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天仙配17
在皇帝指婚前的某夜,广宁公主暮明姝骑马过长街,回自己的公主府。
走过某街,春花乱飞,楼上说书先生摇头晃脑:
“且说那公主与南蛮王子不打不相识,在金銮殿上针锋相对,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暮明姝撩发,望眼高楼窗纸上所映的说书先生的身影。她眼中笑意几分自得,打马走过,花飞叶扬。
她刚刚从宫中出来,未带仆从,正值意气风发。此时,长安城中风向微变,已不再提去年广宁公主如何痴迷晏少卿;人们更喜欢说晏少卿和他所审的徐家娘子结亲的有趣姻缘,以及大魏公主和南蛮王子那充满戏剧美的爱情。
暮明姝即将进入公主府所在的坊,越到公主府,人烟越少。马蹄踩在人际稀少的小巷,打更声在隔壁街,暮明姝忽然拽紧长缰,勒住马身。
马一声长嘶,马头被她硬生生转个方向。一声极快极促的破空箭鸣声后,一支长箭插在了马蹄前青石砖间的缝隙处。入木三分,箭羽摇晃。
明月下,高阁飞翘檐头,站着一黑衣武袍青年。
他面容英俊眉目深邃,挽弓拉箭之势昂昂如剑。
他用箭指着楼下的公主,发丝拂面,唇角一抹笑意,轻松、慵懒、风流。但是一双琥珀色桃花眼中的沉冷,则更加认真。
暮明姝目光闪一下:云延。
她从马上跳下,将马随意拴在旁侧柳树下,自己则挽起袖口和裙摆,翻身跳跃,攀爬上楼阁。繁复华丽的公主衣裳是她的累赘,但她动作仍灵巧迅疾。
云延俯眼看她爬上高楼,当她站到他面前,慢悠悠将袖口和裙裾重新放下后,长裙曳瓦,纱袖若飞,眉目妍丽的公主殿下,发鬓间只掉了一根步摇。
流苏步摇从她发间摇落,云延腿向上踢了一下,步摇便稳稳地落在了他手中。
他握着这枚步摇,向她摇晃一二。
暮明姝见拿不回来,便道:“给你也无妨,当定情信物也可。”
云延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道:“公主殿下看来是不打算归还我的玉佛像了。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殿下这样拿走,是不是有些过分?”
暮明姝道:“原来是未来婆婆的遗物。待我嫁入南蛮,在婆婆墓前认错便是。只是不知道南蛮有没有人死下葬的风俗,我都要学一学了。”
云延抱臂看她。
他蓦地一笑,眼中光华冷淬如冰,语气倒很平静:“数日来,长安街头巷尾,尽在传言我和公主殿下如何如何情深义重。我颇为费解,我和殿下并没有见过几面,几乎每一次见面都有许多人在旁边,哪里就有‘私下幽会’‘你侬我侬’一说。
“殿下明知我心悦谁,还行此径,如果不是逼婚,就没道理了。可如果是逼婚,我不得不说一句,殿下不觉得自己的行径……过于下三滥,过于丢人吗?”
暮明姝面色如常,压根不因为他的羞辱而心慌一瞬:“本殿下心中爱慕王子,追慕自己喜欢的人,何来丢人,何来羞耻?”
他用嘲弄而轻蔑的眼神打量她:“爱慕?一介公主,多少人想娶,却偏偏看上我一个小国王子。我实在不能理解你是何时爱慕我的,你用这种手段得来的婚事,难道不为成婚后的情况考虑?用非常手段嫁去异乡,你若不是蠢,便是别有用心。
“鉴于我对殿下的了解,别有用心的可能远大于爱慕之心。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暮明姝望着他。
他好整以暇地回望。
即使她使出这种逼婚的手段,只要他不开口,婚事便仍是未知数。暮明姝要说服的不只是一个大魏皇帝,还包括这位南蛮王子。
暮明姝闭眼,再睁眼时,她神色更淡、更凉。
她转肩与他并立,看向如棋盘的长安夜间流离灯火,阑珊夜景。
暮明姝道:“王子认为,长安如何,大魏如何?”
云延斟酌字句:“大魏自然地大物博,长安也是我生平见过最繁华的城镇。西域中没有一座城比得过长安的繁华。”
暮明姝道:“但是无论是大魏,还是长安,都不欢迎我的归来。”
云延挑眉:“哦?”
暮明姝眼中倒映着灯火重重:“不知道王子殿下知不知道我的身世。我自小不受我爹待见,后来跟着我爹打仗,我爹当了皇帝,所有功臣都有封赏,只有我被赏钱。”
她自嘲道:“我是公主,如无意外,一生本就不会缺钱。赏我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不过是看不起我女子身份,又忌惮我女子身份,不想我在长安待着罢了。最近两年,为了给我那太子弟弟铺路,我爹到处想法子把我嫁出去。但是在长安,我找不到一门好姻缘。”
云延抱臂不语,灯火在他眼中如星河一般缓缓流动。
暮明姝:“我想离开这里,想不受拘束,做点有意义的事。目前我唯一的机会,就是离开大魏,嫁入南蛮,重新开始。大魏长安,虽然是我的家,却不欢迎我。”
她喃喃自语:“我想给自己换一个家。”
她偏头看面无表情的云延。
她让自己露出几分局促、希冀、恳求的神情:“你看,我武功好,人也不蠢,我会学习南蛮话,学习你们的风俗。你可以不把我当妻子,把我当下属也无妨。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会辅助你,只要你……给我一个家。”
她说的情真意切。
骗人先骗己。
半真半假的谎言,将自己的心血淋淋地剖出去,自己动容,别人才能动容。
说到情深处,暮明姝几乎哽咽。
她恍惚间,有些难以分清话里的真假,几成是作伪,几成又是真的想脱离困境。她一直以来的疮疤不平不是假,她只是把疮疤当武器,将可怜当工具。
没有东西是她不能利用的。
云延终于侧过头,端详她美丽的面容,眼中的哀伤。
云延缓缓说:“南蛮和你想的不一样。”
他停顿一下:“我并不是受宠的南蛮王子,我被派来出使,你就应当知道我在南蛮受排挤的地位。你筹谋众多,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不觉得荒唐吗?”
暮明姝含泪笑:“王子的大魏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在云延挑眉时,她垂眼:“王子这么劝我,我就当王子对我心软了。无论在南蛮会遇上什么,我都愿意和王子殿下同进退。”
云延不说话,只抱臂看她。
他流离目光忽然一闪,突然向下方看去。暮明姝听到了动静,跟他一同俯视——
玩火的砸杂技人士走过这条街,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儿跟随着杂技人,拍手呼唤着“火火”“还要看”。杂技人为逗小孩开心,鼓腮吹动,手中火圈上下翻飞,火苗在半空中跳跃。
一重火被夜风吹动,向柳树下的白马扑去。
马受惊后狂鸣,将杂技人和小孩都吓得后退一步。马发狂之下挣脱缰绳,向前方市集疾冲而走。市集上人不多,零星灯火和叫卖喧哗声隐隐绰绰。
人们扭头看到疾奔而来的骏马,惊慌不住。仓促之下,许多人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马疾奔而来。
高楼屋檐上的暮明姝目光一寒,她毫不犹豫地抢过云延背上箭筒中的一支箭,腿一踢,扔在瓦砾上的弓飞到她手中。
她拉弓如同满月,一只长箭带着凌厉杀气,向下方奔跑的马袭杀而去。但是马速狂快,距离过远,这支箭在半途上便失力,后劲不足。
眼看马匹要踩踏一人,暮明姝额上渗汗,再抽一箭只怕来不及。她大脑短暂空白时,听到极轻的一声“嗖”。耳畔边寒光洌冽,一把匕首飞了出去。
那把匕首投掷得又快又狠,在已经飞出去的箭尾一击,为箭加速。匕首“砰”地一声清脆砸地,同时间,箭只刺入骏马的脖颈。
白马轰然倒地,抽搐着,却没有爬起来。
人们惊险之余,欢呼不住,不由抬头向四方看,看是哪路高人救了他们。
高楼屋檐上,暮明姝回头,与云延目光对上。
她说:“你我齐力之下,无人可挡。”
云延眯眼,又露出玩味的笑。
他彬彬有礼:“你的诚意依然不够,殿下。”
暮明姝袖中翻出一把匕首,抬手就断了自己一绺青丝。云延吃惊看她,因他知道大魏人将头发看得极重,绝不会轻易断发。
而暮明姝手持这绺发丝,下跪仰头,对着明月,发誓道:“暮明姝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云延王子,绝不对云延王子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云延沉默着看她。
他不说话,她也不起来。
在某一瞬,明月投到暮明姝身上,云延在她身上看到了片刻的温情、虔诚、坚定。
他在某一瞬,相信了她,相信她真的会成为自己的伙伴,和自己并肩而行,为自己摇旗呐喊,他们会一起走向巅峰。
云延轻轻一笑。
在暮明姝向他看来时,他说:“借匕首一用。”
他学着她的样子断发下跪,他用生疏的大魏语言、流利的南蛮语言各自重复一遍:“云延对月发誓,此生绝不负暮明姝,绝不对暮明姝刀剑相向。否则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暮明姝侧头望着他,目光怔忡,有片刻失神于他眼中的坚韧诚挚。
有很短的瞬间,他们相信彼此誓言,对即将的婚事充满信心——
六月廿一,良辰佳日,正宜婚娶。
永宁坊自天亮便开始热闹,街坊邻居在徐家门口徘徊,被兰时邀请进去做客。新婚之日,没有了闲言碎语,街坊邻居们凑上来,都想一观新嫁娘尊容,沾沾喜气。
徐清圆兀自在屋宅中梳妆打扮。
她的婚嫁日并不寒酸,因暮明姝派了从宫中出来的嬷嬷,过来帮忙照顾新娘,褪去了新嫁娘这一方的寒酸。宫中嬷嬷抬面子很好,唯一不好的是礼数繁琐,在新郎官到来之前,徐清圆被耳提面命,交代了许多规矩。
她温温静静地全都应下,墨绿裙裾铺榻,坐得端正淑雅,手中所持却扇一刻不敢放下。
寒舍的里间和外间的屏档处挂上了珠帘,人们来往间,珠帘清脆撞击,声音清越,而不知多少人进出,偷偷看新嫁娘的模样,又跑出去学舌。
今日最忙碌、最紧张的,倒不是徐清圆,而是兰时。
孤女主仆二人在长安定居,没有长辈教导,礼数全靠徐清圆从古书中、从记忆中想出来的周全,兰时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堕了女郎的名,让娘子丢脸。
尤其是公主派来的这些嬷嬷们出自宫廷,今日大婚她们必然会回去学舌。若是今日礼数不对,她们必然在身后嘲笑娘子。
兰时却不知道,宫中出来的嬷嬷们,对她们的礼数颇为赞赏,十分满意。
徐家这位娘子貌美娴雅,恬静温柔。从天亮到天黑,她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叫嚷发冠沉重、霞帔压人。红绿相间的嫁衣礼服穿在身形纤薄的娘子身上,何其典雅。
便是却扇上所绣的牡丹花,都精致非常。
嬷嬷们心中暗自点头,想不愧是大儒的女儿,这才当得起“大家闺秀”,比长安城中吃不得苦的贵女们都要胜一筹。
徐清圆是成过一次亲的。
当日蜀州她假扮新嫁娘,大雨中行路,少许经验不算白扮一趟。今日她铆足了劲不给晏倾丢脸,便事事上心,提前与兰时演练过。
只是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心里打鼓,紧张感与昔日的假成亲全然不同。
她对婚宴礼数的了解,都来自书籍。但其实当日蜀州刺史儿子娶妻那场婚宴,和她在书中了解的,并不全然相同。
徐清圆隐隐察觉,刘禹那场婚事礼仪,似乎是精简过了的。自然,一国天子一国事,自古以来,婚事礼仪就在不断简化。
一介刺史儿子的婚事,规格已经不低,可惜徐清圆当日心中有事,并没有研究过……
她此时硬着头皮照本宣科,心中忐忑,只怕一会儿出错。
嬷嬷们点头对她一动不动的礼数满意,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只不过在心中重新演练书中的婚事……
黄昏吉日到,司仪在外唱“新郎进门——”,徐清圆心咚咚跳两下,更加紧张。
她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嬷嬷们看来,见她只是坐得更端正些,并没有起身。徐清圆侧耳,听司仪在外唱:“新郎北跪奠雁——”
徐清圆心中一动。
《礼记》中说,成婚必用大雁,待奠雁之后才会将大雁放生。只是大雁极为稀罕,很多人成婚会用结彩代替。但是听司仪的意思,晏倾是带了大雁的?
再一会儿,司仪又在外唱:“请下婿——”
看热闹的乡邻们又笑又心疼:“兰时小娘子可要小心些,打坏了新婿,你家娘子不得哭死?”
徐清圆心中再跳一下:这亦是她教过兰时的。
她左右观望,见嬷嬷们都笑盈盈地站到了窗下,悄悄去看院中的热闹。想来这样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说她。徐清圆便提着裙裾,小步挪到窗下,打着扇子从窗缝冲往外看。
嬷嬷们果然笑着为她让了一条道,指着院中:“晏少卿在那里。”
不用她们说,徐清圆也看到了。身着绛公袍的晏倾,比平日穿绯红官服的他,乍看像是一样,仔细看又分明不一样。徐清圆只看到他侧立,被众人簇拥着。
那么多的人围着他……徐清圆手心出汗。
她见兰时提着一根竹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在晏倾肩头轻轻打了一下,这便是“下婿”。
晏倾扭头,看向兰时,兰时打了那么一下就不敢继续了,笑嘻嘻伸手:“姑爷,没有我的红包吗?”
晏倾目中带三分笑,他身后的仆从立刻将准备好的香果掏出两枚递出去。晏倾忽然向窗子方向看来,目若春水融冰,盈盈润润,徐清圆连忙背身躲开。
司仪再唱:“成婚之夕,新郎做催妆诗——”
外头笑语声不断,徐清圆重新坐回榻边,侧耳倾听。她并不担心晏倾做不出诗,需要代笔。她此时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是听喝彩声不断,便知道新郎官的风度被人赞赏。
徐清圆用却扇点了点下巴,目中笑意点点。
之后婚事流程一如她预计过的所有,按部就班,一步未省。
催装后晏倾进屋来接她,二人手才牵上,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出去。徐清圆被推上马车,晏倾骑马在外,到巷口,司仪队又被百姓们拦住,讨要吉祥彩头。
这叫“障车”。
婚事司仪队从永宁坊出发,一路敲打吹唱前往晏府。徐清圆昏昏沉沉坐于车中,被外面的爆竹和吹打声弄得头皮发麻,却也禁不住笑。
终于到了晏府,徐清圆却并不立即下车。晏倾拉着她的手,二人踩着早已备好的毡席,一步步向府中走。如同步步生莲般,仆从们将毡席一片片置于二人脚下,入目皆是艳红色。
这叫“转席”。
再之后,拜堂、撒帐、合卺、合髻。撒帐歌声之余,除了晏倾那面目模糊的父母,晏府还请来了百岁老人坐席,为二人赐福。
坐在洞房中独自等待新婚夫郎的徐清圆,至此长长舒口气。听着外面的舞乐歌声,她揉一揉腮帮,眼中笑意满满。
这场婚宴礼,和蜀州时那场不一样。
它从头到尾用的都是南国时流传的婚宴流程,是徐清圆从书上、记忆中学过的礼仪,而不是今日人们已经习惯的。
晏倾从未与她商量,从未问过她懂不懂婚事礼仪,从未将她孤女的身份宣之于众,但他一言一行,都在照顾她。
接下来……便是洞房了吧。
第102章 天仙配18
大理寺少卿的婚宴,半数朝臣都会携家眷出席。
晏府平日事少,人手也少,为此大婚加了不少人,让晏府前所未有的热闹。
众宾客不仅观看晏倾婚宴,观看那位让“长安双璧”之一下凡的徐娘子的美貌,人群中津津乐道的,还包括首次相携而来的广宁公主与南蛮王子云延。
公主与王子的婚事就在几日后,这还是皇帝指婚后,二人第一次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猜,这二人也许是来提前观摩晏少卿的婚事,准备在几日后的婚宴势头上压晏倾一筹——
毕竟是两国结亲,毕竟是公主大婚。
暮明姝与云延同行,灯火辉煌下,公主明艳惑人,王子高大英俊。不提身份,便是面相,二人都是配的。
暮明姝和云延都带着一脸笑,和周围人寒暄。二人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在送新娘送洞房后、晏倾出来敬酒,二人便与宾客们一同上前敬酒。
云延有些心不在焉,手被旁边的暮明姝一拽。
暮明姝维持着面上的微笑,皮笑肉不笑地与他耳语:“王子殿下不要出错,不管你在心里想什么,今夜都不得堕了我的名。”
云延面上噙笑。
私下的唇动了动:“哦,我在想什么?”
背人处,暮明姝含笑瞥他一眼:“想徐家妹妹,不是吗?徐妹妹今夜嫁给晏少卿了,劝王子不管有什么心思,都不要多想了。我是大魏公主,你一言一行必得顾虑我的名誉,正如我嫁去南蛮,也会顾虑王子的名誉一般。”
云延一愣,然后忍俊不住,大笑出声。
旁侧客人都来看他,他借饮酒掩饰自己的笑声。
云延勾住她肩膀,似笑非笑:“殿下放心,我既然娶你,就不敢辱没大魏公主。徐娘子和我没有缘分,我岂会拿不起放不下?看在徐娘子和我同待过梁园的份上,我还要祝福徐娘子一番。”
暮明姝疑惑看他一眼。
她始终没有弄清楚云延对徐清圆的态度。
但她起码明白,在这位王子心中,儿女情长都不如他的大业重要。
云延搂着暮明姝在人群中行走,酒樽轻轻点,隔着虚空,指引暮明姝和他一同去看被人簇拥着的晏倾。
穿着绛公袍的晏倾仪表堂堂,如松如鹤,他少有的没有以茶代酒,而是真的与四方恭祝他新婚的同僚们饮酒。袍袖宽大,背影萧肃。
绯红衣袍与春雪面容、清寂黑眸彼此相映,竟带了几分艳色。
晏倾敬过一轮酒后,似乎有些不适,咳嗽两声后被他的侍从迎上带走。晏倾和他那侍卫站在角落里,又在说什么灯笼的事,让他那侍卫将灯笼全都挂起来。
暮明姝和云延耳力不错,还听到风中郎君温凉的“烟火”等几个字眼。
暮明姝看得些许怔忡,目中又染上暖融融的笑,心里为徐清圆高兴。
云延与她一同观赏,好整以暇道:“你看,晏少卿这么喜爱徐娘子,又是挂灯笼又是放烟火的,凡事都要他亲自过问。这种郎君,在你们大魏,应该很少见吧?”
暮明姝颔首:“不错。”
云延手指点点,二人便都看到又有醉醺醺的客人迎来,晏倾动作幅度极小地向后躲了一下,停顿那么一息,才风度翩翩地迎上去。
云延低笑:“我一直在看,晏少卿似乎有点畏惧人多。”
暮明姝再次点头:“不错,晏少卿性情比较内敛害羞,不爱与人在一处。”
云延垂目,看她一眼,笑一声。
暮明姝:“王子看我这一眼,什么意思?”
云延:“殿下对他很了解嘛。我听说,满长安都知道殿下爱慕晏少卿而不得的故事。”
暮明姝面容微微僵一下。
云延看热闹一样地欣赏她的表情变化。
暮明姝很快镇定:“那我们这对未婚夫妻很有意思。我爱慕晏少卿而不得,你爱慕徐娘子而不得,干脆我二人凑活一下,倒很合适。这也是姻缘天注定。”
云延啧啧:“殿下误会了,我没有爱慕徐娘子而不得。”
暮明姝回他一笑:“我也没有。最多不是年轻时的荒唐事,提它做什么,王子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飞来那一眼些许妖冶,波光潋滟,云延心中被勾得一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云延说:“我只是与公主说,晏少卿似乎很爱他的妻子。为了徐娘子,忍着人群,也要给徐娘子置办一个世人都称羡的婚事。先前我听谣言,以为晏少卿是迫于一些你们大魏的风言风语,才不得不娶徐娘子。如今看来,些许有真情。”
暮明姝没说话。
云延看她,她才收起自己恍惚了一瞬的心神,沉静道:“晏清雨是我遇到的少有的那一类郎君,我几乎找不到他一点缺点。我不相信世上有晏清雨这样的人,几多试探他。到后来,我终于承认他也许不是虚伪,而就是那一类很好的男子。
“我希望晏清雨没有作伪,确实表里如一,真正是一个让世人敬爱的君子。他和徐清圆成亲,我愿意去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有真情这种东西。
“我希望晏清雨永远不要变,永远这么美好。若是他也变了,我便很难相信一些东西了。”
云延静默片刻。
他冷淡道:“何必将一些期望放在他人身上。这世间本就有情有爱,公主一时看不到,不至于一世看不到。我们且边走边看。”
暮明姝心中湖水微微摇荡。
云延递来酒樽给她,她笑着与他一起饮了。余光中,她轻轻看了眼宾客席上一人独坐的韦浮,韦浮正含笑望着所有人,眼底又没有任何人。
世人争着去向晏倾敬酒,与晏倾齐名“长安双璧”的韦浮,却坐在酒席上,只慢悠悠一人独饮。他来的最晚,又不和周围人共乐,他所坐之地,便冷清很多。
蜀州科举案落下帷幕,众多官员落马的同时,是韦浮声誉在长安城中的提高。自从韦浮入了京兆府,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案子,他都要与刑部抢一番。刑部昔日被大理寺压一头,如今又要被京兆府压,苦不堪言。
百官中渐渐有了声音,说韦参军是一个“笑面虎”,人前待谁都温文有礼,转过身手起刀落,对谁都不手软。
众人皆说,林相看上了韦浮,要将女儿许配给韦浮。韦浮的外公韦松年年初来长安,就是为了定下这门婚事。两家议亲,好上加好,看来林相没有受到蜀州案的波动。
韦浮听着这些声音,垂眼轻笑。
林承怎么可能没有受到影响。若是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就不会急着和韦家联姻,好巩固世家这一方被蜀州案折腾得有些散了的关系。
作为世家对外的发言人,林相最近低调得十分过分,只是在陛下指婚后,想急着定下亲事。
韦浮手指轻扣案面,心中默想:林承急着定亲,到底是被公主和亲吓到了,还是有其他缘故呢?
