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越狱
寒狱
黑森森的铁窗外升起一轮如勾的弦月。
监舍内,昏黄的烛火照着谢映之清宁寂淡的脸容。
萧暥见他长眉轻蹙,灯光下额角眉梢凝着晶莹的细汗,遂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萧暥托着魏瑄的手臂都酸麻了,只觉得魏瑄背后的衣衫汗湿地就像水里捞起来的,但体温终于渐渐降下来了。
萧暥暗暗松了口气,再看谢映之,就见他容色倦淡,轻轻将魏瑄放倒榻上。
“先生,如何?”萧暥忍不住问。
“晋王暂时无恙,但何时能醒来,尚不知晓。”谢映之抬手替他拽好被褥。
萧暥听他嗓音低哑,知道他刚才耗神过甚,又想起他曾有旧伤更不放心,刚想询问,牢门忽然吱嘎地打开了,陈英进门道,“外头有人想见先生。”
“说是先生故人,有要紧事相见。”
已是入夜时分,这个时候,有什么紧要之事非要相见?
萧暥心中警觉,刚想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英道:“是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
萧暥:算了,算了,看来是红颜知己,他这电灯泡还是别去碍眼了。
谢映之见他蔫了吧唧的,似笑非笑道:“主公豁达豪爽,何愁无相知之人?”
又若有若无看了云越一眼。
后者顿时像受到最大的鼓励,顶着额头的伤,神采奕奕看向萧暥。
谢映之微笑道,“晋王就烦劳主公和云副将照看,我与故人小聚片刻就回。”
***
从寒狱出来,沿着长乐大街行驶一阵,再在人.流熙攘的长乐大街转数个街口就是昌顺坊,这一片有不少茶社和说书听曲的场子,常年丝竹声不绝于耳,喧嚣热闹,是大梁人们闲暇时最喜欢逛的地方之一。
清远茶寮是一处临街的茶社,下棋喝茶听书唱曲,生意向来兴隆,谢映之上楼时,戏台上正在解说着潜龙局,环环相扣的局中局吸引地一众听书客连连叫好,孔雀美人和沈先生容绪先生复杂的三角关系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则让一些女眷以帕洗面,颇为唏嘘真情在权力面前的脆弱和无奈。
谢映之戴着幕篱穿过书场,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仿佛信步穿过一出出世态炎凉,一幕幕众生悲欢。他在袅袅丝竹声中掀开竹帘,就见郢青遥一身温婉大方的襦裙端坐案前,案上一壶茶,一炉香。
她微微欠身道:“为了掩人耳目,找了这么个喧杂之地,还请先生见谅。”
谢映之走到窗前,侧身挑帘淡淡瞥向下方:“夫人是怕被人跟踪?”
郢青遥:“先生曾说过,若有难处,可来找先生。”
谢映之走到桌前洒然坐下,“夫人请说。”
郢青遥双手置于膝头端身侧坐,卸下了一身劲飒男装后,举止间便流出楚楚女儿态,“我本名尹清邈,十五岁于桃花渡习琴练曲,成为一琴乐歌姬,前朝末年生活维艰,族人中又多老者稚童,皆赖我挣彩钱以养活,好在我苦练琴艺,略有薄名,生活还算过得去,后来因招惹权贵,离开江南,辗转各地,恰逢乱世,便习武防身。”
“红颜不输须眉,夫人堪比丈夫。”谢映之道。
“先生谬赞,清邈不敢当。”尹清邈谦道。
她一边挽袖斟茶,一边顺目道:“后来我带族人北上,栖身大梁数载,但因族人贫穷,便有人暗中加入日月教,贩卖禁.药以牟利,事发后这些人在清察司彻查中已被抓获,余下族人胆战心惊怕被牵连,故而北上投奔幽燕之地。”
“为何不找昔日故人?”谢映之颇为遗憾问。
尹清邈眸色一黯,“物是人非。”
谢映之便不再问了,一句物是人非里往往包含太多身不由己,情不由衷。
他道,“所以北宫达扣留了夫人族人,使夫人入宫为妃?”
郢青遥咬了咬唇,“正是。”
“不仅如此,为了给其子北宫皓报仇,他帐中谋士还设计让我去害晋王殿下。”
谢映之道:“晋王所中乃秘术,夫人还会秘术?”
“北宫达的谋士东方冉会使秘术。”尹清邈道,
谢映之记得,当年在含泉山庄地宫里,东方冉藏身之处发现过秘术卷轴,其中确有禁术残卷。
尹清邈道:“东方冉让我冒充玄门弟子调开守卫。”
这也和陈英所报,‘一玄门弟子折回,说是先生还有事要交代晋王’相符。
谢映之心中了然,遂问,“夫人想让我帮你什么?”
郢青遥叹了口气,面色凄然道:“我与晋王并无仇怨,不想加害于他,怎奈我的族人都被北宫达扣为人质。我不得不为了他们的生存而行险。”
谢映之闻言感慨道:“夫人今夜约我一叙,就是为了调开我罢。”
***
晓月初升,正是掌灯时分。一名狱卒拿着火烛走到大门外。正要点亮大门两侧的风灯,忽然嗖地一记风声,似有什么飞虫流石从道旁的墙弄里射.出来,击中了他手中的火烛,滚落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那狱卒提灯四下一照,没人。骂了声哪家的倒霉孩子敢到寒狱的墙头来撒野,简直无法无天。他边骂骂咧咧边走前几步,弯下腰将火烛捡了起来。
火烛沾了春泥,带着凋败的花香,他吹了吹点燃了风灯,走进门前时又想起什么,转身提着风灯不放心地朝街面照了照,夜幕下,四周的巷子里静悄悄的。他暗骂了声见鬼,转头走进了大门。
他沿着廊下边走边一盏盏地点亮风灯。长廊幽暗深邃,他一路走一路用火烛点灯,鼻间始终萦绕着那一缕凋败的花香,如暮春傍晚腐朽成泥的落花,凄迷幽缠的冷香中心绪不知怎的就烦乱起来,弥漫起了无法排遣的烦愁忧怖,他急于点完夜灯赶紧收工,离开这阴郁的地儿,可是放眼望去,眼前长廊竟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喂!你做什么?!”直到一阵断喝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才恍惚回过头来,木然地看到身后数十步外,两名狱卒正拿刀指着他吆喝。
此时他的衣上都是血迹,面目扭曲,一手提着刀,一手正捏着一串血淋淋的牢房钥匙。
他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面前幽黑的甬道里连接传来牢门撞开的哐当巨响,紧接着锁链落地声伴随着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火光下,数十名凶神恶煞般的囚徒手持斧刃开路从他面前冲过,刚才那两名持刀的狱卒还来不及抵抗,刀光亮起,鲜血飞溅。
***
“主公,犯人越狱!”
萧暥一惊,寒狱戒备森严,怎么会让犯人越狱?
“陈英呢?”
“陈司察正在率兵镇压。”
这寒狱里关了数百凶徒,都是大梁最危险的人,如果破笼而出,不远处就是喧嚣的大街,后果不堪设想。
“我去看看。”他正要站起身,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谢映之刚走,偏偏在这个时候有犯人越狱,这也太巧了吧?该不会是为了调虎离山?
不远处就是京兆府。
“云越,你去调兵。”萧暥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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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越前脚刚走不久,
只听哐当一声,牢门被踹开,一张胡子拉渣的脸出现在门口,朝他挥舞了一下明晃晃的大刀:“快走!”
萧暥一愣,灯光黯淡,这厮是把他当同道中人了?
那大胡子见他不动,急了,“愣着做什么?”
萧暥看了眼榻上的魏瑄,“我侄子怎么办?”
“你不能背他?”
萧暥可耻地装娇弱:“我身体不好。”
那大汉看了看他修长的身段,露出鄙夷之色,吼道,“来个伙计!”
萧暥一诧:这厮还挺仗义?
这下他没了借口,只能被群贼裹挟着往牢门外冲。
“壮士,壮士?”
狭长幽暗的通道里,萧暥被闹哄哄的众贼挤得透不过气。
“做什么?”那大汉粗声道。
“能不能换条道,这里太挤了,我侄子吃不消。”
“他豆腐做的?”那大汉眼睛一瞪。
萧暥:“孩子脑子不好使。怕撞到墙。”
大汉浓眉隆起,“不能改道,还要去救大首领!”
寒狱的囚徒是严格分等级囚禁的。越是重要的囚徒,就越是戒备森严。
一般狱卒手中的钥匙只能开普通的牢房门。
那大汉逃出牢门后,显然是打听到这里的天字号囚牢里关押的都是重犯,他便以为他们首领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关押在这里,便一路摸了过来。结果却关押了这么两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敢问英雄姓名?也许我知道他看押在哪里?”萧暥问。
那大汉一想也对,这小子关在天字号牢房,看来地位不低,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大首领的名号说出来你可能听过,下山虎蒙伯是也!”
萧暥心道:还真没听过,大梁的江湖帮派他也不熟,这货不会和被他犁了的碧游山庄的豪强蒙仲是兄弟罢?
“我知道他关在哪里,跟我来。”萧暥胡扯道。
萧暥说着就带着众匪七拐八弯,少顷就转到了衙署大堂,和陈英率领的狱卒正好迎面撞上。
陈英看到他显然一愕,怎么片刻工夫,主公被群匪挟持了?
“夺回主公!”他一声令下,狱卒们奋不顾身拔刀冲上前去。
“兄弟们拼了!”那大汉嘶吼一声。
双方激烈地混战在一起。
激战中那大汉一刀格开一名狱卒,怒道,“小子,你骗我们!”
“杀了他侄子!”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魏瑄早就不知去向,而背着他那个汉子已被放倒在地。
那个刚才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此刻哪还有半点弱态。
萧暥一剑挑落一个匪寇后,旋身后仰,柔韧的腰线荡起一道惊人的弧度,矫若惊燕游龙,反手一剑,格住那大汉凌空劈来的一刀。
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萧暥忽觉得腰间一凉,刚才被魏瑄扯坏了的衣袍却禁不住大幅的动作裂开了一截。
衙署幽暗的灯光下,柔韧的腰身,修窄的胯骨都纤毫毕露。
泥煤的容绪,做的衣服那么不结实!
众人登时都看傻了,一群大老爷们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腰身能如此白皙如此柔韧。
乘着群匪这一愣神之机,萧暥不去管裂开的衣衫,长剑如虹掼出,便锁住了那匪首的咽喉,森寒的剑光映进一双隽妙的眼中,“谁敢再动!”
擒贼先擒王,眼看匪首被抓,群匪一时乱了阵脚。
萧暥正要令他们放下武器。就在这时,空中又是嗖地一声,一道利风从斜前方射来,角度刁钻,犹如飞蝗流石击中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冒出血泡,沉重的身躯便软塌塌地倒落了。
萧暥心中一沉,要遭了!
“给领头的报仇!”
果然群匪顿时激愤,杀红眼般蜂拥而上,和陈英手下的狱卒们冲撞在一起,霎时间刀光纷乱。
激战中,萧暥一剑荡开一名匪寇,百忙中还在想刚才蹊跷的飞石。
这应该不是官兵所为,莫非有人埋伏在暗中?杀死匪首制造混乱。目的是让他们陷于混战无暇他顾?
他心中猛地一紧。
阿季!
他霎时往魏瑄藏身的铁力木大案后看去,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如大鸟般从梁上藏身之处掠了下来。
那条黑影一把拽起了昏迷的魏瑄,抽出腰间利刃。
寒光闪过,萧暥头皮一麻。
第402章 失忆
就在刀光掠起的刹那,一支白翎羽箭如流星急火破空而来,穿透了那黑影的眉心,血光溅起,那黑影直挺挺倒下,手中利刃锵然落地。
萧暥猛然回头,就见魏西陵手挽弓.箭,箭无虚发,又是两名匪寇应声倒下。同时他身边的亲卫立即包抄上来,迅速控制住局势,紧接着,云越也带着京兆尹的府兵到了。
很快寒狱的这场动乱被压制了下来。陈英关押囚犯,魏西陵率兵清理现场之际。萧暥把魏瑄扶靠在大案上,自己在旁坐下。整理起零落的衣衫来。
这件春衫延续容老板一贯的风格,也是内外夹层的两件套,极为修身。外层锦缎,里层绢纱蕾丝。
萧暥拈着薄如蝉翼的荷叶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玩意儿太不结实了,先前被魏瑄扯破了不说,后来打架又是雪上加霜,现在跟个乞丐装似的,萧暥左拉右扯一会儿,只觉得遮住了肩膀就漏出肚子,实在不雅。就在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时,一件清爽的衣袍递到他眼前,萧暥抬头一愣,这是给他穿的?
看来魏西陵是打发云越取衣服去了。
他接过来,二话不说赶紧把身上的破衣服脱了。
魏西陵依旧背转身去,也许是怕气氛尴尬,他道:“我检查过袭击阿季的黑衣人,是铁鹞卫。”
“张伍?!”萧暥顿时想起两个月前,铁鹞卫袭击京城那次的漏网之鱼。
那么说今天这次袭击寒狱,是北宫达为了给北宫皓报仇,冲着魏瑄来的?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突然吃痛地“唔”了一声。
“怎么?有伤?”
魏西陵急转身查看,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萧暥右边光洁的胸膛上,一点粉嫩豆蔻旁隐约有道浅浅的牙印儿。
他的脸色霎时如覆冰霜。再看萧暥身上不能蔽体的破衣裳,他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抽动了下,沉默地看了眼旁边昏迷的魏瑄,刚想询问萧暥。
“西陵,帮我,唔……”某狐狸刚才毛手毛脚地解衣裳,长发被雕镂繁复的鎏金搭扣绞住了,痛得嘶了口冷气。
他一脸无辜,巴巴地看着魏西陵。
魏西陵无奈,弯腰探指,正要替他去解。
就在这时,他余光掠见萧暥身后漆黑的大案上,黑幽幽地鳞光一闪。
他瞳孔骤然紧缩,来不及多想,一把揽过萧暥腰身,与此同时幽暗中有什么东西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弹射而起,腥风扑面。
两人就着惯性在大案上一滚,魏西陵长剑出鞘,在空中射.出一道利光。
将那东西干脆地钉死在了墙壁上。竟是一条黑粼粼的蛇。
萧暥躺在大案上,看着那被钉在墙上还在蠕动的黑蛇,气喘吁吁地想起了在北狄草原,他也被臧天大巫操纵这种蛇袭击过。
对方居然还留着这么一手!
可是铁鹞卫怎么也会用北狄人的巫术驯蛇?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近旁一道清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们……?”
他一回头,就见魏瑄愕然看着他们。
“阿季,你醒了?”萧暥惊喜道。
谢映之说不知道魏瑄什么时候醒,他还担心魏瑄脑震荡,会不会变植物人。
魏瑄咬了咬薄唇,看着他们的目光却幽晦复杂。
萧暥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正和魏西陵滚在一起。
魏西陵有力的手还紧揽着他的腰,因为之前打斗过,隔着轻如蝉翼的蕾丝,那雪白的肌肤上沁着一层湿热的薄汗,触之温软细腻,灯光下莹莹仿佛珠光。
狱中幽暗的灯光下,这画面实在太暧昧了。
“你们在……做什么?”魏瑄哑声道。
“头发缠住了!”萧暥立即道,他红着老脸,“西陵,帮我。”
两人同时起身,魏西陵抬指去解。
他侧首垂眸,眼睫贴近那光洁的后背,温热的气息缓缓拂到肌肤上,又酥又痒,激起细细的战栗,如春水涟漪般荡漾开去。
萧暥被弄得坐不稳了。
灯光下肌肤莹润如玉,后背漂亮的线条起伏流畅,精窄的腰身还不安分地轻轻晃动。
这画面映入眼帘,魏瑄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紧接着就撞上了魏西陵沉默的眼神,两人的目光不动声色间在空中对接。
魏西陵不由想起萧暥胸口的牙印,蹙眉问道,“阿季,有件事……”
魏瑄一脸懵然:“请问……公子是谁?”
***
瑶华宫
“什么?他傻了?”贺紫湄挑眉。
郢青遥道:“陛下派曾公公悄悄去寒狱看过,人都不认识了。”
贺紫湄咬着指甲,目光辗转莫测。
郢青遥知道这是她想杀人时的不自觉的小动作,劝道,“紫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威胁不到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果他是装傻呢?”贺紫湄不信道。
郢青遥道:“他受了禁术,不死也要疯,而且谢先生预料到我们今夜要对晋王下手,早有安排,你杀不了他的。搞不好反倒曝露自己。”
***
寒狱里,
魏西陵道,“阿季,我是你皇叔,你不记得了?”
