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刑场
燕州,上都城
褚庆子进献了国公府最终的设计图纸,殿宇恢弘,层台阙楼相连,规模堪比皇宫。总共前后要投入民力数万人,修建大半年。耗费银钱更是难以计数。
这让钟纬皱了眉,他谨慎劝道:“如今天下正是乱世,诸侯未除,尚不是大兴土木建筑宫室之时。”
北宫达道:“以我幽燕财力,还建不了一座国公府,岂不让天下诸侯笑话轻我?”
钟纬心道萧暥修筑都阙关都不用耗费那么多财力民力,他再劝道:“我并非劝主公不要修建,而是,是否可以缩减工期和规模?”
“不可缩减。”北宫达大手一挥。
钟纬无奈,他知道北宫达向来好大喜功,极在意门面,所以这国公府必须奢华气派。
“钟先生啊,你的眼光还要放长远些。”北宫达意味深长道。
哦?钟纬蓦然怔了怔,难道还有自己没有看到的一层含义?
“还请主公明示。”
北宫达道:“将来若皇室要迁至燕州,我们连像样的宫室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
钟纬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主公想迎皇帝到燕州?”
北宫达:“本公若和王氏里应外合,萧暥迟早必败,届时,总不能我们南下大梁罢,还是把皇帝和大臣们迁到燕州稳妥。”
钟纬恍然回过味来,躬身道:“主公心怀广阔,我等不如。”
北宫达道:“不过钟先生所说也有道理,工程耗费甚巨,光是发行新币恐怕不够,钟先生可有什么计策?”
大燕百铢已发行了近一个月,一枚要换二十枚五铢钱,导致物价飞涨,民间士林已经怨声载道,再这样无休止地搜刮下去,恐怕要失人心,甚至影响幽燕内部的稳定。
钟纬想了想道:“我们何不把大燕百铢用于雍襄之地?”
不仅可以赚萧暥的钱,还可以扰乱雍襄的经济。
北宫达道:“我如何没有想到,但是萧暥下了严令,不许大燕百铢流入。”
钟纬沉默。
就在两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外头有侍从来报,“容绪先生求见。”
北宫达随口道:“有请。”
片刻后,容绪施然进殿。并献计北宫达——他回雍州后,有办法让萧暥开放边境,使得大燕百铢得以流入。
北宫达大喜,当即答应让容绪准备准备,即日启程回雍州。
其实,早在去芦园的那天,容绪和萧暥就已经约好,如果北宫达扣留他们,他就跟北宫达建议,只要放他回去,他便可以帮助斡旋,打开缺口,放大燕百铢流入雍襄。
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北宫达如何能不动心?所以萧暥才能再朝上放言,容绪先生和江府尹端午前必归。
容绪道:“但我虽然能设法说服萧暥放开关禁,但是,雍襄境内毕竟不比幽燕,大燕百铢在雍襄境内恐怕难以做到1:20地兑换五铢,也许只有1:10。”
北宫达当即表示:也可!
大燕百铢就实际重量而言,相当于6个五铢钱,能换10个已经是血赚了。这么好的买卖哪里找去?
***
四月下旬,就在江浔他们回程的前一天,天蒙蒙亮。国公府建筑工地。
隧道幽暗狭窄,郢青遥打着火把在前引路,阿黍搀扶着阿公,身后跟着百余族人在幽深的隧道里鱼贯而过。每个人都很紧张,也很兴奋,因为当外面第一道曙光照进这幽暗的隧道时,他们将重获自由,从此远走高飞,离开这纷乱的中原,回到西域的故土。再也不用流浪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信玄门。相信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中,会有人出于同情和道义而帮助他们。不在意立场,不因为利益,只因为他们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
不知在黑暗的隧道中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缕微弱的光,众人在欣喜若狂后,却战栗地发现但那不是黎明的薄光,而是森寒的刀光。
一百二十人全部被捕,郢青遥在血战后不敌,孤身出逃。
***
馆驿里,江浔愤怒地一拳将苏钰揍到地上,“你出卖了他们!”
苏钰抹了把嘴角的血,不以为然地拍拍灰站起来,“他们都是苍冥族余孽!”
江浔怒道:“玄首答应过郢姑娘,替她救出族人,她带他们远走高飞,你如此做,置玄首于何地!”
苏钰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搁在桌案上,“这是戒尊的回信。邪魔外道,不可宽纵。”
江浔道:“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根本不会秘术和武艺!”
苏钰冷笑:“郢青遥的身手一点都不普通罢?她是铁鹞卫的副指挥使,仙弈阁血案她也有份。”
“但她是受人所迫,北宫达扣留了她的族人”
“玄首如果是为了让郢青遥不再为北宫达所用,那么我也做到了!”苏钰笑着吐掉一口血沫,阴鸷地看着他,“而且我比他做得更彻底。”
“什么?”江浔陡然一惊。
“那些人都是筹码。”
“这些老弱妇孺即使不被北宫达所扣押,也会被其他人所控制。郢青遥不过是一把刀罢了。”
江浔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这些老弱妇孺在,今天是北宫达,明天是北宫梁,或是豫州的虞策,是蜀中的赵崇,甚至是东方冉。任何人都可以胁迫郢青遥成为他们的手中刀。
而如果他们被北宫达所杀,这才是永绝后患。郢青遥不仅绝不会再为北宫达效力,甚至可能一心替他们报仇,与北宫达为敌。
苏钰道:“这是个乱世,我们的敌人残忍狡诈,玄首太过仁道了。”
他看向江浔,他知道,这一次江浔输了。他完不成谢映之的嘱托。他彻底输了。
***
刑场是上都城外一片开阔的旷野,已是四月,原上一片青青绿草。
监刑的是铁鹞卫指挥使徐放。
一百多号老幼妇孺带着沉重的枷锁被押赴刑场,嚎哭声不绝于耳。
行刑的时间是酉时初,也就是日落时分,之所以等到这时,是因为徐放在等一个人,具体说是等一个人现身劫法场——郢青遥,北宫达料定她一定会来。并命令徐放当场拿下。
城外,一辆马车停在刑场不远处。
江浔也在等。
他担心郢青遥,倘若郢青遥真的来劫法场,以他皇帝绣衣直使的身份和这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还能有所转圜。虽然这希望也非常渺茫。毕竟他是萧暥这方的人,北宫达多疑,若江浔出面说情,北宫达必会怀疑郢青遥勾结萧暥。
所以即使江浔想为郢青遥和苍冥族人说情,这话也很难说。
正在他心中辗转难为之际,容绪见他面色忧沉,不由问:“这些人里有寄云认识的人?”
“没有。”江浔叹了口气:“只是心有所触。”
容绪也叹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乱世人命如草芥啊。”
斜阳下,刽子手向白刃上喷了一口烈酒,正要挥起大刀,就在这时,铛地一声脆响,一道犀利的弧光撞上刀刃,爆起明亮的火星,大刀被击地脱手而出。
紧接着,一道白影越出围观的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破空射来。
监斩的铁鹞卫指挥使徐放见状立即拔出佩刀迎了上去。
郢青遥使的是快剑,但徐放的刀法却迅猛无匹,在空中短暂地过了几招后,郢青遥虎口被震得发麻。
她干脆飞身跃起,长剑在空中化作一道利风,不要命地连人带剑向徐放射去。徐放不慌不忙凌空跃起,横刀一格,刀锋被斜阳照出一道残虹。
随即他手腕一翻,刀锋飞转,一刀劈入郢青遥右肩,鲜血滚滚涌出,沿着剑身流下。
“为何要叛!”徐放拿刀指着郢青遥。
郢青遥抬起头,平心而论,徐放曾经待她不薄,但是各为其主罢了。
她没有回答,她知道今日劫法场必死,她只是不能弃一众族人独活。
在最后的时刻,她沉默地抬头淡淡地望向日暮的天空。就在这时,她惊奇地发现,斜阳下,空中开始飘飞起细碎的雪沫。
徐放和周围的人也发觉了。四月飞雪,这景象堪为诡异。
雪越下越大,无边的斜阳下,凛冽的风卷起雪花纷纷,凌空飞舞。
很快,众人的头顶肩上都覆了一层盐粒般的细雪。
“徐使,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惊道。
徐放心里也忐忑不定,他皱眉仰天看了看,哑声道:“时辰已到,照例行刑!”
风雪中,旷野上顿时响起一片嚎哭声。
“阿公!”郢青遥大叫。
老人被擒住手臂按在地上。
在老人浑浊的视线里,他看到地面结起了薄冰,冰花迅速凝结蔓延,很快攀上了刽子手的皮靴,从双腿蔓延到手臂,直至刀刃也冻结成霜,整个人刹那间变成了一座冰雕。
“怎么回事?!”徐放惊愕不已。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
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斜阳照着茫茫的风雪,苍莽的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遥遥望去,冰原上隐约出现了一道人影,黑色的袍服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郢青遥面朝斜阳,单膝下跪,“主君!”
她原以为他不会管这些无用之人的生死,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救他们,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主君!”“主君啊!”四周的苍冥族人反应过来,忽然纷纷匍匐在地,痛哭流涕。
青绿的草叶上覆满了积雪,纯黑的衣袍拂过他们的头顶。
徐放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如这冰雪般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他站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面容僵硬地问,“你……你是什么人?”
黑袍人雍雅道:“北宫将军何在?”
第412章 访客
大堂上灯火通明,可北宫达仍旧看不清那袭黑袍笼罩下的脸容,仿佛永远有一层迷雾笼罩在前方,无论光影如何变化,似乎总差那么一线,灯光的边缘照到那线条优雅的下颌就戛然而止。永远照不进其后深邃的暗影。
这让北宫达觉得包裹在那袭黑袍下的仿佛不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人,而是月落荒天,崇山峻岭 ,浩荡江河,长风苍野,是万里山河化成一幅泼天的巨幕盖下来,遮蔽了一切,天下万物唯蕴于那黑袍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北宫达罕见地谦虚道。
“敝人姓风,号长离。”
“风先生此来有何指教?”北宫达小心翼翼地问。
作为一方诸侯,北宫达敏锐的直觉让他意识到到坐在客座的人非同一般。就冲他能让四月晴空飞雪的手段,就绝非常人。
“北宫将军释我族人,我替将军谋夺九州。”黑袍人淡淡道。
北宫达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此人好大的口气。但奇怪的是北宫达却一点都不觉得他在夸口,而是挥一挥手就真能做到的事。
北宫达顿时心中大喜,追问道:“先生有何良谋,能助我夺取九州。”
黑袍人道:“ 如今天下,将军踞幽燕,萧暥占关中,魏西陵拥江东。已成鼎足三分之势。”
“那豫州虞策,巴州赵崇呢?”北宫达不禁问。
豫州丰饶之地,蜀中天府之国,虞策和赵崇实力皆不弱的。
黑袍人却轻蔑道:“虞策冢中枯骨,赵崇势利小人,皆非成大事之人。”
“所以本公的对手只有萧暥和魏西陵?”
“正是。但昔日萧暥与魏西陵不睦,将军尚可击败萧暥,吞并雍凉,与魏西陵隔江对峙。可如今机会已经失去了。”
北宫达沉重地点了下头。襄州之战后,他一时气愤为了给北宫皓报仇,扬言挥军南下直逼都城。使得魏西陵进京勤王,反倒让萧暥和魏西陵在一定程度上联合起来了。
北宫达愁眉紧锁:“还望先生教我。”
黑袍人道:“如今萧暥内修朝政,以云渊为首推行新政,文有宋敞、闻正、上官朗,武有卫骏,陈英、程牧,羽翼已经丰,大势已成,此成不可与之正面争锋了。”
北宫达忧闷道:“难道本公就看着萧暥继续做大?”
黑袍人坦言:“消灭萧暥的最好时机是当年他出兵西征曹满之时,如今时机已逝,萧暥已经拥有三州之地,谋士武将环绕,虽公有百万之众,也难以拿下大梁。”
北宫达面露懊恼之色。
黑袍人又道:“但雍州也非铁板一块,盛京王氏不满萧暥久矣。”
北宫达迫不及待道:“我若能和王氏里应外合,可否拿下雍州?”
黑袍人摇首:“明公忘了,魏西陵正护驾大梁么?”
北宫达嘶了口凉气。
魏西陵有战神之名,大梁乃天子之都,如果他率军进攻大梁,名义上就是剑指天子,乃以下犯上,必然会被骂做乱臣贼子。师出无名,则于战不利。
“那该如何是好?”北宫达浓眉紧皱。
“等。”黑袍人道。
“等什么?”
“时机。”
“是何时机。”
黑袍人道:“如今萧暥势强,又有魏西陵为援,若要击败他,那就要天下诸侯共讨之!”
***
七天后,江浔回到大梁。
他首先向谢映之报告了此行的任务执行情况,听完后,谢映之轻叹了声,“如此,郢夫人又要受人挟制了。”
江浔自愧道:“先生,是我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错不在你,乃我棋输一步。”谢映之抬手替他斟茶,此番计败,错不在江浔,甚至不在苏钰,而在他自己比黑袍人棋输一招。
江浔双手接过茶盏,又问:“那个穿黑袍的人究竟是谁?”
“苍冥族的主君。”谢映之道,“如果他和北宫达联手,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过……”茶盏轻轻搁于几上,“他能料到我,但他未必能料到主公。”
“为何?”江浔不解,难道萧将军能比谢先生更高明?他看上去爽直单纯,不像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啊?
谢映之微笑:“因为主公乃非常之人。”
***
自从容绪从燕州归来,萧暥如约开放了关禁,大量的大燕百铢如洪水般涌入雍襄,萧暥规定按照1:10的汇率,兑换五铢或者购买相应的货物。
几天后,云越看着装满库房的大燕百铢发愁,“主公,那大燕百铢按重量只能抵六枚五铢钱,主公却给兑换十枚,这也太吃亏了吧!”