公主和亲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在巩固皇权。林相是该坐不住。只是想把林雨若推给他……韦浮暗自思量,是否应该将一个无辜女孩儿牵扯进这桩恩怨中。
“师兄,你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甜甜的女儿声,让韦浮抬眸。灯火下,林雨若笑吟吟望着他,又用目光询问她能否过来一同坐下。
韦浮静一瞬,林雨若看着他幽静的瞳眸,微微瑟缩一下。某一瞬,她看到的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地狱,勾魂摄魄的刀剑锋芒。
但这种黑暗只有一瞬,韦浮目中浮起笑,说“请坐”时,林雨若微微松口气。
韦浮侧头看她:“你兄长呢?”
林雨若托腮,饮了一大口凉酒后,轻轻叹口气,苦笑:“我兄长的事……师兄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明知故问呢?”
韦浮经常去她家拜访她爹,怎么会不知道林斯年爱慕徐清圆而不得呢?
韦浮笑了笑,安抚她:“过两日我登门劝劝你兄长。”
林雨若点头:“兄长桀骜,只有师兄说话,他才听几句。辛苦师兄了。”
韦浮见她又想吃凉酒,到底没忍住,向旁侧仆从轻语两句。
一会儿,仆从端上热酒为林雨若倒上。林雨若目光微亮,害羞看他。
韦浮微笑:“女儿家莫吃凉酒。”
林雨若抱着酒樽低头,热气拂面:“谢谢师兄。”
韦浮笑而不语。
林雨若在旁,边吃酒,边悄悄看他。她听到周围人对她和韦浮的闲言,目光轻轻闪烁,但她见韦浮平平静静,心中不禁一怔。
她怔看着他许久。
韦浮不得不侧头,提醒她:“小师妹有什么事?”
林雨若踟蹰,问不出他对两家婚事的看法,她只好支吾道:“我爹与韦家在议亲……但是我如今却不想着这些,我觉得、觉得太急了。”
她以为他多少会提一提婚事,但是韦浮却问:“那你在想什么?”
林雨若低头:“我想让我兄长开心些。马上是他生辰了,我想给他一份很好的生辰礼。”
韦浮:“若有需要帮忙的,小师妹问我便是。”
林雨若心中一阵欢喜、一阵惆怅。
她听着四周庄重典雅的喜庆乐声,既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也分不清儿女情长到底哪寸长、哪寸短。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回到长安城的韦师兄,再没有上元节那夜从火光中幽幽走来的面具青年那样惊华,明耀。
她只好拍拍脸颊让自己不要多想了。
林雨若珍重十分地将韦浮给她的那杯热酒喝完,起身告别,要去自己的好姐妹那里。临去前,她鼓起勇气轻轻说了一句:
“师兄放心。师兄不说娶,我绝不会让我爹逼师兄娶我的。师兄不必为此烦恼。”
韦浮忽地抬眼看去,撑在案头的手肘麻了一下,捕捉到她擦过自己衣袖的橘色裙尾。
青春正好的少女窈窕俏丽,走入重重灯火明耀的地方,回头时,对他嫣然一笑,轻轻摆了摆手。
跟着她的侍女冷漠地立在原地等候,依偎在一起闲聊的女郎们脸上奚落嘲弄的神色没有来得及收。待林雨若走过去,侍女脸上挂上笑,女郎们热情地招呼她。
这一刻,人人都带着面具,只有林雨若没有面具。
韦浮看了片刻,重新垂下眼。他继续冷冷淡淡地吃着自己的冷酒,仍然独自一人——
徐清圆在新房中坐立不安。
红烛高烧,舍外亮堂,寝舍鸦雀无声。
侍女仆从们都在外候着,徐清圆坐于榻上,心跳一时快一时慢,紧张羞涩等多种情绪轮流交替,她已然累极。
她一日未曾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此时独坐新房,难免难受。
屋中喜盘中的瓜果都是吉祥物,徐清圆没好意思贪嘴,她想了想,便起身下地走一走,活动一二,好缓解自己僵了一整日的不适。
走了一阵子,听外头声音依然喧哗,想来晏倾不知何时才会来。
徐清圆又琢磨一二,便进去隔间浴室,想先将繁琐的嫁衣换下,自己好好洗漱一番。
于是,晏倾敲了敲门,进寝室时,便迎来一位已经换了身家常衣裙的新嫁娘。
他推开门,花容月貌的佳人从内迎上。
藕荷色的衣裙衬着她雪白肌肤,长发松挽,鬓间玉簪轻摇。她来拉他的手,耳下流苏长坠轻敲颊畔,秀丽娴静。
门口的嬷嬷们和风若看得瞠目,风若正想发表意见,屋门被关上了。
徐清圆拉住晏倾的手,邀他进屋。晏倾今夜吃了许多酒,又在人群中时间太长,虽然有大夫提前配好的药,此时到底有些头晕晕然,徐清圆来拉他,他恍恍惚惚地便被她拽进去。
像是一个迷离朦胧的梦境。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跌入这个梦境,美人牵着他,步步深入——
“清雨哥哥,你有没有饿了?我方才翻找时,从橱柜中找到一点儿果子,你可以垫一垫。”
“清雨哥哥小心,这里有一处台阶,你莫绊倒了。”
“清雨哥哥,那个箱匣中有衣物。”
“那扇门后是浴室……”
“那里……”
晏倾被她拉着说了一遍,他头晕渐渐缓解,弄清楚了如今情况。他没有说话,听她说了半晌。她回头眨着眼望他,晏倾才微笑:“我知道哪里有什么,你不必向我介绍。这毕竟,是我的寝舍。”
徐清圆:“……”
她闹了个大红脸,松手背后,讷讷强辩道:“因为你必然改了寝舍布局,和以前你一人住时必然不一样。我怕你不知道,怕你走错了,才告诉你的。”
晏倾“嗯”一声,温和:“多谢妹妹。”
他问:“如此,你可习惯了这里?”
徐清圆眨眨眼,悄悄抬目看他。她不说话,脸颊微红。晏倾移开目光,心中觉得她这反客为主可爱十分。但他怕她难为情,便没有说什么。
二人便站着看了半天。
徐清圆侧过脸,小声:“你、你要去沐浴更衣吗?浴室在那里……”
她手指了一下,热情介绍后又咬舌,恼自己又多话了。
晏倾轻笑一声。
他说了声“好”,便顺着她的意打算去洗浴。而徐清圆又叫住他,他回头看来,她没敢看他眼睛,声音更低:“我、我把你的换洗衣物放到浴室了,你不必、不必再拿。”
晏倾停顿了一下,没想到什么都被她安排好了。
但她安排好一切,恰恰说明了某种心思。
到底是未嫁女郎,生平嫁人,难免慌乱。
晏倾“嗯”一声,要推开暗门离开前,回头对她说:“露珠妹妹。”
徐清圆抬头,目光盈盈。
晏倾斟酌字句一会儿,说:“我……可能时间久一些,你若累了,自己便歇下也无妨。”
徐清圆眨眨眼,茫然地看他清漫身影消失:什么意思啊?——
过了小半个时辰,晏倾估计徐清圆应当足以调整好心态,或者干脆已经歇了,他才推门徐徐出来。
他一出来,便看到藕荷衣裙的女郎持笔坐在案几前写字,大红高烛就在一旁。
新婚之夜写字不住的,她倒是独一份了。
晏倾沉默片刻,心中轻叹气,明白她还是紧张羞涩之故。偏偏如此紧张,她还不肯去歇着,一定要等到他。
他自己的几抹挣扎犹豫,在她这番小儿女情长下,倒不值得一提了。
晏倾没有走过去看她,徐清圆一边写字,一边用余光偷看晏倾。
她见他洗浴后只是长发半散,更显风流,衣物倒是穿得齐整无比,丝毫没有其他心思的模样。枉她去放衣物时,犹豫很久,还是没敢只备中衣给他……
她用笔点着下巴,眼睛悄悄望他背影:不知道脱下衣物的晏郎君是什么模样……
晏倾回头看来,她忙收回目光。
站在屋门口的晏倾见徐清圆依然在写字,忍不住摇头笑了一下。他将门开了一道缝,轻声对外面的人嘱咐了一句什么。徐清圆竖长耳朵却没有听清,他声音实在太低。
他很快关上门,徐清圆重新正襟危坐,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
她见他立在屋中正中那圆桌边,看着烧得通亮的红烛半晌。他低头摆弄一炉香,小巧精致的香炉被他放在桌上,他手中捏着一支香,摩挲半晌。
晏倾回头:“露珠妹妹。”
徐清圆低着头:“嗯?”
晏倾道:“……天色晚了,要不歇了吧?”
徐清圆微磕绊:“好。哥哥、夫君不必等我,我马上就好。”
晏倾静了一会儿,将那支香点燃。缕缕香烟燃烧,味道香甜,袅袅冉冉。
这香……好奇怪。
徐清圆怔忡,心想她以前从未在晏倾身上闻到这种香。难道是新婚夜有什么别的礼数讲究,她不知道?
晏倾没有走过来,因为门外有人敲门。晏倾过去开门,端了一盘糕点进来。他这才一手端起茶壶,一手端着糕点,向徐清圆走来。
外间这张美人榻并不小,晏倾坐于她身后。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明显注意到他坐下时,徐清圆脖颈纤长,后背不自在地挺直,白玉耳珠一点点泛红。
他不动声色,只是坐着。
默然无语中,徐清圆似放松了,肩膀不再那么绷着。
晏倾这才开口:“你在写什么?”
徐清圆背对着他,声音婉婉:“我在默写清雨哥哥吟的那几首诗,写的实在是好,若是不写下来,怕明日就忘了。”
但是晏倾知道她过目不忘,想来也是过耳不忘。
晏倾并不揭穿,徐徐问:“我吟了什么诗,我怎么不记得?”
他眼睛望着她,余光则在看圆桌上燃烧的那支香。同时间,他手拨弄着盘中糕点,慢慢地撕开。
徐清圆回头,望他一眼,玉雪芙蓉面上,带着嗔怪。她振振纸张,轻声细语地给他念诗。
晏倾静听着,心中则惭愧。想他对付自己的新婚妻子,竟要用平日审案时对待犯人的态度一样,声东击西,徐徐图之——可若不如此,徐清圆只怕失落。
清圆念诗时,一块糕点擦向她嘴角。
徐清圆愣一下,看晏倾,晏倾垂着眼,似乎只是随意递她一枚糕点,并没有其他意思。她心里狐疑,却没多想,便张口咬住糕点,囫囵吞下。
一整日的胃酸,将将好受些。
他又递来一杯茶水,徐清圆不疑有他,这般饮了。
徐清圆念诗念得断断续续,因晏倾不停地喂她,一会儿是糕点,一会儿是茶水。
她被弄得手忙脚乱,不禁回头怪罪他,见他几绺青丝落在脸侧,只是面容绯红,气质却清华无双。缕缕烟霞后,他仍是那个眉目如画的神仙公子,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徐清圆心暖:想来她清雨哥哥是怕她饿着,才这样待她。
她终于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诗,也被晏倾喂了半饱。他再递来糕点,她不好意思,便一口不肯吃了。
晏倾叹口气,将茶点和茶水收了,幽幽看眼不远处那根香。
他道:“安置了吧?”
这话他都重复两次了。徐清圆一下子彷徨。
她闷头揪紧纸张,道:“还、还有礼单,我还没有看……待我看完了……”
晏倾道:“……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哪里不舒服吗?”
徐清圆怔住,她回头看他,目染忧色:“你、你莫不是哪里难受?”
她见他面容如绯,从方才到现在,就越来越红。但他一直坐在后方不动,她懊恼自己竟然什么也没发现。一猜晏倾也许病了,徐清圆便顾不上自己的羞涩,忙凑过来抓住他手,要摸他额头。
她碰到他手,他颤了一下,向后靠歪,似一个躲的动作。她没有意识到,仍在他怀中乱碰,他侧脸越来越红,睫毛倏忽一颤,蓦地撩目,眸中星火灼一下。
徐清圆怔地松手,他抬手将她拥入怀中。绸布暖滑,美人香软,浸了他后背一身汗。
她用手碰他额头,香气浮在面上,晏倾心浮气躁之下闭目,半晌苦笑:“你真的没有哪里感觉与往日不同吗?”
可是这屋子除了热了点儿,又有什么感觉呢?而气温有些高,难道不是因为两人挨得比较近吗?
徐清圆迷糊看他,见他额上渗了密汗,更加忧心忡忡:“你是不是真的病了……”
晏倾十分难为情,心想看来她的药效还没开始。
可是他已经……
他低头,强忍片刻,满耳满脑子都是她的嘤嘤切语。想他病入膏肓多年,几时能将他人声音听得如此之密?
心跳擂鼓声催化那煎熬,一滴汗落于眼睫。晏倾试探地、颤抖地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她当即脸红,眼眸闪烁,又想躲,又不愿躲。
他没耐住心间燥热,再在她鬓角落下一吻,声音微哑:“我真是对不起你……”
他手落于她腰际,她轻轻发抖。
微微酒气沾在她腮上,又酥又痒,非但不惹人生厌,还让心头狂跳。在晏倾的气息拂到她颈间时,在她被按倒时,徐清圆晕乎乎,反应了过来他在对不起什么。
第103章 天仙配19
人人都有这一遭的。
而且这是她偷偷想了许久的。
徐清圆被晏倾抱着,从外间走到里间。不知是她太胖还是他太虚,抑或什么其他的缘故,到铺着被褥的床榻间,两人几乎是一起跌下去。
帷帐内的熏香不清,依然是那种古怪的又香又暖的味道,闻久了有些腻歪。然而这种腻歪配着两人如今的狼狈模样,倒是相得益彰。
徐清圆被他跌下来的身子撞了,唔一声,他就伸手来揉,问:“怎么了?”
她心口起伏,哪里敢说。支吾半晌,晏倾似乎也有些糊涂,竟没有再纠结她到底是哪里痛。徐清圆恍恍惚惚,脸颊生热,被人轻轻亲了许多下。
带着克制。
她仰头看晏倾,见他一手撑在褥子上,一手搭在她肩头。他热极了,病坏了,睫毛上的水落入了眼睛里,平时清澈明和的眼中今夜像是烧着火,灼得湖心荡起圈圈涟漪。
本就没有束得太紧的长发也乱了,发丝拂在她面上。
他低头看她,颤抖着亲了几下,却仍看着她。
清圆心中一时软了,想她是第一次,又窘又不熟。难道晏倾就比她强吗?他今夜受了那么多罪,这时候还怕伤到了她……可是徐清圆看过避火图,看过那些册子,她明白女子总有这一遭,必然有些难堪。
可她不怕。
晏倾陪着她,她都不怕。
于是徐清圆鼓起勇气,伸手臂搂住他脖颈,颤巍巍地勾着他的颈。她害羞地不知道怎么说,只好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好怕他不懂她的意思。
她迟钝的情哥哥今夜竟然懂了。
密密的吻落在腮上,迟疑一下,流入她唇角。她瑟缩一下,那气息拂到颈窝时,她笑出声,又微微挣扎。
晏倾:“怎么了?”
徐清圆:“痒。”
他笑起来,又试着亲了她几下。那点儿痒比起有情男女之间的吸引,又算得了什么?暖帐之中,他们互相试探着,摸索着,那本就在燃烧的心间火,渐渐燎原。
晏倾望着身下的女郎,看她颊畔生晕,目光迷离,她发丝与他的颤到一起,娇喘微微间,秀色如此。
晏倾手贴着她细腻面颊,端详着她。
他一瞬鬼使神差,模糊中觉得她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她,那个跟徐固一同进入长安王宫、在宫廷门口俏生生争执的小娘子。
他又想起了昔年隔着屏风,看到那个小娘子一会儿脆声读书,一会儿在花园中扑蝶;她笑声过于快活时,便有宫人提醒她小声些,不要惊了宫中的太子。
他还想起少时那个小娘子对他的好奇,总是试图和他聊天,试图问他问题。他坐在屏风后批改奏折,从来没搭理过她。而她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看书便能看一整日。
当时的少年郎累极了的时候,有时候会隔着屏风,望着她出神一会儿。
少时的太子羡在想些什么?
晏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明白少时的他想过什么,永远记不起当初的感觉。可是此夜此时,他拥着怀中佳人,心间流水一样,忽然想明白了当年的些许悸动——
他曾莫名奇怪地想过她。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想过,往后娶妻要娶这样的女子。不求她志向远大能歌善舞,不求她花容月貌如徐清圆一般,只求她伴于他身侧,对他不离不弃。
但是徐固估计会很生气吧。
晏倾这样想着,目光火光和流光飞烁。他苦笑一声,更紧地抱住她,将她身子向上扯搂入自己怀中。她的衣裳乱了,他并没有其他心思,低头在她心间轻轻吻一下。
她脸刷地红透。
徐清圆手指勾住他衣襟,怕得颤了一下。
晏倾停下来望她。
徐清圆纠结:“你、你、你……在想什么?”
晏倾怔一下,诚实答:“想你爹。”
徐清圆:“……”
她瞠目,万没想到洞房花烛之夜,她的新婚夫郎想的不是她,居然是她爹。
徐清圆生怕这洞房出什么意外,生怕按照她晏倾哥哥的毛病,她今夜成不了事。她揪着他衣襟,一鼓作气,挣扎着爬起来。他倒是很好说话,以为她不舒服,就放手让她起来。
哪怕他忍得浑身僵硬。
他侧过脸不敢看她,徐清圆却是扑来,一下子将他压倒。他愕然之间抬目看来,徐清圆的模样……他不好多说,目光无处落下,手轻轻搭在她膝头推了推。
徐清圆的亲吻落下,由唇到颈,再向下。
晏倾睫毛颤得厉害,虚虚搂着她。她缠他缠得紧,几番之下,帐中又有些不对劲,晏倾稀里糊涂地以为她有什么精妙好胜的想法,便任由她胡来。
半晌,徐清圆伏靠着他,气息凌乱,颊畔生汗。
他伸手抚摸她面容,被她吊得不上不下,却见她累了,也不好说什么。他正想安抚她,就见徐清圆从怀中仰脸,有些傻地发愁:“我是不是该喝避子汤?”
晏倾怔一下。
她见他没接住话,便咬一下唇。她小声:“不是你说的么,我不能给你生孩子,那、那……我有问过,人家都喝避子汤的,哥哥你有准备吗?”
晏倾唔一声,目光闪烁:“……这个不用你多想,我有其他法子。”
徐清圆大脑浆糊一样,变得迟钝,不复平时的聪慧机灵。他这样糊弄的说法,竟然让她信了,她点点头,又抱住他,舒服地靠在他怀中。
晏倾手微微握拳,只是忍耐。
她不老实,轻轻磨蹭,引他堕魔。
他侧过脸,放于身畔的拳头握得更紧。他心中禁不住要开始念佛经,又禁不住想问她能不能继续了……徐清圆又抬头,向他看来。
她睫毛上沾着水雾,粉腮朱唇,楚楚可怜地望来。
晏倾心间一颤,身子不禁抖了一下,她小小叫了一声。
她神色扭捏。
晏倾侧头喘片刻,才定神问她:“怎么了?”
从榻到床,他问了她好几声“怎么了”,但是每一次他问的时候,徐清圆都不舒服极了。
她不太明白这种不舒服的缘故,像是、像是——心里头烧着一把火,烫得她躲闪,无能为力。
她能依靠的,只有晏倾。
她难为情地搂着他,像小虫子一样蠕动。她一动,他一僵,他快要被她弄疯,她脸靠在他汗湿玉颈边,委屈又疑惑地问:“我们不是已经洞房了吗,为什么我和书中写的不一样?”
晏倾:“……”
他被她弄得迷惑。
他低头轻声问:“有……洞房过吗?你哪里不一样?”
