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质子

    六月的草原一片郁郁青青,连绵起伏的草坡望不到尽头,碧空下风吹草低见牛羊。

    左大都尉乌提若大步走向王庭大帐,人未到,声先至:“大单于,好消息!”

    阿迦罗从羊皮地图上抬起头来,旁边朝戈、伊若等也同时转头向他看来。伊若是栾琪的幼弟,只有十二岁,阿迦罗将他带在身边培养。

    乌提若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大单于,山夷的萨尼古里造反了,皇帝亲自率军北上,我们的机会来了!”

    “机会?”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眸里微光一闪。

    “对!”乌提若指着地图道:“如果我们此刻举兵入沧州,和萨尼古里遥相呼应,雍朝人必然是首尾难顾,此战必胜!”

    “但我们有盟约在,十年内不狩猎边境。”朝戈道,

    “去他娘的盟约!”乌提若打断她道:“都是骗人的把戏,如果我北狄遭了荒,你信他们不会趁机攻打?”

    “但边境互市正要开放,在这个时候撕毁盟约,进攻雍朝,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互市?做生意哪有抢来的快?”乌提若讪讪道:“朝戈首领,你们日逐部以前可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怎么这会儿尽帮着中原人说话,你不会是被中原那位斯文的先生迷了心窍吧?”

    “你胡说!”朝戈锵然拔出弯刀。被阿迦罗拦下。

    阿迦罗一脚将乌提若踹翻在地,冷声道:“乌提若,谢先生救过本单于的命,我和朝戈首领都尊敬他,你若再出言不逊,本单于当场就要你的脑袋!”

    “是。”乌提若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阿迦罗又道:“况且在洛伊古格川时我就答应过萧暥,十年之内,不狩猎边境,本单于对驰狼神发过誓,岂能出尔反尔!”

    “可是大单于,眼下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就这么白白放过吗?”乌提若不甘心道。

    阿迦罗目光深凝,

    “我倒有个主意,大单于不用背盟,便能击垮中原人。”

    阿迦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可暗中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山夷人,助他们夺下辽州。”乌诺提得意道,“盟约上只说我们不能进攻大雍边境,没有说我们不能帮助山夷人罢?”

    “夺下北境后,山夷人占据土地,我们只要财物人口即可”

    火光下,阿迦罗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光芒。

    他忽然问:“你刚才说大雍皇帝此番亲征燕北?”

    乌提若点头,“是,那小皇帝这次……”然后他猛然反应过来,愕然道:“大单于的意思是……掳了那小皇帝?”

    他当即吸了口气,“大单于英明!是属下目光短浅了,只想着抢掠财物人口,若把小皇帝抓来,要什么没有?让大雍朝给咱们年年进贡!”

    阿迦罗没有理会他,目光专注地看着羊皮地图。

    就在这时,帐外有士卒来报。

    “报,大单于,大雍通商使团到了!”

    ***

    容绪进帐的时候,就察觉到帐中的气氛不善,周围的北狄人的目光像狼一样盯着他们。

    但他多少大风大浪间走过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从容迈步进帐,揖道:“见过大单于。”

    阿迦罗爽朗道:“容绪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他对帐中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容绪先生,盛京商会的会首,在大梁时,本单于就很欣赏先生的眼界见识和先生开拓西域、通商四海的胆略。”

    一旁的伊若好奇道:“先生是从中原来的?”

    容绪温雅地一笑:“是的,我从都城大梁来。”

    “都城?就是王庭吧,大梁有什么?”

    “大梁有恢弘的皇宫,繁华的街道,连天的屋宇,广厦鳞次栉比,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伊若听得瞬间出了神。

    容绪微笑道:“北小王有兴趣,容外臣与大单于商榷完通商之事,再与北小王细细道来。”

    伊若满口答应:“好,你一定要来,我在大帐中等你!”

    接下来,容绪与众人商议了开辟互市的细则。他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从市场的选地到双方贸易的细则之类都化繁为简,让北狄众人一听就能明白。

    这次不但是伊若,连阿迦罗、朝戈等人都不由地听得出了神。这一商议,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间。

    阿迦罗留容绪在大帐中用餐,席间不由就问到萧暥的近况。

    容绪道:“萧将军这两个月一直在江州,外臣也没有见过他。”

    阿迦罗有些失望,但同时又略微松了口气,在他看来,魏西陵至少还算正派,只要那小皇帝没有机会接近萧暥。

    之后帐中众人又问了些互市的事,容绪皆一一作答,伊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没等宴会结束,就拉着容绪去了他的大帐。

    乌提若看着他们的背影道:“大单于,北小王如此喜欢这位容绪先生,不如我们将通商互市之事拖着,把他留下来。”

    “容绪见多识广,知道很多雍朝内部的消息,对我们颇有帮助。”

    阿迦罗浓眉紧凝,不置可否。

    自从栾琪死后,伊若一直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已经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有见过他那么高兴了。

    大帐里,

    伊若睁大眼睛道:“这是什么?”

    “桌球。”容绪和蔼可亲道:“来,我教你怎么打。”

    不得不说,少年人的精力就是旺盛,伊若玩了大半夜的桌球还不知困倦。

    “这又是什么?”伊若新鲜道。

    “这是叶子牌。”

    “快教我!”伊若兴致勃勃。

    容绪又教他很多中原的玩意。什么幻戏、六博、九连环等等,看得伊若目不暇接。

    容绪道:“大梁城每年七月还有沐兰会,届时江南的龙舟,蜀中的百戏,北境的火花等等齐聚大梁……”

    说着说着伊若却开始忧郁起来:“容绪先生,听说你们北境正在打仗,很危险,你不要去。”

    容绪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端倪,他抓住这一点蛛丝马迹,循循善诱道:“北小王怎么知道的?”

    伊若道:“我听左大都尉说的。”

    容绪心中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拿起马奶酒轻啜了口,笑道:“左大都尉怎么看?”

    “他劝大单于出兵,大单于拒绝了,但是他问起你们的皇帝在哪里。”

    容绪手中的杯盏微微一颤,但表面上依旧优雅淡定,他笑道:“陛下当然在宫里了。”

    他微微一笑:“北小王想见吗?”

    ***

    “容绪这个人表面上看温文尔雅,实际老谋深算。”乌提若道,“现在我们就要对雍朝进行军事行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让他回去。”

    朝戈道:“容绪先生是互市通商的主理大臣,我们扣留他,等于是背盟。”

    “谁说我们扣留他了,我们是保护他。”

    “什么?”

    “明天我让部下率一小部分士兵内讧,造成骚乱的假象,大单于就可以保护使团安全为由,派兵将他们围起来!”

    阿迦罗皱眉,“容我再想想。”

    “大单于,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啊!”

    就在这时,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事?”阿迦罗喝道,

    就见一名鹰卫慌里慌张地进帐,阿迦罗立即认出了他是伊若身边的人,顿时神色一变:“什么事,说!”

    那鹰卫不敢抬头,颤声道:“北小王不见了!”

    “什么?”阿迦罗勃然道。

    乌提若抢道:“他不是跟容绪在一起吗?”

    那鹰卫瑟缩道:“那中原来的先生也不见了!”

    “什么?给我搜!”

    一时间,草原上火光闪动,人沸马嘶,一片混乱。

    片刻后,巡逻的游骑急报,“报——大单于,北小王星夜往沧州方向奔去,属下等拦截不住!”

    ***

    “快!再快一点!”容绪紧张地催促道。

    马车在草原上奔驰。后面紧跟着数十骑护卫。

    好在此番魏瑄将自己的驭手派给了容绪,马车也足够牢固,这一路颠簸下来竟然还没散架。

    天已经蒙蒙亮了,一轮残月挂在城头。

    就在他们远远地看到沧州城的轮廓时,身后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

    “容绪先生留步!”

    草原上火把闪烁,映出刺目的刀光。

    “快!快进城去!”容绪敦促道。

    沧州城的城门大开,城里的士兵早有准备,接应马车驰上了吊桥,卷起烟尘滚滚。

    等到阿迦罗率军冲到城前时,吊桥正缓缓升起。

    容绪从马车上下来,扶着车辕就是一通狂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他从来没有坐着这么颠簸的马车夺路狂奔过。

    为了完成皇帝交代的使命,他这一次也是豁出去了。

    城门前,阿迦罗高举弯刀,大声道:“容绪先生出使我北狄,为何非但不告而别,还挟持了北小王,是为何故?”

    “若今天不把伊若交还本单于,本单于这就攻下城池,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呜呜呜嗷嗷嗷~”北狄士兵们挥舞着兵器狼嚎响应。

    沧州城头,魏燮紧张地按剑伫立,数百名弓.弩手箭上弦,弓拉满。

    就在这时,容绪缓了过来,他扶着墙上了城头,分开执戟持戈的士兵,迎风向城下道:“大单于,此番不辞而别是外臣的疏忽,只因北小王仰慕我大雍都城之繁华锦绣,欲随我同归……”

    “一派胡言!”阿迦罗大怒:“既为同盟,却劫持我的兄弟,这就是你家天子的诚意?”

    容绪道:“大单于问得好,外臣也想问大单于,一边和我互市通商,一边厉兵秣马要助山夷攻我,这就是大单于的诚意?”

    阿迦罗脸色顿沉:“你们若不放了伊若,信不信我立即拿下沧州?”

    容绪不紧不慢道:“大单于还记得否,我朝陛下曾向大单于提及过质子之事。”

    阿迦罗:“你要作甚?”

    “十年之内,大单于若遵守盟约,既不犯我境,也不助我敌,则北小王必安然无恙,否则……”

    “否则如何?”阿迦罗怒目斜扬。

    “陛下可是对自己的兄长都下得去手的。又何况是北小王呢?”

    阿迦罗牙齿咯咯一碰:“你们敢!”

    容绪慷慨道:“敢与不敢,在大单于一念之间。若大单于现在攻城,我军将士必誓死抗敌,不惜玉石俱焚!”

    阿迦罗攥紧马鞭,盯着城头的目光简直要滴出血来。

    伊若是栾琪唯一的弟弟,是他的兄弟。王图霸业也不能和兄弟相比。

    他狠狠地一挫后槽牙,“撤!”

