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深渊

    荒原上天昏地暗,狂风席卷着暴雪扑面而来。

    沉闷的铁甲撞击声中,苍炎军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排排刺目的刀尖映彻阴沉的天空。

    萧暥自任前锋,将仅有的七名锐士组成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如同一支疾射的利箭,穿入了密不透风的苍炎军阵。铁蹄重重踏下,强大的惯性冲击将前排的士卒几乎撞飞,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

    但这些苍炎士兵,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即使被马蹄踩碎了肋骨,依旧如野兽般嚎叫着扑咬上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

    激战至此,萧暥手下的锐士都已经浑身浴血,执剑的手也已僵硬沉重,蓦然回首间,劲风荡起他鬓边几缕长发凌乱飞扬。

    ……

    三个月后,大梁城,漫天飞絮如雪。

    空旷的大殿上,魏西陵身着甲胄,躬身下拜,坚硬的铠甲磕击着金石地面,激起清冷的声响久久不息。

    “皇叔,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彦昭呢?”

    “陛下,阿暥战死于漠北。”

    魏瑄蓦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不敢相信地凝视着魏西陵。

    “那彦昭何在?”

    魏西陵静静道:“臣将他葬于漠北的翡翠湖畔。”

    “你把彦昭留在漠北了?”魏瑄感到撕裂般的痛楚,一时间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踉跄了几步倒了下去。

    “陛下!” “陛下!”

    魏瑄睁开眼睛时就见曾贤跪在身旁,正用汗巾给他拭汗,“陛下是做噩梦了吗?”

    曾贤不知道,自从被心魔所困后,他就再没有睡眠了,有的只是无尽的幻梦,在他疲惫时趁虚而入,不分昼夜地摧残着他的神智。

    那些幻境光怪陆离,折射出他心中最深的恐惧和无尽的欲念 ,将他拖进绝望的漩涡中。

    殿外阳光正好,照着朱墙杏花。魏瑄却觉得浑身阴寒,冷汗涔涔。

    “曾贤,有火炉吗?”他恍惚道。

    “陛下,这都三月了?”曾贤被他苍白憔悴的样子吓到了,“陛下莫不是生病了,老奴这就去传太医。”

    “不必了。”魏瑄断然道,太医治不好他,玄门也治不好他。他只能靠自己撑着,与心魔血印做殊死搏斗。

    “朕没有病,朕也不能病。”他倔强地撑起身,狠狠地咬紧牙关,幽声道:“朕可以死,但不能病。”

    魏瑄深吸了一口气,“诏余先生觐见。”

    ***

    御书房

    “陛下气色不好,要不要老奴给陛下点支清心香。”余先生俯首道。

    “不必了。”魏瑄揉了揉眉心,随口道:“依先生看,朕若要兵发漠北,有几成胜算?”

    余先生察言观色道:“那就要看陛下以何人为将了。”

    “皇叔如何?”

    “若大将军和贤国公联手对敌,漠北之战,必然势如破竹。”

    “但朕不想让彦昭出征。”

    “哦?”余先生眸中幽光一闪,“为何?”

    “功高震主,赏无可赏。”魏瑄随便找了个借口。

    “陛下恕老奴直言,派谁出征,有时可不由得陛下。”

    魏瑄冷笑了声,“先生这是有未尽之言啊?”

    “老奴不敢。”余先生叩首道。

    魏瑄隐怒道:“你哪里不敢,你这是暗指萧将军会抗命。”

    余先生低头道:“陛下,恕老奴直言,现今锐士营掌握在萧将军手中,一旦君侯出征,萧将军必然要同往,难道陛下看不出他们之间的默契吗?”

    魏瑄的眼神渐渐沉敛,“所以朕更不能让他参战了。”

    “陛下所虑甚是,君侯乃一方诸侯,在江南拥兵数十万,陛下不得不防啊。”余先生浑浊的眼睛里埋着一丝阴诡,“陛下若让君侯率部远征,其此战之后,他必声望日重。”

    魏瑄沉默片刻,问,“那先生以为除了皇叔和萧将军,还有谁能堪当远征之重任?”

    ***

    将军府

    “什么?左袭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左奔被封为骁骑将军?熊豹营参与远征?”萧暥手里的小松子差点惊掉了。

    有没有搞错啊!

    “阿季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两个可是降将,虽然萧暥也并不反对给他们一个下岗再就业的机会,但是一上手就当大领导,这就有点不靠谱了。

    也不是说萧暥心里酸得慌,他都一快退休的老员工了,怎么会跟新人争先进。

    退一步说,熊豹营里都是一群虎狼,小皇帝把他们放出来,镇不镇得住他们还两说。

    “鞮奴,准备车驾,我进宫一趟。”

    “主人,你午饭还没吃。”

    “回来再吃。”萧暥又从盘子里顺了尾香酥小黄鱼,叼着就往外走。

    ***

    长乐宫

    一听说萧暥来了,魏瑄放下手中的公文,立马进了御膳房。才片刻,几道清新的小菜就做好了。

    萧暥:这可比香酥小黄鱼好吃多了。

    饱餐一顿后,御膳房又上了各色点心,萧暥忽然觉得,他进宫不是来谈事的,是来蹭饭的。

    他赶紧言归正传,道:“阿季,我听说你任命左袭为车骑将军,左奔为骁骑将军了?”

    魏瑄一边给他倒杏仁茶一边道:“是有这么回事,我还想让左袭率熊豹营远征漠北。”

    什么?萧暥一口桂花糖糕差点噎住,派左袭挂帅远征漠北?

    魏瑄意味深长道:“彦昭,漠北苦寒,熊豹营则久在幽燕严寒之地作战,颇有经验。再者,关锁军中的山夷力士本就是北狄部落的士兵,对漠北的环境也比较熟悉。”

    萧暥道:“话是这么说,可以让他们参与远征,但是不宜居主帅之位。”

    “彦昭,你还是对左袭有偏见,漠北苦寒,熊豹营长期在幽燕的林海雪原中作战,颇有经验。”

    萧暥想说,虽然漠北苦寒,环境严酷,但他的锐士营和魏西陵的飞羽营哪一次不是在严苛的条件下作战?从广原岭的绵绵大山到塞外戈壁荒漠,再到幽燕冰天雪地里,他们哪一次不是在严酷的条件下作战?

    他刚想反驳,却听魏瑄叹道,“彦昭,刀再锋利,用久了也会钝。”

    萧暥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嫌他钝了……

    但是他还是厚着脸皮争取:“那可以再磨一磨吗?”

    魏瑄微笑,“彦昭,作为将帅,不仅在于懂得拔剑,也懂得收剑入鞘。”

    萧暥:说得好有道理,竟无力反驳。

    小皇帝是要让他收剑,说到底还是嫌他钝了……喝到嘴里的杏仁茶也没有滋味了。

    他一个老弱病残,本来就是即将离退休人员,再争就显得没器量了,而且魏瑄说的也有道理,漠北环境严苛,熊豹营常年在幽燕极寒之地作战,比他的锐士营更容易适应漠北的环境,而要镇得住这群虎狼之兵,也只能让左袭统帅。

    “彦昭尽管放心,左袭不敢生出异心。”魏瑄静静道,“朕扣留了他全族为质。”

    萧暥暗暗吸了口凉气,不得不说,这一手真是狠辣,充满了帝王心术。

    他静静看向御座上的这位年轻的天子,举手投足间依旧矜雅从容,处变不惊,这种镇定自若本身就令人生畏,但更可怕的却是那含着笑意的眼神,藏在那淡定的眼神背后,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萧暥发现,他渐渐开始看不透魏瑄的心思了。

    ***

    出了宫,萧暥心事重重地踏上玉带桥,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让左袭做主帅,那么他也不争了。副帅就副帅,萧暥只有安慰自己,虽然不是主帅,但好歹还是让他参与远征的。职务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

    过了玉带桥,远远的就看到鞮奴牵着马等在宫门外。看到他出宫,就赶着马车过来。

    “嘿,这不是大将军吗?”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

    萧暥回头,就见左奔跨于马上,昂首看着他。

    萧暥拱了拱手,“骁骑将军。”

    左奔敷衍地回了礼,问道:“不知陛下诏大将军进宫何事?”

    萧暥心道,这关你什么事?

    但表面上他还是好言道:“自是商议国事。”

    左奔显然不满意这样敷衍的回答,道:“我兄长将要率军远征,还望大将军与君侯鼎力相助,切莫记着旧怨啊。”

    “只要车骑将军调度有方,锐士营愿听调遣。”萧暥道。

    左奔冷笑,“调度是否有方陛下自有圣裁,将军只需服从军令即可。”

    自从北伐之战被俘以后,他心中憋着的一口怨气,终于可以扬眉吐出来了,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显然皇帝已经不信任萧暥了。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锐士营和飞羽营的功劳太大,已经触了逆鳞了。

    在他看来,魏西陵至少还是皇叔,贤国公,还可以退回江州,当一方诸侯,萧暥则孑然一身,又让皇帝忌惮,恐怕日子不久了。

    “告辞。”萧暥不想再和他多言,转身便走。

    左奔碰了一鼻子灰,“萧将军,还未出征,你就这样轻慢主将,拦住他!”

    随即熊豹营的士兵还来不及上前,阿迦罗已经几步跨到左奔马前。

    左奔看到他魁伟异常的身形,心中一紧,大声喝道:“拦住他!”

    两名熊豹营的士兵随即拔刀劈来。阿迦罗夷然无惧,迎面避开刀锋,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握住刀背。

    那熊豹营士兵奋力一抽竟是浑丝不动,被阿迦罗拉近一脚踹飞。

    那一脚力度刚猛,那士兵的身子竟腾空而起,直直砸向了马背上的左奔,左奔大惊失色,来不及闪避,两人撞在一处,滚翻在地。另一名熊豹营士兵惊地愕然呆愣在原地,竟没了动作。

    第472章 狩猎

    “陛下——”

    魏瑄撸着猫,忍着笑,看着左奔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哭诉,这也是活该了,萧暥什么时候能吃这亏。倒也省得他出手了。

    左奔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陛下刚刚任命臣的兄长为主帅,他就让家奴打了末将,他这是对陛下的决定不满啊!”

    魏瑄淡淡道:“朕听闻左将军出入都带着两名熊豹营的壮士护卫,怎么还是被一区区家奴打了?萧将军的一个家奴都能将左将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他笑了笑,“左将军这战力也未免太不耐打了。”

    言外之意,是你太没用。

    左奔尴尬得一噎。没想到皇帝的切入角度如此清奇。

    皇帝又道:“如此说来,朕还要再考虑考虑左将军的主将之位了?”

    “陛下,真非末将无能,实乃萧将军的家奴是个胡人,那胡人身形如铁塔,有一股怪力,末将的部下就是被这个胡人所打败。”

    “胡人?”魏瑄目光一冷,刚才还漫不经心的脸上,浮现了一层阴霾。

    “他一直跟着萧将军吗?”