徐清圆:“书里写的啊,也画了的啊。你没有认真看我给你的册子吗?”
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他,这样的目光却带着娇嗔妩媚,用在床榻间,实在折磨男子。
晏倾不知如何答她,他脑中绷着的那根弦也在将断未断的临界点。
寻常男人在他这种状况下,早要失控。但是晏倾毕竟吃了这么多年药,不说许多药在他身上作用不甚大,只说他强大的自制力,能熬过自己的病,自然也能熬着今夜这样的状况。
他又早从北里学到,如他和徐清圆这样的第一次,不顺利是正常的。所以晏倾虽然心中焦躁,却仍有一万分的耐心等着徐清圆。
她问他画册,他目光闪了一下,含糊答:“看了……又如何呢?”
徐清圆蹙眉:“那你必然是害羞,没有好好读了。”
晏倾:“……”
他被她弄得更加迷糊,想说让她动几下又不好说,强忍半天,他才恍惚着说服自己闺房内说些大胆的话也无妨。
晏倾轻声细语问她:“请雨露妹妹赐教。”
徐清圆:“女子初次都是有些痛的,有人还会痛得晕过去……可我并不痛呀,我只是,有点儿、有点儿不太舒服。”
她说话间,怔怔望着他的唇。
晏倾垂眸看她半晌,他不禁好笑。枉他一直觉得徐清圆私下里大胆得过分,不像平时表现的大家闺房那样守礼,却原来她根本什么也不明白,明白得稀里糊涂,还自以为自己懂了。
他这样想时,怀中女郎耐不住燥渴,凑上来与他做个嘴儿。
这像是可以止渴的好法子,她流连不住,却仍觉得哪里不够。她蹙眉微喘,手上乱蹭,后脑勺被一只手搂住。晏倾起身,将她重新搂入怀里。
他贴着她,打量她越来越红的脸、越来越迷离的星眸。
他目光微闪,看出药效在她身上,大约终于发挥作用了。
北里娘子们给的香,有助情作用。惭愧,为了让徐清圆初次舒服些,不像其他女郎那样疼痛,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若她疼只有一点儿,更多的是舒适,不枉费他丢脸那么多了。
晏倾怜惜道:“我来便好,妹妹享受就是。”——
徐清圆置身于一种似醉非醉的状态中。
她清楚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得到所有的声音,也能自如说话。可是她大脑又昏昏沉沉,看什么都看不分明。而周身又是舒爽快乐的,她和晏倾置身同一个摇晃的船只上,摇着浆在广袤的海上漂泊,看不到归路。
细细密密的气息,像雨丝一样落在她身上。
那股子像是从魂里跑出来的香甜味儿,如浪头般潮起潮落,将她打得措手不及。那样的快意攀升间,她忍不住搂住晏倾脖颈,想靠他靠得更近。
他身上的中药苦味像是浸到了魂里,让她获得片刻清宁。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徐清圆想到幼年时,她和爹一起蹲在路边,眼馋无比地看着手艺人熬糖浆。
那碗糖浆熬得又浓又稠,香气勾得一条街的幼童都眼巴巴蹲着等。她运气好,从天亮排队到天黑,珍惜无比地捧回了一碗熬得晕黄的糖浆。
徐固牵着她回家,她小心地捧着糖浆,一点点地去啄。
这条回家的路格外漫长,星光摇晃,月亮跌在她的碗中。
她太想要这碗糖浆。
徐清圆眉梢轻蹙,绷直足弓,突得仰颈,整个人埋入他臂弯下,青丝如瀑散了一被。呼吸急促的美人脸烫如火,发出一声泣音,眼睛藏入他的掌心下,水光融融。
仰倒如弯弓,那么丁点儿的痛不如急促的畅意带来的触动大,徐清圆茫茫然抬头,与晏倾对视。
他与她一样出了很多汗,睫毛沾一滴水,关怀地望着她,眸中却有少有的笑意。
徐清圆想,他们此时一定形象糟糕极了,狼狈极了。
徐清圆迷糊:“我还想、还想……”
晏倾在她唇上挨一下,蜻蜓点水:“这样吗?”
他微微一笑,由着她抓住他手臂,晕乎乎地凑过来。他抱了她一会儿,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他忍不住在她耳边轻声:“还要吗?”
徐清圆不解。
晏倾不自在道:“……寻常时候,旁人家没有一次就结束的吧?”
语气有些不大明显的恳求。
徐清圆未必完全听明白了,她只是喜欢这样的亲昵。且方才,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快乐,让她心跳得特别厉害,让她痴缠着他不愿离开。
但她又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才是洞房。
她被自己的蠢弄得无地自容,可她从指缝间,看到他温润含情的带着点点欲意的眼眸。这不是干净清澈的眼眸,这是让她沉醉的星火。
她被这种他从未有过的神情触动,猛地抬起手臂,紧抱住他。
他怎样她都愿意。
但是……
徐清圆长睫低垂,缓解自己的害羞:“我、我们对诗,好不好?”
晏倾无奈:“这个时候,对什么诗?”
徐清圆亲他喉结,他躲闪开,停顿一下,又搂着她一块儿卧下。密密的气息相贴,二人乱了一会儿,晏倾声音微低,带着砂砾般的哑:“好,对诗就对诗。”
帐帘外,红烛燃烧。
帐中光华摇落,帐上纹路如云卷云舒,二人时断时续的声音低得只有彼此听得到——
褥上美人俏皮:“燎沉香……”
俊美郎君半晌才接:“消溽暑。”
“鸟雀呼晴。”
“侵晓窥檐语。”
“然后、然后……”
徐清圆绞尽脑汁想着然后是什么,她手抓着帐子,纤白臂上轻轻一颤,一只郎君的手伸来,与她十指相握。细白与修长相勾,嶙峋山骨与秀致泉水相触。
小银钩揪着绸帘,乌浓发丝顺着帷幔的缝隙向外流动,伴着月光,点着糖浆。光影摇摇晃晃,于是所有的花开花落,皆在烛火下潋滟生波,镌刻于墙头角落——
有人尚喜,有人尚悲,有人不喜不悲。
千里不同人。
甘州外的沙漠中,行了许多路的叶诗终于撑不住,饥渴难耐,唇瓣皲裂。她跌倒进沙丘中,半日都没有醒来。
星月照耀,一个人影在月下被无限拉长。
这人发觉了叶诗快被沙土埋了的身体,把人挖出来后,掀开羽巾,打量着叶诗。
美人虽然憔悴,虽然半张脸都已毁了,可是她玲珑有致的身段,依然让人沉迷。
来人的气息变得浑浊,广袤无垠的沙漠中不知掩埋了多少尸体,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发觉,也不会有人试图反抗。
他迫不及待地抱着昏迷的叶诗,将她衣裙向下拉扯。月光照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这人埋于她颈下舔舐,叶诗不适地蹙眉。
这桩恶行即将获得成功时,驼铃声在沙丘中由远而近,悠缓寂寥。
这人抱着叶诗,仓促回头——
明月之下,一个束着马尾的褴褛女子盘腿坐于骆驼身上,仰望着天上的冷月。
还有其他几匹骆驼上驮着人,更多的人则是骑着马,或在地上走。这一行人,粗看之下,不下数十。但是这些人并不重要,最显眼的,仍是那个梳着马尾的褴褛女子。
月光照耀着她的英气勃发,背脊如刀。
她冷冷地坐在那里发着呆,但是跟随她的人,没有一人敢开口。
抱着叶诗的男子眸光一闪,常年在沙漠游荡,他一下子就猜出了这队人正是最近风靡于沙漠、在“上华天”和“观音堂”两方势力下夹处生存的队伍——
领头人叫卫清无。
应当就是那女子。
这一方还在犹豫,那一方,月光之下,已经有人看到了这边沙丘下的动静,汇报给了卫清无。卫清无目光向沙丘下看来,冰雪一样冷冽。
男人瞬间做了一个决定,挥舞着手臂跳起,向远处的一行人求助:
“卫娘子,别动手,我也是大魏人!”
“我和这位娘子一起在沙漠迷了路,请你收留我们,带我们一起回大魏!”
卫清无跳下骆驼,向二人走来。
浑浑噩噩中,叶诗短暂地清醒过来。羽巾盖着她的脸,她模糊地看到一个挺拔女子漫步走来,越来越近……——
回到长安晏府。
夜过子时,宾客已散。
晏倾披衣出门,只露出一道门缝,轻声吩咐风若,让仆从们先散了,不必伺候主屋这片。
晦暗光影下,风若甚至没看清门内的晏倾,门就要被郎君关上。
风若手疾眼快地抵住门,没让门关上。
他紧张地左右看看,小声问晏倾:“郎君,你大婚喜事,咱们要不要偷偷祭祀一下……你爹娘啊?皇帝皇后在天之灵,应该也想看儿媳妇吧?”
晏倾沉默一瞬,微摇头:“不要多生事端,凡事不在形式。”
风若:“可是……”
晏倾:“风有些凉,我要关门了,你也睡去吧。”
他停顿一下:“明日天亮不要闯进来。”
风若:“……?”
晏倾不留情面地关上门,让风若目瞪口呆。风若耐下脾气,心想不跟他计较,自己打算一个人偷偷烧纸去……晏倾不想祭祀他爹娘,风若还想跟自己哥哥说说话。
晏倾关上门,掩口压住两声咳嗽。
他深吸口气,不知药效何时会过去,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他在外间站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身上的凉气应该不会影响旁人,才走入寝舍里间。
掀开帷幔,晏倾重新躺下时,目光不自在地看眼多出了的枕边人。
她小小一团侧卧在里侧,手中抓着一绺青丝,口中喃喃,眉头轻蹙。
晏倾俯身贴近,伸手抚平她的眉,轻声:“妹妹说什么梦话?”
睡梦中,徐清圆声音又软又糯,绵绵地落在他耳畔,让他撑着床板的手微微发抖。他听到她喃喃呓语:“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后面、后面是什么?我、我忘了……我、我没忘,让我再想想、想想……爹你别骂我,我很快就想起来了。”
晏倾莞尔。
他撩开她发丝,在她拢着的眉尖轻轻亲一下。而如同有神力一样,她的眉头舒展开。在她香甜的睡梦中,她听到一个轻柔温润的男声回答她: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后面是,我和你啊。”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第104章 天仙配20
徐清圆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从梦中脱离时,她已经不记得梦中有什么,然而唇角藏着的笑,从梦中一路蜿蜒到梦外。
她揉着惺忪眼,看到帷幔低垂,上而浮动的云纹是她不熟悉的。又有一个人背着帷幔半靠在床柱上,正倾着身,犹豫无比地试图叫醒她。
徐清圆一下子拉紧被褥,腾地坐起来。她的紧张慌乱,让旁边的人愣了一下,没有动。
徐清圆拥被而坐,靠着床内侧的墙,神智清醒后看清旁边人温静淡然的而容。她眨眨眼,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日把自己嫁出去了。
她清水一样的眸子扬起,望着床外侧的青年。
晏倾比她醒来的早得多,却大约是怕惊扰她,他没有起身,一直靠坐着床边。他披着一件灰白色的宽袍外衫,长发未束,而容因没有血色而微微发白,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
他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她回神,在她揉眼时,他还微微笑了一下。
徐清圆心跳被他的淡笑激得狂烈一分,心中痴然一分:真好看。
闲然懒散坐在床上、没有一言一行都规正无比的晏郎君好看。
会在一清晨就对她笑的晏郎君更加好看。
二人对视半晌。
晏倾判断她应该清醒了,才试探着向她伸伸手,温和道:“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可要起身?”
徐清圆体内的少许不适因他的提醒而活过来。
她紧张地拥着被褥裹紧自己,频频摇头。
晏倾思索一下后,温声:“莫怕,你有穿着中衣的,不会被我看到。”
徐清圆:“……?”
她埋入自己的被褥中悄悄观察,见小衣纨绔果然穿得整整齐齐,稍有一些凌乱,也是她自己在被褥中折腾出来的,应该和晏倾无关。
她茫然地想,昨夜她晕晕睡过去后,难道还有人给她穿好衣服了?
难道是兰时?
她目光闪烁地看晏倾,晏倾同样目光闪烁地移开眼睛。他一直靠着床柱,脸向外侧过去时,徐清圆才注意到他肤色的过白,白得有些苍然、憔悴。
晏倾低声:“我想你终归羞涩一些,不好让侍女进来看,只好自己帮你简单处理一下。你若仍不舒适,隔壁浴室的水已经烧热了,你去重新梳洗便是。妹妹放心,我、我……应当没有过多冒犯你。”
徐清圆:“……”
她一口气哽在喉间。
徐清圆低头看着自己整整齐齐的中衣,再看他整整齐齐的外衫一点皱褶都没有。她心中既欢喜他的心细关照,又有几分失落于他的过于关照。
她小声嘀咕:“我又不怕你冒犯。”
晏倾蹙眉望来。
他耳边嗡鸣,看到她唇动了动,却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他心里咯噔一下,疑心自己的过于进补,让病情严重了。
其实昨夜后半夜他根本睡不着,一直头痛,到早上坐在这里撑着身体等徐清圆清醒,就已经花费了他很多精神。
晏倾出神间,徐清圆眼珠微微一转,掀开被褥,就朝他扑了过来。他一怔之下被她扑到,她还调皮地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
徐清圆一个不会武功的娇娇女儿郎,这么灵活地做这连番动作,晏倾还得张臂配合她,被她弄得一愣一愣。
他低头打量钻入自己被褥中的女郎,见徐清圆耳根红透了,却从他怀中抬起眼睛,对他抿唇一笑。
她说:“我的褥子有点冷,不如你的暖和,借借你的,没关系吧?”
晏倾目光软下,抬手抚了抚她散在被褥上的青丝。她轻轻一唔,在被子下更紧地抱住他腰身,一点点往他身上蹭。
晏倾咳嗽,侧过脸。
徐清圆不解地抬头看他。
晏倾纠结一二,温声和她说:“白日宣、淫,似乎不妥。而且……你知道我身体的。”
他又咳了一声,脸色更白了:“我不行的。”
徐清圆:“……你说什么啊!”
她一下子窘了,脸红得厉害,被他说得想瞬间逃跑,但又舍不得他的腰身。
她瞪大眼睛,有些气恼:“你以为、以为……我是什么大淫。虫吗?你怎么这么想我?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女儿家!我是大家闺秀的呀,你、你胡言乱语,羞辱我。”
晏倾脸刷地红了,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他又掩口咳了两声,心想看来北里的娘子们,说得并不是全对。在和露珠妹妹的相处中,他还得自己摸索。
可是晏倾为此怅然:他本身不太懂情爱,不太能感应到别人的需求。只怕自己摸索,委屈了徐清圆。
眼下徐清圆委屈又害羞地瞪他,他便道歉,又迟疑着问:“那你过来、过来……钻入我被褥,又是什么意思呢?”
徐清圆心里惊呆。
但幸好她早有准备,早想到晏倾的呆病,会让他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她想嫁给他,便不是只嫁给完美得如神祇一般的晏倾,她同时嫁给了被病魔折磨的晏倾。
徐清圆垂下眼,温温柔柔地将脸贴于他胸膛上,轻声:“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和清雨哥哥多待一会儿。”
晏倾又一次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耳边嗡鸣,甚至以为她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她抬眼,娇俏妩媚地望他一眼的话。
晏倾手颤了颤后,仍不动声色,稳稳地拥着她,没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判断着不管她说了什么,那个话题都应该结束了,他才徐徐开口,再次重复自己之前的问题:“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起身吧?”
徐清圆摇头,不太情愿。她正想撒娇,想说服他陪她多睡一会儿。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突然从他怀里坐起,掀开被褥,脸色煞白。
晏倾疑问看她。
徐清圆仓促地捂脸,快要哭了:“不不不,我们不能再这样睡下去了,新婚第一日,要给公公婆婆敬茶的呀。什么时辰了……”
她趴在床上,颤巍巍地掀开帷帘,看到外而天已经敞亮了不知道多久,鼻间一酸,更加想哭了。
晏倾则坐着,看到她趴在那里,臀线被单薄的中衣勾出非常明显的圆弧,丰润十分。青丝搭在臂上,一截雪白小腰露出来……
晏倾用手按住自己心脏,别过眼。他想找件衣裳披在她身上,却放眼看一番床榻,半晌没找到,脑中全是方才看到的……
徐清圆凑过来拉他:“哥哥你快起身吧,我们耽误时辰了!”
晏倾定神,忍着被她扯拽出来的头晕,将她按下:“别急。”
徐清圆:“怎么能不急?哥哥你不是我,自然不知道新嫁娘的难处。若是第一天敬茶就迟到,公公婆婆不喜欢我,日后可怎么办……”
她一定要下床,少有地坚定,还回头来指责他的纹丝不动。
她性情柔和,不好意思说他醒来这么久、为什么不叫醒她,只催促他与她一同起来,陪她去敬茶。
晏倾见拦不住她,只好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她这才安静下来,疑惑抬头。
徐清圆察觉他的异常,踟蹰着轻声:“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晏倾垂眼,与她有些慌乱的目光对上。
他笑了一笑,比她镇定得多。他温和淡然的态度感染了她,让她不那样害怕。徐清圆便听晏倾平静无比地开口:
“我们家没有敬茶那种规矩,两位老人舟车劳顿,也要休憩。你平时少去走动,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些你不必多管。
“你昨日没吃多少东西,恐怕早就饿坏了。一会儿出了门,不管其他的,先去吃饭,不要弄坏了自己身体。
“什么避子汤都不必你管,我早已安排好。府中哪里你都去得,可以熟悉熟悉环境。
“因我官职缘故,因你身份敏感缘故,这两日府中恐怕会有些请帖送来,官太太们请你出门做客,你照平日言行那样应对就好,不必慌张,也不必怕自己犯错。我这样的官职,还是护得住你平安的。但你也得小心他人的试探,莫要着了道。
“我这些年少在府中待,大部分待在府中的时候也在吃药、养病,很多事情都没精力管。所以府中上下还得你自己摸索,我帮不了你太多。
“我病了很多年,经常会卧床,都是正常的。
“不管怎样,都不是你的错。记住了吗,露珠妹妹?”
徐清圆眼眸微慌,不明白他为什么拥着她说这样的话,听起来不祥极了。
她却不敢多问什么多说什么,只怕他耗更多精神。她乖乖地在他怀里点头,让他相信她听明白了,也听进去了。
晏倾这才释然一笑,松开了她。
他温声:“真乖。”
他道:“那么,现在出去,把风若叫进来,好不好?”
徐清圆点头,恢复了娴静女郎的模样。她安静地穿好衣裳,用晏倾看不出来的最快速度梳了一个坠马髻。她能感受到晏倾在后看着她,便更动作轻稳,不让他放不下心。
她整理好仪容后,回头对他一笑。
她轻柔道:“哥哥过两日学一学画眉,帮我画眉好不好?”
他眉目含笑,坐在榻上微点头。
显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清圆眨掉眼中强忍下来的泪,端正仪容,向外间走去。她走过屏风,便听到身后强忍不住的推翻案几的声音。她最终没有忍住回头悄悄看了一眼——
她见晏倾趴在床榻边,捂着嘴,血迹从指缝间向下流。
他奄奄一息地趴着,努力掩饰喉间咳意,单薄的外衫从肩头落下,衣角也染上血红。
他喘着气,抬头向外看来,徐清圆忙背身躲开了他的目光。
徐清圆推门出去,风若已经而色肃穆地等在外。
风若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等她将晏倾的话转述,他抓着身后的大夫老头儿大步走进屋中。
风若手被徐清圆握住。
他正要发火,迎上徐清圆轻柔却坚定的目光:“他到底怎么了,一会儿你得告诉我。我是当家主母,你不能瞒我。”
风若一怔,沉冷的脸色缓和,点了头:“稍后再说。”
而徐清圆在风中站了一会儿,她的侍女兰时忧虑重重地打量她,悄悄挪过来:“娘子,里而那是……怎么了?”
徐清圆摇头,扶住兰时的手,柔声:“没什么,一点儿小事。公公婆婆呢,我们去给公公婆婆敬茶吧。”
兰时:“可是郎君都不在……”
徐清圆微笑:“没关系的,兰时。公公婆婆都是讲道理的,必不会怪罪我们。”——
徐清圆去独自拜见她的公公婆婆,这两位老人果然如晏倾说的那样,本没有指望她来敬茶。
如今晏倾不来,只徐清圆独自来,两位老人吃惊了一下,互相对视一二,竟也没说什么。他们甚至很不安,手足无措地请徐清圆上座。
徐清圆心中狐疑重重,只镇定不发作,也不胡乱试探。她按照新婚夫人的规矩,给两位老人上了热茶,轻声细语地稳住了两位老人。
在她轻轻柔柔的说话声中,两位老人的神色放松下来,不如一开始那般紧张了。
老夫人甚至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端详,赞叹连连:“真是好俊的娘子,跟仙女似的……他、晏、四郎真是好大的福气啊。”
晏倾在家中排行四,徐清圆早就知道。
老翁也在一旁点头,摸着胡须感慨:“确实俊。和他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也就这么好看的娘子,才配得上他了。你们生的小孩,必然很好看。”
徐清圆微笑。
老夫人道:“哎,我们、我们其他儿子,怎么就娶不到这么好看的娘子呢?徐娘子是吧?你和他、四郎真是性情很像啊,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不红脸不生气,不知道烧多少高香,才能把你们两个凑到一起。”
徐清圆羞红脸,感谢两位老人的厚爱。
这两位老人将她夸了半晌,最后终于支支吾吾说了目的:“儿媳啊,你看,你们婚也成了,没什么大事了。府中没什么需要我们两个的,不如放我们回幽州吧?我大儿媳快要生孩子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徐清圆怔忡。
她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和晏郎君,才成亲啊。”
两位老人:“你们已经成亲了啊!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
徐清圆抬头,明亮的目光望着他们。他们心虚移开目光,听徐清圆轻声:“公公婆婆,你们、你们都不愿意看一眼夫君吗?为什么今日只有我来,夫君不来,你们也不问吗?”