    初升的朝阳下,几千北狄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望着滚滚烟尘越来越远,容绪近乎虚脱地靠在墙上。刚才太惊险了。

    经历前番风长离攻打沧州后,沧州城只有两千守军,如果阿迦罗真的率军全力攻打,以沧州城此时的兵力,城破是迟早的事。

    魏燮道:“先生辛苦了。”

    容绪掏出丝帕吸了吸额头上的冷汗,“魏将军,麻烦你备车马,我要去一趟江州。”

    第522章 泄密

    北境辽州

    阴沉的天空下,战马奔腾,钢刀挥舞,沉重的铁骑挟裹着无可阻挡的冲势从山坡上席卷而下。

    望楼上,青霜神情冷峻地注视着营寨前,如潮水一般冲来的山夷人,高举的右臂狠狠挥落。

    “放箭!”

    嗖嗖嗖——密集如蝗的羽箭凌空泼洒下来,冰冷地攒射在铁骑的皮甲上,一片人仰马翻。

    山夷人赶紧从马背上取下一面小圆盾,把身体尽量蜷缩于圆盾之后,借着战马的阻挡,转瞬间已冲到了雍军营寨前。

    “列拒马阵!”青霜高声道。

    突进的战马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锋利的拒马。

    噗的一声,随着一声战马的悲鸣,马背上的骑兵被凌空甩了出去,尚未落地就被从盾牌后攒射出冰冷的长矛洞穿了身体。

    “跃过去!”

    跟在后面的铁骑随即拉高马头,战马腾起四蹄,凌空越过拒马的尖刺。

    “长矛兵准备!”青霜一声令下,最前排的羽林立即将手中的木盾往地上重重一顿,顷刻间形成一道厚重的盾墙。盾墙之后一支支锋利地长矛汇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森林。

    山夷骑兵刚越过拒马阵就狠狠撞上了锋利如林的长矛。

    “咴律律”战马的凄惨的嘶鸣声中,鲜血激溅,人仰马翻。

    “可恨!”山夷后阵,萨尼古里狠狠一刀砍在树干上,咬牙切齿地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季思楚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用兵神出鬼没,连这种短兵相接的阵地战也无懈可击!

    这半个月来,萨尼古里经历了粮草被烧,被夜袭,被水淹,七万大军折腾地只剩下三万,这次他好不容易找到对方主力决战,可是今天都已经冲锋了十几次了,除了丢下几千具尸体外,竟寸步难进。

    部将蒲磊道:“首领,强攻不行,不如由属下率本部人马,出山阳关,绕到季思楚的营寨背后,两面夹击,必能攻破雍军。”

    萨尼古里闻言眼前一亮,当即道:“好,我再拨给你五千骑兵,绕到雍军营垒后,前后夹击!”

    ***

    大雍营寨

    青霜手指着地图道:“陛下,萨尼古里正面久攻不下,一定会设法出山阳关,绕道我军背后,两面夹击,不可不防。”

    魏瑄眼中掠过一丝冷色:“好得很,朕等的就是他来偷袭。”

    青霜一愣,“陛下已有谋划?”

    魏瑄凝视着地图道:“我们将计就计,佯装败退,把他引到丹霞山谷,再以火攻之。”

    此时正是六月夏初,丹霞山谷,谷深林密,正好设伏。

    大帐外,一名小黄门贴着帐幔窃听了片刻,便悄身隐于黑暗中了。

    片刻后,一只渡鸦趁着夜色拍翅而起。

    ***

    幽州,北宫梁府邸

    北宫梁正在用饭,就在这时北宫涟急匆匆进来,“父亲,辽州的消息!”

    北宫梁赶紧放下碗筷,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由脸色大变:“这个萨尼古里,当真是愚蠢!”

    “父亲,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北宫梁气地跌坐在椅子里,“萨尼古里一旦败亡,小皇帝若查他的往来信笺,就会知道是我们给他的消息!”

    “那兄长在京中为质,岂不是危险了?”

    “何止是你兄长,陛下歼灭了萨尼古里之后,班师途中很可能顺便把我们也收拾了!”

    北宫涟顿时脸色煞白:“那父亲,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逃到北狄去罢!”

    “北狄和我朝正在和谈,你想让他们拿我们父子的头颅来做和谈的筹码么。”北宫梁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你看看你,遇到点事就想跑!”

    “父亲,那我们怎么办?”北宫涟神色惊惶。

    “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宫梁面色阴沉,眼中凝起一抹狠色,“趁皇帝和萨尼古里大战之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北宫涟大骇:“父亲要弑君么?”

    北宫梁冷笑:“他化名季思楚,谁知道他是皇帝!”

    ***

    五天后,深夜,乌云遮蔽了月光。

    随着一支明亮的火箭划破了夜空,紧接着雍军营寨后响起悠长的号角声,杂乱的马蹄声,呐喊声充斥云霄。

    萨尼古里心中大喜,蒲磊已经得手了!

    他举起沉重的钢刀,狠狠往前一引,“杀!”

    “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数万山夷力士纷纷举起钢刀,眼中燃烧着炙热的杀机,如扑向猎物的饿狼般,露出了森森的獠牙。向着混乱的雍军大营席卷而去。

    雍军显然没有防备,在短暂的抵抗后,雍军被迫弃营西撤,一头钻进了丹霞山谷茂密的丛林里。

    “追!追上去!”杀红了眼的萨尼古里歇斯底里地大叫:“生擒季思楚!我要将他千刀万剐!哈哈哈!”

    一口气冲出十几里后,雍军的残兵隐入丛林,忽得不见了。

    萨尼古里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警觉性让他打量起这周围的地形。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只见两边山石陡峭,草木茂密,太适合埋伏了!

    “不妙,撤出去!” 他话音未落,头顶上数十支火箭横空而出,在黑暗中掠起炫目的轨迹。

    箭矢落处,轰然一声巨响,事先埋在山谷里浇透火油的枯草顿时被点燃,烈焰熊熊腾空跃起,顷刻间在山谷间形成了一堵燃烧的火墙,阻断了归路。

    “放箭!”山岗上,青霜一声令下。

    咻咻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响起。

    无数支支锋利的箭矢从两侧山岗上掠出,在空中交织成密集的箭雨,向着山谷内的山夷士兵攒落下来。一时间,山谷中火光冲天,人仰马翻。

    萨尼古里冷不防后肩中了一支羽箭,痛得他龇牙咧嘴,他忍着痛反手一刀砍断了箭杆,“冲!突围出去!”

    密集的箭雨中,余下的山夷骑兵不顾一切地向火势稍弱处的缺口夺路逃命。

    但迎接他们的锋利的长矛和拒马枪形成的森然死地!

    萨尼古里急勒住马缰,紧随其后的蒲磊却没有那么幸运,一时没有防备,冲了出去,顿时被锋利的长矛穿透了身躯,挑在半空。

    直到这时,这名坐拥几万部众的山夷首领萨尼古里,在烈火和箭雨的包围中,终于感到了穷途末路。

    “投降!我等投降!”萨尼古里大声道。

    在中原人的观念中杀降不祥。所以,只要投降就会被收编,萨尼古里依旧可以继续当他的山夷首领,再蛰伏几年,等到大雍内乱,或者北狄入侵的时候,他再从北境直下京城,一口咬住雍朝皇帝的咽喉。

    果然,魏瑄道:“准了。”

    “传令,让他们放下兵器,在山岗下列队。”

    一轮残月挂在树梢。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余下的一万多山夷士兵在雍军的监督下,放下了兵器,在山岗下列队站好。

    山崖上,乌云遮蔽了月光。

    山风呼啸,黑暗中数千弓.箭手整齐地跨步上前,长弓张满,无数支森冷的箭镞指向山岗下。

    青霜猛然反应过来,“陛下,杀降不祥啊!”

    他话音未落,魏瑄高举的右臂已重重挥落。

    咻咻咻——

    密集如蝗的羽箭像暴雨般劈头浇下。

    “哇呀!我们上当了!”谷中传来山夷士兵的惨叫

    “天杀的雍朝人,他们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眼看着山夷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般一茬一茬地倒下,萨尼古里的眼睛里几乎喷血。

    他挥舞着钢刀拼命格开飞掠的箭矢,歇斯底里地嚎叫:“季思楚,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血色黎明。

    也就在谷中一片沸反盈天时,一支鬼魅般的军队悄悄出现在东方初现的黎明里。

    第523章 和谈

    夜色如墨。

    谷中惨叫声、怒骂声、箭矢的破风声响成一片,宛如地狱。

    但是一万多山夷士兵,就是屠杀也颇为耗费时间。

    青霜转过身,不忍去看,也就在他扭头的瞬间,他眉心猛地一跳,像是从黑暗的旷野上发现了什么。

    只见前方无尽的黑暗里骤然出现了一片冰冷的寒光,那是一支鬼魅般的骑兵。

    他们穿着青金色的铠甲,那点点森冷的寒光正是火把照在青粼粼的铠甲上的反光!

    正是北宫梁的幽州军!

    青霜愕然:“莫非北宫梁反了?!”

    魏瑄眉宇深蹙。

    难怪萨尼古里会忽然叛乱,幕后必然有人撺掇。

    只见海潮般幽州军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青霜急道:“陛下请先行撤退,我来断后拖住他们!”

    “不。”魏瑄的目光幽冷地看向谷底。

    谷中,萨尼古里还在做垂死挣扎。

    这个时候撤军,不仅萨尼古里就能率部逃出升天,他们还会面临山夷人和幽州军合兵一处的危险。

    “你在此继续包围、处决山夷人,幽州军交给朕。”

    说完他跨上战马,仅率三千骑便迎击了上去!

    ***

    幽州军阵中,北宫梁神情一震,“什么?小皇帝亲自率军迎战老夫?”

    然后他抚掌大笑:“真是天助我也!传令全军压上,此战务必生擒魏瑄!”

