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廖看向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 心口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是……殷别。
殷别站在门口,遥遥看向那人。
她身量还未彻底长开,少了一抹灼灼之色, 反倒像是初春新开的迎春花, 将整个明媚的春日藏匿于其中。
殷别有些恍惚。
他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她。
她总是娇媚的,孤傲的,像是枝头永不会开败的那一朵, 所有的娇艳在她面前都会失去颜色。
而不是像现在。
她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笑意融融,表情柔和。
似乎只要采下这朵迎春花, 料峭冰雪也能被尽数融化, 整个灿烂温暖的春便会扑面而来。
殷别垂在袖边的手指微微蜷起。
他忽然……不敢上前。
方才的满心欢喜、方才的迫不及待, 在看到她的那一眼, 都被尽数打入无边深渊。
是时光太久,还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她哪会那样温柔而小心翼翼地对他笑,又哪会对他百般细致, 关心有加……
惊崖剑君常年驻守移星峰, 平日里根本见不到这位只差半步便要飞升的大能。
有人面带惊讶,有人神情激动。
大厅之内安静了片刻, 随即响起潮水般的议论声。
殷别只是站在大厅门口, 人群便纷纷自动朝两边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然而他迟迟不动。
一师一徒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互相对视。
最后是温廖先做出了反应。
她朝着殷别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殷别盯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少女, 瞳孔微微放大。
她今日穿的是浅青色的弟子服, 衣袍宽大,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纤弱不堪。
她头上簪着一簇小小的琉璃花簪,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晃,拉出细长的光影。
光影恍惚了他的眼, 连带着那人的脸。
他想,他怎么会没有认出她呢?
即使时光斗转,她依然是那个骨子里温柔至斯的人。
如今……只不过是微微倾泻了一点明媚的阳光给他,便叫他,不敢相认。
温廖终于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师尊。”
他垂眸看她。
温廖仰头看他,目光中有不解,亦有催促。
殷别心口微微一涩。
这样的目光……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看见了。
是他蠢笨如斯……竟足足错过她两年之久。
修士有转世轮回之说,然而当年是他眼睁睁看着她魂飞魄散,堕入魔渊。
魂飞魄散者,永无转世轮回之可能。
但他怎么能让她就这么离他而去。
他足足寻了她一百年。
久到磨灭了千万面引魂幡,久到魔渊谷底每一块石头他都烂熟于心……也没能寻到她。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
却用着另一副身体,另一个魂魄。
这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他面前这个人……不是她又能是谁呢?
若说记得他们相处的细节、清楚他的喜好都是巧合……但傀儡术不会作假。
傀儡者,神之所附,识之所依。
魂魄能作假,灵脉能作假,但一个人的神识……又怎么做得了假?
当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一缕独特的神识。
当年他同她一起坠入魔渊,眼睁睁看着她魂飞魄散之际,他短暂地感觉到了那一缕同样弥散于魔渊中的神识。
然而如今,那缕神识回来了。
他绝不会认错。
那缕神识,属于她。
两年种种,如今回想,只觉得恍如一场幻梦。
什么预知梦,什么手札……原来都是借口。
她分明还记得他,也记得所有的事,却偏偏装作不知不识。
只是师尊啊……百密必有一疏,改换了身体,改换了魂魄又如何?
你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要百般伪装?又为什么不愿与我们相认?
殷别看着面前还不到他胸口的少女。
垂下长睫,眸底晦暗。
果然,哪怕已过百年,哪怕徒弟们都已经长到了能当师尊的年纪……
她还是如此那般,总藏着千千万万的秘密。
殷别沉默的时间太久,温廖忍不住轻轻喊了他一声,“师尊?”
他眼睫微颤,敛去眼尾洇出的红,缓缓抬眸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似是要将她深深刻进眼底。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跑掉。
逍遥子的脸色红了又白,他看了温廖一眼,又看向殷别,脸上的笑意都快要挂不住,“惊崖剑君,您怎么来了?”
殷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来接我徒弟。”
再次亲口听到殷别这么说,清遥宗众人脸上尽是惊愕。
他们不敢置信地在温廖和殷别之间反复打量,几乎有些怀疑人生。
说好的了知师妹只是一个洒扫弟子呢??
大佬竟在我身边??
