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规阁里一片吵嚷。
阁中热闹, 阁外清冷,殷别立在一片梨花飞舞之中,静静听着一门之隔的热闹。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终日里刻苦练剑, 披星戴月, 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练剑场的。
他还记得,那日是凡人界的除夕夜。
只是修真界岁月漫长,修士们是不过除夕的。
月影西移, 灯火阑珊之际,他照常踏着浓重夜色回到断月崖。
揽星阁彻夜通明,是这断月崖最明亮的地方。
他遥遥看了那灯火通明的地方一眼, 拖着一身伤痕累累打算回到住处。
他的洞府一片清冷寂静, 灯都未点一盏。
指尖刚刚搭上门锁, 却听见高处传来的笑声, 若有若无,倒像是一只勾人的妖精。
他知道自己一直为师尊所不喜,他比不上黎璃会撒娇粘人, 亦不似时归雨一身病弱, 惹人怜爱。
他被她撞破过最不堪最狼狈的模样,试问那样一个奴颜婢膝, 为达目的可以折损所有尊严的人……又怎么会被人所喜欢呢?
除了一身根骨, 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入她的眼。
他很清楚。
于是他拼尽了全力,以惊人的修炼速度不断变强。
他想, 只有他强大到足以与她比肩的那一日, 他才不用总是卑微地仰望她。
乞求她对自己多投来那么一眼。
脑海中思绪万千,他猛然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到了揽星阁下。
揽星阁四角挂着缠风铃,在夜风的吹拂之下伶仃作响, 与阁内传来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
他听到黎璃软软地问,“师尊,大师兄今天也不过来吗?”
那道娇媚而懒洋洋的声音说,“你大师兄他还在练剑。”
黎璃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难过,委屈巴巴说:“大师兄他总是那么勤奋,就我那么懒……”
她似乎笑了一声,“咱们阿璃做个快快乐乐长大的小姑娘就好。”
另一道略微带着些哑意的少年音响起,“那我呢?”
那道声音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你呀,身体那么差,该好好养着才是。”
黎璃附和道,“就是就是!二师兄你个病秧子还不快些好起来,免得师尊操心!”
“喏,那就快点把这碗灵鹫汤喝完。”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哄劝的意味。
“我不想……好吧。”少年无奈地轻叹一声。
“二师兄笨笨笨!”
……
屋内三人的剪影映在窗案上,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是断月崖的夜风太冷了,吹得他手脚都冰凉。
他站在寒风中,也不知看了那三个剪影多久,才转身离去。
那一晚,他御着飞剑绕着清遥宗的群山不知飞了多少圈,直到最后力竭,从上面狼狈地跌落下来。
山中无灯火,只剩漆黑的长夜将他包裹、吞噬。
他在那座无人的深山中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他生平第一次逃掉了晨练。
然而直到暮色四合,也并没有人发现他没去练剑场。
他盯着手下的剑,突然生出了无边的厌倦感。
他执剑为何?拼命修炼又是为了什么?
诸多恶念在一瞬间翻涌而来,搅得他识海动荡,心神不稳。
气血翻涌,他将手中长剑生生折断,鲜血淋漓从手心滴落那一刻,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一日,清遥宗空前绝后的剑道天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心魔。
是一身红衣的女子赤足娇笑,亦是她漫不经心投来一眼时眸底暗藏的关切;
是她身上微甜的琼浆花香,也是她手背微凉抚上额头时的舒适……
原来他如同傀儡一般日夜修炼,只是为了那一眼眷顾。
他的心魔……竟是自己的师尊。
心魔藏得太深,以至于突然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它蛊惑他放下剑道,追逐自己心中的欲望,它教他欺师灭祖,枉顾人伦……
无人知道,那个尚且青涩的少年在那漫长的几日里,是如何发狂了一般想要斩杀凝结在面前的心魔,又是如何屡屡不忍下手。
他修道十余年,剑道坦途就铺陈在他脚下,只要他顺着走下去,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再没有比练剑更简单的事情了。
在过去的十余年,他一直是这么想。
然而就在这么几日里,他第一次动摇了道心。
一个弟子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入魔的迹象。
偌大片绵竹林被人劈砍得七零八落,一片惨状,他便抱着无归跌坐在竹林中间。
那个弟子战战兢兢靠近他,神色却难掩焦灼,“殷师兄,魔渊封印破裂,大批魔兽冲出了魔渊!各大宗门长老已经率先出战,只是魔潮汹涌,前方战事吃力,我奉命来寻找师兄一同前去封魔……”
眼前心魔的残影依然没有彻底消失,他抬起一双血红的眼,“你说什么?”