    “是啊,寸步不离。”左奔添油加醋道,“看起来是萧将军的亲信之人。”

    魏瑄的嘴角开始往下挂: “那胡人叫什么名字?”

    “鞮奴。”左奔道。

    魏瑄神色一沉。又是他。

    左奔抬起头,暗中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继续道:“老百姓常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末将受辱并没有什么,但是折损了陛下的天颜乃末将之罪也。”

    “别说了。”魏瑄沉声道,“这个胡人,朕自有惩处之法。”

    说罢他若有所思地摸着苏苏柔软的毛。

    不用他亲自出手,也不会让萧暥难堪,就能让这个鞮奴销声匿迹,再也不会碍自己的眼。

    ***

    次日,春光明媚。

    萧暥吃完朝食,在凉亭里嗑着小松子看阿迦罗浇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某老弱病残向来喜欢妨碍别人工作。

    “鞮奴啊,在你们老家,草原上开春了一般干什么呀?”

    阿迦罗不假思索道:“回主人,找媳妇。找到了就去草垛子里。”

    萧暥老脸一红:约小树林是不是?

    略略略……

    “除了找媳妇,还有啥活动?”

    “那多了,唱歌,赛马,打猎。”

    “打猎?”

    萧暥一想,他倒是好久没有打猎了。现在开春,正好打猎散散心。他稍了个信给魏西陵,随后带着阿迦罗去了京郊的山野。

    山间桃花流水,春意烂漫。

    萧暥走马观花,倒也无心打猎,闲闲射了只野雉,挂在马背的携行袋里。倒是阿迦罗颇有所获,打了两只野兔,三只雉鸡。

    春日耀眼,半个时辰后,萧暥就觉得背后出了汗。

    他放马到溪边饮水,自己坐在石滩上吹着山风。想起这半生戎马,如今皇帝打算重用左袭,他倒是闲下来了。一时间竟有点不适应是怎么回事。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背后腥风骤起。惊回首间,只见一头一人多高的棕熊向他扑来。

    他的箭囊不在身边,刚要拔出剑,就见阿迦罗一个翻滚跃到萧暥面前,拔刀就向棕熊砍去。但是熊皮厚实,阿迦罗一刀砍去竟然只能砍入表皮。

    受伤后的棕熊暴怒扑倒阿迦罗,就要发狠地撕咬,阿迦罗举刀与之拼杀。

    趁着这个机会,萧暥敏捷地取过弓.箭,一箭离弦而出,正中棕熊脖颈。可是那熊皮实在太厚,竟然无法射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凌空激射而来,噗地一声狠狠扎入那棕熊的后心,顿时鲜血激溅。

    萧暥惊抬头,就见魏西陵跃马而来。春日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肩上,一身黑色猎装,衬得线条极为清拔。

    魏西陵跳下马走过来,一把拔出佩剑。

    阿迦罗推开棕熊站起身,喘着气道:“这头熊算你的!”

    魏西陵径自从他身边走过,“阿暥,没事罢?”

    “无事。”萧暥道,“刚才多亏了鞮奴。”

    魏西陵点点头,回头对阿迦罗道:“这头熊就赏给你了。”

    阿迦罗暗暗切齿。

    “哦,对,鞮奴,回头我让人给你做件熊皮大氅。”萧暥道。

    阿迦罗这才展颜道:“谢主人。”

    接下来的狩猎,萧暥怎么感觉这两人像是在较劲。

    丛林中一头獐子身形刚刚隐现,嗖嗖两支羽箭齐齐飞出。一支穿透咽喉,一支竟命中两眼当中!

    魏西陵看了看,淡淡道:“这头獐算你的!”

    随即他在马背上蓦地一仰身,开弓如满月,一箭离弦而出,穿透一只山雉的脖颈,羽箭余势未消,疾飞而去,又凌空命中一只野雁。

    萧暥:卧槽,一箭双雕!

    奥运会比赛也没这精彩罢?

    就在这时,林间一道灵活的身影闪过。

    两人齐齐拉弓,但是一看清是什么,竟然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都放下了弓.箭。

    萧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火红的狐狸。

    萧暥:谢谢你们?

    由于这两人精彩绝伦的竞技,猎物一出现就被抢射下,此次打猎,猎获最少的就是萧暥了,竞争压力太大啊!

    ***

    将军府

    萧暥出门打猎后,云越负责留下来,替他整理各地呈上的军报公文。

    有襄州诸郡呈报上来的屯田军粮收入,有黄龙城上报的刀剑弓.弩的产量,有各地的军马数量,还有新春招兵计划等等,十分庞杂,都是云越替他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供萧暥批阅。

    每次,徐翁都会给他沏一杯松萝茶,提神醒脑。

    今天也不例外,云越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就在这时,一道灰影从窗台上窜了进来,撞了他一个满怀后。

    茶水泼溅到了卷宗上,洇湿了一片。

    “苏苏!”

    苏苏见势不妙,夹着尾巴就往外逃窜,云越赶紧拔腿追去。

    那贼猫被他追得满院子乱窜,最后急了,双腿一蹬窜进了外院的一处窗台。

    云越记得这屋子是那胡人长工住的,便也没什么顾忌,推门而入。

    屋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地非常整齐。云越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叠好的被褥下一截灰溜溜的尾巴尖儿。

    这猫把养得太肥,蠕动着圆滚滚的身躯往被褥里挤。

    云越嫌弃地走过去,这贼猫也真不嫌那胡人有味儿,竟然钻到这地方去了。

    他想着,上前一把掀起铺盖,随着苏苏圆溜溜的身子,还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云越眉头一皱,这胡人还藏着什么?

    他不去管苏苏,蹲下身好奇地捡起来一看。

    这一看,他顿时勃然色变。

    那是一幅旖旎的孔雀图,画中人侧身斜倚在香榻上,薄透的春衫半敞,毫无遮掩地露出后背流畅的线条来。

    云越大怒。这该死的胡人,竟敢暗中觊觎主公!

    第473章 春醉

    清早,阿迦罗又提着水桶,拿着花瓢在庭院中浇花。

    已是春深四月,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落英缤纷,台阶上积了一层粉红的雪。

    萧暥斜靠在屋檐下的香榻上,看着话本睡着了,长发如流墨般柔顺地披在肩头,风中微微拂动。发间还有点点粉色的花瓣。

    阿迦罗看得出了神,抬手就小心翼翼地去取乌黑的发丝间一点柔红的花瓣。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就见云越跨过院门而来。

    他挑眉看了眼阿迦罗,阿迦罗原以为他又要呵斥自己,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云越仅仅是偏了偏头,示意他走开。阿迦罗便知趣地转身拎起水桶走开了。

    随即云越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萧暥手中的话本,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然后进屋拿了条薄毯轻轻地给萧暥盖上。

    最后走到花圃前,拍了拍阿迦罗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跟他出去。

    阿迦罗也没有多想,放下水桶,在布衫上擦了擦手,就跟出去了。

    走出院子,云越道:“鞮奴,主公醒了要吃锦福记的果仁饼,你去买回来。”

    说罢给了他一包银钱。

    阿迦罗应了声,接过银钱,就出门去了。

    云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寒光闪烁。

    ***

    锦福记在灯楼巷,位于仁安坊东,和将军府只隔了两个里坊。

    阿迦罗刚踏进灯楼巷,忽然眼前一黑,被兜头用布袋蒙住了,就被人往旁边的暗巷里拖。

    阿迦罗明白,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显然这是要下黑手了,一旦被拖进了巷子里,恐怕凶多吉少。

    他像一座铁塔般的身躯伫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小五、小八,你们几个快上。”百夫长赵统一声令下,巷子里又窜出三条黑影,就要上前拖拽阿迦罗。

    阿迦罗力大无穷,抓住一个上前拖拽他的人轻轻一推,那人就倒退出好几步,栽倒在地。

    赵统一看几个人也拽不动阿迦罗,急忙道,“算了,就在这里打!”

    紧接着如雨点般的拳脚就往阿迦罗身上招呼。这些人身手矫捷,出拳有力,看起来是练家子。

    阿迦罗身手也非常了得,他肌肉壮实,拳头打到他胸口就像打到充气垫上。他顺势抓住一个黑衣人的手腕一拧,咔地一声关节错开的脆响,那人惨叫抱着手腕,然后他抬腿一记横扫,又撂倒了两个黑衣人。

    阿迦罗虽然看不见,但在此时他也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似乎并不想杀他,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因为他们没有带兵器,所以他也没有下死手,不想和对方结仇太深。

    但就在他这一念还未转过时,忽然腰间一凉,他猛地一个后仰避开刀锋,撕拉地一下,衣衫划拉了一个口子,他腹部也多了一道血痕。

    “小八,做什么!说过不杀人!”赵统急喝道。

    但那个叫做小八的锐士似乎并不听赵统的命令。

    小八手中一把森寒的手戟,尖锐的刀锋直刺阿迦罗的咽喉,阿迦罗一把握住锋刃,顿时左手鲜血直流,他顾不上疼痛,一脚踹在对方腹部,那刺客倒退出几步站定,又一个鹞子翻身杀奔而来。战斗忽然变得激烈了起来。

    赵统一时愣住了,这变化太快出乎他的意料了,云副将只让他们教训教训这个胡人,并没有要他们杀人啊?

    再看之下,他便发现不对,他明明只带了五个人出来,这这么好像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小八!只是身形相似罢了!可是大家都蒙着面,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楚状况了。

    那刺客身手极为诡谲,打斗中,街旁铺子前的炉子翻倒了,火星点燃了店招。一时间火焰腾地窜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附近的清察司巡逻兵立即往这里赶来。

    赵统看到情况不妙,赶紧一挥手,“撤!”