谢沧岚站在远处,遥遥看向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了知师妹……真的是惊崖剑君的徒弟吗?
谢沧岚一直知道自己的别称,此时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惊崖剑君,他不由得握住了自己的剑,暗暗打量他。
如云间孤鹤,寒山积雪。
他只是静静负手立在那里,渡劫期强者的锋芒却完全遮掩不住。
殷别注意到他的视线,朝他投去淡淡一瞥。
谢沧岚握剑的手有些抖。
他知道,那是属于剑道巅峰大能的威压和示警……他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弱小。
惊崖剑君是修真界千万年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不过短短百余年时光便至渡劫期,只余半步,即可飞升。
他……也能有那么一日吗?
谢沧岚用力抓住自己的剑,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惊悸之余,他的心口处似是被岩浆席卷,灼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微微发烫。
在众人或狐疑或惊讶的目光中,殷别终于动了。
他朝温廖微微笑道,“此次沉墓镇之行,你有勇有谋,心怀大义,为师为你骄傲。”
温廖:??
这还是那个她认识的殷别吗?
殷别见她不说话,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放到她头顶,“你神识受损,为师很是担心,便随我回去疗养吧。”
温廖:!!
她……她害怕!大徒弟这是怎么了?!是被人夺舍了吗?
殷别感觉到她的抗拒,眸色微微深了些。
他轻轻抚过她的长发,笑道,“走吧。”
温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被他碰过的地方一路发麻。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温廖仰起头来看向殷别,试图解释。
然而下一秒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殷别的手微微僵在半空中,唇角微抿,脸上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破碎。
那双黢黑的眸子带着一点控诉看着她。
温廖的双眼控制不住地睁大。
殷别这是……被时归雨附身了吗?!
幸而被晾在一旁的逍遥子咳嗽了一声,“剑君,了知丫头当真是你的徒弟?”
他微微眯了眯眼,“我看……”
温廖遏制住心中惊骇,立刻狗腿地喊,“师尊。”
逍遥子脸色一变,皮笑肉不笑道,“哦?竟不知剑君什么时候收了一个徒弟?”
是啊,没听说惊崖剑君收过徒弟啊?
众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殷别唇角微勾,“小徒低调,想要先提升修为。如今她也快要迈入金丹期,我正打算此次她回宗之后,再为她补办收徒大典,”
一语惊起千层浪。
“金丹期?!”
“了知师妹你居然已经快要到金丹期了!”
温廖恨恨看了殷别一眼,大徒弟怎么揭自己底呢?
温廖的目的本来就是攻略殷别,因此她并不在乎那些身外之名。
修炼速度太快,必然会惹人侧目。
为了避免事端,她并未特意提过自己的修为,并且她其实打算迈入金丹期之后继续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筑基期。
就连孟子扬也是一脸惊讶,“小了你……”
有人议论起来,“难怪了知师妹能以一己之力分出那么多神识……”
“了知师妹真是天纵奇才啊!”
第一时间赞喝之声洋洋不绝于耳。
逍遥子脸色一片青白,碍于情面,他勉强对殷别说了一句,“剑君爱徒果然是……我修真界楷模之辈。”
殷别微微一笑,“这几日我们清遥宗的弟子叨扰贵派了,劳烦逍遥真君替我向掌门道谢,之后我会派人送谢礼过来。”
殷别回眸对温廖说,“走吧。”
事已至此,温廖也不想留在此处接受众人探究的目光,脚步匆匆跟着殷别走出了大厅。
温廖一动,清遥宗一众弟子也纷纷跟着他们走出了大殿。
逍遥子看着离去的众人,冷哼一声,愤愤拂袖离去。
太白门喜梅,宴客厅外,白梅层层叠叠,花瓣铺了一地。
众人正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属于少年的清音,“了知师妹且留步!”