那弟子焦灼地又将话再重复了一遍。
他发狂了一般扯住他的袖子,“她呢?沉烟真君呢——”
那弟子只能摇头,“真君领下镇魔珏,已经出发几个时辰了,前方惨烈……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镇魔珏是当年大能留在各个宗门的封印灵石,若魔渊再度破裂,每个宗门都必须派出一定的人前去封魔。
这是修真界历来流传的规矩。
可是那是魔渊!那是千百年前众位大能耗尽一身修为才封印住的魔渊!
他依然记得那时道心不稳,已近入魔的他是如何跌跌撞撞踏上无归,又是如何逼自己最快速度赶到魔渊。
当他赶到魔渊的时候,封印已经几近破裂,整个魔渊魔气冲天,修士与魔兽撕咬纠缠在一起。
鲜血和残肢将整片大地都涂抹成不祥的黑红色。
然而他却在一片血海中一眼看到了那抹独特的红。
那是她的师尊。
衣衫破烂,手执长剑,眼睛明媚得像是开在山峦的赤鸢。
缠绕在眼前的心魔突然就消散了。
人人说她心如蛇蝎,但他知道……她的骨子里最是温柔赤忱。
她怎么会是那个会蛊惑他放弃剑道、祸乱苍生的心魔呢?
他压制住紊乱的气息,一剑斩杀她身后突然出现的魔兽,一遍又一遍地感叹,幸好他没有来晚。
他挥舞着手中长剑,悄悄看向一旁与他并肩作战的师尊。
她的左手被魔气灼得一片鲜血淋漓,脸颊也被划出了几道血痕。
那时的他想,他一定要强起来,强到有一日,可以挡在她身前,替她一剑荡平山河,一剑斩落日月。
再不让她受任何一点伤。
她飞舞的青丝轻轻从他的眼睫上拂过,哪怕喉头血腥味止不住上涌,他的唇角也依然扬起。
然而,他却在下一刻,眼睁睁看着他发誓要保护的人手捧镇魔珏,义无反顾奔向了魔渊之中。
……
被从魔渊中救出之后,他的意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模糊的。
他迷迷糊糊听到黎璃哭着喊他大师兄,就连那个一向冷淡他的二师弟也哽咽着唤他的名字。
他听人说他们是如何将浑身都被烧焦的他带回清遥宗,又是如何一点点剔除他被魔气污染的腐骨,用空了沉烟真君私库里的灵丹法宝,才吊住了他一条命。
他记得有人感叹他们师徒情深,魔渊也敢跟着跳,沉烟真君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
他听到很多人说了很多事,但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她神魂俱灭,牺牲在了封魔之夜。
才刚稳固下来的道心,再度破灭。
随后的日子,他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无尽的黑海之中。
他知道,他的肉身和神魂都已经濒死。
若不是体内那块形状独特、散着淡淡金色的骨头,他早已追逐她而去。
天生神骨。
这是他来人世间走一遭听到过最大的笑话。
幼时他卑贱如泥,也曾妄想过若是有来生,他能够投胎于一户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能吃饱喝足,最好看上去体面一些的人家该有多好。
而如今才知,一切气运机缘皆为虚妄。
哪怕他天生神骨,注定飞升为神,也不过可怜之至,就连追逐一个人而去都做不到。
他的神识一度弥散。
他听到有人在他旁边叹气,“吊了那么久,他也难受……准备料理后事吧。”
那两个他以为只有师弟师妹之名,却并无任何情分的人,忽然在那一刻悲恸大哭。
他本是一个从不轻易后悔的人。
那几日却接连后悔了很多次。
后悔没再早一点遇见她,后悔没能对她表露心迹,也后悔……没能多管教两位师弟师妹。
神骨降世,便是上天要那人飞升为神的旨意。
若被选中之人无福消受这份机缘,中途不幸身故,神骨便会在百年之后脱离他的身体,另择宿主。
那时的他,在外人看来与已死之人无异。
黎璃和时归雨将他葬在了断月崖高处,与那捧代表师尊的魔渊之土葬在了一起。
无人知道,本该长眠于地下的他神识未消。
他的坟茔位于高处,能听到吹过山峦的风又拂过树梢,折下几朵梨花,打落几颗琼浆果。
能听到黎璃呜呜咽咽,眼泪打湿了泥土。
能听到一道虚弱无力的脚步慢慢靠近他们,默默呆在此处许久又悄然离去。
……
花开花谢,琼浆叶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片黑暗中挣扎多久,才能安心追逐她而去。
直到那一日,两道仓促的脚步直逼他的坟茔处。
他听到那个一贯温柔的小师妹撕心裂肺跪在师尊坟前,字字泣血,“师尊,你当时拿的镇魔珏有问题,对不对?对不对!”
