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天下
容绪到达豫州首府锦城后,表明了自己为天子说媒下聘的来意,果然,虞策闻讯大喜过望。
就地位而言,北宫梁只不过是一方诸侯,其嫡子北宫浔被擒,次子北宫涟并非嫡出,乃是庶子。将来若北宫浔回来,这襄国公的爵位还得是北宫浔来继承。而皇帝就不同了,在三十二路讨伐萧暥的时候,他就看出当今皇帝颇有魄力。能中兴大雍皇室也未可知,那么他就是未来的国丈了。
虞策立即回绝了北宫梁的求亲,并请容绪下榻馆驿,还派去侍从侍女各十名,好生侍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锦城张灯结彩,虞策宣布取消宵禁半个月。让锦城的士人百姓宴饮狂欢。
其实,皇室此次联姻的举措,也使得虞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原本担心萧暥并吞幽燕之后,下一个要对付的诸侯就是他,毕竟张鹞兵少,赵崇远在巴蜀,豫州却是中部膏腴之地,萧暥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但是皇帝的联姻打消了他的疑虑,看来萧暥并不打算攻打他,而是采取拉拢的手段。虞策暗度,萧暥和北宫达一战之后,士卒疲敝,实力也大损,无力南下,所以想和自己媾和。
既如此,他又何必淌北宫梁这趟浑水呢?有安稳的日子过,谁都不想大动干戈。北宫梁自己自身难保,还想拖他下水,门都没有。
***
腊月下聘,正月迎亲,春暖花开之际正好成婚。
按照礼法,容绪便在豫州住下,等待送亲之时,随新皇后的凤驾一起回京。
豫州气候温润,又盛产绢帛锦缎,容绪在豫州停留之际,正好参观了民间锦缎工坊的织造工艺。
入夜,隆盛织行,在签订了五千匹锦缎的订单后,容绪正和工坊的老东家在后堂谈论染色织造工艺,两人本就想差不了几岁,相谈甚是投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接着,铺门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敲响了。
老东家赶紧差遣伙计出去看看什么事。
伙计刚转身出去,一股不安的直觉就笼罩了容绪,他立即站起身,揖道:“若是来找我的,麻烦老哥哥说我去花月楼听曲了。”
老东家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便答道:“好。”
“多谢老哥哥。”容绪说罢便转身藏入了装绢帛的柜子后面。
片刻,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冲进铺子,领头的那个伍长满脸络腮胡子,面目不善道:“容绪呢?去哪儿了?”
老东家赶紧答道:“容绪先生适才刚走,去花月楼听曲子了。”
“搜!”那伍长并不相信,一挥手,众士兵拿着兵器到处翻箱倒柜,胡戳乱捣,不时传来刀劈开绸缎的撕裂声。
容绪藏身在柜子后面的黑暗里,心惊肉跳间,一道刀光骤然映在了他的脸上,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即他听到老东家的声音传来,“军爷,我这里都是绸缎,可经不起这般搜查,还请军爷通融。”
说着,老东家悄悄地塞给那伍长沉甸甸的一锭金。
伍长掂了掂,满意地揣进了胸前的兜里,随即一摆手:“这里没有,走!去搜花月楼!”
等那些士兵走后,容绪方才惊魂未定地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感激道:“多谢老哥哥。”
老东家道:“老弟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那些当兵的为何要抓你。”
容绪也是一头雾水。
他此番替皇帝说媒成功,这段日子,虞策一直待他奉如上宾,怎么忽然就要派兵抓他?
但事到临头他也来不及多想,对老东家道:“此事一言难尽,等他日我必当重谢老哥哥。”
说罢他告别了老东家,也不敢回馆驿了,直奔城门而去。
***
锦城东门,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守城士卒正惊慌失措地用肩背顶住城门。
东门外,漆黑的原野上,一条火龙正汹涌而来,人沸马嘶、杀声震天。
火光晃动中,城门轰然倒塌,城外的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
兵荒马乱里,容绪正要避入城墙下的角门后。忽然背后一冷,卷起一道劲风,惊回首间,只见一柄厚背钢刀撕裂了空气向他劈来。
容绪顿时手脚冰凉,腿下一软摔倒在地。
紧接着,噗的一声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刹时迷乱了他的双眼。
那名守军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低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洞穿胸口的长矛,随后在他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容绪死里逃生心惊肉跳间,就听黑暗中,一道声音道:“这莫不是中散大夫?”
容绪一惊,抬头看去,就见瞿钢拨马而来。
“果真是中散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瞿都尉?”容绪也是一头雾水,“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锦城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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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亲?”瞿钢愕然,“陛下急诏,令我率军攻打锦城,正月前务必破城,拿下虞策!”
什么?!容绪心中猛地一震,皇帝不是要联姻吗?怎么他刚说媒成功,皇帝就突然发兵攻打虞策了?
再一想,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从来没有联姻的意思,所谓联姻只是为了麻痹虞策,让他放松戒备,乘着虞策以为高枕无忧,等着当国丈之机,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歼灭虞策。
难怪虞策恼羞成怒下令要追杀他!
如果他今晚不是去拜访老东家谈生意,而是呆在馆驿,恐怕现在已经凉透了!即使虞策没有杀他,他也很可能死在城破之际的兵荒马乱里。
难怪皇帝要让他‘保重’。
真是君心深似海啊……他们这位皇帝从来都不按套路出牌,剑走偏锋,稍有不慎就伤亡难料。
豫州一战后,虞策兵败被擒,豫州收复。随即魏瑄又佯装安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渑州,兵峰直指蜀中。并下诏书于赵崇,言要南巡巴州,游猎蜀中,言外之意,皇帝要御驾亲征,吓得赵崇赶紧上表归顺朝廷,并送其嫡子赵瀚前往大梁为质子。如此西南收复。
同月,谢映之说服北宫梁降,幽燕尽归朝廷。北宫浔留在大梁作为质子。
腊月末,魏西陵深入辽州,于风雪中北逐八百里,大败淳于泷,收服山夷部落,开疆扩土,兵锋直抵瀛洲海岸。
自此,九州一统,四海滨服。
***
正月初,萧暥班师,皇帝亲自迎至郊外,并当日于长乐宫大宴群臣为将军接风。宴后,又留萧暥于偏殿。
“彦昭不必多礼,此处你我只叙旧情,不道君臣。”魏瑄随即屏退了左右,拉着萧暥的手到案前,“做了几道小菜,彦昭尝尝是否合口味?”
萧暥:有小灶!
再看朱漆案头,金灿灿的烤鱼,香气四溢的肥羊炖,这比中看不中吃的宫宴强多了嗷!
军旅艰辛,他好久都没吃这么丰盛的菜肴了,好吃!
席间魏瑄一边给他添菜,一边道:“可惜此番朕不能随军出征,彦昭可给朕讲讲?”
萧暥随即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当说到他把左袭的十几路的联军遛得飞起时,魏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彦昭,太过弄险了。”
弄险?萧暥眨眨眼,当年谁弄险起来,路子比我还野?
可再看琉璃宫灯下,魏瑄正抬手斟酒,一举一动姿态雍雅,眉目间深沉蕴秀,已颇有帝王气了。再不是当年一身孤勇的少年了。
想到这里,萧暥竟有些慨然。
此次回来,他发现魏瑄个子都比他高了。现在萧暥跟他说话都要略微抬起头来。孩子长大了,已经是天子了啊,只有那衣袖间温暖幽寂的宫香,还让他想起当年少年……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年轻的君王。
魏瑄微笑了下,道:“此番北伐,彦昭辛苦了,听说得胜之后,还卧床了半日。”
唔——萧暥一口酒差点噎住,靠,那是大胜之后一时冲动就和魏西陵睡了……
他心虚道:“那晚是喝多了,睡了一上午。”
好在魏瑄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转而道:“彦昭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储备粮草,训练军队,将沧州城建成军镇,最多两年,就以沧州为基地,实现跨漠远征,一举歼灭赫连因。”
皇帝微微蹙眉:“彦昭又要远征?”
“嗯。”萧暥点头:“阿季你不想永除边患吗?”
魏瑄徐徐道:“自兰台之变后,十年来天下纷争,诸侯割据,百姓流离失所,饱经战乱,如今,天下一统之后,朕以为应该先与民修养,鼓励耕种。短期内不宜再战。”
“陛下仁厚,乃百姓之福。但延迟远征,恐赫连因做大。”萧暥道。
“彦昭,来日方长,今后之国策我们可以慢慢商议。”魏瑄说着挽袖给他添汤,不紧不慢道,“我在大梁城北修建了一座甘泉宫,宫室不大,但冬暖夏凉,可以养颐,我打算后天就移驾,届时,彦昭和我一起去……”
“阿季。”萧暥垂下眼眸,道,“我要回江州了。”
魏瑄闻言一愣,清亮的眸光瞬息黯淡下来。
萧暥原本想过几天,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的,没想到话到嘴边,就这样说了出来。
想他十几岁离家,孤身北上,十年戎马,终于天下一统。
如今九州安定,朝堂清明,京中也已经没有再让他放不下心的事情了,皇帝也长大了,又有云渊等一群贤臣辅佐。而他,也该急流勇退了。回到江州,和魏西陵一起准备最后的远征。
只是这才见面,就又要别离……他正想如何宽慰魏瑄几句,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打住,好像哪里不对?
就在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时,魏瑄已经释然地笑了下, “彦昭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为你送行。”
萧暥:这孩子怎么这么豁达善解人意啊!
他道:“正月初五,西陵回朝之后,就一起南下。”
“那么急?”魏瑄微微一怔。
说着他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就像雨雾溟濛了山色,萧暥又觉得他要哭出来了。赶紧道:“也不是那么急。”
“如此,彦昭可愿等到上元后再走,临行前再陪朕看一回灯节?”他期盼地看向他,一双春水寒玉般的眼中流光盈盈。
这目光谁抵得住啊,不就是迟几天南下嘛,萧暥当即满口答应。
魏瑄这才微笑着送萧暥出宫。
等到萧暥走后,魏瑄独自踱回深宫,幽长的御道上光影交错,香炉里冉冉升起寂静的香雾。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那声音在黑暗中道。
“彦昭已经离家十年了。”魏瑄道。
“他和魏西陵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没有萧暥的日子,就只剩下深宫中这萦萦烛火、心魔执念、与血印之术的毒和他相伴,日夜煎熬,不复见天日。
“朕扛得住。”他咬紧牙关。
“真的吗?”那声音窃笑起来,“那你想想上一次,谢映之为他治病时……”
“闭嘴!”
“魏西陵、谢映之、还有云越,嘿嘿……”
帐中朦胧的灯光里,他乌黑的鬓发映着水润的肌肤,白皙的脸上浮着薄如春色的红云,柔软的唇潋滟鲜润,如夏末一场霖雨后,梅子熟透的香味,甘甜又鲜嫩……一时间混乱的念头如海潮般涌上来,香艳入骨,又残酷至极,似一头凶兽般撕扯着他的神智。
哐地一声,他撞在兰锜上,指节突兀的手紧紧抠住剑屏,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陛下,怎么了?”青霜听到动静急匆匆赶来。
魏瑄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地吸气道:“青霜,诏徐放来。朕有一件事要他去做。”
第462章 暗流
上元节前的几天,萧暥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今天约了江浔、闻正打桌球,明天约了宋敞、上官朗玩棋,后天容绪请他春暖阁泡泉按摩……整个正月里都忙得找不着人。魏西陵也知道他在大梁住了十年,也有许多不舍,便由着他去玩。
大梁城里的人都知道萧将军要回乡了,舍不得他走,天天给他送土特产来,等到打点行装的时候,萧暥这才发现,他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他有好几车的东西要带上,光御林赐的糕点小食,够他吃上几个月了。还有容绪送的锦被,绸缎,面脂,衣裳(毕竟还有几件是能穿出去的),以及江浔送的宝弓、宋敞送的古玩……就连闻正也送给他了书卷。除了云渊先生并没有送他什么——人家可是把唯一的儿子都送给他了啊!