温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谢沧岚的衣摆惊扰得梅花飞舞,一身白衣的少年郎脚步匆匆朝她走来。
谢沧岚先是恭恭敬敬地朝殷别行了一礼,随即开口道,“太白门弟子谢沧岚见过惊崖剑君。”
殷别负着手,垂眸看向眼前这个清隽的少年郎。
他记得这个人。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也太过熟悉……曾经的他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
那是对踏上大道巅峰的渴望。
更重要的是……在他来之前,他看到这个少年站在她的身边,举止亲密。
殷别眸底冰寒一片。
谢沧岚并不等他应答,接着说,“剑君,了知师妹神识受损,近日恐怕不易挪动奔波,不若让师妹在太白门修养……”
“我自有分寸。”殷别冷声打断。
温廖看出来大徒弟现在有些不开心,连忙补充道,“没事的谢师兄,我师尊他会照顾我的。”
少女一双眼灵动清浅,像是猫儿一样,偷偷瞥着他。
殷别喉头微紧,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
她现在……是在照顾自己的感受吗?
谢沧岚却不甘心地抿了抿唇,“了知师妹,你真的不再多留几天吗……”
温廖笑着朝他摇摇头,“这些时日麻烦你们了。”
谢沧岚绷紧了下颌线,似乎还想说什么。
殷别却已经抛出了飞剑,“我亲自护送你,上剑。”
无归发出一声嗡鸣,殷别足尖轻点,飞踏而上,广袖白袍,梅花落了满肩。
其余弟子见状也纷纷上了飞剑。
温廖朝谢沧岚摆摆手,“我走啦谢师兄,之后你有时间便来清遥宗找我们玩啊。”
她扭过头,轻巧地跳到飞剑上。
在此之前,无归只载过两个人,一个是殷别,一个便是沉烟真君。
温廖猛一下跳上去,无归不开心极了,剑身轻颤,想要把人抖下去。
温廖没来得及设防,险些失去平衡栽下去。
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扶住她的胳膊。
他的怀中很冷,似乎还带着雪意的清冽,就连身上的味道也染上了几分清寒。
那只手很快放开了她。
无归感受到主人的态度,立刻乖巧安静下来。
“了知师妹!”
谢沧岚站在一棵白梅之下,仰头看着立在飞剑上的温廖。
他犹豫再三,终是红着耳尖张口道,“三年后须臾秘境开,师妹一定要来。”
清遥宗的弟子们纷纷揶揄地笑起来。
孟子扬生气地瞪了他们一眼,笑什么笑!
他猛然回头,恶狠狠盯住谢沧岚,这小白脸!他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殷别眸色微黯,他看向站在剑首的温廖,并未给她回话的机会。
“走。”
无归如同离弦之箭,倏然离去。
温廖只看得到谢沧岚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最后与白梅林融为一片。
她回过头来,小心翼翼瞥向身后那人。
大徒弟不太正常。
她刚刚调出系统看了一眼,好感度回到正数了。
是什么让大徒弟对自己的好感度在几天之间就猛涨那么多?
是她这次救下众人?
不,温廖直觉不对。
站在剑尾的殷别突然开口,“怎么?是不舍得么。”
温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平静,她立马狗腿地开口,“不,不是,外面住起来并不习惯,弟子只是好奇……师尊为何有空亲自来接我们?”
“你神识受损,为师很是担忧。”
我信你个鬼!
是谁之前还想掐死自己的?
顶着恶毒师尊的脸,温廖不想着被大徒弟随时暗杀就算好的了,还敢祈求大徒弟担心自己?
但温廖面上不显,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弟子让师尊操心了……”
殷别用护体灵气隔开了凛冽寒风,只有垂在肩上的墨发微微飘动。
整个人便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谪仙,极淡,却又在落笔那一瞬勾勒出一抹触目惊心的浓重。
尤其是他的眼。
看上去平静无澜,深如古井,细细看去,却似乎隐藏着一场即将肆虐而来的风雪。
温廖艰难地挪开目光,心虚地盯住自己的脚尖,疯狂回想自己近日以来的所作所为。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道清冷的声音突然说,“知道的话便时刻牢记,任何情况下都要第一时间顾全好自己。”
“毕竟……”他抬眸看她,“为师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
温廖打了个寒战,还不忘表现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徒弟谨记师尊教诲。”
她猛然回过头,殷别一定是被时归雨夺舍了!
