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一边疑心自己方才是否哭得不美,一边因为程远的低眉敛目,而更加大胆地打量起他来。
就见程远虽然力持镇定,仿佛刚才的失态都不存在一般,但他额角的汗水还在,脸色也未恢复,这一切让谢妩本来还忐忑的心变得安定,打量的目光越发放肆,好似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人一般。
她一向是知道程远长得好看的,不然也不至于每次有机会时候,都要主动上前去拜见,但以前看程远,谢妩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一处景致,她会为那美丽赞叹,却不会动什么旁的心思。
可此刻仔细看程远的脸,谢妩却觉得一切都生动了起来,程远不再是遥远的景致,不再是空寂的山水,他是真实的,活在眼前的人。
这认知,让谢妩心里像是泛起层层的涟漪,她以前从来不曾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程远垂着眼帘,正努力收拢思绪,因此也没发现,面前的小姑娘早不难过生气了,反倒是一双眼睛瞧着他正灼灼生光,就听谢妩问:“我如何能不担心呢?”
千岁想也不想,直接回道:“皇帝也不是非要他来做。”
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换一个也来得及,横竖还有两个备用的,再选一个就是。
谢妩抿唇,压下要爬上脸颊的笑意,心底的疑问已经有了答案,她眸光闪动,看着程远,终于下定决心问他:“若我要他做皇帝呢?”
程远诧异的抬眼看谢妩,正好对上她那双夜空一般深蓝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有着别样的光彩,正坚定地望着自己,恍惚中程远像是感觉到有什么被灼伤一样,他不知如何作答,以为小姑娘这是余情未了,心底竟是觉出一点痛楚来。
萧慎那样的人,怎么配!
程远思索着要怎么劝,却不想谢妩继续说:“若我要他继续做这个皇帝,却要他当个傀儡,只能看着所有的权利都在你手中,每日都因求而不得痛苦,你待如何?”
谢妩紧盯着他,绷紧了心弦,生怕放过他脸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大胆,可以说是将骨子里一直藏着的东西,摊开在了程远面前。
她知道,现在问这个问题或许太急躁了些,但她真的想知道,如果程远知道她是这样心黑手狠,满脑子都是大逆不道的姑娘,他会如何。
程远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她不是还想着萧慎,这就好。
于是千岁点点头,郑重地回答:“我知道了。”
谢妩心弦一松,有些恍然,有些难以置信,竟这样简单,这样容易吗?
程远他竟然,竟然就这样认了!
没有丝毫的不满,没有一点对自己的质疑,他只顺着她的话,答应了!
谢妩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程远,像是终于真正认识了他。
程远被她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就避开了视线,却在下一刻,就被小姑娘问:“你怎么不看我?”
千岁被问住了,仿佛这个问题,比将皇帝捏在手心里做傀儡还要难上许多,他心里其实有答案,却不知道该怎样和面前的姑娘说。
谢妩见他沉默,胆子却更大了,她眼睫还有些湿润,但神色全然的放松,眉眼之间带着隐秘的喜悦,唇角也微微扬起来。
她声音轻轻地:“为什么呀?”
谢妩想,你要与我说呀,你说了,我才能知道呀!
程远却在定了定心神之后,说:“没有盯着姑娘看的道理,太冒犯了。”
谢妩:“……”
谢妩差点跳起来,这叫什么话!她想听的是这个吗!不是!才不是!
于是谢妩任性道:“我要是想你看着我说话呢?”
程远不知怎的就紧张起来,怕自己失态,简直想背过身去,但却不敢动,只能将眼帘垂得更低,答了句:“姑娘,这样不好。”
谢妩都快被他气笑了,跟他说把皇帝捏在手心里,他说知道了,让他看着自己说话,他说这样不好!
这是什么道理!
谢妩深吸几口气,准备再想想办法,想怎么撬开面前九千岁的嘴。
结果程远大约是感觉出了不对,赶在她开口之前,先道:“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姑娘早些休息。”
而后竟是不等谢妩再说话,就迅速离开了,步子跨得极大,风一样,谢妩想追都来不及,又不好喊人拦下他,真是气得在原地跺了两下脚。
谢妩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离开的背影写着“落荒而逃”四个字,差点就要又把手里的兔子捏坏了,好险在真的捏坏之前忍住了。
她看着手里的胖兔子,素色的手帕,一点纹样都没有,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跟她熏了香,绣了花样的锦帕一点都不一样,若只是原来的样子,就太普通,可这普通的素色手帕,却被人被叠得圆滚滚的可爱。
谢妩忽然没忍住,就笑了一声。
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她重新坐回椅子里,仍旧捧着手帕叠的兔子不肯放手,却是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珍珍!”