云越是铁了心要跟萧暥去江州,云先生倒也开明,抚着背嘱咐云越要好好照顾萧将军的生活起居。
这几天云越和徐翁一直在给他整理行装,各种礼物和土特产装了好几车,都是大梁百姓的心意,搞得他像个满载而归的土豪似的。
正月十四,萧暥约了江浔他们几个在杏花楼喝酒,吃散伙饭,席间大醉了一场,是被云越扶着回的府,说到底都是舍不得。
只可惜古代没有飞机高铁朝发夕至,从大梁到江州骑快马走直道转舟楫也要走上半个多月。
他又想到了魏瑄,这孩子这些日子出奇的安静,也没有召见他,也没有来将军府,看来魏瑄现在毕竟是皇帝了,出宫多有不便……他脑子里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渐渐觉得冷。
正月里,窗台上、窗外的梅树上都积着雪,夜里静到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声和北风穿过窗户缝隙的呜呜声。
自从上次一时冲动之后,他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再让魏西陵陪他睡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此刻萧暥卷着被子在榻上翻来覆去:大梁的冬天冷,冬夜尤其地冷,那个……谁来给他暖个床,来只猫也好啊,苏苏……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际,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浅香,孤灯淡影间白衣如流水拂眼底。
那香气高旷玄远,又清雅孤逸,萧暥半梦半醒间朦胧地想:莫不是那院中的白梅成了仙?
梅枝上还沾着晶莹的雪珠,那花仙手指轻点,梅梢微微一颤,便抖落几点雪珠在那柔润的唇上,沁凉甘冽,萧暥舔了舔,仿佛唇畔含一抹料峭的春寒,激得他酒意朦胧中心头一荡,顺势便把那做坏之人揽进了怀里。借一场大醉,抱梅而卧,幽香入梦。
缥缈的梦中,暖玉温香,冰肌玉质,手如柔荑,腰如约素,分不清男女质感的修长双腿……
清早,萧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侧身一手支颐微笑看着他。
卧槽!
“映之!”
萧暥吓了一跳,“昨晚我没做什么罢!”
谢映之饶有趣味地问:“小宇想做什么?”
“还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挑起几缕乱发理到他耳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做过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想起和魏西陵的‘兄弟情’,顿时老脸一红,心虚地赶紧转移话题,“倒是映之,你去了武邑城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北宫氏想要联合漠北的北狄部落,对我们实行东西夹击。但不知为何,派出的使节迟迟不回。我猜测北狄内部必有变乱。于是就在那里留住了一段时间等待消息。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萧暥立即问:“北狄发生了什么变故?”
“大单于金皋被杀,赫连因接任了单于之位。”谢映之静静道。
什么!?萧暥骤然一惊,赫连因已经是大单于了!
果然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啊。
赫连因成为了大单于,又统一了漠北八部的话,接下来莫不是就要进攻中原了!
萧暥躺不住了,赶紧坐起身,“我这就去准备跨漠远征之事!”
“小宇倒也不必那么着急。”谢映之止住他道,“跨漠远征艰苦异常,各方面都要有充足的准备,你方才北伐归来,身体疲累,再战恐怕力有不行。”
“我不行?”萧暥不干了,一个翻身将谢映之压在下方,“你看我行不行?”
谢映之被他闹得,笑到喘不过气,遂慵懒地抬起手理着他鬓角乱发,“起来罢,乖,魏将军来了。”
卧槽!
萧暥顿时懵了,这个时候!?
再一想,今天是上元节啊!
他赶紧放开谢映之,手忙脚乱地披衣起身,嘴上叼着根发绳奔到寝居门口,远远就见魏西陵正迈步过厅堂。
随即,魏西陵就见他和谢映之一前一后走出寝居,微微愣了下,“先生回来了?”
又见谢映之一边系着腰带,遂沉默地看向萧暥,你们……也做兄弟了?
萧暥狐狸毛都要炸了:“不是,西陵,我们谈论要事起的晚了。”
你不要误会嗷!
谢映之笑道:“魏将军来得正好,我确有事要与两位商议。”
片刻后,书房里,
谢映之简要地讲了此次北上所获的消息。
魏西陵听后神色沉凝,“跨漠远征刻不容缓。”
萧暥道:“我也是那么想,但是阿季认为长途远征劳师动众,而中原刚经历了十年战乱,百姓流离,军士疲惫,应该先与民休养生息,整顿军队,等到国力强盛了再兴兵远征。”
魏西陵想了想,“亦有道理,先生怎么看?”
谢映之道:“大单于金皋突然被杀,赫连因成为大单于,我推测此事幕后有人设计。”
“难道是风长离?”萧暥道。
谢映之点头,“如果我猜得不错,风长离布了内外两步棋,一步是赫连因成为大单于,联合漠北八部进攻中原。”
“那么另一步呢?”萧暥问。
“如今晋王登基为帝,也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
萧暥微微一怔,“先生说阿季?”
萧暥随即就想起谢映之说过,魏瑄心绪不稳,不宜为国君。魏瑄本身也不想当这个国君。——原本他们也是计划北伐之后,再在宗室子弟中选择一人为国君。
但是没想到桓帝的暴崩引发了三十二路诸侯的联合讨伐,魏瑄不得已才临危登基,稳住了局势。
如今魏瑄为帝已成了定局,也是出乎他们计划之外的。
“之前风长离三番五次想要蛊惑陛下,都没有成功,那是因为陛下心志尤坚。”
萧暥点头:“阿季是个很有原则的孩子。不会轻易被他人怂恿。”
谢映之轻叹了声。心道:他心如磐石,志如坚冰,那是因为有小宇你在他身边,但是你走后,他是否还能坚守下去呢……
可是想到萧暥已经离家十年了,如果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不放心南归。又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
午后,御书房,花梨木书格上摆满了书简,御案旁的鎏金香炉里正升起氤氲的香雾。
桌案上叠着一摞批到一半的卷宗,魏瑄一手支颐靠在案头,睡梦中只觉得鼻尖有些微痒,细细软软的像春风卷起柳叶儿,他朦胧地睁开眼睛,就见萧暥笑眯眯地弯着腰,手中拿着根斗蟋蟀的牛筋草。
某人妨碍公务是有前科的。
魏瑄一见他,所有的慵困疲乏就烟消云散了,他顺势握住那只做坏的手,讶然道:“彦昭,你不是回江州了吗?”
“阿季,睡迷糊了吧?这里就是江州啊。”他眨眨眼睛,“今晚上是春夕,我带你出去逛逛!”
魏瑄懵了,他不是在大梁么,怎么忽然又到了永安城。
萧暥道:“阿季,你忘了,你让位给元熙,随我们一起回江州了。”
魏瑄蓦然一怔,随即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忍不住鼻子一酸。
萧暥猝不及防:“怎么又哭了?”
魏瑄吸了吸鼻子,“朕……不,我是高兴的。”
但他按抐住心中的欣喜,还是小心翼翼问:“皇叔呢?”
“西陵在训练军队,准备远征。”萧暥边说,边拉着他往外走。
湖边,一轮圆月升起。杜蘅堤上,游人熙熙攘攘。
湖水中飘荡着点点莲花灯。
夜风中,有人在低吟,有人在抚琴,有人在相恋。
天下起了小雨,人们纷纷打起了伞。
湖边有一株老柳树,冠盖如荫,枝干遒劲。
萧暥就牵着他的手到树底下避雨。
树枝上面扎满着红绸,挂着了一玫玫精巧的小铜锁,风一吹琳琅声响。
他好奇地抬手摘下一枚小锁。
“这是同心锁。”萧暥眨眨眼道,
“嗯?”魏瑄脸一红,
萧暥使坏地往他身边挨了挨,“传说相恋的两人会相逢在这棵树下,将写着名字的同心锁用红绳挂在树上,表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他笑嘻嘻道,“我们要不要也挂一枚?”
什么?魏瑄拽着小锁的手心顿时出了汗,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萧暥握着手,拉近了。
他感到他的手按在萧暥胸前,能清晰地感到他平稳的心跳。
魏瑄脑中嗡地一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雨中旋转、飞升,树枝上的红绸飘荡着,轻拂着他的脸庞,他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砸懵了。
他还没有从那惊涛骇浪般情绪中醒转过来,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道锐利的破风声穿破雨幕疾射而来。
魏瑄只觉得掌心一热,柔滑殷红的鲜血染了一手。
只见一支狼毒箭穿透了萧暥的胸膛,箭尾的翎羽尤在风雨中震颤不休。
“彦昭!”魏瑄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大雨中,他猛的抬起头,就见呼延钺森然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十几个苍炎。
呼延钺居然还在江州!
刀尖刮过青石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呼延钺一步步向他走来。
魏瑄静静抱起萧暥,转身将他放在树下,然后抄起长剑,连人带剑疾刺而去!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清响,锋利的剑尖刺在呼延钺胸口,火星激溅而出。
金身?!刀枪不入!
魏瑄一剑落空,来势尤烈。
激战。
大雨倾盆而下。
“噗”魏瑄吐出一口血,长剑支地。残破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漆黑幽凉的眼瞳依旧顽强地盯着呼延钺。
呼延钺步步逼近,“你杀不了我,没有人能够击破我的金身。”
他话音未落,魏瑄手中忽然一道白光炸起。
玄火!
一时间,不灭的玄火化作燎天的烈焰,向呼延钺席卷而去。
天空大雨如瀑,杜蘅堤上亮如白昼。玄火将呼延钺和苍炎化为灰烬的同时,也不可阻挡地蔓延开去。
烈火焚城。
永安城中哭喊声,尖叫声,落水声此起彼伏,仿佛当年的海溟城。
魏瑄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泪流满面,又放声大笑。成痴入魔。
……
“阿季,阿季?”
魏瑄猛地惊醒,一抬头就见萧暥站在桌案对面,微微欠身,好奇地看着他。
魏瑄御赐萧暥金鱼袋,入宫不需要禀报,可在宫中随意走动。
“彦昭?”魏瑄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梦中那柄小小的同心锁尤似在手中,但一箭的血色模糊了他的眼睛,痛得锥心刺骨。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揉着眉心道:“朕无事,只是看奏章不小心睡着了。”
萧暥见他眼中有血丝,“阿季,你也不要太辛苦。”
说完他无意间瞥到了案头的卷宗,心中微微一动:“这是什么?”
“哦,这件事,朕正要跟彦昭商议。”魏瑄道,“锐士营经历了十年战争,士兵疲惫,前番彦昭说准备跨漠远征,朕仔细想了想,觉得该训练一支新军。”
魏瑄从案牍堆抽出一份简册,递给萧暥,道:“这是一个名单。”
“朕派人调查过,这些士兵都已经碾过六旬,有些人十多年都未曾还家了。”皇帝微微叹道,脸上有悲悯之色,“所以朕想让六十岁以上的士兵卸甲还乡,回到户籍所在郡县,每人领良田十亩,加封两等爵位,凭爵位可免除一切徭役税负。朕都想好了,有家的还家,没有家的,由户籍所在郡县官府赡养,务必使英雄老有所依。”
萧暥听得一愣,不由心头发热,立即揖首道,“臣替锐士营的老兵谢陛下.体恤!”
“将士十年浴血,朕只是做了该做之事。”皇帝抚着萧暥的背道,“来,彦昭,我们再商议招募新兵,以扩充进锐士营的编制……”
这一说就到了傍晚,君臣都意犹未尽。
如果不是要回永安城,萧暥真想和魏瑄一起开创这个朝气蓬勃的新朝。
魏瑄也感叹道,“彦昭,以后你离开了,朕真不知道还能找谁商议?”
