两颊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随即他猛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萧暥。
果然那双眼睛里暗芒一闪。
武帝恍然。又是广原岭劫匪!他强压怒气身下猛地一沉,顿时陷入了让他神魂颠倒的温热柔软中不可自拔,什么怒气都消去了大半,他情不自禁地咬上那人下颌苍白.精致的线条,沉声道,“朕要亲征广原岭,顺便捉拿叛贼瞿钢余党。”
叛贼两个字刺入萧暥心中,他的眼梢微微挑起,双眸流丽的线条仿佛一笔勾出。
他争锋相对道,“陛下还有弩\箭可送?”
皇帝被他问得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言外之意,以新军的实力,皇帝这是要亲自去送装备?
武帝刚平复的怒气又被他撩起,额角眉间清朗的线条顿时锋利起来,心中就像被一团野火炙烤,“方才将军说朕的王剑太长,在实战中不好使。”
“那将军就试一试!”
说罢骤然发力,沉甸甸的王剑带着惊人的热度一掼到底,捣入让他难以忍受的深度。
萧暥的双眸失神般猛地大睁,有种被撑破的恐怖感觉。
署邸鸦雀无声,上官朗手中的帛书已经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继续念!”皇帝低喝道。
上官朗咬了咬唇:“柳行部全军覆没。”
“五百羽林军被俘虏。”
“柳行本人不知去向。”
上官朗每念一句,滚烫的王剑席卷着帝王之怒力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将他撕裂捣碎。铁力木大案发出让人害怕的声响。萧暥的手指死死抠进桌案边缘的云雷纹里,指甲抠得发白。
入夜,小内官端来了晚膳。
萧暥仰面躺着,长发如流水落花般铺在桌案上,幽幽烛火映着他容色苍白如雪,纤长的睫毛凝着汗水,乌若沉羽,眼尾余红未褪,眸光流转间便是摄人的寒与艳。
之后的日子,皇帝给了他一定的自由。 萧暥可以不戴镣铐,活动的范围也从牢狱扩展到庭院里。
萧暥终于可以花整个下午在庭院里的老梅树下晒着秋天干燥的阳光,抬头看清朗的晴空里白云悠悠飘过。秋风起时,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
杨拓因为擅动私刑,以及署内私藏那些不正经的玩趣,被皇帝流放于辽州苦寒之地,新任的清察司长官是个耿直的人,叫做闻正。
正如他的名字,爽朗清举,一身正气。
而让萧暥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连皇帝都当面硬刚上去。
就在萧暥回寒狱的次日黄昏,皇帝带着医官亲来寒狱,他知道闻正的脾气硬正,不想惊动他,也就没有借调官署,微服出行极为低调。一番诊治后,武帝便屏退了医官想要独处片刻,结果医官刚退走,闻正就赶到了。
闻正不是杨拓,不会战战兢兢跪在门口。而是目不斜视,搬出大雍律令,有理有据当面斥责皇帝行事荒银,放纵无度,骚扰人犯。
武帝勃然,差点当场将他处决,但闻正毫无惧色,依旧痛陈武帝作风荒诞。士不畏死,又如何以死惧之?最后武帝非但没有降罪闻正,还褒奖了他。 并要提拔他为廷尉署官,那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算是平步青云了。却被闻正以初到寒狱,还没做出任何政绩,无功不受升迁为由拒绝,臣子做到这份上,头是真的铁。
但是武帝拿他没办法。闻正在士林以刚正闻名,如果真的杀了他,必然会引起舆潮汹汹。所以皇帝很多时候不喜欢用这些忠直之士。因为他们做不得鹰犬,也不会体察君心。办事虽有效率,但用起来扎手。
之后的几天,皇帝没有再来,大概也是不想跟闻正硬刚。
萧暥难得几天修养,便颇有意思地看着闻正重整寒狱的规矩,裁撤治办了一批人,整得一群狱吏都战战兢兢的。从此再不见敲诈勒索之事,也不再闻鬼哭狼嚎之声。
午后,萧暥坐在院子里蜷着毡毯晒着太阳嗑着小松子,饶有兴趣地看一群狱吏忙忙碌碌跑进跑出。他也不知道让个道。
结果,啪的一声,一卷简册掉落在他脚前。
他拢着毡毯弯腰捡起,看到简册上工整地写着大雍刑律条陈修正草稿,不由微讶,好一个勤勉的小吏。
想他戎马半生扫平诸侯一统海内,不就为了换这海清河晏的清平世道。铸剑为犁,放马南山之后,重建这天下秩序的就是这些以笔代剑的书吏。
乱世已经过去,而他们这些人也在战火狼烟中耗尽一生,今后的天下要看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看着眼前腼腆的小吏,忽然很想看他成长起来,只可惜此身已如枝头凋零的寒叶,经不住几场秋雨了。
他笑了笑,把竹简递给那小吏。那文书小吏一时看得失了神。
“颜翊。”身后传来了闻正严厉的声音,那小吏一个激灵,仓促地向他道了谢,快步走了。
萧暥知道闻正嫌他碍眼。他坐在这里晒太阳,已经严重妨碍公务了,搞得署吏们干活老是走神,不是打翻墨案就是放错简册。
闻正踱着方步过来,客气道,“萧将军,有客来访。”
萧暥想起来,这些日子皇帝允许人来探访他了。
他当然知道皇帝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放长线钓大鱼。
皇帝从他口中得不到什么有效的信息,而瞿钢他们早已远赴西北,也鞭长莫及。至于广原岭,皇帝就更没办法了。新训练的羽林军刚出山就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跟头,之后,皇帝的治军能力也在受到质疑。
此刻皇帝可能正焦头烂额。所以才想出这个欲擒故纵之计。
萧暥琢磨着,如今瞿钢丙南已经帅军出关,云越在青帝城等他,程牧守蜀中也是千里迢迢,还能有谁?
老梅树下,日光斜斜映出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
“陈英。”萧暥静静道。
单单是两个字,陈英的眼眶刹那就红了。
他看着那人薄毯下清癯瘦削的轮廓,哽声道:“主公,我宁在乱世里跟着你打一辈子仗,也不要这狗屁的盛世!”
“一辈子颠沛流离吗?”萧暥笑看着他,仿佛一株病梅,却经霜雪而愈艳。
“这里有吃有喝,人来人往的还比我以前的府邸热闹些。”
他这么一说,陈英的眼眶更红了,“都是朝中那些卑鄙小人暗害主公!”
萧暥阻止了他的话。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时间不多,萧暥问:“外面情况如何?”
陈英将外头的情况说了一遍。
“薛潜安插了一大批亲信入军中。如今灞陵大营和北军都有他的人。”
“吴铄替代柳行成了羽林中郎将。”
萧暥皱眉,这人比柳行还草包。
皇帝并非不知道这些人无治军之能,但皇帝需要的是听话的鹰犬。帝王心术罢了。
但是想到他们戎马半生,多少将士血染疆场,浴血守护的山河却要交到这么些人手中,胸中不由气涌。
当陈英说到“昨天有三道诏令发往陇上。”时,萧暥抑不住拢袖一阵低咳。
“主公!”陈英赶紧上前给他顺气,触手几乎能隔着片薄的衣衫摸到那清癯峭拔的骨格线条。
萧暥抵着他的肩缓过气来,尤暗暗心惊,陇上郡毗邻北狄,难道皇帝要就近调陇上郡的兵追击瞿钢部?
如今正好入秋,田间作物成熟,秋收之际正是北狄扰边频繁之时,皇帝抽调边郡军力去围瞿钢,陇上郡谁来守?
看来在皇帝眼里,外患远不及他们这些内忧?
……
傍晚时,闻正见他还独坐在廊下,便找人给他端来个炭盆。这些日子闻正也看出来了,这人经不起冻。
晚风渐凉,他拢着毡毯静静凝视着炭盆里幽幽的火光,忽然沉声道:“闻司察,有笔墨吗?”
他想上一封书。
趁他还有一息余力。
只要让他离开这个牢笼,死灰也能复燃。
第393章 枭雄
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沮县。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只有百来户人口的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商贾用中原的黍米、茶叶、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还有西域华丽的壁毯和精美的银器。
秋日午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喧腾起来,扬起一阵烟尘,紧跟着脚下的大地震荡起来。
一阵‘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弯刀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商贾行客夺路而逃。一时间物资倾翻财货四散,一片狼藉。
“男人杀光!女人抓走!哈哈哈!”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看到这狼狈的一幕肆意大笑。
北狄骑兵迅速从两头包抄,像一个张开的口袋,将惊慌失措的人群堵截了过去。锋利的弯刀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刺出雪亮的弧光,斩劈而下,血光崩溅,惨嚎一片。
***
“月初,北狄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率五百骑袭击沮县,屠杀掳掠边民商贾千余人,财货无计。臣举荐陈英前往沮县安抚百姓,抵御贼寇,陈英身经百战,定能击败蛮夷,震慑贼人。”
“原清察司长杨拓于前往辽州途中于燕云溺亡,其弟杨启恳请前往收骸。 ”
“卫骏拒不服从调令,臣请收回其北大营领兵之权。”
“鹿鸣山秋狩将至,需要一名得力的统筹官,草拟各项流程事宜及预算开支,统筹官的人选,老臣举荐……”
武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他岂不知朝中这些大臣各怀鬼胎。
陈英是萧暥旧部,他们想趁这个机会将他打发去边关,如果在和北狄交战中阵亡则再好不过。
杨拓死了,杨启前往燕州收骸,乃是兄弟至义,盛京系希望皇帝给与一定的官职和安抚,使杨氏有机会重入朝堂,以壮羽翼。
至于卫骏领北大营,早就让薛潜如芒刺在背,卫骏是卫宛的亲弟,谢映之闭关期间卫宛领玄门大任,薛潜又是前玄门弟子,据说叛出师门,其中的关系微妙……
至于秋狩的统筹安排,那是个肥差,又能好好捞上一把油水。多少人盯着这个职位。
这些利害关系皇帝心里门清,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他们贪赃舞弊,鹰犬么,该喂的时候要喂,该放的时候要放,该收网的时候再收,该弃的时候则弃,斩草除根也不手软,对皇帝来说,驭人之术,就在收放自如。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他却始终看不明白。
此时,皇帝的神思寄在一只敏捷的黑猫身上,它轻巧地纵身上树,隔着高墙,看到萧暥坐在寒狱的庭院里晒着太阳,怀里揣着一盒酥糖,正含笑和一个刀笔小吏说话。
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清煦温宁,他甚至能顺着那如吟的风声间听到那人轻言软语。字字句句,酥怀入骨。
秋风拂乱了他耳畔几缕乌黑的长发,如飞墨流丝般映衬着皎如白玉的颈侧,哪怕透过猫的视线来看,皇帝都不由呼吸骤紧……不由又想起那天午后,他怒欲攻心下将那人压在桌案上,在激烈的交缠中,意乱情迷地沿着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一路啃吮……
灼热的气息在胸中郁结不散,皇帝的神色也变幻莫测起来。
自从那天以后,他一直心绪缭乱,魂不守舍,诸事皆废。
然而反观那人,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竟和一个刀笔小吏谈笑风生。
这让武帝深感痛挫。
他宁可让萧暥从此后深深地恨上自己,在他心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可结果萧暥却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豁达不羁地和一个小吏谈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帝的手暗暗锤在御案上,难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在那人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吗?
就像当年他追萧暥至宫墙下,杏花如雨间,他问萧暥是否记得曾答应他去上元夜看灯……
结果却被狠狠地忽略了。
如今他已不是当初少年,作为一朝天子,他仍旧被忽略了!
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秋日斑斓的阳光照射下,萧暥眯起眼睛,眼梢便习惯性微微撩起,笑看着那小吏,那小吏心慌意乱地压低视线,一不留神却撞见他雪白颈侧一朵落樱般的香痕,一时间红了脸。
皇帝见状面色顿沉。
“寒狱是不是有个文书小吏?”他突然阴声问。
旁边的曾贤被他话语间冷不丁腾起的杀机吓得一颤。
一个小吏怎么有机会得罪天子?
他察言观色道:“寒狱中有诸多文书小吏,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薛潜道,“闻司察领职寒狱之后,大刀阔斧地替换了不少原狱中属员,多是其亲眷故署……”
虽然他尚不知皇帝为何对一刀笔吏恼怒,但弹劾闻正的机会不可放过。
他咳了声清了下嗓子,观察着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慢条斯理道:“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熟人亲信么,好办事,省去了上下级磨合的工夫,但其中难免有庸碌之辈,是该整顿。陛下不妨召他前来御政殿,当面训问。”
话音刚落,黄门侍郎上官朗快步入殿,躬身道:“陛下,闻司察上书。”
薛潜眉心一簇。闻正这小子属狗的吗?嗅觉那么灵,知道要趁机整治他了,赶着上书。
皇帝心不在焉地一抬手。
曾贤立即上前接过奏匣,取出上书。
一看其上清劲的字迹,他霎时一愣,立即悄身上前:“陛下,是萧将军请闻司察递上的奏疏。”
皇帝猛地从坐椅中撑起身。
***
夜晚一场秋雨。次日清早,空气中有桂花清润的甜香。
秋阳照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泛着微凉的天光,一部马车悄然停在了寒狱门口……
闻正看着寒狱外等候多时的绣衣使者,皱眉道:“你若不愿意去,我让他们回去。”
萧暥正凭窗观察着那个年轻的绣衣使者。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绣衣使者乃皇帝直使,官阶不高却可督察百僚,甚至执虎符节仗,代行天子事。
皇帝亲派绣衣使者前来,可见此行没有余地。
“他叫什么名字?”萧暥问。
“江浔,字寄云。是陛下破格提拔的绣衣使者。”
“果然是目光如炬。” 萧暥赞道。
闻正一时不知他在赞谁,是赞皇帝知人善任,还是赞这名绣衣使者年轻有为。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有这番心思?
“这段时日多谢闻司察关照。”萧暥忽然看向闻正。清早阳光耀眼如燃,照他眉间霜雪寒而烈。
闻正心中一沉,隐隐觉得他是下定了决心。
想到他在这里修养还不足十天,又要去那龙争虎斗之地。罕见地踌躇道:“这狱中若有不舒心之处,可告知我……”
萧暥微微一诧,闻正这是想挽留他?
其实他这一阵住在这里还挺舒服的。每天窝在院子里嗑松子晒太阳。有时候还能听到寒狱的高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让他想起很多陈年往事。
闻正这个人也有意思,表面上满脸看不上他,其实却很照顾他。自从那次皇帝微服来访后,还给他调换了监舍,以免皇帝再来逼扰囚犯。
萧暥倒是无所谓住哪个牢房,寒狱的高墙深院下,无论哪个牢房都阴暗潮湿,呆久了寒入骨缝,他一身伤病,扛得住刀山剑林,却经不起这阴暗狱中蚀骨寒意,阵阵秋凉,余生残年,日日消磨。
所以他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庭院里晒太阳。只有阴雨天和入夜才拖拖拉拉地回监舍。 有时候他和文书署的小吏一碟花生二两小酒聊得兴起,趁机就不回监舍了。 裹着薄毯蜷在书卷堆里听夜雨敲窗淅淅沥沥一宿,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那些新来的小吏多半不知道他是谁,问他犯了什么事儿才进的寒狱,他就信口胡诌,什么折花偷酒多看了邻家俏丽小媳妇一眼,穷得吃不起饭到寒狱混口牢饭吃,有一出是一出,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久而久之都成段子了。
闻正也不会揭穿他,倒是他多喝了几口小酒胡说八道露馅时,还会帮他圆场。
他甚至有种感觉,闻正在护着他。
有时候,闻正严肃的样子会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日斑斓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江涛拍岸,已是梦中。
“我没什么不舒心的,只是该走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
眼看那人就要跨出寒狱的门槛,闻正一时心急,几步追上竟拽住了他的衣袖,“绣衣使者亲至,你可知此去乃龙潭虎穴?”
“陛下对你有亵幸之心,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萧暥背影微微一振。
闻正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直了,戳到了他痛处,被天子逼幸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耻辱,更何况萧暥曾是势倾朝野的权臣。
“我一时心急,冒犯了。”闻正赶紧道,
他又看向寒狱森然的大门,黯然叹气:“只是出了这扇门,我就无能为力了。”
“闻司察多虑了。”萧暥默默拨开了他的手。
那些事,萧暥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这是他和他们这些文人的不同之处。
他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十三岁从军,亲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曾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曾顶风冒雪驰援义父,待他赶到却只有葬马坡下一片碧血,凛冽寒风。
他也曾目送素车白马出城而去。
长夜尽头,落花如雪,故人书来,字字诀别……
这十年,山河雨打风吹间,一场场连天浩劫,一个个故人离去,锻造出他一副铁血心肠。
比起万姓生死,家国破碎,这些文人所谓的忠贞节烈轻如鸿毛。
乱世需要的是不择手段,敢为天下先,能担万世骂名的枭臣,而他本也不是一个忠臣。
他这一生如逆水行舟,如今更是已到山穷水尽处,生死荣辱皆可抛,没有什么是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他要养足精神,完成这件大事。 扫除中原最后的心腹大患。这样才不负乱世中血染疆场的万千将士。
如果将来天下人说他兴风作浪,霍乱朝纲,那算是说对了!
