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外的笑声夹杂着更远处“磨菜刀嘞,磨剪刀嘞”的吆喝声,传到了楚纵耳里。
他搁了笔,好奇地转过头,望向柜台内侧的玻璃墙。玻璃墙前靠着两个贩烟卷的货架,货架的间隙里倒映着店门外被二手烟模糊的身影,还有无比清晰的、落了一地的烟头。
再然后,他看到了袁瑞。
楚纵叫袁瑞袁叔,不是因为袁瑞和他是亲戚,而是因为袁瑞是店里的常客。
袁瑞比他爸楚汉广年长,叫叔不叫伯,则是楚汉广的意思。楚汉广总告诫他和楚心,他们这个年纪,把长辈叫小了算小孩子不懂事,不打紧;可让人虚长了年岁,却是大罪过。袁叔这个辈分,他们都得闭着眼睛叫叔。
楚纵对袁叔这位常客记忆尤深,只因袁叔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袁叔常来店里买烟,最多买的是10块一包的红双喜,偶尔也买15块一包的利群。他见是楚纵看店,总要龇起一口牙,热乎地打声招呼:
“哎,小老板,又看店啊。”
楚纵不知如何接话,平日专职膈应人的好口才在长辈面前半点都不管用,他常常就拘在原地点头,干巴巴说声“是的”。
袁叔也不介意,他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一番,干笑好一阵,才低头拉开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深棕棉大衣,从内侧的上衣口袋里数出两张五元纸币,两枚一元硬币。
那纸币总又皱又瘪,时而溅上几滴晒干的油渍,像他松弛苍老的脸,和那徒然挤在眼角褶皱里的褐色老年斑。
“给我来一包红双喜。”他佝着肩,讪讪地笑,递过来两张纸币和两枚硬币。
楚纵只抽出两张纸币,提醒他:“十块就够了。”
可袁叔执拗地不愿把手收回去。他像遇见了天大的面子危机,匆忙地摆起另一只手,壮着声音解释:“哎,没事,我再买点别的。”
他伸出的手臂裹在臃肿的棕灰色衣袖里,袖口破了个小口子,冒着几缕白花花的棉絮。衣袖外的是红黑、干瘦的手,其中食指、拇指指甲盖边缘的一圈尽是黝黑的,指缝里还有黑色橡胶涂料的残迹——他是橡胶工厂的工人。
“买……”他把硬币叠在玻璃柜台上,眼神乱飘一阵,支吾了半天,反而另起了一个话题:“哎,小老板,你会抽烟不?”
楚纵摇头。
“不抽烟好啊,不是好东西。”袁叔扁着嘴嘀咕几句,不住地点头。
又说,“你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许是因为他的语句并不通顺,楚纵没明白他问话的用意。只瞧见他头顶几撮粘巴在一起的头发,和他那两排拼命遮掩却龇得窘迫的烟屎牙。
袁叔还在说话。
一会儿说:“长大了再抽。”
一会儿反驳自己:“能不抽就不抽。”
一会儿又说:“你们读书人有分寸,抽几根也没事。”
一会儿又骂:“不好不好,你他娘的,说的什么浑话呢!”
他冻得通红的鼻子无意识耸动着,浑浊的眼珠子不停游移着,找寻着,良久,才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他倏地一指玻璃柜台上的圆塑料罐,叫嚷:“都买那个,柿饼!几块钱啊?”
“一块一个。”楚纵一手掀开还贴着“大大泡泡糖”商标的红盖子,一手套着塑料袋,从罐里数出两个满布糖霜的红黄色柿饼。
“哎呦,真贵!”袁叔皱起眉毛抱怨了一句。
楚纵愣了一下,顿住手:“那还买吗?”