萧暥宽慰道:“还有云先生,以及江浔、宋敞、闻正、上官朗他们都是栋梁之臣。”
“满朝文武,无一类卿。”魏瑄轻轻道。
萧暥被他说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怎么宽慰魏瑄。
就在这时,一道灰绒绒的东西嗖地窜了进来,一下扑到萧暥怀里使劲地蹭。
“苏苏!”
萧暥撸着苏苏柔软的毛,果然是当御猫好啊,毛都不秃,居然变得浓密了!
苏苏舔着他修长的手指,喉咙里是不是发出咕噜咕噜的撒娇声。
魏瑄看得有趣,道:“苏苏,彦昭要回江州了,你是跟他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苏一愣,回头看看魏瑄,又看看萧暥,一蓝一紫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懵懵地在原地打着圈,嗅嗅这个,又蹭蹭那个,简直就像父母要分居了,问孩子跟谁?
苏苏一个也舍不得。
看着它纠结地毛都要打结了,萧暥心里一软,可是他已经离家十年了,他答应了西陵,答应了太奶奶,答应了澈儿,等到九州一统,就回家去。
魏瑄看出了萧暥的心结,淡淡地笑了笑,“彦昭决意要走,朕也不能强留,曾贤,带苏苏下去罢。以后它就半年留在江州,半年在大梁,彦昭你看可好?”
萧暥:更像父母分居了……
老内监上前抱走了苏苏,皇帝站起身来,“彦昭,离入夜灯会还有些时辰,陪朕在宫里走走罢。将来这空旷的宫殿,也就不那么孤寂了。”
……
‘嘿嘿,你真可怜啊。’
寂静中那道声音又在魏瑄脑内响起,‘身为皇帝,如此低声下气求人留下,他也不为所动。’
魏瑄:闭嘴。
‘你现在招数出尽了罢?你还有什么办法?’
***
上元夜灯会,车如流水马如龙。
沿街的商铺前都张灯结彩,各种锦灯争奇斗艳。入夜,吃完了团圆饭的人都携家带口地出来逛夜市,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美食街?!”萧暥一诧,古代的美食街?
栀子巷位于尚元城内,南起清颐楼,北至倾颜阁,巷内商铺林立,食客盈门。灯笼下照耀下一家挨着一家的招牌,各种美食琳琅满目。
萧暥点了羊羔肉、酿皮子、烧卤鸡、胡辣汤、麻花油茶等等,从这家吃到那家,从西北风味吃到江南小食,只愁肚子装不下那么多。
小魏瑄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这美食街上能吃到各地的风味小吃,狠狠抓住了他的胃。
他坐在一个烧烤铺子里,魏瑄娴熟地烤着鱼,萧暥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眼睛还瞄着隔壁桌的桂花糖芋头,正想着那啥,回头跟西陵商量一下,要不延后两三天再走?
就在这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擦身而过,萧暥回头就见一个戴着幞头的男人低头快步走过去了。
萧暥有点纳闷,虽然这里人多路窄,但也还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想到这里,他心中忽一沉,一摸腰间,果然,金鱼袋不见了!
“阿季,你在这里等我!”他说罢,来不及解释,快速追了上去。
那贼人见他追来,像只猫一样躬身一跃,敏捷地上了屋,在积雪的檐宇间健步如飞。
萧暥身手也是极好的,紧跟着跃上屋脊,急追而去,看得下面接上的游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萧暥追着那贼人在屋脊横梁间上下奔跃,眼看就要追上了,谁知那贼人纵身一跃,竟抓住一大宅门前的锦带从一丈多高的围墙上荡了下去,落到了街上,瞬间钻入人群。
可还没等他行匿踪迹,就一头撞上了堵坚硬的山岩,登时整个人被撞得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惊抬头,就见一个身材异常魁伟的胡人汉子正俯视着他,刚才他竟是一头撞在那人坚实的腹肌上。
那人伸出手来,用生硬的中原话道:“偷的东西,拿出来。”
那贼人顾不上脑袋撞得眼冒金星,腾地跃起,一记刁钻的飞踢就袭向那异族汉子方正的下颌。
阿迦罗纹丝不动,就势擒住那贼人的脚踝,手腕轻轻一提,那贼人惨叫一声,像一条活鱼被凌空拎起,又重重地摔翻到地上。
阿迦罗一脚踏在他后背,“东西,拿出来。”
周围的游人都纷纷围上来叫好。
“我们不能在这里暴露。”随从鞮奴刚要上前,却被余先生拦住了,后者静静摇了摇头。
萧暥拨开人群追到的时候,就见游人们正围着一名威壮的汉子喝彩。
那汉子皮肤黝黑,容貌堪称英俊,但额角眉心却有深深的风霜刻痕,像坚硬岩壁上的裂缝,不多,却深,每一道都像灵魂深处的刺青,写满刻骨的爱与恨。
萧暥被他的样貌震惊住了,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胡人。
但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样貌既年轻又沧桑,唯有那双琥珀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似乎能看到其中不熄的烈焰,几乎要将他吞没。
“这是你的吗?”阿迦罗极力克制着沉声问。
“多谢壮士。”萧暥感激地接过金鱼袋,这东西丢了,若到鬼市卖了去,被心怀叵测之徒混进宫,就大事不妙了。
等等,心怀叵测之徒,萧暥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季!小皇帝现在还一个人等在烧烤铺子里。
他一念及此,来不及道别,赶紧拨开人群往回奔去。
烧烤铺子里,魏瑄正和摊主攀谈着,看到他回来,笑着站起身。
也就在这时,旁边广聚酒楼的屋顶上,闪出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黑暗中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幽芒。
萧暥头皮都炸了,“阿季,小心!”
他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羽箭带着锐利的破风声从侧面疾射而来,霎时射穿了魏瑄的右肩,滴血的箭镞从肩胛透出, 箭尾的白翎尤自震颤不已。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彻骨的冰寒如蛛丝般漫延,魏瑄顿时感到整个右侧身躯变得麻木沉重。被萧暥一把扶住。
听到动静,附近巡逻的京兆府的都尉项冲立即率军赶到。
就见魏瑄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一只手捂着右肩,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衫。
“快!封锁整个街道!”“护驾!”
第463章 围捕
此刻,清察司陈英也已率军闻讯赶来,配合京兆府的府兵封锁了整个栀子巷,一时间,街巷里孩子的哭闹声,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阿迦罗站在拥挤推搡的人群里,灼热又深沉的目光穿过人群专注地盯着萧暥。目送着他搀扶着皇帝上了马车。
在就要跨上马车的时候,魏瑄忽然微一侧首,锐利的眼风暗暗掠向身后。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隔空一碰,深藏不露的敌意。
“怎么了,阿季?”萧暥问。
魏瑄阴沉道:“无事。”
遂面色寒白地转身上了车,马车辚辚驶出街巷。
***
长乐宫,寝殿里灯火通明。
内监们躬身端着铜盆和热水紧张地进进出出,又端出一团团浸透血渍的纱布。
“还是让映之来看看罢。”萧暥关切道。
魏瑄裸衣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只是皮外伤,御医就能处理,不必劳烦谢先生漏夜进宫了。”
烛火下,老御医用手中的铁钳夹紧了箭杆,殷红的鲜血顺着胸膛上结实的肌肉淌下。
魏瑄眉头轻轻一蹙,箭杆被拔.出,随着叮的一声,箭镞落在了铜盘里,一股鲜血飚溅而出。
老御医却长出了一口气,抬袖揩了揩了额角的冷汗,躬身道:“箭头无毒,陛下洪福齐天啊!”
魏瑄神色如常,道:“青霜,朕中箭的消息对外封锁,还有,告诉殿外等候的众臣,朕已无恙,让他们退下罢。”
说完他又看向萧暥:“彦昭也累了罢。”
“不累,阿季,你在发烧。还是让映之来看看。”说罢他就要站起身,
“彦昭,朕无事。”魏瑄艰难地撑起身,雪白的纱布上刹时浸出一点猩红。
“哎,你别动。”萧暥只好再度坐下。
“彦昭,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伤口就不疼了。”魏瑄说着轻轻往他身边靠了靠。
这孩子真是腻歪啊……萧暥心想。
冬夜里寒冷,但是魏瑄‘烧’得滚烫,让萧暥觉得好像倚着个火炉,温热舒适。这一夜又是捉扒手,又是皇帝遇刺,折腾得他又累又困,疲惫之余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
殿外已是夜半,宫灯照着积雪一片皑皑。
曾贤提着灯笼一边小步引路,一边道,“陛下将群臣都屏退了,独让君侯进去,看来在陛下心里,只有君侯是自家人。”
魏西陵关切道:“陛下伤势如何?”
曾贤道:“羽箭刺穿了右肩下,御医说是穿透伤,箭镞不会留在体内。已是万幸。”
魏西陵微微蹙眉,看来射箭之人臂力极好,竟然一箭穿透肩胛。
“萧将军呢?”他又问。
曾贤道:“老奴出来的时候,将军正陪陛下说话。”
***
长乐宫中烟雾弥漫,馥郁的宫香掩盖了浓重的血腥味。魏西陵环视一周没有看到萧暥,最后把目光投向寝殿的丝帛屏风,其后隐约可见烛光人影。
“皇叔来了么?近前说话。”皇帝的声音静静地从屏风后传出。
魏西陵遂移步向前,就见御榻上铺着锦被,朦胧的烛火透过半垂的帐幔,勾勒出暧昧的虚影。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跳。
魏瑄道:“彦昭疲累过甚,今夜就留在宫中休息了。”
魏西陵揖首道,“陛下有伤在身,需要修养,且外臣留宿内宫怕是不妥。”
魏瑄道:“古人云,君臣如鱼水、似夫妻。同宿同栖也没什么不妥。”
魏西陵剑眉微蹙。
就听魏瑄又道: “朕今夜召皇叔来,是想要有劳皇叔替朕办一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深而静, “今夜行刺之时,有一胡人形迹极为可疑,朕想烦请皇叔立即率兵前往排查捉拿。”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沉,隔着纱屏,不放心地看向榻上熟睡之人。
就见萧暥靠着魏瑄宽阔的肩头,微微垂着头,长睫如落羽般在雪白的脸颊上挑出一弯疲倦的淡影……
“皇叔有难处?”魏瑄眉心微蹙
“臣遵旨。”
“有劳皇叔了。”皇帝说罢看了曾贤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地前来提灯送客。
魏西陵看向萧暥,想说什么,但在皇帝无声的注视下终究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夜还很长,灯笼照着殿前残雪一片寒凉。
***
魏西陵走后不久,殿后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魏瑄小心翼翼地将萧暥安放在龙榻上,盖好被褥,然后披衣起身,转到后殿,就见一道黑影正单膝跪地。
“没有人看到你进来罢?”魏瑄冷然道。
“罪臣绕过前殿,从后殿潜入,没有遇到君侯。”徐放道。
“好。”魏瑄对他的懂事很满意。
“今夜罪臣刺伤圣驾,死罪。”徐放说完低头磕地。
“起来罢。”魏瑄漫不经心道,“你的箭法很好,下手也利落,不愧是前铁鹞卫的都尉,这次任务你完成得不错,接下来,朕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陛下吩咐。”
“朕决意从绣衣特使中遴选身手出众者,组建绣衣卫,这支军队就交给由你来训练。”
徐放一愣,这可是天大的信任,顿时叩首颤声道,“罪臣遵旨!”