“闻司察,后会有期。”他说罢洒然跨出门槛。
***
登舆上车,挑起车帘,萧暥看到了大梁城久违的街巷,熟悉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直使,此去何处?”他问。
“当然是入宫了。”江浔大大方方地观察他秀美的眉目。
萧暥问:“可否绕道东市?”
秋天的大梁东市,让他想起桂花酒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真想再尝尝。
江浔扬声道,“驭手,取道东市”
片刻后,车内的叠案上放着糖炒栗子,菱粉糕,松果饼,无花果干等,还有一壶桂花酿。
市集熙熙攘攘,马车行不快。
萧暥抬手斟上两盏桂花酿:“还有半个时辰,我们聊聊。”
***
十日后,陇上郡
秋日的草原上一片苍黄,风和日丽的午后,山梁上的白桦林里,斑驳的日影落在一道锋利的弯刀上。
赫连因勒住马缰,手搭眉间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望去,就见陇上郡的城门前,商贾行人络绎不绝,有三五个老兵正持帚箕清扫道面。
“左大都尉,我说的没错吧。陇上郡的守军都撤空了。” 扎木托道。
“我前日亲眼看到钟逾率军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
旁边的前锋大将巴图忍不住道:“大都尉,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赫连因也收到大梁朝中秘报,瞿钢部叛逃,皇帝大怒,连发三道谕旨督促陇上郡守率军出塞,追击瞿钢。
所以现在陇上郡兵力空虚。
但他还是很谨慎:“巴图,你率所部先下去探一探。”
“是!”
旁边的扎木托急了,一想到陇上郡里成堆的粮食美酒,无数肌肤白皙的中原女子,按捺不住道,“大都尉,是我先发现陇上郡城防空虚的,这第一波肥水该有我一口罢!”
赫连因厌烦地看着他贪婪的嘴脸,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老单于不在了,继位的乌赫单于威望不足,号令不动这些个这些部落首领,更何况他这个左大都尉?
如果不是因为陇上郡是一座大城, 扎木托没把握一口吞下,所以才报知王庭。
大单于就派了他和扎木托一起狩猎。
今天不管他是否首肯,都拦不住扎木托。
“去吧。”赫连因道。
扎木托大喜,“拓尔图部的勇士们,跟我冲!”
那一头,城门前商贾行客们还在等候检查照身贴进城,只听到山梁那边传来如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
“快关城门!准备弩.箭!”一个步兵校尉试图指挥几个老兵拼命地试图拉起吊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嗖的一支铁箭穿过他的胸膛,他直直落入了护城河里。
巴图所率的五百草原铁骑踏过吊桥长驱直入。
“杀!”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血色四溅,有些老兵还来不及扔掉扫帚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赫连因驻马在远处的山梁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被眼前的杀戮点燃了。
陇上郡空虚,看来钟逾果真领旨去追击叛逃的瞿钢等部了!
机不可失。
“勇士们,冲!”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下了山坡。
但仿佛是出于野兽的直觉,他一过吊桥,猛地感到脊背后一阵刺骨的寒意。
紧接着,左前方一道犀利的尖啸刮起一股利风扑面而来,他手中弯刀发力一甩,锵地一声羽箭被凌空弹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陡然惊一身冷汗,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眼上的旧疤,心中侥幸,好在这一箭和当年横云岭的那一箭不能相比,否则他现在已经横尸城头了!
“有埋伏!撤!快撤!”赫连因立即调转马头。
但是已经迟了,扎木托等部已经深入瓮城。城墙上,钟逾举起手臂果断地落下,无数铁箭如蝗雨般倾泻而下。
一时间瓮城里人仰马翻。
紧接着又是两箭随风而来,擦着赫连因的后肩飞过。赫连因心惊胆战,也顾不上扎木托和巴图部了,逃得一骑绝尘。
江浔放下弓,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萧将军,刚才已经取了那敌将首级。”
钟逾道:“直使过谦了,这么远的距离,直使的箭术已经了得。”
“比他还差得远。”江浔说罢又挽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一名北狄骑兵,“不过好在……”
一箭破风而出,那北狄骑兵应声落马。
“我今后有的是机会向他请教箭术。”
钟逾闻言一惊,试探道:“直使这话何意?”
江浔是绣衣使者,天子近臣,江浔要向萧暥讨教箭术,这意味着,难道说萧暥已经被从寒狱释放出来了?
……
十天前的午后,江浔前往寒狱接萧暥入宫,觐见皇帝。
只片刻后,皇帝下诏,令江浔持诏日夜兼程前往陇上郡,追回原发的三道诏书,并提前赶至陇上郡,和钟逾将计就计,佯装率军出关追击瞿钢,造成陇上郡空虚的假象,引北狄人来劫。并暗中和江浔在城中设了埋伏。
江浔微微一笑:“王师拿下北狄王庭之时,太守就知道了。”
第394章 对弈
御书房
萧暥进去的时候,武帝正端坐在一方描金云龙漆案前,案上置一沉香木棋盘,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晶莹的棋子若有所思地叩击着棋案,面色喜怒莫测。
见他进来,皇帝转身优雅地一延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将军来的正好,陪朕对弈一局如何?”
萧暥直言:“臣不擅弈棋。臣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请问陛下。”
前日,寒狱文书吏颜翊写了一份《刑律修补条陈》,被人上报皇帝了。这书萧暥当时在寒狱时翻过一点,颇觉字字入理。
但这份书不知哪里触怒了皇帝,颜翊被革职拘禁。
随后闻正请见皇帝,直言皇帝不依律令,而以个人好恶惩处奖罚臣子,处事独断专行。
皇帝龙颜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最后碍于闻正名声和清流们的求情,让他停职反省。
整整一天,宫廷里都静得出奇,连檐上落叶的簌簌声都侧耳可闻。宦官宫女们低头踮着脚走路,大气都不敢出。
天子喜怒无常,视臣子为鹰犬,何况他们这些奴婢。
“朕也知道,无事你便不会来找朕。”棋子落下发出清脆如冰裂般的声响。
萧暥怎么听着皇帝这话中有股孤寂的酸涩?
他还没回过味来,武帝又道:“既如此,那么我等君臣就博一局,萧卿若赢了朕,今日任何条件,朕都答应。”
萧暥也不啰嗦,干脆地在案前坐下。
萧暥说不擅弈棋倒不是谦虚,他儿时翻墙上檐捉鱼打鸟,整天鸡飞狗跳,后来少年从军,马踏流星来去如风,哪里有工夫静下心来弈棋。
不像皇帝常年深居宫中,时时刻刻琢磨人心棋道,也不知道悟出来些什么。
这些年,萧暥觉得少年天子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莫测,身上的宫香也越来越幽沉浓郁。
常言道,帝王心,深似海。
萧暥原以为皇帝忌惮他军权,恨他飞扬跋扈,可没想到皇帝对他的忌恨却如一坛剧毒的鸩酒,深埋在宫中无数个日夜的酝酿发酵后,最后竟用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宣泄奔涌,充斥着他不能理解的强烈占有欲和征服欲,既痛苦又热烈,既绝望又渴望,几乎将他席卷吞噬。
皇帝眼中有种他看不懂的浓烈情愫,使他觉得这并非单纯发泄仇恨或者皇帝想用这种方式侮辱于他,都是男人,若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折辱他的同时岂不也是自辱?天子何等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除非皇帝本身就好此道……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微一摔,不由记起早两年就听说的传闻。
坊间传皇帝年轻力胜却如入定老僧般不近声色、无欲无求,乃至大婚三年无所出。与皇后之间相敬如宾,却从不留宿,也没有纳妃之意。
这不由引人猜测,皇帝和先帝兴许都有阳虚之症。倘真如此,魏氏皇族血脉堪忧。
萧暥当时一愣,魏氏遗传的阳虚?那西陵也是魏氏皇族?
他当即想写封信问魏西陵求证,破了这谣言,但是一想到魏西陵收到信后满脸的黑线,他自个儿在书房里笑得缭乱。
现在萧暥倒是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行,是行得很!
那日从午后到入夜,皇帝不仅毫无疲态越战越勇,当天夜里还雷厉风行地撤换了杨拓,次日午后,皇帝又带医官来过一次,查看了伤处后,三言两句间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撩起了皇帝的欲念,如果不是被闻正撞见严词直谏,又是一场疾风骤雨。这让萧暥简直怀疑皇帝血气方刚这是憋久了?
所以他不是不近声色,而是只好男风?而且,越是曾经忌惮惧恨之人,就越是能激起他的欲念?这不是臆妄么?
他蹙眉看向皇帝,宫灯明黄的光晕中,武帝的侧颜线条清朗刚致,鼻梁挺直,眉宇深邃,迥异于中原的俊美。举手落子间更是清贵矜雅,又哪里像一个臆妄之人?
白子是上好的蓝田玉,触感匀润宛如羊脂,黑子则是用乌金石,墨黑如夜空的色泽里折射出熠熠碎金来。再看沉香棋盘上的金蕊牡丹暗纹,萧暥便心知肚明。果然是集九州之精粹奢丽。
接下来你来我往连过了几手,萧暥就是瞎几把下,一通乱拳倒是让皇帝疑惑地凝了眉。
皇帝一边沉思,一边摆手让内侍奉上甜酒果品和点心。
酒是江南的桂花酿,晃动的烛火下,琥珀色的酒液斟在碧玉盏里香气四溢,描金芙蓉盘里盛放着糖蒸酥酪、蟹黄饺、如意糕,还有西域进贡的葡萄石榴。都是驿站马不停蹄送到大梁的。
萧暥注意到,那端着果盘的内侍就是那天在寒狱的庭院里跟他说话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恭顺地低头放下果品点心,正要躬身退走,袖子忽然被一道细细凉风带起,像是一只金龟子扑棱棱撞入他袖怀里。
他赶紧探手一摸,竟是颗饱满多汁的葡萄。随即就见某人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尝尝鲜?
那小内侍的脸顿时烧到了脖子根,手心里握着鲜美的葡萄,甜美诱人的果香几乎透过衣袖熏得他脸红耳热,脑子里更是嗡嗡一团鸣响,像无数只蜜蜂围绕着骚动不安,他赶紧快步退走宫门。
笃的一声,玉子清冷地落在棋盘上,皇帝不动声色地下了杀机暗藏的一步棋。
然后他森然抬眸,深邃的目光穿过火光下影影重重的宫门,看向那小内官离去的方向。一只锦靴跨过门槛。
就见上官朗快步进殿,看到萧暥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躬身道,“陛下,陇上郡军报。”
灯花乍起,萧暥眼角悄悄一勾。
皇帝道:“念。”
“臣钟逾叩首……本月初九,臣率军从北门出,佯装追击瞿钢叛兵,引诱北蛮趁虚劫城,此役全歼北狄两千余骑兵,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被俘虏,北狄前锋大将巴图为江直使一箭射杀!”
幽暗的灯影下,萧暥如蝶羽的长睫微微一振,眸色熠熠动人。
但当上官朗说到“唯左大都尉赫连因及部下数十骑逃逸。”时,那双明眸又迅速黯了下去。
萧暥骨节分明的手指暗暗捏紧了棋子。赫连因确实谨慎,这都能让他逃了。
看来要除掉此人还要下更大的饵。
大到能让他逐利而忘命……
一念至此,他倏地抬眸看向皇帝,眸中精光暗敛,正巧皇帝也看向他。
两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在空中短促地交错,他病恹恹地收回眼神,就听皇帝问道:“将军以为这一仗打得如何?”
“此战乃陛下之功。”萧暥不假思索道。只有说皇帝的谋划,将士们才有赏,如果是他萧暥的策谋和主意,那将士们不被猜忌都不错了。
皇帝扬眉:“哦?你说说,朕想听。”
“陛下先下诏让钟逾追击瞿钢部,造成陇上空虚的假象,引诱北蛮入套,再一举歼之。”萧暥言简意赅道。
“这是将军之计,朕不可窃功。”皇帝道,这是那天萧暥上书给皇帝的将计就计之策。
“计出于臣,但若陛下不采纳,也无济于事。”萧暥道。即使不是皇帝之谋,反正是皇帝批准的,就算共谋的嗷。
“若不是陛下派江直使亲赴边郡,与钟太守一齐布下罗网,便无此番大胜。”
说到这里,萧暥心思渐沉,不仅无大胜,恐怕还要生灵涂炭。
皇帝之前盛怒之下斥三道谕旨,令钟逾追击瞿钢叛逃部,此举势必抽空陇上兵力,那么赫连因趁虚来袭时,陇上百姓又是一场浩劫。
但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天子一怒血流漂橹,陇上郡百姓的生死存亡,在皇帝眼中也不重要。
“朕这是考验在钟逾心中,孰轻孰重了。”皇帝冷冷落下一子。
若君令重要,那么钟逾奉命追击瞿钢,就要弃陇上城防和百姓于不顾,若百姓重要,则要违抗君令。
但作为国君,还要利用百姓的性命来考验边关守将对自己的忠诚吗?
不,不是这样。
皇帝连下三道诏书敦促钟逾出兵追击瞿钢等部。如果钟逾奉命出兵追击瞿钢,那么陇上郡兵力空虚,北狄乘虚而入洗劫城池杀害百姓,钟逾获罪。如果他不奉诏出兵追击瞿钢,那么陇上郡是保住了,但是抗命也是获罪。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这不是考验,皇帝只是想降罪钟逾罢了。
钟逾是大哥旧部,大哥不在了,他也会奋力保钟逾的性命。
这不是冲着钟逾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所有他在意的人,袍泽故旧,哪怕有过短暂的交集之人,比如颜翊,比如闻正,都会受到牵连。
萧暥心事重重地拈捏着指间光滑的棋子。
武帝道:“将军为何举棋不定?”
萧暥:“君心似海,臣无法揣测陛下棋路。”
“你是觉得朕是有意刁难钟逾,想要给他定罪罢。”皇帝一语道破。
萧暥挑眉暗示:不是吗?
“钟逾确实有罪,朕并没有冤屈了他。”皇帝一字一句道,
“你知道朕为何独独让他去追击瞿钢?”
“那是因为,正是钟逾放瞿钢等部出关的。”
皇帝看向他,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萧暥暗嘶了口冷气。
为御北狄,边郡皆陈重兵防守。瞿钢等人不经历一场大战就悄无声息地出塞,只能是被人放走的。
钟逾是大哥旧部,纵然远在边郡,多年不与他联系,但在关键时刻,还是非常仗义。
原来皇帝早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且走一步算三步,这局棋已经没必要再下了。
指间的棋子已被萧暥捏得温热,但他还没有投子认输的习惯。
他反问,眸中机锋暗藏:“陛下认为臣这步棋应该走在哪里?”所以,怎样才能保住这一目子?
如何才能保住钟逾?
武帝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伸出了手掌。
萧暥明白了,这是让他放手。
他松开指端,棋子坠下,稳稳落入皇帝掌心——任何人,任何事,都在皇帝指掌之间。
“传旨,加封钟逾为征虏将军,其麾下将士凡有功者酌各升一级。”武帝当即道。
萧暥一诧。
钟逾故意放走瞿钢,哪怕拒敌有功,顶多是功过相抵。何来加封?
无缘无故的加封,就像不明所以的降罪,让人警觉。
皇帝看着他微微一跳的眉心,满足地细细摩挲着这枚带着他体温的棋子,意味深长的道:“朕加封他,因为今日萧卿陪朕下棋了。”
“哦。”萧暥恍然,随即他眼梢微微撩起,“那十多日前,臣陪陛下昼眠半宿,怎么算?”
武帝顿时愕然,“卿想如何算?”
“释放颜翊,闻正官复原职。”他想起那日就心有不甘,眼梢飞挑间,凌厉的兵气跃然而出,“还有杨氏不得入朝堂,我这人记仇。”
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姿态,竟和当年剑履上殿挟天子令群臣时无异。
眉间冰刀霜剑,眼底风月无边,既媚致又清烈,既病弱又刚强,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揉和在一起成为最劲烈的春.药。皇帝只觉得腹中一团燥火腾地烧了起来。
“还有……唔”萧暥话没说完,皇帝骤然伏下身,温热的唇压住他的唇瓣,叩开齿关。
桂花酿的甜香融化在了醉人的唇齿间,温软的舌如一尾灵巧游鱼,被皇帝绞紧含住,忘乎所以地吮吸不止,同时动作强硬地将他抵在了棋案上。
馥郁的宫香充斥在萧暥鼻间,霸道地包围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皇帝在纵情的绞缠中激动地吮着湿润的酒醇果香,舔舐撕咬又辗转缱绻,既像要把他吞到肚里,又像要把他融入血脉中。
萧暥被吻地一时喘不过气,憋恼地扣住对方手腕用力格开。
猝不及防的阵痛让皇帝闷哼了声被迫松手。痛感却像火油浇在了烈焰上。竟让他感到刺激不已。
萧暥还来不及撤身,一股惊骇的大力骤然将他掀倒在棋桌上。案上的棋子如水珠乱跳。他硌得脊背疼,紧接着皇帝有力的手拉起袍摆。
萧暥常年戎马肌肉紧实,触之宛如冰雪清瓷。皇帝抚掌在一片细润的清雪间摩挲,游走推进,掌心刚触到含苞的玉兰,就被萧暥一把扣住腕脉。
陌生的热度让萧暥暗暗打颤,他调整呼吸,腕力半分不松,“棋还没下完,未知输赢,陛下不要急着邀筹码。”
指掌间鲜嫩秀立的触感让武帝根本无法思考,他呼吸浓重,沉声道:“你要和朕谈条件?”