    几个黑衣人立即遁入暗巷中。

    阿迦罗扯下头上的布袋,再看,风助火势,熊熊火焰已经吞没了铺面,正向街边的商铺蔓延开去。他顾不上伤口疼痛,赶紧冲向水井,和清察司的士兵一起取水救火。

    此次大火烧去了整条的灯楼巷,焚毁五六个铺面,好在救火及时,大火没有蔓延到后面的民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此事传到宫里,皇帝震怒,责令清察司陈英彻查此案。

    案件很快就有了结果。肇事的是锐士营百夫长赵统,以及他属下的五名士兵。

    当市行凶纵火,按律当斩。但在云越出面承认了他是幕后主使后,这就使得事情变得复杂了。

    且不说云越是中书令兼大学士云渊之子,跟随萧暥西征北伐,立下汗马功劳,按照军功可以得爵抵罪,所以最终的处理结果是革去云越一切爵位和官职,禁足家中思过一年。而肇事的赵统等人,则发配沧州戍边三年。

    同时,云渊引咎辞官,朝野一片哗然。

    魏瑄则干脆取消了中书一职,各部司丞长官直接向皇帝汇报工作。

    因为云越是萧暥的副将,此事之后,萧暥引咎辞去大将军,在家里闲居。锐士营由青霜代管。

    之后的日子里,云越不在,但其实萧暥被停职,也再没有什么军报公文要批阅了。他去看过云越两次,都被云渊以让云越静心悔过为名,没见着人。

    日子久了他倒是看得开了,停职就停职,不让见就不让见,干脆放了假整天在尚元城里打球听曲。

    “阿暥,跟我回去罢。”魏西陵劝说道,“你若喜欢打球,永安城里也可以建桌球馆”

    皇帝已经对锐士营动手了,萧暥现在手下无兵无卒,云渊和中书台的大臣们也都去职的去职,外派的外派,朝中形势也对萧暥极为不利。

    “至于成亲之事……”魏西陵沉声道,“你若还没有此念,我便不再提及。我可以等。”

    等你开窍……

    “西陵……”萧暥心中怦然一动,“不是因为这个。”

    他想回江南,每天都想,但是……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心大梁。

    “西陵,我总觉得云越派人袭击鞮奴这件事背后透着蹊跷。”

    魏西陵道:“你是说那第六个人。”

    “对。”萧暥俯下身击球,一球稳稳掉落角袋。

    “据赵统说,第六个人身手诡谲,身形又和小八相似。就是他踹翻的火炉。”

    “有意为之?”魏西陵目光一锐。

    萧暥点头,“但锐士营如今本就有嫌疑,我不方便调查。”

    魏西陵心领神会,点头道,“我去查。”

    ***

    午后,萧暥坐在凉亭里,一个人喝着闷酒。魏西陵这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有给他消息。看来这事棘手。

    大梁的环境已经对他越来越不利了,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地包围上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但是他如今连找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谢映之走了,云越被禁闭,云渊引咎去职,宋敞、闻正、上官朗他们纷纷被外派。他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了……

    这时,正好阿迦罗挑完水,经过花圃。

    “鞮奴,能喝酒吗?”他突然问。

    阿迦罗回头,憨笑,“草原上我们都喝马奶酒。”

    马奶酒……萧暥不由想起了两年多前西征的时候,西风黄沙烈酒,何等豪气冲天。而如今锐士营被裁撤,他只能窝在这府邸里,借酒消愁。

    不过,一个人喝酒是闷酒,苦酒。两个人喝,这酒喝着就带劲了。

    而阿迦罗是适合一起喝酒的人,爽利。

    春深四月,凉亭外梨花开得正浓。

    萧暥斜倚这朱漆凭几,乌发如瀑,雪白的脸颊染了酡红,映着那迷离的醉眼,犹如优昙慵懒的花瓣,开在氤氲的雾气里。

    席上飘洒着落花,东倒西歪地滚着五六个酒坛。

    萧暥晃着手中的酒杯,“来,鞮奴,喝酒!”

    阿迦罗二话不说,一口焖了,然后沉声道:“主人,你觉得皇帝不好,那我把他拉下位来,你来做皇帝。”

    做皇帝?萧暥大笑:“有酒喝,当什么皇帝!”

    酒香浓郁,糅合着花间树下的芳香,催人欲醉。

    ……

    萧暥只觉得觉得身子酥软,迷迷糊糊间手中的酒杯已滚落在地,随即便被被轻轻抱了起来。

    “主人,你酒醉了。”阿迦罗沉声道,说罢往寝居里走去。

    萧暥喝了太多,酒力上来只觉得体内热涌,阿迦罗的胸膛宽阔健壮,肌肉弹性十足,萧暥的脸靠在他胸前,能闻到茶油淡淡的清香,

    “唔,热……”他用脸颊蹭了蹭。

    阿迦罗身上微凉的茶油香气让他觉得清凉舒适。越是靠近,那气息就越浓郁。

    阿迦罗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软榻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他探手抱住了脖颈。

    萧暥仰身凑上去,轻轻地嗅他的脸颊。

    阿迦罗顿时怔住了,那淡淡的芜兰香萦绕鼻间,纤长的睫毛扫在他脸上,又柔又痒,如同耳鬓厮磨。

    阿迦罗的热血顿时上涌,浑身发烫,大手着迷地捧起他的脸,情不自禁地就要贴上那色泽柔润的唇。

    这时候,萧暥却忽然推开了他。

    因为阿迦罗身上变烫了,像抱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不舒服。

    但是浑身的燥热又让他难以忍受,他想了下,抬手扯开了衣带。

    阿迦罗脑中轰地一声,残存挣扎的理智顿时崩塌了。

    雪白的丝袍如云散开,露出修长如玉的颈项和线条流畅的锁骨,再往下是匀实的胸膛,精窄的腰身,皎洁的肌肤美如琢玉,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阿迦罗只觉得血脉喷张,这哪里克制得住。

    “主人……” 他像一头猛兽埋首在他胸前寻花觅香起来。

    萧暥微微仰起脖颈,语声呢喃,“西陵,这回……我在上面。”

    阿迦罗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他说什么?这回?难道还有上回?

    阿迦罗嫉火攻心不禁探指一试,温软紧致却没有推压感,随之心头像挨了重重一记闷拳,他掰起萧暥的下颌,沉声问:“你有过男人了?”

    这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阿迦罗心猛地一沉,赶紧放开萧暥,匆忙起身的时候,却不慎带落了案头的文书。他赶紧弯腰捡起。

    借着房内昏暗的天光,他发现这是一张舆图。

    阿迦罗识字不多,但是地形图他是非常熟悉的,这是漠北的舆图!

    阿迦罗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萧暥准备跨过戈壁,进军漠北?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不由得低头看向榻上酒醉熟睡的人,剑即使藏在匣中,也锋利依旧。并狠狠刺破了阿迦罗的梦幻。

    就在这时,徐翁走了进来,“主公,陛下来了。”

    阿迦罗蓦然抬头,随即便对上了皇帝冰冷如刀的目光。

    第474章 帝王心术

    徐翁连连给阿迦罗暗使眼色,让他赶紧下拜,不要这样直直回视皇帝。

    皇帝侧首淡淡道:“阿翁你先去忙罢。”

    徐翁只好担忧地看了阿迦罗一眼,躬身告退。

    皇帝上前替萧暥拽好薄毯,目光晦暗莫测,“好个奴仆,竟敢僭越。”

    阿迦罗凝视着皇帝,眼神坚硬有如实质,——就是这个人处处施压孤立萧暥!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皇帝不是左奔,他作为萧暥的家奴,对皇帝动手还会连累萧暥。

    他最后低下头,用低哑着嗓音道,“主人喝得多了,云副将不在,我抱他回寝居。”

    “抱他回寝居?那让你解他衣衫了吗?”魏瑄质问。

    “主人酒醉发热。”

    “狡辩,分明是图谋不轨!”

    皇帝阴郁道,“看在彦昭的面上,朕暂不惩处你,但若让朕再看到你出现在将军府,定斩不赦,滚!”

    阿迦罗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下,最后深深看了榻上熟睡的人一眼,转头离去。

    ***

    “鞮奴走了?”萧暥醒来惊诧道。

    皇帝道:“彦昭,他趁你酒醉,潜入寝居,居心叵测,朕训斥了他,他大概是潜逃了。”

    萧暥心里顿时空荡荡的,阿迦罗刚才还陪他喝酒,现在就忽然走了。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沉默踏实的胡人替他驾车、浇花、提水、劈柴,他习惯了看到那胡人高大的身形。突然就那么走了,他心头就像少了什么。

    毕竟这是一个能陪他喝酒的人,陪他大醉的人。

    魏西陵不喝酒,谢映之不许他喝酒,魏瑄以前没有成年,不能喝酒,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人陪他喝酒,陪他大醉。

    结果才刚喝出些主仆情义,鞮奴就不辞而别了。他有点难以接受,坐在榻上愣了许久。

    就听魏瑄沉声道:“喝那么醉,酒还没醒?”

    萧暥委屈:又怪他喝醉……

    但是他也知道,皇帝对云越和锐士营已经从轻处罚了,毕竟云越闯了那么大的祸。

    魏瑄安慰道:“此事因那胡人而起,现在那胡人走了,倒也是好事。”

    萧暥心里不是滋味,细想来这一阵,他身边的人都渐渐离开了,谢映之走了,云越在家禁闭,现在鞮奴又走了……

    不但如此,朝中随着云渊的辞官,宋敞、闻正、上官朗等云渊的弟子也纷纷被外派。江浔是京兆尹,事务繁忙,京城里他想找个打桌球的人就只剩下魏西陵了,只是魏西陵这几天也忙于调查,不知道查出什么了吗?

    “彦昭,朕此来有件事要跟你说。”皇帝道,“朕昨日刚接到消息,巴蜀赵崇叛乱。”

    萧暥心中一沉。

    他听闻最近皇帝诏赵崇进京,有可能是想削去兵权,圈养之。毕竟天下尚有实力的诸侯就剩下赵崇、张鹞和魏西陵了。张鹞地少兵寡,不足为虑。而赵崇占据巴州,巴蜀作为西南粮仓,又和北狄相接,如果赵崇聚蜀中之粮,和北狄暗中勾结,就会成为大患。

    所以皇帝想在远征之前先解决赵崇,这本没有错。但是前些日子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瓦解了萧暥的兵权,让赵崇警觉了。

    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赵崇实力尚在,他于是烧毁栈道,据守巴蜀天险,铤而走险,抗拒皇命。

    “那我现在就……”率兵平叛几个字,萧暥刚要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他属下除了百来个人的将军府卫署军队外,已经无兵可调。

    皇帝道:“彦昭,朕已经请皇叔率军前往平叛了。”

    萧暥蓦然怔了怔,什么?西陵要去巴蜀?

    他紧接着问:“西陵什么时候出发?”

    魏瑄想了想,静静道:“战事紧迫,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萧暥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想,脱口道:“陛下恕罪,臣失陪了!”

    说罢连忙辞别皇帝,匆匆往门外走去,“阿翁,备马!”

    徐翁愕然:“主公,陛下还在……”

    魏瑄平静地站起身,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幽晦莫测的眼神,“阿翁,让他去。”

    ***

    萧暥策马一路狂奔出城,待到郊外长亭,只见古道上细柳如茵、烟尘漫漫,大军早已远去多时。

    斜阳依依,萧暥勒住马缰怔怔望着那空荡荡的远路,眼神怅然而辽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沉沉的暮色,望见那远去之人的背影。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忽然扬起一股烟尘。

    马蹄声疾,由远及近,就见夕阳远影下一骑踏破黄尘而来。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

    是刘武!

    刘武勒住马缰,“萧将军,主公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萧暥心中慨然,虽然皇命难违,但西陵知道自己必然会追来郊外的!