***
栀子巷
阿迦罗抡开了硕大的铁拳,猛地锤向迎面挥刀冲来的士卒,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那士卒厚实的胸甲竟被整个砸得凹陷了下去,阿迦罗就势夺下他手中钢刀。
“抓住他!”陈英厉声喝道。
又有数十名悍不畏死的士卒提刀冲了上去。
阿迦罗大喝一声,如猛虎撞入羊群,沉重的厚背钢刀舞挥舞如狂,所向披靡,周围的士卒如砍瓜切菜般纷纷倒地。一时间竟无人能敌。
这胡人竟如此勇武!陈英锵然拔出长剑,杀入阵中。
阿迦罗右劈一挥,手中沉重的厚背钢刀已经挟带起一股旋风迎面劈来。
陈英厉吼一声举剑猛力格挡,黝黑的钢刀与雪亮的剑芒顿时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激烈的金铁交鸣声响彻长街,陈英的长剑竟被硬生生磕开,脱手而出,陈英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怪力!
紧接着厚背钢刀旋斩而至,直劈陈英脖颈,就在这时,阿迦罗耳畔陡然响起一阵破风的锐啸,锋利的箭镞撕裂了空气激射而至,叮地一声,竟弹开厚重的钢刀。
好箭法!阿迦罗惊回首,就见一锦衣绣袍的清俊公子,正傲然跨马看着他。
“拿下!”魏西陵一声令下。
顿时无数森冷的箭镞密密麻麻指向了阿迦罗。
“我好像见过你。”魏西陵策马向前。
阿迦罗抬头看着他,困兽一般的眼中几乎要迸出火来。
第464章 刑审
“名字?”魏西陵问。
“鞮奴。”
“我是问真名。”魏西陵目光一寒。
就在这时,长街上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魏西陵霍然回首,就见青霜率一队羽林正向这边赶来。
“君侯。”青霜勒马揖道,“陛下派我来押送人犯。”
魏西陵剑眉一蹙,押送、审理人犯向来是清察司之职责,羽林卫只负责皇帝的安全。
“押往何处?”他问。
“大内,掖庭狱。”
陈英一惊,脱口道:“掖庭狱乃是关押宗室宫妃之处。这不合规矩罢?”
“此番不一样,是行刺天子之罪。” 青霜看向魏西陵,“陛下要亲自审理。”
魏西陵隐隐有种感觉,他们这位陛下处事似有点随心所欲,无视规则。
“陈英,交人。”
***
阴冷的监狱里滴水成冰,阿迦罗袒着膀子铐在砖石嶙峋的墙壁上,火盆里窜起的火苗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膛上,他一双眼睛如同一头蛰伏的独狼。
阿迦罗没想到,他来到大梁的第一天晚上就在监牢中度过。
此番他来中原本是为了打探虚实。
这段时间,北宫达败,北宫梁降,虞策被灭,张鹞、赵崇相继归顺……中原的局势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需要确切的消息。
他原本完全可以派遣属下装作商贩潜入中原打探消息,但是在漠北的无数日日夜夜里,那不熄的爱,和难灭的恨如野火般炙烤着他的内心,他很想亲眼见一见大梁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市,能让萧暥不惜一切为之奋战。
没想到,来到大梁的第一天他就撞见了萧暥。
然后,他就被关押到了这里。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精瘦的男人,窄额鹰钩鼻,一双阴鸷的眼睛在黑暗中牢牢地锁定了他。
一个毒蛇一样的男人,阿迦罗在心里默想。
“叫什么名字?”徐放问。
“鞮奴。”
“北狄人?”
“山夷人。”阿迦罗道。
山夷人本是北狄十八部落的一部,早在景帝年间就迁居到了辽州,成了辽州的山夷部落,兰台之变后军阀混战,淳于泷占据辽州,收编大量山夷力士进关锁军。
阿迦罗来之前就打听过,魏西陵此番击败淳于泷的关锁军,定鼎辽州,有大量的山夷人涌入中原。所以他们才决定以山夷商贩的身份潜入大梁。
“山夷人?”徐放斜睨着他,“来中原做什么?”
“贩兽皮。”
“听说你本事很好?打伤了好几名清察司的人。”
“原是淳于泷将军旧部。”
“一派胡言!”徐放阴声打断他道,“淳于泷归降后,所部名册上,千夫长以上共三百六十二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鞮奴的人。”
阿迦罗暗惊,没想到这个酷吏有点本事,竟然把淳于泷的投降名单都查过了。
“我只是个士兵,不在名册上也是正常。”他面不改色道。
“区区一个关锁军士兵,就有那么好的身手,淳于泷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败了。”
“对手是你们的战神。” 阿迦罗目光森然道。
“看出来了。”徐放凑近了阿迦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忌惮他。”
阿迦罗不答。
徐放冷笑了下,“再告诉你一件事罢,今晚将你捉拿的就是魏将军。”
“魏西陵?!”
‘啪’一声皮肉的清响,徐放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到阿迦罗脸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君侯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
阿迦罗吐出一口血沫,牵起破口的唇狰狞地笑了下。总有一天,会击败他!
“看来你是不肯招供了。”徐放阴恻恻道,“你知道铁鹞卫罢?”
“蛇鼠。”
徐放眼中凶光一闪,“被蛇鼠咬住了可是很疼的,不扯掉你一块血肉,是不会松口的,我这就让你尝尝,动刑!”
***
大梁城,千家坊
鞮奴低着头匆匆走过陋巷,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了一间低矮的棚屋前,谨慎地叩了三下,门开了一条缝。
余先生戒备地靠上门缝,见到是他,才向屋内招了招手,阴暗的屋子里十几条大汉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鞮奴快速钻进屋,接过凉水猛灌了几口,就把打听来的消息捡要紧的说了。
“大单于被关进了掖庭狱,那是中原人皇宫里的监狱。”
“就是说,我们要救大单于,就要闯进皇宫?”
“怕甚,就是我们都死了,也要把大单于救出来!”
“但是就算我们都死了,也救不出大单于呢?”余先生淡淡道。
“这……”
“先生,你说怎么办?”
余先生摸着下巴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大单于。”
***
阿迦罗的双手被钉在木架上动弹不得,藤条编的刑鞭,一鞭下去,倒刺就深深扎进血肉里,再连皮带肉掀起一片,几鞭之后,阿迦罗健壮的胸膛上已经血肉淋漓。
“你是谁?”
“你们有多少人?”
“来大梁做什么?”
豆大的汗珠沿着阿迦罗脸膛淌下,阿迦罗一言不发。他闭起眼睛,眼前火光晃动,那是上元夜的灯火。
长街之上,喧闹的人海中,琳琅满目的华灯映着那人眉间风月、眸底流光,相逢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不知不觉阿迦罗嘴角微微牵起。
“果然是条硬汉,看来一般的刑罚对你没用。”徐放阴恻恻道,“但是任凭你是钢筋铁骨,我们铁鹞卫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取绣银钉来。”
紧接着就有绣衣卫拿来一只铁质的小匣,打开匣子,里面有十几枚大小不一的银钉。钉子的两头还有繁复的花纹,看得人牙痒,有些钉子下还穿着还一根细细的铁链。
这是什么东西?.
阿迦罗还没弄明白,就见徐放取出一对银钉,将其中一支在蜡烛上烧红了。然后就将火烫的银钉穿入他宽阔的胸膛前饱满的露珠里。
“唔!”阿迦罗猛地咬紧牙关,几乎咬碎了钢牙。
徐放一点点拉扯牵动着银钉,阴鸷道:“说!你是谁?”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鞮奴。”
“你来中原做什么!”
“贩兽皮。”
尖锐的疼痛钻入肌肤,阿迦罗眼中暴起血丝。
“看来还是不肯老实招供。”徐放阴声下令将另一枚烤红的银钉也穿入阿迦罗另一侧。
冷汗滚滚淌下脸膛,咸湿的汗水流过伤口,火辣辣地又麻又疼。
徐放的手指吊在两枚银钉之间的铁链上,又问:“你是谁?”
“你老子。”一字一字地从牙关里咬出来。
徐放狞笑一声,猛地一抽链子。
“嗯!”阿迦罗浓眉骤然紧皱,两粒殷红的血珠瞬间顺着银链滚落到深古铜色的胸膛上。
还是不招,徐放倒是有点刮目相看了。
他眯起眼睛,阴暗地凑近阿迦罗的下巴,道:“没事,我们还有手段。”
阿迦罗如独狼般的目光森森地看着他,又让他不敢凑太近。
“铁鹞卫不会让你无聊的。”
随即打了个响指。就有一名绣衣卫拿来了一个状似裈裤的铁疙瘩。
“给他套上!”徐放一声令下。
阿迦罗顿时觉得身下冰冷地一沉。随即要害处被密密麻麻的狼牙钉顶住了。
接着徐放命人取来一册露.骨的春.宫画本,在他面前一页页展开,尽是婀娜多姿的女子。
阿迦罗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渐渐的,徐放有点搞不懂了,这人是不近女色吗?还是说有阳瘘之症?
但是那么威壮的一个人,看不出来居然是功能障碍?
这时,一名铁鹞卫侧身上前,在徐放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放皱起眉,“不行,那张画可是被禁了的。”
“只是明面上查禁,但坊间流传的仿画很多,查不完的。”
“你私藏了?”
那铁鹞卫嘿嘿两声,眼中流露出贪色,“这图可绝了…”
徐放拧眉,又看向阿迦罗,“这人声色不近,也只有试一试了。”
片刻后,一幅工笔精描的孔雀美人图送到了阿迦罗面前。
随着卷轴的徐徐展开,幽暗的监狱里仿佛窥见一缕旖旎的春色,暗香萦绕间,莹莹的火光照着画中美人如脂玉般的香肩,他侧身坐在美人榻上,背后的衣衫敞落,浓密丰盈的波浪卷发垂下来,若隐若现后背优美的线条……
阿迦罗看得热血喷张,只觉勃然骤紧,狼牙钉瞬间刺入血肉,疼得他浑身一个激颤,他猛地拧紧眉头,困兽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徐放,切齿道:“这画,哪里来的?”
话音未落,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两名狱卒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徐放回首一看,赶紧躬身上前,叩首道:“刑狱之地污秽腌臜,怎敢教陛下亲临。”
皇帝不予理会,信步往里走去,看到那张孔雀图微微一诧,随即神色骤沉,目光从那张孔雀图移到阿迦罗硬处,眸中含而不露的愠怒:“朕的画,你倒是得其妙用啊。”
徐放赶紧惶恐地叩拜道:“陛下,嫌犯嘴硬得很,故而卑职才出此下策。卑职死罪!”
“你退下,朕要亲自审他。”皇帝淡淡道。
“喏。”徐放如释重负地退下。
皇帝走近阿迦罗,目光阴冷地打量着他:“你想知道这画的来路?好,朕告诉你,是朕画的。”
“什么时候!”铁链锵挣响,阿迦罗目眦欲裂。
魏瑄不动声色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阿迦罗道:“但他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好大的胆子。”皇帝不怒反笑,“朕的人你也敢觊觎。”
然后他走近两步,幽声道:“你知道宫刑么?”
阿迦罗眼皮一跳。
这时狱门轻轻打开了,徐放躬身上前,低声道,“陛下,萧将军在外求见。”
第465章 报答
萧暥是第一次来到掖庭狱。走过一条阴风恻恻的狭长甬道,便是掖庭狱幽深斑驳的门庭。
相比寒狱高耸的院墙,这个宫中秘狱显得更加险恶阴森,有一种说不出的哀缠诡怨。
今天刚出宫门,萧暥的车马就被一个胡人拦住了。来人自称是昨夜帮他制服扒手的高大胡人的伴当,他的同伴被当做刺客给抓进掖庭狱了,求萧将军出手相救。
于是萧暥又匆匆折回皇宫。
“是有这么回事。”魏瑄道,“此人身手极好,形迹可疑。”
“阿季,昨晚就是那胡人帮我抓住了扒手。应该不是他们一伙的。”
魏瑄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睛:“彦昭认识这个胡人?”
萧暥如实道: “不认识。”
魏瑄微笑:“那为何维护与他?”
萧暥道:“他帮我抓住了扒手,我不想连累无辜。”
“无辜?”魏瑄阴晴莫测地牵了下嘴角,转而问:“那扒手审出什么了吗?”