“吴铄非领兵之人。”萧暥果决道。
这句话就像在火炭上猝然浇了一盆冰水,武帝的脸色一沉,他竟然打起羽林新军的主意!
羽林新军是皇帝继锐士营之后创建的一支劲旅。属于天子亲军,皇帝要将其打造成所向披靡的天子之剑征伐四方不臣。
羽林军所有兵士都严加选拔,并配备着最精良的装备,武帝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
萧暥居然想把爪子明目张胆地伸入羽林。他不仅想重掌兵权,还目光叼毒地看上了皇帝的羽林新军?那皇帝裁撤锐士营的意义何在?
但是震惊恼怒归恼怒,掌中尤物匀亭秀拔大小适中,轻揉浅握中更觉表皮滑嫩光洁,宛如亭亭玉笋,让皇帝心中激荡不已。但他的腕部被扣住,施不出力来,动作幅度也有限,只能暗恨咬牙道:“将军手下还有人选吗?”
“臣推荐陈英。”萧暥早有准备,
武帝深吸一口气,道:“陈英已经三十九岁了,朕要的是青年才俊。”
萧暥道:“陈英带队尚不至于败给一群山匪。”
“你!”武帝差点脱口而出,广原岭的这群山匪不就是你养的吗?!
皇帝眼底却烙上了欲.望的血丝,猛地收紧了手掌。
萧暥抵住牙关,拧紧了隽秀的眉,同时狠狠锁住皇帝的腕骨。
两相较力之下,萧暥弓身紧绷腰腹,额角起了层薄汗,连扣住皇帝腕骨的手都颤抖不已,却始终不肯放松丝毫。
燎原的野火烧上胸膛,手腕却疼痛地麻木,不能再动弹半寸,皇帝执掌天下的手竟然不能随心所欲!
“朕答应你。”最终皇帝声音暗哑道。
萧暥却还是不肯撤手,又道:“陛下拟旨。”
皇帝颇为无奈,遂下达了他登基以来的最简短的一道圣旨。
“传旨,调陈英为羽林中郎将。”
说明:本章多处被删除了几百字,导致部分剧情线不连贯,被删除的字数也补不齐,我也实在改不动了,只有在这里写一个说明,稍微补上一点字数,以为达到修改提交标准,还请小可爱们谅解。
第395章 风浪
宫门外,起居郎宋敞轻步进殿,“微臣听闻陛下漏夜传旨,不知何事?”
在大雍朝,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平日的言行,原本也是近臣,但是武帝大权独揽又不喜拘束,只有在朝议国事,邦交往来,颁布诏书,或者召见重臣的时候,宋敞才会前来记注。
御书房的门关着,绢纱后透出朦胧的灯光来。
宋敞就见原本应该侍奉在书房内的曾贤此刻正恭敬地立于门外,旁边还坐着老尚书柳徽,大概也是听闻这道谕旨来的。
柳徽也算是皇帝的老丈人,所以曾贤给他搬了个坐席。
昏暗的灯烛下,柳徽正襟危坐,耷着眼袋一脸倦态,看来也是漏夜突闻消息入宫的。
宋敞想起,原羽林中郎将吴铄本是柳徽的外甥,心中便不由暗自揣度着起来,莫非这道谕旨是和吴铄有关?
他轻轻走过去,问候了声老尚书,然后便端着起居注,也站在旁边恭候。
介于上次之事情萧暥还没恢复,皇帝这回缓慢推进,深入碾磨,沉在温软的云朵间,情不自禁地道:“彦昭,朕心悦……”
你字还没说出口。
萧暥眼底流光一闪,脱力的手臂借势攀住他后颈,抽身而起,“就这样罢。”
皇帝如被电击,顿时懵了下。
还有这种操作?
但皇帝从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从身后将他拽回,“你想要怎么样?”
萧暥:“给羽林装备三千连弩。”
萧暥北伐的时候就接触过北宫达熊豹营的连弩,一发五支透甲箭,威力惊人。
这种连弩在杀伤高速冲击的骑兵时有不可估量的优势。
但连弩造价高,北宫达那么雄厚的实力,整个熊豹营也就装备了五千张,考虑到天下初定,萧暥打个折,三千张。
“可以。”皇帝从身后抱住了他,猛地伏身压紧,深沉地萧暥猝不及防溢出了声。
“还有……十万,透甲箭……”
“随你。”
“明年春、扩军,三万、唔……”
御书房外,朦胧的灯光透过纱窗照着宋敞的手中的笔,不知该如何落下。
此刻皇帝应该是在和朝臣议事,但不知召见的谁,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嗓音低柔暗哑,听得人心猿意马。
他悄悄看向旁边的柳徽,耷着眼皮坐得不动如钟,到底是老尚书的定力惊人。
直到曾贤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宋敞才幡然明白过来,老尚书耳背。
武帝在一番謿热后正要再来。
“不可。”
萧暥撑起手肘,“只一番。”
这船票只能上一次船,不是联票嗷!
皇帝简直能被他一口气憋疯过去,压低声道,“现在还不到二更。”
“臣力有不逮。”
武帝只能暗恨磨牙,“如何才行?”
“陛下不如给一道特赦令。”
“瞿钢,丙南。”皇帝明白了,眉头紧蹙,这个时候,他还能想着他们!
“陛下英明。”说得敷衍而毫无诚意。
皇帝没法跟他计较:“已是深夜,朕明日给你写。”
萧暥提醒:“这里就是御书房。”
“你!”武帝无奈,
他明白了,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一道圣旨就能凌驾于萧暥。他和那人之间,不过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
皇帝奋笔疾书,然后扔下笔,狠狠地占据了他。
***
次日,陈英领旨前往了兰溪大营接手。
三天后,陈英按照锐士营旧制整编完羽林新军,并组建连弩营。随后回京述职。
这是陈英第一次进宫。
清早,漫天.朝霞映着宫门前漫漫台阶,放眼望去,殿宇恢宏,门庭雄广,重楼开阔,阙台巍峨。
陈英跟随一名内官沿着深邃的长廊缓步而行,沿途所见楼阁宫阙皆雄沉壮丽,气象不凡。
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烽火狼烟的乱世已经过去了,一个繁华殷盛的时代正如一匹富丽的锦缎在他的脚下徐徐展开。
可对此他并没有太多喜悦和期待,相反心中却空落落的,在这个萧瑟秋天的清晨,狼烟散尽后,是将军白发,英雄末途,热血渐凉,剑戟成灰。
七转八折后,陈英随内侍来到一处偏殿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陛下退朝了?”陈英问前来送膳食的内官。
“急什么,陛下还未上朝。”内官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召这种看起来就不大机敏的傻大个子进宫。
陈英一愣,还没上朝?
“这都已经午后未时了罢。”
内官皱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陈英,“早朝改午朝罢,又不是第一次。”
但陈英是第一次进宫,他满脸困惑,“陛下经常改午朝?”
那内侍懒得搭理他,“春宵苦短日高起,陛下的事,你管得着吗?”
午饭倒是丰盛,陈英饱食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由侍郎上官朗带他去御书房。
“我没什么事儿,就来给你带个路。”上官朗笑道。
陈英发现这位郎官非常健谈,为人又随和阔朗,一路上问了他好些新军整改的问题。
陈英以为是皇帝让问的,都一板一眼据实地回答。
这让上官朗觉得这位武官因为太过规矩显得有些木讷,和他们风采飞扬的主将完全不同。
为了让陈英轻松些,他笑了笑,说道:“陛下不在,将军不用拘谨。”
陈英才反应过来,“不是陛下召见我?”
***
上官朗送他到御书房门口,通报后,陈英谨慎跨过门槛。
幽沉馥郁的宫香袅绕在大殿里,宫灯明辉间他猛然看到了萧暥。
萧暥一身暗底云龙纹滚金黑衣立于御案前,正倦懒地翻阅案上的奏疏。
浸透夜色的黑衣勾勒出他清峭的身形,明艳的宫灯映着过于昳丽的容颜,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篡权夺位的错觉。
“主公!”陈英激动道。
“坐罢。”萧暥指了指御案边的坐席,然后一通翻找,颀长的手指从一叠奏疏中抽出了陈英三天前上奏的弩机营整编方略。
“羽林军陛下交给我了。”他道。
短短几个字,陈英暗惊。皇帝视为天子亲军的羽林居然交给了主公?
他再看向萧暥清减的容色,微垂的长睫下挑出虚淡的弧影,掩不住的倦色。陈英心中便狠狠一痛,有种感觉——不管主公和皇帝做了什么交易,其代价必然不菲。
“陈英,接下来你要扩建骑兵,我在暮苍山下看中一片猎场,方圆百里……”他的嗓音有些暗哑的倦意,低柔沉丽中透着诱人的性感,“新军不仅有锐士营的战力,还要有锐士营目前尚达不到的长途奔袭。”
陈英不愧是老将,立即反应过来,“主公要对北狄王庭动手?”
长途远征,直捣王庭,彻底扫除边患!
他立即想到了‘叛逃北狄’的瞿钢等部,浓眉紧皱,“但是瞿钢他们就算取得单于信任,一旦俯首臣称,行动必然受王庭束缚?”
“陈英,他们并没有俯首臣称。”萧暥一字一句道,一双眼睛流光逼人。
他踏着华丽的地毯徐徐步下御阶,边道:“北狄人犹如狩猎的狼群,瞿钢他们加入北狄部落,但并不是完全受单于王庭约束。”
和中原王朝不同,北狄王庭和十八部落之间更像一种联盟关系,他们平时分散于草原各处,等到有了狩猎时,才协同作战。
所以百年来能不能调动十八部落,一直是检验单于威望的标准,也是王庭实力的试金石。
呼邪单于还在时,尚能调动八部发动兰台之变,但如今的乌赫单于显然没这个能力和威望。
连拓尔图部这些中等规模的部落他都调动吃力,更别说是新加入的瞿钢他们。
而且,前一阵随着瞿钢他们来到草原,还有一股流言开始传播。
传言当年秋狩,阿迦罗世子遇刺乃是乌赫的阴谋。老单于原本要传位给阿迦罗,乌赫嫉妒而杀之。
乌赫的单于之位得来不正的流言传开,使得他更加难以调动漠南八部。至于漠北的部落,本来就不鸟王庭。
在这个时候,瞿钢他们的归顺就像是雪中送炭了。
他微微一笑,“瞿钢告诉我,乌赫给他们送去了一百多头羊羔。还有过冬的毡毯帐篷。”
“看来他们要在草原立足生根了。”陈英叹道。
萧暥的目光越过宫门,仿佛望向不可及的远方,眸中已兵气凛然,“他们离开中原之日,就要成为狼。”
以北狄人的方式,打败北狄人。
***
宣政殿
尚书柳徽为代表的盛京系正和清流派的廖原等人争执不休。目标是争夺今年秋狩的统筹官之职。
在柳徽等人看来这可是一个肥差。
在廖原等人看来,主持秋狩是扬名天下的好机会。
柳徽想要营利,廖原想要名声。双方相互揭短,争执不休。
武帝乐得看热闹,意兴阑珊地召来江浔,低声询问此番西北的情况。
君臣一番问答后,下面的大殿里吵得更凶了,盛京系的郑绮,清流派的池铭等人都加入了团战,朝堂上唇枪舌剑,唾沫横飞。
武帝看得冷笑,转头悠悠问颜翊:“都记下了吗?”
颜翊赶紧回禀,“都记下了。”
颜翊才思敏捷,笔头又快。
武帝是个知人善任的人。既然答应放了颜翊,就干脆任命他为书秘官放在身边,既是监督,又是提拔,恩威并济,萧暥也挑不出毛病。
等到两派都吵得差不多了,皇帝让曾贤给臣工们上了茶水。一边慢条斯理道:“诸位今日所说,朕都记下了,稍后会属人查实,至于这统筹官的人选,朕再考量斟酌一番。”
廖原刚端起茶盅,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那他们吵了半天还争个什么?
一边的柳徽颓然坐在席上,眼袋不住抽动,他已经明白了,他们都上了皇帝的当!
今天原本皇帝提议让大家讨论一翻秋狩大典统筹官的人选时,柳徽还颇为蹊跷,皇帝向来乾纲独断,秋狩统筹官这么重要的职位,竟让他们讨论决定?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皇帝抛出一个香饵让他们争食,等到他们相互揭短,黑料抖落地差不多了,再来收拾残局。他们都中了皇帝的套!
他不禁纳闷了,皇帝向来对他们争名逐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今天突然发难?他们到底哪里得罪皇帝?哪里不合圣心了?
随即他便想起了一件事。
数日前,皇帝突然调换陈英为羽林中郎将,随即又启用了不少锐士营旧人。
当时朝中众臣纷纷上书进言,谨防萧暥党羽死灰复燃,皇帝并没有给答复。难不成是搁这里跟他们算账?
但他更不明白了,皇帝不是一直忌惮萧暥吗?将萧暥下狱,却又启用锐士营旧将,这又是什么操作?
当真是君心难测啊!
退朝后,武帝乘步撵回宫,一路上沉默不语,眼神思索着。
“臣斗胆有一谏言,不知是否当讲?”江浔道。
“但说无妨。”武帝道。
“朝中派系林立,盘根错节,相互倾轧,争名逐利,办事效率低下,陛下不如设立中朝。”
“哦?”皇帝眼皮一掀,颇感兴趣道:“继续说。”
江浔道:“陛下可遴选提拔一些饱学之士和能臣干吏,职位不需高,譬如侍中、诸曹、诸吏、给事中等,为陛下身边顾问内臣。”
“侍中出入禁宫,诸曹受尚书事,诸吏得举法,给事中掌顾问事宜。他们名为侍从官,实际却参与朝政决议,执行中朝的政令,陛下便可通过中朝执掌天下大事,左右政局,如此一来,外朝的诸多老臣就成为朝堂之上的门外看客了……”[1]
武帝的目光越来深远,忽然问:“这是谁的主意?”
江浔一顿。
“你不必说,朕知道了!”
果然,这狐狸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安生,竟然把爪子伸到了自己身边的近臣身上。
***
“建议不是白送的。”萧暥懒唧唧地倚在长榻上吃着葡萄,他有点喜欢上这些西域的瓜果了。
皇帝单手撑在榻边俯身压下,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围上来:“朕还未必采纳。”
“陛下会采纳的。”萧暥眉眼弯弯,笃定道。
这几天观察下来萧暥知道,皇帝想要的是独断专行,但朝廷被一群世家大族元老重臣把持着,他们门生故吏遍布,势力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每每要和他们周旋,甚至有意纵容他们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以便抓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俯首听命。
如果增设内廷,皇帝便可绕开外朝,不问出身贵贱,不避家族门第,提拔一群年轻干员。办事效率大大提高不说,还可以架空外朝。再不用和那些世家大族周旋。真正做到大权独揽,令出于一。
这个主意正好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简直就是瞌睡送枕。
果然,武帝拈起他的下颌,两人间距离近到不能再近,鼻尖相抵,气息交缠间,武帝问,“你想要什么?”
“秋狩的统筹官。”萧暥毫不客气道。
武帝一惊,随即觉得又气又好笑,这狐狸挖他墙脚就算了,现在又打起秋狩的主意。
皇帝低头轻舐着那含着果香的唇,低沉道:“这可是个肥差。”
“陛下舍不得了?”萧暥撩起眼梢。
武帝呼吸骤沉:“难道朕还喂不饱你?”
说罢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压着他深吻起来,吻得他目光迷离,思绪缭乱,再也掀不起风浪。
然后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朕带你去一处地方。”
*本章被省盒多处删除了几百字,以至于剧情都有些不连贯了,请小可爱谅解啊。
第396章 行宫
銮驾从宫门启程,半个时辰后抵达碧浪湖畔晗泉山。
此处距大梁城不足十里,山水秀丽,有温泉从晗泉山流出。
一下车,一座恢宏的行宫展现在萧暥面前。
碧宇朱墙,琼楼宝阁,阙台金池,飞瀑流烟,极尽之奢华。庭院中有温泉流过,虽是肃杀的秋季,却熏风阵阵,温暖如春。
“此处名为甘泉宫。”皇帝环绕着萧暥腰身,低下头轻啄他耳垂,“今年九月营造,历时一月有余,昨日完工,萧卿随朕一游如何?”
一个月?萧暥心中暗惊,此间行宫规模堪比大梁皇宫,而奢华更甚,竟然一个月就营造完了?!
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随即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不就是九月初他刚刚入狱的日子吗?
也就是说,皇帝在将他下狱的同时,就开始营造甘泉宫了?
萧暥心情复杂地看了眼武帝。
皇帝屏退了侍从,和他并肩沿着雕栏画廊闲步,廊下有温泉流过,水声潺潺,花圃里种着奇花异草,暖风吹来花木婆娑,香雾袅袅,如临仙境。
走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烟雾袅绕纱帷重重的暖阁前。
“此处名为春暖阁。”武帝就揽着他的肩姿势,低头用下颌摩挲着他如云的鬓发,悄声道,“日落风起,秋寒渐深,彦昭想泡泉么?”