萧暥摆手:“不吃亏,在燕州境内一枚大燕百铢要换二十枚五铢,北宫达已经给我们打五折了,这还不多囤点。”
“囤这东西做什么?”云越还是不明白。
萧暥眨眨眼睛,“买物资。”
几天后,萧暥就开始用收来的大燕百铢通过容绪的盛京商会向北宫达购买物资。棉花,兽皮,铁矿等等什么都买。
在幽燕境内,一枚大燕百铢可以换20枚五铢,这可是北宫达自己定的价!
也就是说萧暥用1:10的汇率放大燕百铢流入雍襄,然后以为1:20的汇率,拿这些收到的大燕百铢到幽燕境内大肆购物。这就相当于利用汇率差,自己分文不出,绕了一圈,用北宫达的钱,买北宫达的东西!
这是个现代经济学的套,但是古人不知道啊,甚至连黑袍人都没有意识到萧暥这是想要做什么。
等到北宫达回过神来,立即下令停止大燕百铢的流通,已经晚了。萧暥已经卷走了大量棉料兽皮盐铁物资,而经过这大燕百铢的流通又停发的一番闹腾。幽燕经济一片混乱,士林民间怨声载道。
而出此铸币‘良策’的容绪,相当于和萧暥合伙坑了北宫达一把,使得北宫达对容绪和盛京商社恨得牙痒。这件事也影响了王戎和北宫达之间的关系。
***
朱璧居
“你办的好大事!”王戎怨怒道。
容绪颇为无奈:“此事我也是出乎意料啊。”
话虽如此说,他摸着下巴饶有兴致,这小狐狸居然还会这么一手。若不知道他是新手,还以为他是经商数十年的老掌柜了。
容绪不无欣赏地脱口而出道:“彦昭这一手连我都没有预料到。”
“你倒是乐见其成。”王戎阴沉着脸不满道。
容绪不以为意:“兄长,北宫达外宽内忌,属下矛盾重重,非成大事之人,萧暥如今羽翼已丰,早晚成事。”
“萧暥绝不能胜!”王戎打断他道,
容绪微微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禁问道:“兄长你为何那么忌惮萧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戎脸色铁青,他确实有事瞒着容绪。
当年他和皇帝设计陷害魏淙,嫁祸于萧暥。如果萧暥胜了,就算他现在不知晓真相,难保哪天他会知晓,如此,他还能容得下他们么?
但容绪并不知晓。
这等机密的事,他这个庶子没必要知道。
面对着容绪不解的神色,王戎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他转而沉色道,“商会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容绪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不要管了?
王戎要剥夺他对商会的管理权?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但这数十年来,商会是他的一切,王戎一句话就剥夺了他对商会的掌控权,让他数十年的积累和心血付诸东流。
“商社的事兄长打算交给谁来打理?”他最后问
“你就不用过问了。”王戎面无表情地答。
容绪恍然明白,他根本算不上王氏的家主,他是庶子出身,就是一个商社的管家,管家随时可以换人。这一刻,他看向王戎的目光里没有怨怒,只有无尽的失望。
失去了商会的管理权,对容绪来说等于失去了一切,之后的日子,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设计裁衣中去。譬如护心甲。
***
将军府
萧暥打开锦盒的刹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神马?露肩装?肚兜?胸衣?
“主公可以认为是运动背心。”谢映之笑着饶有兴趣地取出来观看。
金麟雕并不大,容绪先生的设计确实做到了每一寸面料都用在了要害上。对于脖颈,心口等重要部位严丝密缝地保护起来,而相对于肩膀,腹部等次重要部位,反正还有甲胄。
“彦昭试一试是否合身?”容绪期待地看着他,“若有不合适之处,我还可以改进。”
萧暥立即道:“加个袖子,还有……”
他扯了扯护心甲的下摆,表示太短了,肚子都露出来了。
“主公,这是穿在衣袍里头的。”谢映之提醒道。
换言之,这是内衣,别人是看不到的。
反正是甲胄,萧暥倒也没什么犹豫的,三两下利落地脱了衣袍,露出清瘦的脊背。然后大咧咧地套上护心甲。
不得不说,容绪先生的手工是真的好,萧暥都怀疑这是他亲自做的针线活吗?针脚细密而整齐,护心甲软硬适宜,极为合身。里头还缝了软烟罗的贴里,穿在身上就不是凉冰冰的,倒是柔软滑溜。
谢映之让他坐在镜前,抬手一根根系上背后的系带。
萧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金色的立领除了衬托出他修长的脖颈,还恰到好处地露出流畅的肩线。设计也极为贴身,不仅沿着他平坦的胸膛精心裁剪,又将那紧致的腹肌、精窄的腰身都展露无余。
谢映之说是运动背心,倒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特别适合秀肌肉。
谢映之正俯下身替他系上背后调节松紧的系带,指尖若蜻蜓点水般若即若离地落在萧暥光裸的脊背上,乌黑的长发如瀑滑落,骚得萧暥直痒痒,又想起他那一晚说的,对男子有想法未必也就是弯了。可能只是欣赏。一时间,萧暥老脸不知不觉有点泛红。对自己道,他只是欣赏罢了,不是弯了嗷!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等等,这是什么?”
他这才发现护心甲的下边缘有一层细密柔软的粉蕾丝。泥煤的容绪,不夹带私货真是不可能的!
之后,容绪先生颇为欣赏地检查了他的作品,并且表示,虚心接受意见,回去就把蕾丝裁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魏瑄跨进厅堂,“将军,外面有个姑……”
然后他就噎住了。脸随即一红,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萧暥倒无所谓,反正都一起泡过澡了,站起身道:“阿季,什么事?”
魏瑄咬了咬下唇:“门外有个姑娘找你。”
啥?姑娘?
萧暥蓦然怔了怔,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除了嘉宁公主,他这将军府从来都没有姑娘上门过。
他激动道:“有请。”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等等。”
他得去换个衣服!
***
萧暥在书房见到了那位姑娘,她十七八岁,模样俏丽,鼻子两边有些许雀斑,她在书房里左顾右看,目光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那姑娘名叫小如,自称是柳尚书府上的侍女,此番悄悄来见萧暥是因为她家小姐柳筠让她捎个信。信的内容是求他帮一个忙。
根据柳筠信中所说,北宫梁替儿子北宫浔向她的父亲柳徽提亲,两家结秦晋之好。柳徽考虑到北宫氏势大,不敢得罪,于是他便想把女儿许配给北宫浔。
但柳筠却有着自己的主张。她早就听说北宫浔此人平日里放浪好色,强取豪夺。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而且她也不想远嫁幽州。但是又无法忤逆父亲,迫不得已,想求萧将军想想办法。在信中,她道,愿意请求皇帝指婚嫁给大梁的平民百姓,也胜过远嫁幽州。
“小姐说曾和将军有些故旧,老爷平日里也很尊重将军,还请将军出面帮忙。”小如恳求道,
萧暥明白,所谓尊重,其实是怕他。可这嫁娶之事,他又不能下一道钧令,禁止柳徽把女儿嫁给北宫浔。确实是有些难办的。
而且柳筠若真的嫁给了北宫浔,对他来说是大不利。
柳氏是中原大族,若柳筠和北宫浔联姻,只会增强北宫氏的实力,而柳徽若有了北宫氏做靠山,在朝中也更有底气。
同时,他也了解北宫浔这厮,确实并非良配,让柳姑娘嫁给他,那是所嫁非人啊。他怎么能看着姑娘往火坑里跳呢?
见他思忖着不说话,小如担忧道:“姑娘还说,只要能不远嫁幽州,如果将军肯纳,她甘愿为妾。”
萧暥一摔,不是,本人还没娶妻呢!
“但坊间传闻,将军在江州或有儿女之亲。”
啥?他怎么不知道?
萧暥赶紧摆手否决,不过这柳筠姑娘,他还确实不能娶。因为根据《庄武史录》的记载,她是武帝的皇后啊!即使魏瑄不当皇帝,那将来也可能是魏瑄的妻子啊,他怎么能跟小魏瑄抢妻子呢?
萧暥转向小如温声道:“小如姑娘,回去转告小姐,让她放心,我自有办法替她解困。”
小如姑娘走后,谢映之从屏风后施然踱出,莞尔道:“看来小宇已经胸有成竹?”
萧暥确实心中有了计较,他道:“端午节快要到了。”
北方的端午和南方不同,并没有龙舟竞渡等习俗,而是击鞠和射柳。在大雍朝,击鞠就是打马球。射柳则是在柳树枝条上系上五彩绳,作为靶心。然后参赛者依次驰马拈弓射之,以射断柳枝上的彩绳后,驰马接在手者为优胜。
“原来小宇是想要比武招亲了?”谢映之含笑道。
萧暥点头:“就比射柳。”
第413章 射柳
Y.U.X.I5
413 端午
端午,风和日丽,碧浪湖畔波光粼粼。
上午是马球赛,午后是射柳。
此番射柳可谓是青年俊杰汇聚。前来参加的诸侯子弟有幽州牧北宫梁之子北宫浔,豫州牧虞策之弟虞珩,渑州牧张鹞之子张重,巴州牧赵崇之子赵齐。不仅如此还有卫骏、上官朗等一干善于骑射的青年才俊。
对萧暥来说,大部分都是老熟人了。
皇帝对骑射兴趣缺缺,在宣布比赛开始后,就避入皇帐里,喝着茶躲避五月炽热的太阳。
皇帐两侧则是朝臣士大夫们的营帐,午后阳光灼人,云渊柳徽等重臣正襟危坐于长案后,作为比赛的裁判。除此之外,此番京城名门女眷们也来观看比赛,她们坐在春帷里轻声交谈,这次射柳也不乏是一个选择如意郎君的好时机。
比赛采取五人一场轮射,一时间,碧浪湖畔马声嘶鸣,烟尘腾起。
骑手以射断柳枝,并驰马接住柳枝上坠落的彩绳为胜。率先集齐赤橙黄绿蓝五色绳者为魁首。
此番盛会,萧暥穿了一袭绛红窄袖翻领锦袍,腰配镶金革带,甚是威风,他也不嫌招人眼球。
他一出场,北宫浔的眼珠子就直愣愣地粘在他身上下不来了,北宫浔摸着嘴角别有意味地问属下,“萧将军参加比赛吗?”
萧暥并不参加比赛,以他的骑射水平,如若参赛就没有悬念了,而且他不能跟小魏瑄抢老婆不是?
出乎他意料的是魏西陵也没有参加比赛,他一身低调的藏青袍服,正在皇帐里陪皇帝观赛。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驰马射柳对魏西陵来说太过容易,他当然不会参加。
桓帝眯着眼睛,打量着魏西陵,别有意味地道:“此番射柳招亲,皇叔不上场一展身手,可是一大憾事。”
在他看来,如果魏西陵能娶柳尚书的女儿,不乏是拉拢他的一个机会。
魏西陵道:“臣已有婚约,就不参与了。”
桓帝怔了一下,刚想问是谁家女子,就在这时,场内响起一阵震耳的鼓声,比赛开始了。
北宫浔率先打马冲上,烟尘扬起中,他一箭射断柳枝,驰马接住彩带,率先拿下一分。
接着他挥舞着彩带,耀武扬威地绕着场地跑马一圈,引得观众席上一阵喝彩,女眷们也窃窃私语。
紧接着上场的是卫骏,他策马而上,疾驰间在马背上一个高难度的仰射,一箭离弦,精准地命中彩带,只手接住。
“彩!”看台上又是一片喝彩声。
紧接着上场的是虞珩,张重,上官朗等。
等到了魏瑄,萧暥禁不住站起来望去。
就见魏瑄一身玄色骑装,策马疾驰,搭弓射箭,姿势颇为漂亮,只是那羽箭呼啸而出,穿过柳枝后飞向了碧蓝的天际,惊起几只云雀扑棱棱飞出,随之带落几片柳叶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再看彩绳,纹丝不动地挂在枝头。
看台上一片遗憾的嘘声。
“哈哈哈哈哈。”北宫浔放声大笑。
桓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魏西陵则意味深长地看向魏瑄。
萧暥心想:孩子比赛太紧张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很快,第一轮比赛结束。
卫骏、北宫浔拔得头筹,获三根彩带,上官朗、虞珩,紧随其后,获得两根彩带,张重赵齐等人各得一根,只有魏瑄一无所获。
萧暥:……
中场休息时,萧暥决定该给孩子临时辅导一下。
他觉得罢,有可能是魏瑄失忆后,连怎么射箭都忘了。再这么下去,媳妇都要没了嗷。
另一头,北宫浔看不到魏瑄,便歪头问旁边的燕庭卫,“魏瑄那小子去哪里了?”
“去湖边的林子里了。”
“哦,给我盯住他。”北宫浔不怀好意道。
北宫皓是他的族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魏瑄给杀了,不找机会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难消心头之恨。
***
碧浪湖边波光粼粼,柳荫深处竖起一面临时扎的靶子。
萧暥握着魏瑄的手挽弓搭箭。
比起几年前他第一次教魏瑄射箭的时候,如今魏瑄的个子已经快要赶上他了,萧暥紧挨着他脊背,能感到他后背骨骼也长开了,肌肉健硕结实。唯一和当年相同的是,魏瑄依旧很紧张。紧张到耳根发热。
“不要走神,注意力集中在箭镞上。”萧暥说罢,勾弦的手一松,羽箭疾飞而出,正中靶心。
接着,萧暥又让魏瑄自己射了几箭,结果却又是箭箭脱靶,飞到天上去了。
一开始萧暥还为他纠正,但两三次后,萧暥就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射偏的。
魏瑄见骗不过萧暥的眼睛,干脆放下了弓,坦白道:“我不想娶柳小姐,我不喜欢她。”
萧暥不明白,柳筠姑娘温婉美丽,魏瑄怎么就不喜欢?难道是因为柳尚书的原因?
