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血观音4
南蛮使臣团到了该离开长安的时候,云延和公主大婚后,这对新夫妇便会在朝上辞行,离开大魏。
若没有意外,云延此时应当在宫中,和暮明姝一起向大魏皇帝拜别。但是徐清圆随意订了一间雅舍,推开门便见到云延。
云延问徐清圆怎么知道他在这里,徐清圆回答得十分清晰:“长安城中,能稍微让南蛮势力涉入一点的,只有龙蛇混杂的西市。云延王子若当真对我有心,今日我与侍女在西市闲逛的时候,我们就应当被王子的人盯上了吧?
“王子若想见我,无论我去哪里,王子都会关注。若我所猜无错,王子得到线人报告后,才找借口离开王宫,赶来西市与我会而。王子大费周折、无论如何都想见我一而,那么我推开西市中任何一酒楼中雅舍的门,等在里而的都只会是王子。我又为何要惊讶?”
云延琥珀色的眸子像盛了清酒一样,颜色转深。
他将将娶妻,公主明艳大方,他却依然会被徐清圆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折服。
云延更加笃定自己的某个判断,是十分有必要的了。
他看徐清圆只在门口迟疑一下,便关上门向桌旁走来。她小心地挑了一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轻轻推给云延。
这张纸条是写有徐固名字的纸条。
二人都是聪明人,没有多说,徐清圆将纸条推过去后,云延轻松无比地揉捏纸条。徐清圆看到纸条在他手掌中随意一搓便化成粉末,云延伸手到窗前,粉末当风而扬,证据被他彻底销毁。
徐清圆见他如此手段,心中微紧张。她又说服自己不必惧怕,云延若是要对她动手,不会这样大费周折地引她过来。
徐清圆垂下眼,轻声:“王子知道我爹的下落?他可还好?他是否……”
是否入了南蛮,被南蛮控制住了?
这样的忧心她没有说出来,云延慢悠悠倒一杯茶给她。
垂目看眼清茶,徐清圆温柔又抱歉:“多谢王子,只是我近日有些上火,喉咙痛极,吃喝都很少。”
她睁眼说瞎话时目光澄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羞愧和勉强。
云延噗嗤笑了,晃了晃茶盏自己一饮而尽。云延似笑非笑:“怕我下毒?这么提防我?这可是长安,我能做什么呢?”
徐清圆作听不懂状。
云延也不啰嗦:“我确实知道你爹的一点下落,就是不知道徐娘子能为了你爹,做到哪一步了。到底是大魏重要,还是你爹重要。”
云延一边喝茶,一遍看着她。
徐清圆静坐聆听,却是一会儿,听到茶盏磕上桌木的清脆一声。这一声就像某种讯号,徐清圆登时头晕目眩,浑身失力。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撑着身子离开,却连这点儿力气都没有。
她吃惊又愤怒地瞪大眼,晕过去的最后视线中,看到云延迈步走向她,将她绵软无力倒下去的身子抱入怀中。
云延笑眯眯:“你以为只有茶水中有毒吗?徐娘子固然聪慧,却到底经验不足。竟敢单枪匹马来赴约,我该说你是自大呢,还是你与晏少卿生了矛盾……”
徐清圆彻底晕倒在他怀中,对后续皆不知了——
当日下午,浩浩荡荡的南蛮使臣团和大魏送亲团一道离开长安,回返南蛮。皇帝为表明此次和亲与寻常和亲不同,特意为公主加派了许多兵士,远超过公主府该有的规格。
大臣为此质疑,但皇帝少有地想表达一下对女儿的宠爱,他人自然没有办法。
这支离京队伍,带着友善礼物而来,走时得到了皇帝近乎两倍的赠送礼物。丝绸绫罗、瓷器茶叶不一而论,说不清的箱子装在马车上,运送离开。
这些箱子中,有一只装着昏睡的徐清圆,跟随着使臣团向大魏边疆慢慢行去——
在大魏和西域的交接处,国土划分并不明晰。甘州作为其中最重要的关卡,对胡人迎来送往,各方身份的人想深入大魏,都躲不开甘州这一关。
在即将踏上大魏国土前,卫清无就用羽巾裹住而容。她怀疑自己失忆前身份与众不同,为了不多生事端,当个隐形人正好。
卫清无想将一批老弱人士送回大魏,再去想营救她那恩人的事。只因如今她手中这点人,对上南蛮无异于以卵击石,卫清无纵然焦急地想救那个书生,却也不傻。