“皇叔?”魏瑄茫然地看着他,又转向萧暥,“那他呢?”
萧暥立即凑过来:“阿季,我是你萧叔。记得吗?”
“你不是。”魏瑄瘪嘴道。
萧暥一喜,“你记得我是谁?”
“我记得。”魏瑄犹豫地抬起手,看着他的目光迷茫中藏着热切,指尖拨过他后腰温软的肌肤。
魏西陵剑眉一蹙,“阿季!”
随即就见萧暥右侧腰身上,雪白的肌肤上伸展出一支含苞欲放的花蕊。
“你是花仙。”魏瑄道,
萧暥:……
魏西陵:“怎么此花又开了?”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疑惑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自暴自弃,泥煤的啊!这狗尾巴花,没想到魏西陵刚才给他解头发时,又出来了!
他赶紧把衣服一卷,胡乱地穿起来。
***
“殿下应该是精神创伤后的应激性失忆。”谢映之细细替魏瑄查看后道。
萧暥听说过,一些士兵在经历了残酷战争后,会产生心理阴影,其中一种表现就是失忆,也许是大脑出于某种自我保护,会忘记那些引起痛苦的记忆。
再想想魏瑄这些年的经历,从撷芳阁蚀火,到千家坊染上石人斑,再到含泉山庄地窟被巨蟒吞过,西征月神庙里黑雾弥漫的祭坛,凶险莫测的溯回地等等,才十几岁的孩子,就经历了那么多,产生了心理压力和阴影可想而知。
萧暥颇为自责,都怪他以前没有时间关心孩子成长。
如今魏瑄若真的忘记了这些痛苦的回忆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萧暥心想着,趁着和北宫达的大战还没到来,该多陪陪孩子。
经历了这一劫,寒狱魏瑄是不能再住了。回宫更是不可,他那个心胸狭隘的皇兄还不知道会如何待他,倒不如暗中将魏瑄转移到将军府,也方便谢映之替他治疗,而且,总没有人能袭击得了将军府吧?
魏西陵认为也可,“有谢先生在,应当可保无失。”
云越也道:“有先生在,晋王殿下就不会再发烧胡咬了吧。”
萧暥一摔,“云越!”
不要乱说嗷!
魏瑄目光似茫然地忽闪了一下,做错事似的低下头去。
萧暥脑壳疼,云越不会已经把先前的事情都告诉魏西陵了吧?
他心中不由发虚。赶借口到饭点了,肚子饿,灰溜溜地上车回府。
回到了府中,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魏瑄住在哪里。
萧暥的意思是干脆跟他一间屋,他把床让出来给孩子,他自己睡靠榻就可以。
云越立即反对:“不可,主公身体虚弱,睡榻上休息不好,而且晋王年纪小,半夜还有磨牙的习惯怎么办?”
打住!打住!萧暥老脸趟不住了,怎么没完没了!
谢映之不动声色道,“我也认为不可,既是隐藏府中,宜不引人注目为好。”
萧暥这倒觉得颇有道理:“先生认为该如何安排?”
谢映之对魏瑄微妙地笑了下,“我尚缺个记事的文书。殿下与我同住如何?”
“不敢打扰先生。”
魏瑄赶紧道,“我住灶房边即可。庖厨更不引人注目。”
云越不等萧暥回答抢道:“那里正好有一间屋子,宽敞的很,我这就去收拾出来。”
***
片刻后,魏瑄就见识到了云越所说的收拾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间屋子已经久无人住了,推门进去便篷起一股霉灰,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连成了片。连灯光都昏暗了几分。
魏瑄把被褥铺盖放下,便找了箕帚打扫。
直到入夜,屋子里才收拾清爽,他才刚想要坐下歇一会儿,这时门嘎吱开了。
“主公正在议事,让我给你送饭。”
云越随即反手关上门,挑剔地四处看了圈,然后拖过魏瑄刚擦干净的胡椅坐下,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行了,别装傻了,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搞什么鬼?”
***
永安城,平阳里
春夜落叶瑟瑟中,一条黑影如鬼魅般从院墙后闪现。
曹满警觉地立即拔出剑,喝道,“你是谁?”
来人精干瘦削,利落地欠身一礼,“末将呼延钺,奉主君之令,前来迎接明公回凉州!”
当夜,永安府令报,一股来历不明的人袭击了平阳里的一处民宅,护卫有数人伤亡。引起不小的骚乱。
魏曦站在永安城楼上,在细雨中,看着一辆马车辚辚驶出城,往西北而去。
“曦哥哥,就让曹满这样跑了吗?”方澈不解地问。
“西陵哥曾答应过曹满,只要他交待出当年真相,就保他当个富家翁,西陵哥一诺千金,如果他不逃跑,西陵哥必定践行诺言,保他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如今是曹满自己跑的。”魏曦的眼中掠过一丝雨夜的寒冽,深深地望向永安城外起伏的远山,“那就生死有命了!”
第403章 角色扮演
魏瑄沉着地走到桌案前,从容不迫地打开食匣端出碗筷,说话的语调却透着一股无所依凭的孤独:“我只想在乱世间寻一处遮风挡雨之处,云副将为何苦苦相逼?”
他单薄怯弱的语调和他过于淡定的神色产生一种诡异的割裂感,云越莫名感到这小子会是个棘手的角色。
魏瑄轻轻拨着碗中的豆子饭,抬眼向他时目光中透着茫然,“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得罪过你?”
“因为你咬了他!”云越切齿道。
“嗯,真香。”魏瑄悄悄舔了舔嘴角。
云越勃然大怒,一把揪起魏瑄。
魏瑄尚比云越矮上寸许,只得微踮起脚尖才能站稳,他指了指桌上,无辜道:“我是说红豆饭好吃。云副将以为我说什么?”
什么?红豆饭?
云越一愣,暗恼地锉了锉后槽牙。
魏瑄侧耳倾听:“云副将,外头有脚步声,兴许有人来了。”
云越不知真假地用力将他往墙上一耸。
魏瑄的肩胛骨重重撞上硬实的墙壁,骨肉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他一声不吭,顽强地忍痛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桌前端起碗,木箸拨弄着碗中的红豆饭,嘴角倔强地悄然勾起,道,“听闻云副将出生书香门第,必知道红豆也叫相思豆。以后我一吃红豆,就会想起他。”
云越忽想起来,当时魏瑄就是衔着萧暥一侧的茱萸舔咬啃吮得嫣红充血,不就是鲜嫩挺立犹如红豆?
他怒不可遏,握拳的手关节咯咯一响,两步上前,但还未动手,魏瑄好像被惊到了,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倒了桌案上的菜肴。
哗啦一下,饭菜翻倒,他乘机一矮身灵活地避过云越的擒拿,乖巧得蹲在地上弯腰捡拾碗筷。
这时门开了。
“云越!”萧暥站在门前,他刚才就不放心云越来送饭,果然……
云越百口莫辩,“主公,这是他自己”
魏瑄显得楚楚可怜,道,“将军,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的。”
萧暥瞧着心疼:“算了,阿季,跟我来。余下的让云越收拾。”
魏瑄乖巧地应了声,临出门前悄悄回头狡黠地看了云越一眼。
***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萧暥不想麻烦徐翁,就直接带魏瑄来到厨房,也好自己露一手做个菜。不料一到厨房魏瑄就轻车熟路地忙开了。
萧暥没想到小魏瑄其他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这做饭的手艺可半点没落下。
片刻后,一锅鲜香可口的菌菇肥羊炖就做好了。两人坐在灶台边就着锅吃。
玄门的菜色大多清淡,萧暥已经好几天没有大口吃肉了,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胡侃。什么他西征蛮夷所向披靡的辉煌战绩,什么得胜回朝时满楼红袖招,不知道收了多少手绢儿。
魏瑄笑着听,悄悄把拆了骨头的炖肉添到他碗里。
酒足饭饱后,萧暥提议打牌。
以往在大学宿舍,舍友晚上吃完饭没事了就会打牌消遣,穿越到古代以后,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打过牌了。听说打牌还能锻炼脑力,
其实他还是有些担心小魏瑄脑袋是不是被云越敲坏了?
因为今晚魏瑄的变化着实有些大。
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西征之后,魏瑄的眼神越来越深邃,总是辗转思索着,显得心事重重,说话也越来越少,或者字斟句酌,每一句话都得辨着味儿听。离他也越来越疏远了。
但今晚魏瑄醒来后,他眼中的幽沉晦暗一扫而空,乌黑如墨的眼睛变得澄明剔透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西征之前那个单纯热忱的少年。
也许魏瑄真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北狄王庭,月神庙,溯回地,所有痛苦的回忆,残酷的战斗都已经成为被遗忘的过去。
不知为何,萧暥觉得若魏瑄真的记不起来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只有卸下那些沉重痛苦的记忆,孩子才能更阳光更自由地成长。
只是他的脑袋……失忆的同时,智商有没有受损?会不会变傻啊?
厨房里有一捆当柴火的竹子,萧暥娴熟地削成了竹片,再刻上简单的符号,就做成了一副扑克牌。
三言两语间,萧暥就把规则讲完了。
魏瑄认真地听完,问道:“将军,输赢有什么奖惩吗?”
萧暥一愣,这他倒是没想过。
魏瑄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试探道:“赢了的人可以问输了的人一个问题,可以么?”
萧暥还以为是什么赌注,当即一口答应。
魏瑄又道:“输的人必须如实回答,否则……”他乌黑的眼睛悄悄瞥了萧暥一眼,“一辈子娶不到姑娘!”
萧暥:靠,这有点狠啊!
但是在侄子面前总不能输了面子吧,就当是玩真心话大冒险了。
萧暥一咬牙答应了,赢你个新手还不容易吗?
事实证明,真不容易。
第一局萧暥就输了。
魏瑄:“你到底多大?”
萧暥脑阔疼,他哪里知道原主多大?
但是又不能骗,骗了娶不到老婆,这就有点严重了。
萧暥如实道:“我也不清楚我多大,反正比你大。”所以,还是你叔嗷!
魏瑄小声咕哝着:“你只比我大几岁……”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奕奕看向萧暥,“我能不能叫你彦昭?”
萧暥:“不行!”
“为什么!”魏瑄委屈。
萧暥倚老卖老:“你皇叔是我兄弟,我也就是你叔。”
“兄弟?”魏瑄困惑道,“一起睡的那种兄弟?”
萧暥太阳穴直抽:“不是,那是夫妻,不对,也不完全是”
他和魏西陵就一起睡过,他还和谢映之睡过。还有阿迦罗也……但那是敌人!
这关系实在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
“叔你怎么了?”魏瑄目光一黯,“睡过的人太多,想不起来了?”
“不是!”萧暥背后汗都要冒出来了,这孩子的好奇心怎么那么强!
好在第二局,他赢了。
萧暥问:“阿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反正他也没想娶姑娘。
他又指了指萧暥,“但我记得你,你是花仙。”
萧暥一摔:略略略!
第三局,还是魏瑄赢。
魏瑄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萧暥一愣,青春期的孩子怎么尽问这些啊?
他早就记不清作为大学生时代的萧宇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了,就算没有,那有没有追星过?
或者说仰慕也算喜欢的话,他看庄武史录的时候,就挺喜欢战神魏西陵的。
穿越过来以后,魏西陵果然是是轩然霞举,兵气凌云,当然还有谢先生,谪仙中人,风华倾世。如果放到现代,这两人完全可以原地出道啊!
不过若说到要当明星,小魏瑄也很有潜质,虽然骨骼初成,但是生得龙章凤姿金相玉质,放在现代也是妥妥的混血美少年。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跑题了,魏瑄见他一直不说话,幽幽问:“很多吗?记不清了?”
萧暥含糊道:“不多,也就几个吧。”
魏瑄悄悄咬了咬嘴角,低头目光幽怨地开始洗牌。
第四局萧暥总算又赢了一把。
萧暥想扳回一局,笑眯眯迂回问:“阿季,你在玄门学习时,有没有遇到温柔的女老师或者喜欢的同学啊?”
魏瑄懵然:“我在玄门学习过?”
萧暥:看来这孩子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我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你。”魏瑄忽然望着萧暥,眼睛里仿佛有星星闪烁,“我喜欢你!”
萧暥被那热忱的目光看得老脸趟不住了,赶紧解释道:“我是男子。男子之间不能说喜欢。”
“那应该说什么?”魏瑄疑惑问。
萧暥心想:兄弟?不对,他是长辈,怎么能跟小魏瑄称兄道弟?
他搜肠刮肚一番后,厚着老脸道:“我是你叔,对长辈应该说敬爱。”
魏瑄目光清亮:“所以该说我爱你!”
萧暥一口老血差点喷在灶台上:这个话题过过过!
第五局萧暥又输了。
不等魏瑄提问,萧暥:“我选择大冒险!”
当然桌游大冒险是有题库的,而且这些题大半都是搞怪整人的,比如‘跳个草裙舞,深情抱墙十秒钟’之类的,或者难度很高的,‘唱青藏高原最后一句,’萧暥想起来就脑阔疼,好在古代没这玩意儿。容易忽悠。
萧暥提议用书房里的书代替。
翻到第几页,就根据第几页的内容做相应的动作,有点像角色扮演。
这阵子他购入不少书,都是中规中矩的学问书。
因为和云渊等人议事通常在书房,而原主的书架本来就没多少书,又被他清理过一波,空荡荡的就显得没文化了。所以萧暥买了些书充门面。
他抽出一本《太学》,一本正经交给魏瑄,道:“就第十页罢。”
魏瑄翻到第十页,愣了下,念道:“李可儿轻摇柳腰,走到牙床前,风情万种地躺在榻上,玉指轻轻一勾,香肩半露……”
“停停停!”这什么玩意儿啊?
萧暥一想到自己要‘轻摆柳腰,半露香肩’头皮都麻了!还不如跳草裙舞了。
“换一本!”他赶紧又抽出一本《士林雅谈》“三十页!”
魏瑄一看之下脸色骤变,念道:“两人在深秋枯黄的草坡上翻滚起伏,发间衣上都沾满了草星子。不远处有成群的牛马在河滩边喝水,在这幕天席地间,牛马嘶鸣声中,那蛮人世子蛮横地一把撕裂萧晏的衣襟,饿虎扑食般压了上去。”
魏瑄一边念,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眼睛里简直要沁出血来。
‘蛮人世子用厚实胸膛牢牢压住萧暥,并扯下布条,力道粗暴地捆住了他的双手。被禁锢使得萧晏非常恼火,他眼尾微微泛红,杀机毕露,“阿伽罗,你敢!”
蛮人世子低头凝视着他,阳光下琥珀色的眸子折射出着野兽般的金色,如同铁塔般魁伟的身躯压得他透不过气,沉甸甸的巨杵涂抹了茶油后精光发亮……野地里,荒草丛中,深沉的古铜色压着莹白的玉色,他们是天生的敌人,必用最原始的方式相互撕扯。’
萧暥吓了一跳:卧槽!这什么书?
他赶紧掠过来一看,书封上写的是士林雅谈,扉页上书:原梦栖山词话。
梦栖山辞话吗?怎么改名士林雅谈了?
原来,前一阵孔雀美人图事件,云越带兵查抄了很多话本铺子。
但士兵们识字的不多,一般一队只有一两个识字的,那么多书看不过来,于是就只看书名,凡是书名里带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通通查抄。于是引得一大批书都开始改名套皮。求生欲是非常得强。
比如何先生的这本梦栖山辞话的西征篇,就有意识地把他的名字去边旁写作萧晏,阿迦罗则大多称呼蛮人世子,这样就算抓到了,也可以推脱,真是非常的狡猾!
萧暥把这两本书全部收起来,准备销毁。不过,一而再地翻车让萧暥谨慎了,这一次他选了一本《说礼》,而且提前翻了翻书。
这本《说礼》很正经,都是记载一些礼仪规范。大不了就是正襟危坐,或者作揖喝茶,总之没有问题了。
萧暥:“六十页!”
魏瑄翻到六十页,顿时脸一红,念道:“昏礼者,下达,纳采,用雁,请期……”
萧暥:不会吧?
当魏瑄念道“合卺却扇”时,萧暥老脸趟不住了:“等等。”合卺酒,那不就是交杯酒吗?却扇礼,不就是却扇完婚吗?
卧槽,他这是什么运气?!
魏瑄抱着书,盈盈看着他,显得楚楚可怜:“叔,你说过什么都能教?”
萧暥一诧,自己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阿季,你想起来了?”