***
夕阳的余晖斜照进寒狱,幽暗的铜灯下,魏瑄紧闭双眼躺在寒狱冷硬的陋榻上,汗湿的两鬓乌黑如墨,更衬地两颊绯红,唇如丹朱,仿佛烈火焚身。
谢映之见状不妙,转身出去配药,并嘱咐萧暥不要靠近魏瑄。
萧暥就不明白了,又不是传染病,怎么就不能靠近了?
此刻,暖阁的场景清晰地映入魏瑄眼中。
白玉汤池里水雾弥漫,萧暥靠在池边,清润的肌肤被水汽匀出淡淡薄红,纤长的睫毛凝着水雾幽沉如羽,迷离的眸光带着氤氲水色,纯然无心地看着皇帝,却又似从深处漫卷出层层难辨的心思来。
皇帝就着水的浮力抬高了他的双膝,沉重的王剑随着荡漾的水波一下一下刮过细滑的雪肌。如蝶戏花间,如蜻蜓点水,如细雨微澜般戳刺着花蕊。
萧暥后背抵着池壁微微战栗,深吸一口气道,“陛下何不速战速决?”
“卿想怎么战?”话音刚落,萧暥感到沉甸甸的王剑抵着他,与皇帝欺近的胸膛一起构成十足的威胁感。
他不习惯受制于人,从水中起身,“臣还有要务需商议处理。”
皇帝将他拽回喜怒莫辩地笑道:“都说朕日理万机,你倒是比朕还忙!”
说罢坚硬如铁的王剑随着水流直捣黄龙。
“商议要务?”
皇帝目光幽沉,“你要见谁?江浔?颜翊?还是上官朗?”齿缝里每憋出一个名字,王剑便挤入几分。
“朕身边的人,你倒是相处融洽啊!”说完猛地一沉到底。
萧暥霎时被激地眸中浮起水雾,咬牙硬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的很。”皇帝长眉一扬,“那卿就自己来。”
什么?萧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针锋相对道:“臣既为陛下分忧,俸禄如何算?”
皇帝愕然,这会儿还不忘提条件!
“你要什么?”皇帝面色沉郁。
“臣替陛下组建内廷,统筹秋狩,臣需要有权召见任何想见之人。”萧暥在水中撑起身,边说边试着随着荡漾的水波上下起伏,左右碾转,前后翻捣,在被填满的鼓胀中渐渐生出一缕蚀骨的酸痒来。一波波如浪推涌,层层激荡。他渐渐皱紧隽秀的眉,抵住齿关,却抑不住溢出断断续续的鼻音。
“还有……两千石以下的官员……调任权……唔”
皇帝在那生涩的碰撞中简直神魂颠倒,“可以!”
就算魏瑄不想看,那画面也仿佛从脑海中延伸开来一般不可避免地映入他眼帘。
让他颤抖,让他沉沦……
白玉汤池边铺着雪裘绒毯,武帝将那他抱出来轻轻放下。
他躺在厚实的地毯上,肌肤水光莹润,天然上撩的眼梢凝着水雾,多少心机算谋,都被这流丽的双眸中潋滟水色掩盖了。
皇帝被吸引着揉身压上,在地毯上又颠簸起伏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将那疲倦不堪的人抱上榻,垂下浓云堆烟般的纱幔。
魏瑄看得面红耳赤,屈身不可控制地微微激颤,□□烧上胸膛。他在矛盾中煎熬着,又在煎熬中沉沦。
恍惚的烛光中,贺紫湄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袅绕不散。
“这能让你重返过去,或者穿越将来,让你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今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你所见,乃心底最深沉的欲念,你所感,乃人生最痴缠的挣扎。”
“你会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里发疯或者死去……”
他一半的意识强烈地抗拒,另一半却只想化身境中的自己,和那人融为一体抵死缠绵。
萧暥只见他汗如雨下面色潮红,仿佛整个人都在酷热的炙烤下挣扎,同时却又像禁不住彻骨的寒冷,在刀割般的寒风鞭挞下蜷身瑟缩,这孩子不会是病了吧?
毕竟魏瑄才从襄州回来就进了监狱,外有北宫达要他为儿子偿命,内有他那个不怀好意的皇兄巴不得将他重惩抵罪,这孩子的压力肯定很大。
萧暥想着往榻前走去。
“主公,先生让你别靠近他!”云越疾声阻止道。
萧暥在榻前坐下:“阿季是中了术,又不是传染病。”
说着就探手摸了摸魏瑄的额头,只觉烫手,“他在发烧。”
“云越,去取凉水巾帕。”
“先生说不要靠近他。”
云越不放心地紧盯着魏瑄,“这小子心眼多着,说不定是装的。”
魏瑄仿佛在梦魇中挣扎,脊背像绷紧的弓弦,眉头紧蹙,像是拼命忍耐着什么,嘴唇紧绷成一线,薄薄地咬出了血。
萧暥心中怜惜,这孩子怎么连昏睡都不得安生。不知道又在做什么噩梦?
云越站在旁边斜睨斜魏瑄,“我听说人的脚心穴位多,用竹签子刺激穴位,是装的肯定忍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暥头大。
“行了。”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发道,“小云你去打盆水,再跟陈英讨点竹签子,牢里这东西应该有吧?”
“肯定有!”云越顿时来了精神,迫不及待想揭穿那小子的把戏。又见萧暥离魏瑄十尺之外,这才推门出去。
萧暥凭桌倒了杯凉水,心里碎碎念,云越以前像个小媳妇乖巧听话,现在怎么唠唠叨叨的,有点老妈子的潜质了?
发烧要多喝水。他拿着水杯走到榻前坐下,抬手扶起魏瑄肩膀,打算给他喂点水。
但是魏瑄唇上被他自己咬破了口子,殷红的血色溢出嘴角。
萧暥只有让他先靠在自己怀里,觉得魏瑄浑身滚烫,汗湿的衣衫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萧暥怀抱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团烈焰。
难怪这孩子如此难耐的表情,烧得那么高寻常人怎么能受得了?
他忍着烫手的热度轻轻拂拭去魏瑄唇上血色。
魏瑄意识正深陷境中,随着皇帝的视角颠乱起伏,忽然滚烫的唇间恍然触及一缕清润的凉意,还似乎带着一缕凛冽的寒香,仿佛驿外断桥边傲霜凌雪的寒梅,又像荒野上风中摇曳的剑兰,隐隐萦绕着金戈之气,既幽柔又清烈,丝丝入骨,让他魂牵梦绕不能自已。
细腻的指腹拂过唇边时,更仿佛是如茵细雨渗入干裂窒热的大地,他如同久旱的禾苗,情不自禁地含住了那剔透的指尖。舔吮着那莹润的指甲,继而灵活的舌尖勾住修长的指节吞下,仿佛怎么也吃不够。
萧暥的手指被他吮得湿答答的,就觉得像投喂一只饥肠辘辘的小动物。
萧暥:陈英怎么搞的,看把孩子饿的?
等等,魏瑄体温那么高,一定烧得很难受,所以,他其实是当吃冰棍了?
想到这里,他赶紧腾出一只手端过杯盏,轻声道:“阿季,喝水。”
如果阿季想吃冰棍,等病好了,我们想办法看看怎么搞出个冰工厂来嗷!
可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忽然觉得手腕一紧,魏瑄竟毫无征兆地拉近了他,仿佛在烈焰焚身中追索着那一抹沁人的清凉,耳鬓厮磨般在他耳边颈侧轻轻蹭了蹭,但这浅尝轻触的凉意显然无法浇灭胸中燃烧的野火,魏瑄不满地咂咂嘴,突然翻身猛地将他压在榻上。
萧暥猝不及防,一杯水全泼洒在了衣衫上。
***
兰溪大营位于京郊南门外二十余里地处。此处山脉起伏,原野开阔,河流环绕,在景帝朝曾经有一片天子猎场。旁边有屯兵的大营。
但相比驻扎京郊要塞的灞陵大营和北军,此间更不起眼,也更低调。
此处遍布京城王宫贵胄豪强大族的猎场和土地。在春耕令的推动下,不少猎场土地都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粮食庄稼。
魏西陵选在此处驻军颇有深意。
大雍朝规定,诸侯军队不得入都城,所以他驻军兰溪。
此间离灞陵大营和北军都有一定距离,但却是离京城最近的,只有二十里地。
一旦京城有变,驻军此处能最快速度策应,这是其一。
其二,这里几乎无险可守。
大雍朝不管是王宫贵胄还是豪族士人,都喜欢狩猎。原本这里在前朝就是一片猎场。如今则是城中豪强富户的产业。
魏西陵此次进京不仅只带三千人马,驻扎处又是猎场而非据守险要,就暗中传递出一个信号,让桓帝和王氏放心。
同时他一方面公开拒绝了秦羽提供的府邸,一方面也以无功不敢受赏为由,谢绝了皇帝赏赐的府邸。透露出了在各方势力保持中立之意。
整顿完兵马,原野上已是日色偏斜。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春日芦苇一片萧瑟,在斜阳下逐着水流载沉载浮。
魏西陵静立河边,注视着潺潺河水中渐沉的日色,微蹙起了眉。
“主公还在等谢先生的消息?”刘武问道。
他不知道去哪个犄角旮旯里钻过了,背甲里斜插了支芦苇,在晚风中像根令箭似的轻轻点着头,有点滑稽。
魏西陵也不问,他现在有些担心萧暥他们。
由于他和萧暥之间要避嫌,所以只能由谢映之从中联系。从寒狱出来后,谢映之曾给他传过消息,相约待午后商议今后事宜。可是这一等就到了暮色沉沉。
“嗨,他早忘了吧!”刘武道。
魏西陵淡淡看了他一眼——谢先生又不是你,怎么可能忘。
他现在担心的是,谢映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武,你驻守大营。”说罢,他转身进帐,换了身利落的便装。
“主公,我觉得吧,你还是别去了。”刘武跟着进帐道。
魏西陵正在换衣,随口问:“为何?”
“谢先生今天有意支开你,你如果突然去了,撞见什么挺尴尬的场面,那多没意思?”
魏西陵剑眉一蹙,“你听到什么了?”
“没,没有。”刘武赶紧道。
刚才他巡视营地时,发现河边的芦苇从里有动静,便拔刀带头钻了进去,结果没见着人,就看到翻倒的草丛里掉落了一本书。
刘武好奇地捡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梦-栖-山-辞-话。
这啥玩意儿?
再一翻内容,他简直眼睛都看直了,原来那么离谱的吗?京城的世家子弟那么会玩?还有那个萧……居然和……
魏西陵凤目微微一沉,“何物?”
刘武知道瞒不过:“主公,这书我就翻了几页就扔河里了,我一大老爷们藏那玩意儿怪不正经的。”
“其实也没说啥,就是说那个萧……”
他话还没出口,就见魏西陵锵然拔出了佩剑,寒光一闪,惊得他差点一屁股跌桌案上,这不至于罢?
长剑如风,掠过他脑门上方,凌空化作一道雪亮的飞虹疾射而去,哗啦地劈开了帐幕。
刘武随即借着偏斜得日光看到一道瘦长的人影晃动可下,外面响起一阵急沓的脚步声。
有细作!
刘武跳起来,二话不说追了出去。
但很快他发现那小子贼精,专门挑着河滩边淤塞之路跑,河滩湿滑,腐草和淤泥搅和一起,那小子一双草鞋,步伐轻快矫健。
刘武就不行了,军靴一步一个脚印,他还穿着铠甲,行动不便,又不能骑马追赶。因为而且河滩淤泥容易陷入马蹄。
这小子太狡猾,看来经过训练。
刘武追得气喘吁吁,只好搭弓引箭,瞄准了那个芦苇从中灵活跃动的身形。
他身经百战,箭术也是一流,铁箭带着犀利的破风声飞驰而去。
仿佛是预感到了身后的危险,那小子骤然回过头,就也不知道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弯腰之际只见一道锐利的疾风带着森然杀意扑面而来,他瞳孔顿时紧缩,几乎是同时,一支白翎羽箭从另一个方向凌空疾射而来,两箭在空中错开时轻轻一碰。
乘着这个机会,他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不见了去向。
“主公,为何要放走他?”刘武不明白,气喘吁吁道。
“他还是个孩子。”魏西陵道。
不仅如此,这个人居然能潜入军营大帐而不被发现,工夫了得。
很可能是王氏或者皇帝派来暗中监视他的。如果贸然抓获,反倒打草惊蛇。
***
御书房
桓帝百无聊赖地靠在龙椅里,手指神经质般叩着桌案:“大舅你太多虑了,皇叔和萧暥之间隔着父仇,是不可能冰释的。他们从昨天进京后就分道扬镳了。”
“但他们毕竟在西征北狄的时候合兵过。”王戎浓眉紧蹙,对于萧暥和魏西陵那一次合兵颇为耿耿于怀。
“皇叔那是为了把嘉宁那丫头捞回来。”皇帝想起什么,眼中露出一丝不悦,“嘉宁怎么说也是方氏之女。”
“有一就有二,接二便可连三。”王戎道,“这番襄州之战,魏西陵不也去助阵了?”
“大舅你这就消息不灵通了。”皇帝掀了下眼皮,“那也是嘉宁那丫头搅和的。”
“陛下如何知晓?”王戎问。
“方家有人想要脚踏两条船,暗中向朕表忠心,时不时透漏江南的消息过来,大多都没什么用,唯独这一条。”
“襄州开战后,嘉宁争着嚷着要去襄州打仗,皇叔拗不过她。大舅也知道嘉宁这脾气,能追着一个蛮子跑北狄去。”
“还有阿季,他原本在玄门求学,朕倒是蛮高兴他能有机会上了玄门的大船,结果那小子一事无成,就为了争和北宫皓这么点陈年旧怨,跑去襄州把人给杀了,给朕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
“大舅你说,别人当皇帝,那都倚仗着本家亲戚支持,瞧瞧朕这些亲戚,没一个着调的,一个比一个拉跨,都是着什么玩意儿啊?”皇帝嗤了声,扁着嘴抱怨道:“身边摊上这帮驴亲戚,你说朕累不累?”
王戎莫名地被骂了进去,心里很不是味道,暗含讥讽道:“陛下那位靠得住的远亲,不是也没有收陛下御赐的宅子吗?”
皇帝听出来了,那说的是自己想送一座府邸给魏西陵,被谢绝了。
其实桓帝也没指望魏西陵会收。
因为但凡御赐府邸,一般都会配送十来个侍从侍女,其中就有皇帝的眼线。
皇叔觉得不自在,不收也是意料之中。
没收就没收。桓帝也不是太在意,“秦羽送的宅子皇叔不也没收。”
说明魏西陵也防备着秦羽和萧暥。
同时他驻军兰溪营,此举中规中矩,也让皇帝感到放心。
而且相比萧暥和魏西陵隔着父仇,他和魏西陵还算是皇亲。亲疏远近关系魏西陵当然清楚。
倘若他再加以拉拢,同时暗中挑拨离间,给魏西陵和萧暥之间点一把火,双管齐下……
“好了,大舅忠心可鉴,朕知道。”他故做大度道,“皇叔此番北上也是忠心勤王,就不要再多加猜忌了。”
既然皇帝这样说了,王戎也暂且不复多言。
从皇宫出来后,他并没有立即回府,而是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取道尚元城包了个雅阁打了几杆桌球。
才过不久,一道瘦削的人影悄然一闪进了雅间。
“如何?”王戎猫腰点球。
小彘毕恭毕敬道:“君侯离开寒狱就一直在兰溪大营。”
“没有与他人接洽?”
“并无。”
“那萧暥?”一杆击出,球直直撞上了桌边。
“和容绪先生一起去了芦园,先生还让他当了我们的公父。”
“不务正业。”王戎讽道,
小彘眸光一冷。
“怎么了?”王戎用球杆的尖端抵在他胸前,阴沉道:“你有没有露出破绽?”
小彘赶紧摇头,他不敢说,他也就掉落了一本辞话。
“继续盯着魏旷。”王戎道。
第397章 迷境
境中
乌黑丰盈的长发如流云翻墨般铺在洁白的羽毯上,水雾氤氲里,流丽的双眸微微撩起却又似含着纯然的天真。天生魅致,无心而惑。
“让朕该拿你怎么办好?”皇帝在心中暗暗道,捧起他的脸庞不断地吻着,吻到他呼吸困难再用力占据他。
白玉池旁,昏黄的宫灯照着深垂的御帐轻晃,如一池春水跌宕起层层波浪。
暖阁外西风呼啸,秋雨阵阵,寒意渐深,暖阁里御帐深垂。
“给我。”他淌着汗道,话音里隐隐带着点少年气的倔强。
萧暥在潮热的碰撞中思维变得断断续续,依稀想起五年前,宫墙下的杏花疏影里,追逐他脚步的少年天子。
“将军可记得,当年曾答应朕上元夜赏灯!”少年天子真切地望着他。
但那时天下初定,龙蛇虎狼纷纷蛰伏,暗中诸多危险,几有翻复,带着天子上街看灯,白龙鱼服,不是时候。
“当年殿下还是个孩子,如今还是孩子吗?”他冷冷道。
赖账赖得很是霸气。
……
如今当初追逐他脚步的少年已然长大,青年天子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向他索要了回来!