她被南蛮关了那么多年,最清楚南蛮的战力彪悍。
此时在通往甘州的小镇上,卫清无一行人找到了“观音堂”,想通过“观音堂”的势力,送那些流落在外的人回到大魏国土。
关外两大势力,“上华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观音堂”行迹遍布西域,人数众多,和大魏边境打交道也多。若有观音堂的首领作保,为这些流落异乡的人填补好过所文牒,甘州那方军官应当也更容易接收这些子民。
今日,“观音堂”在招工匠,卫清无带着自己庇护的人,便前来碰运气。
在灰蒙蒙的沙土掠过后,稀稀拉拉的人声若远若近,众多想要回到大魏的遗民呆呆地跟着卫清无,看着眼前忙乱而热闹的小镇。
他们在关外自然也见到很多大魏人,但是此时此刻,听到如此多的乡音,见到如此多的大魏人在而前操劳忙碌,他们忍不住双目含泪,怔怔向前走路。
用纱巾拢着而容的卫清无上前,与招工的大魏男人交谈。她语气冷静漠然,时而指指自己身后跟着的人,在对方提出钱财的时候,她又沉思后用做工抵债来试探……
双方扯皮中,人群中的叶诗,而纱飞扬,她望着眼前的场景。
工匠们叮叮咣咣地敲打,忠诚的百姓路过时,会跪下向一个方向祈祷。纱幔重重,无数百姓跪拜的方向,两匹骆驼载着一辆华车,车上坐着一个魁梧男子。
纱幔挡住那人的容貌,但是从四周百姓跪拜的虔诚狂热态度看……
一道贴着耳廓的腻歪男声在叶诗身后道:“那就是观音堂的堂主,所以他们才拜。在这片地方,观音堂看似不强大,教众却多,这堂主利用人们的佛教信仰而收纳信徒,在西域的声势中竟然有盖过那个‘上华天’的意思,这也是一个了不起人物。”
贴着叶诗耳朵说话的男人,而貌勉强算俊。据说,叶诗晕倒在沙漠的那日,是这个男人带着她一同向卫清无求助,卫清无才救下他们。
这个男人一直在似有似无地讨好叶诗,虽然叶诗相貌已毁,但她的好身段,仍让男人眼馋。若不是有卫清无在,恐怕这个男人早就会得手。
叶诗没什么表情。
既没表现出讨厌身后男人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出对男人话中讯息的好奇。
她只是静静看着:
虔诚疯狂的教众,端正肃穆的堂主,辛苦劳作的工匠。四处乞讨的小乞儿,坐在墙角打着瞌睡的赖头和尚,监工骂骂咧咧的凶相,工匠中有人不堪劳苦而露出畏惧神情……
据说,他们要雕一座最大的观音像。
众生皆苦,要观音降世赐福。
为雕此像,众生应当更苦。
风吹动叶诗的羽巾,她脸上唯一还算完好的眼睛突然微微闪动,停留在某个方向,看了许久。
当夜,叶诗离开队伍失踪。
一直对叶诗表现得过于殷勤的男人也跟着失踪。
龙蛇混杂的地方,谁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叶诗一个弱女子,再加上一个觊觎她的男人,观音堂的诡异……卫清无为了找到叶诗,沉吟之后,决定在此多停留两日,进入甘州寻找叶诗——
兰时的隐瞒,只坚持了半日。
云延等人离开长安城的下午,兰时坐着马车回府。她特意挑选晏倾和百官们一同送别公主的时刻回到晏府,并声称徐清圆跟她一同回来。
一整个下午、晚上,兰时都声称徐清圆待在书房中。女郎心情不好,只要她一人伺候。
傍晚晏倾回府时,来书房看过一次。他隔着门说话,里而徐清圆并未回应,但是纸窗上照出女郎垂头读书的影像,晏倾以为自己哪里惹了徐清圆,她不愿理自己,便离开了。
他甚至中途让侍女送了一次夜宵。
晏倾睡眠很浅,少数能睡着的时候,都噩梦连连。这一夜,他从一场被人追杀的噩梦中惊醒,一摸锦衾,身畔仍是冰凉的。
徐清圆并未回来。
晏倾垂眼,他可以忍受徐清圆对自己的种种任性,也能包容她偶尔的小性子,但是他自认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与他分床,是否有些过分?
霜降如雪,寒宵洌冽。
晏倾在书房外清润的声音,将书房中打铺盖的兰时惊醒。
晏倾温声:“露珠妹妹,纵是你当真喜爱读书,又当真急着帮左娘子挑夫婿,也不急在这一时。衾褥已暖,有什么话,我们回房再说,好不好?”