殷别盯住她的背影,黢黑的眸子里晕开一点笑意。
师尊……好像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也难怪就连他都三番五次被骗过去。
殷别盯着她发间那支梨花簪,长睫微垂。
心狠的小骗子。
***
沉幽冥域。
暗潆岩洞里一片漆黑,唯有水声嘀嗒,腥臭腐烂之味几乎令人作呕。
一团看不出形状的灰色魂体漂浮在空中,它的下方与黑色岩石联结在一起,在交界之处,生长着一只半边魂体半边岩石,似人非人的黑色手臂。
那怪物发出嘶哑的声音,“这便是你们为我办的事!”
“鬼王饶命!”
鬼修跪了一地。
为首那人战战兢兢说,“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修士会傀儡术……因此一时疏忽,才,才让惊崖剑君……”
“废物!”
那团灰色的魂体突然扭动起来,那只黑色的手臂忽然扭曲着拉长,一把掐住那鬼修的头颅,咔嚓将其扭断!
无数发丝般的黑气攀附而上,钻进他的脖颈之中,瞬间便将他吸成了一具干尸。
姬眠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鬼王饶命!”
“求鬼王饶命!”
鬼修们哀嚎出声。
灰色的魂体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又回到黑岩之上,“此次你们办事不力,让我被殷别大伤……”
跪在地上的鬼修们两股战战,背后冷汗直冒。
那道声音突然变得怪异起来,“不过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一人大着胆子说,“鬼王……发现了什么?”
姬眠突然闷声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震得整个洞穴都嗡嗡作响。
鬼修们互相对视一眼,不敢说话。
姬眠笑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哑,他阴冷道,“殷别啊殷别,你五十年前让我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如今又坏我大计……”
“不过……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殷别,你也有今日!!”
离他最近的石头瞬间炸裂,碎石飞溅,打得跪在前面的鬼修额头血流如注。
那鬼修低着头,任由鲜血糊住视线,不敢多言。
姬眠声音黏腻阴冷,“去查,查那个会傀儡术的修士!”
“是!”
鬼修们躬身告退。
姬眠低头看着自己与暗潆岩粘在一起的身体,冷冷笑起来。
殷别,不知道堕神的身体……用起来怎么样?
***
清遥宗的弟子已经炸开了锅。
“你们听说了吗!闻了知,就是在花曳池当洒扫弟子那个闻了知!她居然是惊崖剑君的弟子!”
“她不是紫鹞真君的……”
“嘘——”
“真的假的啊?闻了知入门那么久,也没见惊崖剑君提起过她呀?”
“不过你们说,紫鹞真君对她那么好,是不是就是因为……闻了知是她师侄?”
“……你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
吴狄今日下值早,刚到食舍便听人在议论此事。
他慢慢握紧手中的筷子,心底翻江倒海。
了知师妹……竟是惊崖剑君的弟子么?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他们回来了!”
众人纷纷扔下筷子朝外跑去。
吴狄犹豫了片刻,也跟着众人出了食舍。
一群身着浅青色的弟子衣袖翩翩,踏着飞剑而来。
为首那抹白衣便显得如此醒目。
“是惊崖剑君!”
“好久没看见剑君了……”
他们只来得及匆匆瞥了殷别一眼,那抹白衣便带着旁边一个青色的身影拐了个弯,朝移星峰去了。
众人安静片刻,更是炸了锅一般议论起来。
吴狄眼睁睁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远去,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了知师妹……居然真的是惊崖剑君的弟子。
吴狄想起之前对了知师妹的怜悯,苦笑一声。
原来那个闹了笑话,最该可怜的人……是他啊。
刚从种满白梅的太白门回来,温廖远远看见终年积雪的移星峰,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剑尾的殷别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唇角微翘,“小了很怕冷么?”
温廖又打了一个寒战,她抱住自己的双手疯狂摇头,“不,不怕。”
温廖怕冷。
殷别自然是知道的。
那年时归雨在重华渊差一点走火入魔,是她耗尽一身灵力才将人救了回来。
她抱着时归雨筋疲力尽走出重华渊时,恰逢寒冬腊月,积雪皑皑。
将时归雨递给他之后,她气力不支跌坐在雪地里,喃喃的便是,“好冷。”
迈入金丹期之后,修士便可以以灵力御寒暖体,现在她只是筑基期修为,自然怕冷。
难怪她的束规阁中还铺着暖玉和厚厚的毯子。
殷别眼睫微颤。
是他之前疏忽大意了。
他轻轻一挥袖,漫山白雪消失不见,一瞬间遍野梨花翩飞。
殷别似是漫不经心道,“终年积雪确实单调了些,如此这般,便多些生气。”
温廖愣了愣,随即看着漫山遍野的梨花陷入了沉思。
大徒弟这是……在暗戳戳照顾她怕冷吗?
