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幽冥域。
黑色的幽冥花海缭绕着淡淡黑气, 花蕊处一点淡银光团忽明忽暗。
风拂过,光团便如一团蒲公英轻轻飞起,又落入黑色的土壤之中, 长出一朵新的幽冥花。
一幢巨大的宫殿矗立在幽冥花海之中, 通体漆黑,屋檐廊角之上精致的描金钩花隐隐现出残败之色。
这便是最后一代魔尊住过的魔宫。
千余年前,修真界魔气充盈、妖鬼横生, 魔修猖獗、生灵涂炭,正道式微。
直到修真界大能们合力封印了魔渊,至此天地秩序归一, 魔修渐渐销声匿迹。
然而在百年之前, 魔渊的封印出现裂隙, 魔渊中的魔兽倾巢而出, 四处为害。
修真界以牺牲四百余名修士为代价,及时填补了魔渊的裂隙,这才避免了一场祸乱苍生的灾难。
世人皆感叹那场封魔大战中牺牲的四百修士心怀大义, 甘愿以身殉道。
通往魔渊的往生路上, 为纪念这四百余名修士而雕刻的天义碑年年有人瞻仰悼念,周遭放满了施以法术, 长开不败的鲜花。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 魔渊中的封印已被损坏,魔渊随时面领着再度开启的可能。
如今魔渊能这么安稳, 是因为一个人。
那日各大宗门掌门在清遥宗秘密议事, 各执一词,忧心忡忡之际,一人跪在殿外,自请镇守魔渊。
那人正是清遥宗沉烟真君的二弟子, 时归雨。
时归雨天生邪骨,沉烟真君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替他炼化邪骨,引导他走上正途一事,直到那一日才大白于天下。
邪魔两道,皆为极恶。
以时归雨体内残留的那块邪骨,足以继续镇压魔渊千年。
人人皆道沉烟真君心狠手辣,做事不守章法,又怎么会想得到这样一个风评极差的蛇蝎美人竟会暗中做成了这么一桩大事。
一石惊起千层浪。
修真界高层各执一词,有人说沉烟真君包藏祸心,竟暗中收留天生邪骨的时归雨为徒;
也有人说沉烟真君是心怀大义,自己隐忍不发暗中教导时归雨多年,为修真界铲除了一大祸患……
更多人还是对天生邪骨的时归雨心怀忌惮,要知道天生邪骨之人,本该成为邪神,颠覆苍生。
如今他既然愿意自请镇压魔渊,也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从此以后,世人只知身体病弱、常年在清辽宫疗养的和光真君,却不知独身一人镇压魔渊的沉烟真君二弟子时归雨。
而对当年收养了天生邪骨为徒,但欺瞒不报的沉烟真君……便认定她一个功过相抵。
毕竟……她还教养出了一个半步成神的惊崖剑君。
魔宫阶前铺满了幽冥花的透明黑色花瓣。
一人紫衣翩纤,拾阶而上,花瓣被惊扰得四处纷飞。
魔宫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黎璃皱了皱眉,拂开黑色幕帘,径直走到后殿。
殿中空无一人,一壶清遥酿歪倒在地上。
漫无边际的黑色幽冥花直到往生路边才慢慢变得稀疏,寻着花海渐稀处,便是天义碑。
浅浅一层白雪覆在碑上,倒让上面朱砂雕刻的字迹变得愈加触目惊心。
天义碑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是“清遥宗温廖”几个小字。
淹没在一众修士的名字中,很是不显眼。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果然在这里。”
黑色大氅下摆微微拂动,那人回过身来,眉心朱砂殷红妖艳,一双雾气蒙蒙的眼静静望向来人。
“是你。”
黎璃微微一笑,“怎么,这幽冥沉域我就不能来?”
时归雨扭过头,低下一张苍白赢弱的脸看向天义碑最下那行字,“月圆之夜已经过了,他没有来。”
黎璃皱了皱眉,“没联系他?”
安静了片刻。
时归雨突然伸出手指,缓缓拂去那行字上沾染的雪花,“他不会忘。”
“既然没来,便是不想来了。”
黎璃难得沉默。
时归雨偏了偏头,“师妹,你说……我们真的还有必要找下去吗?”
他蜷起手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若不是在这魔渊中耽误百年,大师兄他……”
“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黎璃垂眸不语。
大师兄从魔渊中出来,筋脉寸断、模糊的血肉中几乎露出森森白骨的模样……她曾见过一次。
那时他还只是化神期修为。
魔渊是这世界上魔气最纯粹的地方。
寻常修士一旦落入魔渊,便是一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深入魔渊腹地,扎在最纯净的魔气中一点一点去寻找那缕可能属于她的魂魄,足足百年之久……
若不是有那块神骨,又怎么可能实现。
后来大师兄修为飞涨,逐渐能够面不改色将魔气炼化,身如鬼魅穿梭于魔渊之中。
但黎璃知道,他暗自忍受的痛苦绝不会少。
虽说惊崖剑君性格清冷孤僻,远离人世,移星峰又终年积雪,寂寥无边,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去找他。
但每一次月圆之夜,却是真正的无人能寻惊崖剑君。
直到有一次她不得不前往冰魄寒原最深处取材料,看到那号称坚硬不摧、蕴藏着坚冰之力的冰魄寒丘,被人生生劈断击碎了无数座。
滴落的鲜血被冻成小朵小朵的冰花,足以轻而易举刺穿元婴修士的血肉。
她才明白,每个月圆夜后,消失的大师兄去了哪里。
雪花落在黎璃睫毛上,很快融化成了水珠,仿佛一点清泪。
黎璃缓缓开口,“不然……就算了吧。”
时归雨凝视着那行朱砂写就的字,轻轻道,“是吗。”
这段寻找师尊的路,一直是大师兄在替他们走。
如今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决定放弃……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止。
黎璃艰难地说,“大师兄他……不该再耽误了。”
时归雨的胸腔处传来巨大的痒意。
他忍住剧烈的咳意,喉头涌起腥甜之味,重复道,“是吗?”