魏瑄疑惑地点了下头,然后又纠结地摇摇头,脸上显出困扰之色。
“算了,算了,不要去想了。”萧暥心软了。
不就是提前指导孩子结婚礼仪吗?也没什么难的。
而且,有道是事不过三。这都第三本书了,再换下去作为长辈的信誉呢?
他一咬牙,就玩一回角色扮演!
“就这个罢!”
“好!我去准备!”魏瑄喜出望外,扑上去抱了他个满怀,然后转身就跑。
萧暥:看把孩子乐的?
他才十几岁啊,这么急着娶媳妇?萧暥忽然感到了压力。你叔我二十好几了还没媳妇呢!
看着魏瑄忙前忙后地布置‘婚房’,容绪送的那些锦缎绣品摆设都让他倒腾出来了。
萧暥:不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吗?有必要那么认真?
魏瑄手脚利落,心又细。才片刻工夫,红烛高照,合欢席,合卺杯、甒醴(甜酒)、脯(肉干)醢(肉酱)齐备,连婚服都有!
萧暥穿桓帝当年赐予他的鸾凤锦袍,魏瑄则穿了一身朱红锦袍,那是容绪送给萧暥的,虽然长了寸余,稍微约一下也能凑合穿。
徐翁见萧暥屋子里大晚上的依旧亮着灯,以为他事务繁忙,遂叩门问是否需要准备宵夜。
萧暥系着朱红发带,穿着红袍开门:“阿翁,没什么正事,也就成个婚。”
徐翁满脸淡定地走开了。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除了团扇,萧暥坚决不拿。
两人对坐于红烛之下,魏瑄忽然认真问:“彦昭,玉璧还在吗?”
什么玉璧?
萧暥反应过来,哦,那个丹书铁券啊!
“当然在!”这是他讨来的保命符!
想当初他还日夜担心将来武帝登基了会找他算账。现在看来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魏瑄既不会找他算账,连登基为帝的心都没有。
但是那枚玉璧萧暥还是珍藏着,他始终记得漫天烟花下,那个眼中有星河流淌的少年。
萧暥取来了玉璧,魏瑄郑重地将它与骨笛一起并排置于案上:
“神明为证,高堂在上,我今日与彦昭结为连理,从此愿守护他一生,实现他的抱负,韶华白首,永不辜负,沧桑陵谷,此心不改。”
这真挚的誓言听得萧暥愣住了,他懵逼道:“阿季?!”
“彦昭,与我一拜神灵,二拜高堂。”魏瑄庄重道。
两人牵着红绸,萧暥心情复杂地和他并肩俯首下拜。总觉得那里不大对啊?
春深月夜,屋外杏花如雪。
红烛下,两人对面而坐,相互交拜,烛光映红了年轻的容颜,魏瑄一脸赤忱的庄重,墨澈的眼中有莹莹火光闪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想到魏瑄这些年又于乱世间漂泊无定,萧暥不由心生怜爱。就算是角色扮演吧,也要认真演完。只要孩子高兴,就值得。
萧暥在自己的酒樽里倒满甜酒,牵着红绳,春深花前月下,和魏瑄对饮了这一樽酒。
礼毕,萧暥看着这案头的肉脯甘果,不能浪费粮食的嗷!
两人一边吃甘果肉脯,一边玩牌直到天明时分。
红烛燃尽,一缕曦光透过屏风照进来,萧暥捏着牌靠在案头睡着了。
今夜一场劫狱,又一场婚礼,他实在太疲倦了,魏瑄轻轻抱起他走到榻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悄悄捋开他鬓边乌发,凝视着那娴静清宁的睡颜,纤长的睫毛如落羽深垂,挺直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唇轻抿着,勾出诱人的弧度,魏瑄静静注视片刻,禁不住双手撑在他肩侧,俯下身去……
就在这时,榻枕间隐隐传来泠泠琴声,如风声竹吟,魏瑄恍然一惊,才想起隔壁莫不是谢映之的居舍?
听曲调隐约是一曲《长亭相送》。这是在暗示送客?
一想到昨晚的成婚,魏瑄心虚地赶紧起身,本来想换掉红袍,终究是舍不得,便乘着清晨院中没人,悄悄掩出房门,一身红袍衣带地穿过廊下,回到自己的屋子。
就在他刚刚回屋,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说话声。
“云副将,今天这么早?”
“嗯,今天主公要去送江寄云北上。”
魏瑄微一蹙眉,随即明白了谢映之的良苦用心。
谢映之莫不是在用琴声提醒他快走?否则他若被云越撞见他一身喜袍在萧暥寝居中,云越这小气鬼不知道会记仇到什么时候,又会使什么招数来报复他。
等等,他转念一想,刚才云越说“送江寄云北上?”
那首曲子是《长亭相送》,也可能是谢映之在提醒萧暥起床。
如果是这样,他便心存侥幸地想,谢映之可能根本不知道昨晚他们的拜堂?
魏瑄在窗前坐立不安地思忖着,又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把自己都要绕晕了,还是没参透谢映之弹这一曲《长亭相送》到底是弹给他听的,还是弹给萧暥听的?
这泠泠琴声里究竟有多少层含义?或者纯粹是他想多了?
这若有若无的用意,让魏瑄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得谢映之这一曲相送仿佛道是无心,却又有意,虚虚实实,不可捉摸。
……
萧暥睡醒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阳光透过花鸟屏风照到床榻上,他蹭了蹭枕头,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江浔容绪启程北上的日子,他原本要去送行的!
萧暥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云越!”
为什么不喊醒他!?
云越道:“主公昨夜大婚,末将不敢搅扰。”
萧暥:……
他这会儿没工夫跟云越解释,赶紧起身洗漱完了,叼了个肉饼就向外疾步。
云越靠着门道,“主公就这样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公要去接亲,容绪先生怕是喜出望外吧?”
靠,忘了,特么的衣服还没换!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要换衣服时,云越道:“谢先生已经替主公去送行了。”
***
大梁城郊
日头高起,护城上水声潺潺,岸边青青柳色,风中有蒙蒙飞絮如雪。
众人望着轻车快马辚辚而去,扬起一路烟尘,此去幽燕千里迢迢,征途莫测。
有时候,使节的出使敌方就如军队的出征,胜负难料,生死不定。
然而,军队出征浩浩荡荡、刀戟林立,使节出使则单枪匹马,全靠唇枪舌剑,若能说服对方,则胜,若不能,则危。
古往今来,被扣留、下狱、乃至于身首异处的使节数不胜数。敌方往往会把无处发泄的怨愤都加注在毫无还击之力的来使身上。
更何况这个沧海横流的乱世里,皇室的权威早就不复存在。
而原本朝议商定的割地赔款也被萧暥推翻了。
萧暥认为,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士浴血而来,哪有拱手送人之理。而赔款则是自损肥敌,亦不可取。
简而言之,萧暥的态度就是寸土不让,寸金不予!
这种强硬的出使态度,使得众人对江浔等人的安危颇为担心。
这里面分为两派。
一派是坐等着看热闹的盛京系。
在他们看来,容绪有盛京王氏的背景。北宫达就算考虑到王氏的立场,也不可能动容绪。但同时,容绪毕竟不是嫡出,又恰好是盛京商会的会首,所以北宫达也会给他点颜色,软禁起来,讹诈一笔钱财倒是有可能的。
毕竟襄州之战和限地令补偿北宫氏旁支,耗费了北宫达不少银钱。就算他实力雄厚,也不能这样挥霍无度。
相比之下,江浔就安危难料了,他出身寒门,没有家族背景,很可能被北宫达扣留下狱。
所以盛京系就坐等着看戏,到时候一旦事发,他们就可以掀起舆潮,言萧暥刻薄吝啬,不舍得土地钱粮,却又要让人替他出使幽燕,最终导致文昌阁之辩的名士,正使江浔被囚下狱,副使盛京商会的会首容绪先生被软禁。
如此一来,一面是不顾个人安危出使幽燕的名士,一面是吝啬土地钱粮,置使节安危于不顾的萧将军。
他们再添油加醋一番,足以引起士林群情激愤,舆论涛涛。
到时候,向来支持萧暥的云渊和中书台也会被波及,如果他们压不下汹汹舆潮,那么就只有盛京系出面安抚人心,顺便重掌朝政之权。
柳徽望着驿外远去的烟尘,不禁踌躇满志起来,压下内心的得意,看向云渊。
云渊一身素雅长袍,立于晨风中,潇潇肃肃,颇有古贤之风。
以云渊为代表的清流就是另一派。
他们忧心忡忡地望着车马远去,心中颇有苍凉慷慨之意。
北宫皓死于襄州,北宫达正是恼恨之时,此时北上,又不予钱财,不许土地,一点好处都不给,虽孤高之气让人敬佩,然安危堪忧。
日色高起,送行的人群缓缓散去,这时人群中不知有谁说了一句,“萧将军怎么没来?”
这句话立即引起议论纷纷。
唐隶率先道:“萧将军这就实在不近人情了,如果不是襄州之战他杀了北宫皓,江府尹和容绪先生何须北上?”
有人立即接道:“北上斡旋本就艰险,割地赔款或许还能有所转圜,萧将军还一毛不拔,这就算了,竟然连送行长亭的表面文章都不做了?”
“他怕不是心虚?”
秦羽重重咳了声,压下一片窃窃私语,道:“彦昭身体抱恙,郊外风寒,是我让他不要来了。”
杨覆道:“是啊,萧将军东征西战,罕有在大梁休息的时候,此番睡得迟一点,诸位也当体谅。”
言外之意,有力气征战的将军,会没力气来送行?
秦羽一噎,看向谢映之,“沈先生……”
谢映之不慌不忙道,“请问诸公,江府尹此番前往是代表萧将军,还是天子?”
杨覆道:“自然是天子。”
谢映之:“那么哪有天子给臣下割地赔款的先例?”
“这……”杨覆一时语塞。
柳徽道:“这是天子赏赐,先生为何要说成是割地赔款?岂不是刻意曲解冒犯天威?且天子赏赐臣下历来有之。”
谢映之道,“天子恩赏,自古有之,但北宫达无功,何来赏赐?”
他看向柳徽,严词道:“柳尚书莫非是指派铁鹞卫潜入京城,挟持天子,血洗仙弈阁是北宫达的功劳?还是指遣北宫皓潜入襄州,掀起战事,是北宫达之功?”
柳徽脸色一僵,面色难堪道:“老夫可没那么说。”
“希望柳尚书不是此意,否则天子连北宫达之辈都要赏赐,那么是鼓励天下诸侯纷纷纵兵犯上,视国家法度为无物吗?”
柳徽冷汗直冒,眼袋不住抽搐,“老……老臣绝无此意啊!”
谢映之毫不理会他,道:“此例一开,今后还有谁尊奉天子,敬畏朝廷呢?”
谢映之转向众人,道:“北宫达无功不赏,乃故而此番江府尹轻车持节,所捍卫的是天家的威仪。而并不是主公吝啬土地钱粮。”
话虽如此,云渊心中尚有隐忧,他道:“轻车持节,此去幽燕,如何周旋,想必先生已有谋划?”
谢映之莞尔,“主公早有化解之策。”
他说罢淡淡掠了一眼柳徽等人:“江府尹和容绪先生此去必安然无恙,诸位请拭目以待。”
“即便如此,将府尹和容绪先生北上出使,萧将军连送行都不来吗?”唐隶道。
谢映之对此人不屑一顾,对众人道:“不瞒诸位,昨夜寒狱发生囚徒越狱之事,现已平息,主公正在整顿寒狱防备,无法分身前来。”
众人闻言顿时骇然,其实昨夜寒狱出事了,他们多多少少听到一点风声,道只听闻闹哄哄的有刀兵声,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并不知晓。
云渊立即道:“沈先生,越狱囚徒可曾都拿获?萧将军没事吧?”
谢映之道:“好在及时察觉,囚徒无一人外逃,主公只是有些劳累,并无大碍。”
***
瑶华宫
“什么?还有囚徒越狱之事?”桓帝从椅子里探起身。
他之前单知道昨夜寒狱出了点骚乱,所以派曾贤以探望晋王为由悄悄去打探了下,曾贤回报,除了晋王大概受了惊吓,有点神志不清外,其他也没探出什么来。搞得皇帝心里老惦记着,没想到竟然是囚徒越狱?萧暥属下的忠犬连个监狱都看管不牢吗?
他掩不住好事之心道,“逃出多少?”
贺紫湄道:“臣妾只是听闻出外购买胭脂的宫女说的,具体情况臣妾就不知了。”
后宫的胭脂水粉是由宫廷内官采办的,但贺紫湄习惯用容绪玉容斋的胭脂,所以会派宫女出宫采办。这样不仅方便和容绪联系,也方便郢青遥随时出宫。
见皇帝脸上露出索然无味之色,贺紫湄道:“晋王就关在寒狱里,他应该知道不少,想他现在也回过神来了,陛下何不以听说寒狱被劫,担心晋王安危为由,招他进宫来问一问?”
***
巳时刚过,陈英就急匆匆派人来报信——皇帝担心晋王安危,欲招他进宫一见。
萧暥心中一紧,皇帝这时候召见,安的是什么心?
但皇帝召见的理由却非常充足,寒狱昨夜被劫,他担心弟弟的安危,欲召进宫一见,完全是情理之中的,如果不召见,对弟弟安危不闻不问,反而显得皇帝薄情。
所以,桓帝这是仅仅想作秀,假装关心一下魏瑄,还是别有用心,这就不好说了。
不进宫,是抗旨不遵,进宫则是安危难测,更何况魏瑄什么都不记得了,宫廷险恶,人心鬼蜮,他将如何应对?
萧暥刚想说,‘我和你一起进宫’,
转念一想,皇帝对他深为忌惮,如果他陪魏瑄进宫,反倒显得他和魏瑄的关系很好,桓帝心胸狭隘,就算这次让魏瑄平安脱险,必然怀恨在心,今后处处针对魏瑄,这种不怀好意的召见也还会更多。他事务繁忙,或者征战在外,总有照顾不及的时候。
他想到了一个人。
魏瑄似乎察觉不到危险,轻松道:“萧将军,皇兄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就进宫去一趟罢。”
第404章
“什么?皇叔来了!”桓帝从长榻里探起身,“快宣!”
随后他起身张开手臂,两名宫女低头上前为他披上冕袍,端正衣冠。
片刻后,魏西陵朝服玉带健步入殿,躬身道:“臣参见陛下。”
“皇叔不必多礼。”桓帝赶紧托住他的手道,“赐座。”
两名小内侍立即取来坐具。
“谢陛下。”魏西陵落座,开门见山便问:“臣听闻陛下召晋王进宫,不知何事?”
“哦,阿季啊。”皇帝这才想起来,随即装出一副忧虑关心之态,“朕听闻寒狱被劫,担忧阿季的安危,故而召进宫一叙。”
他说着朝曾贤招了招手,问:“阿季怎么还没到?”
***
寒狱在大梁城北,从寒狱到宫城要通过玄武大街。
马车辚辚行驶过街道,街旁的酒楼里不知什么人忽然扔下了个爆竹,正落在马车前。
马匹顿时受了惊,撒开四蹄窜入了街边的巷子里一路狂奔,七拐八弯后才停下来。
魏瑄在车厢里颠得头昏眼花,刚刚拉开车帘,就被人用黑布蒙住了眼睛,耸下车去。
如果换成以往,以他敏捷的身手,只要扣住对方手腕,反手一错就能拧断对方的腕骨,可是如今他就像被猛兽咬住的鹿羚般无助地挣扎着,“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让他往前走。
他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能靠听觉和嗅觉来辨别方位。
耳边熙熙攘攘,一开始是热闹的市井,鼻间充斥着酒气油烟和各种混杂难辨的味道,有时是酸臭味,有时是刺鼻的香粉味,耳边有妓子放肆的娇笑,有酒肆老板对小厮的谩骂声,哭喊声,和着琵琶弹唱声。
魏瑄以往混迹市井的时候就听说过,大梁有不少暗场,大概就是指这种地方。杀人绑架再合适不过了。
过了一阵,四周就变得令人窒息的安静。他闻到一股潮闷的霉味,感到自己走入好像一条向下的甬道,阴风扑面,然后他就被绑住双手推进了一座库房。眼罩被摘了下来。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照着蛛网遍布的墙壁。借着这一点萤火般的灯光,魏瑄环顾四周堆积着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闪进一道人影,看身段是个窈窕的女子,脸上蒙着黑纱,冷笑道:“想不到吧,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
正午,大司马府
“阿季没有入宫?”萧暥一惊。
魏西陵点头,“陛下派去接阿季的马车也未曾回宫。”
萧暥心中一沉,他单防着桓帝,所以让魏西陵提前进宫,如果桓帝要为难魏瑄,也好相助。没想到对方竟是在路上动的手。
“我观陛下确实不知情。”魏西陵道。
萧暥也知道不是皇帝,桓帝最多是刁难魏瑄,还用不着绑架。
那绑架者就只有之前潜入寒狱加害魏瑄的铁鹞卫了!
