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群被甩在身后,两人冒出水面。白千尘条件反射地抓着傻子的胳膊,对方上了岸,他还发着抖,心有余悸地不肯放开。
傻子跪在铺着厚厚冰层的台阶上,铆足了劲把他往上拉。
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渐渐恢复的白千尘触及傻子不自然弯曲、被叶桉踩断根本无法用力的红肿手指,不禁一怔。
他猛地回神,甩开傻子的手,撑着台阶上岸。逃离似的,不顾往下滴的冰水,抬脚便走。
除了霁弦,他从不习惯将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
“阿白……”
猝然见,他听到傻子虚弱的呼唤,也听见了对方在冰层上滑倒的低呼。
白千尘脚步一顿,手快如闪电,扶住差点摔下冰潭的傻子,将他拉到身边。
视线终于落在对方脸上。
草草一眼,就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傻子面色极其苍白,呼吸困难,嘴唇不停打颤,额上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冷汗。眼睛也因虚弱无法对焦,有些涣散。
傻瓜!一个火灵根,怎敢跳入如此酷寒的冰潭?!
白千尘气不打一处来,又听对方焦急地轻唤他的名字,当下扭头,瞪视道:“你不要命了?”
傻子茫然地睁大眼睛,神色无辜极了。接着偏过头去,连打了两个喷嚏。
台阶上的寒气依然很重,白千尘抓着傻子的手,纵身飞至外面。
一落地,他避之不及地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冷冷地瞥了傻子一眼,“你怎么找来的?”
傻子浑身是水,却全然不把寒冷放在眼里,一边疯狂打哆嗦一边靠近,甚至能听见他牙关打颤的声音,“地上有黄色的……花粉。”
橙黄荧光花粉,是夜星坠。
石壁上有夜明珠,分不出昼夜。此时一抬眼,才发现已是深夜。他白天被夜星坠蹭了衣角,花粉一路落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迹。
今日叶桉来叫他,并未藏着掖着,路上遇到过其他弟子。想来有人告诉傻子他的行踪,傻子顺藤摸瓜找来了。
见白千尘板着脸不说话,傻子急了,“阿白,你、你有没有事?我、我带你去……阿嚏!”
修士身体强健,极少像普通人一样伤寒。他打寒噤,是因为寒气入体,自身的金丹护不住心脉。若寒气窜入丹田,他极有可能经脉逆流而死。
莽撞、毫无头脑、只会闷头往前冲。细细数一遍,都是缺点。
白千尘是冰灵根剑修,平心静气的功夫炉火纯青,此刻却压不住心头的恼怒。然而,一看到傻子黑白分明的眼珠、担忧的眼神、落水狗一般的狼狈,怒意就变成了浓浓的无力。
傻子再傻,再一根筋,也是因为他。
白千尘一言不发地走到傻子面前,用灵力烘干二人的衣服。
“抬手。”
虽然不解,傻子仍然听话得很,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白千尘捏住他的五指,想提醒他忍着点痛,却见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宛若刚得了肉骨头的狗,给个尾巴都能直接摇起来。
白千尘顿时住嘴,精细的灵力如涓流汇入傻子经脉之中。冰火不相容,他控制灵力与对方灵脉并行,将傻子折断、破碎的骨头用灵力包裹束缚。
要想让手指恢复,必须将长歪的骨头打断重组。雪上加霜的二次伤害,只会比他先前被踩断手时更疼,可傻子一点异色也无,脸上还洋溢着憨笑。
白千尘动作敏捷,飞快地弄完,蹙眉从袖中拿出药瓶,将透明的药抹在傻子手指上。
视线下移,他再次怔愣。
这是怎样惨不忍睹的一双手?
粗糙,触碰到都觉得硌手。手背上布满发白的陈旧伤疤,连指甲盖儿都有裂痕。
原本修长的手指,骨头一断,更是不成样子。
白千尘的表情愈发冷,动作却很柔。
傻子长得人高马大,白千尘低头时,整个人都落入他的阴影中。
伤药能让骨头迅速生长,白千尘怕他疼,上药格外缓慢。他能感觉到上方灼热的视线,能闻到对方身上的皂角气味,察觉到傻子在默默地转动身体。
白千尘不解,还以为对方在给他添乱。冬夜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他慢半拍地意识到,原来傻子站到了风口处,用身体在帮他挡风。
真是傻。
白千尘稳稳地上完药,顺便将药放入傻子手心。
他不欲与对方过多纠缠,正要离开,忽闻一声嗫嚅,“娘子……”
白千尘缓和的脸骤冷。
傻子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压根不会看他的脸色,兴高采烈地说,“阿白,你今天好能干。”
若有人问起他的实力,白千尘能想办法搪塞过去。可听傻子如此信任,压根不过问修为高低,他还是觉得心头一松。
“我就知道,阿白是最棒的!”