谢妩是早猜到谢琛肯定要偷听的,不,简直不用猜,程远夜访,却是要见自己,当爹的怎么可能不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琛被女儿叫破偷听的事情,一点没老脸一红的打算,他坦然地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过来就先看自己宝贝女儿,就见女儿看也不看自己,只一心盯着手里的兔子。
谢三老爷,心说坏了坏了。
谢妩又在心里乐了一声,才把兔子放在了一旁,然后示意自己的老父亲坐下说话。
谢琛依言坐下,表情满是复杂,很是纠结的样子。
谢妩被他从小亲自教养,哪里会看不出来父亲这会心里怕是不太平静,想来也是,无论如何开明的父亲,乍闻此事,只怕也要消化片刻才能面对。
都是聪明人,谢妩都悟了,父亲这种老狐狸焉能看不出来有问题?
所以谢妩说话的时候一点顾忌都没有,小姑娘语气里甚至还有点得意:“珍珍,你看他如何?”
谢琛其实早看出来程远不太对头,但程远的不对头是有迹可循,他女儿如此出色,有人爱慕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女儿这个反应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实在是太迅速,出手太快了,快得老父亲一颗心都没做好准备。
真不愧是他的女儿,看看这个眼光,这个胆子……
谢三老爷纠结道:“光看人,倒是……还行……”
谢妩明白父亲这是介意程远宦官的身份,但她自己并不在意,想起程远,脸颊还有点热,不自觉拿手摸着降了降温才说:“他不觉得我有哪里不对,愿意顺着我让着我哄着我,还是个宦官,多好啊!”
谢琛张了张嘴,可到底是做父亲的,没办法像母亲那样与她说太深入的私语,嫁给太监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里面可不是单纯的断子绝孙的问题呢!
可顺着女儿的话往下想,谢琛渐渐也品出点意思来了,这些年程远为人如何,他是都看在眼里的,宦官这件事,是缺点,可在他们家,保不齐还真是个优点呢!
谢琛又想起嫁去寻常人家,哪怕是女婿能主动服药断子绝孙,但这种夫妻之间的事情,谁能说究竟是谁的问题,保不齐外头就有说是自己宝贝女儿生不出来才让夫婿背黑锅。
谢琛知道女儿和自己一样,不是在乎外头传闻的人,但别人骂自己谢琛是无所谓,可谁说嘴女儿一句,谢琛真的忍不了,可如果女婿是个太监呢?
谢三老爷想象了一下,若真是程远做了他的女婿,那岂不是全天下都知道,生不出孩子来是程远的问题?想到这里,谢琛竟真的觉得程远是个不错的女婿对象。
简直妙啊……
谢琛也悟了,回过味来还有点觉得自己刚才怎么那么古板,真是不应当!
谢三老爷表情一下子自在起来,然后老神在在与女儿说:“是不错,不过啊……”
谢妩本来听他说前半句还眉开眼笑,一听还有转折,就疑惑看过去:“不过什么?”
老父亲先是认真问:“往后若是被人嘲笑夫君是宦官,你可受得住?”
谢妩一笑:“这有什么?难道还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说?”
私下里骂程远阉狗的都有呢,可当着面,都是恭敬唤“千岁”,称“程大人”,谁敢喊他一声“程公公”?
谢琛看着女儿,又问:“你可知自古权宦的下场都是如何?”
谢妩知道这是正事,她看向父亲的目光坚定,也认真答:“不得善终者居多,可也有例外。”
谢琛也一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说:“你想好了,便去做。”
小姑娘眼睛一下亮晶晶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她第一次真的知道什么叫心动,正是最欢喜的时候,便与父亲分享:“早知他一直都心悦我,我又何苦兜了那么多圈子。”
谢琛表情有些高深莫测起来,摸着女儿脑袋的手轻轻拍了下,幽幽道:“你且先试试吧……”
谢妩警觉起来,怎么听着父亲的意思,有些不对呢?
谢妩立刻甜滋滋地撒娇:“珍珍……”
谢琛收回手,点了女儿一句:“你看他今日如何?”
谢妩目光不由往桌上的那只小兔子看了过去,心说很好啊,不觉得我不好,还听话,又折兔子哄我,只可惜最后跑得太快!
小姑娘本来含笑的表情凝住了。
程远,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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