    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两支铁骑狠狠地相撞,霎时间迸溅起璀璨的浪花,人体横飞,战马嘶鸣,冰冷的刀光刺破黑暗的天空,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大地。

    魏瑄一剑劈开一名幽州兵,手腕一翻,长剑回转,分挑三人。

    激战。

    一名羽林背后插着两支羽箭,犹力战不息,通红的眼眸中杀机四溢,与之对敌的幽州军士心胆俱裂,被一刀斩下头颅。

    一名幽州军士剑法纯熟,一剑刺入一名羽林的腹部,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那名羽林眼睛霎地通红,竟双手死死握住剑刃往回一带,长剑顿时透体而出,那名幽州军士也被带到了他面前,羽林的眸子里溢出潮水般的杀机,猛地探出铁钳般的双手掐住了幽州军的咽喉。

    ……

    羽林军的顽强出乎了北宫梁的预料。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幽州军横尸疆场,北宫梁眼皮发跳,大声道:“斩获一名敌首者赏十金,斩获一名敌将赏百金,斩获魏瑄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激战中的幽州军顿时精神一振,眸子里纷纷流露出贪婪的神情,就像看着羊群的饿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冷的獠牙。

    在幽州军前赴后继的轮番强攻下,羽林军的阵脚终于开始动摇。

    处决完山夷人的青霜率军回援,却发现魏瑄所部已经被幽州军围得像铁桶一般。

    包围圈中,魏瑄已经杀至浑身浴血,他一剑回扫,将一名幽州骑将从肩膀斜劈至肋下,猩红的切口里赫然露出一颗搏动心脏,滚烫的热血喷溅而出,霎时迷乱了他的视线,就在这时,身后两支长矛从左右两侧如毒蛇般窜出,锋利的矛尖破开血肉。

    魏瑄脸色一寒,反手一剑砍断矛杆,随即指尖一弹,长剑疾射出去,在那名长矛兵脖颈上划过,一蓬鲜血溅起,人头抛飞,同时他凌空跃起,于空中抄住长剑,轻巧一个转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又闪电般击杀一人。鲜血激溅。

    魏瑄连杀三人,苍白的脸上溅着殷红的血滴,森寒的目光掠过沙场,幽沉的瞳孔里深蕴着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

    幽州军竟不敢轻易上前。

    北宫梁知道此刻已是殊死搏斗,他大声道:“重甲兵推进,弓.箭手准备!”

    随即八百名手持大盾的重甲武卒缓缓推进,将手中沉重的大盾狠狠顿在地上,连接成一堵堵坚实的盾墙,将魏瑄所部包围在中央。

    紧接着千名弓.箭手从盾牌的缝隙间挽弓搭箭,无数森冷的箭镞指向了皇帝。

    北宫涟被这阵仗惊得脸色煞白,哆嗦着道:“父亲,真的要弑君吗?”

    盾墙中央,魏瑄抬眸,黑沉沉的眼中燃起两点幽冷的寒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边隐隐传来了滚滚闷雷声。

    北宫梁霍然回首,瞳孔猛地紧缩。

    只见远处苍茫的山野间隐约扬起了一股烟尘。

    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无数沉重的马蹄叩击着地面,溅起碎草泥尘飞溅。战马响鼻声、铁蹄轰鸣声、和低沉的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山野。

    喷薄的朝阳照耀着萧暥一身肃杀的玄甲,清晨的山风荡起他背后披风猎猎飞扬,翻卷起暗红的里衬,在朝辉下凄艳如血。

    彦昭!?魏瑄心中巨震。

    “是萧暥!”“锐士营!”幽州军阵中顿时骚动起来,相视骇然。

    “稳住,稳住阵型!”北宫梁歇斯底里地大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萧暥麾下的数千精骑狂飙突进,转瞬之间,已如一柄锋利的尖刀剖开了密密麻麻的幽州军阵。

    ……

    此战,幽州军大败,北宫梁负隅顽抗,死于乱军,北宫涟被擒。

    战后,大帐中。军医端着铜盆和染血的棉布匆匆出帐。

    魏瑄袒着上衣,烛火照着他宽阔的肩背,肌肤泛着淡淡的蜜色。

    萧暥蹙眉看着他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痕,如今又添一道。

    他边替他绑扎绷带边道:“陛下亲冒矢石,非社稷之幸。”

    “是朕鲁莽了。”魏瑄垂着眼帘,拉拽上衣衫时悄悄握了下他的手,转而问:“彦昭怎么会忽然北上的?”

    “容绪先生来报的信,说陛下身边可能有奸细。此战或有危险。”

    “嗯?容绪,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然后萧暥就把北狄的事情说了一遍。

    魏瑄听完笑道:“朕只让他带个人回来,没想到他预见到了朕的身边伏有奸细。”

    然后他一敛笑意,沉思道:“余先生在宫中服侍多年,儿孙颇多。”

    “来人,传令将朕身边的内侍宦官一律处斩。”

    萧暥赶紧道:“陛下且慢,宫中内侍宦官多达数百人,大部分都是无辜之人,只要处置与余先生有涉之人即可。”

    魏瑄失笑:“将军戎马半生,沙场上动辄尸山血海,怎么却连处置几个寺人都于心不忍?”

    萧暥:“正是看多了血雨腥风,才更不忍杀戮无辜。”

    魏瑄闻言轻叹了口气,眼神又变得温缓起来:“就如彦昭所愿罢。”

    说话间他已穿好了衣衫,站起身来,问道:“北小王伊若现在哪里?”

    “容绪先生已经送他去大梁了。”萧暥道。

    魏瑄点点头,“让容绪先生好生接待北小王,等朕回去。”

    “陛下此举还有更深远的用意吧?”萧暥忍不住问。

    “知我者还属彦昭啊。”魏瑄意味深长道,“北小王伊若才十二岁,之后的十年,他一直生活、居住在大梁,朕会视他如弟,亲自为他选择老师,教授儒学、道学等我大雍百家之学说。”

    萧暥明白了,十年后,北小王伊若就二十二岁了,届时放他回草原,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的都是中原的文化传统,他就是一个中原人了。如果他成为阿迦罗的继承人,那么边境才算真正的和平。

    他道:“但是互市通商刚开始,就发生这样的事,阿迦罗那边还需斡旋。”

    魏瑄点头:“朕会派人……”

    “我去罢。”

    “不行!”魏瑄断然道,“阿迦罗对你图谋不轨由来已久,你去,朕不放心。”

    “阿季,我不仅是去和阿迦罗和谈的,我还想去海溟城,看看西陵……”他静静道,宫灯的明光倒映在他眼底,在瞳孔深处晕出一片温沉寂静来。

    倏忽之间,海溟城的大战就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尘归尘,土归土。

    ——澞口兮口湍口√P

    但有些人却好像还在,从来不曾离去。

    仿佛就会在哪一天,落花满地,细柳拂槛时回来。

    ***

    八月的格尔沁草原骄阳似火,一片绿油油的草场连绵起伏。

    阿迦罗走进大帐的时候,萧暥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凳上,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不像是来和谈的,倒像是来找茬的。

    阿迦罗被他的目光灼到了,心头就像燃起一把野火,但此刻只能强压下去,沉住气在萧暥对面坐下。

    “既然已立盟约,为何还勾结山夷,图谋我辽州?”萧暥劈头就问。

    阿迦罗被问得一愣。

    萧暥又道:“不仅图谋我辽州,还想掳掠我国皇帝,这就是贵邦和平的诚意吗?”

    “狼是不需要和平的,只有羊才需要。”阿迦罗针锋相对道,“我答应十年不狩猎,都是因为你,你却替那个小皇帝来兴师问罪?”

    说着他猛地站起来,逼近萧暥:“那小皇帝对你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吗?”

    一柄鹿皮短刃抵在了阿迦罗胸前,刀没有出鞘,但生生把阿迦罗推开了几寸。

    “我和陛下如君臣兄弟,陛下的心思,也不劳大单于挂念。”

    “兄弟?哼”阿迦罗冷笑:“谁家的弟弟午夜梦回想着爬他兄长的床?”

    “阿迦罗,你放肆!”

    “萧暥,你天真!”阿迦罗道:“他现在把自己伪装成温顺的绵羊,你就忘了他曾是一条狼了!他早晚会吞吃了你!所以我要把他掳到草原来,你们可以另立一个皇帝!”

    “阿迦罗,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等来的将是我大雍的铁蹄!”

    “萧暥,你真的要为了他和我开战?”阿迦罗被他眼中咄咄逼人的光芒灼痛了。他最爱他的野性和彪悍,可是他现在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我说过,中原是我的故乡,你敢染指中原土地,掳掠中原的皇帝,我们就只有兵戎相见!”

    阿迦罗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道:“萧暥,你说我染指中原土地,可分明是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家园,你说我掳掠你们的皇帝,背盟弃约,但分明是你们掳走了我的兄弟。”

    萧暥一噎,好像……是这么回事?

    掳走伊若这件事是他理亏。

    “伊若还好吗?”阿迦罗沙哑道。

    萧暥道:“他很好,只要你们信守承诺,他必安然无恙,十年后,我们就送他回草原。”

    提到伊若,阿迦罗的目光柔缓下来:“他还是个孩子,孤身在异国,替我照顾好他。”

    萧暥点了点头:“这你放心。”

    阿迦罗看着萧暥,凝眉道:“萧暥,我们之间就只能有利益,不能有感情了吗?”

    萧暥道:“阿迦罗,如果你是鞮奴,我们可以一起打猎,一起喝酒。”

    阿迦罗蓦然一怔,思绪仿佛又飘回到将军府的那段日子。那短暂的和睦与美好,让他毕生难忘。

    就听萧暥道:“阿迦罗,你有酒吗?”

    阿迦罗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来人,上马奶酒!”

    之后的几天,萧暥与阿迦罗在草原上喝酒打猎,直到九月初,互市正式开放,他向阿迦罗辞行,前往海溟城。

    阿迦罗道:“今年三月火山爆发,那里已经被火山灰掩埋了。”

    萧暥微微出神。

    “怎么了?”阿迦罗见他神色有异,

    “无事。”萧暥深吸一口气。

    阿迦罗见他恍然若失,“你非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阿迦罗,不必了,那里,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第524章 山河孤守

    九月的海溟城,秋风萧瑟,飞灰似雪。

    他独自走在茫茫灰烬里,秋日的阳光干燥而温暖,就像回忆默默地燃烧。

    他们曾经约好,等到海内无事,天下清平,就铸剑为犁,放马南山。从此阡陌黄昏,归老田园。

    可他终究没有等来和他放马南山之日,归老田园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场乱世过后,梦烬成灰。

    萧暥在石阶前坐下,他带来了酒。但魏西陵不喝酒。他就不勉强了。独自倚柱喝着。

    酒入愁怀,在肺腑里烧出了思念的毒。蓦然回首时,风中已有一缕白发飘零。

    前世,他给魏西陵留下了十几个字,成了他三十年孤守山河的寄托。

    而今生,换了他,来独守他离去的岁月。

    “西陵,你放心,陛下很好,家国平安。”

    “山夷的叛乱已经平定,北狄也签订了盟约,通商互市……”他边喝酒,边说着最近发生的事件。

    夕阳西下,朦胧的目光中,他仿佛又见他执剑跨马,深深地回望过来。

    ***

    十月京郊,满山红叶间停着一部六驾马车。

    长亭外,薄暮冥冥。

    魏瑄站在一地斜阳里,曾贤抱着披风站在他身后,道:“陛下,天色已晚,暮气寒重,还是先回宫罢。”

    魏瑄道:“彦昭初七抵达凉州,算脚程,今日应该到大梁了。”

    曾贤道:“兴许是回江州了呢?”