两位老人“啊”一声。
那老翁道:“必是生病了嘛,我知道。四郎他从小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你莫担心,不会让你刚成婚就守寡的,哈哈。”
他自以为幽默地笑了笑,却见徐清圆目色幽静地看着他,他讪讪停下来。
老夫人在旁道:“儿媳,有你这样的神妃仙子一样的人物照顾四郎,我们都十分放心。幽州的家事实在放不下,你也知道,公婆和儿子儿媳一同住,容易生出龃龉。我们早就和四郎说好,不干涉他的任何事情,自然也不会打扰你们小两口的生活。
“你们在长安好好待着,穿金戴银都很好。我们就先回幽州了,你看如何?”
徐清圆轻声:“不妥。”
二人怔住。
他们以为徐清圆柔柔弱弱的模样会十分好说话,没想到这位女郎竟如晏倾一般,说话轻柔和言行却是两回事。
徐清圆垂目温声:“抱歉,公公婆婆,为了晏郎君的名誉,你们暂时不能离开。你们若在晏郎君成亲第二日就离开长安,长安上下都会说晏郎君不孝,御史台不会放过他。
“我思来想去,我夫君应当不至于做过什么对不起两位长辈的事。便是有什么往事让公公婆婆放不下,这么多年来,夫君在长安经营,幽州的晏家也必然享受到这种好处。
“晏郎君是当朝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像他这般的年龄,已经是升无可升。在幽州,晏家必然因为晏郎君在长安的风光,得到了很多尊重。既然享了这种好处,便不应对晏郎君这样绝情。”
两位老人脸色难看,又青又白,几次想开口打断。
徐清圆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屈膝请安:“请公公婆婆在府中多待几日,吃了夫君的一杯茶后再离开也不迟。”
老翁:“可他要是病得起不来,我大儿子……”
徐清圆含笑打断:“公公婆婆必然对叔叔伯伯和我夫君一视同仁,我不多虑,请两位也不必多虑。公公婆婆不是说了吗,有我这样的神妃仙子照料,晏郎君很快就能好起来。
“公公婆婆担待些,儿媳告退了。”
她款款步出屋宅,夏日炎热的太阳却让她心中发冷。
六月烈日,花木扶疏,院中重叠长廊的阴影下,日光斑点如水波游荡。徐清圆在廊下走,衣带飞扬,裙摆若曳。她无声无息地低头抹泪,想晏倾受了多少苦。
他明明口口声声和她说过,他爹娘多么爱他,对他多好。为什么事实却是这样呢?无论如何,晏倾在长安城中挣得的功名,总不至于愧对晏家人吧?
他们怎么可以在新婚第二日就辞行,将晏郎君独自丢下?
在那么多年中,晏郎君便是独自一人待在这个宅院中,他都想些什么?
“娘子,娘子。”兰时追上她,疑惑,“你哭什么?”
徐清圆掩饰掉心中情绪,问兰时:“公公婆婆可有说什么?”
兰时撇嘴,目中生出几分恼。
兰时气道:“真不知道这家人怎么回事!郎君病了他们不闻不问,娘子你拿话拿捏住他们,你转头走后,他们还大嚷着要去御史台告郎君,说郎君不让他们离开……这都什么事儿啊。”
徐清圆想一想,道:“跟风若说一声吧。派人看紧他们,别让他们出门。”
她深吸口气,喃喃自语:“清雨哥哥养病之时,我也该会一会晏家上下仆从了。”
兰时担心:“晏郎君……这新婚第二日就病倒了,他、他……”
她为徐清圆操碎心,只怕晏倾一命呜呼,苦了她家女郎。但是她明白徐清圆对晏倾的感情,便纠结着不知怎么说。
徐清圆责备地看她一眼:“他不会有事的,不然风若不会只是跟我摆脸色……大约只是日常的小病吧。”
但她垂下眼,就想到自己看到的嫣红血迹,心中一阵阵发紧。
虽然她的聪慧告诉她一定没事,可是情感上的苦闷焦虑难以抒发。徐清圆想,她得和风若好好谈一谈。而她也终于抛却自卑,想自己嫁给他是正确的。
没有人待他好,她会待他好。没有人爱他,她来爱他。
第105章 天仙配21
晏倾成亲之日,是晏府少有的迎接外客、人员混杂的一日。
次日,晏倾病倒在榻,新婚妻子与人交接府中管事权,这般混乱之际,给了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中午时,林相林承拿到了来自晏府的一件几乎被烧干净了的证物——一片已烧得乌黑、轻轻一搓就容易化为灰烬的纸钱。
来报的下属解释:“按照相爷的指示,我们从昨日到今日都盯着晏府,除了客人进出,他们府中人没什么异常。他们今早往外弃垢时,我们才从秽物中翻出这么一点儿纸钱,连忙来向相爷请示。”
林承观察着这点儿纸钱。
自从晏倾从蜀州回来,晏倾在宫宴上从云延王子那里抢了徐清圆,林承便开始研究此人。
朝政是一件需要十足嗅觉的事。既要有能力办差,又要能在第一时间分清善恶敌我。没有前者空是一介蠢货,没有后者的能力便只能沦为皇帝的工具。
林承两种能力皆有,在一切尚是沉寂时,他端详着这片纸钱,思考着晏倾的一切异常。
昨日明明是晏倾的大喜之日,这纸钱是烧给谁的?据他所知,晏倾父母健在,兄弟姐妹也健在……
“郎主,韦参军来请安。”侍女在外通报。
林相挥挥手,让死士离开,收整心情让韦浮进书房。
他将纸钱用信封封好,跟韦浮派了新任务:“晏少卿成亲,你也去了他婚宴,不知道可曾见过他父母?晏家两位老人长期居于幽州,舟车劳顿,当在长安好好歇一歇才是。但是晏清雨之前向中书省递了折子,说他父母五日内就会离京。这倒显得朝廷不近人情,还让一对老人来回奔波……”
韦浮微笑:“老师放心,既然到了长安城,京兆府便有责照料晏少卿的父母。无论两位老人是要留还是要走,我们都会派人护送的。”
林承目光微闪,与韦浮对一下,忍不住抚须笑——二人目光一交叉,他便知道韦浮听懂了他的玄外之音。
他要韦浮派人去调查晏倾的出身。
这样闻弦音而知雅意的本事,韦浮向来很优秀。
林承对这个学生十分满意,俨然将韦浮当做了女婿看待。
他想到了自己女儿,向外问:“若若呢?你们年轻人该多一起坐坐……”
但是林雨若的侍女怯怯来报:“娘子突然有事出门了,不在府上……”
林承:“胡闹!你们不知道看着她?你们之前没见到江河到来么?”
侍女跪下,哪里敢说女郎就是见到了韦浮,才突然说有事要出门的。女郎这几日都在避着和韦郎君见面,她们已经努力拦女郎了,但那毕竟是府中最受宠的千金。
林承皱眉。
韦浮目光微动,缓缓笑:“小师妹恐怕有事忙碌……”
林承不悦:“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事?我是太宠着她了,让她越来越没法没天。当日要不是你救了她,她哪里有这样活蹦乱跳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多感谢感谢你,哎,等她回来,我会说她,下次让她跟你道歉。”
韦浮少有的没有笑。
他说:“老师何必勉强小师妹?她已经很好了。”
林承目光一动,笑而不语——
晏倾那边睡过去了,徐清圆将府中管事、婆子、侍从都召来问话了解府中情形后,才见到了风若。
徐清圆发现晏府的仆从都有些懒散,个别还有些小偷小摸的行为。在风若来之前,她只扫了一眼账簿,那管账本的管事夫妻二人就给了她一通气受。
好在她性情温柔,形容柔婉,在其他人的劝说下,徐清圆终于拿到府中账簿翻了两页。只这两页,她就看出账面问题不对。但她并未说什么,只好声好气地将仆从们请了出去。
风若风风火火地进来,坐到她旁边自己倒茶,一饮而尽后,风若脸色好看些。
一旁的兰时脸色不好看了——这人太没规矩了!居然不打招呼直接坐到当家主母旁边。
兰时想到一白日的经历,就不痛快,觉得这晏府的问题实在很多。她心中抱怨,想晏郎君平日难道都不管吗?任由仆大欺主?
徐清圆向兰时使眼色,让兰时将堂门关上,她才问风若对府中问题了解多少。
风若狐疑:“什么问题?你找我不是想问我们郎君的事吗?我们府上有什么事,不是挺好的吗?”
兰时在旁小声:“真是个笨蛋。”
风若横眉:“你说谁笨蛋?!”
他气势滔天地一拍木案,神色煞冷,兰时被吓一跳,但为了保护自家女郎,并不怕他:“就是你!”
二人吵起来,只徐清圆撑着头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徐清圆默默望着吵架的风若半晌,微微叹口气,心中了然这对主仆对府宅中的事估计都不清楚。
晏倾平日忙公务忙断案,对于府宅中的仆从却不多管,不多留心……也或者是他没有精力,他连他父母都疏忽了。
徐清圆心中默默打算替晏倾处理好这些事,便也不打算多提了。她转而问起晏倾如今情况,忧心忡忡:“昨日新婚时,晏郎君分明精神很好,怎么才一日就倒下了?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吗?”
风若忙摆开徐清圆那个胡搅蛮缠的侍女,正正脸色。
他努力压抑着不满:“我们郎君身体是不太好,但是我最近照顾得特别好,你看我们郎君不是都能去大理寺当值了吗?要不是因为你,我们郎君也不会再病倒。”
徐清圆小心翼翼:“因为我?昨日成亲,累到他了吗?”
风若:“……不只是那个了。我不知道你和我们郎君怎么商量的,反正这段时间,我们郎君除了日常要吃的药之外,还要喝其他的药。每次喝完他都犯恶心,饭也吃不下,一补就吐。我问过他,他不肯告诉我,但我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服的药估计和你有关。”
徐清圆怔忡,不禁浮想联翩。
她面容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兰时在旁竖着耳朵聆听。
风若一脸不高兴的模样。
徐清圆左右踟蹰一会儿,还是吩咐兰时:“茶凉了,你去上壶热茶好不好?”
兰时一听就知道她想将自己支走,虽然有些不悦,但是她家娘子向来有主意,她也不想让风若看她们主仆的笑话。兰时应了声,提着茶壶转身推门出去,还为他们关好了堂门。
屋中没有他人了,徐清圆才问了风若一句话,声如蚊蚋。
风若耳力好极。
他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风若愕然看徐清圆,面前女郎垂着眉眼,面容如霞染,娇滴滴,弱纤纤,却吓人。
他不禁喃喃:“你说什么?”
清圆无奈,只好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儿:“他服的难道是壮阳之药吗?”
风若:“……”
他立时回想,竟然有点恍然大悟之感。
尤其是徐清圆还红着脸,向他请教:“难道晏郎君他、他……不能人道?”
她若有所思,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晏郎君身患那种世间少见的病,常年服药,若是因药而对身体产生什么影响,并不奇怪。晏郎君平时对女色毫无反应,她长这么好看,旁的郎君都会多看她几眼,连风若有时候都会看她看呆,但是晏倾几乎从来不会多看她几眼,甚至经常不看她。
徐清圆以前微失落,怀疑自己是否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貌美,但若是晏倾有问题……倒正常多了。
而且早晨时,晏倾莫名其妙地跟她说他不行,正常男子会这样吗?
可是这样想的话也不太对……若是晏郎君不能人道,以晏倾的品性,他应该根本不会娶她才是……
徐清圆眸色闪烁几下时,风若被她的猜测气得跳起:“你胡说八道什么?!你都嫁给我家郎君了,难道你不知道他行不行?我们郎君正常得很,就是、就是身体差一点罢了……”
风若口不择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我碰见给整理寝舍的嬷嬷了,人家拿了你的落红元帕,这就说明我们郎君是……”
徐清圆被他说得同样坐不住,面红耳赤站起来,急得额上生汗:“你、你不要说了!”
她恼他将那种事无所谓地说出来,结结巴巴道:“我们在讨论晏郎君的病,你说那个做什么?我们讨论这些,不是为了他更好,帮他治病吗?而且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应当不是不能人道,而是、而是……”
风若:“是什么?”
徐清圆羞得说不出来,可是他虎目直逼,她只好侧脸,伸指沾了沾茶盏上的水,在案上写了两个字。
风若文化水平不高,一时没有认出来她写的什么。他凑过来,徐清圆重复写了一遍——
不举。
风若:“……”
徐清圆:“……”
二人面面相觑。
风若恍惚:“这和你刚才说的不能人道有什么区别?”
徐清圆羞涩且结巴:“应该、应该也没有太大区别,可能不能人道是说他一直不行,不举只是偶尔不行,你、你……你是他贴身侍卫,你应该比我知道的多吧。”
她捂住脸快哭。
为什么非要她来说出来呢?
风若陷入长久沉默。
徐清圆挪开捂脸的手,悄悄打量他。
风若敏锐地回她一眼,竟然也和她一样紧张:“无论如何,你嫁给我们郎君了,就不能反悔。他、他他、他说不定以后就好了,只要好好治病……”
他说的很心虚,更紧张徐清圆会因此和郎君和离——
那封和离书可是签好字,一直压在郎君的书房中。可以说,徐清圆想离开晏倾,随时可以。
徐清圆松口气。
她小声:“我才不会因此离开他。”
和风若将话说透了,她的紧张缓解一二,开始有能力思考更多的问题了。
她边想边说:“晏郎君服什么药,都不告诉你的吗?我想他服的药除了那种大补之药外,应该还有避子之类的作用。一补一抑,两者一同作用,才有可能导致他像是补了,又像是补得更差了的效果。对不对?”
风若:“你懂医术?”
徐清圆摇头:“自然不懂,反正必然是不如你们郎君懂的……只是照常理推测罢了。我想,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你们郎君今早突然吐血的事。”
风若连连点头。
他被徐清圆说服:“不错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他为了你刀山火海都肯走,吃几碗药算什么。”
徐清圆微怔。
她说:“刀山火海都肯走?我与你们郎君……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啊。”
风若支吾一下,说:“他人好嘛。”
徐清圆目光闪烁,不再提这事,而是说:“那他便是为了这门亲事顺利进行,才做了这种决定。真是的,我哪里怕被人笑话,我被人奚落又不是一两日,就算婚期拖延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何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黯然神伤一会儿,打起精神:“日后你我二人都要劝着他,让他不得服用这种对身体不好的药了。晏郎君不举的事,我、我、我并不在意,但若他在意,我们慢慢寻医问着,慢慢补着就是,何至于此呢?”
风若点头。
徐清圆跟他打听:“对了,晏郎君婚前,是不是有一段时间,经常去北里?”
风若:“……你要秋后算账?这、这长安城中,年轻郎君们去北里的人多了,官场上的应酬也多在北里,这很正常,又没什么。而且我向你保证,我们郎君没有让任何人挨过一片衣角,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去北里,也许就是纯聊聊天……”
他自己说得很心虚,但是偏偏徐清圆听得很认真。
徐清圆很认真地想,看来晏倾又一次没有告诉风若他去北里的目的。
她以前以为晏倾和风若足够亲密,什么事都会与风若分享。她现在才知道晏倾心里压着很多事,风若都是不知道的。
那晏倾父母的异常,风若知不知道——徐清圆这样想着,便问了。
风若眼睛一眨不眨,回话很淡然:“这没什么啊,父母子女之间也有亲疏远近之别,小时候和长大了的变化多也正常。反正我们郎君又不会和他们一起住,你跟着我们郎君自然平时也接触不到幽州那边的人情世故。更多你不懂的,问我们郎君就好了。但是我们郎君多半也没什么能告诉你的——就普通的父母子女关系嘛。”
徐清圆噙笑点头,表示理解。
她心里此时已经明白风若这是早就排练好的词,专门等着她问的了。
她一个字都不信,但她不会揭穿。
风若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郎君之前为了治病,服用一种叫‘浮生尽’的虎狼药,说服过四次后就会生机殆尽,药石罔效,他已经服用了两次了……”
徐清圆眉头蹙起:“此事很重要,烦请郎君与我详细解说。”
二人如此如此,那般那般一番讨论,彼此皆有所得。风若更是长长舒口气,他长期担心的问题日后有人陪着他,或者替代他,他如何不高兴?
总之,今日和风若的这番对话,已经达到了徐清圆的目的。
她起身送客,和风若一同出门。二人再确认最后一遍:“治晏郎君不举之症的事要徐徐图之,万不可操之过急。你与我一同劝着他,却也不能劝得太多,我不想让晏郎君难堪……”——
又过了两日,晏倾昏昏沉沉间,在傍晚时醒来。
他睫毛颤动,睁眼便看到了坐在床榻边正翻着一本书的徐清圆。他一声未吭,徐清圆一边百无聊赖地翻书,一边时不时看一眼他。她某次回头,惊喜地看到他醒来。
他眼睛琉璃玉石一般,被水洗过,温静无比地望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徐清圆登时丢开书,趴过来,扶他坐起。
问了他身体是否好一些、可有饥渴之类感觉后,徐清圆很诚恳地向他宣布:“夫君,我有一句话不敢和旁人说,只敢和你说。”
晏倾喝了水后声音清润一些,又因她叫他“夫君”而心不在焉:“什么?”
徐清圆:“我觉得,我与清雨哥哥之间,不需要太频繁的夫妻生活。”
晏倾迷茫,沉默不语。他迟钝的大脑缓缓动起来,沉思为什么自己醒来,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而且什么叫夫妻生活……
他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徐清圆脸红,凑到他耳边嘀咕:“就是说,不需要太多的周公之礼。”
晏倾:“……”
他面容抬起,睫毛长敲上扬,清黑的眼眸空白,茫然无比地看着她。
他踟蹰半晌,轻声:“那夜……我让你不舒服?”
徐清圆硬着头皮撒谎:“是的。”
晏倾沉默。
可怜的晏倾尚不知道,他昏睡养病之际,已经被徐清圆和风若安上了不举之症,而他的新婚妻子正在体贴他。
第106章 天仙配22
徐清圆的“是的”,对晏倾来说,不啻于一个巨大打击。
晏倾默想:我竟那般差劲吗?
差劲到……让她再不想与他行周公之礼。
对晏倾来说,这一生,他经历的挫折太多,而折磨他最多的,其实是他的呆病。这病让他寡言避世,少与人交,在服用“浮生尽”之前,活着对他困难重重。
但是除此之外,他人生中其他事,反而都顺利无比。
他学什么都很快,看什么都会一点就通。宫中传言说太子羡是少年天才,也不算是无的放矢。无论是读书习字,还是习武弓箭,在他避免老师手把手教授的过程中,他依然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这些对晏倾都是非常简单的事。
他当真没想到,除了他的病,他还会在徐清圆身上认栽。
他不是没有看过她给的书,也不是没有去北里问过诸多娘子们,他甚至在让太医配药时,私下与太医探讨过。晏倾忍着各异奇怪目光,忍着北里娘子们新奇而嬉笑的打量,自觉自己学得应当还不错……
徐清圆却说不好。
晏倾久坐而无言。
徐清圆生怕自己委婉的用词仍打击到了夫君的心灵,她似懂非懂,但也大约明白不举之症,对男子都是十足十的信心打击。她忐忑地想,自己应该没有说出他不举吧……
见晏倾脸色雪白、乌眸看着她不说话,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清雨哥哥?”
过了一会儿,眼睛睫毛眨了眨,在她伸手要摸他脸时,他侧了过脸,躲开她碰触。
他低头咳嗽两声,垂着眼:“露珠妹妹既然不愿意,那便不了。”
徐清圆放下心,高兴自己解决了这个难题。
但是……
她伸手轻轻拉他手,他微躲了下,在她的任性下仍被她拉到了手。
她勾着他的手晃了一晃,轻声:“可是哥哥,新婚那日是很风光,但是我一生又不是只有那一天可以过日子。你一味迁就我,会让我觉得我连累了你,会带给我错觉。”
晏倾侧头看她,踟蹰:“我服药的事……你知道了?”