    他赶紧拆开信笺,字迹略显潦草却刚劲依旧,看得出魏西陵是接到命令后即刻出发,所以这封信是他倚马而书的。

    信中除了关照他好好修养,不要喝酒外,还提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魏西陵已经查到了那混在赵统属下的第六个黑衣人是谁了,竟是徐放!

    萧暥背后不由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来。

    徐放是前铁鹞卫的都尉,投降后被魏瑄收用,训练绣衣卫。

    如果说这个持手戟的刺客就是徐放,那么他不单要趁乱杀了鞮奴,还想把闹市杀人的罪名嫁祸到赵统、锐士营、云越的身上。

    但是没想到,鞮奴的身手极为了得,使得徐放没杀得了他,于是急中生智,踢翻火炉,造成大火,以嫁祸给锐士营。

    再究其目的,深春四月里也让萧暥倒吸冷气。

    杀鞮奴或者火烧灯楼巷只是表象,其根本的目的是借此机会把事闹大,激起民愤,以达到裁撤锐士营,让他引咎辞职,交出兵权。

    同时,又嫁祸给云越,让云渊引咎退隐。一箭双雕!

    再想到云渊退隐之后,宋敞等人纷纷被外派。萧暥心里更是拔凉拔凉的,帝王心术,乃至于此!

    萧暥终于意识到,阿季已经再也不是那个给他做饭的乖巧少年了,他已经是真正的帝王了。而他这个权臣,可能已经在皇帝眼里非常扎眼了。

    所以,魏西陵在信中劝他回江州,急流勇退。不要再留在大梁是非之地。

    可是他可以急流勇退,但是魏西陵怎么办?皇帝派他去巴蜀平叛,怕是另有所图!毕竟魏西陵也是诸侯。皇帝是想让他们两败俱伤!

    想到这里,他赶紧对刘武道:“转告西陵,此行恐有蹊跷,让他小心!”

    ***

    大梁城,千家坊

    阿迦罗回到千家坊的老屋,推门进去。

    “谁?”鞮奴紧张地把刀拔出一寸,贴上门缝,一见是阿迦罗,顿时大喜。

    “大单于,你总算回来了!”

    阿迦罗凝眉道:“鞮奴,怎么只有你?余先生和乌提若他们呢?”

    “余先生进宫当了内官,让乌提若他们转移到了城外的客栈,怕大单于回来找不到我们,就留下我接应大单于。”

    阿迦罗点头,余先生还是安排得滴水不漏。

    “你设法联系上余先生,让他择机出宫一趟,我有重要之事要与他商量。”阿迦罗道。

    ***

    城外客栈,夜里,下起了雨。

    阿迦罗抱着刀靠着墙,凝视着那飘忽的烛火。沉思片刻,他从怀里取出几张帛纸,这是他离开将军府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那是萧暥教他写的字。

    就在十天前,他握着他粗糙的大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他的字刚劲修逸,即使阿迦罗识字不多,也觉得好看。

    他和他之间难得的静谧温暖的回忆……

    就在这时,门轻轻地叩响了。

    阿迦罗眼皮一掀,警觉地把纸张揣回怀里站起身,鞮奴已经闪到了门边,门开了道缝,飘忽的烛火照见余先生皱纹遍布的脸,他披着一件灰褐色的斗篷,被夜雨沾湿。

    “大单于。”余先生一进屋躬身行了个礼。

    阿迦罗也不废话,直接道:“萧暥要远征漠北,先生可知。”

    这话一出,屋内的北狄士兵都大惊失色。

    鞮奴愤然道:“我们已经远走漠北了,萧暥还要穷追不舍!?”

    “萧暥夺了漠南王庭,还不善罢甘休吗?还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阿迦罗一摆手,止住众人的议论,看向余先生道:“先生有何计议?”

    余先生反问:“大单于以为,中原人要实现跨漠远征,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迦罗道:“主帅。”

    “大单于是王,看到的总是最高处。”余先生道。

    “那先生以为是什么?”

    “马匹和粮草补给。”

    阿迦罗若有所思。

    余先生继续道,“中原战乱方止,战马不缺,缺的是粮食。”

    鞮奴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设法烧了中原人的粮草?”

    “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余先生的小眼睛中幽光一闪:“巴蜀为西南粮仓,如今赵崇叛乱,皇帝派魏西陵前往平叛。我们的机会来了。”

    第475章 入蜀

    春雨绵绵的天气,长乐宫里灯火绰绰。

    皇帝崇尚节俭,认为偌大的宫殿都照得灯火煌煌的没有必要,所以只在宫殿一角,点着一盏宫灯。

    袅袅的香雾里,皇帝正在伏案批阅奏疏。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并迅速判断,做出批示。若非如此高的效率,云渊去职,宋敞等人都外放后,中书台那铺天盖地的公务都能把人淹没。好在皇亲勤政,数百个人的工作,他能一个人挑下来。而且不知疲倦,事必躬亲。

    由于皇帝极为高效的办公,官署臣工们都不敢怠慢,个个兢兢业业。

    此时,皇帝从满桌的书案中抬起头,欣然道:“师兄来了,正好,朕很久没有跟师兄下棋了。”

    一边回头对曾贤说,“把案上的公文收整好,朕晚上再批阅。”

    “喏。”

    墨辞直截了当道:“陛下,臣此来是有些话想跟陛下说说。”

    魏瑄笑了笑,在棋案前坐下,并一延手:“恰好了,朕也有件事,想要跟太傅说。”

    墨辞大咧咧道:“臣比较啰嗦,不如陛下先说。”

    魏瑄也不推辞,执黑先行,落子天元,道:“太傅既是玄首,应知玄门有假死之密药。朕想借来一用。”

    这一手墨辞倒是没想到,不由问,“不知陛下有何用途?”

    “飞鹰岭乃入蜀必经之处,朕要让徐放埋伏于此,行刺皇叔。”

    墨辞蓦然一怔,“陛下想让君侯假死?”

    魏瑄挽袖提子,意味深长道:“漠北远征,劳师动众,靡费国力,当今天下初定,若不能一战而胜之,九州将会再次陷入乱世,朕赌不起。所以朕必须一战而胜。”

    “而风长离所忌惮者,唯皇叔而已。”

    墨辞思忖:“若风长离以为君侯身故,就会放松警惕。”

    魏瑄点头:“不但如此,朕这些日子,裁撤锐士营,提拔左袭、左奔,以熊豹营为主力远征,都是为了让风长离和赫连因轻敌。”

    墨辞恍然:“风长离以为主帅是左袭,主力乃熊豹营,便会掉以轻心,而陛下却暗中易帅,让君侯率飞羽营远征漠北。”

    魏瑄将黑子一扔,发出叮的一声,“至于熊豹营,只是朕扔出去的一枚诱饵。”

    墨辞明白了。熊豹营即使全军覆没,皇帝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墨辞又问:“那云渊先生呢?”

    “他们太仁厚,仁厚之人治国是长处,云先生想以交流互市解决边患问题,朕也不是没有想过,但风长离和赫连因皆有虎狼之心。若不除此二人,边患永不止息。”

    “朕决心打这一仗。”皇帝说罢轻叹了一声,“唯有彦昭,是朕的私心,朕不想让他再回刀光剑影的沙场了。”

    “所以陛下裁撤了锐士营?交于青霜代管?”

    “裁撤了锐士营,他手下无兵无将就不能……”说到这里皇帝语气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微蹙。

    就在这时,青霜匆匆进殿:“禀陛下,萧将军率所属百余名侍卫出城去了。”

    什么!魏瑄豁然从御座中起身。

    萧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他出乎意料。

    一想到萧暥只率百余侍卫奔赴蜀中,他就急火攻心,眼前阵阵发黑,刚才的举棋若定,胸有成竹顿时土崩瓦解。

    “阿季”墨辞一把搀住皇帝的手肘。

    魏瑄清瘦的手指狠狠掐进眉心,沉默半晌,他道:“任命徐放为监军,即刻前往蜀中,保护彦昭安全。务必把人给朕带回来,彦昭若有闪失,朕灭他全族!”

    ***

    锦都城,赵崇府邸

    自从知道魏西陵亲自率兵前来平叛,赵崇像只惊弓之鸟似的终日里惶惶不安,每天要下属汇报多遍魏西陵的大军动向。

    谋士贾昧道:“听说魏西陵大军驻扎在南安,正在修复入川的栈道。”

    赵崇稍稍松了口气:“蜀道难行,想要修复入川栈道,没有三五个月是完不成的。”

    贾昧点头:“但我们也不能懈怠,还需加紧备战。”

    “你和北狄联系若何了?”赵崇问,如果将来巴蜀不可守,还能抄小道北上投奔漠北。

    贾昧道:“主君说了,如今的大单于是大有为之主,大单于愿意和主公联合,逐鹿中原,瓜分天下。”

    “那就好。”赵崇惴惴不安道,

    瓜不瓜分天下先不说,他先给自己战败后潜逃北狄留一条后路。

    就在这时主簿田喜匆匆进门,“主公,八百里加急军报!”

    什么?!赵崇从座椅里弹起来,匆忙上前接过来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魏西陵已夺下青帝城,正往剑门关进发!

    原来,魏西陵一边让大军驻扎在南安,装作修复入蜀栈道,以迷惑赵崇。另一边率轻兵沿江而上,从水路袭取青帝城,迅速打开了入川通道。

    贾昧看着赵崇呆若木鸡的样子,赶紧上前劝慰:“主公,青帝城虽失,然蜀道天险,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魏西陵用兵如神,也没有办法。”

    赵崇的脸色这才有了一点颜色,慢慢地缓过神来,“对对,还有剑门关,下令郝晟率八千大军据守剑门,不容有失!”

    ***

    剑门关是九州有名的雄关险隘。它紧紧扼守住了川东古道,关隘的两侧峭壁林立,堪称鸟兽绝迹、猿猴难攀。

    当魏西陵率军抵达剑门关下时,关上的守军已经严密防备。

    魏西陵望着剑门关高达数丈的雄伟关城时,眸中不由掠过一丝阴霾。如此险绝之地,奇袭恐无可能,如今之际,就只有强攻了。

    就在这时,刘武引着一名蓝衣青年来到了魏西陵跟前,那蓝衣青年是玄门在蜀中的联络人。负责蜀中的情报工作。

    “在下季源,见过君侯。”那清秀的青年向魏西陵一揖。

    “先生不必多礼。”魏西陵道:“先生可知这剑门关上有多少守军?”