    魏瑄心中霎得一空。是啊,也许萧暥是回江州了,下次见面又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曾贤见他的眸色瞬息黯淡下来,赶紧道:“老奴瞎说的,老奴就是心疼陛下,前阵子刚着了风寒,还没好利索,现在又在这郊外挨冻。”

    魏瑄苦笑了一下:“曾贤,你说的对,他许是回江州了。”

    他深深吸了口秋暮的凉气,“大梁对他来说,或许就像牢笼……”

    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陛下你别那么说,嗨,都是老奴这张嘴”

    “曾贤,回宫罢。”魏瑄最后望了眼空荡荡的古道,寂寂道。

    曾贤赶紧上前,提灯引路走向马车。

    就在他要蹬车之际,古道上忽然传来了清冷的马蹄声。

    “陛下,你看!”曾贤惊喜道。

    魏瑄蓦然回首,循声望去,就见远处的古道上卷起一股尘土,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飞驰而来。

    云越一边驾马一边抱怨道:“主公,我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萧暥打趣道:“怎么?在草原上还没待够,莫不是看上北狄的姑娘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云越赌气道。

    萧暥正在策马飞奔,便随口问,“哦,哪家的姑娘?”

    “他是我此刻,也是我一生跟随的人!”

    骑术一流,马背上从来岿然不动的身影微微晃了晃。

    萧暥老脸顿时一红,趁着云越没看见,赶紧一夹马腹,窜出半个马身,竟是落荒而逃。

    云越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公这么狼狈,不由偷偷抿了下嘴角,策马跟上。

    最后一缕斜阳消失在天际,马车前挂起了宫灯。照着四周一片幽幽红叶。

    萧暥勒住战马,“陛下?”

    他立即跳下马背:“臣怎敢让陛下亲迎。”

    “彦昭,朕政事繁缛,来郊外散散心,听说你要回来了,就在这里……咳咳”一阵低咳打断了他的话。

    “阿季,怎么了?”萧暥关切道。

    “无事,偶染风寒,已经好了。”说罢,曾贤赶紧上前,为他搭上貂皮披风。

    萧暥记得以前他修玄火真气,体温总是比普通人高一些,腊月里都一袭单衣,是从来不怕冷的。

    入城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马车沿着街市驶过,放眼看去,街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铺子前琳琅满目,在魏瑄治下,大梁城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宫宴依旧丰盛。萧暥一边吃,一边向皇帝汇报了此次西行的经历。

    魏瑄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要把他这段时间内点滴锱铢的变化都记在心里。

    用完晚膳,魏瑄道,“彦昭,你这次回来,朕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说罢便牵着他的手来到侧殿。只见灯烛照耀下,漆绘兰锜上搁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青霜!”萧暥惊诧道。

    这正是当初在无量殿大战中碎成无数段的青霜剑!

    “朕花了些时间修复此剑,彦昭,试试称不称手?”

    萧暥当即举剑迎风挥舞,剑气如虹。

    他心头一热,“谢陛下!”

    ***

    “主公,别小皇帝一柄剑就把你收买了。”出宫后,云越撇着嘴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州?”

    江州……萧暥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以前想回江州,魂牵梦绕。

    可是如今,西陵走了,太奶奶也不在了。只剩下偌大的公侯府,空空荡荡的。一花一木、一点一滴都似那人的旧影。

    每当前厅传来脚步声,他总是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魏西陵回来了。

    蓦然回首间,却只有风静静地穿堂而过。

    终是梦断人遥。

    “主公?”

    萧暥回过神来,道,“小云,你家就在京城,让你上班路程近点不好吗?”

    “什么上班?”云越一愣,“是当值的意思吗?”

    就见他歪着头像只小狗般一脸懵逼地看着他,萧暥终于笑起来,当先进了府。

    徐翁迎上前来,接过马鞭,道:“主公,大司马来了。”

    “大哥?”萧暥心中微微一震,疾步向客堂走去

    从去年秋远征到今年,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大哥了!

    一进门,秦羽几步上前就是一个熊抱。两人各叙了离别之情后,秦羽痛彻道:“魏将军的事我知道了,折了我九州之利剑啊!”

    萧暥沉声道:“沙场百战,归梦家山,西陵没有遗憾。”

    “阿暥,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悲伤。”秦羽关切道。

    “大哥放心,我的病已无碍,倒是陛下,这次回来,见他气色更苍白了些。”

    秦羽:“自从亲征北境受了寒,回来陛下就病了一场,但陛下的性格你也知道,非但没有歇着,还秋风扫落叶地处理了北宫家的诸侯。”

    萧暥眉心一跳:“陛下怎么处置的?”

    “北宫达、北宫靖、北宫祁等北宫氏五侯全部腰斩于市,其子弟亲眷部从牵连被杀者多达三百余人,快刀入鞘,利落着呢。”

    萧暥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不由想起了玄清子说过,这个时代邪神和天神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魏瑄既是光明与守护的天神,同时也是黑暗与惩罚西的邪神。

    他体现出哪一面,就要看如何引导了。

    秦羽也道:“陛下虽是明君,但杀伐过重。”

    “我会劝劝陛下的。”萧暥道。

    秦羽点头:“不说这些了,彦昭,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萧暥看着他殷切的眼神,知道他担心才见面,又要分别,便道:“怎么也要等到秋末罢。”

    “那好!”秦羽陡然松了口气,兴致勃勃道:“还有十天就是秋狩了,各路诸侯齐聚鹿鸣山,热闹着呢,以你的箭术,肯定又是魁首!”

    “大哥,秋狩我就不去了。”萧暥默然道。

    秦羽一诧:“为何?”

    “我不喜热闹。”

    ***

    十天后,鹿鸣山

    秋日的阳光照着莽莽苍苍的山间,层林尽染。

    山道上旌旗飞扬,马蹄滚滚,各路诸侯纷纷开赴鹿鸣山。

    傍晚,大帐中烛火幽幽。

    青霜一掀帐帘,躬身进入,禀报道:“陛下,各路诸侯除了江州牧魏曦,凉州牧曹璋外,都已到鹿鸣山。”

    “很好。”魏瑄挽弓搭箭,

    “江州牧魏曦,凉州牧曹璋都手握重兵,陛下为何独独不诏他们来?”青霜不解道。

    “江州是彦昭故乡,曹璋是彦昭旧部,朕不会动他们,但是余下的诸侯……”他微微偏头,眯起眼睛瞄准靶心,眸中精光暗敛,“就没必要留着了!”

    这些诸侯拥兵自重,各占一方,萧暥多年来南征北战,终于将北宫达、曹满、朱优、禄铮等几大诸侯平定,余下的诸侯如张鹞等人虽然实力上不如前者,也表面上归顺了朝廷,但内心依旧不服,一旦朝廷有什么变故,他们随时蠢蠢欲动。北宫梁就是先例。

    所以魏瑄打算趁此次秋狩,将诸侯们都召集到鹿鸣山,削其兵权封地,将其软禁大梁。

    “他们既然来了,就不用回去了!”

    魏瑄说罢,一箭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

    大梁城下着雨。街道上静悄悄的,湮没了人声。

    入夜时分,一队快马踏破雨幕,进了城,直奔将军府。

    “元熙?”萧暥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更衣,便将魏曦迎至内室。

    “元熙,你怎么来大梁了?”

    魏曦一见面就急迫道:“阿暥,诸侯密谋趁此番鹿鸣山秋狩,联兵逼宫,废了陛下,改立我为新君。我日前收到张鹞邀我北上的密函,就立即赶来了。”

    萧暥一惊,来不及多想,道:“元熙,你日夜兼程辛苦了,先在府中休息,我这就去鹿鸣山!”

    第525章 诸侯联军

    深夜,张鹞大营

    张鹞和他的三个儿子正在营中谋事。

    长子张岚不解道:“此番逼宫事成,父亲占最大功劳,为何便宜那魏曦小儿?”

    “这你就不懂了,若把皇帝拉下马后,老夫自己称帝,恐怕天下诸侯都要不服,而魏曦文弱,便于控制,同时他又是魏西陵的堂弟,有个好名声,可以服众。老夫届时可监国辅政,可当个无冕之王,又有何不好?”

    次子张猛赶紧道:“还是父亲想得周到。”

    张鹞目露阴鸷之色:“若不是魏瑄咄咄逼人,老夫又何必兵行险着!”

    “诸侯们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张岚道:“列侯们都准备好了,明日两千诸侯郡兵皆听候父亲调遣。”

    “好!他们总算也硬气一回了!”张鹞击掌道,“明日开狩大典,诸侯同时发难,兵逼夺宫!”

    ***

    清早,山间薄雾蒙蒙。一只山鹰穿过云层,发出一声高亢的鹰唳。

    大帐前旌旗飞扬,十八路诸侯各就其位,身后肃然站着子弟部将,皆身着猎装,手按剑柄,杀机暗藏。

    “陛下驾到——”随着一声唱喏,诸侯们起身迎驾,谦恭的身姿下,各怀心思的目光从眼皮下暗暗翻起,咄咄地盯着年轻的皇帝。

    魏瑄泰然自若地在御座前坐下,对周遭的杀机熟视无睹。

    君臣见礼后,大行令廖原宣读了此番秋狩的各项规则。

    魏瑄问:“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张鹞率先道:“陛下,狩猎场上,每人不能带超过一百名披甲士,太少了罢?”

    他环顾四周:“诸侯们可都带了本州的精锐,少说也有三五百人,要猎场上一决高下。人少了,不带劲!”

    云渊道:“张将军,我朝自太.祖时期就有规定,秋狩诸侯不得带超过两百名士卒,在座诸位又有谁遵守了?”