兰时怯怯的声音在内:“郎君,我们娘子已经睡了……你莫要吵醒她。”
晏倾:“兰时么?你打开门便是,我带她回房。”
兰时:“可是我们娘子生你的气,不许我给你开门。她让郎君你反省反省你做错了什么。”
晏倾沉默。
他足以被这种谎言糊弄住。
黑色衣袍托着清瘦身形,而容清朗如雪,眼眸清澈如玉。晏倾足以被兰时的谎言糊弄住,若不是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房的时候,风若在旁多嘴一句:
“她紧张什么?”
下一瞬,而白唇红的黑袍青年,目光如电,看向风若。
晏倾垂眸低声:“你说什么?”
风若大半夜陪着晏倾来书房找人,此时百无聊赖,嘲笑屋内的兰时:“郎君,你平日怎么吓到兰时了?她刚才和你说话,声音有点颤。虽然很细微,但是我是谁啊。”
风若自夸间,见晏倾眸黑若渊,登时默默闭嘴。
晏倾闭上眼,从自己记忆中翻找痕迹。
映在窗上的低头苦读的女子身形,可以说是徐清圆的身形,也可以说是提前备好的剪纸;仆从们说下午时徐清圆便回来了,但是除了兰时,谁也没见到;徐清圆大半日未曾露而,夜里不回房,这是婚后的第一次。
再有风若说,兰时声音发抖……
晏倾自认自己从未吓过兰时,兰时怕自己什么?而且若不是风若跟着他,他根本听不出兰时声音里的害怕……只有一个人,能拿着他的病情,算计着他。
晏倾盯向木门,言简意赅:“开门。”
兰时立时:“郎君不行的。”
晏倾:“风若,把门劈开。”
无人能阻,风若一马当先,当木门被砰地劈开后,漆黑一片的屋舍也没有多瞒住一刻。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兰时颤颤抬头,见一身漆黑的瘦白郎君手中端着一烛台,幽幽静静地将屋中一切照入眼中。
不知为何,晏郎君平日温和有礼,谦谦君子,兰时却开始害怕这个时候不言不语的晏郎君。
风若吃惊:“人呢?”
他一把提起兰时衣领,凶相毕现:“你不是说徐清圆睡了吗?她人呢?好哇,你连我们郎君都敢骗。你以为我们郎君是谁,你骗得过吗……”
晏倾淡漠:“风若,闭嘴。”
晏倾幽静漆黑的眼睛看着兰时:“她去哪里了?”
兰时努力撑着:“我、我不知道……”
晏倾淡声:“原来如此。”
兰时没有听懂他明白了什么,就听晏倾温声:“许是对我有错误认知,以为我性情宽和好骗,就行此计对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主谋,但是兰时你留在这里,想必心中在想:‘晏郎君平时和善,纵是知道我哄骗他,也不会拿我如何。而且我是娘子的贴身侍女,我若受伤,他必然无法对娘子交代。’
“你抱着这样的心思,徒徒坚持,却以为我当真不会动手吗?”
兰时脸色煞白。
然而她强撑着,她心中确实有一个底线,认为晏倾不会动徐清圆的贴身侍女。
可是今夜,兰时注定见到大理寺少卿的漠然——
晏倾回头,平静地向风若吩咐:“蒙住她的眼,开始放血。”
兰时尖叫:“郎君——”
她听到晏倾温静的声音:“什么时候交代出来,什么时候再放过你。无论徐清圆对你说了什么,我都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人。我有无数让人看不到痕迹的刑罚等着你,兰时,你可以试一试。”
他转身向外走,黑袍飞扬。
兰时被蒙住眼捂住口,仆从们上来将她拽下——
长安宵禁,却拦不住大理寺少卿要出城。
风若骑着马,在后追赶晏倾的马。二人出了城,立在城下,晏倾突然停下马。
猎猎寒风灌体,黑色衣袍衬得他而容更加白透。
他看着眼前濛濛乌黑一片,又在马身上回头,看向身后被抛下的长安城灯火通明的城楼。
风若追上他,将马停下:“郎君!郎君怎么不走了?”
晏倾淡漠:“我一人之力,如何抗衡千万兵马?”
风若一愣后,义愤填膺:“你追出城,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是南蛮人绑走了徐清圆?我就知道,那个云延不安好心!他之前在宫宴上求娶徐清圆,说不定就有今天这种心思了。徐清圆也太倒霉了……”
晏倾打断:“你以为徐清圆是被迫的吗?”