但如果只是不想娶柳小姐,那么,只要不拿头筹就行了。以魏瑄的箭术,控制在拿个两三名,既不用娶柳姑娘,皇帝面前也有个交代。犯不着支支箭都射偏,这也败得太难看了吧。
要知道,今天席上几乎所有京城的世家女眷都来观看了,魏瑄表现得那么差,以后都找不到老婆的。
萧暥正要晓之以理,魏瑄却仿佛看穿了他想说什么,干脆道:“我不想娶妻。”
萧暥用心良苦:“阿季,我知道你是玄门弟子,但是谢先生说过,玄门也不是出家,是可以成婚的……”
“可我喜欢你!”魏瑄忽然红着脸道。
萧暥的思维断片了几秒,不假思索道:“我是男子。”
“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魏瑄鼓起勇气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不想娶别人,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萧暥隽妙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这是叛逆期到了吗?故意说这些话来怼他?
萧暥正色道:“我是你叔。”
魏瑄被噎了下。
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下,萧暥几乎觉得魏瑄墨澈的眼眸里有盈盈闪动的星河和泪光。
魏瑄低下头,两颊被阳光晒得泛红,闷声道: “我想透透气,不参加比赛了。”
说罢转头就向丛林深处飞奔而去。
就在这时,第二通鼓声响起。
“主公,比赛开始了。”云越小跑着过来催促,
萧暥无奈,北宫浔和卫骏比分紧咬着,他答应过柳姑娘绝不会让她嫁给北宫浔,没想到北宫浔这厮箭术不赖,如果万不得已,还得使点手段。
萧暥向着魏瑄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秒,决定道:“走,回赛场。”
***
魏瑄跑出数里,才停下脚步。围场的喧嚣声已经渐渐远去,眼前只有树林间斜斜的日影。
风吹长草,周围一片萧肃。
冷风中,他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就在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瞥见林木间黯影一闪。
“什么人,出来!”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黑,兜头就被蒙住了一个布袋。
树林里立即闪现出五条人影,都是精壮的汉子,把他包围住了。
随即他听到一声,“打!”
魏瑄被一脚踹翻在地,拳脚如雨点般砸落下来。
他此刻没有秘术,连最基本的自卫能力也没有。
他满身尘土,咬紧齿关,以手护头,弯腰尽量躲避。
……
殴打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后,这几个人见他被打地趴在地不再动弹,才扬长而去。
魏瑄用血肉模糊的手扯下身上的布袋,忍着浑身的剧痛挣扎着抬起灰蒙的视线,就看到了光影斑驳的林间,一双黑色的鹿皮靴踏过荒草,向他走来,掌中锋利的手戟在微微偏斜的阳光下正折射出森寒的杀机。
***
第二轮比赛结束
卫骏夺得五根彩带,拔下头筹。北宫浔和上官朗各拿下三根,紧随其后。
北宫浔恼火地摸着下巴,比赛就剩下最后一轮了,如果他不能在最后一轮胜过卫骏,那老爹北宫梁让他把柳氏小姐娶回来的指标就达不到了。这就有点麻烦了。
他打算找卫骏‘切磋切磋’。
“第三场你得输。”北宫浔找到卫骏傲慢道。
卫骏道:“赛场如战场,我为何要让你。”
“来人!”北宫浔一声喝道,几名燕庭卫拔刀在侧。
可他还来不及抖一把威风。忽然一队执戟持刀的锐士开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随即分开两列,就见萧暥沉着脸走了进来。
初夏的光影斑斓的林间,他一身骄阳色的锦袍,映着寒如薄冰般的脸色,整个人如出鞘之剑般锐气逼人,劈头就问,“晋王去哪里了?”
北宫浔盯着那白玉般的脸容,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痴痴哎哎道:“什……什么?谁?”
萧暥刀锋般的目光刮过他,又道:“晋王何在?”
北宫浔这才反应过来,装蒜道:“我不知道,嘿,刚才还看到他。怎么?这小子比赛输了就跑了?”
北宫浔有恃无恐,无凭无据的,萧暥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是幽州牧的世子,萧暥还能把自己下监狱逼问不成?
他猜得没错,萧暥确实不能把他下狱,但不代表他没辙。
萧暥走近几步,距离近地几乎鼻尖相抵。
也只有北宫浔的色胆包天,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居然生生扛住他逼人的目光而不后退的。
阳光下,萧暥的长睫在眼下挑出两弯清晰的弧影,眼梢天然勾起,撩得北宫浔心痒不已。
因为之前经历了一翻寻找和查问,萧暥的额角鼻尖闪着晶莹的细汗,雪白细致的肌肤却光洁得连毛孔都看不出来。
摄人心魄的美貌近在咫尺,让北宫浔一时间都忘了呼吸,盯着那色泽柔润的唇,到弧度精妙的下颌,再到玉白修长的脖颈,贪婪的目光简直像要剥开他的衣领来瞧个够。
可他没机会剥开萧暥的衣领,倒是被萧暥拎住衣领,一把耸到了围场中。
“我们来比一比。”
长得那么好看,动作却那么粗鲁。但北宫浔向来不跟美人计较,以至于他忽略了‘比一比’其中蕴含的杀机。
而他手下的燕庭卫得不到命令,也不敢妄动。更何况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没人敢去触萧暥的霉头。
云越不怀好意地将一支系着红绳的柳条交到了北宫浔手中。
北宫浔不明所以。
接着就见萧暥走到百步开外,冷冽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最好把它举起来。”
说罢,他弯弓搭箭。
北宫浔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叫道: “萧将军,别开玩笑,有话好说。”
萧暥眯起眼睛瞄准,冰冷的箭镞指着北宫浔,北宫浔赶紧把柳枝举高了,使它尽量远离自己的脑门。
“晋王何在?”萧暥又问。
北宫浔大叫:“萧将军,你若射杀了我,我伯父一定会举兵南下,你就等着兵戎相见罢!”
云越在一旁哼了声,提醒道:“北宫世子,别做梦了,北宫达死了亲儿子都不见得举兵南下,何况是你这个侄子。”
他说罢笃定地看向坐席,只要魏西陵在大梁,纵使北宫达有百万大军,也不敢轻易举兵南下。
北宫浔也看到了魏西陵,顿时像看到了救星:“君侯,你看他!”
魏西陵静默地看着萧暥,恍若未闻。
北宫浔又转向看台:“陛下,云中书,这大梁城里还有王法吗?”
皇帝哪里敢管萧暥的事,云渊也没有出言相劝的意思。
而北宫浔只顾着求救,手一低,柳枝荡到额头。冰冷的箭镞随即指向他的额头,惊得北宫浔赶紧又把柳枝举高了。
他知道不会有人替自己开脱了,放眼望去,虞珩、张重、上官朗、柳徽、席间都是看客。
于是他干脆心一横,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架势来——想来以萧暥的箭术,射中红绳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萧暥也不敢真当着那么多人射杀自己。他只不过想逼供罢了。
想明白了这点,北宫浔胆气一壮,干脆挑衅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萧将军箭下,我也能做个风流鬼。哈哈哈!”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看到萧暥忽然放下了弓,看了云越一眼。
接着,云越把一块黑布递给了他。
萧暥利落地拿黑布蒙住了眼睛,然后再次弯弓搭箭。
这下北宫浔彻底傻眼了。
“萧暥,你疯了吗?”北宫浔歇斯底里大叫。
他这是要蒙着眼睛射箭!?
北宫浔早就听说萧暥彪悍,可是没这样彪悍吧?他这是要玩命,玩的还是他北宫浔的命!
萧暥不跟他废话,只问:“晋王何在?”
“我不知道!”北宫浔嚎,他还是不信萧暥真敢射出这一箭。
全场都屏住了呼吸,连魏西陵也站了起来,凝眉看向萧暥。
萧暥的双眼蒙着黑布,拉紧了弓弦,淡淡道:“我数到三。”
“一”
“二”
“我说!”
几乎是同时,羽箭离弦而出,化作一道疾风,众人看到了本轮比赛最精彩也是最惊险的一轮。
一箭射断红绳。
北宫浔吓得腿一软,当场跌坐在地。断了的红绳飘飘悠悠落下,正好盖在他脑门上,他惊得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脑门,确认没有被多出一个窟窿。
萧暥立即让北宫浔的人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刚才的树丛间。只见被压倒的草地上染着斑驳的血迹,看得出曾经有过激烈的打斗,除此之外,却不见人影。
萧暥侧首目光森然看向北宫浔。
北宫浔被他看得一个寒颤,赶忙辩解道:“这我就真是不知道了!我只是让他们揍他一顿。”
***
幽暗的岩洞里潮湿阴冷,石笋上滴着水,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魏瑄的双手被捆绑着,伤痕累累的后背磕在嶙峋的岩壁上。
火烛幽幽地亮起,他看清了对面的人是个窈窕的女子,虽然带着面具。但看身形,魏瑄认出就是前番绑架他的女子。
贺紫湄巧笑道:“殿下不要担心,我请殿下来这里,是想澄清上一次的误会。”
魏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绳索。
贺紫湄道:“殿下秘术精深,如果我不捆着你,我怕你走脱了啊。”
“我不会什么秘术,你弄错人了。”魏瑄道。
贺紫湄弯下腰,耐下性子道,“殿下不要再装了,你有着很高的秘术天赋,如今苍冥族的主君,他很器重你,你将会成为复兴我大夏国的干城!”
魏瑄吐出一口血沫,惨笑道:“姑娘,我说了,我没有什么秘术天赋,也不认识什么主君。”
贺紫湄眉头一皱,用手戟的白刃挑起他的下颌,“我之所以客气跟你说话,是因为你深得主君的器重,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你对我们就没用了。”
魏瑄道:“你要杀了我吗?”
贺紫湄用一双带勾的眼睛看向他,“殿下,只要你说你会秘术,你什么都记得,我立即给你松绑,奉你为少主。”
魏瑄清楚,前番在寒狱里,他识破了贺紫湄的身份,如果她知道自己没有失忆,那么一定会杀他灭口。
魏瑄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紫湄柳眉一竖:“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就休怪我送你去见先王了!”
紧接着魏瑄只觉得腹中一凉,锋利的铁戟已剖入他的身体。随着贺紫湄利落地拔起手戟,鲜血喷涌而出,但还没等魏瑄做出反应,白刃再次没入胸腹。
岩洞里万籁俱寂,只有白刃破开皮肉的沉闷声响。一下,两下,三下,直刺了十多刀,殷红的血汩汩流出,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袍。
魏瑄已成了一个血人儿,口鼻中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俊美的脸迅速失血,变得苍白而毫无生气,墨澈的眼中星光也渐渐暗淡下去,不可控制自己的身体沿着岩壁缓缓地滑倒。
就这样死在岩洞里了吗?他不甘心。
他用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幽暗的穹顶,这一生记得最后的一刻,却是在光影斑斓的林间,初夏水边的风缓缓吹来。
“我喜欢你。”他鼓起一生的勇气,对那人说道:“从小我就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是你叔。”那人道。
魏瑄惨笑。丝丝殷红的血迹从嘴角顺流而下,映着他苍白的脸色,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血色蔷薇,显得凄艳又狰狞。
贺紫湄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又抽出铁戟,向他的心口狠狠刺去。
终于,他失去了意识和知觉,彻底没入了黑暗中。
在杀了魏瑄后,贺紫湄便听到了外头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她仓促地将魏瑄推入岩洞内的深潭里,看着他沉入深潭时血水从深潭里冒起又漂散开,随即,她匆匆离去。
第414章 交感(修)
萧暥和魏西陵率军将碧浪湖边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魏瑄。
于是他们在湖边扎下营垒,找了一宿,在此期间,萧暥心里各种念头层出不穷。
他懊悔极了,当时如果答应了魏瑄,他就不会出走。就不会被北宫浔的燕庭卫殴打,也不会失踪了。
到了次日清早,他们终于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大量喷溅的血迹,却没有看到人。只有一潭冰冷的水。萧暥的心也凉透了。
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下令打捞。
潭水很深,最后只打捞上来一根染血的革带。萧暥脑中一片空白。魏瑄死了?武帝就这样死了?
还是说,在魏瑄决定绝不为帝王的那一刻,命运的□□就开始转动了。
萧暥站在潭水边,接过那革带,一夜的疲惫加上心中巨大的震动,他胸中血气翻腾,一口鲜血猝不及防涌到唇边。身形晃了晃,差点跌入潭中,被魏西陵一把抱住。
***
魏瑄醒来在一间古雅的竹舍里,青丝帐帘垂下一半,其后是一方朱案,案上有药炉,正熬着药,淡淡的苦味在房中飘散。
窗外天色蒙蒙,透过冰棱漏窗,可以看到庭院里碧绿的芭蕉在潇潇细雨中轻自摇曳,隐隐有铮铮琴声传来。
魏瑄浑身都极痛,挣扎着起身,不留神便碰翻了床头的药炉,苦涩的药汁如墨般泼洒了满地。
院中琴声一停。
门开了,纯黑的袍服如水波掠过门槛,带进一缕饱含雨气的凉风。
魏瑄手忙脚乱地扶正药炉,“对不起,我……”
“无妨。”风长离轻轻挥了挥衣袖,袍袖所过之处便带起一缕微寒凛冽的风,泼洒满地的药汁快速地凝结成冰霜,倏地回到了药炉里。
黑丝袍下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盖上药炉,搁回小火上缓缓煨着。
覆水能收。
魏瑄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秘术。”风长离施然走到榻前,“你以前也会。”
“以前?你以前认识我吗?”