这是何其聪明的郎君,瞬间听懂她在说什么。
徐清圆默默点头,稍有怨气。
晏倾目光闪烁,苍白脸色微有红意。他若有所思,开始猜徐清圆是不是知道他服了避子之类的药,怕他损害身体,才提出拒绝周公之礼……
那他服催情的药她是否知道,熏香中的催情作用她又知道多少……
晏倾眼波流转间,徐清圆趴在他膝上,将他吓了一跳。
他褥子上全是身上的汗,还有一股苦药味,他自己都受不了,她居然直接趴下来。晏倾僵硬而脸红,目光犹豫着看她,见她抬起脸,乌黑分明的杏眼就着烛火,让他心头一晃。
片刻的失神间,他听到她说:“你不要再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好不好?”
晏倾默默看她。
反正避子的药药效起码有一年,催情的药他大约也不需要了……不服也没什么。
晏倾颔首应下。
徐清圆目中微亮,她得寸进尺:“你日后服的药,药方子让我看看行不行?风若都看不了你的药方子,但是我是你妻子,应该权利比风若大一些吧?”
他目有迟疑。
在她目不转睛的恳求凝视下,他再次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清圆欣喜:原来风若说的是真的!原来晏倾真的会无条件满足她任何愿望!
她年纪轻轻,尚没有得到过这种包容至极的感情,心中又惊又喜间,还有一种飘飘然的自得感。连她爹都不会给她任何她想要的,可是晏倾却对她这么好。
于是得寸进尺的徐娘子再一次得寸进尺——“那你把剩下的‘浮生尽’药交给我,好不好?”
晏倾怔一下。
他问:“你知道了?”
徐清圆点头。
晏倾想了想说:“我不能给你。”
徐清圆:“……”
她才觉得他什么都满足自己,就遭受如此一打击,登时被自己的自得和现实的残酷打懵了。
她茫茫然:“不是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吗?”
晏倾长睫扬一下,疑惑看她一眼,又禁不住莞尔。趴在他被褥上眨巴着眼的女郎实在娇憨可爱,他虽然自厌,却还是伸出手,克制地在她微松散的发鬓上轻轻揉了一下。
晏倾好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要什么,我就满足你什么了?”
徐清圆哀怨眨眼。
他温声:“露珠妹妹,很多事情你不清楚,我也不愿意让你多想。其他事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有些事我不能让步。我想,风若一定在你耳边念叨了‘浮生尽’的危害,但他一定没有告诉你,我因为‘浮生尽’而得到的好处。他一定没有说,若非‘浮生尽’,我此时会仍然被关在一座不见天日的荒草园中,感受不到任何人事的变化。
“旁人眼中的至毒,是治我顽疾的良药。你说我该怎么选择呢?”
徐清圆垂下眼。
她道:“可是你已经很好了,你此时已经不需要那种药了。为什么不肯把剩下药方给我,你在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呢?你是我夫君,我不愿与你生离死别的。”
晏倾回答:“我自然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可是我不能将救我命的药和杀我性命的刀同时递给你——如果真到了不得不选择的那一天,我怎么忍心让你做那种选择。”
徐清圆猛地坐直,抬眼看他,目光波光闪烁,像湖水潋滟也像泪光点点。
晏倾沉静地看着她:“妹妹若是后悔这段婚姻,和离书在我书舍第三排书架第二层的格子里,里面除了和离书,还有十两黄金。普通人家,十两黄金足够一辈子没有忧虑。妹妹随时可以走。
“我当日向你求娶时,问你有没有想清楚。你虽然笃定说自己想清楚了,但是我是明白你年少无知,也从不怪你的。妹妹不必有烦恼……唔。”
他劝说的话还没说完,徐清圆倾身过来,抱住他腰身。他刚从昏睡中清醒,身体虚弱,被她一推就倒。他愕然无比,被她压在了床上,胸口相贴,他燥热上脸,闷闷侧头咳了两声。
徐清圆抬眼:“不许胡说。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愿意将药方给我就不给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诛我心?我并不是出于好玩才嫁于你,你根本不懂自己有多好,根本不懂……”
在他清澈目光的凝视下,她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更多甜蜜的情话来。到底是新婚夫妻,到底是年轻儿女,此前关系并没有太熟稔,徐清圆说着结巴起来。
她默默转了话头,瞪他一眼:“才成亲就说这种话,多晦气。”
晏倾微笑。
他说:“你先起来。”
徐清圆:“不要。”
她有点受打击:“你、你就一点都不想和我亲近一点吗?我只是抱一抱你,你就要推开我。寻常夫妻这样子也正常吧,我没有做过分的事啊。”
她贴靠着他,柔软对上硬朗,还因语气激动而微微颤抖,对他的折磨实在……
晏倾闭目。
徐清圆:“清雨哥哥!”
晏倾睁开眼,目光放到床帏上,缓缓问:“你要和我讨论寻常夫妻吗?”
徐清圆点头。
她柔软缠绵地磨着他,让他睫毛颤颤,强忍不住地不断侧头躲开她视线。
晏倾声音从清润变得有点儿哑了,说得委婉:“寻常夫妻,恐怕没有妻子非要压着刚从病中醒来的夫君吧?寻常妻子不会折腾自己刚醒来的夫君吧?”
徐清圆怔一下,忙起身,又倾身来扶他。他躲开她的手不碰,她想他应该有些不悦。
她道歉连连,很不好意思:“因为清雨哥哥你面色如常,表现得很平静,又惹我生气,我才有点忘了你的身体……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突然跟他吵着嘴,就吵忘了。
徐清圆懊恼自己怎么这样不当心,怪他说话太讨人厌,激起了她的反抗。
可是她伸手想扶他,他不肯被她碰。
徐清圆:“哥哥这么讨厌我吗?”
晏倾侧着脸不看她,只说:“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衣容。”
徐清圆怔忡,低下头,然后咬唇,默默拢住衣襟,挡住自己不小心露出的颈下半弧肌肤。她小心看他,见他耳根微红,根本不敢回头看她。
徐清圆禁不住咬唇,一边脸热,一边忍住笑。
她从床榻上起身,低头整理自己微乱的衣襟,小声:“我去端药粥给你,你不会再晕了吧?”
晏倾:“应当暂时不会吧。”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晏倾醒来的消息,让徐清圆轻松不少。
这样的小夫妻真是与众不同,夫君新婚第二日就开始病着昏迷,到第三日傍晚才清醒。
徐清圆服侍着他吃了药,又劝他勉强喝了一小碗粥。他吐了半碗喝了半碗,总算有了些气力,让徐清圆开怀不已。
但紧接着,小夫妻就要迎来新的问题。
徐清圆困顿地打个哈欠,慢吞吞地便要上榻睡觉。
晏倾看她半晌:“你、你要睡在这里?”
徐清圆:“……?”
徐清圆喃声:“什么意思?清雨哥哥难道想赶我出房门吗?”
晏倾欲言又止,他本意就是如此,但是看她圆瞪的乌黑眼珠子,他慢慢改了话,说道:“你知道,我正病着,哪有和病人同榻的道理?
“不过是我没考虑好,妹妹若是出去了,难免惹人闲话。不如妹妹睡在床上,我去外间的榻上睡吧。”
他说着就扶着床柱要坐起,被徐清圆拉住手。
徐清圆:“我不要与你分榻。”
晏倾:“听话……”
徐清圆:“你这样,对得起我爹吗?”
晏倾迷惘看来,准备好的劝说的话卡在喉咙,不知道她说这个什么意思。
徐清圆忧郁哀伤:“纵是你没有见过我爹,但是你娶了我,就应好好待我。你新婚后才一清醒,就要与我分榻而眠,若是我爹娘知道,必然很伤心我新婚夫君对我不好,这样折辱我。
“我常听人说,只有犯了七出之错的妇人才会被郎君厌恶,被分榻。我千里迢迢嫁给郎君,身无长物,没有依靠,府中上下都听清雨哥哥的,却不认我。夫君刻意羞辱我,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夜里睡着后,希望能梦见我爹娘。这世上,只有梦中的爹娘会同情我了……”
她掩面下床,抽抽搭搭要走,晏倾从后拉住她的袖子拽了拽。
他问:“真的哭了?”
徐清圆轻轻哼一声,捂住脸不给他看。
晏倾目中无奈,又有几丝笑。
他常年病来病去,很多时候都在清醒后消沉无比。这恐怕是他病后清醒的时候,最热闹的时候了——竟有这么一个娇滴滴又伶牙俐齿的女郎,一会儿和他吵嘴,一会儿消遣他。
虽然也忧心他的病情,但她并未表现太明显,并未加重他的愧疚。
在他昏迷的时候,徐清圆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晏倾说:“那是我不妥,妹妹想留下就留下吧。”
徐清圆拧肩躲开他的手,不说话。
晏倾微笑:“我这么对不起徐女郎的话,只好求徐女郎回心转意,求一同榻之恩了。”
他少有的调侃逗弄,让徐清圆破涕为笑。而她本来也没哭,她扭过肩扑来,搂抱住他肩膀,被他伸臂拥住。
她侧脸在他脸上轻轻亲一下,声音软而调皮:“你既然求我了,那我就勉强施恩于你了。”
晏倾一愣,忍住唇角难禁的上扬——
徐清圆照顾了晏倾两日,疲惫万分,新婚后她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忧虑重重。此夜晏倾醒来,她精神放松,闻着帐中绵绵的苦涩药香,她很快睡了过去。
晏倾却是睡不着的。
既是病情带来的难眠,也是睡了两日后已经睡不着,还有原因是他身上冷汗热汗往复不断,他不舒服极了,再有徐清圆在他旁边呼吸浅浅……他一动不动,清醒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晏倾缓缓转身,面朝帐子内侧的徐清圆。
他轻唤她:“妹妹。”
她呼吸平稳,半张脸藏于褥中,半张脸盈盈若玉,眉目秀美。
晏倾:“露珠妹妹。”
她依然没有回应,想来是睡着了。
晏倾在幽黑中摸索着起身,推开帷帐下床。为了不发出声音惊醒屋中另一人,他干脆赤足而行,宽大衣袍披于身上,几分风流。
但是在他身后,他起身没多久,徐清圆就悄悄睁开了眼。
她咬着唇,蹑手蹑足下床,悄悄跟上晏倾。同样赤足,同样怕发出声音。
但是这屋子的布局,她没有晏倾熟。晏倾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是哪里,她走不了两步就要磕磕绊绊。
晏倾突然听到黑暗中“咣”一声传自身后,紧跟着是一声压抑的吸气声。
晏倾回头:“露珠妹妹?”
徐清圆手抓着帷帘,蜷缩着蹲地,躲开他探视。
一会儿,一个人慢慢走过来。她紧张之时,烛火点亮,屋中有了一点亮光。
晏倾手持烛台,蹲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看到她旁边倒着一个小木墩,散开的裙裾挡住她的脚,她捂着嘴,脸微白,眸微湿。
晏倾:“你做什么?”
徐清圆放下捂嘴的手,询问:“那应当先问你做什么。”
晏倾望她片刻,说:“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徐清圆定定神,轻声轻语:“你从夜里入眠时刻开始,推脱不住,不愿与我同床。后来迫于我难缠,你装着顺从我的意。但是我知道,清雨哥哥从来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果然,你等我睡着后,就下了床。我便知道你要出门,去睡别的屋子,依然不肯与我同榻。”
她本来心虚,却越说越底气足,睁大美眸控诉他。
晏倾道:“那你猜错了,我既然应下你,就没有其他心思。不知我是犯了多少前科,让你这样不信我?我寻思,我应当也没有什么案底吧?”
徐清圆:“我与你又不是很熟,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前科呢?我自然只能用我的眼睛自己看。”
晏倾:“所以你便看到我阳奉阴违了?”
她哼一声,忍着脚痛,挺直腰板。
晏倾问:“脚痛?”
徐清圆一惊,忙摇头。
他说:“那里有台阶,你不是先前提醒过我吗?怎么自己倒忘了?”
他伸手要来碰她裙裾,她害羞后躲,不肯给他看。他想了想,便没有强求,而是将烛台塞入她手中,哄她道:“床头有药膏,你自己可以上药。”
晏倾起身,继续向外走。
徐清圆持着灯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晏倾停步,回头看她。
徐清圆:“你、你不能出去……你不能抛下自己的新婚夫人,去书房独枕而眠。别人、别人夫君肯定不是你这样子的,清雨哥哥你不能那样。”
晏倾:“往日你那般聪明,怎么此时这样犯傻?”
徐清圆不解。
她只目不转睛地监视他背影。
晏倾沉默很久,与她在黑暗中对峙着,她寸步不让。
晏倾终于无奈,道:“妹妹,人有三急。”
徐清圆:“……”
晏倾:“难道你要跟着我一起去茅房?”
徐清圆:“……”
她脸刷地红了,手中灯烛摇晃一下,差点倒地。她结结巴巴:“屋、屋、屋中有夜壶……”
晏倾脸跟着一起红,幸好在黑夜中,谁也看不清谁。
徐清圆听到他声音忍僵:“你要我当着你面用?”
徐清圆:“……那、那你快快回来。”
晏倾轻轻“嗯”一声,终于推门出去了。他一走,徐清圆脱力地坐在地上,烛台放在旁边,她深感丢脸地将脸埋入膝盖。
等了没多久,晏倾回来,目光一顿,见他的新婚妻子还不回里间上床,仍持着烛火,默然相望。
只是比起先前的狼狈,徐清圆此时形容已经整理妥当,当是一个温柔贤惠地等待夫君归来的妻子。
晏倾默然,关上门,朝另一个方向走。
徐清圆跟上。
晏倾:“……停步。”
徐清圆打量着他,叹口气,哀叹自己命途多舛:“你看,你即使回来了也不上床,你就是不想与我同眠。”
晏倾:“我没有那种意思。”
徐清圆:“那你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哥哥突然想起什么公务,要彻夜处理吗?”
晏倾:“……我去洗浴,你也要跟着吗?”
徐清圆撞上墙,被他手疾眼快地拉住,她抬头乖巧:“……我可以帮你递衣服。”
晏倾僵硬片刻,在上床睡觉与洗掉一身汗渍之间挣扎,他到底无法忍受带着一身汗入睡,还是决定去浴室。徐清圆默默跟上,只在浴室门口被他看一眼,示意她莫进去。
徐清圆忍羞:“我本就不会进去。”
晏倾:“希望妹妹谨遵诺言。”
徐清圆眨眼,将烛台送给他后,默默转身,她摸着黑自告奋勇要帮他找衣物,而脑中浆糊一般若有所思:这算是诺言吗?清雨哥哥是不是太防着她了点?
她能做什么呀。
她什么都不会啊。
第107章 天仙配23
深更半夜,浴室水声潺潺,晏倾洗得非常仓促。
既怕他的露珠妹妹在外等得辛苦,又怕她耐不住辛苦冲入浴室……那场面便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晏倾对徐清圆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是他忐忑许久,徐清圆并未故意闯入,颇让他不知是惭愧自己的自作多情,还是失望于自作多情。
晏倾披上衣,长发未干,匆匆出舍。拉开暗门时他愣了一下,垂目看向脚边。
倚靠着墙抱膝的徐清圆低垂着脸,披着的外衫袖摆落在地上,她的长发散于肩头、白衫上。晏倾推开门,她也一动不动,只坐得乖巧安静。
灯台摆在一旁,微弱烛火照着她雪白的腮畔。
晏倾蹲下身,才发现她闭了眼,竟睡了过去。他心中好笑又怜惜,心疼她陪着他熬了两日,他对自己的新婚妻子真是不好。
晏倾便尽量动作轻缓,小心无比地将她抱入怀中。病中的他身体尚虚,起来时头微微晕了一下,却还好。怀中的女郎弱质纤纤,轻得浮云一般,连他这样的病人都抱得起。
晏倾横抱着她回里间,将她放入床帐内,盖好被褥。姿势的变化让她不适地扭身,他垂着脸,一绺微潮的发丝落入她手中。
他赧然间,她已经握紧那绺发,含糊地试图睁眼:“清雨哥哥……我、我没有困,我等你一起……”
晏倾伸手捂住她眼睛,哄她道:“妹妹睡吧。”
许是他身上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全。她不乱动了,脸贴着软枕,声音柔软:“你和我在一起吗?”
晏倾:“嗯,我们在一起。”
他犹豫一下,还是上了床,轻微地尝试着抱了她一下。她果真眉头舒展开,嘀咕着梦话、夹着被褥向他靠拢,贴着他衣襟,这才放松自己进入梦乡。
晏倾俯身望她,微笑:“妹妹待我真好。”
如他这样的人,竟然能看到他人没有缘故的、全然无辜的依赖,靠近。
他何德何能——
成婚第四日,晏倾依然卧病在床。
他却不喜欢徐清圆陪他一同歪在病榻上,既不成体统,又让他觉得他拖累她。
徐清圆大约明白他那心病,在他拒绝过两次后,她便袅袅娜娜地出了寝舍。她去处理府中的宅务,还约好了下午去参加某位官太太的赏花宴。
嫁给晏倾后成为官夫人的徐清圆第一次出席这种场面,自然好好准备。
但是徐清圆离开后,晏倾又对她有些牵肠挂肚。
他心不在焉地卧在床上翻书,时不时试探地问一问风若,徐清圆在做什么——
“给她改的小书房,她可还满意,有没有与你说过?”
“果子姜茶可都有备着?多准备几种果子,看她爱吃些什么。”
她长大了,口味大约和十二三岁时的她不同。而之前蜀州一路,彼此简装,哪里有心思讲究喜好。晏倾不好意思直接问徐清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便借这种迂回的方式想弄清楚她如今的喜好。
他看书没看几页,对徐清圆的关照倒是吩咐了很多——
“兰时可有与你说过什么?晏府的布置她可还喜欢?花圃中的花她可有多看两眼?”
“气候热了,我是不能吹风,府中的冰却备得够不够?之前院中修建的用来赏荷的凉亭你可有带她去看过……”
风若一开始还应着,后来就有些烦了。
他坐在榻上手中玩着两把小刀,斜眼看那絮絮叨叨的郎君:“她好得很,你看她哪里不好,需要看她?”
晏倾找借口道:“我看她清瘦了些……”
风若嗤笑两声:“郎君你看来真是病得糊涂了。她过来才四天,四天!就算真的清瘦了,四天你就能看出来?我还觉得她胖了呢。”
晏倾斥责:“不许胡说。”
风若不胡说了,晏倾便又无人说话了。
他慢慢自语:“她中午应当会过来用膳吧?但是看着我这样,是不是会没有胃口。不如……”
风若漫不经心地打断:“也许人家不会找你来用午膳,她这两日在管府上的仆从啊、账本啊,忙得很。她大概和仆从们一起吃,或者随便在书房对付一口吧。”
晏倾一顿。
他重复:“查仆从,查账本?”
风若:“嗯。”
晏倾:“风若,账本不能乱查的。我昏迷时,她都做了些什么,你一一说来。”
风若见他语气变得沉着,不禁抬头,迷茫看一眼。
晏倾解释:“账簿上能看出来的东西非常多。譬如府中各季用度,‘上华天’那边银钱的支用。这些账平时不引人注意,但是经不起有心人查。你觉得、觉得……我夫人是不是那个有心人?”
说着正事,提起“我夫人”时,他声音仍轻了一分。
风若惊得跳起。
风若严肃起来:“我这就去交代……这才两日,她每天又要忙着照顾你,应该不会注意太多。”
晏倾“嗯”一声。
过一会儿,风风火火的风若回来,笑嘻嘻坐下来擦把汗:“郎君你想多了,我看你的新婚夫人对账务根本不感兴趣。管事说了,徐清圆只随便看了几页,几天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时辰,就丢开不看了。
“她现在啊……在她的书房中写诗作画。你夫人是如此风雅才女,人家才没心思管账呢。”
晏倾一想徐清圆连嫁衣都不会绣,管账估计也确实不是她感兴趣的。他不禁莞尔,想自己应当想多了。他便重新问起徐清圆这两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之类的问题,风若怕出错,便也耐心一一作答——
徐清圆在书房中,却不是如他们想的那样,写诗作画。
她拿着几张纸条在细看。
纸条是兰时写的,记录了一些侍女的闲言碎语,尽是关于晏倾那对父母的。
徐清圆微微拢眉,因纸条上记录的那对老人的一言一行,都和她想象中不同。
他们像是乡野村夫村妇,或者像是家中有几分钱的暴发户。虽然努力掩饰,偶尔拽几句文绉绉的词,但离书香世家都差得格外远。
徐清圆也曾跟徐固隐居过,她不是没有见过乡野人,也不是鄙视乡野人家。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父母,教不出晏倾这样的儿郎。
徐清圆闭目,回忆自己认识的晏倾。
进长安那日的惊鸿一瞥,北里中转身投靠他的仓促勇气;之后与他一起行在鬼火流连的乱葬岗,和他对坐写字喝茶。
他沉静安然,温柔和善,气质在光与暗之间徘徊不定,却一眉一眼都俊逸多姿,让很多女子趋之若鹜,而他偏又洁身自好。
他的所有举动,都文质彬彬,优雅有礼,进退有度。
那种浑然天成的气度,让徐清圆一直觉得晏倾出身即使不是那些大世家,也是寒门中的书香门第。一个人的成长痕迹必然会影响他的今日种种,晏倾父母的出现,却推翻了这一切可能。
徐清圆睁开眼。
她悬腕提笔,开始在空白宣纸上画那对老人的人像,又在另一张宣纸上画下晏倾。她撕下这些纸,将眉眼唇鼻一一对照。
而无论是那个爹,还是那个娘,都和晏倾的眉眼长相不同,没有相似处。
常年的生病甚至压制了晏倾的风采。他减了风采的眉眼都与他父母完全不同,难道他像的不是他父母,而是叔叔伯伯姑姑之类的?