    季源道:“剑门关上原本只有两千守军,不过日前赵崇调平夷将军郝晟率八千军队前来驻守,现在,关上守军已有一万。”

    魏西陵神色严峻,望向直入云霄的关城,如今关上守军足有一万,而他轻装急行,带来的轻兵只有五千。兵法云,十而围之,倍而攻之。而如今要以五千兵力强攻一万守军驻守的险关要塞,是犯了兵家之大忌。他向来作战稳准,这一次看来是要兵行险招了。

    就在这时,山谷间传来几声高亢的唳声,一抬头就见一只鹞鹰在山间盘旋。

    玄门的鹞鹰!

    季源立即戴上皮质的臂鞲,鹞鹰徐徐停落在他手臂上。

    鹞鹰带来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当魏西陵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当场脸色就沉冷了下来,那个人,太乱来了!

    ***

    次日夜里。

    剑门关一侧的峭壁之下,萧暥抬头仰望。

    月色黯淡,照着壁立千仞的山崖,峭壁犹如刀凿斧劈一般,只有在山顶横生出几株虬劲的老松。山间飞鸟盘旋,发出声声令人胆寒的孤唳。这是连猿猴都难以攀爬的绝壁。

    萧暥抬手接过天狼弓,搭上破甲箭,破甲箭有食指粗,天狼弓则是用龙骨神木打造,硬比铜铁,开弓至少需有五石之力。更何况此刻破甲箭的箭杆上还系了一枚玄门特制的玄铁钩,这使得箭的重量略有增加,发箭的臂力就需要极大。

    萧暥深吸了一口气,面色苍寒,春夜里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夜色中他张弓如满月,随着一声尖利的破风声,羽箭带着长长的麻绳射向了峭壁顶端。落下一道抛物线,箭杆上的铁钩恰好抓住了峭壁顶上的一株老树。

    随即一名川中籍的锐士便背着一捆麻绳快步两步,灵活地攀着垂下的麻绳上了崖顶。

    然后他在崖顶上,又将带上来的麻绳一端牢牢系在树干上后,一端抛下悬崖。

    萧暥当即率几名锐士背着绳索攀上了崖顶。

    ***

    夜半,燃烛照影。

    雨声淅沥,照影香幽冷的气息中,阿迦罗沉沉睡去。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枯瘦的身形如一抹鬼影般闪进了屋。

    一只如同干柴般的手从灰褐色的衣袖里探出,从阿迦罗怀里取出那几张还带着体温的帛纸。在案头仔细摊开。

    帛纸上秀劲的、朴拙的两种笔迹映入眼帘。

    就着客栈黯淡的灯光,余先生细细地模仿着纸上萧暥的字迹写了一封信。

    出门后,他轻轻摇醒了鞮奴,把信交给了他,“此信事关重大,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大单于。”

    鞮奴惴惴不安地接过来,“可是……”

    余先生鹰一般的目光紧盯着鞮奴,冰冷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这件事你若做成了,对北狄有天大的好处!”

    第476章 入狱

    夜半,剑门关。

    峭壁下传来了清冷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七人的巡夜士卒打着火把巡逻。

    就在他们刚刚走过之后,漆黑的夜空中,十来条绳索从峭壁的上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随即一条条黑影便顺着麻绳从峭壁上滑落了下来……

    剑门关外,冷月如钩。

    飞羽营的三千士兵已经严阵以待。魏西陵一身银甲,神容冷峻地眺望着高耸入云的关隘。

    就在静默的等待中,月轮从树梢转到了崖上。关内静悄悄的,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魏西陵心中甚是煎熬,一想到萧暥要攀岩数十丈丈高的绝壁,他就觉得透不过气来,实在太弄险了。这一战之后,不管那人是否愿意,一定要把他抓回江州去,关起来。

    在漫长的等待中,春夜里,魏西陵背后的衣衫已经汗湿了一片,目光却纹丝不动地望着关上。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关内传来了嘈杂的喧嚣声。紧接着火光四起。

    “得手了!”刘武兴奋道:“主公,萧将军已经得手了!”

    魏西陵暗自长舒了口气,神容却冷峻依旧,他当即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出兵,攻城!”

    早就严阵以待的数千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门。

    ***

    剑门关内。

    郝晟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惊醒,起身疾声喝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门被一脚踹开,一队穿着蜀军战袍的士兵冲了进来,其中一人大步而入。

    “放肆!”郝晟怒喝道,“你们是那个营的?”

    “你是谁?”萧暥挑眉道。

    “平夷将军郝晟是也!”

    “好,带走!”萧暥一偏首。

    雪亮的剑就抵在郝晟的脖颈上了。

    此战剑门关破,郝晟被擒,余者皆降。

    消息传到锦都城后,赵崇携家小亲信仓皇北上,出逃北狄。魏西陵率军追击,萧暥入驻锦都城。

    ***

    此时的锦都城里已是一片混乱。世家大族打点行装,商贾百姓四散奔逃,更有不法之徒乘乱劫掠,闹哄哄一片。

    萧暥进驻后,一边立即下发安民告示,一边惩治盗贼、擒拿不法。

    因为没有副将,什么事都要他亲力亲为,正当他忙着安定城内百姓,恢复秩序之际,徐放面色阴郁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萧将军先不要忙于公务了,先来解释一下这个罢。”说完徐放扬了扬手中的信笺。

    徐放自进入锦都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抄赵崇府邸,搜集证据,看看赵崇与那些朝廷官员有私相往来,——就在赵崇书房的暗格里,他搜到了萧暥写给赵崇的秘信。

    在信中,萧暥鼓动赵崇起事造反。

    萧暥愕然,他什么时候给赵崇写过信?

    但是信上的字迹分明就是自己的!

    “萧将军还是随下官一起到京城,向圣上解释罢。”徐放阴郁道。

    话音刚落,他身后几名绣衣卫跨步上前团团将萧暥围住。

    萧暥从容道:“此事必有蹊跷,我自然会跟你回京向陛下解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锦都城未定,城中乱象横生,多有劫掠不法,百姓惊惶奔逃,等我安定了锦都城,便跟你回去。”

    “萧将军还是不要再找借口拖延了,我安知你不是伺机逃走呢?”徐放冷笑道,“还是请萧将军立即随我北上还都罢。至于这锦都城的治安,陛下自然会派官吏来治理。”

    萧暥道:“那就等陛下所派官吏抵达锦都城,我再随你还都。”

    “萧将军!”徐放提高了声调,“你这样拖延到底是何居心,拿下!”

    五六名绣衣卫噌地拔出了佩刀。

    萧暥见状也不客气,长剑如虹贯出,一剑荡开一名绣衣卫的攻势,然后手腕一番,顺势挑落了另一人的刀。

    徐放见势抽出长刀,奋身杀入。

    与此同时,外面的虎贲锐士也听到动静,持剑杀入。双方一时之间陷入了混战……

    就在这时,城北忽然冒起了滚滚浓烟。

    两人都同时看到了。

    萧暥眉梢一挑,一剑劈开徐放。

    不妙!城北是瀚仓的位置,那里存储着蜀郡巴州大部分的粮食!

    他再顾不上跟徐放缠斗,奋力杀出重围,打一个呼哨,凌霄敏捷地踏步奔来。萧暥翻身上马,直奔城北而去。

    “萧暥休走!”徐放也赶紧夺下马匹,直追萧暥而去。

    ***

    城北,瀚仓

    浓烟滚滚。

    萧暥赶到的时候,瀚仓里已是一片混乱。

    “走水啦!”“快救火!”

    仓卒们提着水桶,抱着树枝,拼命地扑火。

    萧暥刚跃下马,在混乱中,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鞮奴!”他大声叫道。

    阿迦罗蓦然回首,隔着火光看向萧暥。

    “是你……”萧暥猛然间意识到了,“你烧了瀚仓的粮草!”

    阿迦罗没有说话,只是隔着火光深深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熊熊的烈火,犹如那绵绵不熄的爱与恨。

    这一刻似曾相识,两年前,月神庙的火光刀影里,他看着那人雄伟的身躯在眼前倒下……

    萧暥浑身一震,脱口道:“你不是鞮奴!”

    阿迦罗转身就走。

    “慢着!”萧暥正要疾追而上,就在这时,只觉得背后寒风掠过,他本能地一偏身,锋利的刀刃险险划过身侧。

    “你还勾结蛮夷,烧毁瀚仓!”徐放怒道。

    萧暥一时间百口莫辩,一剑格开徐放:“先救火!”

    ……

    好在蜀中正是春深潮湿的天气,大火最终被扑灭了,但也烧毁了瀚仓的一半粟米。损失惨重。

    此事传到京中,朝野震惊。

    皇帝下令调豫州牧章和抵达巴州代理州牧。同时诏萧暥回朝述职。

    ***

    一个月后,大梁城已是暮春时节,满地落花飘零。

    萧暥风尘仆仆地进京,还来不及解甲,就被新任廷尉赵倬请到了廷尉府。随后他便被以勾结北狄、撺掇赵崇谋反的罪名下狱。

    满朝哗然。

    秦羽当先为萧暥上书,被皇帝驳回。

    云渊不顾已经在野的身份,为萧暥上表申诉,也被皇帝按下。

    江浔等人又联名上表,亦如泥牛入海。

    御书房

    看着这一天来案头积累的厚厚一沓朝臣们为萧暥申诉的折子,魏瑄神色沉凝。

    日色偏斜,余先生一边替皇帝研磨,一边道:“萧将军的声望很高啊。今天这是第三十个折子了,陛下不看看?”

    皇帝淡淡道:“朕在等一个人。”

    余先生恍然:“算日子,君侯快要回京了罢。”

    ***

    寒狱

    暮春的斜阳从高窄的天窗里照射进来,在砖石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空气中隐隐有花香浮动。

    但萧暥看不见,此刻他的眼前蒙着一条红布,看什么都像隔着朦胧的红云,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

    草啊,为什么是红布?给囚犯蒙眼睛的不该都是黑布吗?搞得他像个坐在榻上,盖着红盖头等待新郎的新娘一样。

    不但如此,他身上还捆绑着绳索,因为他的身手太好,怕他越狱?

    萧暥坐在榻上,既看不见,又动不了,只好一条条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伪造的信件,火烧瀚仓……还有鞮奴,不,那根本不是鞮奴,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深切的爱与恨,分明就是那个人才有的。

    难道阿迦罗还没死吗?这个念头让萧暥吃了一惊。当时他们确实没有来得及检查阿迦罗的尸体,莫非……

    就在这时,牢门悄悄地打开了。吹进一股阴冷的风。

    萧暥春衫单薄,没由来暗暗打了个寒颤。

    随即他听到很轻的脚步声悄然靠近,空气中糅合了一缕暗暗的宫香。

    第477章 囚禁

    “你是宫里来的?”萧暥问。

    来人不答,将什么东西轻轻搁在案头,随即他闻到了久违的饭菜香气,肚子很配合地咕了一声。

    风尘仆仆一路赶到京城,萧暥是真的又累又饿。这会儿能喝上一口热汤,简直是雪中送炭。

    来人静静挽袖,碧玉勺里舀了一勺香浓的羹汤,递到他唇边。

    温热的浓汤触到微凉的唇,他轻轻含住,火腿的香气和着鲜汤的美味缠绕上舌尖,浓而不腻,香而不浑,似还能品出一缕淡淡的愁怅。

    红布前明烛摇曳,温软的唇像江南的醉梦,漾着潋滟的水色春光。

    来人沉默地看着许久,然后轻轻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捋开他几缕鬓发,露出清致的下颌,在四周沉沉的乱红中,如冰雪般皎洁又鲜明的亮着。

    来人沉默地凝视着,在梦魂萦绕里,化作无声轻叹。

    “阿季?”