不仅仅是信任,还有盲目的崇拜。
傻子的喜悦不掺杂质,宛如一束明媚的阳光,特别能感染人心。
被注视着,白千尘遇到鱼群的后怕被稀释了。夜里的冷风一吹,也吹走了他残存的惊惧。
奇怪,师尊知他怕鱼,特意在冰脉中设下阵法,不可能会有鱼。难怪他下潭时觉得不对,阵法被破坏了吗?
不,不仅是阵法问题。最后傻子抱他离开时,水面剧烈翻滚,他分明感受到一丝很弱的魔气。而且,鱼的眼睛腥红,也是魔化的表现。
剑宗位于悬浮的仙山之上,此前二百年从未有魔族入侵过。而现下,剑宗下的噬人谷被魔物侵袭,至阴至纯的冰脉中有了魔气,凡此种种,绝不是偶然。
剑宗养他成人,是师尊的心血。宗门没落已让他椎心泣血,若剑宗灭亡,他就是千古罪人。
恍神中,两只手掌伸到了面前。
白千尘望着面露害羞的傻子,一脸莫名。
傻子捧着手,催促道:“阿白,快上来。我娘说,喜欢一个人,就要把他捧在手心呵护,你站上来,我把你捧着。”
白千尘语塞,捧在手心哪是这个意思?他要被捧在手心,傻子的手都能弄骨折。
瞧傻子一脸期待,白千尘诡异地问了一句:“……你娘还说什么了?”
难得听到回复,傻子喜上眉梢,骄傲道:“我娘还说,心上人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阿白,我可以含着你嘛?”
他打量了一下白千尘,头一歪,有些苦恼地说:“可娘没告诉我该含哪里,一个人这么大,可以含的地方很多。阿白,你想让我含哪里?”
白千尘瞧他来抓自己的手,眼疾手快地躲开,冰声道:“别过来。”
“阿白不喜欢我含你啊。”傻子丝毫不觉气馁,忽然蹲下,躺平在地上,拍拍自己胸膛,“阿白,来吧。”
这又是做什么?
傻子解释道:“我娘还说要把娘子放在心尖上疼。我躺好了,就能把你放在心上了。来吧,我的心在这儿。”边说边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他表情特别笃定,还有不自觉露出的小得意,行为却又憨又笨。
白千尘忍俊不禁,嘴唇一勾。疏离如潮水般褪去,月光下,他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落满星辰。
傻子看呆了。
白千尘心中气闷消散,尖锐的敌意变得平和。他早对傻子这样直白的目光习以为常,斜了他一眼,“还不起来?”
“阿白,你不生气了!”傻子一骨碌爬起,眉飞色舞地冲到他面前,伸手来抱他。
白千尘身形一闪,瞬间离他十步远,“不准靠近。”
“好吧。”傻子手指还不能弯曲,僵硬地挠了挠头,嘀咕着:“娘明明说要是自家娘子生气,抱一抱亲一亲就好了,怎么没用。”
白千尘扶额,也不知傻子的娘亲到底教了些什么?怎么都是和娘子有关的?
话题愈发偏离,他怕傻子再语出惊人,垂眸道:“上次让你听师兄师姐的话,不算数了。”
傻子愣愣的,“那我听谁的?”
“听你自己的。你记好,谁都不能欺负你、侮辱你,要是谁敢,你哪怕拼上性命,也要将他们下一层皮。”
傻子点点头,又飞快摇头,“我不听自己的,我都听阿白的。”
白千尘沉声道:“我再说一次,听你自己的。”
等把傻子安顿给许沅,他便会离开。分别近在眼前,现在当然教不会傻子多少,能给他多留下一些印象也是好的。
“我听阿白……”
白千尘直接打断他,“阿陵。”
名字一叫,傻子如同被下了定身术,脸和脖子都红了,激动不已,倒豆子般快速说道:“听自己的,我都听阿白的,阿白说听自己的我就听自己的。”
话说得混乱,语速又快,白千尘忍不住抬头扫了他一眼。
傻子身上穿着内门弟子的制服,衣领在打斗中被扯坏了,露出了白色中衣。
真是笨得可以,他的衣服要是破了,傻子会随手拿出针线包给他缝,穿在自己身上的却看不见。
白千尘想叮嘱一句,让他把衣服缝好,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不再管因他的离开而失落的傻子,他急速往外门方向掠去。
还说什么呢?等他走了,傻子见不到人,不管多深的感情,都会被时间冲淡。
他与霁弦十年朝夕相处都能反目成仇,何况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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