前番潜入京城的铁鹞卫最后漏网两人,也就是说,除了张伍外,还有一个铁鹞卫在逃,此人很可能劫持了阿季!想到这里,萧暥的心顿时揪紧了。
秦羽见他脸色苍白,知道他心中焦急,道,“我立即派军队搜城。”
“不可,这会打草惊蛇。”萧暥道,若逼得对方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对阿季不利。
他想了想,“还是先等谢先生回来,再做商议。”
秦羽这才想起来,清早送别了江浔等人后,谢映之就说去拜访一位友人。
可谢先生怎么也这么久不回来?
***
“想不到吧,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贺紫湄冷笑道。
魏瑄道:“阁下可没有露脸。”
“你也没有跟我说实话。”贺紫湄抬手捏住他的下颌,长长的指甲掐进皮肤,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痕,“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罢?”
魏瑄眉心微蹙了下,问:“你是寒狱的犯人?”
“什么?”贺紫湄挑眉。
“昨天寒狱出了事,所以你是越狱的囚犯?”
“别装傻,小子!”贺紫湄不耐烦地挥手一个耳光甩了下去,“我没时间听你胡扯!”
魏瑄偏脸吐出一口血沫道,“我没装,昨夜我被撞昏了过去,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如果想从我口中问出点什么,大概要失望了。”
“你失忆了?”贺紫湄俯下身,用一双带勾的眼睛盯着他。
烛火下魏瑄墨澈的眼眸里却空无一物,像镜子般倒影出她此时狰狞的神情。
她眉头一蹙,莫非这小子真的什么都忘了?
她曾经听主君说起过,人的意识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刺激后,可能会忘记那些造成深重痛苦的事件。这也可以看做是人潜意识中的某种自保,以免精神崩溃。
所以魏瑄在极乐的尽头和痛苦的深渊徘徊后,他既没发疯也没有死?而是忘记了一切?
“你真不记得我是谁?”她狐疑道。
魏瑄紧张道:“就算你是越狱的逃犯,我们无冤无仇,我不会说出你的行踪,你就放过我罢!”
贺紫湄转过身去,踱了几步。
她在思索衡量。
如果魏瑄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她潜伏在皇宫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但是……
她忽然回头,眼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既然你不记得了,我就帮你回忆回忆?”
她不信能有人扛过两次禁术。第一次没疯,那就第二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取出了一枚骨针,“我告诉过你,你在境中经历的、看到的并不是虚幻,那都是三千世界的真实投影。”
“什……什么境?”魏瑄迷茫道。
贺紫湄笑眼如花,抬起手中的骨针,“极致的愉悦和痛苦,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你要做什么?”魏瑄紧张地往后退,他盯着那支骨针,尖锐的针尖还染着残血,触到了眉心的伤口,冰凉的刺痛传来,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了他。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又一道黑影闪身进屋,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贺紫湄,“官兵来了,快走!”
“什么?!”贺紫湄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郢青遥不答,而是拉住贺紫湄就疾往密道撤去。
“等等,他怎么办?”贺紫湄回头去看魏瑄。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你也没有威胁了。”郢青遥急着推开杂物,露出密道的入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话音未落,贺紫湄就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甘心地瞥了魏瑄一眼,一猫腰钻进密道。
片刻后,魏西陵的亲兵一脚踹开了大门。
傍晚的斜阳照进库房,逆光中,魏西陵疾步走来。
“皇叔!”魏瑄惊喜道。
寒光一闪,魏西陵一剑断下了魏瑄身上的绳索。
然后他接过斗篷,给魏瑄披上,带他出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
黝黑的密道里,贺紫湄忽然停住脚步。
“紫湄,怎么了?”郢青遥回头。
幽暗中看不清贺紫湄的神色,她突然道,“阿姐,是你?”
“什么?”
“是你带官兵来的?”
郢青遥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紫湄,晋王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你没有威胁,如果他还记得,昨晚就已经把你的身份告知谢先生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所以你就带官兵来救他吗?”
“紫湄,你若真害了晋王,你就没有退路了!”
黑暗中贺紫湄冷笑:“阿姐出卖了我,说得却好像是为我好?”
郢青遥:“紫湄,阿公他们被北宫达下狱一个多月了。主君皆不闻不问。”
贺紫湄不屑道,“主君要做大事,你总不能指望主君放下手头大计去救他们罢?”
“但他也没有派遣任何人去,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贺紫湄嗤道:“他们都是无用之人。”
“他们是我们的族人!”郢青遥隐忍道,“哪一天我们也对他无用了,他也会毫不犹豫抛弃我们。就像抛弃阿公他们!”
贺紫湄冷道:“那又如何?”
郢青遥劝道:“所以你不要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
贺紫湄挑眉:“后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利,“那天在茶楼,谢映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郢青遥见她已经猜到,便坦率道:“谢先生答应调用玄门之力,设法营救出阿公他们。”
贺紫湄道:“所以你就背叛主君了?”
郢青遥拉住她的手:“紫湄,苍冥族就剩下数千人,是无法对抗中原九州的,收手罢,救出阿公他们后,我们就去西域……”
贺紫湄一把甩开她:“你走吧,从此我们分道扬镳,但你若阻碍我的事,休怪我不客气!”
***
大司马府
萧暥一听到马车声就急忙赶往门外。
“叔!”
魏瑄跳下马车,飞奔过去扑了萧暥一个满怀。
萧暥摸着魏瑄后背逐渐健实的肌肉,心中又涌起老父亲般的感慨。孩子大了,很久没有这样亲热地抱他了。
“魏将军,此番辛苦了。”秦羽感激道。
魏西陵道:“多亏谢先生的情报及时。”
秦羽道:“映之真是彦昭的贤助啊!”
谢映之微笑:“大哥谬赞。”
天色已晚,众人就在大司马府吃个便饭,说是便饭,也是团圆饭。
大雍朝筵席都是一人一案,长幼有序,宾主有别。秦羽自居主桌,左侧上座让客,为魏西陵和魏瑄各置一案,右侧次座则是给自家人的,为萧暥和谢映之各置一案。
这种安排让魏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又看向皇叔,就见魏西陵默然入座。
不知怎的,氛围有些凝窒。
萧暥不明所以,抬头看向魏西陵时,就见那人一身绣金白袍,面若冰雪,望之如渊渟岳峙,竟一时看得走了神。
秦羽掠了他一眼,清了下嗓子,道,“云副将好像还在外面?”
萧暥一诧,都下班时间了,小云居然还没回家?这加班工作餐总是要有的吧?
“大哥,小云就跟我挤一桌吧。”萧暥道。
“不用了。”秦羽摆手道:“你和映之共一案。”并有意加重了尾音,“你们两就不用分什么彼此了。”
共案同席,不分彼此?
萧暥一摔,抬头就撞见魏西陵静静投来的目光,他刚想解释,就听魏西陵道,“大司马言之有理,阿暥身体有恙,有劳先生照料了。”
“将军放心。”谢映之微笑,“我会劝小宇少饮。”
魏西陵眉心微微一跳。
小宇?
他疑惑地看向萧暥。
萧暥捂紧马甲:先生!
谢映之方似恍然:‘不慎将彦昭的马甲道出了?’
接着他又莞尔:‘或者说彦昭、阿暥才是你的马甲?’
萧暥睫毛微微一霎,目光明显地闪烁了下。
谢映之说的不错,他是萧宇,他只是占用了萧暥的壳子,萧暥才是他的马甲。
无论秦羽对他的信任,还是魏西陵对他的情义,原本都是属于萧暥的。他心中隐隐涌起一缕说不清的滋味。
如此想来,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的,不是自小青梅竹马的魏西陵,也不是大哥秦羽,而是谢映之。
‘小宇你马甲太多,我都分不清了。’谢映之含笑看了他一眼,洒然坐下。
他坐在萧暥身边,萧暥略一侧首就见青衫皓腕,乌发如缎,鼻间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人在身旁,如沐春风。
饭后,趁着众人都在,顺便就在秦羽书房开了个小型的军事会议。
谢映之有条不紊地解说最近的各项要务。
不得不说,谢玄首即便是介绍工作也是娓娓道来,不仅条理清晰,还引人入胜。听得人心振奋,干劲十足。
谢映之介绍的工作推进主要是以下三点:
其一,北伐物资筹备方面。
此番计划兴兵三十余万,其中第一批御寒的棉服五万套由盛京商会制作,五万套由江南商会赶制。
计划第一批御寒物资在初夏前完工,这样能轮上第二批棉服的生产周期,争取在九月前,完成三十万大军的御寒装备。
但还有个问题,兴兵三十万,库存的棉花是不够用的。而且东北严寒,北宫达军队除了棉服外,还有羊毛兽皮等抵御风雪的保暖物品。
对此萧暥提出,可以搜集民间的鸭毛鹅毛。
“这有何用?”秦羽懵了。
魏西陵也疑惑地看向他。
“可是做成羽绒?”谢映之默契地一笑。
羽绒?众人俱是一愣。
魏瑄犹疑道:“莫非是用鸭毛鹅绒代替棉麻?”
谢映之颔首,“但如何除虫祛味尚需想想。”
萧暥道,“还要防止羽绒渗漏。”
谢映之道,“这倒不难,褚庆子之前研制防风布料时,制成了一种密织之布,也许可用。”
萧暥一喜,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至于鸭过拔毛的事就交给云越了。
但还有一个困难。
“民间搜集鸭毛鹅绒数量有限。”魏西陵道。
这句话说到了要害上。
这是古代,没有大型的养殖基地,能制成百余套羽绒服都很不容易了。所以这羽绒服只能作为辅助手段试一试,要解决根本问题不能靠这些旁门。
此时,萧暥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骚操作。
谢映之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转而开始说下一个议题:暮苍山关城的营建。
作为大梁城北方的锁钥,暮苍山关城是抵挡北宫达军队南下京城的要塞,也是京城的最后的一道防线。
所以必须在和北宫达开战前完成工程营建,工期相当紧迫,好在负责工程的上官朗极为敬业,营建工作推行顺利。
“尚有一件事,关城之命名。”谢映之看向魏西陵。
谢映之曾让萧暥命名,萧暥却想到了魏西陵。
他觉得这座谢玄首亲自设计,由战神命名的关城,将来必定是固若金汤,成为大梁北部的咽喉锁钥。
魏西陵走到书案前,取望都临阙之意。提笔落下铁画银钩般的三个字‘都阙关’。
待到金秋十月,桂花飘香之时,雄关落成,三十万北伐大军将通过这巍峨的关城浩荡北上。
第三件事,就是对幽燕的情报工作。
北宫达帐下谋士有钟纬、俞珪等,名将有左袭、庞泰。其中左袭善攻,庞泰善守,钟纬长于治国大略,俞珪则擅于诡计权谋。这样的组合堪称无懈可击。
除此以外,还有襄州战场上逃跑的东方冉,很可能也投靠了北宫达。
秦羽恍然想起:“东方冉就是那个日月教主?”
谢映之道:“正是。”
秦羽浓眉隆起:“此人长期蛰伏大梁,对雍州形势了如指掌,若投靠北宫达,是为大患啊!”
谢映之道:“大哥放心,北宫达不会用他。”
秦羽见他如此有把握,不由眉目舒展:“有映之在彦昭身边,我就放心了。”
魏西陵静默地看向谢映之,此番议事,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
谢映之和萧暥之间不仅有特殊的称呼,还有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
譬如羽绒,当他们都不明萧暥所言何物时,谢映之已经心领神会。
他不知和萧暥分别后的这半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
半年前,隔着浩渺江涛,他白衣相送,立尽斜阳,谢映之青衫相迎,两人并骑,策马江山。
他们同游襄州,推行新政,春耕筑城,知己同心。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只有江南细雨,日日夜夜,思如落花,凋去无声。
此刻,魏西陵心中别有滋味,仿佛青梅已旧,故人生疏。
议事这一商量就到了入夜时分,城门早已关闭,出城多有不便。
萧暥提议道:“西陵不如与我们同车回府?”反正入夜了,皇帝也不会二十四小时盯梢。
“不可。”秦羽板着脸,他这个兄弟既然已经和映之在一起,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着实不像话!
“我府中尚有几间阔敞的厢房,魏将军若不嫌弃,就暂住一宿罢。”
不料谢映之却反对道:“大哥是小宇义兄,情同手足,若暗探发现魏将军入大司马府,至夜不归,会以为你们有所密谋。”
秦羽被说得心服口服,“还是映之想得周到,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谢映之道:“且不如去我谢氏在京的宅院。”
魏西陵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实妥帖。
晋阳谢氏和公侯府有世交,玄门又向来出世,他暂住在谢氏的宅邸能让各方面都觉得放心。
秦羽闻言更加钦服谢映之了,心中不由啧啧称叹:映之不仅善解人意,而且贤德大度!
***
谢氏宅邸在大梁城东,马车穿过热闹的尚元城,驶入一条清寂的街道。
四月的夜里,春风如酒,墙外风灯映着翠竹杨柳,照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谢映之提灯引着魏西陵来到一间厢房前,打开门, 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甜气息。
环顾四周,屋内可谓丰富多彩,桌案上摆着棋盘,旁边还有几个装零嘴的八角盒,一架手制的小弩机。引起魏西陵注意的是案头还放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
魏西陵低声道:“阿暥在这里住过?”
谢映之思及往事,不由感慨,轻叹道:“当年,魏将军托我替小宇治病,为了方便照料,便让他搬来这里居住。”
“魏将军暂且休息一晚,若有什么需要,可告知我,我寝居就在隔壁。”
魏西陵眸光一闪,道:“不劳烦先生了。”
谢映之走后,魏西陵环顾四周,这里的一杯一盏都是萧暥用过的。手指抚过铜镜前的蓖梳,竟然还缠绕着几缕青丝。
桌案上没有浮尘,看来一直有人打扫,却小心翼翼地留下梳齿间的青丝。
漆匣里收藏着萧暥涂涂画画的纸张,那是当初他推演破阵用的,叠放地一丝不苟,看来有人细细整理过。
到处都是萧暥留下的痕迹,他几乎可以想象出萧暥住在这里嗑着零食玩棋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当魏西陵打开衣柜时,他当场僵住了。他不可思议地拈起一件胭脂色吊带裙的一角。
这是什么?
他在这里是穿这种的吗?
第405章 加封
江浔走过七重台阶,来到开阔的大堂前,一尊饕餮纹青铜鼎置于正中,下面架着柴火。
容绪颇为担忧地看了眼江浔,他是盛京王氏出身,且是副使,北宫达当然不会拿他如何,但江浔出身寒微毫无根基,北宫达杀他如同捏死一只蝼蚁。
虽然说当年他和江浔于文昌阁策论时有过龃龉,但也是各自立场不同罢了。如今这一路北行相处下来,他倒是挺欣赏江浔舒阔轩朗的为人,便生出惜才之心,不希望如此的青年才俊折翼于燕州。
清早北地的薄阳寒风间,江浔迈步过最后几级台阶,昂然走上堂前,毫无惧色地观赏起高高架着的铜鼎,朗声道:“我听闻襄州禄铮曾置大鼎于辕门迎客,没想到南北风俗如此相近?”
闻言,端坐大堂上的北宫达脸色顿沉。两侧的谋士武将也面面相觑。
两年前,谢映之游说禄铮时,禄铮就曾让人架起大鼎煮沸油汤欲烹,但禄铮是什么人?山匪出身的土军阀,为士大夫们所不齿。而北宫达则是世代公卿的高门大族,这一句南北风俗相近,却把北宫达和禄铮搁一块儿比了。
北宫达暗恼地撤去了铜鼎,阴声道:“萧暥杀我儿,还敢遣使来燕州,是欺我燕州无人吗?”
“主公,杀了他!”大堂上众人激奋道。
江浔目光淡淡掠过,夷然无惧道:“我出生寒门,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将军杀我易如反掌。若能平息战火,我愿引颈就戮。”
北宫达冷哼了声道:“你虽微不足道,但也是天子直使,你想让我背上杀使的骂名,成全你的节烈,我不会中你奸计,况且也不是你杀了皓儿。我杀你作甚?”