    冀侯钟鑫道:“云中书,上次秋狩,北宫达率众两千余人浩浩荡荡参加,当时先帝也没见说什么,怎么这会儿我等带三五百人就成违制了?”

    云渊道:“三年前尚是乱世,天下刀兵四起,沿途也不太平,诸侯们多带兵马以防乱贼流寇,陛下也能体恤,如今,天下太平,就不必带那么多兵马了,所谓时移世易矣。”

    “云中书说得好。”魏瑄道,“时移世易,有些规矩是要改一改了。以适应新的形势。”

    张鹞眼皮一跳。就听魏瑄道:“朕以为诸位列侯多年来驻守封地,多有苦劳,如今天下平靖,久不需要诸侯再屯兵驻守了,朕以为,秋狩之后,列侯们可迁到京都,以享太平。”

    张鹞粗声道:“陛下,老夫在穷乡僻壤待惯了,怕是进了京城繁华之地,水土不服!”

    魏瑄冷笑道:“朕会教你服。”

    淮侯刘博高声道:“祖上留下的封地,不守到老死,是为不孝!”

    魏瑄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当以忠君为先。”

    “陛下是想要兔死狗烹了么?”张鹞目光一横

    魏瑄从容笑道:“想当朕的鹰犬,张将军怕还不够格。”

    张鹞脸上掠过一抹狠色:“陛下,你可不要后悔。”

    随即他举起酒杯,狠狠摔落在地。

    大帐后立即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绵绵不息的金属碰撞声中,无数披甲执锐的郡国兵从四面八方杀出,矛刃森森,反射出冰冷的天光。

    与此同时,羽林军也从两翼包抄上来,将皇帝与诸大臣护在中央,嗡嗡的弓弦绷紧声中,一张张长弓拉成了满月。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闻正喝道,“张鹞,你要造反吗?”

    “是君逼臣反,我等也是不得已!”随即他爆喝一声,“还等什么?冲!”

    他话音刚落,营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朝阳下,烟尘翻滚中惊见一支三十人的骑兵从南方的树林利狂飙而来。

    “大将军到——”随着宦官尖利的嗓音。沉重的蹄声敲击在每个人心头。

    萧暥只带了三十骑,清一色的锐士营玄甲,风驰电掣般纵马而过,密密麻麻的诸侯士兵竟似波分浪裂般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是沙场百战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劲旅,不是他们这些郡国兵能抵挡得住的。

    随着凌霄昂首一声嘶鸣,萧暥跃下马背,他身上还带着长夜凛然的寒意,疾步如风走过诸侯军阵,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张鹞脸色却已是煞白,萧暥,他不是不参加秋狩吗?他怎么来了!?

    其余诸侯也相视骇然,都按兵不敢妄动。

    哪怕萧暥只带了三十人,也有种率领千军万马的气势。

    魏瑄迎上前道:“彦昭,你怎么来了?”

    萧暥道:“臣是来献策的。”

    献策?

    在场的人又是一愣,不由低声交头接耳。现在已经是剑拔弩张,还有何策可解?

    萧暥刀一样的目光掠过整个校场,山间劲烈的风荡起他身后猩红的披风,露出一袭冰冷玄甲。

    所有人的眼睛仿佛都被刺到了,场内的嗡嗡低语声顿时凝固,甚至没有人敢直视他冷冽的双眼。

    只听他清亮的声音在场上回响,“我有一策,可解今日之困。既保留诸侯封地,也能让陛下安心。”

    刘博不信道:“不褫夺我等的封地?有这样的好事?”

    马上就有人响应道:“只要陛下保留我们的封地,我等立即退兵!”

    萧暥道:“陛下不仅不褫夺诸位的封地,还要下令推恩分封。”

    “推恩?”魏瑄细细品啧着这两个字,向来明睿的目光也露出了一丝疑惑。

    “正是,推恩。”萧暥道,“诸侯的封地不仅永不褫夺,而且从只由其长子继承,改为其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这样陛下的恩泽可惠及所有诸侯子弟。”

    这话一出,诸侯们大松了一口气,而那些诸侯子弟们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陛下以为如何?”萧暥问。

    魏瑄已经全然明白过来了,欣然道:“甚善。”

    “传朕旨意,即日起颁布推恩令,诸侯世家可永享封地,惠及子孙。至于今日之事,朕赦诸侯无罪。”

    “陛下英明。”已有按捺不住的诸侯山呼道。众多诸侯子弟更是感念皇恩,几乎涕零。

    诸侯联军顿时瓦解,一场兵祸消弭于无形。

    秋狩如期举行。

    大帐内,魏瑄挽袖给萧暥夹菜,“没想到彦昭要来,未尝准备,彦昭将就着吃点。”

    萧暥一看,这叫没准备?挂炉山鸡、生烤狍肉、秘制鹿脯,还有一坛紫金醇。

    他奔波了一夜,正是又累又饿,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饭后便靠在胡椅里睡着了。

    魏瑄起身轻轻将他抱到榻上时,发现他鬓角竟生出了一丝白发。

    魏瑄的视线被灼痛了,心生忧惧,想俯下身悄悄替他摘去。

    刚伸出的手却被握住了,萧暥睡梦中喃喃道:“西陵……”

    魏瑄的手微微一震,目光深凝。

    接着又听他含糊道:“说说话。”

    好安静,好孤独啊。

    “说什么?”魏瑄问。

    榻上的人又不做声了,两锋隽秀的眉微微蹙起。

    魏瑄想了想,遂在榻前坐下,轻拢住了他的肩,悠悠说起当年在洛云山的岁月。点滴锱铢,娓娓道来,皆是思念。

    直到榻上的人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替他悄悄拽好毛毯。然后无声地出了大帐。

    ***

    张鹞营帐。

    张鹞烦躁地在大帐内走来走去。

    张岚道:“父亲,皇帝既然不夺我们封地,你还焦虑什么?”

    “你不懂,这推恩令是一把软刀子,渑州一共才五城之地,你有三个兄弟,这就分成了三份,依照这推恩令,你们兄弟再往下推封,将来你们的子嗣每人所占据的封地不过几个县,一个郡守就能把你们拿下!这是要将诸侯层层瓦解啊!”

    张岚脸色大变:“这……父亲,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推恩令狠就狠在,它使得本来没有机会继承土地的诸侯子弟们都有了继承权,这些人欢欣鼓舞,哪里还会联合起来对抗皇帝。至于钟鑫之辈,本来就胆小怕事,见魏瑄不褫夺他的封地,巴不得夹着尾巴这就逃回冀州去。”

    “父亲,那就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罢!”张岚眼中掠过一丝狠色。

    张鹞脸色一变:“你要做甚?莫非你要刺杀皇帝?”

    “我们收买的八十名东瀛刀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现在皇帝小儿以为安抚了各路诸侯,正是放松之际,我们正好杀他个出其不意。”

    “不可。”张鹞谨慎道:“萧暥在此,如何动手。”

    张岚道:“萧暥只带了三十人来,而且他还能十二时辰片刻不离地陪在皇帝身边吗?”

    张鹞面色阴沉。

    ***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萧暥醒来时,正是黄昏时分。

    “陛下呢?”他问。

    曾贤道:“陛下要自个儿去山间走走,让老奴留下照顾将军。”

    萧暥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第526章 华发

    鹿鸣山绵延数十里,秋日山间一片莽莽苍苍。

    魏瑄走在火红的秋叶和雪白的芦苇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年少,只一心一意地想对那人好。

    少年心性,就如碧空万里,朗朗秋日。却经不起这乱世的雨打风吹,这心魔执念的轮番摧折。日月挫磨,蓦然回首,已错了太多。

    前世今生的怅悔,三千世界的遗恨,到如今,只剩下萧瑟西风,立尽残阳。

    他独自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走着。就在这时,风吹过芦苇,哗哗倒伏一片。黯淡的夕阳下光影陆离。

    魏瑄注意到那芦苇摇动地有些怪异,并非随风而倒,而是整片微微地移开了。

    “既然来了,就不要藏头露尾!”他扬声道。

    话音刚落,土层炸开,数十条鬼魅般的影子从地下冒了出来。

    魏瑄微微一诧,竟是东瀛的土遁术!

    只听嗖嗖嗖的破风声连续响起,如雨点般的毒镖疾射而来。

    魏瑄于电光石火间卸下大氅,一卷一兜一收,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泼天而来的毒镖全都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锋利的武士刀破开了空气,如疾风般向他劈斩而来!

    魏瑄腰间长剑锵然出鞘,当的一声清响,刀剑相格,火花飞溅。

    魏瑄一剑荡开一名武士,然后反手一剑,直挑另一名武士的咽喉,谁知那名武士的关节好像可以任意扭动,忽得向后一折,同时手一甩,一股白烟炸开。

    魏瑄感到眼睛一阵灼热的刺痛,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

    随即身后风声掠起,一柄武士刀刺破空气像毒蛇般蹿出,魏瑄微微偏了偏头,听着声音辨别方向,手腕一翻,长剑掠起一道锋利的弧度,将偷袭的东瀛人连刀带手臂齐齐切下!

    激战。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芦苇地里冒出的东瀛刀客越来越多,将魏瑄包围在中央。几十支手.弩指向了他。

    魏瑄抹了一把脸上的残血,扬声道,“张刺史,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藏了,出来见个面吧!”

    月光下,树林微动,一道瘦长的黑影从树丛中悠悠踱了出来。

    “陛下怎么知道是我?”张鹞皮笑肉不笑道。

    “钟鑫胆小,刘博鲁莽,只有你,比虞策更像毒蛇。”

    “多谢陛下夸奖,不过堂堂大雍天子在狩猎中,竟被一支鹿角给顶死了。怎不让人叹息。”他说着眸色一厉,“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犀利的寒芒伴随着刺耳的破风声呼啸而来,冰冷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张鹞身躯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就见自己的咽喉上插了一枝羽箭,箭尾的白翎正在风中微微震颤。

    “父亲!”张岚惊叫一声,倒退了几步。

    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叩击着大地,四周的东瀛刀客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战马雄壮的身躯横空出现,两只前蹄重重踏落,刺耳的骨骼爆裂声响起。

    几名东瀛刀客来不及躲避,被撞翻在地,紧接着,锋利的长剑劈下一道新月般的孤光,鲜血激溅而起。

    “阿季,手给我!”萧暥清越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魏瑄的心猛地一跳。握住萧暥的手,被一把拽上了马背。

    “咴律律”战马昂首发出一声嘶鸣,纵身一跃,就跳出了包围圈。

    飞驰的马背上,魏瑄紧抱着萧暥的腰,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此刻彼此剧烈的心跳。

    夜风带起萧暥耳后几缕长发,飘飘洒洒,他身上凛冽的金戈之气在黑暗中弥漫。

    耳畔风声如雷,身侧的密林中不断有鬼魅般的骑士杀出。

    萧暥骑术绝伦,一边在山间纵马疾驰如履平地。一边张弓搭箭,嗖嗖嗖——随着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不断有拦截的骑兵摔落马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耳畔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

    月光下,萧暥急勒住战马,只见眼前山石峭立,水浪滔天。

    竟是当年的断崖!