想到这些,萧暥仰起修长的颈,在予取予求间闭眼承受。
***
此刻,看着境中的自己和那人缠绵缱绻,魏瑄的心绪本来就极不稳定,偏偏萧暥在这个时候挨近过来。这简直就像一点火星落入了沸腾的火油中。
现世和他生模糊了界限,野火烧干了他残存的理智和挣扎,他只觉得窒热难耐,那人的气息却在此时萦绕上来,如雪间寒梅,似风中剑兰,清冷的孤香糅合着凛冽的金戈之气让他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仿佛在窒热中渴饮着那一泓清泉,魏瑄沉默地压上他的唇,清劲有力的手寻着那一抹清凉冲动地探进袍底,索取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浅香,热切地揉抚这满怀清雪的温润。恨不能融化在他身上,才能稍为纾解体内的燥火。
“阿季,不要这样!”萧暥急按住他向下索求的手道。
魏瑄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一双眼睛仿佛深渊般,漆黑地透不出一点光来。他沉默地扣住萧暥的手腕,一招一式间压制着他,动作精确有力,眼神却陷得越来越深……
他正要低头咬上那片皎洁的肌肤。忽然看到衣襟边缘一点若隐若现的印记,如雪地上的落梅。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间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露出痛苦疑惑的神情。
这时牢门砰然打开,云越愕然惊见萧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被魏瑄压在身下,魏瑄埋头正伏在他胸前……
云越脸色骤变,当即扔下手中的水盆冲到榻前,抬手就要像当年那样大力拽起魏瑄。
可是魏瑄早就已经不是当年任他拉拽的孩子了,而且处于入魔般的境中,力气大得惊人,带着点怒意地反手一甩。
云越被推跌出了数尺,额角在案头磕出了一道口子。
“云越!”萧暥挣扎着支起身,衣衫偏落露出一道流畅的肩线,宛如妙笔勾画般的锁骨上点缀着散落的乌发。
云越扶案而起,抹了把额角,鲜血映着苍白的脸容,终于隐隐透出一缕厉色。
“云越,没事吧?”萧暥被压制地动弹不得。
他使足了力气也推不开魏瑄,他惊讶于那清瘦的身躯竟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堪比当年的阿迦罗了?
中途被打扰显然让魏瑄极为不满,被欲.火烧红的眼角烙着血丝,他再不犹豫,撩开那凌乱的发丝,迫不及待地埋首在那匀实光润的胸膛,衔住一点色泽柔淡的豆蔻。
“阿季,醒醒!”异样的酥痒感让萧暥两颊发烫,他一边红着老脸拼命推开魏瑄,一边忙着向云越解释道:“云越,阿季他烧糊涂了,不清楚自己在作甚……”
云越沉着脸利落地解下腰间佩剑。
萧暥急道:“云越,住手!”
剑鞘重重击中魏瑄后脑,他像中了箭般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阿季!”萧暥赶紧翻身捞起他,用手一摸,倒是没有出血,云越那小子下手还知道轻重。
他一边让魏瑄躺好,一边吩咐云越:“快去请谢先生!”
云越不放心地看着他。大概还怕魏瑄又是装昏。
萧暥见他额头还有道口子,心中一软,也不管这会儿自己衣衫不整有多狼狈,草草拽起残破的里衣叫道:“陈英!”
陈英立即出现在门口,愕然看着室内凌乱的场景。
主公长发凌乱衣衫不整,云副将额头挂了彩,面有愠色,只有晋王依旧昏迷不醒,他们三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陈英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去请谢先生!”
萧暥一声清喝拉回了他的思绪。
片刻后,谢映之查看了魏瑄伤势,凝眉叹道:“晋王后脑受震荡,已陷入深度的昏迷。”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脑震荡?
脑震荡会造成暂时性昏厥和失忆。
他急问:“阿季什么时候能醒来?”
谢映之摇首,“晋王原本就陷在境中,如此一来,他怕是在境中难以醒过来了。”
萧暥心里顿时一凉,这是什么意思?醒不过来了?阿季会变成植物人吗?
***
阳光透过雕窗斑驳地落在御帐上。
“陛下,该用午膳了。”
曾贤端着盛放餐饮的朱案在门外恭敬道。
皇帝还没有退出来,深垂的御帐中探出一只手,呼吸浓重道:“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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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后。
萧暥边吃饭边道:“今日朝议我想去旁听。”
他以为自己这属于得寸进尺,皇帝不会答应。
不料武帝捏起他的下巴,揩抹去嘴角的果汁,笑道:“朕给你准备个珠帘?”
垂帘听政。
萧暥:……
“前朝的华懿皇后也曾隔帘听政。”武帝含着他的后颈,沿着那漂亮的线条一路细啄下去。
那是三百年前的大周朝,华懿皇后得盛宠,得以上殿听政,皇帝特意给她备了珠帘。
萧暥一脸不可言说。
珠帘倒是没有挂,宣政殿本来就有偏殿。
午后,萧暥坐在偏殿里,吃着多汁的葡萄,听着朝堂上吵架。
“本月十六日,赫连因率兵袭击了绥县,掳掠劫杀百姓两百多户,财货难以计数。”
“北蛮欺人太甚,臣请出战,扫平边患!”卫骏道。
“卫将军差矣!赫连因就是为报陇上之仇,才洗劫绥县,冤冤相报何时了。眼下正是秋收农忙时节,陛下还是不要招惹这些蛮子。”大行令廖原道。
“怎么是陛下招惹这些蛮子?”柳徽慢条斯理道,
旁边的太宰唐隶立即反应过来:“分明是陇上郡守钟逾贪功,设伏劫击北狄人,才招来了北蛮报复!怎么在大行令口中成了陛下招惹了蛮子?”
廖原一惊:“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
但他的辩白立即被盛京系官员们的你一言我一句淹没了。
“唐太宰所言甚是,钟逾贪功冒进才招致绥县之祸!”
“大行令怎么能说是陛下招惹的北蛮?”
卫骏忍不住道:“钟将军陇上歼敌有功,怎么在你们口中成了招惹祸事了?”
“歼敌,还是引祸?”唐隶冷笑道。
偏殿里,萧暥沉默地吃着葡萄。
就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国强是歼敌,国弱是引祸,国宁是歼敌,国乱是引祸。诸位可认同?”
萧暥心中一动,是江浔。
这话立理中正,不偏不倚,而且江浔乃皇帝亲自提拔的近臣,从不站派系,众臣便纷纷点头。
江浔道:“那么,唐太宰若认为钟将军乃是引祸,这是指陛下治下的国家不安定,还是不强盛?”
“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唐隶大惊失色,伏拜叩首。
廖原冷眼瞥去:你居然复制我的话?
偏殿里,萧暥忍着笑,葡萄挺甜。
皇帝道:“好了,起来吧。今日朝议,诸公当放下政见分歧,一致应对外夷。”
唐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起身谢恩。
皇帝扫视大殿:“北蛮进范,边患当前,诸位认为眼下该如何应对?”
卫骏道:“征兵扩军,准备与北蛮再战。”
“将军不可。”廖原道:“天下初定才两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兴战事。臣任大行令事农耕稼穑,深知即便是最富庶的雍襄江楚地区,青壮劳力也不足用,若再大批征兵,将十七岁以上青壮征发入伍,谁来耕种田地恢复生产?而且……”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敢轻易说出口,皇帝将萧暥下狱,裁撤锐士营,导致瞿钢等人叛逃塞北,他们熟悉中原情况,一旦叛敌后患无穷,军事上也会更为被动。这仗打不赢。
“而且什么?”皇帝看出了他的犹豫,“但说无妨。”
廖原心一横,硬着头皮道:“锐士营被裁撤后,羽林新军又还没有训练起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退一步说,远征草原胜负难料,即便是当年锐士营全盛时期,萧暥也不敢贸然进攻北狄,以洗兰台之恨。”
偏殿里,萧暥的嘴角开始下沉,手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牵动陈年的旧伤,像深夜里一簇幽晦的暗火,灼人刺骨。
兰台之变中北蛮火烧皇宫,他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这深仇大恨却没机会报雪。
这些年诸侯割据,烽火连年,他南征北战平定天下后,已是一身伤病,久战力竭。
皇帝有一点说得没错,锐士营纵然是一柄利剑,在这连年的征战中也已经磨损了。十年乱世风雨,不少老兵都已经双鬓染霜,是该还乡了。
帝国需要一支新军。
但是,即便羽林军建立起来了,远征北狄草原,依旧困难重重。
北狄的王庭不像中原的都城,他们住的是穹庐帐篷,没有皇宫大殿,随时可以搬走,也就是说,就算他们拿下了王庭,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要北狄主力尤在,他们可以随时可以重建王庭。除非能全歼北狄主力。
但是,想要全歼北狄主力谈何容易。
草原广袤,茫茫无际,北狄是游牧部落,如风吹流沙瞬间聚散,别说是北狄主力,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在茫茫草原上他们恐怕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这就是萧暥让瞿钢他们打入北狄内部的原因。
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草原作战耗费巨大。至少用两匹马才能保证一个骑兵的供给。这一战打下来,即使赢了,中原也要大伤元气,甚至导致民生凋敝。
这对于刚刚经历了乱世烽火的中原王朝来说,几乎是不能承受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局势动荡,给暗中潜伏的敌人可乘之机。
而且十年乱世,人心思定。从市井百姓到朝中众臣都不想再打仗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这边,如果硬要打这一仗,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隔着一道宫门,他遥遥看向御座上的青年帝王。
朝堂上,柳徽罕见地赞同廖原道,“陛下,北狄王庭尽是一望无际之草场,打下疆土也难以为我所据有,等到我们一撤兵,北狄卷土重来,我们岂不白费兵力财力?”
“照老尚书那么说,边郡百姓安危就不管了吗?”卫骏道。
“我们可以效仿前朝,和北狄弥兵修好。”
“陛下可派使臣,携国书,备礼单与北狄议和。”
“北蛮侵我边郡就是为了财货。我们把财货送上去,他们便没有劫掠的动机。”
皇帝面色深沉,不置一词。对于这位青年帝王来说,刚登基才两年,正欲大有作为之时,就要向蛮夷割地纳贡求和?这是皇帝无法接受的。
“还有钟逾,虽然他有战功,但赫连因此次劫掠绥县却是因他而起,所以臣以为,为表我朝议和之诚意,应当将钟逾去职。”柳尚书道。
皇帝道:“钟逾有战功,才封赏了十数日,朕就下旨惩治,如此反复无常,朕这个皇帝岂不为人说道?”
“天威本就难测。”柳尚书叩首道。
皇帝冷笑了一声。
柳徽赶紧不说话了。
但唐隶还没注意到朝堂上氛围微妙的变化,“陛下,正是钟逾贪图军功,才导致绥县数千军民被屠杀劫掠,陛下整治他乃是理所应当。”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皇帝道:“让钟逾设伏于陇上是朕之计。唐太宰是说朕贪功冒进,招惹蛮夷,引狼入室吗?”
顿时,朝堂上静了下来,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唐隶面如土色,“臣老迈,胡言乱语,臣……臣……”
他连惊带吓竟昏了过去。
皇帝摆手,让人将他抬了出去,淡淡道:“继续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不说话了,那么朕来说说罢。”
皇帝环顾四周,道:“北蛮连年犯边,战不可避。”
“陛下三思啊。”一听到又要打仗,诸臣面如土色,纷纷苦谏。
“天下初定才两年,应当与民修养,不宜再兴兵大战!”
“草原远征劳师动众,且瞿钢等人投敌,使得彼尽知我,而我不知彼,此战难胜!”
“陛下要谨防兰台之变重演啊!”
皇帝冷道:“兰台之变会不会重演朕不知道,但今天谁再阻挠,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
退朝后。
皇帝步入偏殿,就见案头一堆松子壳糖栗皮葡萄籽,再看食匣里颗粒不留,看来某人吃得挺欢。皇帝捡起半枚浑圆的栗子皮,看得出从中间干脆地掰开,吃得挺干净,皇帝指尖被果皮边缘细小的绒毛瘙到,从手指痒到心里。
“萧暥呢?”他当即问。
萧暥站在退朝后空荡荡的宣政殿上,修长的手指抚过宽阔的御座,似乎独享着这万人之上的孤独。
皇帝从侧门出来,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有种想把他狠狠按进龙椅里的冲动。
可萧暥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出乎意料,
“陛下应听取臣工们的建议。送国书修好以避战事。”
武帝一诧,伏兵陇上不就是萧暥的建议吗?议和实在不像是他的做派。
随即,他就想到刚才朝堂上那群老臣涕泪满面的苦谏:乱世初定,生民疲弊,百姓需要修养生息。
莫非萧暥竟听进去了?
天下皆传萧暥穷兵黩武,好乱乐祸,擅权专断,看来世人并不知他。
他心中有生民百姓,有国家的长远大计。想到这些,武帝心中更为欢喜,不禁从身后将他揽入怀中,下颌抵着他的发间,耳鬓厮磨般道:“朕也知道国家初定,不宜大战。况且远征北狄,劳师动众,朕并非立即要开战,备战将是个长期的国策,朕将在三五年内徐徐扩军,不会占用过多民力。”
三五年,萧暥心知,他等不了。
他道:“既如此,眼下陛下打算如何稳住北狄?”
皇帝反问:“卿有什么想法?”
“秋狩将至,可下国书邀请北狄。”
“乌赫多疑,不会来。”
“乌赫当然不会自己来。”萧暥微撩眼梢,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但我听说乌赫的弟弟维丹羌笛吹得好。”
皇帝目光幽然一沉。
萧暥继续道,“传闻维丹雅人深至,精通音律,和一般胡人不同。”
皇帝闷闷地低下头,用下颌蹭摩着他鬓边如流墨般的发丝,鼻尖嗅着丝丝缕缕的清凉,很快勾起了他胸中的热意,他在亲吻中呼吸逐渐低浓,“坐下说。”
萧暥看了眼宽阔的龙椅,“硌得慌。”
这龙椅四平八稳硬邦邦的,坐着也肯定不舒服。
皇帝牵起他的手走到御座旁,烫人的目光锁住了他:“卿坐朕腿上,就不硌了。”
萧暥看了眼皇帝冕袍下支起的篷帐,“怕是更硌了。”
第398章 贪欢
十月,秋高气爽,层林尽染,起伏的山野间一片金黄。
本年秋狩诸侯云集,虽然襄州、豫州等封地被皇帝收回,但是前襄州牧朱优,豫州牧虞非,蜀州牧赵崇等都得到了优厚的安置,原封爵不变,依旧享诸侯待遇,连排场也不见少,倒是真正握有实权的江州牧魏曦更为低调。
此番秋狩的统筹官是琴师楚瞳。朝野传闻大概是盛京系和清流派对此番秋狩的统筹官一职争执不下,最后皇帝圣心独断,出人意料地将统筹官之职交给了这位琴师。这也让人纷纷猜测他是御前新晋的红人。
这位琴师不知是什么来历,传闻他天生目盲,一双眼睛是罕见的烟蓝色,所以日常以帷帽遮蔽,飘然有仙姿,倒成了此番秋狩的一道风景。
只可惜这道风景通常不可窥见,统筹官因为双目不便,除了伴驾出席开幕盛典等重要场合,其他时间则深居简出。
大帐中,维丹悄悄看向他,深信他确实是个盲人。
那双烟蓝色的眼睛如一泓明净的湖水,目光纹丝不动得扫去,甚至在注视着大帐中五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时都面不改色。
换是维丹早就吓得跌坐在地了——即使此刻他坐在胡椅里,身体还忍不住颤抖。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幸亏他身边的奔狼卫拼死护卫,才保住一命。
片刻后,验伤下来,这几个人虽然死于剑伤,但不是被刺死,而是被砍杀的。也就是说,对方显然不惯用剑,而更擅长使刀——刺客是北狄人。
琴师烟色迷离的目光看向维丹:“王子在北狄是否有仇家?”
明知道他看不见,维丹却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衫,他为自己现在狼狈的形象感到尴尬,在这样好看的人面前,他想保持一个好映像,即使对方根本看不见他。
但只要琴师的目光偶尔停留在他身上,他就心跳加快,手心也渗出了汗。
“小王没有仇家。”他颤声道。
维丹身后的奔狼卫已经忍不住了,“王子忘了阿迦罗是怎么死的吗?!”
萧暥修长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摩挲着一颗饱满的榛果,果然,瞿钢他们带去的消息开始起作用了。
草原上盛传乌赫为了争夺单于之位,借着秋狩,暗中派人刺杀了阿迦罗,并嫁祸给雍朝。
西墨部首领穆硕乘此机会,暗中推波助澜扩散传言,传扬乌赫单于之位得来不正。
暗示维丹才是单于之位真正的继承人。
就这个时候,维丹就被乌赫派去代表王庭参加秋狩……
“大单于要杀我?!”维丹终于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萧暥从容道:“王子此番侥幸逃脱,但是回到王庭还有没有这么幸运就不好说了。”
这回维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追问道,“先生可有指教?”