江浔颔首道:“既然明公不杀,在下感谢明公的不杀之恩,也当有所回报。”
北宫达冷笑,一个小小的京兆尹,竟然敢对他一方诸侯说回报?
他不屑道:“你能回报什么?”
江浔一字一句道:“告诉明公世子之死的真相。”
“大胆!”谋士俞珪立即跨步出列道,“世子死于萧暥之手,这还有何疑惑?”
“主公,江浔乃敌方之人,此行专门来混淆视听,主公不要信他!”
“此话大谬!”江浔勃然正色道,“我乃陛下所派绣衣直使,奉天子之诏前来,你称谁为敌方?若与陛下为敌,你又是谁家臣子?”
俞珪顿时面如土色,哑口无言。
钟纬紧接着出列道:“江直使虽为陛下所派,却是出于萧暥的意思,天下谁人不知,萧暥挟天子以令诸侯,视陛下为傀儡。”
江浔道:“请问钟先生,兰台之变,胡马叩关,火烧都城,天子落难之时,在座诸位都在哪里?”
“这……”钟纬一时哑然。
“是萧将军扶危救难,奉天子于落难之际,讨叛逆于乱世之中,此乃奉天子以讨不臣!”他声振大堂,又转头轻蔑地看向钟纬,“怎么到了咬文嚼字的迂腐文人口中,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钟纬气得脸色铁青,哆嗦着说不出话。
大堂之上,众人面面相觑,竟再没有人敢接江浔的话自讨没趣。
北宫达无奈地瞥了眼钟纬,摆手道,“散会。”
会后,他单独召见了江浔。
北宫达开门见山道:“大堂之上,众口难辩,此间无他人,先生可畅所欲言。”
江浔立即明白了,道:“明公如此英明,应该比我清楚,北宫世子不是萧将军杀的,也不是晋王杀的。”
北宫达皱起眉,示意他说下去。
江浔道:“作为京兆尹,在下平日办案不少,我勘察过平壶谷一带,平壶谷并无刀兵,说明世子并未在此处遇袭,而是金蝉脱壳前往襄州,袭取黄龙城了。”
这茬又被江浔提起,北宫达有点挂不住面子,尴尬道:“我让他南下京城向陛下请罪,是他自作主张袭取襄州。”
江浔道:“明公,我有一个疑点,我听说是马孚将军率军护送世子南下,马将军乃是俞珪先生举荐,与俞先生素来交情深厚?”
北宫达道:“他以前犯了军法,是俞先生替他求情,后来又举荐他。”
江浔道:“我还听闻,当年鹿鸣山秋狩,世子被削发后,俞先生几番谏言,劝明公改立三公子北宫敏为世子,所以世子和俞先生素有嫌隙。”
北宫达眉心跳了跳,不悦道:“你暗示什么?”
江浔道:“俞先生和世子有嫌隙,那么与俞先生交厚的马将军为何会率军帮助世子南下夺取黄龙城建立功业?倘若世子夺下襄州,立此大功,俞先生想再劝明公改立三公子,怕是不可能了吧?”
说到这里,他静静看向北宫达:“所以最后,世子身死黄龙城……”
北宫达满面阴霾,目露凶光,“你说是俞珪暗算的皓儿?”
江浔从容道:“俗话说,利大者疑。敢问明公,世子之死于谁大利?”
“世子若死,除了激怒明公出兵外,于萧将军何利?但若世子一死,对支持三公子的俞先生却是大利。”
“况且战场上刀剑无眼,那天大雨滂沱,昏天黑地,究竟又是谁杀的世子?”
这一连番发问让北宫达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其实他不是不怀疑,但是被人点破,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北宫皓死于敌手,也算战死沙场,但若死于自己人的阴谋算计,就如同心上扎了根毒刺。
北宫达阴声道:“但魏瑄已经承认他杀了皓儿。”
江浔道:“铁鹞卫应该另有密报吧?”
这又说中了北宫达内心的疑点。
其实徐放报告的是,他到的时候,只见北宫皓周边的护卫都死了,北宫皓也死了,魏瑄手中有剑,但是没看到魏瑄杀人。而且后来仵作勘察检验,北宫皓除了颈部的剑伤,下颌还有一道羽箭造成的穿透伤。这使得北宫皓的死因扑朔迷离。
江浔道:“左袭将军真的就是去襄州助战吗?”
北宫达眼睛微微一眯。
其实北宫达收到马孚私自率军随北宫皓夺取襄州的消息时,他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所以他立即派左袭率军南下助战,虽是助战,也是怀疑马孚的动机。
只是最后左袭军被阻在了凉州数日,没及时赶到。
“俞珪,他怎么敢!”终于,北宫达的手重重锤在案上。
江浔道:“明公息怒,以在下愚见,俞先生虽然害死了世子,但其所作所为却和三公子无关。明公若顺势为之,也是未尝不可的。”
这句‘顺势而为’说到了北宫达心坎里,北宫达不由正眼看了看这个年轻人,这话说得通透,却又点到即止。
北宫达自从秋狩之后,早就有了换世子的打算,之所以迟迟不换,是怕废长立幼,日后有兄弟阋墙之祸。如今俞珪虽害死了北宫皓,另一方面却也使得他能名正言顺地立北宫敏为接班人。
正如江浔所说,害死北宫皓是俞珪所为,虽然其目的是为了能让北宫敏上位,但根本原因却是俞珪自己的政治投机,与北宫敏无关。如果顺势而为,立北宫敏为世子,倒是成全了北宫达多年踌躇不前的心愿。江浔挑明了这一层,使得北宫达心中一时敞亮。
江浔见北宫达脸色有松动,目光辗转不定,继续道:“如今世子之位空悬,会引得幽燕士人各方猜测明公心意。所以明公当早立世子,安定人心,至于俞珪,明公等到一切平息后自行处置即可。”
——倘若北宫达再立世子,势必引起幽燕集团内部谋士武将们换血站队,就人人无心再南下征战了。
而另一边,这一番话正说到北宫达心底,北宫达胸中豁然开朗,他认真地看着江浔,叹道:“先生实属大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
江浔闻言心中暗道不妙,这句话一说,北宫达怕是生出扣留他之心了——既然不能用,就不让你回去让他人所用。
果然,北宫达又疑道:“江先生为萧暥办事,为何还要为我谋划?”
江浔正色道:“明公差矣,浔乃陛下所派绣衣使者,为朝廷办事,浔所言也是为了幽燕安定,九州平靖,明公觉得有理便采纳,若明公生疑,置之不理便可。”
“江先生所言甚是。”北宫达赶紧道,不由对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更为赏识,转而摆出一副宽宏惜士之态道:“俞珪小人虽害我儿丧命,但他毕竟是天下名士,我若无故杀之惩之,恐天下士人再不敢来投我。”
江浔道:“明公可徐徐图之,先将他调离燕州。”
北宫达点头,“就让他去渤州赴任罢!”
渤州在燕州以北,气候恶劣,道路艰险,俞珪一介文人,未必能安全抵达渤州。
“明公以大局为重,气度恢宏让人钦佩。连陛下也常说明公的胸怀气度可比当年贤国公。”江浔赞道。
北宫达被夸得飘飘然,正想谦虚地表示怎么敢跟贤国公比啊?
就听江浔朗声道:“燕州牧北宫达接旨。”
北宫达心中一震,立即意识到这道旨意不同寻常的份量,赶紧起身叩拜。
“燕州牧北宫达镇守北疆,恪敬忠贞,宣劳勠力,释朕北顾之忧,遂加封燕州牧北宫达为燕国公,其子北宫敏为易阳侯,北宫尚为广武侯,……”
这一道御旨不仅加封了北宫达为国公,还加封北宫氏族中其余九人为列侯。
从此天下便有三十六路诸侯。
北宫达喜出望外,立即领旨谢恩。虽然知道这道圣旨是出自萧暥之意,所谓的封公进侯也是为了弥兵讲和抛出的橄榄枝,但是这道旨意确实搔到了北宫达的痒处。
北宫达向来注重声名,如今加封国公,何等荣耀,使得他个人的声望爵位到了顶峰,这比割地赔款更让他心动。
***
午后,东方冉怀揣着一封来自江南的密报前往俞珪府邸。
刚进府他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只见家丁们忙忙碌碌地往来打包财物用品字画书籍,根本没有人搭理他。
最后他悄然给管家塞了些银钱,才引他见到了俞珪。
俞珪在书房接见了他,在看完了关于永安城月初,曹满出逃引起的那场骚乱的密报后,他长叹一声:“东方先生,你现在给我此物已经太迟了。我被派遣到北境渤州,恐怕此生再也见不到主公,也无法举荐先生。先生令择高明吧!”
东方冉闻言沉默不语,只用一双幽晦的眼睛死死盯着俞珪。
一个月前,俞珪曾许诺东方冉,若他能在永安城搅起风浪,使得魏西陵身在大梁,却要分心两头,那么俞珪就在北宫达面前极力举荐他。
俞珪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刚想喊人送客,就听东方冉阴声道,“我还有一计,可使先生再次为明公重用。先生可愿一试?”
这不由得俞珪心中一动。
他深知眼前这人向来多智,神通广大,也许真有奇谋,在短暂的思考后他谦恭问道:“先生赐教。”
东方冉走到外面,关上了大门,屋子里顿时一暗,然后他转身神秘兮兮道,“事关机密,还请先生附耳。”
俞珪犹豫了一下,才走近几步,做侧耳倾听状。
可当东方冉一步步走近,那张惨白瘆人的面具逐渐贴上来时,俞珪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竖起来了,仿佛是一只毒蝎正顺着他的衣缝爬上胸膛。
他刚想悄悄退后半步,却忽然感到脖颈一凉,两支枯瘦颀长的手指似铁签般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双手无力地胡乱攀抓着,脚尖离了地,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断声,头颅无力地垂到一边,咽了气。
杀了俞珪后,东方冉利落地剥下了他的面皮,并将自己的面具罩在俞珪血肉模糊的脸上,又换上了衣服,处理完俞珪的尸体后,他才从容打开书房的门,走到院中,若无其事吩咐管家准备好行装南下。
管家蹊跷道:“老爷不是要北上渤州赴任吗?”
东方冉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以我俞珪的声望,天下诸侯谁不虚席以待奉为上宾。”
***
傍晚,钟纬便收到消息,俞珪走了。他毫不意外,也并没有报告北宫达,因为如今这已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俞珪败了,对他来说,无论俞珪去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唯一让他心里有一丝不安的是他不知道俞珪是怎么败的。这说明斗倒俞珪的人手段比他高明。
但无论如何,如今他已经是北宫达麾下的首席谋士了,必要有所长策。
“主公此番虽得国公之名,虽说可喜可贺,却未获一分实利啊。”钟纬意味深长道。
这话一说,北宫达也回过神来了,加封国公固然荣耀,但是他此番出兵襄州,损兵折将不说,耗费兵力军饷无数,朝廷就这样一个加封便了事了?
钟纬提醒道:“主公,容绪先生正在此间,想必陛下派他当副使别有深意啊。”
北宫达明白了,皇帝不愿意出这份钱安抚,所以专门派容绪来。
容绪是盛京商会的会首,这是把这尊财神爷给他派来,让他好提要求。说白了,就是替朝廷出钱,朝廷又碍于面子不能直说,便让容绪担任副使,让北宫达自己去讨要。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这送上门来的钱粮,不要白不要。
北宫达立即道:“有请容绪先生。”
片刻后,容绪两袖清风地悠悠然进了大堂。在一番寒暄后,北宫达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并暗示容绪先生此来不会是空着手吧?
可容绪确实是空着手来的。
在得到了容绪轻车快马而来,寸金没带的答复后,北宫达压下了怒火,耐着性子道:“燕州没有什么特产,就是盛产野山参,乃滋补养颐的上品。”
容绪没有多考虑北宫达这话的言外之意,因为当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彦昭体弱怕冷,尤其是冬天特别难熬。若能带上几株野山参回去,合着红枣枸杞乌鸡煲汤,给小狐狸补补身子。
容绪欣然道:“我这番就采买几株。”
北宫达道:“只是这上好的野山参罕见,如果容绪先生想要,可能要在此等待一阵。”
容绪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了,所谓‘等待一阵’就是扣留,等到什么时候商会送财货来赎人了,什么时候上好的野山参就挖到了,容绪先生可以回去了。
这是讹诈,不过容绪并不慌,他不紧不慢道:“我愿出万金买野山参,不知三日内明公能备货否?”
万金?北宫达一惊,“先生不是轻车快马,没带多少银钱随身吗?”
容绪微微一笑:“我有一策,明公若采纳,获利何止万金!”
北宫达听他口气甚大,不禁收起了胁迫的架势,谦虚道:“愿闻高见。”
容绪道:“如今明公加封为国公,已有铸币之权。”
在大雍,一旦加封国公,有了铸币权,也就是说,皇帝承认诸侯所铸之钱币,可以合法流通。
如今大雍市面上流通的是五铢钱。
一铢重量约为0.65克,一枚五铢钱约为3克左右。
容绪献给北宫达的策略就是铸造一种大钱。
这种大钱一枚重20克,实际可以抵6-7枚五铢钱。但是在定价上,北宫达可以规定一枚大钱可换十枚五铢钱。
这样,这种大钱一旦推广,让士族百姓使用,就可以通过兑换的差额,大量收拢银钱到北宫达的口袋中。
这些士人百姓在之前的改种香料作物中都赚了不少钱,现在让他们把赚来的钱通过这种方式全部吐出来,上交给北宫达。
北宫达一听顿时拍案而起,这条计策太妙了!
北宫达之前就极为恼愤那些士族们纷纷改种香料,赚得盆满钵满,而他却听从钟纬的建议,为了保障军粮生产,不得不下令北宫氏的土地一律不许改种香料。最后不仅要补偿北宫氏领主们的损失,还搞得幽燕卖地成风。那些北宫领主们一头拿着他的补偿金,一头假装卖了土地,继续赚香料钱,恨得他牙痒,现在这一道命令下去,大币一推广,让他们把种香料赚的红利全部吐出来!这岂不是大快人心啊!
想到这里北宫达大笑,连连称赞容绪不愧是盛京商会的会首啊,真是生财有道!
随即他立即颁布命令,下令这种大币就叫大燕百铢,一枚大燕百铢重量约能抵七枚五铢钱,却要在市面上兑换二十枚五铢钱。
等容绪走后,一直站在屏风后旁听的钟纬幽幽踱了出来,“主公绝不能让此人回去。”
北宫达问:“为何?”
钟纬道:“容绪此人精通商道,善于经营,若此人被萧暥所用,对我们可是大不利。”
北宫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容绪可以帮他出主意,当然也能帮萧暥出主意。
钟纬道:“主公可以铸币为借口,让他滞留燕州,好吃好喝相待,听闻容绪风流,主公可再觅得绝色美人相侍,每日歌舞声色,让他沉迷于温柔乡,同时示好盛京王氏,若主公能和王氏联手,则雍州西北门户大开,想必那萧暥就夜不能寐了。”
“好!就依先生所言。”北宫达拍案道,说罢他又若有所思:“还有江寄云,也是个人才。”
钟纬心中一沉,刚打发走一个俞珪,又来一个江浔,他这北宫达帐下第一谋士的位置说不定又要受到挑战。
于是他道:“主公真乃求贤若渴,但江浔是天子直使,扣留他于主公名声不利。”
他说完看向北宫达,但见北宫达眼中露出懊恼不甘之色,知道北宫达对这个江浔是志在必得。便话锋一转,道:“主公若真想要江浔,也并非完全不可。”
“先生有何妙计?”北宫达迫不及待问。
钟纬道:“四月漳水正值春汛,主公可借口水流决堤,道路不通,将他扣下,即使不能为主公所用,也不能被萧暥所用。”
“好!好!钟先生不愧是本公的智囊!”北宫达大笑。
钟纬心中却打起了算盘,江浔在燕州毫无根基,一时之间还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将来孤立江浔,甚至除掉他也并不困难。
***
傍晚,江浔一身便装,轻车快马出了城。
马车停在了驿道外不远处,一家很不起眼的客栈前,来往这里的都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贩夫走卒、江湖浪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很少见到像他这样衣冠齐楚的士人。
他来这里,见一个人。
第406章 公主
燕州
北宫达于封国公次日下令改燕州首府为上都城,并下令迁五千罪人奴仆黔首建燕国公府。
尘土满天的工地上,硕大的石块压塌了老人的腰,他佝偻着背向前踉跄几步后,重重摔倒在地,暗红的血从粗糙的膝头渗透出。
“老东西,别装死!起来!”