风长离道:“我们认识。我还是你的舅公。”
“舅公?我怎么没听皇兄说起过。”
“你皇兄不知道的事很多。”他微微挽起嘴角,略带讽刺,“他什么都不知道。”
药炉传来轻沸的声音。
风长离抬手挽袖斟药,端到魏瑄面前,“良药苦口。”
魏瑄接过来,不假思索地仰头饮下。
“不怕我下毒?”
“是你救了我。”
“杀你的也是我的属下。”
沉默。
魏瑄想了想,问,“你就是她说的主君?”
“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风长离说着随意地在榻前坐下,看向着他的眼睛。
在那黑袍下幽深的寂暗里,魏瑄什么也看不到,又仿佛看到了苍山峻岭,百仞悬崖,千丈雪原,万物寂灭,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渗入骨髓。
他不敢动,不敢眨眼,连思维也似乎被凝定住了,头脑空白一片。
是的,他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长垣道口林海雪原间的初逢,忘了月神庙里的冲天黑雾,忘了溯回地里的前世今生,也忘了枕霞湖畔那场夜雨定江山的险棋。
他仿佛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善与恶,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只是微微睁大着眼睛,显得纯澈而无邪。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历经磨难亦不低头的倔强和重伤后仍不肯承认的一点委屈。让人心生恻隐。
末了,风长离淡淡收回目光,轻叹道:“她违背我的命令,擅自行动,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且在这里安心养伤。”
说罢他站起。
“不,我要回去。”魏瑄倔强地想要起身拽住他的衣袖。但是惊觉那袖子下面空空如也。
“你?你不是真实存在的?”他讶异道。
“聚沙成影。”风长离道。
魏瑄立即意识到了,“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你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风长离道,
他遥遥而立,声音却像在魏瑄耳边悄然响起:“你想学么?”
最高阶的秘术……
***
大帐里,萧暥胡乱地喝了两口药,就推开云越,挣扎着就要起身:“我无事,快去找阿季。”
“我来。”谢映之在榻前坐下,舀起一勺苦涩的药汤,微笑道:“小宇,先吃药,吃完药我就告诉你。”
“先生知道阿季的下落?”萧暥心中一震,心绪起伏,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映之一边给他抚背顺气,一边缓声道:“小宇放心,晋王穿着护心甲,伤不到要害。”
萧暥怔了一下,护心甲?
就是那件金鳞貂制作的护心甲?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忽然抬起苍白的脸:“莫非昨日之事,先生有所预料。”
“先吃药。”谢映之微微一笑,抬手舀起一勺药汤,袖间淡淡幽香伴随着清苦的药香同递到他嘴边。
萧暥只有乖顺地张开嘴。一勺勺由他喂了吃下。
***
此番端午射柳赛,卫骏拔下头筹,按约定与柳氏小姐定亲。
考虑到卫骏是卫宛的弟弟,不仅有着玄门的这一处关系,而且卫骏本人善于骑射,掌握京城城防兵马,也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柳徽便答应下这门亲事。这也使得大梁朝堂的风向微微开始偏转。
柳徽作为盛京系的首脑,卫骏则是萧暥的麾下,卫宛和玄门虽然没有摆明立场帮助萧暥,但自从蚀火撷芳阁一事后,萧暥和玄门的关系一向融洽,据说玄首谢映之还多次为萧暥诊治。
和卫氏的联姻,使得柳徽的立场不由自主地开始产生偏向。
譬如萧暥在家抱病不朝,盛京系在朝堂上几番发难,柳徽都缄口不言。使得杨覆唐隶等人一时没了主心骨,最后发难都不了了之。
杨覆颇为愤慨,散朝后私下直骂柳徽这个老匹夫不地道,结了个亲从此立场就偏了。
***
卫氏府邸
上午,卫骏在庭院里练剑。剑意凌厉,寒光慑人,剑风过处,竹叶潇潇落下一片。
忽然他长剑一收,朝林间躬身一揖道:“不知玄首亲来,末将献丑了。”
谢映之淡淡踱出,笑道:“景扬英姿勃发剑气如虹,柳筠姑娘兰心蕙质钟灵毓秀,真乃珠联璧合佳配天成。”
“玄首谬赞。”卫骏不好意思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神采奕奕道。
谢映之微笑:“景扬此番夺得头筹,得配良媒,萧将军特意备了份礼。”
卫骏赶紧恭谨地双手接过,又问道:“主公身体可好?”
“已无大碍了。”谢映之莞尔,“师兄可在?”
“在书堂上!”
***
古拙庄肃的书堂上,卫宛正襟危坐,不留情面道:“怀玉向我汇报了北境之事,是我让他设法拿下郢青遥的。”
谢映之轻叹一声,“师兄,我答应过郢夫人,此番助她营救出族人,她就带他们远走西域。”
“映之,你当年偏袒晋王也就算了。”卫宛隆起眉头,道:“毕竟蚀火撷芳阁之时他有大功,但郢青遥,潜入大梁妄图劫持皇帝在前,勾结逆贼薛潜血洗仙弈阁在后,如何能够放过她?”
“她也是半生飘零,身不由己。”
“乱世沧海,身不由己的人多了。”卫宛看向他,目光变得犀利,“莫非你和她有故旧?”
谢映之低头轻抿了口茶。
都是江南旧相识。
永安城里桃花渡,春风十里不夜天。
“郢夫人旧时是桃花渡的琴师。别名尹清邈。”
“尹清邈?”卫宛若有所思,十年前桃花渡琴师尹清邈名满江南,不少人从旧京千里迢迢前往永安城职位听一曲千秋吟。
“映之,你从未去花楼,怎么可能认识她?……”卫宛疑惑道,说到这里他措辞一顿,接着恍然道:“萧暥。”
萧暥可是桃花渡的常客。
“萧彦昭知不知道郢青遥的身份?”卫宛立即问。
谢映之摇头。
卫宛凝眉:“你不告诉他,是怕他知道后为难。所以你才想替他处理了,让郢青遥远走西域。你不是为了郢青遥,而是为了萧彦昭。”
谢映之道:“小宇身患痼疾,我不想让他知道后心中郁结。”
“映之。”卫宛加重了语气,目光如炬地看着谢映之,严肃道:“玄门无情,你却动了情。”
谢映之没有看他,低头轻吹了吹着杯中的花茶,舌间染上清香甘苦的滋味,尤似相思。忽而就让他想起那一夜那人的味道,轻含入口中,就能记很久。
卫宛见他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皱眉道:“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哦。”谢映之恍然回过神来,淡漫道:“交感。”
啪的一声,卫宛手中的茶盏捏碎了,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你们已经锦帐夜渡了!?”
他豁然站起身,焦虑地在书堂上来回踱步,“让萧彦昭修玄!哪怕把他抓到玄门!”
谢映之失笑:“师兄,目下大局需要他主持,而且修玄要辟谷……”某狐狸的粮仓不能动!
卫宛严厉地看着谢映之,逼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为一时之贪欢,要把一身修为都渡给他?”
谢映之本来只想顺便试探一下卫宛,毕竟将来他若要用非常之法为萧暥治疗,卫宛若反对也是麻烦。但他没想到卫宛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时竟没法收场了。
但谢映之毕竟是玄首,面对卫宛的逼问,只稍一思忖,便有了主张。
他轻呷了口茶,似有意无意地提起:“师兄,还有件事,晋王失踪了。”
“什么?”卫宛勃然,这个邪魔外道,千防万防,还是让他给跑了!
“调集京中所有弟子,搜查魏瑄!”
***
斜柳巷里有一家打铁铺。
据说这里的工匠都是世代做这个行当,父子相传 ,手艺扎实。大梁江湖上三教九流但凡要械斗,都在这里磨砺打造称手的刀。
贺紫湄听说这里有位老师傅,擅锻刀剑,修复兵器。无论什么样的损伤都可以修复。
贺紫湄的手戟豁口了。这是还是当年主君赐予她的兵刃,寒铁打造,锋利无比,她真怀疑魏瑄这小子长了一幅什么样的钢筋铁骨,竟然能让这柄手戟都卷了刃。
“修不好了。”老铁匠瞥了一眼,
“老东西。”贺紫湄逼近几步,手戟直指老铁匠咽喉,“修不好就杀了你!”
“刀剑磨得越锋利,用起来虽然称手,但如果伤了自己人,还不如不要。”
“你说什么?”贺紫湄一愕,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那种从容的,惯于居高临下的口吻不是一个打铁铺的老铁匠能有的。
“你……你是谁?”
她话音未落,铁戟的末梢就凝结起了细小的冰霜,冰霜迅速蔓延,她整个人仿佛被冰川铺天盖地击中了,连手戟也握不住了,叮地一声脱手而去,坠落在地,如碎冰般断成了几截。
此时外头五月的日头高升,整个铁匠铺里寒气逼人,连炉中的火焰也不知何时变成了森然的绿焰。
贺紫湄大惊失色,匍匐在地,“主君恕罪!”
一道幽深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又似乎从深邃的不知名的远方传来:“魏瑄已是我的弟子,你若再对他出手,便有如此戟。”
“属下谨记!”她惊恐地肩胛都在颤抖。也不敢抬头,娇美的脸紧贴着满是铁屑尘灰的地面。
“除此以外,我还要你在皇帝面前推荐魏瑄……”
第415章 时机
阳光照进林间一片光影斑斓。
“我喜欢你。”魏瑄目光熠熠道。
萧暥却不假思索:“我是男子。”
“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魏瑄鼓起勇气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不想娶别人,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萧暥懵了,这孩子这是叛逆期到了吗?故意说这些话来怼他?
他随即正色道:“我是你叔。”
魏瑄哑然,一双星光流转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他低下头,急转身飞快地向林间跑去,便消失不见了。
“阿季!”
萧暥猛地惊醒,就听到耳边一道深沉的声音道:“阿暥,做噩梦了?”
萧暥才发现自己正偎在魏西陵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魏西陵的手臂环绕在他腰间,轻轻揽着,给人一种踏实感。萧暥的心不知不觉渐渐安定下来。
他仰起头问,“阿季有消息吗?”
“全城搜索,想必很快就有回音。”
就在这时,刘武大步流星地进帐,“主公,谢先生放出的竹冰虫有消息了!”
萧暥精神一振,“在哪里?”
“安康坊的一家医馆。”
***
“你到底有多少个分.身?”魏瑄倚在长榻上问炉边煎药的老者。
“此人名叫李衡,是大梁小有名声的大夫。”风长离道,“并非分.身,乃是人傀。”
“看着还挺像个人的。”魏瑄咕哝道,“你本事不小。”
“听着不像好话。”风长离漫不经心地站起身,道:“客人来了。”
片刻后,萧暥沉默地坐在榻前,小心地挑开魏瑄的前襟,只见魏瑄清瘦的身躯上,新伤旧痕纵横交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战场上矢石交攻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萧将军手有些微微发颤。
他赶紧感谢了‘李先生’的收留救治。
风长离道:“刀伤好治,情伤难医。”
萧暥脸色微微一变,面有愧色,“是我对他照顾不周。回去我会好好补偿。”
云越闻言挑眉看向萧暥,补偿?你想怎么补偿?
***
贺紫湄一曲舞罢,轻旋柳腰坐在了桓帝怀里,随手摘取桌案上一枚葡萄送到桓帝口中,把桓帝哄得眉开眼笑时,问道: “陛下,听说晋王回来了,陛下打算何时召见他?”
桓帝觉得这会儿提到那小子很是败兴,敷衍道:“阿季自从西征以后就和萧暥走得太近,跟朕倒反而隔着什么。”
贺紫湄笑道:“晋王正是血气方刚想有一番作为的年龄,萧暥带他出征,重用他,他当然就亲近萧暥,陛下若也重用他,嘉奖他,他自然就亲近陛下。”
桓帝摸了摸下巴,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当年他让那小子在尚书署当了个小官,卯着劲天天加班干活。
贺紫湄乘热打铁道:“再怎么说,晋王和陛下是亲兄弟,萧暥对他来说充其量是知遇之念,陛下只要更加重用他,那么孰亲孰疏,不是一目了然的吗?而且,君侯也很看重晋王……”
桓帝眉头一皱:这倒是,魏瑄那小子自从西征以后就颇得魏西陵的器重,还跟他去了江州。此番魏瑄杀了北宫皓出了事,魏西陵还从江州亲自赶来护送他到京城。
“陛下若不计前嫌重用晋王,不仅显得陛下宽仁大度,而且也可以拉拢君侯,此乃一举两得。”
桓帝听着频频点头,“爱妃所言甚是,但如何提拔阿季,还容朕想想。”
“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贺紫湄道。
“哦?爱妃快讲。”
“陛下,晋王今年要加冠了吧? ”
桓帝这才想起来,魏瑄快要十八岁了。
“陛下可以在朝阳殿给他准备一个盛大的加冠礼,让满朝文武都来参加,以彰显陛下对晋王的恩宠和重视。”
桓帝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准备个加冠礼就是做个样子,铺开个排场,又不需要费多少财力,连官职都不需要许。
贺紫湄又道:“让百官都来参加,这排场铺得越大,不仅彰显陛下对晋王的重视,也展示了皇家的威严和盛世气派。”
桓帝被贺紫湄说得眉开眼笑,“好,朕这就让钦天监择个吉日,给阿季行加冠大礼。”
***
寒狱
北宫浔灰头土脸地蹲在寒狱里,就着冷水啃了口馒头,硬得差点把牙崩了,他捂着吃痛的腮帮子跳起来,这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待了。
“萧将军!我就是让人教训一下那小子,我真没杀他!”