萧暥摇头:“那扒手就是大梁城里的泼皮,收了钱扒窃我的金鱼袋来引开我,其余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魏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萧暥见他心事重重,又道:“阿季你放心,此事我必然追查到水落石出。”
“不必了。”魏瑄眉头轻蹙,道:“幕后主使朕已经知道是谁了。”
“谁?”萧暥讶道。
“风长离。”
听到这个名字,萧暥陡然暗吸了口冷气。
细想起来,确实也只有此人有这能耐,也有这疯狂劲儿,敢当街行刺皇帝。
而且,一旦皇帝遇刺,大梁局势动荡,已经归顺的诸侯恐怕再次蠢蠢欲动。九州局势难料。
看来这些苍冥族余孽是如离离野草生生不息,扑不灭啊。
魏瑄见他眉头紧锁,便道:“彦昭,此事朕会妥善处理,你明天还要启程回江南,就不要再挂心这些琐事了。”
琐事?天子遇刺这等大事,如何说是琐事?
萧暥摇头:“大梁局势不稳,我怎么能放心南下?”
魏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亮,眼稍微微弯起。刚想说什么,就听萧暥又道,“既是风长离所为,那个胡人应是误抓,还请陛下放了他罢。”
魏瑄刚才还舒展的眉梢一挑,“既然彦昭如此牵挂这个胡人……徐放。”
“卑职在。”
“放了那个胡人。”
“喏!”
萧暥道:“谢陛下。”
“彦昭,你先别急着谢我,那个胡人受了点刑伤,徐放是铁鹞卫出身,你知道的,就会那些手段。”
片刻后,阿迦罗踩着残雪踉跄地走出掖庭狱,早春耀眼的阳光中,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又爱恨交织的人。
下一刻,他一个趔趄,摔倒在了雪地里。
***
清格茶寮临湖的阁楼里,打开轩窗,隔着三两枝腊梅,就可以看到早春碧浪湖的粼粼波光。
阳光照着湖岸的残雪,早春的薄寒透帘而入。
墨辞掀开竹帘走进最里头的一间雅室,谢映之正坐在窗前喝茶,高缈的茶香里萦绕着一缕幽淡的梅香,令人心旷神怡。
“还是映之你逍遥。”墨辞脱了鞋,大咧咧走进去,在谢映之对面坐下,“皇宫里太无聊,都快把我憋死了。”
“听说陛下昨夜遇刺了。”谢映之道。
“这里中了一箭。”墨辞指了指右肩下,“御医看过了,穿透伤,箭镞不会留在体内,没什么大碍。”
谢映之微微点头,“还有呢?”
“听清察司的报告称,刺客应该是躲在广聚酒楼的屋顶上,这会儿酒楼已经查封了。”
“嗯?”
“还有……”墨辞挠了挠头,“陛下抓了一个胡人,说是嫌犯。”
“嗯。”
墨辞寻思着,“没了啊。”
谢映之拿起茶盏,低头抿了口茶,很有耐心地等着。
墨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哦,对了,萧将军昨夜留在宫里照顾陛下。”
谢映之搁下茶盏,轻叹道:“看来小宇是回不了江南了。”
墨辞一愣,立即反应过来,“映之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陛下此番遇刺是自导自演的?目的是为了留住萧将军?”
“皇帝于京城遇刺,大梁局势动荡,小宇便无法安心回江州。”谢映之淡淡道,“不过,那个胡人倒是出乎我的预料,去查一查此人底细。”
***
辚辚马车声里,阿迦罗用生硬的中原话问,“去哪里?”
“我家,先给你疗伤。”萧暥道。
“皮外伤,我扛得住。”
萧暥见这个胡人固执逞强,也不客气了,干脆道:“我把你从哪牢里捞出来,你不该报答我什么吗?”
这下阿迦罗愣住了,“报答?”
萧暥看着他以身相许的眼神,略略略……赶紧道:“给我打十天长工!”
阿迦罗道:“可以,这很公平。”
然后就闷不吭声地盯着萧暥,看得萧暥有点发毛,“你叫什么名字?”
“鞮奴,主人。”
***
谢映之不在,萧暥临时找来的郎中,一见这血淋淋的刑伤就手抖。萧暥只好自己动手,给他新入门的长工疗伤。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好处理,清洗之后,敷上药,再扎好绑带就行。萧暥常年行军,处理创伤是颇有经验的。
让他觉得棘手的是胸前的银钉,这什么玩意儿?怎么摘除啊?
宽阔的胸膛上肌肉厚实而有弹性,两颗鲜红欲滴的露珠被银钉穿过,银钉四周还围绕着一圈太阳形的火焰纹。古铜色的肌肤映着花纹璀璨的银钉……
萧暥暗暗吐槽了一下铁鹞卫的重口味,抬手去摘银钉。
阿迦罗没想到萧暥握剑的手竟也那么轻巧。
随着银钉一点点地抽离,胸前又痛又麻又痒。
阿迦罗一低头就看到萧暥纤长的睫毛像两面浓密的羽扇似的,在雪白的脸颊上落下两弯淡淡的虚影,再往下是秀挺的鼻梁和弧度诱人的唇,有温热的气息拂到他胸前,又酥又软又痒,激得他耳根都热起来了。
萧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推着银钉,随着‘叮’地一声一枚银钉终于坠地,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一只大手揽入了个炙热的怀抱里。
“主人。”阿迦罗压抑着暗哑低浓的嗓音,
此刻萧暥坐在他身上,鼻间能闻到阿迦罗胸前淡淡的汗味和血腥味。
他还以为是自己毛手毛脚拆银钉弄疼了对方,算了,抱着就抱着吧,他继续很负责任地一边继续拆另一侧的银钉。但另一侧的银钉不仅扣着铁链,而且似乎锈住般死死地固定在阿迦罗胸口。
再一看,他心中一惊,只见阿迦罗的衣袍下亦有斑驳的血迹,泥煤的铁鹞卫,到底干了什么!
就在萧暥一时无措之际,阳光下,一只飞蛾合上翅膀静静地停落在窗沿上……
***
长乐宫,魏瑄目光幽沉地喝着酒。
‘嘿嘿,如果不是你,那胡人还没这机会罢?’
‘闭嘴!’
魏瑄转着酒盏,皱起眉,但那恼人的声音还是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那银钉可不是那么好拆的,萧暥手是真巧,拆得那胡人热血充胀,接下去他怎么解决啊?’
魏瑄眼中幽光一闪,‘你想说什么?’
那声音诡谲地笑了笑,‘我是说萧暥,他是用手,还是用嘴?’
咔地一声,魏瑄手中的御杯四分五裂,鲜血随着酒液流淌下来。
“陛下。”曾贤惊慌失措,“来人,招御医!”
“不必了。”魏瑄阴恻恻道,“叫徐放来。”
……小可爱们,本章被删除了上百字,导致字数不够无法提交,在此补足一下字数,还请小可爱们谅解……
第466章 敌意
长乐宫,徐放进去的时候,两名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打扫酒杯碎片。
魏瑄坐在御座上,神色阴晴不定,一只手搁在凭几上,御医正在谨慎地包扎。
徐放调整了下呼吸节奏,他知道皇帝现在心情恐怕不好,于是更加小心翼翼道,“卑职参见陛下。”
“起来罢。”魏瑄沉声道,“你昨日抓的那个胡人,朕要你去查一查他的底细。”
“他不可能一个人来中原,肯定有随同伴当,把他们都逮捕了,一个个给朕仔细审。”
“喏。”
话音未落,黄门侍郎进报道:“陛下,太卜令求见。”
“宣。”皇帝又对徐放道:“你下去罢。”
“卑职告退。”
***
墨辞走到御书房前的廊下,正好跟徐放狭路相逢,匆匆一个照面,墨辞笑了笑,“徐都尉。”
“太卜令。”徐放谨慎地拱了拱手,低头走开。
入殿后,墨辞有些散漫地行了礼,便径直到魏瑄对面坐下,拿起剩余的一个酒杯,自己倒了杯酒,“陛下喝闷酒怎么不找我?我陪你一起喝。至少不会伤了手。”
“那师兄岂不是错过了和玄首喝茶。”
“茶哪有酒好喝。”墨辞笑笑。
“昨晚的事,谢先生什么都知道了罢。”魏瑄道。
墨辞问:“陛下指什么?”
“昨夜闹市行刺的,是徐放。”皇帝淡淡道:“是朕让他去的。”
墨辞了然,道:“陛下遇刺受伤,大梁局势不稳,萧彦昭才无心回江南。可是……”
“可是彦昭已经离家十年了,朕何必硬是不放人走对么?”
“阿季,你也知道,萧彦昭他很疲惫了,让他回家休息一阵也无妨,一两年后,你再找个借口招他回京不就行了。”
魏瑄忽然问:“你觉得朕是否不近人情?”
墨辞坦率道:“有点。”
魏瑄道:“那朕请问师兄,九州一统后,天下就太平了吗?”
墨辞思忖道:“如今四海归一,朝堂清明,诸侯滨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那老对头不知所踪了。”
“也是玄首的老对手罢。”
风长离。
“只要风长离一日不被擒,九州大地就一日不会止戈。现今的风平浪静之下,何尝不是暗流汹涌。”魏瑄道,“如今风长离行踪无定,朕怎么放心让彦昭回江南?”
“虽然风长离的目标是朕,但是如果他没有机会对朕下手,他会如何?”
墨辞:“伤害或者挟持你最重要的人。”
魏瑄:“彦昭便是朕的弱点和软肋。所以朕不能让他回江南。京城目前是最安全的。”
墨辞:“江南还有玄门保护……”
“玄门?”魏瑄轻笑了声,“风长离在玄门的眼皮子底下发展苍炎军就算了,把人都安插到玄门里头去了。”
墨辞有点尴尬:“孙适这家伙,以前居然没看出来。”
魏瑄道:“而且江南还有太奶奶,阿澈,皇姐,如果风长离没有机会对彦昭下手,也对他亲近的人下手。”
他轻叹一声,“彦昭再经不起失去亲人了。”
墨辞道:“照这么说,萧彦昭留在京城确实最为安全,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直说呢?他会答应留下的。”
“因为朕在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引蛇出洞。”
“风长离希望朕走火入魔,朕越是偏执,越是丧失理智,就越是风长离想看到的。”
墨辞恍然,此番,从表面看,皇帝因为偏执的爱而自导自演了一出刺杀来挽留萧暥,这比说清楚利害关系,留萧暥在大梁,更可以麻痹敌人,让风长离以为皇帝渐渐走火入魔……
引鱼上钩么?
“此番心思还望谢先生知晓。”魏瑄恳切道。
墨辞道:“陛下苦心,我会转告映之。映之远离宫廷,不知陛下此举的难处,陛下也不要介怀。”
魏瑄道:“朕怎么会因此介怀,朕还在想,以谢玄首之能,若能出山辅佐朕,朕必无忧啊。”
“陛下想要任命映之为帝师?”墨辞蓦地一怔。
“历代玄首皆是帝师,不知谢玄首意下如何?”魏瑄微笑道。
***
将军府,
早春,阳光正好,照着轩窗外三两枝梅花。
萧暥俯下身,就在他无从下手之际,忽觉身后清风漫过,一只玉白的手指悄然握住了他的手,
“小宇,我来罢。”
随即那人向阿迦罗点头微笑。
阿迦罗心中却猛地一震,甚至不及顾及到自己还光着。他刚才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可是有着在黑暗中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敌人逼近的野兽般的洞察力。
但来人却悄无声息的,像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到轩窗上。那般轻灵自然,如风拂帘动,让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阿迦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此人想杀他,他早就死了。只是这个人身上没有丝毫的杀气,无论他做什么都轻盈而优雅,让人感到信任和亲切,乃至于让人都忽略了他的美貌。那竟是与萧暥不相上下的美貌。
随着谢映之如玉的手指轻点阿迦罗胸前几处穴位。又痛又麻的感觉就消失了。随即谢映之将纱布浸透药油,滴入银钉中……
阳光下,他右手食指上那枚寒光流溢的银戒灼到了阿迦罗的眼。
阿迦罗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在王庭大帐里,大婚之前,萧暥手指上戴的正是这枚指环!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映之倏然抬眸,正碰上阿迦罗的目光,阳光下清若琉璃的眼睛里漾着笑意,“我感到你对我有敌意。”
阿迦罗暗暗一惊,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情绪微妙的变化,对方居然已经察觉出了。
他立即意识到,面对这样的人,掩饰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干脆也笑笑,道:“我们这种粗人不大喜欢你这样斯文白净的先生。”
谢映之微笑:“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宇交游甚广,我也只是他的一个知己。”
小宇?阿迦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闷声问道,“先生这样的知己,他还有很多?”