“买!买两个!”袁叔又转为豪气万丈的模样。
楚纵这才系好袋子递给他。
袁叔片刻没等就拆了袋子,抓一个柿饼在手里,一口咬下去,边嚼边把剩下的那个柿饼连着塑料袋推给楚纵。
“吃,叔请你吃的。”他瞅着楚纵摊在柜台的作业本,含糊道,“吃了好好学习,以后赚大钱。”
见楚纵面露为难,他偏过头去,咧咧嘴,嘴里发出似喜似悲的“嗬嗬”气音,回过头,还龇着牙笑:“没事儿,不吃就放回去,能省一块钱呢。”
“没事。”他又动作粗鲁地拍了拍楚纵的肩膀。任由楚纵百般退钱,都不愿收了。
袁叔驼着沉重的背,踩着阴谋般的碎步离开了。
楚纵看着他走出塑料门帘子,突然觉得没来由的难受,像是心里被堵了一块。
他看着手中干瘪的柿饼,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腻,带着隐约的涩苦。
他缓慢地咀嚼着,望向玻璃墙外,那里照旧摆着零星的彩色塑料凳,掉了一地的烟头。
被捏折的烟头歪曲着身子,在无望地抽搐,似乎要用一生,去寻觅燃烧的归途。
没来由的,楚纵想起了他的老爸楚汉广,想起楚汉广坐在柜台后,边拍着大腿,边悠悠哼唱一首老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1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无奈吗?
楚纵倏忽迷茫了,方才隐秘的同情皆化成内心深处最深切的彷徨。
那一瞬间,他至今立下的决心与选择皆变模糊,唯一清晰的,竟是小学的上学路。
那时他坐在他爸楚汉广的电瓶车后座,边啃白面馒头,边听楚汉广絮絮叨叨地讲着有关馒头的道理。
讲道理是楚汉广的一大爱好,兰女士是实干派,不爱听他讲那些文绉绉的酸话,他只好讲给儿子女儿听。
他说:“儿子啊,人最重要的就是活的有个性,和别人不一样。“
“这个性不是你早上只喝粥,我早上只吃馒头的区别,因为世界很大,总有第二个人早上也吃馒头。”
“你要在更大的世界里,去放大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同样是吃馒头,你能让人心甘情愿和你一起吃馒头;让吃不到馒头的人也能吃到馒头;让馒头不只是馒头,甚至不再是馒头,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成功的。”
路边的风景飞速后退,楚汉广既豪横又儒雅的声音却不断盘旋到楚纵的耳边。
每当这个时候,楚纵总表现得兴趣恹恹、不愿捧场。但这是他装出来的。
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楚汉广那些稀奇古怪的大道理,描画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个未知的世界令他好奇,也令他着迷。所以那时楚汉广讲的道理,他是爱听的。
就是听出他爸时不时地吹牛,他也舍不得去戳穿。因为那时他这老爸最是意气风发,以至于不像一个平凡的老爸,倒像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超人。
后来,楚汉广就职的私企倒闭了,他失去了他引以为豪的饭碗。他开始为挣钱济家而奔波,清晨步履匆匆地离家,夜晚风尘仆仆地回家。
当时楚家已搬到了青山路,家里只有一张床,兰女士和楚心睡床,楚纵和他爸两个皮糙肉厚的男丁就在床边的水泥地上铺好硬纸板,垫上被褥,挤着睡。
虽然见面少了,父子间还能说上几句悄悄话。
再后来,楚汉广借着多年积蓄和到处调头寸,在富郭街开起了副食店,过上了安分守己的生活。
他忙着进货与张罗生意,便不再送楚纵上学了,也不再和楚纵念叨吃馒头的道理了。而是每天对着店里的常客一口一个“老哥”“老板”“美女”“帅哥”,叫得十分客气。
他依旧时常哼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他探索外面世界的脚步,早已停滞不前。
他给他和楚心一个取名为“纵”,一个取名为“心”,希望他们一个遂意,一个从心。可他自己却不再那么遂意、从心。
楚纵知道,他爸楚汉广像那首老歌一样,在更广阔,也更无奈的“外面的世界”老去了。
可对生活在狭小世界的他而言,这条寻觅与探索的路,好像才刚刚启程。
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目之所及的只有他无比熟悉的、小县城的街道。他看不见楚汉广哼唱的精彩与无奈,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努力跟周边的人不一样。
因而,他才那么迫切地想要另辟蹊径,想要与众不同,像那段似梦非梦的记忆里一般,成为主角那样的人物。
如果成为被孤立的怪人是与众不同的代价……
纵然撞碎南墙,头破血流,他也不甘就此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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