“是姬眠趁机作乱,故意布阵,骗你们以身入魔渊,只为了他逆天炼魂得成鬼王!”
“你当时跌入的地方……正是阵眼!”
“不是你想要临阵脱逃,也不是你不敌魔兽,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说你贪生怕死,险些让计划失败……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污蔑你看轻你,甚至还想将你的名字从天义碑上划去!”
“是姬眠,这一切都是因为姬眠!!”
那一瞬,万籁俱寂。
……替她报仇。
替她报仇!!
一种从未有过的信念感猛然冲破土壤,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
他的胸膛处突然传来一阵阵疼痛,随即霸道地席卷到全身每个角落。
神骨像是被烈火灼烧,他听到自己身体中沉寂已久的血液也跟着沸腾起来。
他终于挣脱了那片黑海,得见天光。
那时姬眠已经成为新任鬼王,行踪不定,他们只能阴魂不散,四处寻找姬眠,只为血刃仇人,替师尊报仇。
而他们三人还是太过弱小,一次又一次遍体鳞伤,铩羽而归。
姬眠不堪其扰,最后放出消息,清遥宗的沉烟真君并未成为他的炼魂材料,而是消散在了魔渊的魔熔浆之中。
若他们有本事,便去魔渊找。
只要他们收集齐了沉烟真君的魂体,他倒是也不介意动用禁术让她起死回生。
姬眠叛出正道,人人得而诛之。
任何一个正道修士都不会选择相信他的话。
然而偏偏有三个人信了。
他们在魔渊设下无数引魂幡,他更是以身入魔渊,硬生生凭借日渐增长的修为和体内的那块神骨熬过了魔气的灼烧。
这一找,便是一百年。
他记得那日他从魔渊出来,筋疲力尽之际下意识回到了断月崖。
春花谢了几载,他再度推开自己洞府的门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木盒上已经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他却一眼认出那是曾经放在她殿中的一只金丝楠木盒。
他颤抖着将盒子打开,在里面看见了一枚小小的橘子灯。
橘灯被施了法术,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灯芯位置的那支剪尾烛,却已经燃尽。
盒子里还放着一张小小的红色纸条,字迹张牙舞爪。
仿佛是她漫不经心写下的,却又字字用心。
那张时隔几年才被人发现的纸条上写道:
“今日除夕,愿大道坦荡,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年年有今朝,岁岁生喜乐。”
尚且年少的他捏住那张薄薄的纸条,眼眶猩红,却并未落下半滴眼泪。
这是她对他的期许。
她希望他执君子剑,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君子。
然而……他已生心魔。
甚至还与最邪恶的鬼修为伍。
再也执不了君子剑了。
有人猛然拉开了门。
待到看清面前一身白衣若雪,立在一片清寒之中的人时,他往后退了半步,两股战战,“惊,惊崖剑君?”
那弟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方才他便察觉到有人鬼鬼祟祟站在门外,故意酝酿了片刻之后,这才拉开门打算吓唬一下对方。
他这真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然而更让他惊恐的是,那位向来面若冰霜的剑道最高峰眼眶泛红,却微微对他笑了一下。
“我来找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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