皮鞭狠狠得挞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三两下就皮开肉绽。
“阿公!”
阿黍扔下手中的木料扑过去护住老人。
“你们这些渣滓还敢偷懒!耽误了国公府的工期,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暴雨般的鞭挞落在少年不算厚实的脊背上。
“阿黍,我没事。”老人挣扎着起身,扛起沉重的石块。
“阿青姐是不是忘了我们?”不远处有人叹气道。
阿黍倔强地咬了咬嘴唇,“咱们靠自己,不去求她!”
“阿黍,你别怪阿青。”老人抬头看向尘灰弥漫的天空,“阿青一定有她的苦衷。”
***
上都城外,一家古旧的客栈里。
青灯下,江浔介绍道:“郢姑娘,这位是玄门的褚先生,负责此番国公府工程的营建。”
郢青遥一惊,褚先生?莫非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就是玄门的匠作大师褚庆子!
她心中不禁感慨,谢映之言出必行,为了替她营救族人,竟然将褚庆子调来燕州替北宫达设计营建府邸。
她立即道:“久闻褚先生巧匠之名,此番为我等族人不辞劳苦,远赴燕州,青遥感激不尽。”
“我等奉命行事,姑娘不必多礼。”褚庆子说着便拿出工程图纸,铺展在桌案上。
江浔立即挑亮了灯,直入主题道,“此番之计划是借着工程营建之机,把郢姑娘的族人们救出来。”
能请到褚庆子替北宫达营建公府,北宫达必然求之不得。不会有太多戒备。但是这次行动也不是没有风险,百多号人扶老携幼,要从监工士兵眼皮子底下溜走谈何容易。
“国公府依山而建,我将在山脚设密道,届时可以通过密道逃到山中。”
“但是监工守卫怎么办?”江浔凝眉道,
一名玄门弟子道:“我可以玄法布下迷踪幻阵,虽然远达不到玄首水镜花月阵的精妙,但借着夜幕也能隔绝视线,蒙混过去。”
出逃的时间就定在月底,届时正是大燕百铢发行流通之时。北宫达忙于发行新币,一时间对工程监造也会有所放松。
此后的半个多月,大燕百铢在幽燕境内开始发行并流通。士族百姓在前一波种植香料作物里挣的钱都逐渐流向了北宫达的库房。士族民间无不怨言,但北宫达不管,你们种香料赚了那么多,不该分他一杯羹吗?
***
五月初,宣政殿,朝会
上官朗汇报了都阙关的营造进程后,就是柳徽冗长的月度财务报告。萧暥的腿又跪坐地酸麻了,他一边听一边目光漫无目标地游梭起来,因为魏西陵坐在桓帝身边,无意中就使得他愿意多看桓帝几眼了,看得桓帝暗自心惊胆战的。
晨光涌进大殿,鎏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香雾间,魏西陵一袭月白丝袍如春雪,在初晨的春光下莹莹辉映。
他静坐如渊,端秀雅正,望之若芝兰玉树。
想起他皇室的身份,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从萧暥脑海里冒了出来——此刻的魏西陵风仪矜雅,简直比成天野得没边的嘉宁更像公主?
等等,他刚才想到了什么?
大雍的……公主?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骚动不已。
他竟敢把九州之战神比作公主?
魏西陵知道了,脸上都要掉冰碴了罢?
想到这里,他按捺着作怪的心思忍住笑,忽然就听到朝堂上一个声音响起:“江府尹和容绪先生已经滞留燕州月余,至今未归,萧将军就不心生疑问吗?”
冲着他来的?
萧暥循声望去,就见柳徽手持笏板耷拉着眼皮正襟危坐。
“这莫非是被北宫达扣留了?”杨覆附和道。
他这话一说,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有人道:“北宫达在襄州损兵折将,怎肯善罢甘休?”
“上回朝廷不是已经拟定了封地赏银(割地赔款)以求和的策略吗?北宫达还不肯罢休?”
“哪里,并非北宫达不允,而是萧将军说雍襄土地皆是战士拼杀来的,不能予敌!”
“那赏银呢?”
“萧将军说不能资敌。”
“这……容绪先生他们岂不是两袖清风前往燕州说和?”
“但什么好处都不予,凭什么说和?”
“这不,被扣留了吧?”
云渊赶紧让众人安静,然后道:“听闻北宫达正在铸造发行新币,容绪先生又是盛京商会的会首,也许是暂留北地,咨询顾问。”
他这话就把议题引到了铸币上。
宋敞接道:“据传北宫达铸造之新币名为大燕百铢,一枚大燕百铢重量约等同于七枚五铢钱,市面上却要兑换二十枚五铢钱。”
这话在朝堂上激起一片讶异之声。
这不是抢钱吗?
“一枚换二十枚,这是掠取民财啊!”
“他就不怕幽燕百姓士族群起反对吗?”
“北宫达手握重兵,反对又有何用,士人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吧!”
上官朗道:“如此一来,北宫达可在短时间内聚敛巨额财富,不妙。”
“何止不妙,倘若这种大燕百铢流入雍襄境内,势必骚乱中原之经济。”闻正道,“真不知何人出的毒计。”
萧暥暗戳戳想:就是本人的馊主意……
云渊道:“陛下,必须严守边界,禁止大钱流入。”
桓帝当然做不了主,他看向萧暥。
萧暥从谏如流道:“诸位所言有理。即刻封锁边界,禁止大钱流入。”
“既然萧将军发话。”唐隶乘机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请萧将军解惑?”
“少府请讲。”
唐隶:“既然容绪先生为北宫达铸币参谋,那江府尹又是为何滞留不归?”
这一句话又将议题拉回到容绪江浔被扣押北境之事上。
又有人道: “容绪先生助北宫达铸币敛财,难道是为了相抵襄州之战的军费开销?”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杨覆立即道:“当初北宫皓死于襄州战场,北宫达怒欲发兵南下,是陛下与众臣议定遣使议和,并割地赔款以弥战事,可是萧将军却寸土不让,寸金不予,如今容绪先生和江府尹只身犯险北上,二人若果然因此被扣,诸位却安然在大殿上坐而论事,岂不觉心有所亏吗?”
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哗然。
“忠贞之士为国赴险,朝中某些人却如此吝啬!”——某些人当然指的就是萧暥了。
“如今月余未归,肯定是被扣留了!”
众人咄咄相逼,云渊等人则都是实干之臣,并非辩士,盛京系显然是乘江浔不在,借着容绪等被扣之机,发难于萧暥。
魏西陵面如冰霜,按在袍服上的手,骨节突起,但他没有说话,他也不能公然替萧暥说话,只静静看向萧暥。
感觉到到那人静默的注视,萧暥心中就有了底,他笃定道:“诸位放心,江府尹和容绪先生只是小留北境,我可在此担保,他们端午之前必归。”
闻言杨覆怔了怔,现在距端午不过三十天,端午前必归?萧暥怎么如此有把握?
换言之,北宫达又不是你下属,你说端午前放人,就放人了?
柳徽见萧暥竟如此有把握,暗思他必有留手,利用此事发难已经不成。
于是他转换了角度,不紧不慢道:“可现今到端午尚有一月,京兆尹主管京畿三辅,关系京城稳定,空置一月恐京城生乱,臣以为,可先遣人代领之。”
唐隶立即心领神会道:“臣推荐前司农丞郑绮任代京兆尹之职。”
萧暥一惊,没想到他们要争京兆尹的职位。
他心思电转,立即想到仙弈阁血案里,郑绮等人因负伤被迫休息,现在伤愈,想要回朝了。
如果郑绮代领京兆尹,盛京系就掌握了京畿要地。于他是大不利。但他手下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了,总不能让云越去当京兆尹吧?那还不得把京兆府兵全发展成城管大队,把整个大梁的话本铺子翻个底朝天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道:“若郑公担任京兆尹,京畿的百姓还吃得上饭吗?”
言外之意郑绮贪得无厌,他一当京兆尹,京畿百姓就没法过日子了。
“闻正!你这什么意思?”唐隶脸色顿时难看了,
闻正根本不理睬他,“陛下,臣愿兼领京兆尹之职。”
杨覆立即道:“不可,闻部丞主管兵事,为招募兵马筹集军饷可谓宵衣旰食,再兼任京兆尹,疏漏了兵马粮草之大事,若北宫达突然来袭,该当如何?”
“若北宫达来袭,臣愿为陛下一战。”魏西陵清声道。
桓帝一诧,连忙道:“皇叔亲自出战,朕还有何忧?”
大殿上,柳徽杨覆等人猝不及防,他们没想到魏西陵会为闻正解围。
但是细想一下也合情合理,闻正性格刚毅,为人正直,魏西陵向来欣赏这一类人。而且魏西陵此番进京,本来就是护卫京畿,防备北宫达南下的。
最终朝议决定,让闻正代领京兆尹之职,等端午前江浔归来。若江浔届时不归,再另为计议。
散朝后,萧暥几步赶上闻正,拱手道:“今日朝堂上,多亏闻部丞忠直任事。”
闻正毫不客气道:“我此举全然为国效力,将军无需谢我,且我闻正不朋不党,不与忘恩负义之小人同行。”
萧暥明白了,闻正这是表明他今日朝堂上不是帮萧暥你,而是为国任事,你不要搞错了,和你没什么交情。
他本来只想说句谢谢,没想到北怼了一脸,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闻正已拂袖而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萧某人楞在原地,忽然感到有人站在了他身边,阳光洒落在他如云衣袖上,低调的蛟龙暗纹泛起的淡淡金色迷了他的眼。
只听魏西陵沉声道:“真相澄清不会太久。”
萧暥反应过来:他这是想宽慰我?
其实萧暥被人骂习惯了,神经真没那么脆弱,不就是被人冷眼,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见他不说话,魏西陵又道:“闻正忠直之人,一旦了解真相,他必然会重新认知你,今日之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难得魏西陵说了那么长的句子,可萧暥脑子里却忍不住勾起了刚才大雍公主的念头,他看着魏西陵白衣佩剑地站在阳光下,艰难地忍着笑。
“怎么了?”魏西陵发现萧暥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没啥。”萧暥指尖悄悄勾了勾魏西陵的衣袖,“衣裳挺好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朗朗一道声音:“君侯,萧将军。”
萧暥回头就见宋敞和上官朗正向他们走来。
魏西陵冷冷抽开衣袖,转身向两人打了招呼,便走了。
“魏将军不跟你同行,还有我们啊。”上官朗笑道,后日修沐,我和静轩想去尚元城打桌球,萧将军可愿一起去?”
萧暥欣然答应,做了那么久的孤臣,如今终于有人并肩而行了。
***
一日后,大梁城郊
雨下了一天一夜,到了清早,还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
老里正站在自家屋檐下,担忧的看着天色,这雨虽然转小了,但不知道田地里春耕种下的秧苗怎么样了。他正打算披上蓑衣去田地里四处转转,就在这时,几个村民匆匆忙忙地推开院门,大声道,“里正,不好了,村头曹家沟的堤坝被水冲垮了!”
老里正一愣,那是春耕新开的田地,堤坝也是新修的,怎么说垮就垮了,他来不及穿蓑衣,拔腿就往外赶去。
第407章 惊马
尚元城,灯火通明的球厅里。
萧暥持杆俯身瞄准,柔韧的腰线压下一道荡人心魄的精妙弧度,从肩胛到后背线条无比流畅,更为凸显出挺翘饱满的臀和修长笔直的腿。
“阿季,看什么呐?目不转睛的?”上官朗拍了拍魏瑄的肩膀打趣道。
魏瑄赶紧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道:“我也想学打桌球。”
“好,叔教你!”萧暥大咧咧地上前握住魏瑄的手,刚俯下身,正要瞄准,就在这时,楼下的大街上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声。
出了什么事?
萧暥松开魏瑄,几步赶到窗前,就见小雨中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一人纵马狂奔而来,沿途撞倒带翻货摊无数。细雨中行人纷纷仓惶避走。
萧暥一惊,上一次胆敢这么干的还是北宫浔,最后还被他扔进了寒狱,以儆效尤。
谁那么大胆,当街纵马狂奔?
宋敞惊道,“好像是闻敬直?!”
闻正?
他话音未落,萧暥已纵身一跃翻出窗外。沿着湿滑的屋脊轻快地踏瓦飞奔。
长街上,闻正拼命地勒住马缰,无奈胯.下坐骑犹如发了疯般撒蹄狂奔,他根本勒不住。他浑身雨水,急得脸色发白,好不狼狈。他不明白,这匹马向来温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让开!快让开!”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可是惊马已经撞翻了好几个摊贩。炒货瓜果滚了满地,被马蹄踏地粉碎。
紧接着,惊马又一个猛纵,马蹄当空扬起,一名老妇人躲闪不及摔倒在地。
她惊恐地看着沉重的马蹄就要迎面踏下时,一道矫捷的身影凌空跃下,轻快地落到了马背上。
萧暥迅速握住闻正僵硬的手,操过缰绳用力一勒,疯马顿时人立而起,一个前跃从老妇身上跨了过去。那老妇人当场吓昏了。
萧暥感觉到闻正握住马缰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便在他耳后笑道,“闻部丞,你这马吃的是草料,还是兴奋剂?”
闻正一愕:什么……什么兴奋?
萧暥本来是想让闻正放松点,但那温热的气息自耳后拂来,酥痒撩人,闻正不由耳根一红,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斥道,他还兴奋?难道他觉得这样很刺激?果真是好乱乐祸!
他这一念未过,惊马猛地一颠,闻正猝不及防倒向萧暥怀里,萧暥顺势环住他腰一勒缰绳,惊马险险跃过几处摊贩,冲进了旁边偏僻的小巷。
闻正又气又恼。这个乱臣贼子要带他去哪里?
刚转过头想质问萧暥,还未及开口,便撞上了那人雨中清冷皎洁的下颌。
冰冷的雨水正顺着萧暥的脸颊滑落,仿佛冷雨中洁白的优昙,带着一缕久病的草药清香。不禁让人心驰。
就在闻正一晃神之际,萧暥已经带着他调转了好几个街口,硬是凭着高超的骑术没有伤到一人。但萧暥几次想要勒停奔马,也都失败了,看来只剩下一条路,就是等这马跑得精疲力竭后自己停下来。
想到这里,萧暥调转马头,向最偏僻的北城门奔去。目前之计,只有出城了!
城外空旷,怎么跑马都没关系!
细雨中,郊外。
两人策马狂奔。
雨越下越密了,颠簸的马背上,闻正的手冰冷,耳垂却热到了脖颈根。
他的后背紧贴着萧暥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闻正不自在地动了动,结果没坐稳差点颠下马背,又被萧暥一把揽紧。
“闻部丞,小心。”偏偏那人还不安生,语气轻松里带了几分戏谑,“听说你祖辈是老司机,我本以为你骑术也该很厉害的?”
“什……什么老司机?”闻正羞愤交加。虽不清楚老司机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不是正经话。
萧暥一边纵马狂奔,一边还顾得上跟闻正闲聊,搞得他惊心动魄的。
天晓得萧将军还以为聊聊天能让闻部丞放松下来,别整得跟被他绑架了一样,结果一聊天,他就扯远了,满口跑马车,等到萧暥回过神来,看清楚前面的地段,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
不是吧?
这就到兰溪大营了?
***
魏西陵正巡视军营,就听到有人纵马闯营的消息。
他眉头微微一蹙,“出去看看。”
紧接着,他就见雨中灰蒙蒙的郊野间,萧暥揽着闻正纵马如飞,隔着雨幕奔驰而来。
“君侯,帮我!”他话音未落,惊马就如同一道闪电般冲向大营。
魏西陵上前几步,迎着雨中冲撞而来的奔马,不动如山地站在营门前。眼看着惊马要向他撞去,他敏捷地一偏身,就在奔马擦身而过时,他矫健地一把抄住了马笼头,用力一拽。只见劲风扑面,掠起了他衣袍。
惊马扬起前蹄就要踢打,魏西陵眼中寒光更盛,劲力灌入手肘,双脚深深踏入泥地里,竟硬生生将惊马给拽停了下来!
闻正毕竟是文人,这一幕看得他心惊胆战,半晌都回不过神。
萧暥敏捷地跳下马,见闻正还在发愣,便伸出手去搀扶。
闻正这才反应过来,禁不住用颤抖的手握住了萧暥的手下了马。
魏西陵意味不明地看了湿淋淋的两人一眼,转身冷道:“进帐烤火罢。”
“君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曹家沟。”闻正焦急道。
萧暥这才想起今天修沐,闻府尹刚上任也不休息,一早就纵马大街怎么回事?