    这时,张岚的追兵也赶到了,近百横冲铁骑将他们团团围住。

    张岚颤着嗓子后退几步道:“他们只有两个人,怕什么!上!”

    萧暥横剑立马,霜刃一般的目光掠过众人。

    竟无一人敢上前。

    就在僵持之际,嗷呜——暗夜中一声凄厉的狼嗥打破了寂静。

    四周点点幽灵般的绿光浮现。

    “狼!是狼!”

    战马骚动起来。

    紧接着,无数条黑影从林间窜出,腥风扑面而来。锋利的獠牙撕开血肉。一时间惨叫声,搏斗声,此起彼伏。

    萧暥握紧了剑柄。

    这时,一只骨节清致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只听身后魏瑄静静道:“彦昭,不用担心,是朕让它们来的。”

    月光下,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暗魅幽诡,“这是朕在鹿鸣山的一支伏兵。”

    等到云越率军赶到,山崖前已是一片血肉狼藉,满目断肢残躯,近旁,几头饿狼还在啃噬着士兵流出的脏腑。这血腥的场面连久经沙场的云越也惊呆了。

    张岚吓得精神失常,竟抱住云越的腿嚎哭不已。

    此时已过半夜,山间地形复杂,萧暥下令原地扎营稍歇,等天亮再回大营。

    ***

    泉水滴进眼中,清润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感。魏瑄枕在萧暥膝头,空濛地睁着眼睛。

    此刻他看不见,但却从心底感到宁静和安心。

    “陛下今日太冒险了。”萧暥用山泉水给他清洗眼睛。

    “朕若不孤身外出,怎么引得出他们。”魏瑄仰着头,眯着眼睛静静道,“彦昭,朕不是乱来,这山里的生灵朕都能驭使。”

    萧暥想起来,他是神。

    “彦昭,你放心,朕有把握。”他轻声道,“不会像当年那么莽撞了。”

    风过林摇,火光映着他沉静的容颜,他闭起眼睛,仿佛沉浸在悠远的思绪中。

    “当年……也是在这里,将军带着我纵马穿越火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阻拦你,让你害怕的。”

    “我当时就想,我要成为将军这样的英雄,纵马沙场……”

    萧暥恍然意识到,原来他的一生都在追随自己的足迹。

    他喜好弄险,敢于搏命,善于骑射,他爱好喝酒,甚至喜欢穿黑色衣服,全都是在学他。他就是他的一个影子。

    直到有一天,他要离开他,于是他疯了。

    此刻,篝火前,魏瑄恍惚失神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寂寞来,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仿佛又成了那个澄澈的少年,与他对待诸侯时的狠辣深沉判若两人。

    他把少年的明朗和纯澈全给了他。像在乱世的尘埃里悄悄开出温暖的花。

    只是没有阳光雨露的浇灌,唯有寂寞的噬咬,心魔的摧折,枯萎成了嫉妒的颜色,点燃疯狂的业火烧尽黑暗。

    “可是最终我却成了那样的人,一个偏执自负一意孤行的皇帝。”魏瑄迷离的目光孤独而空远。

    萧暥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滋味,“阿季,作为皇帝,你已经是个明君了,如果说你有缺点,人谁无过,我们可以慢慢改。”

    “彦昭,我还有机会吗?”他看不清他,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偏过头尽力地聆听他的声音。

    然后他感到一只手静静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是执剑的手,并不细腻柔软,但握住他冰凉的手时,传递出一股透入肌骨的温热和力度。

    “阿季,你才十九岁,一切才刚刚开始,让我们重新来过,你定能成为一位贤明的皇帝。”

    魏瑄眼中盈盈闪着光,重重点了点头。

    篝火寂寂燃烧着,映着他苍白的脸容也添了分暖色。

    他们就像黑夜里互相倚靠,相互扶持的两个人,共同度过这漫长孤独的寒夜。

    清早,魏瑄回到猎宫大营,第一件事就是处置了张鹞的子弟部众,张鹞长子张岚斩首,次子张猛,三子张劲皆入狱,其余部众不咎。至于渑州,则收归中央。

    几天后,秋狩落下帷幕,各路诸侯皆各回封地。

    入夜,萧暥大帐。

    魏曦低头喝了口茶道:“阿暥,我明天就回江州了。”

    萧暥微微一怔,沉默片刻,遂默然道:“元熙,江南路远,你多保重。替我照顾好嘉宁、澈儿。”

    魏曦讶然道:“阿暥,你不随我一起回去吗?”

    萧暥摇首道:“我想留在大梁辅佐陛下,而且……”

    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如今,他不在了,江南的四时光景,花开花落,潮起潮息,都是空寂。

    雨落檐下,风过林稍,月满西楼,雪漫阶前,皆是伤怀。

    他想回江南,魂牵梦绕。他怕回江南,物是人非,梦断人遥。

    终究是归去何处?

    次日清晨,一场秋雨后。

    萧暥站在长亭外,目送着魏曦的车队辚辚远去。

    ***

    三十年后。

    暮春,将军府

    云越悄然走进庭院,就见院中一株晚樱下,那人正倚在凭几上小憩,手中的文书摇摇欲坠。

    夕光中,那娴静的容颜犹如妙笔镌刻般,数十年几乎没有变过。

    由于移星换月之术,魏瑄将神性渡给了他,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那如流墨般的一头青丝被凝成了霜雪。

    云越轻轻抬起手,拾起他银发间点点柔淡的落花。

    “嗯?云越啊。”萧暥醒来,睫毛如振翅的蝶翼微动,“何事?”

    “北狄大单于派使者来,邀请我朝遣大臣参加少狼主的加封典礼。”

    萧暥想起来,伊若回到草原也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随着互市通商的发展,两国边境得到了持久的和平。

    前些年,魏瑄册立魏曦之子魏辰为太子,阿迦罗也派人入朝祝贺。

    云越道:“容绪先生年迈,车马劳顿,恐怕去不了。”

    “我去罢。”萧暥道

    这些年,由于朝中推行科举、税制、田制等各项改革,朝堂上争执不休,诸事繁多,他也有好几年没有去塞北,没有去海溟城了。

    第527章 刺杀

    初夏,六月的草原上郁郁青青。

    蓝天白云间,碧绿的草场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毡房,有袅袅炊烟升起。

    一位盲了的老人静坐在一截树桩上拉着胡琴,吟唱起古老悠长的曲子,几个五六岁的孩子趴在柔软的草地上,正听得聚精会神。

    不远处,几个少妇正在在羊圈里挤羊奶,看着乳白的羊奶盛满木桶,红扑扑的脸上尽是欢喜。

    再远处的草坪上,一名牧人唱着歌谣赶着膘肥体壮的马儿到市集上去给妻子换中原鲜亮的布匹和好看的首饰……

    互市通商三十年,草原上一片生机勃勃。

    王庭大帐里,昏暗的羊脂火把照耀下,阿迦罗坐在狼皮大椅里,他老了,年轻时的艰苦跋涉和常年累月征战留下的重伤摧毁了他的健康,使他衰老的速度要比常人快一倍,当年棕褐色的卷发已经灰白,如岩石般苍峻的脸上,是岁月无情的刀刻。

    年轻时能徒手掀翻一匹雄骏战马的威壮汉子,如今却已经拉不开一张硬弓了。岁月催人老,哪怕是北狄的大单于也无法逃脱。

    他皱着眉头喝完巫医配的药,问道:“乌提若部有什么异动么?”

    朝戈道:“左大都尉支持大单于的决定,拥护北小王为少狼主。”

    阿迦罗眉宇深凝:“乌提若是一条狼,就算他现在假装驯服,也总有一天会露出森森的獠牙。”

    “大单于为什么还要留着乌提若呢?”朝戈不解道。

    “因为他有一颗狼心,他麾下的狼骑是我们北狄最能战的军队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每天喝这么苦的药,就是要多撑几天,让伊若再积累点威望。将来能够驾驭他,控制他。”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从低头进了大帐:“大单于,雍朝祝贺的使臣到了。”

    阿迦罗闻言对朝戈道:“容绪先生这把年纪还车马劳顿,不容易,请他到新建的毡包。”

    “这次来的不是容绪先生,是大将军萧暥。”

    “你说什么?谁来了!?”阿迦罗猛地从狼皮宝座中惊坐起来,激动地嘴唇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朝戈仿佛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华。

    他大概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

    左大都尉大帐。

    乌提若身披皮甲,居中而坐,部将额布楞、琉延等分开两列。

    “左大都尉,你将来就真的甘心居于北小王之下吗?”额布楞粗声道。

    “伊若从小生长在大梁,他已经没有北狄人的勇气和血性了!一旦他成为将来的大单于,我们就会成为大雍朝的附庸!”

    “去他娘的通商互市,我的弯刀已经三十年没有饮血了!”琉延额头青筋梗起,

    “中原人的战神都已经死了,大单于还在犹豫什么?”

    乌提若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用狼一样的目光环顾四周,道:“大单于老了,已经没有当年的雄心了。”

    “难道我们北狄就这样偏居一隅,就这样衰弱下去吗?”额布楞道。

    乌提若没有说话,幽沉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芒。

    ***

    格尔沁草原,刚氐河畔。

    阿迦罗戴上单于金冠,披上大氅,率各部首领,以最隆重的礼仪接待了萧暥。

    一见面,萧暥就毫不客气道:“阿迦罗,你老了。”

    阿迦罗哈哈大笑:“萧暥,你不也满头白发。”

    阳光下他的长发如银,霜华流转,映衬得那秀美的脸容宛如皓月优昙,明光中隐隐地慑人。

    萧暥亦大笑:“你敢不敢再跟我一比骑射?”