    魏瑄手指微微一颤。终究还是被他察觉了。

    “朕不放心来看看,彦昭这里可还住得惯?”

    随即萧暥感到有一双温热的手穿过他腋下,替他解开绳索。

    “徐放他们也太过谨慎了,彦昭你不要介意。”温雅的宫香轻柔地贴近脸颊,蒙眼的红布被摘下了。他终于看清了四周,这是个牢房?

    等等,这特么是牢房吗?这是新房罢!

    地上铺着华丽的西域氍毹,屋子里靠枕、茶案、凭几、文房四宝,趣玩零嘴一样不缺,这牢房还有点眼熟,这不就是两年多前,他给北宫浔准备的VIP总统套房吗?!

    只不过里面的软装都换新了,显得雅致舒适,衣柜里也换了新的衣裳,——粉色囚服?还特么是芭比粉。略略略,萧暥看着衣柜里那一排色彩斑斓充满着春天气息的‘囚服’,太阳穴微微发跳。

    谁特么那么变态,随即他就看到了魏瑄。

    魏瑄道:“事情查清之前,就要委屈彦昭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

    “陛下,臣没有勾结赵崇。也没有跟他写信。”萧暥解释道。

    魏瑄为难道:“朕当然信你,但是朕怎么跟臣工们解释,皇叔出征那天,你为何急着策马出城,直奔巴蜀,在外人眼里,难道就不是给赵崇通风报信么?”

    “我是担心西陵……”萧暥一顿,看着魏瑄深邃的眼睛,他没法直说,他是担心皇帝对西陵下手。

    “彦昭,你是不是不信任朕?”魏瑄目光幽然问

    “不,不是。”萧暥违心道。然后拿起碗筷没滋没味地扒饭。究竟是谁信不过谁还真不好说。

    趁着这个间隙,皇帝蹲下身,抬手去解他脚踝上的镣铐,由于铐的时间久了,白皙的脚踝上箍出一道红痕。

    皇帝一边吩咐青霜打来了热水,一边把他的脚浸到热水中,不轻不重地揉着。

    卧槽!皇帝给洗脚!

    萧暥一口米饭差点噎住。而且他现在一身汗味儿,自己都嫌弃。

    “陛下,臣不敢!”

    皇帝见他抗拒,倒也不坚持,“也罢,彦昭先沐浴休息,朕就不打扰了。”

    这牢里还能沐浴?萧暥愣了。

    皇帝见他一脸懵然,微微笑了笑,执着他的手,带他到屏风后,香木制的浴桶和脚凳,还有一面铜镜,镜子是什么鬼?

    皇帝让青霜加了热水,水雾立即弥漫起来。

    替换的衣衫他挑挑拣拣的,找了身杏色的中衣裤,挂在屏风上。

    然后走到屏风后,开始脱衣洗澡,昏黄的灯光打在屏风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袅袅烟雾中,颀长的颈项,后背流畅的线条,精妙的腰身,饱满的臀瓣皆纤毫毕现……宛如一幅线条流丽的工笔。

    皇帝神色莫测地凝视着屏风,直到屏风后传来水声,才转身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开。

    “徐放,封锁外界一切消息,除朕之外,不许任何人见他!”皇帝道。

    “喏!”

    ***

    入夜,云府厅堂内灯火通明

    秦羽焦躁地来回踱步,浓眉紧拧,“云先生,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信笺绝对是伪造的,彦昭怎么可能勾结赵崇!”

    云渊凝眉道:“我亦不信,但为萧将军解释的上书,都被陛下按下不表。”

    江浔道:“我听闻陛下少年时,便跟随萧将军东征西战,照理不应该会怀疑将军之忠诚,如此说来,陛下按下我等的奏疏,并非怀疑萧将军之忠心,而应该是另有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趁人之危罢了!”云越愤然道。

    “越儿!”云渊喝止道,“不得胡言。”

    云越扁扁嘴,吞下一口气。

    云渊又看向江浔道:“若真如寄云所说,陛下另有圣裁,我等若再继续上书,反倒会给陛下以施加压力之感,有结党之嫌,对萧将军不利。”

    秦羽闻言焦虑道:“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吗?”

    众人皆面色凝滞。

    秦羽不禁郁郁长叹:“想彦昭半生戎马东征西讨,所图唯家国安宁,如今天下一统,他终于好放心南归了,却身陷囹圄。”说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怨气,“难道陛下跟随他那么多年,就不知道他的心意吗?为何还要因一些莫须有之事就猜忌于他,还是说,人一旦到了那个位置,都会变得疑心重重?”

    云越气得骨节紧绷,忿忿道:“真是伴君如伴狗!”

    云渊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云越不甘地咬了咬唇。

    江浔道:“云副将别急,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等到魏将军回师,将赵崇押送至京,当堂对证,真相便能大白。到时候我们再联名上书。”

    但云越还是忧心忡忡,“蜀中离大梁千里迢迢,魏将军回军少说也要月余,这段时间主公身陷囹圄,那狗……小皇帝会不会对主公不利?”

    ***

    萧暥泡在浴桶中,水雾氤氲中,睡意渐渐袭来,隐约中远远有空灵的风铃声,一阵阵地仿佛从天际传来。

    这监狱中还有风铃?

    他好奇地站起身,走到镜前,正要拿取棉巾擦拭身上的水珠。无意间瞥了一眼镜子,水雾氤氲间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勾勒出流畅的轮廓,肌肤水光润泽,宛如玉琢般的身躯。

    萧暥颇为无语:浴室里搞那么大个镜子做什么?

    “朕喜欢。”随着耳畔轻柔的低语,温热的气息拂到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萧暥一惊,随即老脸一红,“陛下?”

    魏瑄从身后贴着他的背,拢住他的肩膀,低下头轻啄着他的脖颈耳垂。

    萧暥只觉得耳后又痒又酥,一只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顺着那如绸缎般的肌肤向下滑去。

    从匀实的胸膛,平坦的腹部,越过柔韧的腰线,暧昧的热度蔓延到小腹,融入雾气氤氲中隐秘的山林间,技巧高超地揉捏起那青涩的果实。

    “陛下,不可。”萧暥低喘着道。

    魏瑄不以为忤,轻笑了笑松开他,“彦昭,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脱下自己的冕袍给他披上,牵着他的手,走出屏风。

    随即萧暥惊讶的发现,这不是在监狱,而是在湖畔的一间草庐。

    轩窗开着,可以听到窗外传来的湖水拍岸的波涛声。草庐外青山隐隐,桃红柳绿,春夜里落英缤纷。

    草庐的檐角下挂着风铃,铃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这里彦昭可还满意?”

    萧暥:这牢坐得……怎么像是离世隐居啊。

    “彦昭说对了,此处名为隐庐。这一年彦昭就委屈住在这里罢。”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一年?那和软禁有什么区别?而且,一年后远征都结束了。

    他当即道,“陛下,臣不可。”

    “彦昭不喜欢这里?”皇帝眸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沉。

    “不是,阿季,远征在即,你和西陵都在筹备战事,我怎可一人在此赋闲?”

    “彦昭,朕不想你再上战场了。”皇帝轻叹了口气道,“在远征结束前,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朕也会每日来看你。”

    “陛下!”

    萧暥猛地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他浑身冰凉地坐在浴桶里,泡澡的水也已经凉了。那奇怪的风铃声也消失了。

    铜镜上挂着一件纯黑的冕袍,萧暥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想将他软禁在这里,直到战争结束。

    ***

    初夏的阳光照着山墙,翠竹幽幽间,露出客堂的一角飞檐。

    “赵崇的口供陛下都看过了罢?”魏西陵问。

    墨辞道:“都看过了,但陛下说,萧将军还有勾结北狄的嫌疑没有洗清。”

    魏西陵道:“便是说我要拿下鞮奴。”

    墨辞摇头:“天下茫茫,哪里去找,我若是鞮奴,烧毁粮草,早就遁走了。”

    “不,我料他在京城。”

    “哦?”墨辞一惊,“为何?”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这是来自对手的直觉,

    他淡淡掠过,只道:“不说这个,即使拿下鞮奴,陛下恐怕也不会放阿暥。”

    墨辞泄气地长叹了声,“那我们怎么办?抢人?”

    魏西陵神色略沉。

    前世的事是他深埋心底的一根刺,今生,哪怕覆了这山河天下,他也再不会让阿暥孤独地死于寒狱。一想到萧暥此刻正在阴寒彻骨的寒狱里,他就片刻也不想等待。

    但是率兵劫狱抢人却是不明智的,这不仅胜算很低,而且是等于宣布了谋反,宣布了江州七十二郡和中央的对抗,一场内战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响。

    “不能进去!站住!”“拦住他!”

    魏西陵站起身来,走到院中,就见一名身材魁伟的壮汉正大步流星穿过庭院而来,身后跟着五六个人试图拦截,都被他如老鹰捉小鸡般地扔开了。

    “鞮奴,你还敢来?”魏西陵作色道。

    “皇帝不会放人。”阿迦罗直直看向他,道,“魏西陵,劫狱,你敢不敢做?”

    第478章 劫狱(上)

    墨辞道:“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能不能。”

    “寒狱是京城戒备最为森严的监狱,就我们这些人手根本劫不了。”

    阿迦罗看向魏西陵:“但他手中有军队。”

    “动用军队便不是劫狱了,那是战争。”墨辞无奈道,“这是要发动内战,要造反。”

    搞得不好又是一场九州大乱!

    魏西陵凝眉。

    阿迦罗见他沉默不语,怒道,“既然你们不救他,那我自找人去。”

    “站住!”魏西陵道,“寒狱戒备森严,若要劫狱,需周密计划。”

    “那你说,怎么计划?”

    魏西陵道:“我们的目的是救人,不是劫狱。”

    “不劫狱,怎么救人?”阿迦罗问。

    墨辞闻言却眼睛一亮,“说难,其实也不难,寒狱是最近才划归绣衣卫管的,原来寒狱是归清察司负责,清察司陈英乃是萧将军属下,如果我们能设法让寒狱重归陈司察所辖,那么里应外合,就能将萧将军救出来。”

    魏西陵道:“既然陛下方才将寒狱划归绣衣卫,又怎么可能朝令夕改。”

    墨辞道:“那就要看谁去说,怎么说了。陛下最近颇为信任一个叫做余先生的老宫人”

    “谁?”