时归雨敬他每月都要忍受经脉寸断、血肉化水,白骨重塑的痛苦,却也恨不得以身替之。
大师兄做得的事情,他也做得。
如今大师兄打算放弃……
时归雨低下头自嘲一笑。
若他体内那块不是邪骨,也是神骨……又有多好。
黎璃轻声道,“既然以后不再寻找师尊,那二师兄你便回清遥宗来住吧。”
魔宫毕竟靠近魔渊,溢出的魔气对修士的身体影响极大,哪怕是时归雨也不例外。
二师兄当年自请镇压魔渊,其中一个原因本就是为了方便大师兄入魔渊寻找师尊。
然而她话音刚落,时归雨却突然说,“我会遵守我的承诺。”
“替修真界镇压魔渊千年。”
也替她……守陵千年。
黎璃沉默半晌,低声道,“每月你只需要在此处呆足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就可以,其余时间便回来住吧。”
时归雨并未接她的话,而是神色恹恹问,“你来做什么。”
黎璃沉默不语。
时归雨微微咳嗽了一声,“是闻了知吧。”
黎璃忽然苦笑一声,“师尊以前便常说你心如明镜,当时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时归雨沉吟半晌,忽然抬眸正色看她,“她就是她,无人能替代。”
黎璃心口一涩,她艰难道,“我知道了。”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魔宫。
踏上长阶的那一瞬,时归雨忽然说,“但她的确有些像师尊。”
“从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
***
“了知师妹,这个颜色太素,拜师礼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该穿一点喜庆的颜色……”
“红色也太艳了一点,了知,你年纪小,我倒是觉得这个桃粉色更称你的皮肤……”
“今年桃粉色到处是,你没看十个女修里九个都在穿,要我说了知不如挑这个宝蓝色的水云衫!”
“你那什么眼光啊,宝蓝色那么老气,了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谁穿这个颜色……”
一堆人叽叽喳喳围着温廖,吵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上次沉墓镇之行的弟子们真真正正有了过命的交情,自从回到宗门之后,也没断了联系。
眼看着惊崖剑君为她补办的收徒大典越来越近,大家几乎是整日里往移星峰跑,都殷切地想要为她出谋划策。
温廖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
大家分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来移星峰参观一下。
毕竟大徒弟可是顶着“惊崖剑君”名号的剑道第一人。
辈分大的知他脾性,平日里根本不愿意来这终年积雪的移星峰;辈分小的不敢造次,平日里见了移星峰都绕得远远。
但是年轻人嘛,谁不是好奇心满满。
也就是这次借着惊崖剑君收徒的名义,他们才有机会到这移星峰来参观一番。
天知道当时陈笑师姐给温廖递信息,说大家想为她的收徒大典出谋划策,能不能来移星峰找她商量的时候,她有多惊讶。
偏偏她在看传讯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殷别突然在背后说,“是你的朋友么?”
陈笑递来的传讯符并未加密,淡金色的字体漂浮在空中,以殷别的目力,只需一眼,他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温廖手都吓得抖了三抖。
她连忙解释,“他们就爱为人操心,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不料殷别极轻地笑了一声,“多结识朋友也好,移星峰是太冷清了些,便让他们来吧……。”
温廖:?
她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身白衣的殷别便负手飘飘然离开了。
温廖盯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陷入了五味杂陈之中。
于是场面逐渐失控。
第一天只有孟子扬、陈笑等几个与温廖比较熟悉的弟子来了移星峰。
第二天,第三天……
温廖面无表情看着挤在束规阁的这二十几个人,善意提醒某两个正在偷吃桌案上糕点的人,“蓝师兄,丁师姐,我师尊一个人只做了一块,你们再多吃其他人就要没有了。”
温廖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对他们两人表示了强烈的谴责,“惊崖剑君算好人头一人一块的!你们不许多吃!!”
蓝师兄讪讪一笑,“这不是有二十八枚嘛……”
“了知师妹有三块!”
“喏,那块被你啃了一口的就是了知师妹的专属,没看见上面点了赤鸢花汁呢?”
蓝师兄:“……”
虽说他们托了知的福,不仅来到了移星峰做客,还吃上了惊崖剑君亲手做的糕点……
这说起来都可以吹好几年牛。
但是惊崖剑君总是要在众人面前暗戳戳偏宠自己徒弟这一点……
实在是有违剑君他高冷谪仙的人设啊!
蓝师兄举着自己手里被啃了一口的雪白糕点,弱弱对温廖说,“了知……”
温廖看着面前眼眶含泪的蓝师兄,“吃吧。”
“那个,”丁师姐也托起手中的那块雪白糕点,“我能——”
“不行!!”
“放下它!”
一众弟子扑涌而上,同仇敌忾。
温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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