    “好,正合我意!”阿迦罗跨上战马,背上长弓,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疾射出去。

    萧暥跨马扬鞭,紧跟上去。

    碧空烈日下,在初夏起伏的草原上,他们纵马驰骋,挥洒着热血与豪情,一如当年。

    一口气驰出了十几里,两人才勒住战马,萧暥从马背上取下酒囊,仰头猛灌几口,扔给阿迦罗,阿迦罗接过来仰头就喝。

    两人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说着话。

    风吹过湖面,掠起他耳畔的几缕银发,飘荡飞扬,苍凉又潇洒。

    阿迦罗还记得他发间淡淡的芜兰香,即使岁月染尽了他的长发,当他静静看向他时,眼中热烈的爱意依旧如当年般灼烫。

    入夜,阿迦罗在王庭大帐里举办了隆重的宴会,迎接萧暥一行。之后的日子,除了喝酒,打猎,阿迦罗还带他参观了边市。

    三天后,阿迦罗为伊若在月神庙举行了加封典礼。典礼结束后,萧暥便告别阿迦罗,前往海溟城。

    傍晚,斜阳冉冉。阿迦罗牵着马,和他并肩而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狭长。

    “阿迦罗,你的属下乌提若不是个驯服的人。”萧暥道。

    “我欣赏他的野心和魄力。”

    “你以为将来伊若能驾驭他么?”

    阿迦罗眯起眼睛,望着无尽的斜阳,道:“北狄将来的命运,就由驰狼神来决定。”

    “那你的命运呢?”

    “萧暥,你在关心我?”

    萧暥跨上战马:“阿迦罗,你这样的对手,不是每一世都能遇到。”

    阿迦罗爽朗道:“萧暥,与你相遇,与你为敌,我不负此生!”

    “我也是!”萧暥一夹马腹,“阿迦罗,回来我再找你喝酒!”

    夕阳下,战马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阿迦罗站在无尽的斜阳里,望着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终于,他魁梧的身形晃了晃。从来岿然不动的高大如山般身躯终于轰然崩倒。

    “大单于!”朝戈急奔上前。

    夕阳下,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他遥望着辽阔的草原和那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哑声道:“朝戈,我老了,以后就葬在这里罢。”

    ***

    当夜,单于大帐。

    黯淡的火光下,阿迦罗昏昏然倚靠在狼皮大椅中,艰难地喘着粗气。

    巫医尹古眉头紧皱:“纵酒过度,又体力透支,大单于这病怕是很难再好转了。”

    朝戈责道:“大单于身体不好,就不该强撑着跟萧暥喝酒骑马。”

    阿迦罗大笑:“男人不喝酒、不骑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朝戈还想再劝,就听阿迦罗道:“朝戈,这几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罢。本单于要睡一会儿。”

    “是,大单于。”朝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退出大帐。

    巫医也退到帐外煎药。

    大帐里,只剩下阿迦罗孤寂的身影。

    他靠在宽大的座椅里,从怀中摸出一枚靛蓝色的宝石戒指。

    那是三十五年前他和萧暥新婚时,他给萧暥挑的戒指,那么多年他一直随身携带。

    火光下,一枚鸽子蛋大的靛蓝色宝石格外醒目,仿佛银河遥落,洒下无数星光散落在海面。

    “给我的星辰和月亮。”他低头喃喃道。

    昏暗的火光中,他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到夜晚的凉风吹帐而入。

    “尹古,药煎好了?”他于昏睡中皱起眉头问。

    “尹古已经去见驰狼神了!”

    话音刚落,一柄冰凉的短刃刺进了他宽阔的胸膛,

    鲜血激溅在乌提若阴狠的脸上。

    阿迦罗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乌提若扭曲的面孔。

    “乌提若,果然是你。”他沉声道。

    乌提若不说话,更不敢跟他的目光对视。只有发疯似的拔出短刃再狠狠扎下。

    长期压抑的忌恨、此刻巨大的恐惧、喂不饱的野心使得他一刀,两刀,连刺了十数刀,直到阿迦罗手中的宝石戒指滚落在地。他才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旁,满脸血色,紧张地喘着粗气,活像修罗界的恶鬼。

    帐外天色微明。

    额布楞一掀帐门入内,也被帐内血腥的场景震惊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唤道:“左大都尉?”

    乌提若这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眼睛里渐渐燃起复仇的怒火,大声道:“传令下去,中原人刺杀了大单于,我们与他们势不两立!”

    第528章 平叛

    黎明前浓重的黑暗里,北狄王庭前火光闪动。

    杂乱的脚步声,凄厉的呼喝声中,如雷的马蹄呼啸而至,数千王庭狼卫蜂拥而来,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空旷的草原照地亮如白昼。

    乌提若跨上马背,大声道:“勇士们,就在刚才,卑鄙无耻的中原人刺杀了大单于。”

    听闻阿迦罗遇刺,北狄人群情激愤,乱哄哄地嗷嗷叫起来。

    “所以本大都尉要为大单于报仇!”

    “报仇!”“报仇!”北狄士兵们狼嚎响应。

    伊若被人群裹挟,艰难地出声道:“中原人昨天傍晚就离开了王庭,我认为这事有蹊跷,我们应该先查明大单于的死因。”

    “怎么?少狼主害怕了?”乌提若高声道,狼一样的目光掠过伊若,扫视全场,“难道三十年的安逸生活,让你们的刀生锈了吗?你们的热血凉去了吗?”

    “没有!”北狄士兵立即嗷嗷叫道。

    “好!那就擦亮你们的弯刀,随我一起出征!横扫九州,踏平中原!杀光他们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成为你们的奴隶,让他们的田地成为你们的牧场!”

    “呜呜嗷嗷嗷!”北狄人狼嚎响应。

    然后乌提若看向面色惨白的伊若,“少狼主,你就待在王庭,等我们的捷报吧。”

    “左大都尉。”额布楞上前抚胸一礼道,“大单于归天后,我们不能没有首领,我提议由左大都尉代领大单于,统帅我草原勇士。”

    “愿奉左大都尉为大单于!”部将琉延立即响应

    “左大都尉!”“左大都尉!”众人挥舞着兵器齐声道。

    “单于铁鞭何在?”乌提若看向朝戈。

    朝戈冷然道:“不知道。”

    乌提若眼中掠过一抹阴鸷之色,“是你把单于铁鞭藏起来了吧!”

    朝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乌提若,你弑杀大单于篡位!还敢讨要单于铁鞭?”

    乌提若冷笑着抹了一把脸,“我说过,是中原人刺杀了大单于。”

    然后他高声道:“本单于十天后登基,通知各部首领,来王庭集结。”

    初升的朝阳照在草原上,鞮奴驾着一骑快马向着西北辽阔的草原奔去。

    ***

    十天后,王庭大帐前。

    乌提若头戴金冠,身披大氅,坐在狼皮大椅里,狼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除去在王庭的三部,余下的五部首领为什么只来了两部?”

    额布楞道:“回大单于,或许还在途中。”

    “不等他们了。”乌提若大手一挥,“开始罢。”

    低沉的号角声悠长地响起。

    “把叛逆朝戈,及其部众押上来!”

    日逐部的数千人被反捆着双手,押到王庭前,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朝戈,本单于最后再问你一次,单于铁鞭在哪里?”

    朝戈傲然斜睨了他一眼。

    乌提若眼中掠过一丝狰狞,“看到你这些部众了吗?”

    他话音未落,数百名刀斧手疾步上前,各自按住了一名日逐部士兵的头颈,锋利的钢刀高高举起。

    朝戈脸色骤变:“你要做什么?”

    乌提若从牙缝里冰冷地挤出一个字,“杀!”

    寒光闪过,数百柄锋利的钢刀狠狠劈下,顷刻间无数人头滚落在地,日逐部人的鲜血,染红了碧绿的草场。

    乌提若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命令,锋利的钢刀再次高高举起。

    “住手!”

    “等等。”乌提若一抬手,阴森地咧嘴:“朝戈首领肯说了?”

    朝戈充血的眼瞳死死盯着他,“单于铁鞭已经不在王庭了。”

    “在哪里?”乌提若眼中露出狼一样的贪婪。

    “鞮奴将它带走了,带到能杀你的人手中。”

    “什么?!”乌提若暴怒,抽出弯刀抵在了朝戈咽喉上,恶狠狠道:“看来你要追随大单于而去了?”

    他话音刚落,天边响起了滚滚的闷雷声。紧接着大地开始震荡。

    乌提若赫然抬头,只见西北方幽暗的天穹下,漫卷起一道黑线,扬起烟尘滚滚,沉重的马蹄踏起泥草飞溅。

    只片刻功夫,战马已经开始全速冲刺。

    萧暥将手中的单于铁鞭往前重重一挥,身后数千锐士并三部铁骑如风卷残云般向着王庭草原掩杀过来。

    一时间刀光闪烁、马蹄翻腾。在滚滚铁骑的冲击下,王庭卫队和乌提若的狼骑营先后崩溃。

    乌提若见势不妙,扔下朝戈,夺过一匹战马,翻上马背,战马撒开四蹄,向着远处的草原狂奔。

    与此同西时,萧暥于马背上挽弓搭箭,一箭追风而去。

    亡命奔逃的乌提若只觉得后颈一凉,眼睛猛地鼓出,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从奔腾的战马上颓然栽落。

    王冠滚落在地。

    无主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向着远处的草原小跑而去。

    ……

    战后。

    萧暥横剑纵马,长驱直入单于王庭,八部首领紧随其后。

    草场上的血迹被冲洗掉,铺上了猩红的氍毹。伊若在众人的拥护下,登上了单于的宝座。

    萧暥按剑坐在新单于左首,朝阳下,银发玄甲映着一袭暗红战袍,似神似妖。

    ***

    傍晚,萧暥提剑带酒来到阿迦罗长眠的那片草原。

    晚风吹拂,酒已凉,洒在柔软的草地上,天边残阳似血。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苍凉的胡笳声,萧暥蓦然回首,就见暮风中,朝戈策马而来。

    他站起身:“朝戈首领。”

    朝戈跃下马背:“萧将军,听说你明天就要回中原了。”

    萧暥点头。

    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包,“这是大单于留下的,当个纪念罢。”

    打开锦缎,里面是一枚靛蓝色的宝戒。

    萧暥识得这枚指环。

    三十五年前,阿迦罗抬起他的修长的手指,郑重地给他戴上。

    指环被细心收藏,反复盘磨,隔了三十多年依旧光可鉴人。

    夕阳下,指环上镌刻的字清晰可见:我的星辰与月亮。

    第529章 一生

    京城,秋雨潇潇。

    “从此塞北无患矣。”魏瑄轻叹道。

    萧暥道:“伊若请陛下再派使臣前往北狄,同时,还请求陛下恩准他遣北狄贵族子弟来大梁求学。”

    魏瑄点头:“准了。”

    然后他微笑道:“听说你平定了乌提若之乱后,北狄人奉你为神威天将军。中原之战神。”

    萧暥凝目望细雨中的宫阙,静静道:“在我心里,战神只有那一个人。”

    三十多年过去,记忆里那人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可一想到他,他的心底就会生出温暖和安宁来,就仿佛那人还在身边,从未离去。

    ***

    二十年转瞬而逝。

    又是一个梨花似雪的早春。

    这些年秦羽、江浔、宋敞、闻正这些兄弟旧友陆陆续续地都走了,他这将军府也越来越冷清了。

    清早,雨后初晴,萧暥站在窗前,明媚的春光映着他清寒的身形。

    “云越,把昨夜陛下御赐的那坛紫金醇带上。”

    云越正在整理文书,高兴道:“主公,是去锐士营么?”