    “余先生,你认识?”

    阿迦罗道:“我要去找的人,就是余先生。”

    ***

    隐庐。

    风铃声中,落英缤纷。

    白皙的脚踝悬着金色的铃铛,一半浸在湖水里,轻轻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杏花树下,朦胧的月色漫在他眼底,映出一双似懂非懂的眼眸。

    魏瑄已经忍了太久。他倏然垂首,倾身压下,幽淡温雅的宫香整个笼罩了他。有力的手指抵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铃铛乱晃,湖水激荡起来……

    隐秘的沉沦,荒诞的举止,他已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当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如琴弦般崩断,早已汹涌的浪□□薄而出,冲散了噬骨的痛苦和绝望,只留下眼前的缱绻爱.欲。

    他可以忍受心魔之锢,血印之毒的煎熬,却根本无力抵挡这情热温柔。

    “陛下,陛下?”

    “哦,余先生。”魏瑄方才收回心神,揉了揉太阳穴,“何事?”

    “正如陛下所料,鞮奴来找老奴了,想要让老奴谏言陛下,让陈英重掌清察司。”

    魏瑄长眉一蹙:“看来,他们终究是要劫狱了。”

    “陛下要早作准备。”余先生躬身道。

    “既如此,朕就等着他们来。”魏瑄冷道。

    “传旨,调徐放追查鞮奴下落,让陈英接管寒狱设防。”

    “喏。”余先生躬身退出。

    寂静的大殿里,魏瑄提笔作画。笔下如走龙蛇,一派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景……

    ‘你让陈英接管寒狱,是想故意露出破绽,引魏西陵来劫狱,然后设下埋伏,一网打尽罢?’

    魏瑄笔端微微一顿,“风长离最忌惮皇叔,皇叔若陷囹圄,风长离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怂恿赫连因出兵的。”

    要想把风长离从漠北钓出来,只有用苦肉计!

    ‘嘿嘿,你真的只是想对付风长离么?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魏瑄搁下笔,按了按太阳穴,“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声音幽幽地窃笑着,‘如果能把魏西陵和风长离一起除掉,岂不是更好?’

    “闭嘴!”魏瑄手背青筋梗起,“朕不会对皇叔下手。”

    ‘只要魏西陵还活着,他就不会长久留在你身边,除非你把他禁锢一生,你能吗?嘿嘿……’

    ***

    漠北

    夏日,起伏的山峦上遍布一片青青碧草,风吹草低,时而能看到成群的牛羊。

    而在草坡后的岩崖下,则充斥着血腥、暴戾和残酷的搏斗。

    一名苍炎嚎叫一声,手中长剑撕裂了空气,发出锐利的尖啸长剑,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另一名苍炎的身体。那苍炎士兵却忽然探手握紧了锋利的剑刃,任凭对手奋力抽剑,他的左手死死握住了剑身,手背上青筋暴起,有粘稠腥臭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右手一刀回荡,锋利的钢刀斜斩而过,猩红的切口边沿露出两排森森白骨,白骨间赫然一颗搏动的心脏……

    格斗场上,金属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风长离漠然站在看台上,这些苍炎还需要训练,彻底摆脱残存的人性,才能成为一支足够凶残、战无不胜的军队。

    就在这时,一只渡鸦在岩崖间打了几个盘旋,落在了看台的兽骨扶手上。

    风长离取下信笺,阅毕淡淡道:“看来大都尉的机会就要到了。”

    “什么机会?”赫连因迫切问

    “萧暥入狱。”

    “好!兔死狗烹,他也有今天!”

    “皇帝心念萧暥,将他下狱不过是诱饵罢了。”风长离若有所思道,“依我看,他是想诱使魏西陵等人劫狱,从而一网打尽。”

    “皇帝和魏西陵不合?”赫连因搓手道,这倒是个好消息。

    “试想,倘若当年萧暥拥立魏西陵为帝,又会如何?为君者,很少能做到用人不疑的,更何况他们还是情场之对手。于情于势,皇帝迟早要对付魏西陵的。这就是我们等待的机会。”

    “但魏西陵向来沉稳,他真的会去劫狱?”赫连因不相信道。

    “心之所属,情之所困,他也会做不理智之事。”风长离思忖着,“机会难得,倘若魏西陵真的事败下狱,就是我们入主中原的时机。”

    ***

    “伍胜,看,前面好像有个人!”叫做王睿的士兵推了推同伴道。

    半年前,他们被魏西陵派到漠北刺探军情,却因为在茫茫戈壁上迷了路,直到最近才找到北狄人的营地。

    “走,过去看看!”

    草丛里脸朝下倒着一个人,衣衫褴褛,像是徒步走了很长的路。

    伍胜将他翻了过来,想探探他的鼻息。

    这一看之下,纵使是沙场上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士兵也不由悚然心惊。

    这是一张被剥去了面皮的脸,五官模糊成一片。

    “水……”魏燮低声□□道。

    “这……这是个活人吗?”王睿瞪大双眼,满脸惊骇。

    伍胜已经反应过来,取下水囊给他灌了几口。

    魏燮这才悠悠醒转过来,仰面躺在草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天下飞翔的苍鹰。

    “我……还活着吗?”

    原来,前一阵赫连因叛乱,魏燮乘乱逃出了北狄大营,他一路向南狂奔,直到力尽昏厥。

    “你会说中原话,你是何人?”伍胜问道。

    魏燮顺势攀着他的肩坐了起来,“破虏将军魏燮,带我回沧州城,我有重要军情禀报君侯。”

    第479章 劫狱(下)

    “我总共有十八个人,虽然人不多,但都是草原上的勇士。”阿迦罗道。

    魏西陵点头,“辛苦诸位了。”

    就在这时,刘武走了进来揖道:“主公,参加行动的人已到齐。”

    “好,我们去看看。”魏西陵起身,和阿迦罗带来的人一起离开客堂,来到后院一处隐蔽的小屋。

    屋子里云越带着三四十锐士,正围着几张舆图研究。

    那是寒狱的地形图。

    从地图上看,寒狱类似一个小型的堡垒,最外层是高达丈余的院墙,正门进入后是一条长廊,两侧都戒备严密,长廊的末端是书吏房,再往里走是另一层院落,左右两边各伸出两排牢房,是一般的囚犯关押场所,再往里走又是一重院落,此处戒备更为森严,每隔半刻钟就有巡逻的队伍经过,这里是寒狱关押重犯的地方。

    “我们要突入的就是这里。”魏西陵道,

    “行动的时间是端午休沐之日,也就是明日,届时,陈英会调开值班的巡逻。并设法带你们进大门……”

    ***

    第二天午后,墨辞进宫。请安之后,照例和皇帝手谈一局,皇帝闲敲着棋子,淡漫道:“宫里新进了江南的梅坞清雪,太傅尝尝?”

    墨辞揖首道:“谢陛下。”

    曾贤一招手,一名小宦官恭恭敬敬地端上茶盘。

    墨辞遂挽袖取了杯,轻轻吹了吹茶叶,抿了口,茶香入喉。

    皇帝笑道:“这梅坞之茶要配着江南的青梅味道更佳。如今夏初,青梅也要熟了罢。”

    墨辞心中微微一动,道:“陛下言尤未尽啊。”

    “那朕便直说了。”皇帝搁下茶盏,意味深长道,“彦昭喜好美食,今日端午,朕特许了陈英做寒狱的狱长。亦不会少了角黍五黄。”

    “至于青梅……”他眸色一沉,别有意味道:“今天有人会给他送去罢?”

    墨辞怔了怔,不解道:“陛下何意?”

    魏瑄眸色静静地看过来,不动声色道:“皇叔决定在今天劫狱,对么?”

    ***

    寒狱。

    在陈英的配合下,阿迦罗率十八名草原勇士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寒狱,寒狱里黑暗潮湿,污浊的空气使得火把只剩幽森的一团鬼焰。

    阿迦罗走在最前面,火把照过,只见廊道的两边都是监室,阴森森的砖石地面上残留着不知何年的血污。黑暗中,幽深的廊道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陈英面色一沉,随后向众人打了个手势。

    阿迦罗等人迅速闪身到旁边阴暗的石壁后。

    很快,一队身穿铁甲,手持长戟的守卫从他们身边经过。

    在看到陈英时,这些守卫简单的行了个礼,便继续巡逻去了。

    等到巡逻的卫队走过,陈英带着他们继续前行,在黑暗中七拐八弯走了片刻,来到一条黝黑的石道前,阿迦罗在地图上看到过,这两边都是关押着囚犯的监舍。

    气氛阴暗压抑,不时有痛苦的□□声传入耳际。就在他们走过阴森的廊道时,忽然,旁边的一座监舍中幽光一闪。

    “小心!”阿迦罗低喝一声,一把推开陈英。

    嗖嗖嗖——黑暗中淬毒的飞影针如雨点般撒来。

    紧接着,数十个装备精良,身手敏捷的绣衣卫从黑暗中闪出,锋利的长刀反射出森冷的杀机。

    阿迦罗大喝一声,沉重的厚背钢刀劈开幽冷的空气,斜斩向徐放右肩,徐放举剑格挡,当的一声,剧烈的金铁交鸣声响起,强悍无比的力度如潮水般倒卷而回,震得徐放双臂酸软,这蛮人好大的力气!

    ***

    “陛下说什么?劫狱?”墨辞愕然道。

    “当然是劫彦昭了。”魏瑄神容冷定,目光锐利地看着墨辞,道,“但是寒狱戒备森严,可不好闯啊,如果没有陈英接应,皇叔是不敢动手的罢。”

    墨辞理了理衣袖,认真问道:“陛下这几日清心香还在点吗?”

    “你说什么?”魏瑄隐隐蹙眉。

    “如果说之前将萧彦昭入狱,还有几封不知由来的书信,那么现在,陛下毫无凭据就将劫狱这样重大的罪名加给君侯,臣只能认为,是陛下被心结所困,臆想之症怕是更加重了啊。”

    “这么说,还是朕误解他了?”皇帝冷笑,“他会弃彦昭于狱中而不顾?那可不像皇叔的做派。”

    墨辞道:“再说君侯也并不傻,就算他有心救萧将军,但寒狱戒备森严,龙潭虎穴,他会贸然闯吗?”

    “所以他设法让朕调离了徐放,让陈英做寒狱的狱长,陈英是彦昭的属下,引开守卫,放他们进去,不难办到吧?只可惜此刻寒狱里并没有彦昭,只有事先布好的火龙油。”

    “你把萧将军转移到别处了?”

    “没错,就在方才……”说到这里,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不妙!如果墨辞说的没错,魏西陵根本就没有去劫狱!