虽让非常不想承认,但她好像……有被取悦到。
这不可以!!
分明她才是那个攻略者!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取悦到!
于是温廖深沉地说,“梨花太素,师尊不如种些其他的花卉,添些颜色。”
殷别只轻轻笑了一下,“梨花虽素,但结出来的果实却十分甜蜜,待到这片梨树成熟,我为你做酪梨酥。”
酪梨酥!
温廖听到了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除了她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其实殷别十分会做美食。
这酪梨酥……她上一次吃好像还是在殷别十五岁的时候。
难得殷别心情大好,愿意发发慈悲做他的拿手美食,温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只是扬起脸,一副好奇的模样,“师尊,这酪梨酥是什么东西?”
殷别轻轻摊开手心,一片洁白的梨花打着旋儿落在他白皙的手掌之上。
他缓缓将手掌收拢,“是一种……你会喜欢的食物。”
那种熟悉的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温廖悄悄揉了揉发毛的背脊,佯装惊讶,“师尊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酪梨酥?”
她的鬓发突然被人掠过,一片梨花被人拿了下来。
那人浑身都散发着淡淡寒意,指尖却是暖的,他声音里掺杂了一点笑意,“你最是贪甜,真当我不知道?”
温廖顾不上那片发麻的皮肤,立刻认错,“师尊我不该偷偷吃了上次掌门送你的那盒南溪蜜糕。”
殷别并不言语,只是淡淡看着他。
温廖欲哭无泪,“……还有太微真君送你的邶霖蜜酿,师姨捎来的霜如糖……”
殷别默默看着她噼里啪啦交代的模样,眼底晕开淡淡的笑意。
待到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那抹笑意转瞬即逝。
他没什么表情看着她,“嗜甜对身体并不好。”
温廖瞬间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是,师尊。”
不是,她都是个修士了,怎么还有人管她吃不吃甜啊?
上一世沉烟真君十分厌恶甜食,为了保持住人设,她也很少去吃甜……
这一世好不容易能吃得开心,怎么转眼间又不行了?
殷别将她丰富的表情尽揽于眼底。
他藏住唇边笑意,微咳一声,“你莫要贪多,便可以。”
温廖刚要雀跃起来,忽然意识到那么一点不对劲。
那么长时间了,她什么时候跟殷别心平气和讨论过关于口味的问题?
温廖狐疑地看了一眼殷别。
大徒弟是真的不对劲。
她换上一副恭敬有加的笑容,“知道了师尊,弟子先下去了,师尊也早些休息。”
殷别看出她脸上的疏离,掩下心底淡淡的失望,淡声道,“下去吧,晚些时候我再来为你调养一次身体。”
温廖行了一礼,飞也似的溜走了。
殷别负手站在原地,看着她进了束规阁。
那片从她发鬓间拿下来的梨花已经被蹂.躏得不成形状。
殷别的指尖染上了一点淡淡的汁水,他缓缓捻了捻手指,看着那点残痕出了神。
那是他初来清遥宗那一年在洞府里栽下的梨树。
当那颗梨树从小树苗长成能结出硕硕果实的大树时,他也从孩童变成了少年模样。
梨树结出第一批果子的时候,他特意挑了最黄最大的那一只,为她做了一份酪梨酥。
他特意在酪梨酥里加了许多糖。
他分明记得,在尝到了酪梨酥的第一口,她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立在一旁,心中亦是充满了欢喜。
然而下一刻,她却放下了那份酪梨酥,皱着眉头说,“太甜了些。”
彼时还是少年的他心生委屈,不服的站在原地看着她。
他分明看到过好几次,在师弟师妹都睡下之后,她偷偷拿走他们放在桌案上的甜腻零嘴。
然而她并未注意到少年受伤的神情,将那碟酪梨酥推到角落,开始用蔻仙花染起自己的指甲。
恰逢时归雨和黎璃玩疯了从外面跑进来,黎璃一头栽进她的怀抱中,便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味。
黎璃缩在她怀中左嗅右嗅,很快便找到了香味的来源。
她指着那盘他精心烹饪的酪梨酥奶声奶气问,“师尊,那是什么?黎璃想吃……”
另一边的时归雨也睁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看着她。
她停顿了片刻,“大师兄做的糕点,你们喜欢便拿去吃吧。”
他再也忍不住,忍着眼泪唤她,“师尊。”
她缓缓吹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问他,“今天的剑法练完了吗?这么有时间在这里干耗着?”