闻正道:“我清早接到报告,城郊曹家沟堤坝决口,淹没春耕农田,就赶紧上马去查看,谁料出了这样的事。”
***
燕州上都城
离预定计划的时间只剩七天了,褚庆子正在馆驿里伏案研究工程图纸。谢映之交代过,此番的国公府工程越浩大,花费越多越好。这样才能拖住北宫达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在营建府邸上。
就在这时,有侍从来报:“先生,外面有客求见。”
褚庆子没有搁笔,随口道:“是江先生吗?”
侍从道:“是位青年士子。说是颍上名门,听闻褚先生在此,前来拜会。”
褚庆子最不喜在设计图纸时被打扰,不假思索道:“不见。”
“对方还说他是玄门弟子。”
玄门弟子?
褚庆子作为玄门的匠作大师,这些年来冒充玄门弟子想要见他讨教一二的人不在少数,褚庆子道:“跟他说,我不在。”
侍从退出书房,去打发人。
可片刻后,那侍从又一脸为难地回来了。
褚庆子伏案构图,头也不抬,用有些不悦的声音道:“怎么了?他还不走吗?”
侍从道:“禀先生,那位公子跪在了门口。”
褚庆子无奈,这回不得不见了。
第408章 浴汤
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连成了一片雨幕。老里正带着村民冒着大雨挖土填堤。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抬头看向田埂上指挥修堤的少年,多亏了他来帮忙。
堤坝豁口太大,还有好几处,填埋的砂土根本不够,或者刚填上了又被水流冲毁。那少年提出了以疏代堵,因势利导,分洪引流的方法。
只见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简单地画了一张图,标出水流导向,只要挖通了几处田埂,就能把水流引到低处的荒地里,保住春耕的农田。
此刻,魏瑄的衣衫早就湿透了,他卷着裤腿,挽着袖子,正和几个村民一起填挖泥土。
就在这时,远处的田垄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魏瑄直起身透过茫茫雨幕望去,就见大雨中萧暥和魏西陵正率兵纵马而来。
“叔!”
萧暥跳下马背,“阿季,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今天上午萧暥跃马出城后,魏瑄就知道他的打算——城外空旷,不会伤到百姓,惊马跑累了自然就停下来。
于是他就立即借了匹马出城去找,虽然没有找到人,倒是看到不少村民正往城南赶去,一问才知道曹家沟决堤,淹毁了春耕的农田。
春耕是备战的基石,魏瑄于是赶紧跑去帮忙。
“好小子,还会干这个!”萧暥拍了拍魏瑄的肩膀。
魏瑄趁机握住了他的手,刚想将他拉近,就见魏西陵迎面走来。
“皇叔!”魏瑄悄悄松开萧暥的手,
魏西陵点了点头,然后便问了河堤的修筑情况。
河堤决口的地方不止一处,水流湍急,砂土刚填埋上,就被水流冲毁。所以先疏导泄洪,再修补堤坝。
田埂上人手不足,魏西陵亲自下地,将衣袍系在腰间率亲兵抗洪筑堤,又吩咐闻正策马去京兆府再调集人手。萧暥也不甘落后,他干脆脱去外袍和靴子,挽起衣袖,卷起裤腿下了地。
冰凉的水没到膝盖,冷雨中萧暥一脚踩到湿泥上猛地滑去,被魏西陵一把搀住,才没有一上来就灌几口水。
“叔崴到脚了吗?”魏瑄赶紧跑过来,说着就拽着他在田埂上坐下,
“我给你揉揉。”他弯下腰,握住那白皙清瘦的脚踝。手指灵活地从足弓开始细细揉按。
“好了,阿季,我没事。”萧暥见魏瑄还要一个个脚趾地给他松动筋骨,老脸挂不住了,刚开始干活就下线,这特么忒太没面子了。
不得不说,魏瑄的手艺着实不错,放在现代都可以开一家足浴店了,在田埂上完成了一套足部按摩后,萧暥又能健步如飞了,抄起铲子就开始卖力干活。
几人在田垄上挖土铸堤,不知不觉就忙到了中午。
闻正带来的人也到了,乘着这间隙,萧暥便坐在树底下歇口气。
他这老弱病残的身子到底经不起折腾,才干了一个多时辰的泥水匠就已经是腰酸背疼,虚喘不已。
魏瑄见他裤腿卷到膝盖上,露出光洁的小腿肚子像雪白的莲藕上溅着数多泥点。
他喉结轻轻动了下,递过水囊,“叔,喝口水罢。”
萧暥正口渴,接过来灌了几口,然后招呼魏西陵也过来歇歇。
魏瑄乘机取回水囊,像是怕谁跟他抢似的,仰头就咕咚咕咚饮了个干净,喝完抹了把嘴,意犹未尽道:“甜!”
萧暥不懂了,这又不是农夫山泉?还有点甜?
魏瑄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再去给皇叔提一壶。”
说完便向凉棚处小跑去。
堤坝已经修筑地差不多了,魏西陵走过来,在萧暥身边坐下,道:“这个堤坝有问题。”
江南水道纵横,每到梅雨夏汛时期,长江、楚江的诸多支流就容易涨水冲毁堤坝,魏西陵长期治理江楚一带,对各种水利工程非常熟悉。
萧暥立即问:“什么问题?”
魏西陵:“看似水流冲垮,实则人为毁堤。”
毁堤?萧暥立即想到:毁堤淹田,是为了破坏春耕吗?
但是堤坝的决口并不算大,他们忙碌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把洪流控制住了。如果真的意在淹田,没那么容易收拾局面。
等等,一个念头忽然在萧暥脑海中划过: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毁堤淹田,相反,毁堤淹田只是手段呢?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一沉。他赶紧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潦草地画了起来。
越画,他的心里就越升起一缕寒意,果然……
曹家沟在南门外,而闻正的京兆府邸在城北,闻正一旦获悉曹家沟堤坝被冲垮,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最快的方式就是骑马。
从城北的京兆府到大梁南门,就要穿过最热闹的两条大街,朱雀大街与长乐大街。
闻正说过,他的马向来温顺,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变得如此暴躁。——这不难办,只要有人在马吃的饲料里动点手脚。
假设惊马载着闻正直冲最热闹的两大街,必然伤人无数。那么闻正这个代理京兆尹刚上任就纵马闹市伤人的罪名是脱不掉了!
别说闻正是京兆尹干不成了,就连人都要下狱问罪。
好歹毒一手!
如果闻正被问罪,这代理京兆尹肯定当不了,那么,盛京系的郑绮就能名正言顺地顶上他的职位,成为代理的京兆尹。
所以说,这毁堤淹田,惊马闹市的幕后的黑手是杨覆柳徽等人了?
但是这还是萧暥的推测,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他们所为。
魏西陵道:“对方出手一击不中,就会有后手。你要小心。”
萧暥点头。
此事还是等他回去跟谢映之商量后再作对策。眼下先把堤坝修好。
从午后到黄昏,他们就像普通的农夫一样在田垄上铲土填泥,萧暥看着挽着衣袖一脸认真地筑堤的魏西陵,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身处乱世,他们也不是将军,回到江南,田间地头,阡陌桑麻,当个农夫也未尝不是好事。
傍晚,天地间已是一片哗哗雨声,但堤坝终于修好了,萧暥累得不想动弹,但满身泥水又着实难受。
魏瑄提议道:“叔,我听里正说这曹县有浴汤,可以洗浴。”
萧暥一想也对,他们几个都是满身泥水,不如在澡堂里洗洗干净。
***
曹县的澡堂子远比萧暥想象的要大,青砖铺地,水雾袅绕间,一口大池列于正中,有七八个人正在池中泡浴,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旁若无人地边泡澡边胡吹。
都是男人嘛,萧暥本也不介意一起泡澡,再说他和魏西陵早就赤诚相见了,但是一想到小魏瑄,他又有些挂不住老脸。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要和魏瑄裸衣相见,他作为长辈的威严呢?
他再看向魏西陵,也见他剑眉微蹙,想到以魏西陵的矜持,要在公共浴室里洗澡,这场景简直不可想象。
果然魏西陵问道:“此处可有单独的汤池?”
掌柜瞧着他们三人虽然衣袍上沾满着泥水,但穿着体面,长相俊美。他眼珠子微微一转,立即反应过来,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陪笑道:“有,有,贵客这边请。”
公共浴室再往里走,则是以屏风和帷帘分隔出来的汤池。汤池之间有回廊穿绕而过。无人的池间帘布就敞开着,可以看到每口小池有五尺见方,可容三五人泡浴。
汤池边还有长塌和几案,案上有茶水,靠墙还有更衣的架子,上面挂着几块棉巾。颇为周到。
掌柜的点亮了壁上的铜灯,昏朦的灯光将几人拉长的影子拖在窄间里。
“官人需要推拿解乏,搓背采耳吗?”掌柜问。
萧暥一愣,还有这些服务?
不等掌柜回答,就听魏瑄道,“不用了,我给叔搓背!”
掌柜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心领神会地看了看他们,便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觉得掌柜的临走这一眼看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由于浴间不大,汤池又占了一半,三个大男人更衣有点腾挪不开。
魏瑄走到里头的衣架前,把沾满泥水的衣裳脱下,稍退一步,就撞到了什么饱满紧实之物,他立即回头悄眼看去,就见萧暥正背转着身,低头将布巾围在腰间,摇曳的的烛火下,隔着水雾,清瘦的后背线条毕露,精窄的腰身下是布巾裹住的臀,挺翘饱满。
魏瑄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鼻腔,紧接着就触及了魏西陵静默的目光。
他赶紧岔开了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显清瘦的身段,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皇叔这么高,这么壮。”
萧暥闻言也看向魏西陵,不得不说,有些人真的是不穿比穿还好看。
清拔的身段,硬朗的线条,健硕的肌肉,宽阔的胸膛,即使只在腰间耷一块布巾也能去T台走秀了。
相比之下原主这个壳子就不行了,因为常年抱恙,身段清瘦了些,腰身纤细了点,肌肉柔韧有余,却不够强健。
站在一边的魏瑄见萧暥看着魏西陵目不转睛,不由低头黯然搓着浴巾边角。暗下决心,以后要好好吃饭,勤加训练,将来要比皇叔更高,更健壮。
***
燕州上都城北驿馆
“怀玉?!快起来!”褚庆子说着赶紧伸出手去扶。
但苏钰固执得很,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道:“夫子此番远赴燕州,想必玄首必有重托,我想助夫子一臂之力。”
褚庆子无奈道:“此话好说,你先起来。”
苏钰哽咽道:“前番因我之过失,让玄首失望,让我在家反省数月,颇有所悟,深知玄首用心之良苦,如今得闻褚先生前来燕州,我颍上苏氏在燕州也有些人脉,说不定可帮得上忙,只请先生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褚庆子有些为难了。
江浔关照过,事关机密,切勿泄露。
苏钰见状道:“若夫子不答应给我个建功赎过的机会,我便在此长跪。”
说完伏地不起。
褚庆子见他情绪有些激动,赶紧道:“你先进屋,我跟你细说。”
苏钰这才起身,跟褚庆子进入书房。
第409章 浴汤
萧暥沿着灯光昏暗的回廊走着,他刚从温水里出来,光洁的肌肤透着温润的柔粉色,烛辉下仿佛匀着一层漫涣的珠光。
壁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映在四周的屏风帷幔上,烟雾袅绕中帷幔轻摆,显得四周都似真似幻,影影绰绰。
“阿季?”他低唤了声。
刚才魏瑄去吩咐伙计准备祛寒的姜汤,半天都没有回来,萧暥见这里的汤池每一间都相似,小魏瑄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就在这时,他听到左侧的浴间里传来低低的“嗯”声。
烛光灯影间,他又叫了声,“阿季?”
帘布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脚踝。
“阿季?”他一把扯开帷帘,紧接着看到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一个四十来岁宦官模样的男子正将一个和他一样围着条棉巾的清秀青年抵在墙角,那清瘦的青年口中发出顺从的嗯嗯声。
卧槽!
那男人被打断了兴致,转过脸刚要发怒,借着昏暗的灯光,隔着浓重的水雾,朦胧间看到了他的轮廓,顿时兴起,问:“新来的?”
萧暥猛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打扰了!”转身就走,难道这里还提供这种服务?
草草草!他以前听说大雍朝历来有男风之好,大雍的太.祖、明帝、景帝等都传闻和臣子之间暧.昧不清,士大夫家豢养书童,士林风气开放……他以往只是听说,没想到遇见真的了!
萧暥的三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回想起先前掌柜看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靠!该不会是以为那个意思罢?!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快步离开。
接着他又沿着回廊走了片刻,但这里到处都是相似的汤池隔室,屏风帷幔间水雾弥漫,也不知道魏瑄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屏风后,一个粗犷的声音低沉道:“今天的事儿没办成,庄主这里不好交代罢?”
另一个人道:“谁知道那么快一下子来了几十号人,把口子都给堵上了!”
“十三道口子哪里那么容易堵,都怪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臭小子,他想出来什么疏导水流的法子。”
萧暥心中一惊,立即放慢脚步,等等,这几个莫不是破坏曹家沟堤坝的人罢。居然会那么巧?他们也在这里泡澡?
随即他看到对面的廊柱后影子一闪。看身形有点熟悉,莫非是阿季?
魏瑄冲他轻轻摆了摆手指,嘘了声。
原来民间消息最为流通的三个场所就是茶楼伎馆澡堂子,茶楼里天南海北,什么消息都能听到。青楼伎馆勾栏风月之间,甜言蜜语之下,也是套取情报机密的最好时机,所以朝廷明令禁止官员逛青楼。而这其三,就是浴汤澡堂,人们在放松泡汤时,氤氲热气里,很容易把心中的事情吐露出来。
而魏瑄推测这伙掘开堤坝的人很可能就是本地的地痞泼皮,对附近环境熟悉,挖堤掘坝之事顺手拈来。
今天下那么大的雨,他们收工后很有可能会去泡澡解乏,所以,他问了里正附近是否有浴汤。这一问之下果真是有。
就在这时,帷帘后传来水花声,一道人影站了起来,“兄弟去放个水。”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一把撩开了帷帘,往魏瑄藏身的柱子方向走去。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刚才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应该认得阿季!
而魏瑄现在失忆,功夫不知道是否还记得!
萧暥来不及多想,故意发出了点响动。
果然那一脸凶相的男人瞬间警觉起来,转头向他走来。并打了个呼哨。紧接着又有两条精干的汉子跟了上来。
萧暥暗暗握了下拳,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如果打,他现在腰间只耷了条布巾,打起架来束手束脚。搞不好还要走光。而且赤膊打架太过生猛,萧暥在百忙之中还想象了一下那场景,画面实在太美……
而且这些人显然拿钱办事的,一旦起了冲突,反倒打草惊蛇。
就在他踌躇之际,旁边的帷帘后探出一只有力的手臂将他一拽,便拉入了一间汤池里。他的后背随即贴上了对方的胸膛,
水雾弥漫中萧暥心中一惊,刚想回头,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耳后一道沉蕴的声音道:“阿暥,是我。”
西陵!
烛光昏暗中两人挨着彼此避身帘后,一前一后间紧密相贴,鼻息吞吐中热气相缠,他们保持无声的默契,静盯着着帷帘上渐渐逼近的影子。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帘子被一把扯开。
魏西陵握拳的手咯咯一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搂住魏西陵的腰身,往旁边的香榻上一滚。魏西陵只觉身上一重,猝不及防被他压下。
萧暥跨坐在上,湿漉漉的乌发垂落下来,发梢凝起水珠滴落在魏西陵健硕的胸膛上。
三名大汉顿时看得愣住了。
萧暥大概有点得意忘形了,眼角勾起,还从臂弯的倾角里斜乜着门口那几条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汉,连布巾耷落下来都浑然不觉。
魏西陵急于替他拽起布巾,手沿着光洁的玉脊,抚过柔韧的弧线,还没来得及拽起布巾,就冷不防触到了饱满的桃瓣,顿时呼吸一窒。
另一头,萧暥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了,刚才浴帘后的那人又没教他。
而且,当时他看一眼惊地立即就避走了,哪像门口那几个大汉,被施了定身术?两大男人有啥好看的?怎么还不走?萧暥有点烦躁。
但事实上,确实好看。
他们眼睛睁大得像铜铃,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躯体也能这么香滟,一个肌肤白皙腰身柔韧,一个线条硬朗肌肉健硕。两人在水雾氤氲里裸衣相贴,别说哈喇子,鼻血都要出来了。
萧暥没辙了,这伙人是不走了?一定要看他大展雄风?