谢映之扎好绑带,施施然起身:“以后你会认识的。”
“阿翁,把外房整理出来就给客人住吧。”他一边吩咐,一边闲闲走着,俨然是这个家里乐于待客的主人。
“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新来的长工,先生。”阿迦罗站起身道。
“哦?”谢映之回身,饶有趣味地看向某地主老爷。
萧暥挠头:“咳,那个,先把伤养好再打工罢。”
“是,主人。”阿迦罗低沉道。
第467章 互市
阿迦罗就在谢映之的安排下住进了将军府的偏房(仆人住所)。
因为他伤还没好,干不了重活,谢映之先让他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简单活计。
午饭可谓丰盛,肥羊炖,红焖肘子,还有宫里送来的紫金醇。
萧暥的爪子刚刚探出去,谢映之微笑,“中午不喝酒。”
“哦。”萧暥老实地应了声,然后乖巧地看谢映之拂袖切肉。
阿迦罗颇为吃惊,萧暥竟然会那么听话。
这位谢先生说话柔声轻语,眼神中也总含着淡淡的笑意,却似乎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阿迦罗寻思着,这大概就是中原人所说的以柔克刚,一物降一物?
中原人吃饭也很讲究。这种肘子,草原上是直接整个拿起来吃。而谢映之却将它切成薄薄的肉片,刀工均匀精巧。
当然谢映之自己不吃,他辟谷,但对萧暥的饮食控制得很严格。什么菜要多吃,什么菜少吃,什么菜要配着什么一起吃,之类之类……
萧暥:绝对是营养学专家!
午饭后,庭院里阳光正好,萧暥晒着太阳,喝着山楂茶。
谢映之则在一旁摇着纸扇,亲切地询问阿迦罗来中原做什么生意?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来大梁贩兽皮,换茶叶和布匹。”阿迦罗大咧咧道,“至于家中……”他顿了顿,脸色略沉了下来,不经意地看向萧暥,“原有个妻子。”
“原有?那现在呢?”萧暥好奇道
“被掳走了。”
“被强盗?”萧暥不明所以。
“也不算,小白脸。”阿迦罗愤懑道。
“那是被骗走的罢?”萧暥恍然,难怪鞮奴不喜欢谢映之这种‘斯文白净的先生’。原来是被小白脸带了绿帽子,老婆跟人跑了。
阿迦罗盯着他的眼神像一头野兽。
萧暥刚想安慰他几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对,大丈夫何患无妻?也不对……
谢映之却笑问:“你妻子离你而去,你是否有家暴?”
啥?萧暥一摔,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一脸懵然。家暴?什么意思?
“就是,你有没有打过你妻子?”萧暥帮忙解释道。
“我们都是对打,我没打过他。”
卧槽!萧暥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佩服佩服,这么彪悍嘛!草原上的女人果然不一般。
“确实彪悍。”谢映之颇有意味地看了萧暥一眼,又问,“那你来中原是否也是来找你的妻子?”
阿迦罗点点头。
“找到后,还家暴吗?”谢映之莞尔,
“不打了,学先生的。”阿迦罗真诚道。
“那你岂不是要挨打?”萧暥道。
谢映之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
阿迦罗也憨然笑了。
这位谢先生虽也是小白脸,却也豪爽。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既然是行商又要要寻找妻子,我介绍你去认识一个人。”谢映之敲着折扇道。
“谁?”
“小宇认识的,容绪先生,他在中原的商界颇有盛名,又乐于助人……”
萧暥一愣,乐于助人吗?
“你去找他,他对通商互市颇有兴趣,在大梁人头也熟络,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互市?”阿迦罗第一次听说这个概念。
“就是相互做生意,就像你将北境的毛皮贩卖到中原,换取中原的茶叶布匹。”萧暥解释道,然后又看向谢映之,“映之你想在边境开放互市?”
谢映之点头。
“沧州城建成以后,我想以沧州城为根基,在城外开放互市,北狄人西域人都可以用毛皮、马匹、珠宝、香料来换取中原的茶叶、丝绸和生活物资,各取所需,那样边境才能止戈休战,长久安定。”
他看向阿迦罗,徐徐道:“以往北狄屡屡犯边,其民勇武斗狠是一方面,但根本原因却是草原上缺乏陶器、棉麻、盐铁等生活物资,使得其南下劫掠。若能开通互市,游牧部落可以用马匹、牛羊等换取生活物资,就能实现边境通商交好……”
阿迦罗听得很认真,这位斯文的先生,不仅风度翩翩,而且很有见解。
“但是前往边境开发商贸,非有雄厚的资财和开拓意识者不行。”
“容绪先生?”萧暥道。
谢映之点头:“小宇有凿通西域,建成丝绸之路之愿,实施者非容绪先生不可。”
阿迦罗眼皮一掀,问道:“这位容绪先生可在大梁?”
***
盛京商行
库房里层层叠叠的樟木箱,里面铺着富丽的锦缎,茶仓里装着各种品目的茶叶……
容绪带着萧暥一个个库房地参观,阿迦罗沉默地跟在后面,此处的富足让他暗暗吃惊,随便的几箱盐铁,都够他的部落用上几年。
和谢先生的潇洒旷达不同,这位容绪先生言谈间有一种优雅的世故。
他轻揽着萧暥的腰,举止亲昵又体贴,看似有心却又随意自然。
这让阿迦罗心里有如百蚁噬咬般,却又挑不出毛病。
“这些都是要运往沧州城的,在沧州城交付驼队,再运往西域各国,换取他们的金银、珠宝、香料和器物。”
萧暥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长河落日,大漠戈壁,驼铃声声飘向远方。
随即他看到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置着不少精巧的物品。
“这些都是西域的商货罢?”
容绪笑笑,遂耐心地一样样介绍过来,“这是波斯国的壁毯,这是西夜国的琉璃灯,这是浩罕国的夜明珠……”
“这剪刀怎么是弯的?”萧暥好奇道。
“这是精山国的翦子…”说着他牵着萧暥的手坐下,“这里还有整套的。”
立即有侍女拿来了一个精致的彩绘漆匣,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放着指甲刀、指甲锉、打磨条、镊子、水晶钳、鬃毛刷子、指甲油等等。
萧暥:卧槽,古代的美甲!
容绪很自然地握着萧暥的手,托在自己掌心轻抚,只觉得骨格匀秀,肌肤光滑。
“做什么!”阿迦罗两步上前一把掰开容绪的手,粗声粗气道。
容绪一惊,赶紧展开手中的指甲翦,对萧暥道,“彦昭的护卫不会以为我想行刺吧?”
萧暥苦笑,“鞮奴,容绪先生就是给我修个指甲,没事哈。”
阿迦罗懵然:修指甲?
只见容绪托起萧暥的手,指甲刀沿着指尖细细修剪出光润的弧形。
萧暥的手指本来就白皙修长,这一番修剪打磨,指甲更是晶莹润泽。
阿迦罗愕然:中原的男人都是这样心灵手巧的吗?
参观完了仓库后,萧暥让阿迦罗将他带来的五张兽皮给容绪先生过目。
容绪看后非常满意,赞道,“毛皮厚实,柔软光泽,是上等的好料,我愿出两百贯钱,不知壮士肯割爱否?”
阿迦罗一愣,“能换三十斤盐铁吗?”
容绪大笑:“何止三十斤盐铁,还可以在城郊换一间房子。”
萧暥:卧槽,京城户口这就到手了!
他随即道:“我想在沧州城外,原狼火市之旧址开放互市,中原的织品茶叶能直接与草原民族的牛羊马匹,西域的珠宝香料进行交易。”
在沧州城外设立边市,吸引胡商前来交易买卖,不仅可以增加边郡的人口,还能促进边境地区的商贸流通。西域胡地的珠宝、香料、毛皮等就能以低出很多的价格拿到手,再贩运到中原,卖给富家贵胄们,这其间更是有大利可图。
容绪一听,立即来了兴趣,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日色西斜。
傍晚,一缕夕光斜映在案几上。
展开的卷轴有些年月了,丝帛泛着陈旧的色泽。
卷轴中详细记述了血印之咒的由来,但是此术无解,除非施术之人死去。
谢映之长眉微蹙,看来只能亲自回一趟玄门了。
就在这时,徐翁轻轻叩门而入,“先生,太卜令来了。说是有事要找先生。”
第468章 任命
帝师?
书房里,谢映之合上诏书,淡淡道:“陛下是想让我离开京城。”
“映之你何出此言?”墨辞不解道。
“自潜龙局后,陛下与我心意渐远,间隙日生,怎可能想要我朝夕伴驾,他只是借此暗示我离开京城罢了。我也恰好有一事要离京数月。顺水推舟而已。”
墨辞并没有问是何事,谢映之向来行踪无定,这回在大梁定居一年有余已经是罕见了。
于是他问道:“那大梁之事,映之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倒确有一事。”谢映之说着取下了自己右手上的玄门银戒,郑重其事道:“子言,我意让你接任玄首之职。 ”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这么突然,墨辞仍不由惊诧,“映之你要辞去玄首?”
“你接任玄首,方便调度雍州的玄门子弟,保护小宇。”
墨辞并没有推辞,立即正色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指环,“弟子遵命。”
又问道:“映之你预感到萧彦昭有危险?”
谢映之道:“陛下恐怕中了风长离的血印之术。”
闻言墨辞心中一震。
血印之术是以施术者自身的鲜血结印,以引出人内心的黑暗面,产生幻听或幻视,用于支配和蛊惑人的精神的邪术。
结印之人血脉越强大,血印魔魇就越难以破解,对中术之人的影响就越深重。皇帝本来就有心魔执念,又接触到以风长离的血脉所结结的血印魔魇,恐怕……
谢映之蹙起长眉,“晋王如今已是帝王了,从古到今,帝王心术猜忌多疑,即使陛下心志弥坚也难以避免。伴君如伴虎,帝师不好当啊。”
墨辞道:“映之你言重了,我怎么能和你当年临危受命相比。”
“你与我不同。”谢映之道,“我当年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而你要面对的是一个心智强大的帝王,如果他走向黑暗面,你作为帝师,将是最后一道防线。”
这个盛世的汹涌暗流,恐怕比乱世更为危机四伏。
***
‘你竟然逼走了谢映之,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空旷的大殿里,那幽昧的声音又在脑海内响起。
魏瑄皱眉道: “朕的心思他都能猜到,让他留在京城,朕就被动了。”
‘现在墨子言是玄门之首了。他成为帝师后,玄门就在你的掌控中了吧。那下一个是谁?’
“什么?”
‘让你忌惮的人,不止是谢映之罢,或者说让你嫉恨的人,你皇叔?’
“皇叔乃东南屏障,社稷柱石,朕不会动皇叔。”
‘是吗?魏西陵是战神,他麾下十几万的飞羽营轻骑就驻扎雍州,你就那么放心?’