他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少年还未掉出来的眼泪慢慢被憋回去,他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调,“是,师尊。”
离开前,他还是固执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面无表情,欣赏着自己灼红撩人的纤纤十指。
他咬着牙转过身,却听到黎璃“呸”了一声,随即是盘子碎落的声音。
“太甜了,好难吃啊!”
一个他足足费了两个时辰做出来的酪梨酥滚落在他脚边。
身后传来她关怀黎璃的声音,“没伤到手吧?”
他垂眸,面无表情从那枚雪白的酪梨酥上踏了过去,将它碾得粉碎。
那日之后,他足足三日没跟她说过话,而是发了狠地修炼。
直到第三日,他一不小心将手中那把薄剑折断,断剑割破他的手,一瞬间血流入注。
他去寻医修包扎的时候,碰到黎璃在换药。
小姑娘坐在榻上,哭得一抽一抽。
她的膝盖处,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血。
替她上药的医修也是连连摇头,“沉烟真君不是向来疼你吗?怎么也下得去这么狠的手,这都三天了还不散……”
黎璃哭得直打嗝,她断断续续说,“是,是我做错了事,我,我不该将大师兄的糕点打翻在地……”
医修皱眉,“不就是打翻了一盘糕点吗?至于罚你去冰魄寒原跪上两个时辰?”
黎璃哭成了一只小花猫,“师,师尊说我不应该仗着她对我的疼爱欺负大师兄……”
黎璃发出委屈的小奶音,“师尊说,如,如果还有下次,她,她就把我逐出师门呜呜呜……”
她哭得越发委屈,似乎是害怕极了,她一头扎进医修的怀中,头上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都快露了出来,“求求姨姨不要让师尊把我逐出师门呜呜呜!”
那医修哭笑不得,连忙抱着她又哄又拍,“黎璃乖啊,你师尊哪舍得把你逐出师门?她最喜欢你啦……”
黎璃摇头,“骗人,我师尊也喜欢大师兄和二师兄……”
医修轻声哄她,“你师尊喜欢你多一点。”
黎璃抽了抽鼻子,“真的吗?”
医修点头,“谁都看得出来。”
明明不是。
想到这里,她委屈巴巴地将自己头上的耳朵和快要露出来的小尾巴收了起来。
师尊说过,要是她以后动不动就把尾巴和耳朵露出来给人摸的话,她就不喜欢她了。
师尊都已经没那么喜欢她了,她要是再不听话,那师尊就更不喜欢她了。
站在门外的他将两人的对话全部听了进去。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那道本来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又再度裂开。
他的睫毛疯狂颤动,像是被惊到的蝴蝶。
直到鲜血嘀嗒坠落,屋里的医修听闻动静出来查看,数落着他将他领进门去。
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对着那个吓傻了的小师妹说,“以后我再做酪梨酥给你吃。”
“不那么甜的。”
起风了。
梨花飞旋,一片花瓣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将他猛然从回忆中拉出了来。
殷别静静凝望着束规阁的方向。
师尊,你……真的回来了。
他的唇角慢慢两边拉扯,弧度越来越大。
最后那抹笑意一直漾到眼底,久久化不开。
雪白的梨花被拂往温廖的窗檐,像是一层薄薄的新雪。
***
温廖回了束规阁,将乾坤笼里的小灵狐放了出来,喂它吃了几粒灵兽丹。
小狐狸困得直伸懒腰,软软地蹭了蹭她的胳膊,蜷成一团开始睡觉。
暂时离开了有那么一点不太正常的大徒弟之后,温廖才来得及细细思考近几日发生的事情。
大徒弟对自己的态度陡然转变,好感度疯狂上涨,其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她想破头皮也弄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温廖摊开手心,看着殷别送她的那枚银色佩环,渐渐出了神。
这佩环碎得太彻底,她使用了修复法术,也只不过将它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原本精致的佩环缠绕着隐隐约约的裂纹。
殷别是不喜欢她的。
温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任谁也不会喜欢一个与恶毒师尊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从这几年殷别对她的态度中就能看出来。
但是殷别似乎也并不想作弄她。
他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冷淡,但却也仅仅止步于此。
怎么说呢,这一世以来,大徒弟给她一种极为强烈的……矛盾感。
他似乎是恨极了沉烟真君,以至于在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时,就一副如癫如狂的模样。
但他似乎又时时刻刻密切关注着沉烟真君,倒让她觉得……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没有忘了自己。
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才会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既恨之入骨,又念念不忘?