萧暥微微一笑,“我们谈谈。”
……
从北狄大帐里出来已是晚宴时分,皇帝冠带冕袍,正要赴会诸侯。作为统筹官,萧暥要伴驾君侧。
萧暥看了眼为他准备的锦袍,满脸的一言难尽。
锦袍上绣着虎啸龙吟凤翥鸾翔,看起来气度不凡,但是这华丽的色泽,修长的腰身,真不是皇后穿的?
为了不让人认出,他以楚瞳的身份赴会。纱幕垂至眼帘,只露出淡薄的唇和苍白清致的下颌线条。
席间觥筹交错,他的目光隔着纱幔隐隐和魏曦微微交错,彼此耐人寻味地一顿。
宴会后,萧暥回到大帐中,魏曦送来了一坛酒。
其实这些天作为统筹官,天子近前新晋的红人,给他送礼的人不少,所以魏曦送一坛酒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那是永安城的梅子酒。
随酒还藏了一张简笺。上面用清秀的隶书写着行小字:
承君护持,一切安好。
这是魏曦暗中传递的消息告诉他,江南安好,那人安好……
萧暥暗暗握了握那张纸条,仿佛想从中触摸到一点过去的温度。但最终还是在灯下燃成了灰。
萧暥酒量好,平时不容易醉。
但这一坛酒里有隔江烟柳,杏花春雨的气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在酒醉中沉入一个炙热的怀抱,皇帝低沉的声音带着点不高兴的压抑,问,“酒好喝?还是羌笛好听?”
烛光下,萧暥酒意醺酣的双眼微睁,波光流转间荡了武帝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陛下,就想倒头去睡,被皇帝气息沉重地压进了被褥里,低头舐咬般吻着他,不让他睡。
萧暥的脸颊蹭着丝褥,被吻得缓不过气,绯色锦袍被揉皱了,灯影昏昏中红浪翻滚,缀玉镶金的鸾凤绣纹压出一大片褶印,被皇帝气喘吁吁地扯开。
萧暥在宿醉中浑身酥软无力,仰颈躺在宽阔的御榻上,双眸醉意氤氲间带着几分慵懒的懵懂呆望着帐顶。
帐间黯金色的烛光勾勒出他腰腹间精妙的线条,绛红华丽的锦袍铺在榻上半遮半掩着宛如白玉雕琢般的无瑕躯体,烛火下皎洁的肌肤泛着宛如明珠美玉般莹润的光泽……
皇帝顿时看得忘了呼吸。
仿佛是世间最为罕见的珍馐美味,若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囫囵吞下,反倒失了滋味,需得配上金樽玉酿细细品尝,才得了趣味。
他想到此番秋狩朱璧居给他进献的雅趣玩器。
皇帝在烛光灯影下一阵翻找,玛瑙葡萄、翡翠甘蕉、南红蜜橘等等皆惟妙惟俏,还有一支雕琢精美的白玉灯台。
他用轻软的羽枕托起那柔韧的腰身,接着捡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探入雪白饱满的桃瓣间,沿着幽谷深处滑入。
萧暥被陌生冰凉的触感激得一颤,酒意也散了几分。随即探手一掩:“不可。”
修长的手指抵着温软的花蕊,皇帝眉头蹙起,用热念浸染的浓重鼻音道:“怎样才可?”
萧暥还带着酒醉的微熏,似懂非懂地看了眼榻上的水果,道:“臣刚和维丹谈妥了一份盟约,还请陛下准许。草稿在……唔”
他一通胡乱翻找,在揉皱的锦袍下抽出一卷压褶的帛书,漫不经心扔了过去。
皇帝这会儿哪有心思看盟书,本是一目十行掠过,但其中一条却像冰刀刮过脊背,暗暗激起一丝冷意。
两国君王会晤于雍狄边境——朝曲草原。
两王会盟,远离中原,也就是说皇帝要御驾亲往边境。
而叛逃瞿钢丙南等部还在北狄!
如果萧暥又掌握了随行的羽林军指挥权,和瞿钢里应外合……
“你想要朕亲赴盟会,与北狄单于乌赫会面?”皇帝挑眉凝视着他。
“陛下不敢去?”萧暥眼角弯弯,笑意扑朔迷离。
这一刻皇帝竟看不清他是醉是醒,是挑衅还是引诱。
但他包藏祸心的样子,竟格外诱人!
“朕答应你!”
皇帝说罢掂起一枚圆润硕实的葡萄,指端捻开温软的花蕊推了进去。双指并用将玛瑙葡萄捣入,抵进关窍深处震颤碾转,让萧暥在酒醉的迷离中不住地打着颤。
第二天醒来,萧暥就看到了坐在榻前一脸凝重的纪夫子。
“陛下该节制些。酒醉纵欲乃大忌。更何况萧将军还……”
患有痼疾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萧暥打断了。
“夫子,我下次不喝那么多酒了。至于纵欲。”他狡黠地瞥了皇帝一眼,“市井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言外之意,皇帝他不行,夫子你想多了。
纪夫子目光一言难尽地掠向案头的玛瑙白玉瓜果,皱眉摇头。
皇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正要解释,萧暥抢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偶感小恙,不劳陛下费心。”所以,你可以走了。
武帝:……
皇帝清楚昨晚如果不是他太过渴切,翻来覆去地不让人歇,萧暥也不至于多次失守乃至昏了过去,他心里有愧,又觉得萧暥和纪夫子多待一会也是好的。
等到皇帝离开,萧暥立即支起身,眸中幽光乍现,“夫子对薛潜了解多少?”
纪夫子一愣,随即锁着双眉沉吟片刻,道,“玄门之事不可与外人道,但将军和师父……”他带着点征询问:“兴许也不算外人了?”
萧暥诚恳点头:“请夫子告诉我薛潜的事。”
纪夫子面色深沉,把薛潜其人的来历背景说了一遍。
其实萧暥一直疑惑,当年谢映之用非常之法为他治疗后,修为虽有折损,但无关大碍,回去闭关修养一两年就能恢复,怎么忽然就身陨道消了?
现在想来,很可能是遭人暗算。
玄门这两年也暗中调查了,但无奈薛潜颇有能耐手腕,不仅身居高位,还深得皇帝倚重。玄门也没有确凿证据指称薛潜暗害玄首,所以也拿他没有办法。
而且薛潜此人极为谨慎,萧暥观察下来,前段时日几番朝争,柳徽唐隶等人都被降职贬官,只有薛潜隔岸观火,毫发无损。
此人城府极深,留着是个隐患。
而且薛潜老谋深算,从未有把柄。即使他要求皇帝惩处薛潜,也不过是去职贬官罢了。
萧暥深知自己一身伤病,时日无多。哪天他不在了,薛潜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所以,既然要解决薛潜,那就要彻底解决,再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想到这里,萧暥的眼中隐隐折射出一道锋利的寒芒。
纪夫子见他苍寒的脸色,淡白失血的薄唇,和锋芒暗藏的眼神,叹了口气:“将军患有痼疾,需安心静养,不要再耗费心神,否则难以延年啊。”
“夫子,正是因此,才要争这一朝一夕之力。”萧暥掩唇低咳,秋寒渐深,他每每觉得浑身虚寒无力旧伤隐痛,缓了口气后他道,“这也是故人未尽之事,未了之愿。”
帐外风雨潇潇,纪夫子闻言默然。
他知道这故人说的是谁。
微雨青衫归何处,浮云白鹤渡影空。
纪夫子怅然收回心神,道:“我给将军开付药,需按时服用。”
“有劳夫子了。”萧暥说着随手一卷帕子,遮过一抹嫣红。
***
北狄王庭,十一月初,秋风凛冽。
“王子回来喽!”深秋苍黄的草原上响起一片杂沓的马蹄声和着喧嚣的呼号声。维丹被众人簇拥着进入王庭大帐。
此番秋狩,维丹王子和雍朝的皇帝谈妥了一份合约,并带回王庭了一份议和的国书。
在国书中,中原皇帝邀约北狄大单于在朝曲草原会晤,设盟议和。以朝曲草原南部为两国交叉地带,通商边市,并给北狄送去粮食万石,布帛棉花数以千计。
乌赫看后大笑道:“这条件挺优厚,看来中原的皇帝这次是下了血本!”
然后他感慨道:“我的弟弟长大了啊,会和敌人谈条件了!”
随即又他脸色一沉,露出关切之色:“不过我听说你这一次在中原差点遭到暗杀,是怎么回事?”
维丹咬了咬唇,发了狠似的道,“那是中原人的内部争斗,想暗杀臣弟栽赃政敌,臣弟就将计就计,以此为条件要挟皇帝,让他们赔偿我们粮棉布帛。如果皇帝不答应,那么绥县,沮县之事就可能在每一座边郡上演!”
“说得好!”乌赫大力拍了拍维丹的肩,“我的弟弟长本事了,会和中原人谈条件了!”
维丹眉心抖了抖,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怯色。
萧暥说过,两王盟会,乌赫必然亲率大军前往,到时主力抽走,王庭兵力空虚,这就是维丹的机会。
维丹的舅舅穆硕是西墨部首领,麾下五万奔狼铁骑正可乘隙而入,拿下王庭!
之后维丹宣布乌赫当年秋狩暗害阿迦罗之事,并继任单于大位,和中原修好。
这是维丹唯一的活路。拿下王庭,夺取单于之位!
但此刻面对乌赫紧盯的目光,维丹心虚发怵,赶紧道:“臣弟哪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多亏左大都尉在绥县打出了威风。”
“绥县他是打赢了,但那是将功抵过。”乌赫瞥了眼赫连因,阴声道:“左大都尉,你说是不是?”
赫连因赶紧道,“陇上之败丢盔弃甲,全靠大单于不罪,让我有机会将功抵过。大单于英明盖世……”
“行了行了。”乌赫摆摆手,“中原人的滑头不要学。”
然后他拿起那份国书,狐疑地眯起眼睛:“两王会晤,共议盟约?中原皇帝想见本单于?”
赫连因刚想说什么,被乌赫阻止了,他看向一直沉默地立于帐中的瞿钢,“右大都尉最清楚中原的情况,你怎么看?”
瞿钢自投靠北狄后,就被乌赫封为了右大都尉,与赫连因平级。
瞿钢不假思索道:“中原人诡计多端,大单于不要去赴约!”
“哈哈哈!”乌赫大笑,“本单于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中原人的粮米布帛,既然送上门来,本单于还是要拿!”
“中原皇帝不是想见本单于吗?好,告诉他,本单于会去赴会,但会盟的地点要改一改。”
“朝曲草场太随意了,两国盟约乃神圣之事,当然要在我草原之圣地。”
赫连因愕然道:“大单于是说驰狼谷?”
驰狼谷,北狄语称为沙依克尔西,因为谷中沟壑纵横怪石林立,风吹过岩石的缝隙,发出尖利的凄鸣似虎啸狼嗥,所以得名。
驰狼谷深入北狄腹地,离北狄王庭只剩下不到百里,乌赫把会盟地点定在了这里。
换言之,中原皇帝若要赴约,就要深入北狄腹地。
乌赫得意地倒满了一杯马奶酒,“赫连因你说,如果本单于扣留了一个中原的皇帝,能换多少财货人口?”
***
宣政殿
“驰狼谷深入北狄腹地,乌赫此举别有用心!”
“即使要和谈,互派议和大臣即可,陛下何必亲往,陛下万金之躯,不能涉险!”
众臣纷纷苦劝道。
“朕亲下国书邀乌赫会盟,金口玉言哪有收回的道理。”皇帝从容道:“既然要深入敌境,朕自会率大军护驾,若乌赫有和谈诚意,便是两国和谈,若他没有和谈诚意,便是御驾亲征!”
***
甘泉宫
阁外已是寒风呼啸的深秋,阁内温暖如春。
萧暥怀里抱着暖炉,抬手在舆图西北方北狄王庭的位置搁上一块菱粉糕。早晚要吃掉!
江浔立即看出了他的心思:“将军是想乘这个机会扫平王庭?”
北狄王庭深入草原腹地,如果要攻伐,就需穿越草原。如今乌赫自己将盟会地点定在了王庭旁,真是求之不得。
萧暥眼角微微一勾,乌赫想要请君入瓮,实则是引狼入室,等等,不对,谁是狼?
“不可,这太冒险了,天子的安危怎么办?”上官朗蹙眉道。
萧暥道:“陈英将亲率五万羽林新军随行护驾,还有……”以皇帝的秘术修为,全天下都没有个人能困住他。
“本将也会随驾前往北狄。”萧暥道。
第399章 护驾
腊月初一,北狄王庭回书到,两国相约盟会时间定于次年二月开春之后。在此之前,两国弥兵,北狄部落将不再对边郡展开劫掠。
这一个月里,边境安宁,朝中却暗流涌动。
内廷建立,外朝被架空。江浔、颜翊、上官朗等青年才俊组成的中朝逐渐左右了国家的决策,朝廷一改往日暮气沉沉的局面,气象为之焕然一新。
除此以外,皇帝的办公地点也从大梁宫搬迁到了甘泉宫。天气逐渐入冬,而萧暥畏寒。
甘泉宫有温泉,四季如春。还有吃不完的甘果蜜饯松子核桃,正好窝冬。
午后,某狐狸吃撑了,靠在窗边喝着消食的山楂茶,晒着太阳。
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做菜,而且手艺极好。
这段时期也是他和皇帝难得的和睦相处的日子,自从秋狩那次昏迷之后,皇帝在□□上也有所克制,虽然欲求依旧旺盛,但会顾及他的体力。
萧暥没有让武帝知道他中过噬心咒,这是他的弱点和软肋,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每每体力不支或心口隐痛,他便推说为国征战半生落下一身伤病,临老不能解甲归田,却还要侍驾君前,说的时候目光还带着点哀,搞得皇帝每回都无言以对。
便吻得他喘不过气,再也说不出恼人的话。
他仗着比皇帝大几岁,倚老卖老起来就没完没了。还很擅长败兴,但结果都不尽人意,让皇帝恨不得把他压在被褥间,让他再兴不起风浪。
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厉害,尽量不在某个方面招惹皇帝,无聊的时候他会找江浔他们玩六博,博注一般是一把小松子。
其实武帝给了他很多奇珍异宝当解闷的玩器,他像屯小松子一样屯着,将来充做军费。羽林军如今是他的了,他很护着。
腊月三十,除夕夜。
除夕宫宴原本是皇室家宴,但魏氏皇族寥落,武帝也就和皇后相敬如宾地吃了一顿饭后,就蹬车冒雪去了行宫。
天空霰雪纷纷,皇帝给萧暥裹上了厚实的貂裘,带他登上巍峨的都阙台。
这是皇帝新修的望楼,高百余尺,登台如临云端,整个大梁城尽收眼底,放眼望去,朱雀大街两侧华灯璀璨,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喧涌,烟火如流。
十年乱世狼烟之后,一幅繁华锦绣的盛世卷轴在他面前缓缓铺开。
萧暥凭栏默立,不知在想什么,夜风拂起他耳后几缕发丝飘洒,高台风大,皇帝把他揽入怀里,侧头轻啄着他的脸颊,漫天烟火映在那双流光宛转的眼眸里,仿佛万千星河遥落,皇帝托起他的下颌,吻着那双眼,情到浓处,正想说一句朕心悦你。
萧暥忽然轻道:“陛下还记得当年,臣说过要带陛下去看灯?”
武帝一时愣住了,想到两人如今复杂的关系,心中五味杂陈……
片刻后,圣驾沿着朱雀大街驶向繁华的东市观灯与民同乐。
萧暥掀起车帘,道路两边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
当夜,朔风呼啸,大帐中,瞿钢目光森然地擦着剑。
还有一个月就是盟会的时间了。
那一夜,幽暗的灯光下,薛潜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烈火焚烧后狰狞的面孔。
桌案上放着一份诏书,任命他为此番会盟的议和大臣,年后随驾一同前往北狄。
***
圣驾于开春大朝之后启程,浩浩荡荡往西北而去,于二十天后抵达驰狼谷附近,大军驻扎于刚氐河谷。
二月早春,江南夹岸的细柳已经抽出了新芽,但朔北依旧风卷乱雪,纷纷飞扬。
御帐里搁了三个炭盆,火烧得很暖。
因为纪夫子的劝告,萧暥需要修养,加上北狄草原风雪严寒,他又时常病恹恹的气色苍白,所以皇帝克制了很多天,直到了会盟前夜,才餍足地饱食了一顿。
约摸到了丑初,萧暥悄然推开皇帝压着的手臂,抬起双膝缓慢退出身来,探手去够薄衫。
可是里衫被皇帝压住了,萧暥扯了扯就放弃了,干脆也不着了,拽起垂在屏风上的冕袍随手一展,绣着日月星辰的宽大袍服仿佛张开的纯黑羽翼般滑落在他颀长如玉的身躯上。
他一手按住衣襟,一手快速将长发捋至颈后,然后匆匆束了根腰带,一闪身便出了王帐。
王帐外,大雪初霁,月光照在雪地上。他穿着垂地的冕袍,无声踏过。
营地后有一片桦树林,夜风吹来,月光下雪沫簌簌飘落。林间时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
夜静得离奇。萧暥没有提灯,一身纯黑的冕袍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了树影斑驳的林间默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
“薛司空,久等了。”他淡淡道。
薛潜转过头看向他,僵硬的假面上流露出了错愕至扭曲的神情。
……
和薛潜会面后,萧暥悄无声息地潜回王帐。
已到鸡鸣时分,他坐在镜前,在烛火下拿起梳子,梳理被风雪拂乱的长发,接着就落入一个暖热的怀抱。
“朕的衣裳合身么?”皇帝从身后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头,轻嗅着他发间若有若无的如兰浅香,温热的气息拂到他颈间,取下了他手中的梳子,“手那么冷,去哪里了?”