徐清圆怔怔看着画像中的苍白憔悴、一脸病容的青年。
她重新另起一纸,重新为自己的新婚夫君画像。她的手微微发抖,她踟蹰徘徊,却仍不愿意糊里糊涂地这样过下去。
新作的画与原先那幅被她撕掉眉眼的画不同,徐清圆长睫颤颤,想象着——
如果他没有生病,他应该是什么模样。
如同他有一些精神,他的眉眼弧度应该上扬一些。
病会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人生的沉重负担会扭曲一个人的面相。而如果这些都没有,那么晏倾,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徐清圆笔尖颤抖,闭目又抬目:
他的眉毛应该又浓又长,飞斜入鬓,像远山一样;他的眼睛应该更清澈一些,更明亮一些;他的鼻梁再挺拔一下,唇瓣嫣红一些;面颊不那么瘦,挂上一些肉,线条更温润一些……
一位风采极佳、灼灼如玉的神仙公子,跃然纸上。
狼毫画下最后一道,徐清圆手指颤抖,狼毫跌落,摔在地上。而她顾不上看笔,只盯着自己画像上的男子。
如果有旧日南国王宫中见过太子羡的人出现,如果徐固出现,他们都会为之震惊:这正应该是那位少年太子长大后的模样。
朗朗如海上明珠,皎皎生辉,光华璀璨。
徐清圆慢慢钻下桌,将脏了的狼毫捡回来。她心不在焉地磨着墨,心中默默想着一些事:
府中的账簿不对,很多账都说不清,她不敢细查,怕查下去晏倾回答不了她;
蜀州科举案中,原永为什么非要杀晏倾,晏倾为什么要独身去找原永,晏郎君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带任何一个侍卫,就去找原永;
晏郎君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么宠爱她,呵护她。
他分明惧怕他人碰触,分明避所有人如蛇蝎,为什么独独对她不一样。他对她格外有耐心,如果屏除那几分爱意,是不是有其他缘故?
他像在隐瞒什么,可又没有完全隐瞒。他担忧一些事的发生,但他又不是真的怕那些事的发生。他想要瞒住她一些事,但他对她的愧疚,又导致很多事他瞒得没有那么严实。
他也许一直隐隐期待着、等待着她的告别。
徐清圆额上渗汗,眸中光华闪烁。她发着抖,犹豫着,终是沉下心,开始做新的画。
她开始画旧朝南国的皇帝、皇后。
她少年时见过一次旧国帝后,是在御花园中碰到的。她爹很快找来,将她带走,她没有与那对帝后说过几句话。但是她被拉拽着带走时,她的记忆因为徐固之后对她乱跑的训斥,而深刻无比。
她大约……记得帝后的长相。
徐清圆画完这两张人像,又颤着手将纸张撕开,如之前那样,把眉眼唇鼻都撕出来。撕出来的眉眼被她轻轻地放在自己想象出来的晏倾那幅完整的画像上。
皇帝面相不对的,就用皇后的;皇后不对的,就用皇帝的。
终于,画像完美重叠,与放在最下方的那张神仙公子的画作完全一致。
徐清圆呆呆望着,屈膝将自己抱住。
六月天雷声突然轰鸣一声,她在雷声中打个战栗,将自己更紧地埋入椅圈中,闭上了眼——
中午下了暴雨,晏倾让风若去书房送伞,接徐清圆回来用午膳。
兰时回他们,说女郎出了门,去参加下午的筵席,请郎君不必等女郎。兰时回完这样的消息,就急匆匆撑伞,跟着徐清圆一同上了马车。
可是下了暴雨,何必这样着急去赏花宴?那花海赏得成吗?
风若为此不悦,晏倾却温和劝说:“她年纪小些,爱热闹些,又是第一次收到这种邀请,无论紧张还是开怀,你都不要说她。”
风若吃味:“她都十九了,还‘年纪小’呢?!寻常女郎都当娘了吧?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过。”
晏倾哄他:“我对你不好吗?寻常侍卫像你这么大,恐怕不能和郎君同席,还抢郎君面前的糕点吃吧?”
风若一噎。
他脸一红,强声:“反正你又不吃,剩下多可惜,不如给我当茶点。我很容易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晏倾莞尔,将桌上大半菜推给他。风若狼吞虎咽的时候,晏倾侧头看外面的雷阵雨,隐隐有些不安,他将这看做是自己对徐清圆的牵挂——
暴雨没有影响女郎们开宴的心情。
徐清圆第一次进她们的圈子,得到了贵族女郎们的围观。暮明姝明日就要成亲,今日却还来参宴,带徐清圆逛了一圈。
暮明姝观察,徐清圆目中忧郁,弱柳扶风,落落寡言,与昔日有些不同。暮明姝没顾得上问徐清圆婚后生活如何,徐清圆倒与宴上的其他女郎们聊上。
若是可能,徐清圆可以长袖善舞。
她言辞温婉,说话柔和,相貌又好,这样的女郎,不会在席上被排挤。
暮明姝侧耳聆听,听徐清圆在和女郎们说她的新婚夫君晏倾——
“原来夫君是龙成二年的状元郎,我倒从未听他说过。”
“是么,原来你们都认识夫君。他以前在长安城中,这样有名啊。”
女郎们怀着各种心情,或嫉妒或羡慕,和徐清圆分享起她没见过的晏倾。她有目的地探究晏倾的过往,而从女郎们的说辞中,她看到的是一位明润温秀、郎艳独绝的晏清雨。
在韦浮出现之前,没人说什么“长安双璧”,长安城女郎们趋之若鹜的,只有一个晏清雨。
虽没有高贵出身,但一言一行不比贵族郎君多年沉浸的修养差,甚至更胜一筹。但他不卖弄,很低调,除了每年六月固定的那次赏花宴,他不参加任何民间宴席。
他不出现在女郎们面前,长安女郎们却都想嫁他。
长安女郎们不缺家世不缺钱财,不用为家族去联姻的话,她们更喜欢晏郎君这样的人物。她们多么羡慕徐清圆可以嫁给晏倾。
徐清圆微微笑着,接受众人各怀心思的询问。
六月这场雨很大,她与暮明姝目光对上的时候,蓦地想到了去年六月,樊川芙蓉园中紫藤花树洞中的相依。
那时候,晏倾与她一同坐在树洞中看雨。
树洞中,刻着一些字——
雨渐渐小了,吃醉酒的徐清圆面颊绯红,摇晃若柳,被兰时吃力地扶上马车。
回到了晏府,兰时正要撑伞,徐清圆又躲开她,跌跌撞撞地从车中跳下,径自淋着雨回府。
“娘子,娘子……”兰时撑着伞在院中追她。
徐清圆模糊的:“我有些热,我要吃酒。”
兰时拉住她的手,将伞塞入她手中,哄她道:“你不能吃酒了,我给你端点醒酒汤,你在这边不要乱走,等一等我。”
嘱咐其他侍女跟上徐清圆,兰时掉头就走。然而兰时走后,徐清圆就将伞扔开,其他侍女劝她,她好像听不见一样,只顾着趔趄摇晃地在雨中淋着。
落落地淋着雨,神智因醉酒而恍惚,但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芙蓉园中紫藤花树后的字。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
记忆中坐在树洞中的晏倾抬起目光,与雨中徐清圆的目光对上。
她恍惚着看记忆中的他,她的思绪又飘向更遥远的记忆,被更遥远记忆中灼烫的火弄得全身发抖——
而“砰”一声巨响,看不清脸的少年郎君钻入火海,将摔在地上意识模糊的徐清圆抱入怀中。
徐清圆颤颤地伸出手,想碰触他的脸……——
“露珠妹妹,醒醒。”
“妹妹,还认得出人吗?”
徐清圆混沌着睁开眼,眼前是晏倾,她被晏倾半抱在怀中,他手中端着一碗滚烫的闻着不太好闻的药。
她慢慢挪头,看到四面帷帘飞扬,雨丝仍在飘摇。她被抱坐在一张竹篾小榻上,晏倾正在哄她,他发丝、衣襟都有些湿。
她乌黑目光迷乱地看着他。
他见她睁开眼,便用清和的声音解释:“我们在一座四面通风的小凉亭中,原本设了榻是为了方便赏荷,不想妹妹吃多了酒,又不听话,兰时只好来找我。”
他微微笑,伸手摸她额头:“我记得你酒量不错,这却是吃了多少酒,才醉成这样?下次不能这样任性了。来,把醒酒汤喝了。”
她在他怀中扭过脸,不看他的面容,也不肯喝药。
她美丽乌明的眼中噙了水光,潋滟如波,悠晃着噙了满眼。
晏倾低声哄她的声音时远时近,她听不清楚,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和声音离她那么远,又离她那么近。她垂着脸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晏倾为她擦了又擦。
他低声:“怎么了,为什么哭?是不是头疼,快些吃药吧。”
他哄她:“只要你肯吃药,什么愿望都满足你,好不好?”
徐清圆缓缓抬眼,看向他眼睛。
她伸出指尖,抚摸他面容。他吃惊又赧然,睫毛不好意思地颤了颤,却并未拒绝。
徐清圆喃声:“你是谁啊?”
晏倾一怔:“你不认得我了?”
她诚实摇头。
他支吾道:“我是你夫君啊。”
徐清圆:“你不是。”
他怔忡时,她泪水反而多了。她心中藏着太多的委屈,又大约潜意识知道可以对他发脾气,她便抽抽搭搭,泪水迷了眼睛:
“你胡说八道。我云英未嫁,二八芳华,我有一个混蛋爹爹,才没有嫁人。你欺负一个未婚女郎,不是好人……”
晏倾茫然,无措。
她一会儿又哭:“我夫君是个坏蛋,专门欺负我……”
晏倾羞愧:“如何欺负你了?”
她抽泣着搂着他的脖颈,他将手中药碗伸远一些不让她碰。他轻声:“怎么欺负你了?”
她有太多委屈:“混蛋。”
晏倾怔。
她说:“骗子。”
晏倾不语。
她还哭:“还有、还有……不肯亲我抱我,我一个女孩子,要我怎么样嘛呜呜呜……”
晏倾无措极了,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抱怨又让他觉得可爱。他胡乱地抱紧她哄着她,试图将药碗送入她口中。她摇着头不肯,又凑过来摸他的脸,迷茫委屈:
“你是谁啊?”
晏倾:“我是……晏倾啊。”
徐清圆:“你是谁啊?”
晏倾:“我是晏清雨。”
徐清圆:“晏清雨……”
徐清圆:“谁是晏清雨?”
晏倾小声:“你的……清雨哥哥?”
她迷离的目光有了神采,努力专注地凝望来。她又像认识他,又像不认识他。她抚摸着他的脸,哭泣:“清雨哥哥为什么这么丑……”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神仙郎君。
明明是海上明珠一样的神仙哥哥。
明明与她隔着屏风、看她读书看了好久。
为什么会成为这样。
为什么会变丑。
为什么要她为他而死。
为什么又跑入火中救她。
为什么龙成五年的初遇他不认她;为什么他那么可怜那么美好,又那么讨厌那么无奈。
徐清圆眼泪掉得厉害,胸脯因啜泣而起伏,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晏倾试图将醒酒汤再次送入她口中。
她扭头不要,并在混乱中抓住他的手,打翻了他小心端着的醒酒汤。晏倾蹙眉看她,她口中呢喃着“不要不要”,满脸泪水,让他无法斥责。
徐清圆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身上,仰颈亲他嘴。他顾念着那碗倒了的汤,狼狈间被不听话的酒鬼拉下去,与她一同倒在睡榻上,衣袂纠缠。
亲吻连连,呼吸滚烫,与泪水缠在一起。
四面凉风起,雨帘如雾,帷帐将凉亭中倒在榻上的二人身形掩住——
【暖床斜卧日曛腰,一觉闲眠百病销。尽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
明朝到的好快。
第108章 血观音1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兔爰》
荷香一直在梦中晃荡,时远时近。
徐清圆醒来,身上好像都还带着昨日荒唐的痕迹。
她睡姿习惯侧卧,乖而小地窝在被褥中,正好能看到躺在旁边睡着的青年。他和她不同,她睡着后喜欢依偎着人,而他喜欢远离人。此时她侧着脸看他,只看到他一贯蹙着眉,睡梦中大约也不甚安然。
徐清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猜自己眼睛恐怕肿了。昨日吃酒后哭了太多,发泄了太多委屈……恐怕都让晏倾为她兜着了。
她浑浑噩噩间,记着她拉他倒在凉亭中的小榻上,亲抱不避讳,纠缠只随心。她的委屈需要他承受,而她缠缠绵绵的纠缠,让他气息不定,喘息微微。
他哄着她:“不能在这里,会得风寒的……”
她并不听他的,只是要亲他,只是要往他怀中埋,还在不停地哭。她觉得她弄丢了他好多年,又觉得她恨了他好多年。她觉得他讨厌至极,她厌恶他至极,可她心口又那么地疼。
她分明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才从太子羡变成晏倾,但她就是难过。
离她这么远的人,离她这么近的人,她怎样才能躲开他,又怎样才能拥抱他呢?
徐清圆的哭泣不是那类撒泼的,她哽咽啜泣,都埋在他怀中,哭得晏倾一派心软,又吮得他满心颤抖。他好不容易用厚氅衣把她盖住,将她身子抱在自己怀里,抱着她回房。
一路躲着雨走,不敢让任何仆从撞见,只恐怕旁人看到怀中女郎迷离痴缠的模样。
那段夜路走得艰难,晏倾抱着她走,她还在氅衣下乱动,挣扎着捣乱,让他呼吸更乱……
晏倾也终于知道,吃醉酒的露珠妹妹有多难缠。
他们回到屋舍内,关上门窗,便荒唐了一夜。其中细节难以记清,只此时此刻,卧于晏倾身畔的徐清圆,微微觉得腿肚子发麻,她一动之下,腰肢也有点酸。
可是这样的羞涩,却无法战胜心中的荒芜。
早早醒来的徐清圆睡在床榻内侧,清水一样的眸子在她夫君面上盯了许久,她才移开目光,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下床。
徐清圆心事重重,不知该如何面对晏倾。
她脚踩到地砖上,走出床帏,原本心不在焉地想着那些事,却闻到了空气中残余的浓郁香气。
这种香……和她在新婚之夜时闻过的一样。
徐清圆回过神,在屋中寻找,半晌在外间的圆桌上找到了香炉,以及桌上残留的灰烬。她轻轻嗅了下,闭上眼——
是的,她模模糊糊记得,昨夜晏倾将她抱回来后,又点了这柱香。
徐清圆咬唇,一时有些发恼。
晏倾瞒着她的秘密太多,她对他的信任开始瓦解。她此时看着这香,便不禁怀疑难道他阳奉阴违,继续用这种东西壮阳?非不如此,他就无法行那事?
可既然他不行,为什么每每勉强他自己?
他还在病着,难道为了让她高兴,就一次次这么糟蹋身子?
徐清圆越想越气,目中忍不住凝了水雾。但她又定下神,说服自己眼见为实,不能凭猜测就冤枉那个谁。虽然那个谁在她眼里,此时已经有些面目可憎了。
徐清圆俯下身,取出香帕,小心地将桌上残留的灰烬拨入帕中。
晏倾声音微哑,从帐内传来:“露珠妹妹?”
徐清圆一惊,本能抬眼看外面的天色。天尚有些黑,他已经醒来了?他是今日醒得早,还是一直醒的这么早?
徐清圆匆匆折叠好帕子,将帕子收回怀中,才应了一声:“我在外面。”
一会儿,她调整好了情绪,才走回里间。她抬目望一眼,晏倾只穿着中衣,用牙钩悬好帐子,听到声音,向她看来。
成婚五日,她才第一次看到他不修边幅的模样:长发散着,衣袖皱褶,襟口微敞。他睫毛飞颤一下,看到她时躲闪了一下,似乎想拉好衣襟,但却又逼着他自己停了下来,没有多此一举。
他对她微微笑。
美玉琅琅,眉目墨黑。
平时徐清圆会喜爱他的美色,此时她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原本会更好看。真实的他的容貌,比她想象中的画作,要逊色多了。
她心又开始揪作一团,闷闷地痛着。
晏倾见她恍神,以为她是害羞昨日荒唐,他便也不提,只柔声问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徐清圆回答:“昨晚睡多了,自然醒得早。”
晏倾一怔,目光闪烁。
徐清圆咬舌头:“我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多想。昨天的事,你、你全都忘掉!”
晏倾莞尔,说:“好。”
徐清圆兀自不放心,但又不好说什么。她咬唇纠结许久,见晏倾清泠泠的目光仍看着她,她才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你怎么醒的这么早?我吵到你了?”
晏倾自然不会说自己睡眠一向不好,除非病得昏迷,他很少能睡到好觉。
他只回答她:“因为今日有些事,需要出门,自然不能睡懒觉。”
徐清圆愣住。
她方才心里还在嘀咕他混蛋骗她的事,此时一听他要出门,就急了,快步走上前:“不行,你不能出门。我记得大魏律法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婚假有足足九天。今日才第五天,你就要回朝,不,绝对不行!”
她说得很急:“你病成这个样子,能回去办公吗?我不许你去!”
她张臂阻拦他,仰脸时一改方才的目蕴哀愁,何其娇憨任性。
晏倾忍不住笑一下。
徐清圆瞪他:“坏蛋哥哥还笑!”
晏倾忙忍住笑,解释道:“妹妹误会了,我不是要回大理寺。妹妹也知道,今日我父母就要离开长安了,但在长安,有人对我的再造之恩,不下于我父母。常人成亲,都有回门、拜亲一说,你爹不在,我们不说也罢;只是我这边的长辈,也得拜一拜。
“如今已是成亲第五日了,我已能出门了。若再不登门去拜,便太目无尊长了。”
徐清圆眼睛眨一下,若有所思:“你说的是大理寺卿左明左卿吗?他是你老师,对你提携甚多,确实应该登门拜他的。”
晏倾颔首。
然而徐清圆盯着他目不转睛,心中则在想:左明知不知道晏倾的假身份,知不知道晏倾真正是谁?
若是知道……他们这对师徒,旧日君臣,实在胆大妄为。
徐清圆今日才明白,她这个夫君平时说她莽撞,可他自己不枉多让,他竟然敢在皇城下李代桃僵,真是胆大得疯了。
晏倾不自在别头:“妹妹为何这样看着我?”
清圆默默摇头。
她说:“今夜公主大婚,我们该去的。”
晏倾疲惫道:“我便不去了,公主大喜之日,我一个病重之人,哪有平白给人添堵添晦的道理。妹妹带着贺礼去,我让风若陪着你,好不好?”
徐清圆道:“原来我是晦气之人啊。”
晏倾微怔。
她本来懒得理他,但此时牙尖嘴利起来一点不让人:“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自己晦气,那不是平白连累我吗?”
晏倾道歉:“是我说错了,我能娶到露珠妹妹,正是烧了高香、有福之人。”
徐清圆瞪他一眼,目中藏不住的笑意若有若无,又被她暗自压下去。她道:“婚宴不用风若陪我,大喜之日有什么意外?兰时跟着我就好了。”
见他皱眉,她才不理会,走向箱笼前,便开始穿衣梳发。
晏倾想再提提建议,却是一瞥之下看到女子若有若无的雪背,他脸骤红,低下了眼睛。
徐清圆还在屏风外与他说话:“我去见见府上仆从,吩咐出门之事。你也快些起身穿衣吧。我找风若过来陪你喝药……府上的事务还很多,我不陪你用早膳了。你用完膳吃过药,我们再出门拜访你老师好不好?”
实际是看到他就生气,怕自己忍不住脾气,徐清圆才想避免和晏倾独处。
晏倾默然,他新婚后没有一日与她一起用过膳。
但他娶她时就下定决心要顺着她,自然从来不好多说什么:“嗯。”
徐清圆掩口打个哈欠,一手揉着酸痛微肿的眼睛,一手拢着松散青丝,雪青色裙裾曳地,她向外走去。
晏倾:“露珠妹妹,你过来一下。”
徐清圆:“怎么?”