“萧暥!你放我出去!”
“你、你再不放我出去,那我爹……沈先生?!”
哐当一声牢门打开,一袭青衫飘然而入,谢映之走进牢狱,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
比起上一回北宫浔住的vip贵宾牢房,这里的待遇就差多了。只见龃龉的牢狱里,仅有一席陋榻,上置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盏油灯、一个粗陶碗,和半碗浑浊的浆水。
北宫浔知道沈先生是萧暥的主簿,赶紧大声辩解:“沈先生,你信我,我真没害晋王,我就是找几个人揍他一顿罢了,谁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如今晋王已经回来了。”谢映之温声道。
北宫浔一听大喜,赶紧又问:“他没什么事吧?”
“身中十三刀。”
“啥?!”北宫浔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角抽搐道,“我就命人打了他一顿。”
“谋害皇子乃死罪,世子可知道?”谢映之淡淡道。
北宫浔一听百口莫辩, “不是我干的,我没要害他!”
“但看上去便是世子为北宫皓报仇,命人行刺了晋王。天下人也会这么相信。”
“真不是我!”北宫浔恨不得撞墙,“先生你要相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世子的。”谢映之在榻前坐下,循循善诱道:“我今日来就是为助世子渡过难关。”
北宫浔迫不及待道:“先生救我!”
“我需要世子写一封信函发往北地,如此,我可设法保世子出狱。”
北宫浔一听出狱,大喜道:“行,行,好说!”
随即有狱卒送来纸笔,似乎早就准备好了。
谢映之挽袖提笔舔了舔墨,笑容可掬地递上:“世子请。”
北宫浔看着那如画的眉眼,轻触那冰玉的手指,就像被灌了一口迷魂汤,接过笔满口答应,“先生说什么,我就写什么。”
***
消息传到燕州时,北宫达正在和众人议事,他闻讯嘴角的肌肉阵阵抽搐, “萧暥怎么敢欺我侄!”
书中,北宫浔表示要在大梁的花花世界里住一阵,还买了度假的房舍。
钟纬道:“北宫世子亲笔书信,要在大梁小住一阵,恐怕襄侯(北宫梁)就算知道这是软禁,也拿萧暥无可奈何。”
“萧暥小儿,当真阴险。”北宫达切齿道。
此番北宫达原本是想让北宫浔迎娶柳徽的女儿柳筠,如此一来,就得到了颍州柳氏的助力。在朝堂上也能安插进自己的人,不至于每每那么被动。
可是没想到,萧暥搞出个什么射柳招亲,那北宫浔又不争气,不仅没把柳筠娶回来,还去殴打魏瑄,结果背上了谋害皇子的罪名,萧暥如果较真起来,这是死罪。如今仅仅软禁,已是宽宏大量了。
钟纬又道:“北宫世子被扣雍州,成了萧暥手中的质子,如果将来我们和萧暥决战,襄侯投鼠忌器,必然不会力战。”
北宫达满面阴霾。北宫梁若不参战,他如折一臂。
两侧的谋士武将也都一言不发,不敢支声。
北宫达面色阴沉地看了一圈,最后看向风长离:“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风长离微笑道:“恭喜明公。”
北宫达闻言暗恼,但不得不装出一幅宽宏之态:“先生莫非是在说笑,我侄儿被软禁,何喜之有?”
“我前番跟明公所说的时机,已经到了。” 风长离从黑袍下取出一封书笺, “西北已有消息。”
北宫达面色狐疑地接过来,一看之下大惊,“曹满?他还活着?”
不但活着,曹满已经逃离软禁,回到了西北。正要重整旗鼓,夺回凉州,东山再起。
钟纬击闻言掌道:“好啊,曹满若能夺回凉州,萧暥西北火起,必然两头不得兼顾!”
北宫达却不以为意,道:“如今陛下亲封的凉州牧是曹璋,就算曹满回到西北,他昔日的部将和十多万凉州军也都已经归降了萧暥。他势单力孤,还能做什么?”
换言之,曹满一个光杆司令有什么用?
钟纬道:“曹满在凉州根基深厚,岂是曹璋小儿能比,且曹璋懦弱无能,凉州军恐怕并不服他。”
北宫达道:“即便如此,还有程牧率领的五万锐士驻扎凉州,曹满若无军队,想要夺回凉州不过做梦耳。”
风长离淡淡道:“没有军队,可以借兵。”
北宫达道:“曹满当年可是输得连一兵一卒都不剩,他上哪儿借兵去?”
风长离道:“北狄。”
第416章 漠北
初夏碧绿绵延的草场上阳光耀眼,漠北天寒,只有这个季节水草肥美,牛羊成群。
阿碧达穿着初夏的蓝布裙,提着木桶,在溪水边洗衣裳。
自从当年西征一战后,她的父亲突利曼便没了消息,也许已经死在了月神庙的火光里和乱军中,但阿碧达更愿意相信他远走他乡经商生存着。
生活自从来到漠北后安定了下来,能安定多久她不清楚,男人们热衷于讨论战争和劫掠。开春以后,她就经常能看到男人们归来时马背上挂着一窜窜滴血的人头,他们用马鞭驱赶着掳掠来的女子和儿童,嚎哭声震天。
北小王栾琪是个能人,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他已经助大单于金皋吞并了三个部落。他们的部族也有了数千奴隶,从最初的两千人,发展成了有一万多人的部落。
当然阿碧达知道,每一次出征身先士卒带领族人们冲锋陷阵的人是谁。阿迦罗谋划了每一次战役,却把功劳全部归于栾琪,他不想让别人注意他,他只是一个养马的。
朝戈试探他很多次,都是无果,他把她的骕骝养得膘肥体壮,却推辞了她送的美酒,也拒绝了陪她打猎。
他不喜欢她,他还没有忘记他的妻子……阿碧达在心中悄悄地想。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一块碎石坠入溪水中,溅了她一脸的水。
她狼狈地赶忙用袖子擦拭,身后却传来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声。
她转头就见一个体格粗壮、浓眉卷发的男人大步向她走来。
阿碧达认识这个人,此人是敖登王子手下的鹰卫马格,今天听说敖登又劫掠了一个部落,抢得人口牛羊马匹上千,马格明显从庆功宴上出来,醉醺醺地向她走来,一边伸出手,“我给你擦擦。”
“走开!”阿碧达想打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手顺势压下,浓郁的酒气弥漫上来,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在她脸颊上乱嗅,另一只手就去扯她的裙裾,“你一个下贱的女奴也敢打我!”
他话音未落,头发被人猛地揪了起来,紧接着脑袋就被按在清凉的溪水里,他拼命地挣扎嚎叫,但按住他头颈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被一把拎起来,摔在地上。
他哇地吐出一滩水,挣扎着站起来,噌地拔出了弯刀。二话不说就向阿迦罗猛劈过来。
阿迦罗就势一把擒住他握刀的手,轻松一个反折,只听咔地一声,马格的额头顿时沁出汗珠来,龇牙咧嘴地惨叫道,“你这是在侵犯一个勇士的权力!我会告诉王子!”
话音未落,被阿迦罗一脚踹翻在地,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是敖登的人,你有大麻烦了。”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阿迦罗回过头,就见朝戈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马鞭向他走来。
敖登是金皋单于的儿子,朝戈同父异母的兄长。
她看到衣衫不整的阿碧达,蹲下身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肩上,对阿迦罗道,“她在洗衣服,马格以为她是奴隶。”
在草原上,任何一个士兵都能随意处置他们俘虏的奴隶。
“这种事在草原上很常见,你管不过来的。难道你们漠南王庭不是这样吗?”
阿迦罗皱眉。这是草原上的风俗,没有人可以拒绝刚刚得胜回来的勇士,任何人都不可以挫一个勇士的锐气。这种强.制到处可见。阿迦罗以前也司空见惯了。
可是如今他却见不得这种野蛮的强.制,因为他知道有些人是不会屈服的,就像那只狐狸,越是想压制他,他就越凶,露出尖锐的犬齿和锋利的爪子。
阿迦罗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颊上的疤痕。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朝戈道,“我的骕骝呢?”
阿迦罗将两指抵着嘴唇一声长哨,阳光下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就从远处碧绿的草场上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
朝戈喜爱地摸了摸那皮毛光泽的马背,“你很善于养马,骕骝除了我,还不从不听别人的招呼。”
她翻身上马:“敖登的事我替你摆平。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一扬马鞭,骏马撒开四蹄:“告诉我你的故事!”
***
穹帐里,敖登一脚将马格踹倒在地,“连个养马的都打不过,你是蠢猪吗?!”
马格满面尘土,挣扎着爬起来,单膝跪地,“王子,他哪里是一个养马的,他的体格像山一样魁梧,力气大得如牦牛。”
“不要把自己的无能归结于对手的强大,你当我不知道吗?漠南来的都是一群败兵。”敖登轻蔑道,他本来就对漠南王庭前来投奔的残部有一种天然的敌视和不屑——那是一群竟然能被中原的绵羊打败,走投无路饥肠辘辘的饿狼。
但现在一头孤狼竟咬了他的鹰卫。这就像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噌地把刀插.入刀鞘,在五六名鹰卫簇拥下大步走出大帐,“走,随我去看看能把马格打得满地打滚的是个什么家伙!”
就在这时,远处一骑飞奔而来。
朝戈策马驰近,一勒缰绳,“哥哥,你去哪里?”
敖登道:“去教训一个不守规矩的家伙。”
“你何必要和一个养马的一般见识。”
“哦?你见过他了?”
“我的骕骝就是他养的。”
敖登看了看那膘肥体壮的骏马,道:“马养的不错,但他挑战了一个勇士的权力。破坏了草原上千百年的规矩,我要教训教训他。”
“你就带这一群人去教训他?”朝戈挑眉道。
敖登轻蔑道:“怎么?难道我还要亲手收拾一个养马的?”
朝戈笑了,“哥哥,你手下的鹰卫全上了,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敖登闻言有些窝火,他皱起眉头:“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这么帮一个外人说话,难道你喜欢他?”
朝戈坦然道:“他是个英雄。”
“养马的英雄?哈哈哈哈哈。”敖登大笑,“我的妹妹,你清醒些吧,你是要嫁给草原上的雄鹰的。阿达最近正在跟贺莱部的首领谈起你的婚事,他有个儿子是个勇士。”
“我不嫁,阿达说过,我的婚事让我自己做主。”
“你就是被阿达惯坏了。”敖登不以为然道,他正要好好劝导一下自己的妹妹,这时一名王庭鹰卫前来报道,“大单于请王子去金帐议事。”
敖登得意地笑了,“哦?说不定就是讨论你的婚事,一起去吧妹妹?”
朝戈冷眉峻目地横了他一眼,扬鞭就策马而去。
敖登无奈地对周围的鹰卫道:“你们看她这脾气,若是个男人,那还了得?”
***
从江州往西,渡江后,绕道漠南王庭,再翻越戈壁,抵达漠北,从暮春到初夏,曹满一共走了两个月。
他皮肤黝黑,头发花白,满面沧桑,精神却依旧健硕,大口吃完烤羊腿,抹了把嘴角的肥油,一双三角眼目光熠熠:“我此来是有一笔上好的交易,不知道大单于感兴趣否?”
金皋客气道:“曹将军请讲。”
曹满道:“据我所知,萧暥在凉州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财货。我对凉州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凉州军多是我的旧部,归降萧暥乃是被逼无奈,如果大单于给我一支军队,我必能策动凉州军反了萧暥,夺回凉州。事成之后,凉州的粮草财货人口任大单于取用。”
一听到粮草财货任取,金皋眼睛眯起,道:“不知将军拿下凉州需要多少人?”
曹满道:“精兵五千足矣!”
金皋眼皮跳了跳,道:“出兵之事,事关重大,曹将军且在这里小住几日,容我商议后再给你答复。”
曹满站起身道:“好,那我就等大单于的好消息了!”
曹满出帐后,金皋便问:“敖登啊,你觉得这笔买卖我们是做,还是不做?”
敖登道:“听说曹满此人有凉州狼的称号,在凉州一带积威甚广,此去很有可能得手。”
“但他要五千精锐的士兵。”金皋犹豫道。
敖登听出来了,父王是舍不得出军队,但又想要凉州的财货人口。
他道:“父王,北小王栾琪投奔我们半年来,屡有战功,如今手下也有不少勇士,何不让他去?”
金皋眼皮一掀,这倒是个好主意。
栾琪自从率两千残部投奔他们以来,发展极快,经过这半年已经有了一万部众,再任他发展下去,就有尾大不掉之患。让他出兵去相助曹满夺取凉州。胜,金皋可得凉州的财货人口,败,正好借萧暥之手,削弱栾琪的兵力。左右他都是稳赢。
金皋大喜:“好,有请北小王前来议事!”
***
大帐里气氛凝重。
栾琪知道,这次金皋下的是铁命令,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他们半年来好不容易发展到一万部众,其中还包括了老弱妇孺,可战兵力尚不到四千,哪来的五千精锐,金皋显然是想削弱他们。
“我去罢。”阿迦罗站起身道,“只要八百人足够了。”
“不可,大单于岂能亲自冒险?”栾琪急道。
“栾琪,不要再叫我大单于了,我只是一个养马的。”
栾琪知道自己失言,求助般看向余先生。
余先生却缓缓道:“此次前往凉州是金皋想要削弱我部,但我部若不去,从此便无法在漠北立足,所以只有主公亲自去。”
他一双深陷的眼中精光熠熠,“主公是天命的勇士,会得驰狼神的保佑,金皋等小人是害不了主公。”
他说着恭谨地弯下腰,“请允许我随主公同去。”
阿迦罗点了下头,就这样决定了。
他已经大半年没有那人的消息了。他觉得这大半年来连血液都是冷的。只有想到萧暥,复仇的欲.火才能温暖他的心。
去中原即便遇不到他,至少也会有一些他的消息。
即使不能和他交手,也要击败他的下属。
一想到这个,阿迦罗浑身的血液似乎又沸腾了起来,他甚至很想知道萧暥会派什么样的人驻守凉州。
***
“这是个圈套,你不能去。”朝戈跳下马,几步赶上阿迦罗,“是敖登在阿达面前建议派你们去的,他没安好心!”