    ***

    钟楼巷,两边都是僻静的民居。

    午后,一部马车辚辚驶入长巷,马车前后都是身着劲装的持刀护卫,看上去像是哪个京城贵胄出行的车仗。但是看这些‘家兵护卫’稳健的步伐,走路脚下生风,都是训练有素的绣衣卫。

    阳光下,树影斑驳落了一地,风吹过如水波粼粼。

    就在他们走到巷子的转角处,只听嗖的一声,一枚铜钱大小的丸子滚落到路中央 ,随即孜孜冒出火星和滚滚白烟来。

    “不好,有埋伏!”青霜神色一变,拔剑出鞘。

    他话音未落,民居中遥遥有人喊道,“走水啦!”“快救火!”

    随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群清察司巡逻的士兵来,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似的,提着水桶,扛着云梯,带着火钩一拥而入。场面顿时混乱了。

    就在这些巡逻的士兵中,忽然窜出几条身手矫捷的汉子,都蒙着面,抽刀出鞘,趁着滚滚浓烟直奔马车而去。

    青霜眼疾手快,挽弓搭箭,一箭射中带头那人的后肩, “截住他们!”

    云越咬牙忍痛,利落地反手一剑砍断了箭杆,当先攀上了马车,一剑就斩断了锁链。

    一道阳光照入昏暗的车厢,萧暥眯起眼睛,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主公!”

    但云越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又是嗖地一道尖利的破风声传来。

    “小心!”萧暥一把拽过云越,笃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羽箭钉入车厢的木板上。

    青霜一箭未中,正要挽弓搭箭再射。

    萧暥当机立断,利落地拔.出车厢上的羽箭,反手一箭,正刺在了拉车的马的臀部。

    “咴聿聿——”那马吃痛,顿时拉着马车,放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

    “当心!”青霜躲闪不及,被撞倒一边,趁着这个机会,萧暥率人杀出了重围。在清察司的士兵接应下,直奔南门而去。

    ***

    大梁城郊,别园。

    夕阳西下,魏西陵容色寒峻地站在窗口。

    此番劫狱只是虚张声势,救人的唯一机会不是劫狱,而是趁着皇帝转移萧暥的路上动手,算时间,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股黄尘。斜阳下,几匹快马飞驰而来。

    魏西陵心念一动,立即快步下楼。

    玄门的童子已经开了篱门。

    “西陵!”

    萧暥不待勒马止步,就从马背上翻身跃下, “这里有大夫吗?云越受伤了。”

    “快上楼。”

    ***

    别园是玄门在大梁城郊的庭院,玄门的弟子多半都会一些医术。更何况这位孟书先生曾经还在西征事当过军医,彼此间都是熟人了。

    好在箭镞刺入不深,拔出后包扎好伤口,云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虽是皮外伤,也要好生修养,否则肌肉劳损,以后便再难使剑了。”孟先生道。言外之意,云越需要留下来休养,不能够跟随萧暥奔走了。

    而萧暥现在是逃犯,不能在这里久待。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南下。

    “小云你就留在这里修养,有孟先生照顾,我放心。”萧暥道。

    云越一听要让他留下,顿时急眼了,挣扎道:“我没事!我能骑马!主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云小公子,我们接下去走的可不是坦途大道,这一路上风吹雨淋,千难万险的。”刘武大咧咧道,“你这伤,你主公一路还要担心你。”

    被他这么一说,云越红着眼眶低下头,咬着唇不说话了。

    南下路远,千里迢迢,即使他能坚持下来,萧暥也必然会为他分心。

    魏西陵知道他想通了,沉默地轻拍了拍他的左肩,站起身来,朝刘武使了个眼色。刘武识趣地跟他走了出去。

    萧暥在榻前坐下,轻声安慰道:“小云,你现在这里修养好了身体,就来江州找我。”

    云越低着头,吸了吸鼻子。

    萧暥见他都要哭出来了,温声道:“不会太久的,等到你来江南,我们一起去桃花渡泛舟喝酒听曲子。”

    “真的?”云越抬起眼,然后又扁了扁嘴道,“听曲er就算了,主公你看姑娘的眼力实在不怎么样。”

    萧暥失笑,忍不住捏了捏云越的下巴。

    云越刹地脸红了半边,眼神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就在这时,童子端着粥进来。

    由于云越右肩受伤,手不便动。萧暥接过来,舀了一勺,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来,先喝粥,吃饱了才有力气来江南找我。”

    ……

    那一晚云越睡得很香甜。梦里是江南的梨花院落、小桥流水。

    第二天清早,细雨蒙蒙中,萧暥和魏西陵一行人策马扬鞭,向南而去。

    第480章 落草

    一行人扮做客商,马不停蹄一路南下,直到襄州地界。

    午后,初夏的绵绵细雨中,两人并辔而行。

    “西陵,就送到这里罢。”萧暥忽然勒马道。

    魏西陵蓦一怔,“阿暥,你不回江州了?”

    “西陵,我骗云越的,我不能跟你回江州。”萧暥怅然道。

    “我是越狱的囚犯,陛下一定以为我会去江州。到时候若大军压境,西陵,你是战与不战?”

    魏西陵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战。”

    这一生,为你而战。

    他转过身深深凝视着他,沉声道:“阿暥,江州是你的家,也是你的后盾。哪怕你要与天下为敌,江州和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萧暥心头不可遏制地一震,胸中涌起一股热意,他不禁仰头吻住了魏西陵的唇。

    细雨纷纷里,柔软的唇舌融化了彼此。

    “西陵,这场仗你不能打。”在漫长缠绵的斯磨后,萧暥喘息道,“你是一方诸侯,一旦你和朝廷开战,势必掀起内乱,正中了风长离的下怀。”

    魏西陵抵着他的额,蹙眉道,“阿暥,你想怎么做?”

    “我去广原岭。”萧暥轻啄着他的唇畔,“那里山高林密,足够与他们周旋。你回江州找映之,映之说过,他给我准备了一条后路,这个时候应该用得到了。”

    ……

    雨渐渐停歇,阳光从乌云后透出来,照在雨后的树林里一片晶莹,刘武等人也策马赶了上来。

    两人在马上揖别,各自远去。

    ***

    两天后,萧暥抵达广原岭。

    初夏的山林苍翠欲滴,雨后,空气中有木叶的清香。

    萧暥带着五六个亲卫,刚入山就遇到了值守的岗哨,那小卒揉了揉眼睛:“大统领?”随即欢呼道,“快,快去报告当家的,大统领回来啦!”

    接着,萧暥在一群山匪的前呼后拥下进了山。当年当山大王的感觉又回来了!

    片刻后,萧暥威风凛凛地坐在黄龙寨的虎皮大椅上,“伏虎,山中现有多少兵马?”

    伏虎出列道:“回大统领,步卒一万,骑兵三千,弩兵三千,重甲两千,统共一万八千人。”

    萧暥点头,即使朝廷要来围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可以仰仗地形,予以周旋。再说,小魏瑄真的会对他赶尽杀绝吗?

    至多派个大将,象征性地围剿一下?

    他只要往这莽莽大山里一钻,周旋个把月不是问题,这时,也该等到谢映之的消息了。

    萧暥正思忖着,伏虎道:“说起谢先生,一年多前,他来过山寨,还在这里住了一阵。”

    伏虎说话间还看得出对谢映之深深的敬服,不过话说回来,大过年的,谢映之上山到山匪窝子里,总不会是旅游罢?

    萧暥忽然起了兴趣,又问,“先生做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哦,种桑养蚕。”伏虎记忆深刻,脱口道。

    开发副业了?萧暥更加好奇了,“带我去看看。”

    黄龙寨,玉鼎峰。

    夏日苍翠的青山间,一堵万仞绝壁拔地而起,从半山腰有一道瀑布如银链挂下,飞流千尺,奔腾浩荡,落向脚底的万丈深渊。

    好壮观的瀑布!萧暥心中道。

    “大统领,此处名叫白马涧。”伏虎道。

    萧暥心想,确实像。

    奔腾而下的水流就像万千匹白马向崖底冲去,撞在崖底的巨石上水花飞溅。

    再看崖壁两边尽是绿意盎然的桑叶。

    “这就是先生让我们种的。”伏虎道。

    萧暥环顾四周,把桑树种在这险峻的悬崖绝壁之畔,他也是第一回看到。

    只是在这么险峻的山崖上种桑养蚕,谢映之到底在想什么?

    白马涧往上走,便是悬剑崖,此处山势雄浑巍峨,往下看就是数十丈的深渊,白马涧水声涛涛,站在崖顶都能感到阵阵充满水汽的山风自崖底吹来。

    伏虎遥遥一指山顶道:“顶上这亭子也是先生让建的。”

    萧暥翘首望去,就见崖顶上果然有一茅草亭,孤悬在绝壁瀑布之上,风景绝胜。

    “我们去看看。”萧暥道。

    众人顺着山间石道攀岩而上。趋近了,就见茅亭上还书了一幅对子: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萧暥正心中慨然,伏虎又道,“哦,先生还说了,这亭子叫做归来亭。”

    归来亭,是预示着他如今归来吗?

    ***

    大梁城,长乐宫

    魏瑄倚在御座里,目光漫无目标地游弋在空旷的大殿里。

    萧暥走了,他的心也彻底冷了。

    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破碎一地,只剩下心魔梦魇如影随形。

    大殿里,徐放久久地跪在金石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像一座凝固的石像。

    他低头用低哑的声音道:“卑职让萧暥走脱,有失职之罪,请陛下给卑职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哦,你想怎么将功折罪?”魏瑄回过神来,目光幽幽一闪。

    “萧暥此番出逃,只有两个方向,西逃凉州,出塞到漠北,或者南下江州。”徐放振振有词道。

    “徐放啊徐放,你真以为他会勾结蛮夷?”魏瑄手指轻叩着扶手,语调寒凉道。

    “那就是南下江州了。”徐放赶紧改口道,“君侯素来和他交厚,他必然会去寻求庇护。”

    “不,他不会去江州。”魏瑄的目光微微一沉,“因为他怕连累皇叔。”

    “彦昭和皇叔的情义真是令人羡慕。”皇帝意味深长道,

    徐放不敢抬头,暗暗吸了口冷气,附和道:“陛下圣明。”

    然后硬着头皮问:“那陛下以为他会去哪里?”

    “广原岭。”皇帝道。

    “落草为寇?”徐放一惊,一抬头正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目光幽沉,如深渊,似浓云,层层包围上来,让人透不过气,无法动弹。

    徐放赶紧战战兢兢地又低下头。就听皇帝的声音淡淡传来,“广原岭他经营了两年,兵匪不分,有一定实力,更兼山高林密,颇难围剿。”

    “传令,以车骑将军左袭为先锋,起五万大军。”

    “朕要亲征广原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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