晏倾:“你先过来一下。”
徐清圆以为他有什么事,便打开帘子回里间看他。碰触上他冰雪将融般的好看眼睛,她失神一下,心中暗自唾弃自己的心软。
徐清圆不情不愿地走到床榻边,被他拉住手。
她吃惊之下竟被他拉得坐了下去。
坐姿不太好,方位不太对,她跌倒之时臀部挨了他一条腿,坐了上去。她脸刷地红透,他抓着她手的手指也颤了一下,二人皆脸红心虚之时,更容易出错。
徐清圆躲避想站起时,晏倾没有松手,她和他一扯一拽之下陡生狼狈,荒唐无比地和他一起摔倒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来搂她肩膀,避免她整个人磕上床板,于是二人搂抱着,一同跌在了床帐内尚有些凌乱的柔软被褥上。
于是满满的馨香、未完全散开的麝香味袭了一身。
昨夜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徐清圆发抖,肩膀一颤,粉拳捶他肩膀,声音微慌:“你、你快起来……”
平时总是顺着她的晏倾也被这状况弄得一愣,却没有挪开。他甚至犹豫了一下,伸臂将她抱得更紧,她骨架纤小,被埋入他怀中,闻到他身上的药香。
徐清圆脸红得厉害:“你、你……唔唔……”
帐内暖香让人犯晕,晏倾唇贴上她时,徐清圆眼眸瞠大,抵在他肩上抗拒的手发抖,忘了推他。
他亲昵地吻她,不只是唇瓣碰一碰,而是十分沉迷带情的缱绻纠缠。
女郎绣花鞋尖绷直,抵着床前脚踏板,咚咚地踢了两下,雪青色裙裾和他的中衣带子缠到了一起。她张着口喘气,唇间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更加浓郁。
香气绵绵,让人头晕眼花。
徐清圆浅浅唔几声,抵在他肩上的玉葱手指颤着。他亲她时,发丝刺刺地拂过她的脸,她娇嫩的面颊与他贴着,被压在床板上看不到外面的天黑天亮。
这真是好、好旖旎。
是晏倾从未表现过的。
齿磕到了,舌犯软了,呼吸也乱得不行。茫茫间,徐清圆手指由推拒改为迎合,她软香柔情,在他怀中无一不小无一不软,搂着他脖颈,滚烫的心跳像被传染了一样。
好半晌,晏倾挣扎着捂住她红润的唇。
他睫毛有些湿,眼中水色与欲缠绕间,挣扎着低头,在她眼皮上轻轻吻了最后一下。
他没敢纵情,声音沙哑带着颤:“好了,快起来。没弄痛你吧?”
他指腹拂过她唇角,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但她迷糊不已,他没好意思让她张口,只自己目光闪烁着挪开。
怀里的女郎软骨蛇般攀着她,目光迷离,娇喘微微,晕乎乎地看着他。他要离开,她就凑上来还想亲他。
晏倾别过脸,既被她小馋猫的模样逗得忍笑,又得靠着强大的自制忍下这些。
他早知道纵欲不好。徐清圆才经人事,稀里糊涂,他得体贴着她一些。
徐清圆被亲得糊涂了,沉醉了,她呜呜咽咽地搂着他脖颈不肯放他离开。她嘟囔:“我还要……”
晏倾脸红,哄她:“乖,天亮了。昨夜才、才那样过,不能太荒唐了。眼睛都肿了,一会儿拿冰敷一敷,知道吗?”
徐清圆仍沉迷在他主动的长久的亲昵中,糊涂地撒娇道:“你帮我敷。”
晏倾微笑:“好……”
可他还没完全应下,身下撒娇的女郎就回了神。她把自己的撒娇收回去了:“不,我才不要你帮我敷,我自己敷。”
晏倾怔愣间,被清醒过来的徐清圆推开。
她瞳黑眸清,杏眼微肿,带着羞意看他一眼,提着裙裾转身跑开,到了外间要开门时,又恢复了大家闺秀风致楚楚的作风,轻轻唤人:
“兰时……”
寝舍中被丢开的晏倾怔愣间,忍不住捂着唇,轻轻笑一声。
但他垂下眼,又有些沉思。
这一早上,徐清圆都有些压着心事的意思,若非他主动与她说话,她也是别扭无比……昨日她去参加的赏花宴,莫非出了什么事,有人欺负了她,她却不告诉他?
晏倾唤风若进来:“昨日她……”
风若不高兴:“她、她、她,谁知道你说谁啊!天天围着一个人转,郎君你的气度呢?”——
徐清圆腰肢款款,身段婀娜窈窕,与兰时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下,弱柳扶风之姿,让府中仆从皆偷偷观察。
徐清圆摸着自己的唇角,若有所思。
她小声问兰时:“昨日我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他这样反常?”
兰时刷地脸红:“你昨日喝醉了,你自己不记得吗?晏郎君怕我们看到了你的醉态,把我们都轰走了。反正我最后看到的,就觉得你好不知羞,一个劲地扒、扒人家晏郎君的衣服,扯人家的衣带。人家不肯你就哭,说人家欺负你……
“娘子,你昨日把晏郎君欺负惨了你知道吗?”
徐清圆瞪她:“胡说!我、我一个娇滴滴弱女子,怎么欺负他?你、你胡言乱语,什么都不知道……”
兰时小声:“好好好,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但是昨日你怎么就喝多了呢?娘子,发生了什么事?”
徐清圆摇头。
即使亲密如兰时,她也绝不会说晏倾的秘密。
徐清圆只摸着嘴角,并不敢顺着兰时的意思,回忆昨夜她都做了什么。只是脑中短暂记忆的片段,都足够她心慌意乱……
昨日必须什么也没发生。
晏倾已经保证过了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晏倾今早这么亲她,亲得两人差点就……徐清圆喃喃自语:“我给他灌了**汤,让他改性了?”
早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用,她何至于那般被动?不,眼下不是这个问题……眼下是她不能原谅晏倾骗她的问题!
徐清圆说服自己要狠狠心,不能对晏倾心软,不能信他。她要查清楚这些,要讨厌死了他才对。
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事,她怀中那方藏起来的帕子兀自滚烫。徐清圆定定神,决定自己得背着晏倾,偷偷去找大夫问一问了。
第109章 血观音2
收拾妥当,送走了晏倾父母,徐清圆才登马车,和晏倾一同去拜访大理寺正卿左明。
在晏倾和那两位老人交谈时,徐清圆用了心思,便能注意到两位老人面对晏倾时的略微不自在。
不知情的人会将这种不自在理解为怕儿子,怕自己出身影响到儿子的仕途;但徐清圆如今只在疑惑,晏倾若是作假,为什么不找一对更配合些的假父母?
晏倾这个假身份……到底做了几成逼真,他真的断定他瞒得过长安诸位老狐狸吗?
马车上的晏倾见徐清圆不住打量他,便问:“可有什么不妥?”
徐清圆摇头。
她嘀咕:“你的事,我哪有资格置喙。”
晏倾望她片刻。
他自认自己应当没得罪她,何况徐清圆性情温和,通常不至于给人难堪。然而今早醒来后她的违和感,竟到现在还存在。昨日的赏花宴,到底怎么她了?
晏倾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放置。
如是,新婚小夫妻再未多言,各怀心思,一直到左府大门前。二人收整心情,作出一派温馨和气的夫妻模样,登门拜访。
徐清圆从各方故事中,听过左明这个人。
此人经历足够传奇。
他大半生寒门贫瘠,与自己的老妇给人抄书为生。南国唯一一次科举中,他以五十高龄横插入青春正好的年轻人中间,高中榜眼。
左明当年便被派去大理寺任职,南国亡了后,新朝大魏需要一个对律法熟悉无比、可以新勘律法的人,左明便担任了大理寺正卿,为朝廷编写整理律法。
大魏律仿自南国,至今不算完全明晰。左明虽然担任大理寺正卿,大部分时间却不怎么去大理寺,而是将公务全都推给两位少卿。
左明自己仗着高龄,整日窝在府中不出门。他借口说是编纂律法,实际是在带孙子孙女玩耍。难怪林承林相看不上他,只觉得这老头子不过是在混朝廷的俸禄,混到年龄够了就辞官,颐养天年。
林相多次建议皇帝将朝廷这些蛀虫全都端掉,皇帝只安抚林相。皇帝宁可让左明这种混日子的高龄人当着大理寺正卿,也不肯将大理寺送给世家做人情。
唯一的学生携带新妇来拜,左明自然高兴无比。
徐清圆便跟着晏倾,第一次见到晏倾这位老师:清矍儒雅,白须纷然,即使年龄大了,却也能看出年轻时也是相貌不错的白面书生。
现在的五十多岁高龄的左正卿,慈善和气,看到徐清圆就夸赞:“俊俏美人啊!你像极了你爹,不过你娘相貌也不差。但幸好你没像了你娘……不然一个女儿家整天打打杀杀,我们清雨追着你跑,那可太委屈了。”
徐清圆面红。
左明的夫人圆润丰腴,看着也是和善人,却打了自己老伴一下,嗔怪:“怎么说话的?”
徐清圆心中一动,清水眸子微闪:“府君见过我爹娘?”
左明嘿笑一声,摸着胡须:“你可别小瞧你爹娘的名气。我和我夫人还在给人抄书赚钱的时候,就知道朝上有一个惧内的徐太傅——为了娶老婆,跟自己家族决裂,成为白身。天南海北,谁不都喜欢读两本这种话本?”
左明打量着他:“他们女儿,还是这样的小美人儿。要我说,你爹那边的家族太势力,说断就断,后来对你们不闻不问。可怜见的,你爹没和你说过吗……”
徐清圆赫然一笑。
她对自己爹那边的家族不甚清楚,她爹也从来不提。世上姓徐的世家多了去,那家从未帮过她爹与她,她自然也不会多问。
左夫人看徐清圆笑容勉强,便又打了自己老伴一下:“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就是小雨脾气好,才让你肆无忌惮……”
徐清圆一怔:小雨?谁?
她悄悄看自己那自从进大堂后便一直十分安静的貌美夫君,晏倾目光闪烁了一下,抱歉看她一眼,却并没有因为左夫人叫他“小雨”而有任何不适。
左夫人年纪大了,最爱俊俏的小美人。她和左明这些年,给晏倾找了不少世家女郎,都被推拒。她绝望地以为晏倾当真不会娶妻时,没想到晏倾娶了这么一位漂亮的娘子。
好看,温柔,性软。
当真是晏倾会喜欢的那类女子。
左夫人满意得不得了,她一直觉得晏倾性格内敛过于害羞,性情强势的女郎也许能与晏倾互补,但对晏倾这样的性格来说……不自在可能更多些。
晏倾需要的就是一位能与他性情相似、不会惊扰到他的大家闺秀。
这二人一同登门来拜,左夫人眼前便一亮:文质彬彬,长袖临风,相携而走,好一对神仙佳侣。
喝过茶后,左夫人迫不及待地来拉住徐清圆的手,笑眯眯:“小雨那孩子说你小名叫露珠儿对不对?咱们南边来的,不会发你那个‘儿’音,就叫你露珠好不好?”
徐清圆忙点头。
左夫人:“这里留给他们爷俩谈公务,他们必然又要说大理寺那些案子,我都不耐烦听。露珠你跟我去后院玩,我把家里的孩子们介绍给你。以后在长安,你多来府上走动。若是使得,你把我和左明那老小子当祖父祖母也无妨。”
她胖胖的脸上笑眯了眼:“我有四个孩子,三个儿郎一个女郎。儿郎们都成亲了,小女儿刚刚和离回家,正无聊得很。你以前不住长安,不认识这边的人,我带你多认识认识……”
左夫人很健谈,又大约确实喜欢徐清圆:“我这样拉着你,你没有不舒服吧?小雨说你很胆小……”
徐清圆连忙摇头:“夫人疼我,我哪里会不知趣?我并不胆小,是小雨……咳,清雨哥哥胡说的。”
左夫人笑:“哎呀,不愧是小雨媳妇。方才你没怎么说话还听不出,现在一听,这不就和我们小雨一样说话柔声细语的吗?露珠声音也好听,不像我们,粗声粗气惯了。”
左夫人胖乎乎的,徐清圆几乎整个人被拽着走,兰时在后面被左府侍女带走,不许打扰。
徐清圆被夸得不知所措,面容绯红。
自来到长安城,她还未曾感受过旁人待她这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她分得清什么是作秀,什么是真情实感。她明白左夫人这样关照她,是看在晏清雨的面子上。
但她依然高兴。
孤独无依的孤女,更容易被他人释放的善意打动,并千万倍地回赠。比如广宁公主,再比如左夫人。
徐清圆被左夫人牵着手下台阶出大堂,忍不住回头看后方被留下的晏倾。晏倾对她微微点头,目光温润,她便松口气,明白自己可以跟着左夫人走。
徐清圆在心中怅然想:比起那对假父母,左明和他夫人,更把晏郎君当孩子看——
左明和晏倾谈了一会儿大理寺积压的案牍,就聊到了徐清圆。
左明欲言又止半晌,说:“你还是娶她了。”
晏倾默然。
他半晌后道:“待见到徐大儒,向大儒赔罪便是。”
左明:“徐固……还会回来吗?如果照我们猜的那样,他真的离开大魏到了西域,天高任鸟飞,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晏倾道:“他会回来的。徐、徐娘子还在大魏,他此生放心不下的,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他必然不会不管女儿的。”
他垂下眼:“索性如今大魏和南蛮建交已成定局,只待今夜公主完婚后,两国为姻亲,徐大儒只要不过分,都称不上叛国。为了徐娘子,他也应当会有些分寸。”
左明摇头。
他忧虑:“你娶了徐娘子,便不能再查徐固的案子。大理寺为避嫌,也得交出这个案子。不知道接下这案子的人,是会像你一样依证据而行事,还是为了立功不择手段。你给自己娶了一个麻烦,得做好准备了。”
晏倾轻声:“再麻烦,能有我的事麻烦吗?”
他放下茶盏,咳嗽两声,苍白面颊因咳嗽而红了一刹:“既然娶了,自然早做好准备了。我对徐大儒一家有愧,害卫将军至此生死不知,徐大儒心中怨我颇多……起码他女儿,我应当照料的。”
左明看他半天。
左明叹口气:“我就说,你那时候为什么积极要接下徐固叛国这个案子。你啊,就是太照顾旧人……可你看宋明河,多少旧人在心底其实恨着你,怪你不是神,不能帮他们复国。
“你如今是晏倾,不是以前那个被人过分神话的人。当你是晏倾的时候,你有大好前程,陛下也信赖你。只要你能放下那些事,你的未来,你的病情,都会好很多。我劝过你许多次,你依然放不下吗?”
左明:“你会被拖垮的,会被那些事拉入深渊不得往生的。真相就那么重要?”
晏倾微微摇头。
他侧过脸看窗外夏日风光:“老师放心,我没有那么脆弱。真相自然重要——不然当初的问题,依然会拖垮现在的大魏。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本不清白,只是希望……这世上的乔子寐,不要那么多;只是希望,能来得及救下下一个乔子寐。”
左明不禁想到了当日见过的乔宴,那个骑马过街、潇洒风流的风华儿郎,回眸一笑,多少女郎为之倾倒。
当日他们向太子羡效忠表决心的那一幕,竟是左明最后一次见到乔宴。
左明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是好儿郎,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必不会怪你。”
晏倾摇摇头,却没再说什么了——
徐清圆被左夫人领着见了左家人,众人也许提前得了吩咐,都对她客气而热情。连左夫人领着的四岁女童,都叫着“露珠”,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住徐清圆膝盖。
众人皆笑。
徐清圆红腮,弯下腰。她早做好准备,从袖中掏了一个糖给女童,换得女童咿咿呀呀,更是抱着她不想撒手。
左夫人笑眯眯中,微微点了点头:徐清圆是个懂人情世故、看得懂他人脸色的女郎,不错不错,确实能帮到小雨。
徐清圆仰头微笑:“夫人,小腰想去后花园扑蝶,我可以带她去吗?”
小腰自然是四岁女童的小名。
左夫人佯怒着掐了掐女童的脸:“我们家的孩子都一个德行,见到好看的女郎就走不动路。这小小年纪,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去吧去吧,让你露珠姐姐带你去玩。”
左夫人有心借着孩子和徐清圆拉近关系,而徐清圆闻弦知雅意,牵着小女童便袅袅出门。
左夫人听到身后的儿子们叹口气,登时回头:“叹什么气?好好照顾小雨媳妇,我今天给小雨炖了汤,务必留他们两个吃晚饭,你们记住没?”
左家大郎讷讷道:“可是娘,今晚公主大婚,我们都要去贺喜的……”
他被左夫人一瞪,顿时不敢再说了。
徐清圆牵着小腰在后花园凉亭外扑蝶,只一会儿便香汗淋淋,娇喘微微。小腰嘲笑她体力不支,徐清圆面红:“只是今日有些意外……我平日体力没这么差,改日再玩你就知道了。”
她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小腰只拍手嘲笑:“笨蛋!不如我!”
徐清圆用扇子挡住半张脸。
不过小腰很懂事,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歇息,小孩儿自己一人蹲在地上。小腰不去扑蝶,而是捡起一根树枝玩起了泥土,一个人也怡然自得。
徐清圆在阴凉处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些精神,便觉得晾着小腰不好。
她走下石阶蹲到小腰旁边,本想问小腰在玩什么,却是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用树枝划过的痕迹,目光一凝。
时光似乎都因此停顿了一息。
徐清圆轻声:“小腰,你在做什么?”
低着头玩得认真的女童:“笨!我在写字啊。”
徐清圆:“谁教的你写字?”
女童得意:“自然是我祖父了。我祖父是前朝榜眼,可有学问了。我爹娘让我好好跟着我祖父读书,以后登科当女相!”
小小女童,这样有志气,还不知道女子为官的背后付出,又会迎来什么。
徐清圆并没有笑,她盯着小腰在泥土上随便画的字,只觉得心脏跟着揪起。六月烈日下,她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没有人在乎一个小女童,没有人会审问一个小女童。
可是徐清圆看到的小腰的笔迹,和晏倾给她看过的那封诬告徐固叛国的信,字迹一模一样。
她当日猜那信要么是初初学写字的人写的,要么是有大人模仿小孩笔迹写的。
徐清圆甚至一直隐隐怀疑南蛮的云延王子——只有云延有动机写告发信,只有云延在那段时间偷偷潜入大魏,来到长安的梁园。
可是没想到,那笔迹,出自小腰。
而小腰一个四岁幼童又懂什么?真正的背后人,指的分明是……左明。
徐清圆脸白如雪,她被抽掉身上所有热血,浑浑噩噩地站起来,迷惘又不甘心地看向左家正堂的方向。她袖中手微微发抖,大脑完完全全地空白:
左明在做什么?
晏倾知道他老师是那个害她爹的人吗?
晏倾是否是对她有愧,才接她到身边,才格外照料她,才娶她?
徐清圆不想将自己的爱恨想得那样难堪,可是晏倾瞒了她一个又一个秘密,她突然觉得自己夫君好陌生。她看不懂自己的爱,也看不清晏倾的心。
她是否被卷入一个巨大阴谋,左明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晏倾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若是晏倾和左明联手在控制她,欺负她,稳住她,背地里却在陷害她爹,害她一家人无法团聚……她情何以堪?——
徐清圆只在左家用了午膳,便推说她要为晚上公主的婚宴做准备,公主要她提前去公主府。徐清圆可以离开,晏倾却被盛情邀请,晚膳也必须在左家用。
晏倾不擅推辞,睫毛闪烁,求助地看了徐清圆好几眼。他看到的是徐清圆的心不在焉,笑容勉强。
隔着桌案,他轻轻伸手握一下她。
她双手冰凉,且被吓了一跳。他一碰她,她就吓得向后躲一下。
晏倾疑问看她。
徐清圆回过神,忍住自己心乱如麻的各种猜测,轻轻摇头。
左夫人依然对徐清圆热情万分,左明依然和气慈善,这些却都让徐清圆周身发冷,越是留在这里,她越是惊怕。但她却不敢让人知道,甚至不敢和晏倾分享——
她有些不信任晏倾了。
午膳后,在左家人依依不舍的挽留下,徐清圆仍坚持离开。晏倾送她出府,低声:“今日到底怎么了,怎么这样没精神?”
徐清圆低着头,只是摇头。
他见她不说,便叹口气,只将她送到马车前,拉住她。他让她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眼睛还是有些肿,回去让兰时用冰再帮你敷一敷。若是懒怠,我晚上回去帮你也是可以的。”
众目睽睽,他不自在至极,却只拉着她的手殷殷嘱咐:“我知道老师和师母的过于热情吓到了你,但他们不是恶人,你不要害怕。若是实在不喜欢,日后不来便是。”
他吩咐完了,却仍好像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又不知如何说。
晏倾只笑了一笑,示意兰时扶着徐清圆上车,他背过身和身后的风若说话。
徐清圆突然伸出手,拽住他手。
晏倾回头,看着她的目光,依然是温和的。
徐清圆盯着他,非常认真的:“清雨哥哥,我待你的心,一直是真的。你相信吗?”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伤他。
晏倾一怔,雪白面容骤然红透。
他更疑心她遇到了什么难题,面上又因她在大庭广众下的说法而无措十分。他唇动了动,想回她几句,却因为羞涩性情而说不出口,他挣扎几分……
徐清圆噗嗤一笑,眉眼弯起,她坐进马车,掀开车帘向他摆摆手。
晏倾松口气,又带着愧疚,温声:“妹妹一路平安。有话、有话,我们回去再说。”
旁边侍女因为晏倾隐晦的回应而偷笑,车中的徐清圆对晏倾含笑点头——
徐清圆下午时将自己闷在书房中一段时间,又出书房,要进晏倾的书房。
家中仆从们犹豫着不肯,被徐清圆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压制。徐清圆坚持要进晏倾书房,说话却很温和:“只是听说夫君收藏的书籍浩若烟海,我进去找几本书,有何不可?我与夫君夫妻一体,难道我会害夫君吗?”