温廖不禁想到在那个梦境中看到的后续。
她坠入魔渊之时,跟着她跳下来的人……是殷别。
温廖越想越乱,脑子里几乎快成了一团浆糊。
她头痛地趴到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或许是心中困扰,她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走在一片迷雾之中,周围尽是魑魅魍魉,她跌跌撞撞跑在前头。
魑魅魍魉慢慢汇聚在她身后,挥动着细长的手臂,想要把她拖入他们的队伍。
她害怕极了,只能一边挥动着胳膊一边大喊,“走开!都走开!”
她从地上捡了石头树枝朝着身后打去,试图将他们驱赶得远一些,然而那些魑魅魍魉还是一步步逼近她、包围她。
冰凉而窒息的感觉扑涌而上,她的手脚渐渐变得冰凉。
像极了那个雨夜,她被货车撞倒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里涌出的鲜血渐渐被瓢泼大雨冲散,她身体的温度也跟随着一点一点离开。
疾驰而过的车辆将泥水溅到她的脸上,匆匆路过的中年男子只顾着护住公文包不被淋湿,没有朝躺在大路中央的她投来多余的一眼。
黑暗渐渐糊住了视线,她的喉咙翻涌出血沫,“救,救……”
“奶,奶奶……”
在失去意识之际,她想到的是年过八旬的奶奶还在家等着她做饭。
那个脾气不太好的房东大婶已经催了好几次,让她补交上个月的房租……
她不能死。
她死了谁来为奶奶养老送终,她死了谁去赚钱交房租,奶奶这么大年纪怎么经得住流落街头……
魑魅魍魉突然散开。
一道冰冷的系统音说,“只要你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回家。”
她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病床上那个已经成为植物人的自己和旁边颤着双手哭得声音都发不出的奶奶。
麻木地说,“好。”
她曾经也是骄纵天真、被呵护在家人手心长大的小姑娘。
直到父亲破产欠了天债跳楼自杀,母亲跟随而去,短短十几年的人生突遭巨变。
她逼迫着自己从温室中走出,成长为一棵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她才知道,原来大树也怕风吹雨淋,也怕电闪雷劈。
来到修真界之后,她又开始学着做一个不崩人设的恶毒女配。
按着剧情线欺压弟子,挑拨离间,偏心主角。
她分明是在一个充满呵护和偏袒的环境中度过了整个童年,如今却要以最恶毒的手法对待这些孩子们。
刚开始她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小殷别被火舞鞭抽得血淋淋的后背;
梦到时归雨满手是血,掐住喉咙逼迫自己将食物吐出的模样;
梦到黎璃跪了冰魄寒原之后肿得不成形的膝盖……
那时她白天按照剧本兢兢业业完成任务,夜里却总是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哭。
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她偏偏需要逼着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有时候时间久了,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到底是“温廖”,还是那个恶毒的蛇蝎美人“沉烟真君”?
她甚至会想,若是在种花家,她这样的恶毒师尊是一定会被拉去枪毙的。
可是她不想死,她必须完成任务,她必须……回家。
床榻之上,那个小小的少女将自己努力蜷缩成一团,咬着嘴唇无声哭泣。
“不哭了,阿廖。”
有人奶声奶气,将一双小小的温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
“不哭了,阿廖。”
那道声音乍听清冷,却暗藏着无边的温柔。
孩童已经长大,指尖温热,轻轻拭去她眼角滚落的泪水。
月色照进窗棂,勾勒出床榻边上身着白衣那人清瘦的轮廓。
长夜漫漫,月华如水。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