“难得穿一回冕袍,当然要召见臣工了。”萧暥似真似假道。
“你若喜欢,可以天天穿。”皇帝托起一捧青丝,齿梳穿过顺滑如流墨般的长发,细细梳理,“明天的盟会你就不要去了。”
萧暥诧然抬头看向镜子,问:“为何?”
镜中,皇帝深垂的眸子沉静如渊。乌赫居心叵测,他如何不知道?
“明早,钟逾就会率军赶到,护送你回陇上。”
萧暥挑眉道:“陛下以为乌赫有诈?”
皇帝笃定道:“有没有诈,去了才知道。”
“那陛下的安危怎么办?”
“你无恙,朕即无恙。”
密集的梳齿穿过缕缕青丝,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皇帝沉声道,“古人结发同心,以梳为礼,青丝偕老,白发齐眉。朕深慕之。”
“朕愿余生日日为你梳发,只期你和乐安好,不要再染刀光剑影。”
闻言萧暥心中轻诧,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正想轻轻回握一下皇帝的手。
皇帝却忽然松开了他,转身走到御案前提笔破指,一滴鲜血染红了笔尖。
“陛下?”
萧暥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右肩的衣衫就被轻轻挑开,纯黑的冕袍滑落肩头,露出流畅的肩线。
他坐在镜前,乌黑的长发披散满背,皇帝一手轻扶着他的弦腰,专注地俯身贴近,冰凉的笔尖轻柔如羽,拨开乌黑的发丝,落到皎洁如玉的肌肤上。
萧暥只觉得右肩丝丝入扣的凉意带着轻微的痒感,激起肌肤一阵细细的战栗。
作画中的皇帝,庄凝而寂定,仿佛把所有热切的愿望都藏进乌黑如潭的眼眸里。
片刻后,一朵绚丽明艳的靡荼花就绽开在他雪白的肩头。
朦胧的灯光下,嫣红的花朵映着皎白如雪的肌肤,皇帝凝视片刻,手隔空轻抚着那花朵,“此靡荼花乃秘术所结,即使你远在千里之外,朕也能知道你是否安好。”
靡荼花开,人即安好。
说罢提笔在自己掌心里也画了同样的一朵花。
片刻后,帐外传来陈英的声音,“陛下,辰时已至,末将恭请陛下启程。”
“知道了。”武帝道,“曾……”
皇帝正要传唤曾贤,
“臣替陛下更衣罢。”萧暥说着拿起挂在屏风上的中衣。
皇帝随即展开双臂,任由他贴近。目光逐渐热切地追随着他的指端。
萧暥低垂着纤长的眼睫,仔细地替皇帝整理衣袍,系好衣带。他的指腹微凉,隔着汗湿的中衣,触及皇帝宽厚温热的胸膛,沿着健硕的肌肉线条,刚碰到腰间就被皇帝紧紧搂进了怀里,被吻到眼尾微湿气息不稳时,萧暥抵住皇帝的胸膛,道:“臣给陛下抚琴一曲罢?”
皇帝一诧,虽说萧暥的身份是琴师,但将军铁马金戈,皇帝没想到,他还真的会抚琴?
片刻后,萧暥坐在琴案前,修长的手指按在铮铮琴弦上。
琴声起初悠扬如风过长林,渐渐的,弦音由静到动,从低沉变得高昂,仿佛十丈冰原上万骑崩腾,卷起雪尘飞扬,西风烈,战马疾催。
王帐外,风雪中,大军持戟执戈,整装待发。
***
辰初,单于王庭
赫连因顶风冒雪地大步踏入王帐,“大单于,中原人诡计多端,此次盟会大单于不能去!”
“赫连因,本单于知道你忠心,这样吧……”乌赫一手重重搭在赫连因肩上,眼中深藏着狼一样的光芒,“给你一万铁骑,你替本单于去!”
闻言维丹的心猛地揪起。他没有想到乌赫临时竟然会来了这么一手!
“怎么了,我的弟弟脸色那么难看?”
乌赫一步步向维丹走去,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
离王庭十五里处有一片山梁,山梁上积雪皑皑。
穆硕在雪地里搓了搓冻红的手,正解下皮囊,想喝一口马奶酒暖暖身子。
“首领,快看!”
一名奔狼卫站在山梁上遥指着下方叫道。
穆硕快步走上山梁,放眼望去,就见风雪中烟尘卷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骁狼精骑开出王庭,往驰狼谷方向去了。
王庭驻扎六万骁狼卫精锐,此番会盟,即使乌赫只抽调出一半,此刻王庭余下的兵力也已不足三万。
“首领,有烟升起!”
果然!
穆硕心中一喜,这是他和维丹事先约好的信号,王庭空虚!
“车胡儿,你率一万奔狼,扼住弋阳山口,切断乌赫归路!”
“是!”
“其余众人随我杀!”
埋伏于山梁上的西墨部主力如同潮水般涌向王庭。
***
驰狼谷,盟会大帐
赫连因率军抵达时,已是辰时三刻。
他大步进帐,抚胸以礼粗声道:“大单于染恙,令末将代为参与盟会。”
武帝尚未及表态,薛潜便踱上前沉声道:“北狄人如此背信弃义,无视盟约,来人,拿下!”
他话音刚落,赫连因弯刀锵然出鞘,亮起一道锋利的弧光。
“护驾!”江浔一声清喝,数十名金吾卫立即将皇帝团团围住,长剑如林。
大帐中刀光亮起,鲜血激溅。
“杀!”
赫连因手下的骁狼勇士和皇帝的金吾卫顿时陷入混战。
江浔一剑挑开一名北狄士兵,
怒视薛潜:“陛下尚未发话,薛司空你这是何意!?”
***
不久前的雪夜。
林间静地瘆人,只有风吹碎雪簌簌从枝头摇落的声响。
萧暥一身纯黑的冕袍静立于月色下,流光逼人的双眸看向他,竟有几分如帝王般威仪。
薛潜一时惊地失了声,“你……你是……琴师?”
“薛司空,这些日子你我的处境都不怎么如意。”萧暥道,
薛潜明白他说的‘不怎么如意’是指什么。
何止是不如意,简直糟糕透顶!
十月,皇帝打压了盛京系一帮老臣,纷纷贬官去职,十一月又建立内廷,架空外朝。薛潜等老臣被排除在朝政之外。
薛潜不是柳徽,他有野心和权力欲,当然不甘心一辈子作壁上观。
他也看出来了,当今皇帝不是先帝,不可能任人摆布。相反,皇帝独断专行,视臣子如鹰犬,完全不是他能掌控的。
“我受困禁中,司空失意朝上。”萧暥静静看了薛潜一眼。
薛潜掩不住满目憋郁。
“如今圣驾出塞,我让瞿钢他们潜入北狄,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萧暥道。
薛潜闻言心中猛震,没错,想要改变这个局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了皇帝。
“陛下远在塞外,何不抓住机会搏一把?”琴师趿着鞋走在雪地里,露出比雪还要光洁的脚踝。
薛潜像是被蛊惑了般,不禁地问道,“如何抓住机会?”
***
“拿下皇帝者,赏千金!”赫连因大叫一声,无数北狄士兵如猛兽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砍来。
此刻帐内已是杀声一片,皇帝却面沉似水恍若不闻。
“陛下小心!”
一支羽箭带着尖利的啸声迎面且来,在离开鼻尖只剩寸余之处被皇帝只手截住。
江浔惊得脸色煞白,皇帝却只稍微皱了皱眉,指尖拨过箭簇上画的眼睛图案,饶有趣味道,“哦?摄魂箭?”他看向薛潜:“你还会用秘术?”
薛潜还来不及反应,皇帝的指尖仅在箭镞上轻轻一弹,那摄魂箭竟自调转方向,带着凄厉的尖啸倒飞而去。
噗地一声正中薛潜眼窝。
薛潜只觉得眼前热辣辣地一烫,猩红的鲜血布满视线。
在他最后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如狼似虎的北狄士兵闯进大帐,挥舞弯刀向前涌去……
他倒地时扭曲地笑了,被无数胡靴踏过。
“勇士们,杀!”赫连因大叫道,“大单于说了,俘虏皇帝者封当户!”
皇帝身边只有不到一千的金吾卫,江浔一边奋力杀敌一边喝道,“羽林军何在!”
没有回音。
皇帝心中冷冷一沉。
此番出塞的五万羽林是归陈英统辖的,陈英是萧暥旧部。也就是说,萧暥调走了羽林军!
他竟然和薛潜勾结吗?
这其实也不难猜到,此番薛潜出任议和大臣就是萧暥推荐的!
当初萧暥给的理由是议和大臣需要德高望重的老臣才能服众,而柳尚书等皆免官停职,如今朝中老臣只有薛潜薛司空。
加上皇帝向来倚重薛潜办事,所以当即就准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山谷中已是血光四溅,黑压压的北狄士兵前赴后继地涌来……
***
山坡上,萧暥深入草原腹地,率军疾行。
无垠的草原辽阔起伏,仿佛漫边无际。纵马疾驰小半个时辰后,萧暥眉间额角已渗出虚汗。
他体弱,骑马颇为勉强,所以也没有穿沉重的铠甲,而是一套轻便的猎装。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谷上忽然烟尘扬起。一支穿着皮甲的劲装人马正向他们疾驰而来。远远看去,清一色北狄人的装束。
“主公,有敌情!”陈英拔剑出鞘警觉道,正要调转马头。
“不急。”萧暥勒住马缰,举目望去。
那支队已经驰近了,伍约摸六十余人,为首的青年容貌清俊,一袭束身皮甲英姿飒爽,“主公!”
萧暥一愣,竟是一年未见的云越!
这一年多来,云越在青帝城草庐等不到萧暥,到了九月,却等来了萧暥被皇帝下狱的传闻。
他心急如焚,想去京城设法营救萧暥出来。但却被程牧以主公的军令阻止了。
在和程牧商议之后,云越也清楚,就算他到了京城,手中无兵无将亦无权,根本没有能力营救萧暥。
而驻扎蜀中的程牧部,要防备西南蛮夷,也不能擅动,且人数不过一万,如果想要开赴京城救人,刚出蜀中就被截了去路。
且萧暥留有严令,驻扎蜀中之军队不能动,因为蜀中一旦有失,江南的西南门户大开。
他们不能违抗萧暥的命令。只能暗中联系玄门,设法救人。但到十月初,萧暥忽然没了消息。这让云越一下子丢了魂般不知所措。他不由想萧暥是不是被皇帝转移到其他监狱,他会不会受刑?天气渐冷,他的身体还好吗?甚至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云越每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过得煎熬。
直到一个月前,云越探听到陈英率羽林护送天子前往驰狼谷参与会盟的消息。
他大喜过望,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竟然把五万羽林军都交给了陈英指挥!
云越立即动身前往驰狼谷。青帝城在蜀中,离开北狄草原不算太远。
但是穿越北狄草原,他不能带军前行,否则太过显眼。还没到达驰狼谷,就要遭遇北狄军队的截击。
所以他们一行六十多人的队伍,扮做牧民的模样,穿着胡服。云越又会说北狄胡语,好几次遇到北狄游骑探马,都被他糊弄过去了。
时隔一年重逢,云越激动地恨不能紧紧抱住萧暥,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只可惜这是在战场。
云越只能长话短说:“主公,我刚才途径驰狼谷,看到那里黑压压好多北狄军队,是出了什么事?”
陈英闻言心中一沉,不由问道,“主公,真不去救驾?”
(本章被审删除几百字段落,导致部分剧情不连贯,字数不足也无法提交,这里做个简单的说明,也好补全字数,还望小可爱们理解。)
第400章 相守
“勇士们,杀!夺下王庭!”
无数奔狼铁骑如潮水般冲入单于王庭。但迎接他们的是密集如飞蝗的箭雨!
“当心,有埋伏!”穆硕勒马大叫一声,但是五万奔狼骑已经一头扎入了王庭里。
一时间箭如雨下,人仰马翻。
王庭卫队主力从四面八方涌出,乌赫坐镇中央,大喝道:“穆硕逆贼,还不下马投降,饶你全尸!”
原来,从一开始,维丹带来中原皇帝想要会盟和谈的消息时,乌赫就暗中召见了瞿钢。
瞿钢是降将,对中原的情况比较熟悉。
瞿钢道:“末将以为,中原皇帝确实和维丹达成了盟约,但达成盟约的内容,怕不是大单于在国书上看到的那样。”
“我若猜的不错,维丹和皇帝约定的是利用两王会盟,将大单于及骁狼卫主力调出王庭,这样穆硕和维丹就有了乘虚而入夺下王庭的机会。事成之后,中原皇帝扶立维丹为大单于,维丹则和中原修好,纳贡称臣,甚至维丹很可能已经投靠中原皇帝了。”
“可恨!”乌赫狠狠锉了锉后槽牙,“本单于该如何收拾这两个叛贼?”
“中原人有句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单于何不将计就计?”
“你是说本单于佯装赴会,实则埋伏大军于王庭,张开口袋,等着他穆硕来!”
瞿钢点头,“不但如此,大单于还可以乘此机会擒住中原皇帝!”
乌赫眼睛一亮,“当真?”
随即他又狐疑地摇头:“中原皇帝远来草原,肯定带大军随行护驾,想掳皇帝没那么容易吧?”
“此番率军的将领陈英是锐士营老将,我恰好认识。”瞿钢眼中幽光一闪,“我可以策反他。”
乌赫心念一动,“大都尉有几成把握?”
“皇帝裁撤锐士营,将主帅下狱,锐士营上下无不怨愤不平。”瞿钢目光深狠,“我有九成把握策反陈英!”
“但本单于还是不解。”乌赫隆起眉头,“陈英既是锐士营老将,皇帝怎会任用他作为自己亲军统帅?”
“皇帝会,因为他太自信了。”瞿钢道,“他自认为能驾驭陈英。”
“而且自从前番羽林军被山匪袭击败北后,皇帝也需要老将来训练新军。”
乌赫点头:“本单于还有一个问题,你真的那么恨你们的皇帝吗?恨不得我抓到他?”
瞿钢道:“我有多敬仰我的主帅,就有多恨那个将他下狱的皇帝!”
***
北狄王庭
穆硕狠狠一咬牙,知道事到如今,只有拼个鱼死网破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了!
“勇士们,跟我冲!”他扬起弯刀大喝道。
无数奔狼卫像落网的困兽般狠狠撞向四周的王庭卫队。力图在包围圈上撕出一道口子来!
顿时王庭里刀光激起,鲜血飞溅。
就在刚才穆硕他们埋伏的山梁上,萧暥静静驻马风雪中,身后默然矗立五万羽林铁骑。
他们身着精甲,出鞘的刀剑在风雪中射出冰冷的寒芒,凝重的杀气在初春的雪原上弥漫。
云越悄悄看向萧暥,朔风中他薄唇紧绷成一线,双眸流光逼人,看得人顿时气都透不过来。
矗立于千军万马前的主公,耀眼得让人炫目,但云越却注意到他面色清寒,微微失血的唇在风雪中冻得发白,一身轻薄的猎装脊背处却隐约被虚汗透湿的印记,不禁暗暗担心起他的伤病。
山下的激战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渐渐的,张开的罗网已经千疮百孔,而网中的困兽也已经疲惫不堪。
差不多了。
萧暥铿然拔出长剑,静静往前一指。
顷刻间五万羽林精锐如决堤的潮水般,从山坡上呼啸而下,冲向北狄王庭。
王庭里,包围圈终于缩到了最小,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乌赫在乱军中终于砍杀了穆硕,正要举起穆硕的头颅以喝退众人,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滚滚的马蹄声,仿佛天边响起的闷雷。
他猛地抬头望去,就见皑皑雪原上,一支庞大的骑兵如同洪流般倾泻而来,万马奔腾,如排山倒海般激起雪尘滚滚。
风雪中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是哪来的骑兵?
“报、大单于。是中原人、杀过来了!”
什么?中原人!
乌赫骇然!怎么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一把揪住那士兵,“再说一遍!”
“是,是羽林军!”
此时,汪洋般的铁骑由远及近,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精良的铠甲,锃亮的刀剑!他们狂飙突进,势不可挡。北狄士兵来不及反应,雪亮的剑光已经落下,血色激溅。
这一战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乌赫被生擒。 北狄王庭主力被歼灭。而穆硕的奔狼骑也在与王庭主力的激战中近乎全军覆没。
拿下王庭后,萧暥马不停蹄拨转缰绳,“陈英,你率军驻守王庭,云越,随我去弋阳山谷!”
陈英道:“主公可是去救驾?”
“我去截击赫连因和穆硕余部,至于圣驾。”他一扬马鞭,战马撒开四蹄,
“自有人去救!”