“但是我想去。”阿迦罗淡淡道,他找了一处横卧的树干坐下,眯起眼睛看向茫茫无际的草场,“我有很久都没有听到中原边塞的羌笛声了。”
“为了听羌笛,你就带八百人去送死吗?”朝戈愕然道。
阿迦罗突然抬起头, “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
他拍了拍旁边的树干。
朝戈一愣,遂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
太阳西斜,草原上墨蓝的天空中缀满了星子。
阿迦罗点起了篝火,火光在他脸上跃动,“他是我的星辰和月亮”。
朝戈颇为动容道:“中原人掳走了你的妻子,你想把她夺回来?”
“魏西陵。”阿迦罗一字一顿道,
朝戈:“我好像听过他的名字,他是谁?”
“中原人的战神。”阿迦罗凝视着篝火,火光将他的眼眸映成野兽般的金色,“他夺走了我的妻子,我会跟他决一死战!”
***
六月,通过廉价购买幽燕的棉花,十万套棉服顺利完成。
同时,都阙关建成,萧暥派遣卫骏率领七千锐士驻守。从此大梁西北门户固若金汤,萧暥便可以调遣更多的士兵加入屯田。等到今年秋收过后,仓库存粮丰足,就可以发动北伐了。
而就在这几个月里,幽燕两州经过改粮产为香料,粮食产量大大下滑;又经过限田令,使得幽燕境内世族离心;之后北宫达推行的大燕百铢,又使得幽燕境内经济混乱,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北宫达实力大减。
此消彼长之下,谢映之所谋之‘势’初见成效。
将军府
夏日的阳光透过漏窗照进凉榻上。
纱布拆下,露出狰狞的伤口,萧暥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抹上药油,以免和纱布黏连。
魏瑄趴在榻上,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突起,后背的肌肉流畅紧实,肌肤在夏日的阳光下泛起淡淡的蜜色。骨肉初成的身躯柔韧又青涩,显得那纵横交错的伤痕更为狰狞。
药油刺得伤口火辣辣地疼。魏瑄屏息一声不吭,额角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疼吗?我轻点。”萧暥关切道。
“彦昭,你说说话,听到你的声音就不疼了。”
萧暥平时话是挺多的,但真让他没话找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瑄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闪,“跟我说说,你以前和皇叔的事罢?”
可萧暥不是原主啊,少年时代和魏西陵在一起的事,记得比较清晰的只有当年秋狩猎场上喝多了的那一回,他梦到了上元节,他带魏西陵去逛桃花渡。
虽然说原主的形象不是很光彩……
“皇叔还穿过襦裙?”魏瑄震惊道。
萧暥摆着大尾巴, “嗯,身段还挺好。”
魏瑄情不自禁地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段,微红着脸道:“皇叔的身段穿女裙是不是高了点?”
萧暥满口跑马车,“他个子长得晚,十几岁时还没我高。”
然后他绘声绘色地说起魏西陵为了清邈姑娘,穿女装为那位京城来的大人物弹琴一曲,之后还被大人物邀请画舫夜游。
“夜游?”魏瑄的神情变幻莫测,紧张道:“最后皇叔去了吗?”
萧暥大言不惭:“我英雄救美。 ”
魏瑄暗松了口气,他在江湖上混过,知道这种画舫夜游其实就是夜渡。
“那此后,那个大人物岂不是一直以为你、额……皇叔是清邈姑娘?”
“这事之后西陵就回军营了,清邈姐也离开了桃花渡。”萧暥道,说到这里他颇有些感慨,之后没几年就是乱世了啊,也不知道伊清邈一个弱女子飘零何方。
“我真羡慕皇叔。”魏瑄低声咕哝道。
“嗯?”
“我若早生几年,就能从小认识你陪伴你,和你一起经历乱世风雨。”
萧暥一愣,心里暗搓搓道:你若早生几年,遇到的就不是我了,而是那个历史上杀伐狠辣的原主。很凶残的好不好?
可转念想来,即使原主是这样一个人,魏西陵依旧知他信他。
少年时认识的人,如星河沧海,是一生无法磨灭的痕迹。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羡慕起原主来,他和魏西陵一起长大,幼年相逢,少年相伴,青年相知,并肩走过年少时光,一起经历乱世风雨捶历,直至如今,他依旧拥有魏西陵所有的信任和关切。
那么,他萧宇又是谁?一缕穿越千年时光的游魂?
就在他一恍神之时,云越快步进来,“主公,君侯来探望殿下了。”
卧槽,萧暥一惊,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关键是,魏西陵这是第一次来他家罢?他没准备啊!
第417章 引火
这是魏西陵第一次来萧暥的府邸。——因为魏瑄受伤在萧暥府上调养,使得魏西陵可以探望魏瑄为名,前来拜访。
自从容绪把将军府翻新装修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竹林□□,假山飞瀑,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别致秀丽。不像个大将军的府邸,倒是像个谈风论月的别院。一个浮生忘忧的温柔乡。
魏西陵对将军府的装修不予评价,一路沉默不语。倒是刘武东张西望,新鲜地很。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魏西陵走进寝居。查看了魏瑄的伤势,又让刘武把带来的金疮药和蜜橘拿出来。
萧暥刚想起身相迎,袖子被魏瑄悄悄伸手勾住了。
“多谢皇叔挂念。”魏瑄嘴里说,目光却一直黏在萧暥身上,
“怎么了?”萧暥怕他牵动伤口,忙弯下腰扣住他的手。
魏瑄便乘机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了身前,满足地嗅了嗅他领边的淡香,可怜巴巴道:“彦昭,伤口疼。”
萧暥无奈,只好抱着他,一边招呼魏西陵随便坐,一边让云越去他屋里拿点止痛的药膏。
这段时间魏瑄尝到了撒娇的甜头,动不动就伤口疼,要抱抱,悄悄偷个香。萧暥就吃这一套,只要他皱一皱眉头,便千随百顺。
魏西陵在榻前坐下,道,“陛下准备在沐兰会后就给阿季行加冠礼。加冠礼后,我就回江州备战。”
萧暥蓦然怔了怔,没想到离别来得那么快。
但是想来也是,此番魏西陵进京本来就是为了防备北宫达南下,如今北宫浔被软禁大梁,北宫梁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趁这个间歇,魏西陵就可回江州整军,准备九月北上,和他会师北伐。
他沉默了片刻,强作笑语道:“西陵,你来大梁那么久,还没有逛过罢,等阿季伤愈了,我带你到处转转。”
魏西陵:“嗯。”
又见萧暥长睫微微地垂敛下来,神情黯然,他抬起手,拾起案头的蜜橘,默默剥开了递给他。
甜!萧暥使坏地一口叼住蜜橘,趁机轻轻咬了咬魏西陵的指端。
魏西陵讶然愣了下,收回手时指尖又痒又麻,还湿漉漉的,一时不知该放在何处。
萧暥坏事得逞,得意吃着甜甜的蜜橘,忽然想起了魏瑄,又分了半个给他。
魏瑄:……
魏西陵耳根有点红,站起身道: “云越许久未回,我去看看。”
寝居里,云越看着一妆台的胭脂水粉和各种形状不同制作精美的匣子太阳穴突突直跳。谁知道萧暥把止痛膏搁哪里了。他手忙脚乱地在一堆锦匣里翻找。
啪的一声,一个红心珊瑚匣子滚落在地。
“这什么呀?” 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喂,你别乱动!”云越一把夺回来,匣子里是一个绣金的锦囊。
“这是他未来的媳妇送的定情物,藏得跟宝贝似的。”他把锦囊重新放回匣子里,没好气道: “但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
“那不得挺多?”刘武好奇问,“哪个呀?”
“我不知道,知道就不是野……”他话音未落,就见刘武忽然脸色一僵,“主公!”
云越猛回头,也立即正色道 ,“魏将军!”
魏西陵目光冷峻地看向云越:野男人?
“末将失言。”云越紧张地站得笔挺。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摊开手掌。
云越赶紧恭谨地双手将匣子递给他。
匣子打开,露出绣花蕾丝绸缎的内层。魏西陵眉心微微跳了跳。
锦囊里是一束乌黑顺滑的长发。
魏西陵微微怔了怔。
沉默片刻,他声音低哑压抑道:“阿暥,他说过什么?”
云越老实道:“他说这是他未来媳妇的定情信物。”
魏西陵一诧,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挽了下。
***
盛夏的阳光照着碧浪湖一片耀眼的金波,湖岸边的柳荫里泊着一叶扁舟。一个老叟正带着斗笠垂钓。
身后传来衣袍擦过长草的悉嗦声。
“来了。”老叟一抛杆,湖面上荡开一圈细细的波纹。
“主君。”东方冉恭敬地下拜,一边悄悄地瞥向日光下——有影子。看来这次又是个人傀。
他跟随苍冥主君已经半年了,他怀疑这位主君却从来都没有以真身出现在他眼前过,要么一袭黑袍,无影无形。要么是各类人傀,时而是垂钓老叟,时而是药铺先生,时而是一个不起眼的路人,乃至于东方冉都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到底有多少分.身,或者是同时能操.控多少人傀?
他俯身谦恭道:“恭喜主君,曹满已到西北,北宫达也整军备战,到时东西夹击,中原必将大乱,主君之谋即将达成。”
“离中原大乱,还差一把火。” 风长离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笺,交给东方冉。
东方冉蓦一怔:“这是?”
风长离道:“引火之物。”
第418章 良材
寒山别院
盛夏正午,庭院的围墙外碧树成荫,阳光耀眼,庭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勾弦月照着一地寂静的白雪,雪地中央有一方朴拙的石案,案上有棋盘,旁边的火炉上温着酒。风长离正坐在石案前自弈,“你回来了。”
“幻术。”魏瑄趿着木屐走过雪里,微凉的寒意沁入肌骨。
“也并非全是幻术。”风长离淡淡道,“此乃偷天换日之术,谢先生也会,你想学吗?”
“他也会用秘术?”魏瑄好奇道。
“不,玄法和秘术在某些地方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只是修炼方式不同罢了。”风长离和颜悦色地一展手:“坐。”
“你为什么要教我秘术?”魏瑄问。
“因为你是我外甥,你的秘术天赋很高,而我重视人才。还有……”他无声笑了笑,“你的内心不像你表面上那么平静。”
风长离点了点他的心口,意味深长道:“永不满足的欲.望是秘术的源泉。”
魏瑄笑了:“我像个欲壑难填的人么?”
“没错,你不贪恋权力,金钱,美色,甚至功业,但有一样是你求而不得的。”
魏瑄眼皮微微一掀。
“爱。”风长离悄声道,“你渴望那个人的爱。”
魏瑄暗暗咬了咬唇,表面上却释然道:“他很关爱我。”
风长离轻呵了声,“长辈的关爱,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魏瑄心底。
“他给予你的爱不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爱他也会给予别人,你皇叔,谢先生,云越,甚至他们分得的都比你多。”
风长离满意地看到魏瑄阴晴莫辨的脸色渐渐幽沉。
“你想拥有的是他的整个身心,这就是欲.望。欲.望越强烈,你的秘术修为提升地越快。”他抬起手,将几枚青翠的梅子置入酒中,将酒杯端到魏瑄面前,“如果你有欲.望,为师愿意帮你实现。”
“你要教我秘术,就不怕我超过你。”魏瑄接过酒杯。
“啊?”风长离惊讶地出了声,颇有意味地看向他,“很好。”
“好什么?”
“你不仅有欲.望,还有野心。果真是良材啊。”他不禁慨叹道, “我说了,我重视人才。”
“那你能教我什么?”魏瑄问。
“你想学什么?”
“聚沙成影之术。”
风长离低笑:“你是想知道我的真身在哪里罢?”
魏瑄直截了当道:“我不想再跟各种人傀打交道了。”
风长离想了想,“也罢,但我目前不在京中。要再过几天。”
“多久?”魏瑄追问。
风长离略一思忖,道:“本月初八乃是你加冠之礼,为师不能到场,颇为遗憾,不若初七夜,你来此找我罢,我教你高阶的秘术,就当是为师给你加冠的贺礼了。”
“初七夜,沐兰会?”魏瑄一愣。不由想起了去年沐兰会,萧暥带他游花街逛灯会,柳树下,缤纷的焰火映亮了河面,他抱着玉璧郑重地对他许下诺言……
风长离有意道:“怎么?你有约?”
“没有。”魏瑄断然道,“我初七夜来此找你。”
院墙外,一名尾随魏瑄而来的玄门弟子,站在墙根细听了片刻,悄悄离去。
***
朱璧居
王戎捏着一封手书脸色顿时煞白,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这是哪里来的?”
“曹满亲手所书。”东方冉道。
书中,曹满详细地陈述了当年他是如何临时收到皇帝派遣的绣衣直使之令,故意延误日期不去和魏淙汇合,又将魏淙行军路线透露给绣衣使者。而之后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魏淙在葬马坡没等到曹满的会师,等来的却是北狄人的埋伏!——正是皇帝的绣衣使者将魏淙的行军路线透露给北狄人的。
东方冉幽声道:“明公可知,曹满这大半年一直在哪里?”
王戎嘴角抽搐:“何处?”