“如果皇叔想要这天子之位,朕让给他便是。”魏瑄从御座里站起身,断然道。
‘如果他想要的是人呢?’那声音幽幽地笑了笑。
“你说什么?”魏瑄眸光一沉。
‘江山可以共享,人可以吗?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魏瑄神色暗沉,薄唇紧抿,沉默许久,他道:“如果风长离就擒,天下安定,彦昭的去留便随他愿。”
“是么?”那声音狐疑道。
‘但你已经离不开他了,换言之离开他,你就会疯的,嘿嘿,到时候天下大乱,这不是正遂了风长离之愿么?’
一道斜阳落在御座上,魏瑄凝视着扶手上淡金色的龙首,目光幽沉莫测。
***
次日,谢映之进宫辞行。魏瑄几番挽留后才勉强许谢映之南归,并于当日拜新任玄首墨辞为帝师,官授太傅。
傍晚,谢映之南下,萧暥和魏西陵、云越等送他至长亭。
晚风中,萧暥执手慨然道:“映之此去,路途迢迢,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谢映之微笑:“归去来兮,我们江南再见。”
说罢翻身上马。
早春日暮,杨柳依依,青衫白马,踏破烟尘而去。
***
谢映之离开后,天色已晚,魏西陵送萧暥回府。
刚刚进门,就见阿迦罗正在灶房外挥舞着斧头劈柴。早春的天气寒凉,阿迦罗却只穿了件短打,单薄的衣衫下鼓起虬实的肌肉。
他弯下腰把劈好的柴火收拢起来,抬头时正对上魏西陵凌厉的目光。
阿迦罗心中剧烈地一震,眼中迸出掩饰不住的敌意。
鱼餏湍堆
“我见过你。”魏西陵道。
阿迦罗道:“皇帝放了我,我没有行刺他。”
“那么是我抓错了。”魏西陵冷道。
“西陵,他是我最近收的长工,叫鞮奴。”萧暥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道,“你们大概有点误会。”
“主人。”阿迦罗低着头,上前就要接萧暥的披风,被云越抬手拦住。他挑起半边细眉,嫌弃地看着阿迦罗一身的柴灰。
阿迦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了抽。
“鞮奴,你伤还没好,不忙着干活。先去吃饭吧。”萧暥道
“是,主人。”阿迦罗瞥了云越一眼,低头走开了。
“你这个仆从可不是那么驯服。”魏西陵道。
“蛮人嘛,总有些野性。”萧暥说着把披风交给云越,往里走去。
***
入夜,千家坊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还没回来,一阵又轻又急的脚步声在阴窄的巷道里响起。
“定是鞮奴他们回来了,不知道有大单于的消息吗?”门边上一名壮汉喜形于色,就要上前开门。
“且慢。”余先生站起身,谨慎地听了片刻,立即道:“左大都尉,带他们从后门出去!”
“带上兵器。”
左大都尉乌提若立即警觉起来,“那先生你呢?”
“他们是来找我的,你们留下我反倒说不清了,快走!”
乌提若见他神情紧迫,不敢耽误,于是抄了家伙,一挥手,“跟我走!”
屋子里的十余条北狄汉子都鱼贯跟他从后门出走了。
紧接着,呯地一声,门被踢开了。
余先生眼皮微微一跳。
几名绣衣卫率先进入屋内,见屋内光纤昏暗,只有一个干瘦的老宦者,眯着眼睛逆光看过来,浑浊的瞳仁仿佛看不清人影。
“几位上官,来寒舍何事啊?”他沙哑着嗓子问
徐放挥手弹去眼前飞舞的扬尘,皱着眉低头进了屋,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就小老儿和两个胡人伴当住在这里。”
“你伴当呢?”
“出去打听消息,还没有回来。请问官爷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时一名绣衣卫校尉上前道:“大人,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没有人。”
徐放点点头,瞥向那老宦者,“跟我走一趟罢。”
余先生问:“敢问上官,是去哪里?”
徐放阴沉道:“宫里,掖庭狱。”
没想到,这几个字非但没有吓到老宦者,那老宦者倒颇有些怀念道,“老朽以前也是在宫里伺候贵人们的。”然后他叹了口气,“那掖庭狱里关的都是皇室宗亲和失宠的妃嫔,老奴进去了,还是抬举我咯。”
徐放一听,立即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公公伺候的是哪位贵人?”
“老奴有幸侍奉过孟婕妤。”
“谁?”徐放心中暗暗一震,
“孟婕妤,当今陛下的母妃。”
徐放心中暗暗一跳,还好多问了这一句,看来这老宦者有点来头啊。
余先生又道:“两年前老奴有幸在北狄王庭见过陛下,不知如今陛下可安好?”
***
长乐宫,昏暗的宫灯照着鎏金香炉里升起氤氲的香雾。
魏瑄斜倚在凭几上,神色阴晴不定,“余先生,久违了。”
余先生上前叩拜道:“老奴参见陛下。”
“起来罢。”魏瑄漫声道,“先生不是随赫连因远走漠北了,怎么又到大梁来了?”
余先生从容道:“老奴给陛下带来一个消息。”
第469章 叛乱
大殿里,昏暗的宫灯照着余先生脸上纵横的沟壑,他躬身垂目道:“禀陛下,赫连因已经统一了漠北八部,成为了大单于。此次他派我来中原打探消息。其志不在小,陛下要早做准备。”
“那么说,你倒是想要投效朕了?”皇帝漫不经心道。
“老奴本是绛雪阁宫人,受孟婕妤旧恩,愿报效陛下。”说完他双手举过额头,叩拜在地。
“那朕问你,你此来可有随行?”
“赫连因派给我两名护卫,鞮奴和乌提若。”
“那个叫鞮奴的,什么来历?”魏瑄似随口提及。
“鞮奴是漠南王庭的赫连因旧部,很得赫连因信任。老奴听说他被绣衣卫逮捕了。是不是他鲁莽冲撞了陛下?”
“没什么,他让我想起一个人。”魏瑄若有所思道,“算了,你刚才说赫连因已经统一了漠北八部?”
“是。”
魏瑄目光一凝,问:“那你的主君风长离呢?”
***
漠北,早春
冰雪初融,山峦上就已经遍布了细细的绿草。碧蓝的天空倒映在湖水里,微风粼粼。
“驾——”一支猎队踏马过冰湖,马蹄溅起雪尘滚滚。
春日下,枝头还结着晶莹的积雪。
栾琪看到一丛低矮的沙棘树后,有一头麋鹿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立即挽弓搭箭,‘嗖’的一声,一箭离弦而去,穿过了矮树丛。
“啊!”树丛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女子惊呼声。
栾琪心中猛地一沉,莫不是伤了人?
他赶紧驱马上前,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摔倒在雪地里,旁边的雪地里插着一支箭,篮子里的赤松茸滚了一地。
“姑娘,伤到你了吗?”栾琪赶紧翻身下马,就要替她查看伤势。
贺紫湄怯生生道:“无事。”
说完就扶着树干站起来,但刚走出一步,就痛苦地闷哼一声,又跌倒在雪地里。
“姑娘!怎么了?”栾琪上前一把搀起她。
贺紫湄秀眉紧蹙,轻声道:“许是崴了脚。”
“我带你回大帐,让巫医给你看看。”栾琪焦急道。
***
当天夜里,一道窈窕的黑影悄悄地潜入大帐,栾琪在睡梦中隐约闻到一缕幽冷的暗香,紧接着,一把冰冷的短刃就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
大营门口,夜风拂过,吹落云杉上细细的雪沫。
冰凉的月光底下,树丛后忽然窜出了一条条黑影。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带着早春的寒意穿透了守护营门的兵卒的咽喉。
那人一声不响地从眺望楼上栽倒下来。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阵接连不断的破空声。
几名守夜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幡然倒地。尸体砸落在下方的篝火里,顿时火星四溅。
这时,营地四周巡逻的北狄士兵才发现有情况,赶紧大叫起来:“有敌——”
他的话没说完,一冷箭将他的后半句话永远封在了口中。
“冲进去——杀——”赫连因一声令下。
忽然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
***
夜半,朝戈听到营中有动静,立即警觉地起身,拔出佩刀,挑开一点点帐幕往外看去。
就见惨白的月光照着雪地,无数穿着赤袍赤甲的士兵蜂拥而来,月光下,他们面目狰狞,状如恶鬼,扑面而来的腥臭味让人作呕。
她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帐门被一把掀开。
朝戈迅速闪身帐后,不假思索地一刀劈下。
一颗带血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那是一张狰狞的脸,肌肉翻起,眼珠爆凸,不断有腥臭的黏液从那家伙的嘴角流下,失去头颅的身体尤自在地上蹒跚爬行,拖出更多的黏液。
看来这些红甲的士兵都是所谓的苍炎军!
紧接着,她心中猛地一沉。北小王!不知道栾琪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外面都是苍炎军,她这样贸然出去必然会被擒。
于是她心一横,伸手扒下那苍炎士兵的盔甲穿上,混出帐外。
大帐外,一片刀光火影,北狄士兵节节败退,黑压压的苍炎军如潮水般漫卷而来。
赫连因一马当先,举起栾琪的佩刀道:“北小王已经被擒,投降不杀!”
“老子宁死也不变成那种东西!”一名北狄战士狂吼道。
赫连因暴怒,他刚刚转头看去,就在这时,一支羽箭迎面破风而来,正中赫连因左眼!
“啊!”赫连因痛呼一声,捂着左眼,从马背上栽落下来。局面一时混乱。
朝戈利落地翻身上马,“我是逐日部首领朝戈,跟我走!”
纷乱的北狄士兵忽然找到了主心骨。
趁着赫连因受伤坠马,朝戈率领余部杀出了重围。
次日清早,朝阳照着起伏的雪原草坡。
朝戈清点了一下,此番从王庭跟她逃出来的部众只有五千余人。也就是说驻扎王庭的数万精锐骑兵和蒲陆、车师、单桓三部的十多万部众都已经落入赫连因之手。
“首领,我们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她的鹰卫长阿依扎问。
朝戈道:“先去青羊部我的舅舅那里,然后联系漠北各部首领,通知赫连因已经叛乱,让他们防范赫连因,之后我们再设法联系上大单于。”
***
将军府,春日烂漫,阳光灼眼,庭院里花木葳蕤。
亭子里铺着席,席上摆放桌案,凭几,一壶小酒和一碟兰花豆。
清早,萧暥洗完澡,只穿了一件纯白的丝袍,散着带着水汽的长发,在凉亭里吹着小风看话本。
阿迦罗挑完水,提着桶,拿着浇花的瓢走到庭院里,微风拂面,隐隐吹来一缕淡淡的芜兰香,阳光下氤湿的乌发映着雪白的容颜。
阿迦罗顿时看得怔住了。
以前他只知道萧暥野性彪悍,像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
可是此刻,那如春风般的容颜融入了晨光中。他慵懒地靠在凭几上,敞开的衣襟里肌肤莹白润泽,散发着淡淡的水色光华。仿佛一座温润剔透的玉雕,皎洁清宁,恍若天神。
这一刻,阿迦罗只觉得神魂都被夺走了。
察觉到身后滚烫的注视,萧暥忽然回过头,手忙脚乱间话本就从膝盖上掉了下去。
卧槽,他正在看最新一期的《梦栖山词话》,何琰先生写得那是个香艳大胆!
众所周知,看这种书的时候警觉性是很强的。所以阿迦罗一盯着他,萧暥就察觉了。
天晓得,他还以为是云越。被他看到自己一大早又看这种低俗小说,有损他的光辉形象。
阿迦罗走上前捡起那本话本,“我打扰主人看书了吗?”
萧暥见是他,暗暗松了口气,因为他不识字啊!
萧暥接过书,装模作样地合上,放好。表示你可以退下了。
可阿迦罗大概是没听懂,却还不走,阳光下,这魁伟的男人正用一种热忱到接近虔诚的目光看着自己,看得他还怪不好意思的。
“那个,鞮奴,我来教你写字吧?”