    他念叨着想去锐士营看看那帮老兄弟已经有一阵了,但是萧暥考虑到天冷路远,云越前阵子又卧病方愈,一直没答应。

    如今春暖花开,倒是可以走一趟了。

    ***

    郊外青草离离,轻烟漠漠。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进了军营。

    自从五十年前的大战后,九州平靖。大部分士兵都退伍还家,娶妻生子了。余下那些已经没有家的士兵,就把锐士营当成了家。

    老兄弟们一见到他们,都激动万分。

    还是和以前一样,大家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三月梨花如雪,纷纷扬扬。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回忆开始燃烧。

    一个军校喝多了,拍着同伴的肩膀道:“我跟随主公五十八年,打了大小三十七战,这辈子值了!”

    另一名军校道:“我虽是西征那会儿跟随主公的,但月神庙,千煞阵,溯回地,那叫一个惊险。”

    “那我比你早,我还跟随君侯在广原岭打过山匪!哈哈!”

    “要说早,我们谁都没有云副将跟随主公早。”

    “云副将,跟我们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跟随主公的?”

    云越拿起酒碗喝了一口,回忆寂寂燃烧起来。

    “那是六十三年前了。”

    六十三年前,初见他时,云越才十五岁。当时桓帝刚刚登基不久,王氏专擅朝政,朝堂腐朽黑暗。士人们抨击朝政,很多人因此下狱。

    于是秦羽联络各路英豪,欲图起事。推翻王氏,重立社稷。

    时任相国的云渊前往秦羽大营游说斡旋,试图平息战事。一旦起事,天下动荡,黎民倒悬。

    彼时,云越跟随父亲一同前往。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军营。

    嘹亮的号角声中,旌旗飘扬,遮天蔽日,整齐划一的步伐里,锋利的长枪直刺天空。

    金戈铁马的场景看得他心怀激荡。秦羽军容整肃,纪律严明,也让他暗暗佩服,可就在这时,辕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平虏校尉回来啦!”

    士兵们欢呼雀跃,蜂拥上前。

    云越眉头一皱,“什么人竟在军营里喧哗?”

    “哦,小公子别见怪,这是平虏校尉,他在大营里闲不住,将军便让他打几个山匪解解手痒。”

    话音刚落,就见辕门外腾起的烟尘中,一名丰神俊朗的少年驾一匹黑色骏马疾驰而来。

    正午阳光下,青绿的衣衫映着少年雪白的容颜,鲜红的发带随着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扬。

    云越从没见过这么炽烈耀眼的少年。一时竟出了神。

    “上山打狼,没想到抓到猴了。”萧暥爽朗道。

    云越这才注意到少年的骏马后似乎还用绳子栓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而这个人他竟然认识!

    栓着的这人叫做孙玢,任安阳太守,云渊曾多次上表,奏其盘剥乡里,欺压百姓。但因为孙玢是王氏一党,奏折不仅全被压下。孙玢还反咬一口,说云渊纵容义军,勾结不法。

    云越一时气涌,疾步上前,一脚踹在孙玢浑圆的腰上,将他踹翻在地。

    萧暥于马背上回过头,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

    然后一抖绳索,干脆把人扔给了云越处置,扬鞭而去。

    云越望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背影,禁不住问:“他是谁?”

    “这是萧彦昭,江州魏将军的义子。”

    云越再次见到萧暥时,已经是半年后。兰台之变,他率家兵保护京中士人百姓往南退去。

    夜色如墨,漆黑的官道上,车辚辚、马潇潇。惊慌失措的百姓拖家带口,疲于奔命。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呜噜呜噜的号子声。

    “是北狄人!”

    霎时间,惊惶失措的人们争相逃命,物资和财货散落满地。

    “呜呜嗷嗷嗷!”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中,沉重的马蹄叩击着大地,腾起滚滚烟尘,无数的北狄骑兵从黑暗中漫卷而出,潮水般淹没过来。

    “迎敌!”

    一百名家兵在云越的率领下,立即开弓搭箭。

    “放!”随着云越一声令下。

    “嗖嗖嗖”

    近百支羽箭轻飘飘地抛向空中,毫无力度。有些家兵射箭的手都在颤抖。

    稀稀拉拉的箭雨从天而降,被北狄人用弯刀轻易格飞。

    眼看着北狄骑兵沉重的铁蹄已近在咫尺,云越拔出长剑,厉声喝道:“儿郎们,和这些北狄土狗拼了!”

    然而只有寥寥数十名家兵响应,其他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那数十名悍不畏死的家兵拔出佩剑,追随着云越身后,迎向汹涌而来的北狄骑兵。

    “噗噗噗”

    寒光掠过,数十柄锋利的北狄弯刀同时劈下,血光激溅。这一小股人马就像一点水花,立即被淹没在了汪洋大海中。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一名北狄骑将沉重的弯刀劈空斩下。

    云越举剑奋力格挡,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

    那北狄人强劲有力的胳膊上肌肉块块虬起,狂暴的力量如海潮压来,霎那间,那狰狞又丑陋的嘴脸近在咫尺。

    “去死吧!”

    冰冷的钢刀抵住云越的脖颈,眼看就要砍下他的头颅。

    电光火石间,只听咻的一声犀利的破风声响。

    一支锋利的羽箭从那北狄骑将的后颈狠狠贯入,直透咽喉,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森冷的三棱箭镞缓缓滴落。

    云越惊抬头,就见夜色中,跃动的火光下,来将一袭黑衣玄甲,横剑跃马。

    正是当日的少年!

    只是曾经那骄阳般的少年已变成暗夜中出鞘的利剑。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他鲜衣怒马,惊尘绝艳,那这一次却如寒剑孤星,摄人心魄。

    ……

    战后,萧暥将众人安顿在官道旁的大营。等候秦羽派兵接应士人百姓南下大梁。

    入夜,军中的医官给受伤的士人百姓治伤,廖原这些士大夫虽只受了轻伤,但他们哪里吃过这种苦,军中一片鬼哭狼嚎声。纷纷讨要乌麻子。

    云越也没有多想,冒冒失失地掀开帐门一头撞了进去,“将军,军中有没有……”

    灯光下,萧暥静静抬头看过来。

    他卸了铠甲,散着长发,里衣也敞落着,烛火映照出少年清削的身形,线条精致流畅,肌肤细腻如绸,却并不是寡淡的苍白,而是一种脂玉般的白,莹润柔韧,在朦胧的大帐内闪着微光。

    云越心脏砰砰直跳,脑中嗡然作响,“将军,我唐突了。”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萧暥左腹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他竟是正在灯下自己缝合!

    云越喉中一涩,哑声道:“将军,你受伤了?”

    “无妨。”萧暥不在意道,“你有何事?”

    “这个角度,你的手不方便够着,我学过一些医术,我来给你缝。”

    云越说着,就不容分说走过去,取过他手中的针。在灯下认真地替他缝针。

    “有点疼,将军,忍着点。”

    “无事。”灯光下萧暥静静看着他,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嗯?”

    “我少时顽劣,经常受伤,都是他替我包扎伤口。”

    “他一定是个很温和的人罢。”

    萧暥笑了下,眸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柔暖来。

    次日,秦羽率军来接应士人百姓南下,萧暥则率军继续北上逐敌。

    目送着士人百姓浩荡南下,萧暥微微出了下神,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那个少年已经走了吧,希望他一路平安。而他也要准备下一场恶战了。

    他回到空荡荡的大帐,想给当时的大梁太守写封信,却发现帛纸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凌乱的大帐变得整洁了。

    “往来文书在左边第三个格子里,帛纸在右边第二格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萧暥抬起头,就见云越正抱着一摞文书进来。

    “你怎么没走?”

    “你的伤还没好,我留下,能帮上忙。”云越俯身,熟门熟路地将文书归纳整理。

    萧暥见他年纪轻轻却处事娴熟,问道,“你会做什么?”

    “那就多了,我会收集往来军报,分析军情,我会整理军帐,缝补衣物,我会驾车、会驯马,我会医术、剑术、骑射也还行,我还会按肩揉背……”

    “留下吧,当我副将。”

    “是!主公!”云越眼中闪着点点星光。

    这一声主公,就叫了一辈子。

    “我跟随主公戎马半生,东征西战,此生无憾!”

    大帐里,云越一口干尽了碗中酒,抹了把嘴,激动的眼中有点点泪光。

    他这一生,经历了乱世诸侯混战,也经历了朝堂暗潮汹涌,他自始至终跟随着那人的背影,相依相伴,无怨无悔。

    待到白发苍苍时,归去一场大醉,是大欢喜,亦是大悲伤。

    回程的马车上,落花如雪,飘进车窗里。

    车声辚辚间,云越轻轻地靠在了萧暥肩头,安然地阖上了眼,仿佛是睡着了。

    萧暥蓦然一怔,然后无声地拢他入怀。白发相依,不禁潸然。

    “以往每一世都是你送我,也轮到我送你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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