“永安城,由魏西陵提供护卫。”
王戎眼皮剧烈一跳,哑声道:“照这么说,他已经把什么都告诉魏旷了?”
东方冉道:“很显然,曹满用当年之事的真相来换取自己的富贵安逸。”
王戎颓然栽坐在几案上,——所以魏西陵早就已经知道是皇帝和他们王氏谋害他的父亲,那么他为什么隐而不发?
王戎喉结艰难地滑动一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沉默许久,他的眼中流露出一头孤狼走投无路时凶狠的眼神。
***
御书房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哇!?”桓帝不知所措地踱来踱去,喋喋怨怪道,“当年是舅舅你建议朕杀了魏淙的,你看,引火烧身了吧?”
王戎道:“当年兰台之变后,魏淙率军驱逐北狄有大功,群臣谏言国赖长君,动摇陛下的地位,若不诱杀魏淙,又如何保住陛下的玺绶?”
皇帝烦躁道:“当年的事朕就不跟舅舅翻旧账了,事已至此,现在怎么办?”
王戎阴狠道:“趁现在他们没有准备,不如陛下诏魏西陵进宫,趁机杀之。”
“不可不可。”桓帝惊得面如土色,连连道,“若在宫里加害皇叔,天下人都会知道是朕杀的。”
王戎额头青筋梗起,急道:“陛下,魏旷此次进京隐而不发必有所图,陛下不能再犹豫了!”
桓帝脸色惶然,不停地搓着手:“这事二舅知道吗?他主意多,此事重大,不如先征求他的意见。”
“跟他说做什么?!”王戎不屑道,“他一介商贩胆小如鼠,而且,陛下别忘了,他还和萧暥私下里授受不清,此事若被他知道,说不定还会为了自保前去告密。”
桓帝顿时六神无主,“可是要朕杀皇叔,朕……”他没有把不敢两个字说出口。
王戎逼近几步,催促道:“陛下不要再瞻前顾后了,正好沐兰会就要到了,陛下可以沐兰会赐家宴为名,诏魏旷进宫,并在家宴上埋伏数百刀斧手,到时摔杯为号!”
“什么?!”桓帝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还要当他的面杀魏西陵?
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皇叔武艺高强,到时候杀不了他,朕反倒为其挟制,该当如何?”
王戎眉头紧皱,倒是有这个可能。魏西陵行事果断,不是一个愚忠的人。而且就算除掉了魏西陵,还有萧暥在,大梁城内还有锐士营的几千甲士。
“不仅要除掉君侯,还要拿下大梁城才能万无一失。”一道娇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桓帝和王戎愕然回首,就见贺紫湄从屏风后款款而出,巧笑道:“陛下,国舅,臣妾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讲?”
第419章 表白
七月初七,沐兰会。次日就是魏瑄的加冠礼,加冠礼后魏西陵就要回江州备战了。
将军府
萧暥对着镜子涂涂抹抹,怎么样都不对劲儿。容绪给他的脂粉琳琅满目地排列在妆台前,各种色号看得他眼花缭乱。光唇膏就十几种颜色。
蜜桃色?不要,梅子色?太媚,西柚色?元气少女?略略略……等等,怎么还有绿色?容绪先生脑袋上长草了吗?
萧暥焦头烂额,为什么他见魏西陵还要化妆?他不擅长的呀!
但是为了不被人识破身份,他还是得易个妆。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时候,就听外头有人笑盈盈地问:“小宇在么?”
萧暥一摔。
云越:“在,化妆呢。”
萧暥:……
谢映之摇着折扇信步而入。
萧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谢映之闲闲拾起妆台上的黛笔,“小宇想要和魏将军约会,为何不和我说?”
萧暥:怕你不准啊……
等等,什么叫约会?
萧暥老实巴交道:“西陵后日就要回江州了,我想带他逛逛大梁城。”
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映之:“现在新政已成,都阙关竣工,屯田备战也已卓见成效,所以……”——可以放松出去逛逛了嗷!
谢映之就站着的角度,抬起手指轻轻勾起他的下巴,一时忍俊不禁。
只见脸被涂得像锅底,眉毛粗得赛张飞,大概他觉得挺威风,眼睛画得一大一小,原本笔挺的鼻梁画歪到了一边。
谢映之颇为佩服,他是怎么样把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画成残疾人的?
谢映之失笑:“小宇,还是我来罢。”
接下来,谢映之让云越打来一盆水,然后一手轻轻托起萧暥的脸,用湿棉巾将他脸上五彩斑斓的妆容擦去。然后笔走龙蛇将锋芒的兵气敛去,只余下眉梢眼尾一段风流妙逸。
“小宇以往也没约会过么?”谢映之俯下身,替他描眉。
萧暥唔了声,目光一低,他这个角度正好看到谢映之的领口,夕光透过如纱的单衣笼着宛如冰玉的肌肤,引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沿着那流畅的线条往下滑去。一缕幽淡玄远的细香若有若无地萦绕鼻间,萧暥脑子里嗡地一下,晕乎乎地想,这大概就是领边香?
他老脸一红,赶紧挪开视线。
化完妆就是选衣裳,萧暥怪不好意思的,这种事儿都要谢先生大包大揽。
萧暥衣橱里的衣裳都是容绪先生的订制品,太过显眼,谢映之随即取来自己的一件烟青色的衣裳给萧暥穿上。
萧暥:除了有点绿,其他都很好。
谢映之含笑:“夏日炎炎,穿碧色更为清爽怡人。”
萧暥想想还颇有道理。
片刻后,他羽扇纶巾一袭青衫,飘飘然有名士之姿。去赴约了。
***
入夜的朱雀大街灯火煌煌,十里长街两边铺子挂起了风灯,夜市开始了。
萧暥下了马车,远远就看到熙熙攘攘的廊桥上,魏西陵身着一袭苍蓝色的翻领锦袍迎风而立。
“西陵!”
魏西陵蓦地回头,就见萧暥羽扇青衫,端得是一派潇洒俊逸的名士风度。
“阿暥?”他微微一诧,目光静默地看着他。
萧暥被他看得有点尴尬,老实道:“为了掩人耳目,谢先生给挑选的。”
然后赖兮兮地摆摆手,趁机往热闹的街市走去。
街巷里灯光昏暗,油烟和着葱香味扑面而来,喧嚣声不绝于耳,萧暥拉着魏西陵的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西陵,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眨眨眼。
其实在大梁待了两年多,他也就认识这几个地儿。
钻出街巷就来到了河边,沿岸都是各色小吃和摊贩。清风阵阵,游人如织。青年男女相约携游,互诉倾慕,在柳树下许愿放河灯。风中,有人在抚琴。
“这里看烟花视野最好。” 萧暥得意道。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去年跟魏瑄一起吃烧烤的那家烤鱼铺子。鱼是现烤的,得稍待一会儿。
他们坐在铺子前,一个俊一个美,本来就相当惹眼了。偏生萧暥一双眼睛还不老实地四处乱飞。
很快,他们所在的那个烤鱼铺子就热闹起来。掌柜也很会来事,不仅给他们添了菜,还挑亮了灯。映得萧暥一双眼睛更是眸光流转。
灯下,魏西陵面若冰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醉醺醺的声音,“我怎么好像哪里见过你?”
萧暥眼梢一挑,不妙,这不是风雷堂的堂主封铁禅么?
当年在含泉山庄,他冒充琴师楚瞳。这个封铁禅还为了他和曹雄竞价过,没想到这家伙也来吃夜摊?
“怎么?在陪客?”他挑着醉眼看向魏西陵,为其风神所慑,稍收敛了些,踱到萧暥背后,问:“他出多少?我给双倍! ”
说着手就要勾上萧暥的肩膀,被魏西陵不动声色地一把截住。
“何人?”魏西陵冷道。
“风……风雷堂主封铁禅!”那封铁禅被扣住手肘吃痛,顿时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六七个打手立即围了上来。
萧暥还在考虑开打还是不开打?他今天这身衣服打架真不方便,以及为什么每次他出来晃都会惹上事儿时。黑暗中已经迅速闪出了三名的亲卫。一看就是军中精锐,干净利落地把一干打手收拾了。
魏西陵道:“交给陈英。”
抓了封铁禅,但是这烤鱼也吃不下去了。
“阿暥,跟我来。”魏西陵沉声道。
然后就像刚才萧暥拉着他的手一样,魏西陵轻轻扣住他的手,往河岸走去。
河岸边的渡头停着画舫,红彤彤的灯笼映着水面。江南船宴。
萧暥蓦然怔了怔。他不记得大梁城有船宴?
“江南商会的杜掌柜在沐兰会开办船宴,我订了一艘。”魏西陵简单地解释道。
杜掌柜?萧暥有映像!前阵子盘下了尚元城最繁华路段的一座酒楼,让他大赚了一笔,杜掌柜的东家莫非是……他疑惑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微微笑了下,“上船罢。”
船舱里设一案两席,烛火照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蜜炖桂鱼、鹿尾蟹黄、太液醉虾、荷叶汤、桂花菱粉糕等等,看得萧暥眼花缭乱,都是江南的时令菜。除了没有酒。
月正中天,波心荡漾,游船徐徐离开渡口。
萧暥看着沿岸的灯火,吃着丰盛的菜肴,水面清风徐来,吹散了一日的暑气,船身微微荡漾间浪花泛起,时不时有几盏莲灯在水上飘过。
月照船舷,萧暥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魏西陵道:“少时在江州你就喜好坐船采莲蓬捕鱼捉虾。”
桨声灯影间,他的目光深深看过来,看得萧暥有点心虚。
他不是原主啊,那个永安城里曾经意气飞扬的少年并不是他。
虽然他心里很想回应,可口中只能敷衍道:“如果没有乱世,我大概会是个打鱼的渔夫。”
闻言,魏西陵微微一错愕。在半年前的那个梦境中,荡漾的水波推高了小船,压倒一片碧绿田田的荷叶,惊起几只鹭鸶拍翅飞过……
“怎么了?”萧暥心虚,他又说错什么了?他要当个打鱼郎有什么问题吗?
“无甚。”
魏西陵转而道,“明日阿季加冠礼,要注意王氏动向。”
萧暥心中微微一沉:“西陵,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只是一种感觉。这些日子太风平浪静了,让我觉得反倒不踏实。”
萧暥知道常年带兵打仗的人在某些方面的直觉会比较敏锐。
萧暥点头。难怪魏西陵要等魏瑄的加冠礼后再回江州。有他在,萧暥心里就有底。
“回江州后,我就整顿兵马,九月北上,与你汇合。”
萧暥心想:九月啊,明天之后就要相隔两个月再见面了。今天这顿酒宴也可以算是他和魏西陵的饯别宴。所以,今晚能不能别谈公事了?
这半生东征西战,戎马倥偬,总有那么一个夜晚,只谈风月,只谈旧情。
“不谈公事?” 魏西陵一诧。
不谈公事谈什么?私情?
萧暥老脸一红:“吃菜。”
他叼起一只醉虾,娴熟地用牙抵着虾壳把虾肉吮出来。鲜嫩的虾肉带着酒的醇美,尝之熏熏然欲醉。
“西陵,你怎么不吃?”他又叼起一只虾,就见魏西陵沉默地吃菜,但始终不碰那太液醉虾。
萧暥明白过来,那太液醉虾是以烈酒浸泡的。所以这人真是滴酒不沾啊?
想到这里,萧暥作怪的心思又起来了,心想吃几只虾应该没什么问题?不会真有人滴酒不沾到这个程度罢?
他眨眨眼睛故意道: “西陵,你该不会是不会剥虾?”
说着他叼了只虾,娴熟地去壳剥出虾肉,坏心眼地夹到魏西陵面前,“西陵,你尝尝。”
亲自剥的嗷!
魏西陵毫不犹豫地张口吃了,鲜美的虾肉和着烈酒的辛辣穿喉而过,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是能吃嘛!
“怎么样?好吃吧?”萧暥搓搓爪子,紧接着又叼起一只虾,剥了喂魏西陵吃。
就这样,魏西陵一连吃了六七只醉虾。直到他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了霞晕,煞是好看。他坐得端正,目光安静地看向萧暥,似乎是在等着他投喂。
——蜟U
——媳U
萧暥凑近他,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西陵,我是谁?还认得吗?”
魏西陵:“夫人。”
萧暥:……
不会吧?真的有人喝这么点就醉了?沐兰会才刚开始,一会儿还要逛花街看焰火。
“西陵,我知道有个地方看焰火不错。”顺便带你去醒醒酒。
片刻后,画舫停在城楼下。
萧暥一本正经地对守城的士兵道:“君侯要来巡查城防。”
守城士卒毕恭毕敬地看向魏西陵,只见他神容冷峻气度凛然,赶紧应喏。
城楼上夜风很大,吹起萧暥袍袖飘扬。放眼望去,夜空中飘飞着无数盏祈愿灯,整个灯火煌煌的大梁城尽收眼底。
萧暥忽然想起什么,问:“西陵,永安城现在也是满城灯火吧?”
魏西陵:“嗯。”
“小时候的上元夜,我喜欢登上城楼看焰火。”
魏西陵:“嗯。”
“那时候我个子小,看不见,你就抱着我上城楼。”
魏西陵一言不发地上前,一手揽腰,一手抄膝将他横抱了起来。
“不是,西陵,不是这样!”萧暥双脚离了地,一时间哭笑不得,“我就是随口说说,没让你真抱。”
但魏西陵这个人是实干派,只做不说的。他越是挣动,魏西陵揽着他腰的手收得更紧,也更坚决。
最后萧暥挣扎不过,只好偎在魏西陵怀里。在守城士卒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魏西陵抱着走上宣楼,一袭青衫在晚风中飘飘荡荡。
萧暥埋脸在魏西陵胸前自欺欺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后他感到魏西陵将他轻轻地放在宣楼的窗台上,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满城的烟火。
萧暥:谢谢你啊……
然后他看向四周目光复杂的士卒,蔫头耷脑地挥手表示:退下退下。都退下!