清越的声音被北风吹得悠长。
***
此刻驰狼谷里大雪漫天,朔风穿过山谷发出凄厉的呼嚎。
江浔所率的金吾卫已战至浑身浴血,但是众寡悬殊,他们慢慢地被挤压在山谷中方寸之地,被四周乌泱泱的北狄士兵包围了。
士兵们的脸上渐渐露出绝望之色,只有皇帝依旧从容不迫。
转眼间,赫连因手下的骁狼卫已经快要冲到了武帝近前。
“个子最高的就是皇帝!拿下他!”赫连因长刀一指,嘶吼道。
“谁敢上前!”江浔奋力格开一名狼卫。
“找死!”赫连因跃身,手中弯刀凌空劈下一道新月般的弧光。
江浔举起长剑当空一格,被劲力震得吐出一口血沫。
“住手。”皇帝道。
他忽然拨开江浔走到阵前,用不见喜怒的语调道:“你就是赫连因?”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字,赫连因无来由地心中一阵狂跳。
他咬牙狞笑着回应:“皇帝陛下知道外臣的名字,让外臣受宠若惊。”
“外臣今日来是因为大单于想请陛下就在王庭做客,让我来请陛下。”
“是么。”武帝淡淡道,他的目光里没有温度,仿佛看着一只蝼蚁,“那么,你去给你们的大单于带句话罢。”
说话间他探出两指拈住了薄利的刀刃,微微侧首带着鉴赏般的目光,指端轻轻刮过刀锋流利的弧度,“就说,朕在这里等他。”
赫连因抽刀,竟然却纹丝不动!好大的指劲!
他阴鸷地抬眼看向皇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切仿佛都在皇帝的掌控中。
眼前这个皇帝,一举一动间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矜雅,一颦一顾里都是睥睨天下的威仪天成。那漆黑眼睛如幽檀般深不见底,凝视着他的时候,仿佛能把人心底的欲.望看透。
赫连因嘴角肌肉抽搐着,握紧手中的刀,刀柄的花纹都绞进手掌里,一字一顿道:“陛下的话,外臣记住了。”
“甚好。”皇帝优雅地一笑,轻飘飘收回手。
赫连因竟因为抽刀的惯性,倒退了几步。
他自觉失了颜面,狠戾道:“但是陛下这话,还是亲自跟大单于说吧!”
说罢挥刀一指,“勇士们,杀!”
一众如狼似虎的骁狼卫如洪水般涌上前,江浔正要率一众金吾卫拼死护驾,就在这时,谷中隐隐传来了滚滚闷雷声。
赫连因心中猛沉,他太熟悉那种声音了,那是无数马蹄踏过大地的震响。
他惊回首望去,就见瞿钢率数千锐士从斜后方掩杀而来。
“瞿钢,你果然是诈降!”赫连因切齿道。
瞿钢冷道:“赫连因,王庭已被拿下,你已是丧家之犬,还不投降!”
赫连因心中猛震。 王庭失守了?
但他现在没有工夫辨别这条消息的真伪,
目前他都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杀出一条血路!
“勇士们,别听他这个叛贼胡说,冲!杀出去!”
数千骁狼卫和瞿钢麾下的锐士混战在一起。
另一边,皇帝已心中了然。
好一个萧暥!来得真是时候!
他把这临危救驾之功给了瞿钢他们!
如此一来,当初瞿钢叛逃北狄,那就不是叛逃,而是受命潜伏诈降。这一波操作是彻底把瞿钢他们和麾下锐士摘地干干净净!
看着眼前混乱的刀光剑影,皇帝明白过来了,萧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北狄谈判,甚至这场盟会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仅如此,为了钓乌赫这条大鱼,他竟然还拿皇帝当诱饵,谁给他的胆子!
武帝知道萧暥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连对皇权少得可怜的那一点尊重都来自于公侯府的教导。他本就是胆大妄为的人。如果不是年幼时被魏淙收养,当乱世洪流席卷天下的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萧暥说得出,也做得到。
这个人即使将他揉碎了吞入肚中,他也能给你兴风作浪,翻江倒海!
想到这里,皇帝又郁愤又懊恼。但郁闷之余却又更加勾起心底暗暗的亢奋和征服欲,恨不能立即把人抓回来,狠狠地收拾一顿!
***
弋阳山口
在经历了一场快战后,萧暥率军击败穆硕余部,并生擒车胡儿。
此时已近正午,萧暥登上山崖,往下望去,只见山口阔广,道路平坦,两侧峭壁陡立,高数十丈的山崖仿佛当空垂下的巨刃。站在山崖上,自山谷中刮来凛冽的朔风卷起乱雪迎面扑来,竟将一片马背上的毡垫掀上半空。
这里是从驰狼谷去往王庭的必经之路。
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风雪中隐隐传来了战马的嘶鸣。
果然,赫连因得知王庭被袭无心再战,拼命杀出一条路来,率军回援王庭。
萧暥站在风雪中,望向谷底黑压压一片逐渐聚拢成一道长龙的北狄军队,缓缓地举起右臂。
等候于山崖上的弓.弩手弓弦张满,密集的箭镞瞄准了狭长的山谷。
就在千钧一发时,赫连因忽然在谷口勒住了马缰。
他警觉地抬头仰望四周地形,随即下马,手抓起一块积雪捻了捻,又在雪地里迅速搜索了片刻,忽然翻身跃上马背,大喝一声,“传令,后对改前队,撤!”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立即想到刚才他们进入峡谷前和穆硕的属下车胡儿在此一战,战后,大雪还来不及完全掩盖战争的痕迹!
没想就这么点蛛丝马迹,便能让赫连因得出这里有伏兵的结论,这个人果然谨慎!
眼看着赫连因率部已经纵马向峡谷已北广袤的平原奔去,数千铁骑顷刻间就要如流沙散去。
云越急道:“主公,追吗?”
萧暥摇头,追不上。
山崖高数十丈,等到他们驰马下山,赫连因早就率队消失在原野上了。
“弓.箭”他沉声道。
云越心中猛震,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微小跃动的目标,简直就像隔空射取一只蚊蝇一般。
这需要多强的臂力,多精准的眼力?
他担忧地看向风雪中萧暥苍白的容色,瘦削的身形。
而且峡谷间风力太大,普通的弓.箭根本不行。
“破甲箭,天狼弓。” 萧暥道。
破甲箭有食指粗,天狼弓则是用龙骨神木打造,硬比铜铁,开弓至少需有五石之力。射程极远,可射月摘星,故而得名。
可是他现在还拉得开那么强的弓吗?云越忧心忡忡看向那清寒料峭的身形,咬了咬薄唇,想说什么,终究没吱声。
萧暥站在山巅,风卷起雪花纷纷扑来,风雪中他弯弓搭箭,随着弓弦绷开如满月,他微微偏首,锋利的箭镞追随着千军万马间那跃动的一点人影缓缓移动。
大雪扑面,他的眉梢鬓角都是乱雪,脸容苍俊,唇色薄如寒冰,脊背线条刚劲峭拔。
但那万军从中的一点人影实在太渺小。
云越注意到风雪中长时间瞄准使得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勾弦的手指勒得生疼,虚汗已经浸透了战袍后背。
机会只有一次!
就在赫连因纵马回头的刹那,萧暥瞳孔间精光乍现,手指轻轻一放,破甲箭如一道长虹贯出,穿越峡谷呼啸而去。
赫连因猛然见眼前一道寒光射来,颈间一凉,一股劲力穿透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坐下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
他翻滚下马背倒在了雪地里,喉间贯穿着一支长箭,尾翼的白翎在风雪中尤自震颤。
见主将倒地,周围的北狄军队顿时做鸟兽散。
此役,王庭主力被歼,乌赫被擒,赫连因、穆硕被杀,大仇已报,后患已除。
从此,中原无忧。
萧暥忽然感到心头一松,浑身的疲惫便如潮水涌了上来,他刚想以巨弓擎地勉力支撑,可冻僵的手中天狼弓已颓然落下。
“主公!”云越一把上前抱住了他。
晶莹的雪花落在他垂落的长睫上,他终是倒在了云越怀里。
***
当天,陈英率军扫荡了北狄残部,到了傍晚,大军驻扎在北狄王庭。
维丹战战兢兢坐在单于王座上,武帝简单地宣布他为将来的大单于后,便快步出帐,问陈英道:“萧暥还没回来?”
陈英躬身道:“末将不知。”
皇帝眉头紧蹙,莫非趁机跑了?
“找!派出羽林,给朕去找!”
“是!”
***
萧暥昏睡了整整三天。
纪夫子搭着腕脉愁眉不展:“风雪严寒,更兼心力尽瘁,以往全凭将军意志支撑,一旦心愿已了,平时被他强压下去的伤病寒毒就一并席卷而来,怕已是药石难医啊。”
“那我带他去青帝城,那里温暖!”云越抹了把眼睛,红着眼眶道。
纪夫子摇头,“萧将军的身体经不起车马颠簸了。”
……
不去青帝城,可以留在草原。 春来雪融,天气和暖,青绿原野上到处都是潺潺溪水。
云越选在一片宁静的湖边搭建了毡帐,种上了花草菜蔬,还养了几头羊,每天让萧暥喝上新鲜的羊奶。
日子平静如流水,萧暥渐渐忘记了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也忘记了那些暗流汹涌的过往。
草原很好,他不想再回京城,不想再回那龙争虎斗之地。
这里虽不比江南烟雨杏花,但也有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乐趣。
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春和景明,湖边波澜不惊。
草原民风豪放,不少青年男女在湖边约会,在湖水间嬉戏,放歌。
在中原,这时正是百花节。
云越在毡房边种的芍药也开了,花团锦簇。
萧暥躺在靠榻上闻着花香,晒着太阳。 三五个孩子围着他,听他讲故事。
他淡望着白云悠悠的蓝天,闲说起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仿佛风一吹,就吹散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 一个孩子问。
“大雁。” 他仰头轻轻道, “回来了。”
“我知道,春来大雁北归!”
“它们是从江南来的吗?”
“也许吧。”
“江南远吗?”
“远。”
“江南有什么?”
“有青青荠麦,灼灼桃花。”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想着,“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十年旧约如梦……
云越喂了马劈了柴浇完菜,一身的汗,在湖边提了桶水,去毡房后冲个澡,换了身清爽的衣裳。
萧暥总是笑话他脸皮薄放不开,草原风俗豪放,不论男女都在湖水里洗浴,以天为穹庐,以地为汤池,还放言,如果换是以往,他就到湖边洗凉水澡,说不定还有热情奔放的草原姑娘看上他。
说得云越脸红心跳,都不敢看他眼神。
茶炉微沸声打断了云越的思绪,他倒了热腾腾的奶茶,配上香甜的糕点,见帐篷边芍药怒放,又忍不住悄悄摘取一支,似不经意般放在盛茶点的漆盘里作为点缀。
以寄春色芳华,以许暗藏情思。
他托着漆盘向湖边走去,心中颇有些忐忑,花还没送出去,两颊已悄然浮上红霞。
也不知道主公看不看得出来?
“哥哥,哥哥……”一个孩子摇着萧暥的手,“故事还没讲完。”
湖畔云霞漫天,他娴静地垂着如羽长睫,湖岸吹来的微风拂动他鬓角的发。
不远处传来青年男女的对歌声……
云越平静地把漆盘放在靠榻边,“哥哥累了,睡着了,你们回去吧。”
他轻声说,像是怕吵到他休息。又将盘子里的糕点分给孩子们。
送走了孩子们,湖边已是斜阳悠悠。
云越静静地在他身边蹲下身,握住他已冰冷的手,低下头,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我在这里,年年陪你看北雁南归。”
***
大帐中,皇帝眼底渗着血丝,用力攥紧拳,仍无可挽回那凄艳的靡荼花在掌中迅速枯萎凋零化烟扬尘。
他指节紧绷经脉凸起,想要拼尽全力抓紧什么。但执掌天下的手,终留不住世间最倾艳的花。
日暮稀薄的夕光下,坐拥四海,君临天下都不过是一时错觉。自始至终,他还是那个宫墙琉瓦下杏花疏影间,追逐着那人脚步的少年。
只是倾尽一生,他都永远追不上那人的脚步了。
风中隐隐回响着铮铮琴音。如号角齐鸣,如铿锵战歌。
一曲绝响,花落人亡。在苍莽无际的草原上,他永守帝国的边陲。
皇帝不知道萧暥归葬何处,便开始南征北战——只要是那人马蹄踏过之处,皆是大雍疆土。
此后十年,大漠南北千里草场全部纳入大雍版图,武帝迁徙百万人戍边。尤其是要求京中田产超过千亩以上的豪强们,统统举家搬到新建的沧州城去。
他喜欢热闹,就让他们都去陪他。让塞北也热热闹闹的犹如京城。
……
三十年后,云越已经两鬓霜华,他依旧住在草原。
没有胡马叩边,没有衣冠南渡。
中原稳固,山河安宁,而他守着他,白头偕老。
此生心愿足矣。
这一世最后,云越终于带他走了,再没有人找得到他, 这是他和那人的秘密。
直到又二十年后,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到来。
那一夜,从来不喝酒的他跟云越喝了一宿,草原的马奶酒浓烈粗犷,而他们都老了。
斯年往事梦魂休。
……
魏瑄沉默地看着。
毡帐中,坐在炉前的老人苍颜皓首,火光照出他深刻的脸容,一双眼睛孤沉寒寂,唯有在提到那人的名字时,那黯淡混浊的眸子里闪出晶莹的光,温暖又明亮。
“我找了他五十年,带我去看看他罢。” 破晓时分,他轻轻请求云越道。
他一生从没有求过什么人。
长夜已尽,清早的曦光洒向春草离离的山坡,照着他孤独伫立的背影,晨风拂起白发如雪乱。
这一世最终,隔着萋萋芳草,他与他白首相聚。
魏瑄心头阵阵抽痛,喉中就像堵着个血块。
有些人爱得沉默,有些人爱得炽烈。魏西陵的爱如江河广阔,而武帝的爱却如燎原的野火,最终焚尽了一切,只留下记忆的灰烬。
如果他将来注定要因爱而疯狂,不如以身为燃料,焚尽这燎天的野火。
发疯或者死?也许贺紫湄阴差阳错地提醒了他。
如果他现在死了,就不会再伤害萧暥了吧?
“阿季,阿季!醒醒!”萧暥握住他的手回头紧张道,“先生,他身上烫得厉害!”
谢映之搭手一把脉,心中暗惊,脉象混乱,血流如沸,魏瑄这是要自爆一身修为了!
“小宇,扶他起来。”谢映之说着一手掀开他的衣衫。
就见光洁的肌肤之下,经脉凸起肌肉抽动,血液宛如汹涌的岩流,局部的皮肤已经被灼焦,裂出暗黑的纹路,仿佛他整个人会随之四分五裂血肉横飞,看得萧暥惊心动魄。
谢映之快速封住魏瑄身上几处大穴,然后手指轻点在他眉心隐现的焰芒处,指尖凝起如冰灵寒雾般的微光。清濡纯净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极力压制着魏瑄体内自爆的玄火。
***
兰溪大营,薄暮时分
“主公,城门都快关了,还要进城啊?” 刘武道,
魏西陵径自向帐门走去,“你不用去,留守营寨。”
“但谢先生让你们避嫌。”
“还有你和那个萧,每次在一起都看着腻歪,容易让人乱想。”
魏西陵脚步一顿,“想什么?”
刘武大咧咧道,“兄弟啊!”
魏西陵冷看了他一眼,掀开帐门。
“主公,我这两天眼皮老是跳。江州不会出什么事吧?”
***
永安城,平阳里。
暮食时分,昏黄的风灯照着墙角花木葳蕤,幽静的庭院里,偶尔有几片落叶从檐上飘落。
曹满在花厅里喝着酒听着小曲,夜风穿堂而过时,带进一缕幽凉沁人的暗香,曹满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他唤道:“孙宝,把门关了。”
他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
他不悦地站起身,走向门口的侍卫,“孙宝,本公跟你说话。”
他用力拍了下侍卫的肩膀,侍卫脑袋忽然诡异地歪到一边,身子一晃直挺挺翻倒在地。
***
瑶华宫
贺紫湄心不在焉侍奉了皇帝晚膳,就点燃了照影香,把皇帝放倒后,自己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衣。刚走出宫门,就被郢青遥一把拦住。
“紫湄,宫门都快下钥了,你要去哪里?”
“阿姐,我大意了。”贺紫湄咬着懊恼道,“魏瑄那小子看出了我身份。”
郢青遥一惊,“他知道你身份了?”
“他若不死,我总归不能放心。”贺紫湄发狠道,说着转身就走,“他们想不到我会折返。”
“站住!”郢青遥道,“寒狱戒备森严,你怎么杀他?”
“用秘术!”
“如果谢先生在呢?”
贺紫湄脚步一顿,她急中生乱,这点倒是没想到。
她秘术修为平平,偷袭也许还能得手,但若谢映之在,那她简直自投罗网。
“但那小子若醒来告诉谢映之我的身份,也是死路一条!”
郢青遥闻言秀眉紧凝,向来果决的她罕见露出矛盾之色:“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一试。”
贺紫湄急道:“阿姐快讲。”
郢青遥轻声附耳。
“阿姐不愧铁鹞卫,手段果然比我多!”贺紫湄喜上眉梢。
郢青遥却叹道,“晋王与你我并无仇怨,不该害他,此番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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