他一手撑在魏西陵肩侧,俯下身,柔润的唇有意无意地轻触着魏西陵的耳垂,温热的气息濡湿了他的鬓角,坏笑一下,“西陵,我也没办法,演戏就得演全剧,得罪了。”
可他还没将犯罪计划付与实施,魏西陵利落搂住那纤细的腰轻松一个翻身,香榻嘎吱地摇动了下,上下很快就颠倒了。
萧暥眨巴着眼睛躺在榻上,剧本不对嗷!
他试图起身反制,但魏西陵认真起来完全不给他一点机会,挺腰就被压住,屈腿就被按下。
萧暥挣扎失败,用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看着魏西陵。
魏西陵拨开他潮湿的乌发,烟雾弥漫间,那眉目就像晕染的水墨画般流动隽妙。
他用这样一双眼睛勾着魏西陵,环住魏西陵的脖颈探起身,挑衅地咬他的下颌。
三个大汉正看得出神,魏西陵忽微微侧首,眸光过处那三人立马屏住呼吸,几乎是倒退着出去了。
没有了碍事的闲杂人,在一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后,薄纱轻透白玉暖,直抵兰香深处。
前所未有的潼激让萧暥头皮发麻浑身酥软,他的眼神带蛊惑意味勾着魏西陵继续,就在这时,帘外却传来一道轻声:“叔?”
那声音很低,却像一道炸雷,两人同时起身调整呼吸,才意识到刚才差点擦枪走火。
魏瑄正一脸错愕地站在帘外。
萧暥顿时老脸泛桃花,忙不迭解释,“阿季,刚才是因为那几个……”
“我知道,演戏嘛。”魏瑄故作轻松道,“以前叔和我在永安城也做过。”
这下轮到魏西陵错愕了。永安城?什么时候?
萧暥太阳穴直跳:这孩子脑子受伤后,说话怎么这么实诚啊!
“阿季,你大概弄错了。”萧暥硬着头皮抵赖。
“没错,还是四个人。”魏瑄单纯道。
魏西陵霎时色如薄冰,刚想问,忽然目光一顿。
魏瑄也发现了。
“叔,那是什么?”
萧暥低头一看,只见如雪的肌肤上一支妖娆的花藤袅绕蔓延,娇俏的梢头还探入贴身的布巾里。
魏西陵蹙眉,“又出现了。”
魏瑄幽幽道:“皇叔见过?”
魏西陵点头,而且每一次都是他和萧暥有密切之举时。
难道说此花……?
他一念还未及转过,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一名伙计急匆匆进来道:“外面有位官爷在找几位。”
萧暥一愣,闻先生也来泡澡了?先前请他一起来还不好意思,说什么京兆府还有很多事务待处理,便回去了,怎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他赶紧匆匆回去换好衣裳。
闻正一见到他们就急忙道,“将军,君侯,又出事了!”
萧暥急忙问:“曹家沟又决堤了?”
闻正道:“不是,是怀仁坊!”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怀仁坊是盛京商会的棉麻作坊,他的五万套军用的棉服就是在那里生产!——
小可爱们,由于本章被审不通过,我修改了很多遍,也实在改不出来了,因此,只有在多处删除了几百字,因此导致情节前后都不连贯,又因为大量文字被删除后的字数不足,导致没法提交,只能在这里补个上一个说明,还望小可爱们谅解!——
第410章 困惑
怀仁坊
傍晚,站在漏水的屋顶下,看着数千斤的棉花都浸在了水里。萧暥心里拔凉拔凉的。
那个腼腆的少年小彘低着头道:“公父,都怪我们没留神,连日下雨屋顶漏水了……”
但萧暥寻思着一个月前他曾随容绪来这里参观,作坊的硬件设施他是相当认可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拿梯子来。”他道。
果然,片刻后结果出来了,屋顶是人为破坏的。
萧暥心中一沉。
这几天接二连三地出事。从曹家沟的毁堤淹田,到闻正的闹市惊马,再到盛京商会棉布作坊漏水的屋顶。如果幕后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股势力所为,那么会是什么人?
如果按照利大者疑的假设,曹家沟的毁堤淹田,闻正的闹市惊马,盛京系嫌疑最大,他们想要争夺京兆尹之职,那么此番的棉服浸水,对盛京系就没什么好处。而且容绪和盛京系关系密切,破坏盛京商会的棉服作坊,对他们来说有何益处?
“新政。”魏瑄道,“他们是冲着新政来的。”
毁堤淹田针对春耕,破坏棉坊针对备战,而闻正闹事惊马,表面上看是盛京系要抢夺京兆尹之职,但闻正不仅是代理京兆尹,同时也主管招兵事宜,他们很可能是针对招兵新政,春耕,招兵,备战,那么接下来他们要做什么?
“筑城。”魏西陵道。
萧暥倒吸了口冷气,“都阙关。”
但是今日天色已晚,夜黑雨大,只有到明天再去暮苍山巡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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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璧居
王戎抚掌道:“俞先生真不愧是北宫将军的智囊,我得先生,真是如鱼得水啊!”
东方冉笑道:“此番不仅是萧暥损失了数万棉服,盛京商会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想必萧暥要问责于容绪先生。”
“如此,他们之间必心生嫌隙,我这个庶弟就不能再摇摆两端,让他对萧暥死了这条心。” 王戎得意道,“先生深知我意啊!”
东方冉谦逊道:“只可惜百密一疏,走脱了闻正。”
王戎摆手道:“不怪先生,谁也没法料到萧暥会突然出手。”
东方冉叹了口气,幽声道:“哎,否则纵马闹市,践踏百姓,便能弹劾倒闻正。不过,我们还有机会……”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北地已有回音。”
半个多月前,东方冉假冒俞珪的身份来到王戎身边,成为他的谋士,并传达了北宫达愿意和盛京王氏联盟的意图。
北宫达实力雄厚,若能和北宫达联合对付萧暥,王戎求之不得。
况且在王戎看来,北宫达的根基在幽燕,并非关中。北宫达南下不大可能。如果他们联手铲除了萧暥,那么他就能还都盛京,再次把持朝政。
所以这次联盟对王戎来说是正中下怀,但北宫达的联盟是有条件的——王戎需要做几件事来证明他的实力。
对于远在东北的北宫达来说,王氏的优势在于离大梁近,盛京距大梁不过六七百里地,将来若能和北宫达里应外合,何愁萧暥不破?
但是王氏的弱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实力不足,直白得说,王氏兵微将寡,只有数万军队,军力也不强。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王氏兵微将寡,萧暥才留着他们,若他们实力够强,又在卧榻之侧,以萧暥的雷霆手腕,早就将他们扫灭了。
当然,萧暥留着王氏也有考虑到和皇帝的关系。
但是,王戎相信,若是王氏敢图谋不轨,就算除掉王氏会使得皇帝和萧暥之间的关系彻底崩裂,像萧暥这样的猛人,也不在乎再来一个京城流血夜的。
所以这些年王氏一直表现得极为低调,直到他们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襄州之战后,北宫达和萧暥之间剑拔弩张,迟早会有一场决战。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戎敏锐地捕捉到了风向。这一战将是生死之战,而北宫达,王氏,萧暥之间长期所维持的微妙平衡将被打破。
虽然就实力来说,王氏是最弱的,但即使是一根苇草,只要落在风口上,也能乘风而起。——如果北宫达和萧暥两败俱伤,那么就是王氏千载难逢的机遇。
“此番事成,北宫将军同意借调铁鹞卫于我们。”东方冉将信交给王戎。
王戎看完信,却有些失望,“也就一百人,能做什么。”
想要他们办事,出手却如此吝啬。坐拥百万军队,却只借调一百人。
王戎颇为不屑:“我王氏也有侍卫。”
“王氏的侍卫岂能和千里挑一的铁鹞卫相比!”东方冉尖利道,有时候,他颇有些不耐烦王戎的自大和冥顽不灵。
“铁鹞卫是一把尖刀,只是北宫将军不能善用,如果到了我手中。”他枯瘦的手蜷缩成拳,幽怨的眼睛里目光森森,“何愁大事不成!”
***
燕州
对于营救苍冥族人的计划,褚庆子知道的并不多,他只是被谢映之派遣到燕州,负责燕国公府的设计和营建,一切的谋划都是江浔在展开,褚庆子只需要在设计上稍微配合江浔。
但是苏钰善于听话听音,三言两语间,他便清楚了这次行动意在营救郢青遥的族人。并且问出了个关键的问题:“郢青遥是铁鹞卫副指挥,曾和东方冉一起袭击大梁,残杀士人,玄首为何要帮她?”
褚庆子道:“郢姑娘因族人被北宫达扣留,被迫为其效力,我们替她救出族人,她便带领族人远走西域,从此不再为北宫达所用。”
苏钰谦逊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褚庆子道:“待我去问问江寄云罢,一切都是他在负责。”
苏钰不禁叹道:“寄云真是玄门新起之秀,这件事做成,又一大功啊。而我……”他苦笑一下,“我只想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然后他转向褚庆子躬身道,“有劳夫子了。”
当晚,苏钰给卫宛写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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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暥回府时已经入夜。
暮春,萧暥沿着风灯小径,踏着阶前落花,走到谢映之的房门前,今天的事他要找谢映之商量。
“谢先生?”他轻轻叩门,
“小宇,进来罢。”里头一道清雅的声音淡淡地应道。
门没栓上,他就推门而入。桌案上整齐地摞满了往来公文,却没见到人。
“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声音随着水声荡开。
萧暥循声往里走,掀开里间的竹帘,就撞见了一道淡青色的素纱屏风,一领烟白衣衫如一捧雪搁在屏风上。灯影迷离间,一道清修的淡影正倚靠在浴桶中。
卧槽!萧暥脑子里暂停了一下:谢先生该不会在沐浴罢?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想到了洗澡?等等,谢先生道骨仙风,纤尘不染也需要洗澡么?
萧暥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他老脸一红不敢看屏风,总觉得像在窥伺:“先生,我待会再来。”
“无妨。”谢映之淡淡道, “今日我去了趟暮苍山。”
闻言萧暥心中猛地抽紧:“都阙关出什么事了?”
“已无事了。”水声轻漾间,谢映之道。
言外之意,已经摆平了。
看来对方果然是冲着新政来的。
他看向屏风上淡淡的人影,顿时明白了——今日闻正闹市惊马,或者早在曹家沟决堤之后,谢映之就已经料到有人要破坏新政。所以他亲自去了暮苍山工地。挫败了对方的企图后,今天又下大雨,工地归来,即便是谪仙恐怕也不会太清爽舒适,但谢先生自然是不会跟他们一样去澡堂子里泡澡的。
“先生认为,是何人所为?”萧暥忍不住问。
“小宇认为呢?”水声漫漶间,那嗓音剔透悦耳,光听那声音就足以让人情不自禁地遐思漫想起来。
萧暥思绪停顿了半秒,道:“盛京系?”
谢映之笑了笑:“钱三,赵吉等人的背后是蒙仲。”
钱三,赵吉?萧暥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大约就是今天毁堤淹田的那伙人。
“蒙仲是雍州豪强,势比州府。”谢映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花,思忖道,“此人和王氏,盛京系,直至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有联系。主公也应该见过他。”
萧暥又想起了碧游山庄那晚,千人围猎的大场面……这人心黑手狠,还蓄有私兵,不好对付。
“我们的首务是大梁的稳定,新政推展,目前还不能轻易动他。”谢映之道。随着漾起的水花声,屏风后一道修长的人影从浴桶中站起身,袅袅烟气里,那流畅的线条漂亮地不可思议。
隔着素纱屏风看去,清幽的剪影纤毫毕现,如同雾隐仙峦、瑶林玉树般秀美绝伦,而长发垂落如瀑……
灯火下,萧暥已看得两颊微酡,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偷涉禁地的凡人,欣赏到了凡夫俗子不应该看到的美景,琼林仙境,妙不可言。他赶紧自律地转开视线。
谢映之已拉过屏风上的长衫披落身上,他将长发捋至颈后,边系腰带边从屏风后踱出。那般慵倦散漫,不同于往日里的高旷风雅,让人心动神摇又不敢正视。
萧暥鼻间飘过一缕淡远清幽的浅香,谢映之已一手拢住松敞的衣襟在案几前坐下,“但小宇说的也对。蒙仲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萧暥极力收住心神:“会是什么人?”
“尚不知,但有一点清楚。”谢映之道:“我们求稳,他们就要乱,选择闻正下手,不仅是为了将主公的视线引向盛京系,还想引盛京系弹劾闻正,从而引发朝中清流和盛京系之间的争斗,达到扰乱朝堂的目的。”
“而选择蒙仲出头,则是想让主公去捅了这个马蜂窝,从而大肆打压江湖势力,激起大梁内外的混乱。”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不管幕后是什么人,目的就在于搅乱朝堂,搅乱大梁城。
他道:“所以我们要沉住气。”
谢映之赞许地点头:“怀仁坊棉料浸水,对方则是想让小宇你和容绪之间的经济联盟产生嫌隙。所以,怀仁坊之事,小宇打算如何处理?”
萧暥道:“十万军服仍旧交于容绪生产。”
谢映之道:“棉料何处来?”
萧暥眼角微微一勾:“我可以向北宫达购买。”
谢映之会意地笑了笑,“北宫达大兴土木建国公府,正在耗费银钱之时。小宇此举是雪中送炭了。”
然后点到即止,两人都心领神会。
谢映之抬手挽袖斟茶,“小宇还有别的事想要问我么?”
萧暥心里一个机灵,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确实有问题想问,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今天他有点困惑,他跟魏西陵在澡堂里擦枪差点走火,但他们都是铁直的啊!
这不科学,两直男之间摩擦摩擦也会产生反应吗?还是说,他是不是已经有点点弯了啊?!完蛋了,他还想娶媳妇呢!
这……还能再扳直吗?
萧暥脑阔疼。各种念头此起彼伏,接着就看见谢映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对男子起反应也未必就是弯了。”谢映之微笑。
萧暥刚要松口气。
“还有双性恋。”
萧暥一摔:卧槽!更变态了!
“但小宇显然不是。”
萧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映之抬手:“我给小宇把个脉罢。”
萧暥:把脉还能看得出弯不弯?
他疑惑地伸出手,谢映之如冰玉般的指尖落在他修长的手腕上。指端细腻,清润微凉,触感轻柔。萧暥有些痒,心里被他撩拨起异样的骚动来。
“小宇,心静,心不静则脉象不稳。”谢映之道。
萧暥:草……那你手指不要这么……
“靡荼花开了么?”谢映之忽然问。
萧暥:!
“我看看。”谢映之松开他手腕,站起身移过案上的雁足灯。然后疑惑地侧首看向萧暥,“嗯?”
所以,你怎么还没解带?
萧暥红着老脸敞开衣带。只见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蔓延着胭脂色的花蔓,宛转旖旎,勾连缠.绕。从右肩蔓延而下,斜穿过胸膛腹部。
“你和魏将军做了什么?”谢映之好奇地抬手,微凉指尖轻触肌肤,沿着那勾连的花蔓轻揉慢捻,起伏缠绕,在他指下的玉白泛起一层薄粉色,那花蔓也愈发鲜妍欲滴。
萧暥深吸着气,可怜巴巴地探手遮过:“先生……”
谢映之往下瞥了一眼,惊讶地轻啊了声,“那里也有?”
萧暥双颊酡红如酒。
一支绮丽的靡荼花蔓绕着含苞的玉兰。
谢映之轻轻掂起,“这可不好办。”
言外之意,要等那绣纹自行褪去,至少一个月,那会儿都入夏了,衣衫单薄间隐隐可见。
说罢他起身去取来药浆,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将乳白滑腻的药浆涂抹到那饱满的玉兰花苞上。微凉的指尖所经之处激起了细细的颤栗,前所未有的陌生触感爬上脊背。
由于谢映之刚刚出浴,乌黑长发带着水汽披散在肩头,隔着薄衫隐隐绰绰透出骨感清修的轮廓,无不是清冷禁欲的气息。
看得萧暥连心跳都漏了几拍,忽然只觉下方一紧,他猝不及防一个寒噤,几乎在那人掌间发着抖。
他深深吸了口气,“先生!”
“不好意思,主公,我手滑了。”谢映之微笑。
……
一轮弦月挂在檐角,魏瑄坐在屋脊上,身边蹲着一只灰猫,幽幽地望着格栅窗后透出的灯火。
入夜,军营中。
魏西陵坐在灯下,指间摩挲着那金玉连理手珠,目光深而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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