等魏西陵酒醒前最好不要有人来打扰。
魏西陵把他放在窗台上后,就静立在他身旁,风灯光影间,望之端雅秀正,渊渟岳峙一般。
萧暥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他本来是想等魏西陵吹了吹风酒醒来,再一起看焰火。可是见现在他这幅神容,又想起他平日里的冷峻严肃,就觉得机会难得。现在是不是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做?
想到这里,萧暥心里又蠢蠢欲动起来了,“西陵,刚才在船上你弄错了,我才是你夫君。”
他将魏西陵拉近了,手指暧昧地勾过魏西陵的下颌,又指了指自己, “快,叫夫君。”
魏西陵凝视着他,神情冷峻,眸中却隐隐灼着热意。
他靠上前,欺身贴近萧暥,一手环住了他的腰,下颌抵在他肩头,嘴唇若即若离地浅含着他的耳垂,用低沉盈耳的嗓音道:“叫夫君。”
萧暥被撩动地心尖一跳,“不是。”
“不是让你学我说。”他抬手轻抚那清俊的脸庞,眼含笑意,“西陵,刚才船上我们成婚了,现在你该叫我夫君。懂?”
他话音未落,就被魏西陵顺势擒住腕子一把压进了怀里。
然后萧暥再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魏西陵捏起他的下巴,在鼻尖相抵间吻住了他。
隔着盛夏的单衣两人汗津津地紧贴在一起,唇齿缠.绵间温润甘美的滋味让萧暥昏眩。周身满是那人清爽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围上来,让他无法抵挡。
他被吻得双颊绯红,眼含春波,完全无力招架,只能在交错的喘息间懵懂地望着魏西陵。
魏西陵抱着他,让他坐在宣楼的窗沿,顺着他白皙的下颌吻到修长的脖颈,袍摆早被扯开,他的手指紧抠着魏西陵的后背衣衫不整地靠在宣楼上,毫无防备地仰着脖颈,迷茫失神的双眼望着夜空,空中,无数烟花如雨点般炸开,缤纷的焰火照亮了城楼,映得他一双眼睛眸光流丽明彩动人。
“阿暥,我心悦你。” 魏西陵凝眉低头轻啄着他的锁骨,隐忍地克制住了想要他的冲动。
萧暥心中怦然一动,说出口却是:“西陵,我……我不是……”
“不是?”魏西陵抬眸看着他,稍微分开了一些距离,温声道:“阿暥,你不愿意么?”
“不是。”萧暥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是萧暥,他是萧宇,他只是寄居在萧暥的身体里的一缕游魂。魏西陵喜欢的那个曾经和他少年相伴,青年相知的萧暥,已经消失在时空中了。
“西陵,我不是你想的人。我其实来自……” 他说着心虚地垂下眼眸,跟魏西陵说穿越来的,他应该听不懂吧?
萧暥现在非常后悔,刚才不该趁着魏西陵酒醉不清醒时胡作非为。现在把人撩起来了罢?看你怎么办?
魏西陵双手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阿暥,我愿与你青庐白马,偕老田园。无论你是谁,来自哪里。”
萧暥心中大震,眸光流转间望着魏西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魏西陵的目光热切又沉静:“阿暥,如果你愿意,这次回江州我就告诉太奶奶,我要和你成婚。”
“不行,西陵。”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终却只能干脆道:“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为何?”魏西陵蓦然怔了怔。
“因为我不是……”他不是萧暥啊!他不能窃取魏西陵对萧暥的一腔真情。
“西陵,明天是阿季的加冠礼,我还有些事要去准备,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说完他无法面对魏西陵错愕失望的神色,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匆匆下了城楼。
第420章 君子之约
夜空中烟花绽放,散开一片寂淡的焰火,满城繁华尽收眼底。
魏西陵独立于城楼上,夜风吹得袍服猎猎飞扬。酒早已完全醒了。
他捻了捻眉心,后悔刚才不应该在酒醉冲动之下强吻了萧暥。
在经历那天浴堂里的相抵厮磨后,再到接下来,在萧暥府上,看到他暗中收藏了西征时的那束发丝,魏西陵便以为萧暥对他也怀有一样的心意。现在看来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了。
他向来自律,将情感埋藏地很深。今夜却饮酒误事,一时的情不自禁,让常年压抑于心底的情感喷涌了出来。汹涌的情潮冲破了理智的堤防,挣脱了极端自律的枷锁将他淹没。
……
夜渐深,城中的灯火渐渐一点点熄灭。
魏西陵落寞地取出那窜金玉手珠,静静地握紧在掌心。
守城的士兵远远看着魏西陵孤峭的背影,也不便上前询问。暗自猜测君侯莫非要在这里站一个通宵?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魏将军可在?”
守城士卒赶紧道:“先生,君侯在城楼上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
城楼上夜风吹拂。魏西陵蓦然回首间,就见谢映之施然步来。
“先生。”
谢映之微笑: “魏将军,城楼夜深露重不宜久立,我在草堂聊备一壶清茶,不知魏将军可愿夜谈?”
魏西陵推谦道:“多谢先生好意,我今夜并无雅兴品茶夜话。”
谢映之折扇轻摇:“一壶梅坞清雪,可解酒意,亦可消情愁。”
魏西陵眉心轻轻跳了下,沉声道:“那就打扰先生了。”
***
草堂里烛火幽幽,两人隔案而坐,谢映之挽袖抬手斟茶:“梅坞清雪以冬日窖藏之雪水烹煮,其香清冽,魏将军,请。”
魏西陵直截了当道:“先生,我不是来品茶的。”
谢映之微微一笑,搁下茶盏,“将军想知道小宇究竟是何许人?”
魏西陵凝眉:“小宇?先生说的是阿暥。”
谢映之道:“小宇是他在后世的名字。”
魏西陵眸光一闪:“后世?”
“将军可知三千世界?”
“有所耳闻。”
谢映之随即淡漫地抬手,用手指蘸取杯中茶水,在案依次画下三条线,道:“前世,今生,后世。”
魏西陵心中暗暗一震,“先生之意,如今的阿暥是来自后世。”
谢映之点头,轻叹道:“虽为后世之来者,亦是前世之归人。”
说罢他看向魏西陵,“将军去过溯回地,可知前世?”
魏西陵面色寒峻,内心狠狠抽痛了下。
前世萧暥以残病之躯支撑着倾危的江山,最后却伤病死在了寒狱的漫天飞雪中。
“铭记不忘。”他道。
谢映之接着道:“前世的萧暥殁于寒狱后,转生为后世之萧宇,他在后世生活了二十余年,在那里他也有亲人、朋友,他过得自由适意……”
说话间,魏西陵仿佛透过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眸看到那个琳琅丰盛的世界,在那里,现代的萧宇过着悠游安闲的生活。
值此,魏西陵方才心中恍然,难怪刚才萧暥说他不是他所想的人。因为萧暥的身体里居住着一个从遥远后世穿越过来的魂魄。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历了生死战乱。
他殁于前世的寒狱,转生于后世,又穿越回了今生。
可以说现在住在那躯体里的魂魄已和他生死别离过一次。他眼前的那个阿暥竟然已经和他隔了一世!
那么当年在安阳城时他遇到的萧暥也是?
谢映之道:“此时应当已是萧宇了。”
魏西陵愕然。
原来,那竟是隔世的重逢!
难怪当时萧暥表现得完全不认识他一般,因为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已经是死后重生,他已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想到这里魏西陵狠狠攥紧了拳,悔恨穿肠,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在萧暥为救他一箭射杀匪首之后,他却粗暴地将他拽到宣楼里,以冷言相激,逼着他说出真相……而那时的阿暥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当时该有多茫然无措?!
谢映之接着又道:“安阳城之时,小宇应有南渡之意。”
魏西陵闻言心中又是一震。
南渡?他是想回江南吗?
即使重生转世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本能地还想循着前世离开时的足迹,不惧乱世艰险,赶着辆驴车独自踏上陌生的归途。
谢映之轻轻叹了声,“前世隔江而望,梦魂难归。来生千回百转,江河难渡。”
哪怕江南已不容下他,他还想在南下夷地、途径江南之时悄悄地再看一眼,那熟悉的杏花烟雨,杨柳清风……
“未料在安阳城遇上了将军,也是故人重逢机缘巧合。伯恭(纪夫子的字)说你们同案而食,相谈甚洽?”
魏西陵闻言脸色如霜,目光沉冷无声。——那次隔世的重逢,没有暖语温言,只有字字诛心。
而现在,当初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一柄柄淬毒的利刃,深深地剜入了他的内心,痛彻骨髓。
谢映之注意到魏西陵置于膝上的手青筋凸起微微颤抖,他不动声色继续说下去,“这些年小宇经常做噩梦。”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在床头常备着一柄剑……”
当他说到“枕剑而眠。”之时,魏西陵猛地站起身转过身去,往门口走去,他立即想见到萧暥,他想拥他入怀,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结果,踉跄了两步却差点没站稳,仓促地扶住廊柱。
谢映之第一次见魏西陵这么失态。
所有的雅正端方,矜持自律,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将军怎么了,可有不适?”谢映之上前关切道。
“我不明真相,不辨是非,当真该杀。”魏西陵剑眉紧蹙道。
谢映之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当年安阳城之时,上千匪军围困城池,我出城迎战。”
“将军勇冠三军,以八十骑敌数千匪军。”
魏西陵摇首道:“当时匪首以摄魂箭偷袭我,是阿暥一箭射杀之。可我事后却以为他有意欺瞒,怀疑他的目的,逼问他的来处……”
当时萧暥口口声声的魏将军,一幅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让他寒透心扉。原本重逢的欣幸都没有了,在心乱如麻郁怒难抑之下,魏西陵以为萧暥又在耍诡计花样,可怎么也没想到,他已经是隔世归来的人了!
“是我负他。”魏西陵痛彻道。无论前世今生。
谢映之道:“前世今生,诸多因缘,将军并不知其中原委,无需自责过甚。”
魏西陵稳了稳心神,才转过身来,回到案前坐下,“先生邀我夜谈,必不仅是说前世今生之往事的罢?”
“将军目光通透。今日我请将军来此,确实有事相商。”
魏西陵:“先生有话,尽管直说。”
谢映之道:“小宇尚且不知前世之事,若他知道,噬心咒恐有复发之险。”
“我不会说。”魏西陵道。
谢映之颔首,又道:“等北伐结束,天下清平无事之时,我将以非常之法为小宇治疗,但因为此法偏邪,行此法时,我希望魏将军能替我护法,不要让外人打扰。”
魏西陵道:“只要能治好阿暥,听凭先生吩咐。但不知先生将如何为阿暥治疗?”
接着谢映之便坦然将非常之法将如何运用说了一遍。
期间魏西陵神色几变。
他沉默半晌,内心像是在翻涌激荡中痛苦地沉浮,最后他哑声问:“阿暥他知道吗?”
“尚且不知。”谢映之道,“但届时我会设法说服他,将军以为如何?”
魏西陵眉宇深蹙,深吸一口气道:“只要能治好阿暥,我愿为先生护法。”
谢映之慨叹道:“将军胸襟让人钦佩。”
“此法颇损修为,先生为阿暥也是竭尽心力。”
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叹了声,道:“将军对小宇情义深挚,我心亦然。”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震,眸光隐约犀利了几分:“莫非先生对阿暥有琴瑟之意?”
“愿许一人以偏爱兮,尽余生之慷慨。”谢映之轻吟道,清透的眸中似有遐思。
魏西陵闻言默然良久。
谢映之微笑:“将军可记得我们少时的君子之约?”
魏西陵:“自然记得。”
晋阳谢氏与公侯府乃是世交,当年,萧暥尚年幼时,谢映之曾就笑谈间向魏西陵‘借’过他,被魏西陵拒绝了。
谢映之遂与魏西陵约定,将来萧暥愿意与谁在一起,由他自己决定。此谓‘君子之约’。
魏西陵道:“如果阿暥将来选择先生,我必不阻拦。”
谢映之眼含笑意,问道:“倘若将来小宇左右为难呢?”
魏西陵眸色微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就在这时,夜空中一盏玄门的风灯飘飘悠悠地落到了院子里的一棵紫薇树上。
谢映之起身走过去,取下一看,长眉微蹙。
“魏将军,我玄门内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便不奉陪了。”
魏西陵正好顺势道:“先生请便。”
***
寒山别院
乌云遮蔽了月光,只余下山墙下黑黢黢一片树影。四周静悄悄的,庭院淹没在黑暗中,不见灯火。
十几名玄门弟子沿着墙根疾行,黑暗中飘飞的袍袖下闪出冷冷的剑光。
卫宛当先来到别院门口。只见两扇涂着黑漆的大门紧闭,门外杂草丛生,青苔蔽阶,门上古拙的辅首已生满青绿的铜锈。似乎有些年头没人居住了。
卫宛并没有叩门,而是教众弟子退后,然后一拂袍袖,只见一道寒光荡出,门哐当地撞开了。
随即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就见庭院里青松郁郁,白雪皑皑。
浮云散去,月光下风长离遥立于石阶之上,微笑道:“卫夫子,别来无恙?”
卫宛一眼就看到了他身边的魏瑄,斥道,“你这孽徒,果然一再勾结邪魔!”
魏瑄这次没有辩解,只是静默地站在雪地里。
风长离无声息地靠近,俯首在魏瑄耳边低笑道,“阿季,你看玄门的人不让我教你秘术,现在,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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