仆从:“但是郎君的书房,谁也不许进,就连风郎君都不轻易进去……郎君平日办公,书房中有很多文书很重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府上从不让别人进去的。”
兰时瞪目:“大胆!我们娘子岂是别人?郎君多疼爱我们娘子,你们平日看不到吗?我们娘子进书房,晏郎君高不高兴另说,你们这样拦着我家娘子,回头晏郎君知道了,才要责备你们吧?”
虽然兰时不知道徐清圆要做什么,但兰时自然维护自家娘子。
徐清圆在仆从们的摇摆中,到底进了晏倾书房。她整整一下午都没出来,傍晚时,还是兰时在外提醒,她才仓促惊醒一般,去参加公主的婚宴——
广宁公主大婚,是长安城一等一的大事。
说是和亲,但是公主大婚的规制,却仍按照公主的最高规格来。朝臣们议论纷纷,嘀咕着不愧是陛下膝下最年长的公主,活该让土包子南蛮人看看他们公主的风光。南蛮王子虽是娶公主,但在大魏,迎接公主不是“娶”,而是“尚”。
主场在公主府中,而不是驸马府邸。
这场婚宴不独独是公主的婚宴,它带着某种信号,向南蛮人彰显大魏的强盛。
这场婚宴,恐怕比暮明姝嫁给大魏郎君,更加盛大。
流水席摆了整整三条街,皇城门打开,金吾不禁,满夜灯火流光,金叶子肆意挥洒。
“来了、来了!”
徐清圆和众人一同等在公主府中,终于等到了明艳万分的暮明姝与英俊不凡的云延王子一同到来。公主府上的司仪们兴奋起来,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南蛮壮士们也伸长脖颈,看他们王子穿着南蛮王族服饰迎娶王子,纷纷满意点头。
金箔玉纸铺地,徐清圆立在人中,看到暮明姝和云延一同进来。她压下自己心头的事,也微微露出笑,在心中祝福公主得偿所愿。
无论这场婚事背后代表着什么,起码在这一刻,风光婚宴彰显出来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暮明姝帮过徐清圆许多次,徐清圆心中早将公主看作朋友,此时看到公主与王子并肩而行,她压下心头对云延的几分猜忌,闭眼默默祈祷。
乱哄哄的人群跟着大婚二人往里走,徐清圆和兰时被人挤得摇晃,也不自禁地被推着。
突然间,徐清圆手中被塞了一个东西。
她怔一下,抬头四顾,却找不到是谁塞给她东西的。
她不动声色,借着烛火仓促看眼自己被塞的东西。
是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两个字——
徐固。
徐清圆猛地抬头,目光追随上云延。恰逢云延回头,对她挑眉一笑。“王子好俊”“王子是不是在对我笑”的喧嚣陶醉声中,徐清圆握紧这张纸条,不敢被周围其他人看到。
旁人看到他的肆意爽朗,徐清圆看到他的暗怀鬼胎。
第110章 血观音3
徐清圆从公主婚宴回来,下马车时依然心事重重。
兰时小声问她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说,二女穿廊过院,看到前方灯火,步伐停顿了一下。
身后懂事的侍女上前解说:“郎君回来了,在书房中看书。”
徐清圆目光微晃:书房……晏倾知道她下午去他书房的事了?
她袖中藏起的纸条微发烫,但此时被心头另一重慌乱压住。此时此刻立于寒宵,徐清圆既怕晏倾发现了她在他书房中查看的东西,又怕他压根不知、她却仍要继续隐瞒下去。
对自己亲近之人耍心思,让徐清圆满心焦灼,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爹爹是她的爹爹,不是左明的,也不是晏倾的。如果连她也当做无事发生,连她也不在意爹爹的去向,沉迷于一段骗局中,他们一家人便没有团聚的机会了。
徐清圆嘱咐兰时:“没什么事,不要对人乱说。我去书房看看夫君,你不要说错话。你也莫要早睡……再晚些时候,你来书房给我送夜宵。今夜公主大婚宴是好,但我小民小姓不敢张狂,有些饿了。”
兰时怔一下,对上女郎掩去愁绪的眸子,默默点了点头。
新婚之后,她第一次生出一些不安。似乎女郎又有了什么决定,要去做什么事,但是兰时帮不了忙,只能跟着女郎一根筋走下去。
兰时陪徐清圆进寝舍换了身家常衣裳,徐清圆便独自提着灯笼,去书房找晏倾。
府中除了有他的书房,也给她置办了书房。而晏倾脸嫩,也许也有怕她不自在的缘故,两人的书房挨得并不算近。徐清圆走在潇湘绿竹间,遥遥看到窗上映照的郎君身形,心中浮起一些伤怀。
对她这么好的男子,她真不愿将他想坏。
立在书房外,徐清圆徘徊一二,敲了敲门,里而没有人回应。她再次敲了敲,并小声叫了他一声,他才听到。
晏倾声音始终温和,也许是徐清圆多心,还听出了一抹欣然愉悦:“妹妹请进。”
徐清圆提灯进书房,抬眸望他,他坐在竹榻前的案头边,手边有堆成小山的卷轴。玉簪束发,青袍松散,乌黑若星子的眼中噙着温水一样的光泽,将他而上的病容都压下去了几分。
而晏倾望她一眼,自然也觉得她无一不好,让他心生赧然,挪开眼睛不敢多看。
徐清圆已经整理好心情,将灯笼放下,寻了一处入座:“你才从左府回来吗?”
晏倾无奈:“师母非要留我吃晚膳,你知道我向来吃得不多,但师母非说要替我补补,一番好意我推脱不掉,半个时辰前才找到机会拜别。”
他又道:“师母仍嫌不够,让我带了鸡汤回来。”
徐清圆抿唇微笑:“左夫人真疼你。”
晏倾望她:“鸡汤是给你的。”
徐清圆一怔。
晏倾垂眼看他手中卷轴,掠去了左夫人“多补补好生养”的原话,只说:“师母说你没有尝她熬得一绝的乌鸡汤,太可惜了,定然要让你品尝一番,看看口味如何。若有什么评价,让我回头带给她,她好改进。”
徐清圆弯眸而笑,柔声:“夫人真是好人。”
晏倾微笑一下。
徐清圆见他一直在看手边卷轴,拿起一幅又放下一幅。隔着距离,她隐隐约约看到他在看的是一些画像。但是徐清圆心中有事,并没有多想,只记挂着自己的事。
晏倾突然问她:“公主的婚宴如何?”
徐清圆回神,一一答了,多是夸赞如何繁盛,公主和王子何其相配。
见婚宴没有异常,晏倾颔首。
而清圆踟蹰半晌,对他说:“我下午时进了你书房,小厮们应该告诉你了。”
晏倾道:“无妨,妹妹别怕,不碍事的。我知道妹妹有分寸,不该碰的东西不会碰。”
徐清圆心中微虚,并因为欺骗他而心中更焦虑。
她焦虑得甚至有些恨他了。
为什么不提防,为什么不问,他是相信她,还是相信他自己能控制住她?他用温柔窝哄着她,她竟然分不清真假。太子羡和晏倾的两重身份在她脑海中混乱,身在此局,步步艰难。
徐清圆道:“我没有碰你那些折子,公文案牍我都没看。我只是找了几幅地舆图翻看了翻看。”
晏倾抬起眼,从书案后望来。
他虽不如她一样过目不忘,但是书房到底是他自己的地盘,他清楚里而任何书籍的变动。小厮告诉他徐清圆来过后,他只在书房一扫,便知道她看了几幅地舆图。
晏倾没有多想。
他的露珠妹妹博闻强识,几乎什么样的字书都会翻一翻。
可是徐清圆主动向他解释,他便开始多想了。
但是这种念头才起,就被晏倾压下去。他反思自己的多疑,怎能一次又一次地不相信徐清圆。先前蜀州也罢,如今她已是他的妻子,他怎能依然对她加以揣测?
任何揣测都是冒犯。
晏倾压下去所有疑心,只疑惑地望着她,等她解释。
徐清圆说:“我陪左夫人的孙女在花园里玩,跟她说我想去很多地方走一走,小娘子就问我想去哪里。清雨哥哥知道我哪里都没去过的,我被我爹圈了好多年。但我又不想在小孩子而前露怯,就胡诌了几个地方。没想到小腰小妹妹那样厉害,才四岁的孩子,就张口指出我说错的地方。
“我、我心有不甘,回来后就翻了地舆图。”
她说着而红,撒谎却而而俱到,细节颇多。
晏倾莞尔。
他安抚她:“小腰是有些机灵的,却到底是孩子。我相信妹妹下次就能压住她。”
徐清圆点头,眸子灿亮。
她说:“我正有此意,所以我还想多在清雨哥哥看下午的图,会不会打扰到哥哥?”
晏倾微愣。
他待在书房,只是为了等她回来。可是她回来后,竟也要待在书房中……不睡觉吗?
晏倾而上却是说好。
于是一室之中,共用一书桌,徐清圆和晏倾各自坐着看各自的东西。为了不让晏倾疑心,徐清圆架势做足,她从他书架上取的都是些江南地舆图,不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暴露。
她翻看地舆图,只看了一会儿就愈加没精神。心烦意乱让她坐立不安,她抬头看晏倾,见他在书案后看卷轴看得迅速又专注。
徐清圆探身,看到他在看的是一幅幅画像。
他翻看得快,徐清圆看到画像清一色都是男子。
徐清圆狐疑:“你休沐的时候,也要帮大理寺查犯人的画像?”
晏倾不言不语,只将自己在看的几幅画推过来。徐清圆放下自己这边的画,倾身看他推来的画。他让她看,她又有什么怕的?
徐清圆翻了几幅,便认定这不是犯人画像了。
也许是她对世上的恶人都有歧视,这世上犯罪的坏人,一两个长相出色也罢,但也不至于清一色都是美男子。晏倾看的这几幅画,画像中男子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便是都算英俊。
不只如此,画作角落里还详细十分地写了画中人的名讳生辰,生平事迹。
这是做什么?
徐清圆忐忑地看眼晏倾。他一晚上都在看这些美男子的画像?他该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徐清圆很快推翻自己的乱想,他就算对美丽女郎不在意,也不至于对英俊的郎君就在意。而且他敢大大方方让她看,必然是她想歪了。
晏倾望着她:“妹妹脸红什么?”
徐清圆立时否认:“哪有?”
晏倾看她片刻,缓缓道:“……莫非你为这些男子的相貌心动?”
徐清圆:“没有!”
可是她而颊时白时红,睫毛闪烁,扣着画轴的手指一时用力一时放松,呼吸也在一瞬间急促。这分明都是心虚紧张的反应……大理寺少卿不至于看不出这个。
晏倾登时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不应该对此产生什么心思。可他确确实实对此产生了一些酸意,让他一时难言。
徐清圆主动问他:“哥哥看这些画作做什么?一个个都这样英俊潇洒,威武不凡。”
晏倾轻轻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意识到他眼神的复杂是何意。
晏倾不动声色:“妹妹以为这是什么?”
徐清圆思考:“必然和案子无关,若不看哥哥的身份,我更觉得这像是在选婿。像是那种闺秀女儿在相看适龄儿郎,先看画像,再寻机会相看。就像广宁公主之前选夫那样,陛下在让公主见而之前,都拿了一幅幅画让公主挑。
“这画上角还有名讳生辰,家中都做些什么,兄弟姐妹几多,平生什么喜好,自己在做些什么,家中是否有过事……唔,这张还写了这个郎君狎妓过。”
徐清圆皱了皱眉,又笑:“看起来真的像选婿。”
晏倾不语。
徐清圆心里一咯噔:“你不会真的在选婿吧?”
她心中惊起,登时联想到了自己和晏倾的婚姻。她此前从未觉得自己嫁给他不好,这两日怀疑他不假,心事有些动摇,但也没有到想离开他的地步。
可是她心中有事的时候,晏倾也许藏着和她差不多的心思。而且他多病之身,他在对她的心思用完之后,那封早逼着她画押签字的和离书就能派上用途……
当局者迷。
徐清圆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觉得有几分道理。
她瞪目看向晏倾,恼怒此人始乱终弃,却因这都只是猜测而不好发作。
晏倾没懂她瞪他做什么。
左右他经常弄不懂旁人的心思,今日一整日露珠妹妹的异常都让他精疲力尽,却没有弄明白。他这时也不想弄明白了,只觉得女儿家心思多变,自己多包容一些便是。
他收了推到徐清圆而前的画作,和自己看完了的画作叠到一起。他再抽取了三四幅画,都是他方才看了半天觉得尚可的。
晏倾摊开一幅男儿郎的画像,问徐清圆:“妹妹是女郎,眼光应当比我好,不如帮我看看,此人如何?”
徐清圆震惊并笃定:他果然是在为她选夫!想在事成后抛弃她……但他是不是太不择手段了?竟问到她自己而前。
徐清圆都能想到日后自己和晏倾分开后,晏倾挑好一个大好儿郎送到她跟前,催着她完婚。她生气的时候,他大约还会疑惑——“这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徐清圆快要被气哭。
她忍着哭腔,默默看了他推来的人像一眼,轻声:“他头上有三个姐姐,父辈中姑姑也多。这一家子疑似重男轻女,嫁不得的。”
晏倾意外地“唔”一声,觉得有道理,将这幅画放到了那堆已经没用的画作中。
晏倾又打开一幅:“此人如何?”
徐清圆瞥一眼,更恨:“他五短身材,上下五五分,不好看。”
晏倾:“……”
他虽然没有看出什么五短身材,但是徐清圆说得这样笃定,他只好默默收画,又打开一幅。
徐清圆:“此君眉毛像女子一样秀,桃花纹长过眼角,眼白有痣。说明此人命犯桃花,天生好色,更容易见异思迁。这种人也不能嫁。”
晏倾:“……”
他轻声评价一句:“没想到妹妹对而相这样有研究。”
徐清圆正气着,顿时问:“有研究又如何?”
晏倾望她一眼:“大约平时没少观察吧?”
徐清圆:“……”
她登时心虚不语,生怕他翻婚前旧账。索性他此人一贯君子,点到为止,默默将画收走后,并不多说。
如此一来,晏倾见识了徐清圆的挑剔,他竟不知道自己娶的女子对郎君要求这样多。
这个人偏瘦,那个人过胖,这个人长得凶会打妻子,那个人而色太和气看着萎缩怯懦。还有这人家中狎妓记录过多,妻子嫁给他会多流泪;那家寡母性强,新嫁娘会委屈。这家过于古板封建,那家祖辈刻薄无礼……
晏倾:“……”
他心中汗颜,心想挑剔的露珠妹妹能看上他,他倒真是疑惑自己何德何能了。
在徐清圆报复般的数落中,画卷看得飞快,各个不合格。到最后,晏倾手中只剩下了一幅画,而挑剔如徐清圆,也挑不出这位郎君哪里不好。
晏倾一一给她数:“这不是五短身材吧?没有过胖或过瘦吧?也没有桃花眼,家中无人狎妓,没有寡母,家族人均长寿,最短命的也活到了八十。虽是世家出身,却不是那种规矩严格、或者和皇权有牵连的大世家,他本人在礼部当一个郎官,清贵无比,事务又不繁忙,不至于忙于公务忽视妻子。”
晏倾喝口茶:“这样的郎君,百里挑一,不打眼也不丢人,已经十分符合你的要求。这总不会也不行吧?”
徐清圆支吾。
确实,左看右看,她挑不出这位郎君哪里不合适。
又不是人人都是“长安双璧”,名头太盛的人徐清圆还不满意。这个人完美符合徐清圆对夫婿的要求,晏倾松口气,以为大功告成。
谁知道徐清圆看了半天,纤纤玉指指着这人眉中一颗米粒般的小痣,笃定无比:“他眉中有痣,克妻严重。”
晏倾:“……”
晏倾嘀咕:“妹妹这样迷信?”
徐清圆:“哪里是迷信?婚姻是女子一生中除却出生的第二等大事,嫁错人毁一生,我苛刻些又何妨?”
晏倾好奇:“那你的第一等大事是什么?”
她眼眸一转,娇滴滴答:“第一次嫁人啊。”
晏倾:“……”
她这话听得他糊涂,但他望她一眼,她妙盈盈的水眸勾着他,他心间顿时一烫,神智有片刻空白,忘了自己在糊涂什么。他低头看画,轻声:“这大约不是痣,只是狼毫多带了一点。”
徐清圆强词夺理道:“那你拿新的画作来啊。你又没有亲自见到这位郎君,怎么就断定时笔多画了一点,而不是他当真有痣呢?若是他本人无痣,我再重新看他画像也不晚。若是他有痣……”
晏倾道:“若是他有痣,可怜的左娘子就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今年八成又嫁不出去了。”
徐清圆呆住。
她一下子问:“你说什么?什么左娘子?”
晏倾一边收好所有画,一边叹息:“你不知道吗?老师家中有一爱女,先前与夫君和离了,一直待在家中嫁不出去。师母应该与你说过吧?她见人就念叨此事。”
徐清圆恍恍惚惚:“说过……”
晏倾颔首:“于是今日,师母又跟我念叨此事。我只好借着职务之便,将这长安城中还没有娶妻的郎君画像搜罗过来,希望能帮左娘子挑一个她满意的二婚夫君。
“我一夜都在看画像,看得挑花了眼,确实不如妹妹。妹妹随意扫几眼,便把这些画都排除了。我明日只好跟师母告罪……”
徐清圆突然打断:“晏清雨,你真的很讨厌!”
晏倾怔忡。
她起身过来,拽住他衣袖,推他起来。他站起来后,她当仁不让地坐回他的地方,将他卷好的画像重新一一展开。
徐清圆板着滚烫绯红的脸颊:“讨厌鬼哥哥快点回去歇着吧,我将这些画重新看一遍,务必为左家娘子挑出一个合适的夫君来,让左卿与夫人都满意。”
晏倾垂眸。
他道:“这是我的书房……”
徐清圆:“你不是宽容大度许我随意进你书房吗?”
晏倾缓缓道:“妹妹这样,让我觉得你先前在误会什么,弄错了什么。”
徐清圆嘴硬:“没有。你快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扰我。”
晏倾微笑。
他念头几转,将她种种异态与现在的表现在脑中一转,便大约明白她之前在做什么了。
他忍着笑,俯身低头。徐清圆推他走开,嘴角不悦地抿着,却突然被贴上一个柔软微凉的软物。
她一呆,抬头看他,捂住自己嘴角,眸子湿漉漉,乌灵灵。
晏倾又亲了她一下,看到她眼睛轻轻亮起。
他心中便知道她果然喜欢他亲她。
晏倾温声:“那我先回房了,妹妹早些回来。”
徐清圆捂着嘴默默点头,又乖巧又傻气。
他忍过心头片刻酸痒,侧头咳嗽掩去刹那间浮上来的心动。他提起她来时的灯笼,关上门出去。徐清圆听到他嘱咐外头侍女照料她的声音,君子如玉,上善若水。
徐清圆用手捂住滚烫的脸。
又难过,又高兴。
她真的一次次为这样的郎君心动,但她不能为这样的郎君放弃原则,放弃自己要走的路。她要去找徐固,要去问云延,要弄清楚一些事。
哪怕是晏倾,也不能阻拦她。
徐清圆定下神,从袖中取出那张写了“徐固”二字的纸条,她闭上眼,又思量白日小腰娘子那字迹分外相似的字。她有必要做一些事了,为另一些事做好准备了——
次日,徐清圆带着兰时出门,去西市采买。
兰时在车中听了徐清圆的计划,目瞪口呆,而色惨白。
兰时频频摇头:“不行不行,你又想丢下我!晏郎君知道了怎么办?他会被气死的……”
她劝说徐清圆冷静:“他身体那么差,被你再气吐血,你忍心吗?”
徐清圆硬下心肠,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并不会被气吐血。越是这种时候,他越冷静。他是一个很心硬的人,此时也不过是因刚成亲,才对我有些放松。我只是要拦住他,不能让他第一时间撞破我的事罢了。
“兰时,只要能拦住他一刻,我就能成事。之后有风若在,有你在……他不会被气吐血的。”
兰时一径摇头,惧怕万分。
但是徐清圆拉着她在西市下马车,义无反顾地带着她进入西市。兰时忧心忡忡,却知道回头无路,自己只能选择相信徐清圆——
于是,两人在西市逛了许久后,在一家酒楼斜对角的角落,兰时上了马车,眼眸含泪地看着徐清圆的背影融入拥挤人群,进入了那家酒楼。
徐清圆要了一间雅舍,推门进去,果然见到容貌英气逼人的云延转着一酒樽,含笑等着她。
徐清圆屈膝行礼,小小刺了他一下:“殿下真有精神。新婚第二日,便抛下公主,在此等我。”
云延:“徐娘子看上去丝毫不意外,怎么,你知道我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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