“写字?”阿迦罗蓦然怔了怔。
“对啊,写字。”萧暥突然来了兴致,“阿翁,给我们拿些纸笔来!”
萧暥把纸张在几案上铺开,压上铜虎钮镇纸,阿迦罗笨拙地在长案边坐下,然后拿起墨石研墨。
墨研地很匀,萧暥提笔在纸上写下鞮奴两个字。
“这是什么字?”阿迦罗问。
“你的名字,来。”萧暥把笔递给他,“写写看。”
阿迦罗生硬地抓过毛笔,学着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画这两个字。
但是中原文字的笔画过于繁杂,阿迦罗画来画去,画成了一团乱麻。
“来,我教你。”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粗糙的大手上,萧暥贴近他后背,俯下身,有温热的气息缓缓地拂到他颈侧。
近在咫尺,阿迦罗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全身的热血都涌了上来。
他以前也不知多少次强抱着萧暥,但结果都不免要打架,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即使不带欲.望,也让他如此怦然心动。
“手不要抖。”萧暥认真道。
他靠在阿迦罗背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
写着写着,怎么越来越热了?
春衫单薄,两人又贴得很近,在若即若离的碰触中,萧暥感到阿迦罗身上出了汗。
“别紧张。”萧暥道,“写错了也没关系,我们多试几次。”
淡淡的芜兰香萦绕鼻间,晨风吹拂,带起缕缕清凉的发丝拂到阿迦罗脸颊。让他心猿意马。
“别走神。”萧暥轻声提醒。
半个多时辰后,阿迦罗已经能写出整首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
萧暥觉得有趣,阿迦罗看着案上刚才萧暥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本,试探问:“主人,能教我读书吗?”
“当然能了,我什么都能教。”萧暥甩着大尾巴道。
大殿里,魏瑄眉心猛地一沉。
——什么都能教?
他居然对那个蛮人说什么都能教?
他以后还想教那蛮人什么?
魏瑄想了想,“传旨,即刻诏大将军与皇叔入宫议事。”
第470章 恳求
御书房
“彦昭,朕此时诏你进宫,没有打扰到你休息罢?”魏瑄微笑道,那笑容清润明亮,眼神里却似埋着一根针。
萧暥大咧咧道:“我闲着呢。教鞮奴写字。”
“哦?”魏瑄说着淡淡看向魏西陵:“蛮人连握笔都不会罢,教起来是否辛苦?”
“没事,我把着他手写,他已经能写一首诗了。”
魏西陵冷白的脸上霎时间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冰霜。
魏瑄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微笑道,“这蛮人倒也聪慧,还是彦昭教习得当。”
魏西陵剑眉微蹙,道:“不知陛下此番诏我们进宫,有何要事?”
魏瑄敛了笑意,正色道:“是有一件事,朕获得了一个消息。风长离投靠了赫连因。”
什么?萧暥蓦然怔了怔。风长离去了漠北?
此人深谙秘术,更兼诡计多端。如果他和赫连因联合。是为心腹大患。
“看来跨漠远征刻不容缓。”
魏瑄看向魏西陵,“皇叔怎么看?”
魏西陵道:“欲跨漠远征,也不是不可,我们要做充足的准备:一名骑兵需要配备三匹马,两匹马交换骑乘,另一匹马驼载物资,这就需要足够的马匹和粮草。我刚才初步估算了一下,一万的军队,实现跨漠远征,至少需要有三万马匹和五万石黍米。”
萧暥明白,要远征漠北,拿下赫连因的老巢,旷日持久,光一万人的军队是不够的,至少也要十万大军,十万军队就需要三十万匹马,和五十万石的粮食谷物。
九州初定,战马是有的,但是五十万石粮食却是个难题。
而且风长离已经和赫连因狼狈为奸。
这让萧暥不由想起前世,风长离投靠赫连因后,便将大量的北狄军队变成不畏伤痛、不知疲倦的苍炎军。
此战不能再拖延了。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能够迅速提升国力和战力,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
“耕战。”他道。
简单的说,在屯田备战的基础上,就是仿效秦国当年,建立一套耕战的体系。重农抑商,唯有农耕和参军能获得爵位,这能极大促进农业发展和军事的强大。
但是一个国家如果长期只有农战,没有商业的繁荣,没有市民经济,是难以长久的,秦朝的迅速亡国在某些方面也佐证了这一点。
魏西陵道:“此法虽能短期促进国力,但是有伤民力,天下初定,正待休养生息。继续以此急进之法提升国力军力,恐为不妥。”
“皇叔说的对,要用此法强国强军得极为谨慎,稍有不慎就有覆国之祸。”魏瑄道,“但是现今赫连因与风长离已经联合,战事急迫,朕意,这两年先以此法强军,待到北狄覆灭,再废止耕战体系不迟。”
萧暥看向魏西陵,后者默默点了下头,为今之计,别无他法。此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却能在一年之内迅速强军强国,完成远征的准备。
这一商讨就到了午后,魏西陵和萧暥走后,魏瑄独自在宫中点了一株清心香,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更易国策?明□□会你又要和那帮子老臣周旋了罢?’那声音又在耳边窃窃响起。
‘与你何干?’魏瑄厌烦道。
‘我是同情你,你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而他的心里却只有别人。’
“住嘴。”魏瑄的手指骨节突起,
那声音沉默了一刻,又不怀好意地响起:‘就算谢映之被你逼走了,可他心里是你皇叔,身边是那个叫鞮奴的蛮人,没有你的位置了。’
魏瑄眼前不由又浮现出萧暥细心地教那蛮人写字的场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股无名的业火灼烤着他的神智,每一个字都像染了毒的透骨钉,钉入他的心中,他一只手猛地掐进了太阳穴,抑声道:“诏太傅进宫。”
***
少顷,墨辞进殿后,就见魏瑄倚在凭几上,脸色苍白,目光晦暗,不无担忧道:“阿季,你现在的情况,最好是去玄门清心静养。”
魏瑄摇头:“眼下远征在即,朕如果离朝前往玄门,谁来稳定朝中弹压群臣,支持彦昭备战远征呢?”
“可是你中的是血印之术。”墨辞忍不住脱口而出,血印之术会引出人的黑暗面。以一己之力如何同时与心魔和血印之术对抗。
魏瑄霍然抬起眸,眼中幽光闪烁,低哑道:“谢先生告诉你的?他已经知道了?”
“你放心,他只告诉了我。”
“他还说什么了?”魏瑄疲惫道。
墨辞叹了口气:“血印之术无解,除非施术之人死去。”
杀了风长离吗?
魏瑄感到绝望,想当初他费尽心机接近风长离,跟他学习秘术,不惜搭上满朝文武的命,最后也没有刺杀成功。还被他用血印之术反噬。
如今他身心饱受心魔和血印之术的摧残,还怎么可能杀风长离呢?
“也许还有别的解决之法,映之会想办法的。”墨辞看向皇帝衣袖下绷紧的手指,安慰他道。
别的解决之法?
得偿所愿,便不会疯。这句话忽然像魔咒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他忽然攥住墨辞的手,声音低哑道:“太傅,如果有一天,朕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应该知道你的立场,替朕保护好他。”
***
漠北
王庭大帐内,赫连因焦躁地来回踱步,“怎么?人还没抓到吗?”
“回左大都尉,还没有找到朝戈首领。”鹰卫长胡格尔道。
赫连因愁眉紧锁,此番兵变实乃里应外合,趁阿迦罗不在,才一举拿下了王庭,可没想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风长离道,“朝戈应该是去投奔她的舅舅青羊部首领萨力漠了。”
“那我们立即率兵北上!”赫连因急切道。
“无妨。”风长离悠然道,“一来,大都尉的伤势还未痊愈,二来,我们现在更迫切要做的并不是追击日逐部残部,捉拿朝戈。”
“那是什么?”赫连因不解。
“我们凭一场兵变拿下了王庭,以及王庭附近的蒲陆、车师、单桓等三部,人心尚且不稳,倘若这个时候,大都尉离开王庭,率兵去追击朝戈,讨伐青羊部,若王庭的部落首领们趁机作乱,大都尉该当如何?”
“这……”赫连因眉心一跳。
他深知,风长离借给他的苍炎军其实只有两千多人,那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王庭,全靠奇袭获胜,各部落首领内心并不服他,一旦他离开王庭,率兵去追朝戈,恐怕王庭生变。
“先生言之有理,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
傍晚时分,斜阳照着茫茫起伏的草场,山上残雪未融,斑驳的泥土地里已经冒出了青青的草尖。
夜空下,几个青羊部的士兵正围成一圈烤火。
就在这时,远处的原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敌袭!”伍长脸色一变,习惯性抓刀起身,
“上马,迎敌!”
其余北狄士兵铿然抽出了弯刀。最外围的士兵们迅速上箭,锋利的箭尖指向日暮暗沉沉的旷野。
一个士兵高声喊道,“前方何人?哪个部落的?报上名来!”
“日逐部首领朝戈。”
伍长赶紧一挥手,让士兵们退下。
片刻后,青羊部首领大帐。
青羊部首领萨力漠将朝戈迎进大帐,他见朝戈风尘仆仆,战袍上尽是血污,惊问道,“朝戈,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
“舅舅,赫连因背叛了大单于,夺下了王庭。我们得立即通知其他三部首领,并设法告知大单于。”
萨力漠闻言大惊:“赫连因背叛了?”
接着他想了想道:“我可以立即派人通知其他三部首领,但是中原辽阔,大单于说过他去哪里了吗?”
***
漠北王庭,大帐中气氛凝重。
赫连因高据上座,两边分别是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大将、都尉、当户、骨都侯以及蒲陆、车师、单桓等三部首领。
“大单于不在,日逐部首领朝戈乘机叛乱,想要夺取大权,现已被镇压。”赫连因高声道,“为了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大单于不在期间,由本都尉暂为管理王庭事务。”
“请问左大都尉,北小王何在?” 右谷蠡王问道。
“北小王在此次叛乱中受伤,正在修养。”
“那大单于何时回来?”
“大单于在中原有要事,归期未定,若他回来本都尉必会通知你们。”赫连因的独眼阴冷地扫视着大帐内,“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见没人再提出异议,赫连因满意道,“没有了,那很好,每部遴选两万名士兵,充作王庭卫队。”
“大都尉是要把我们的战士变成怪物吗?” 蒲陆部首领巴罗道。
“不,我是要让他们成为真正无惧生死,不畏伤痛的勇士!”
“勇士还是傀儡?”
赫连因独眼一眯,“看来巴罗首领并不相信风先生的法术,那么让你亲自试一试罢,来人!将他带下去!”
“谁敢!”巴罗弹身而起,拔刀出鞘。
“拿下!”赫连因一声令下。
一座小山般的影子遮住了巴罗的视线。那是前任大单于金皋的鹰卫昆勒。
此刻他的面目扭曲,双眼通红暴突,嘴边挂着涎液,踏步上前,扳过巴罗的手臂一拧,随着‘咔咔’的骨骼断裂声,巴罗一声惨叫,手臂折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帐中众人皆屏住了呼吸。
“赫连因!你篡权夺位,丧心病狂!”巴罗撕心裂肺地低吼。
赫连因激动地高声道,“我这是为了我们的部落,你们就不想夺回家园,马踏中原一雪前耻吗?”
“大单于太仁慈了,他做不到的事,我替他做罢了!”
“带下去!”
片刻后,“嚎呜——”凄厉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阴暗的山洞里腥臭扑鼻,放着一排血迹斑驳的木架。巴罗被锁在木架上痛苦地挣扎,在挣扎中目光逐渐变得狰狞而混乱,脖颈上隆起蚯蚓一样的青筋,涎液不自觉地从大张的嘴中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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