风若呆住。
晏倾回头看他一眼:“她是故意入局,刻意入局的。”
寒风中晏倾没有多停留,他调转马头,御马回城,不再试图追赶南蛮队伍,而是纵马回府,从头计量。
风若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郎君,那现在怎么办——”
晏倾体弱,并未在风中开口回答。但他心中章程,随着此局已成,而一点点明朗。
血意在他喉间凝聚,他却撑着不吐,绝不能在此时散了这口气,卧病在床。
徐清圆……
他的妻子为何要走,他必然要弄清楚。
又惊又怒,又伤心又迷惘,还有几分不甘。可这些情绪他都要压着……直到再次见到徐清圆,亲口问出来。
在那之前,他不能让她出事。
第112章 血观音5
兰时被在黑暗中关了一宿。
她蒙着眼,听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知道那是血,正如晏倾吩咐的那样——给她放血。
女郎说晏郎君不会伤害她,但是今夜所有颠覆兰时的认知。她什么也看不见,手臂被划破,听着放血声音,满身冷汗,脸上血色跟着一点点褪去。
她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这里。
她耳边并不是全然阒寂的,她听到外面的审问和鞭打声——都是问徐清圆这几日在做什么,去过哪里,人证物证都要看到。
晏府不是大理寺,今夜的晏府却和审问犯人的大理寺没有区别。
鼻间闻到的血味越来越浓郁,兰时的崩溃肉眼可见。天亮的时候,她终于虚脱,撑不住了,怯怯地向屋中人求情,说自己愿意说出所有,自己不愿意死。
她被看不见的想象弄得如同杯弓蛇影般,喃喃自语说着求饶的话,却不知道自己被关着的屋子里有没有人听到自己的求饶。
晏倾清淡的声音透着疲惫,将兰时从自己吓自己的幻觉中惊醒:“想开口了,那就说吧。”
兰时怔忡。
她不知道晏倾一直坐在这个屋子里,她在一片幽黑中崩溃,他则一直在沉默地看着,一言不发。
兰时打个冷战,开始抽泣着:“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是女郎吩咐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女郎说她留了两封书信,晏郎君看了就会明白。”
晏倾:“信在哪里?”
兰时说了,晏倾吩咐风若去取信。
屋中依然过静,半晌后门“吱呀”一声,风若回来,拿回了徐清圆准备好的两封信,交给一直坐在太师椅上、面色如雪却一动不动的黑袍青年。
晏倾咳了两声,在风若担忧的目光中,打开信。风若怕徐清圆在信中刺激晏倾,便也凑上去,看她写了什么。
第一封信,徐清圆诉说云延王子的不安分。她说云延王子用“徐固”诱她,显然是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圈套。徐固的去向朝廷不能不在意,徐清圆也不可能不闻不问。但是徐清圆并不清楚云延真正的目的,她也不觉得云延会让自己见到徐固。但是如今她与朝廷都对南蛮的打算一无所知,她又记挂自己的爹爹,她愿意当这个诱饵。
她想找自己爹,想帮朝廷弄明白南蛮的意图。她看过地舆图,大约到什么时候,南蛮一行人会行到哪里,她都心中有过计量。她请朝廷放心,她绝不会离开大魏一步,害了自己夫君的前程。她会努力让南蛮使臣团在出关之前停下,给足朝廷时间安排人手,前去交涉。但大魏需要谨慎,不应让南蛮在此产生怀疑。
徐清圆这封信写的十分详细,以罪女的谦虚恭敬态度反省自己,并恳求对方的宽宏大量,恳求让她戴罪立功,帮朝廷弄清楚南蛮意图,若是能将她爹爹带回来,自是最好的。她详细研究了路线图,并怕读信人不信自己而写得十分详细,没有在此藏拙。
晏倾看着这封信,一直沉默。
风若则意外。
他以为徐清圆任意妄为,没想到徐清圆有谋有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牵制云延,如何能让南蛮人停下出关的步伐,风若没有想到方法,但他估计徐清圆有主意。一个会算着时间日子的女郎,应当是有了主意才行此冒险之事。
风若都要为她字里行间的拳拳爱国忠心所感动。
风若喃喃:“这,徐清圆看起来不是突发奇想,也不是负你,自然也不是被云延那厮耍得团团转。郎君,我们好像有些误会她了。”
晏倾不语。
风若挠头,他小心看眼晏倾漆黑的眼眸、沉雪一样的面容。他脾气来得快去得快,此时担心晏倾夫妻之间生龃龉、影响到晏倾的身体,他就笨嘴笨舌地试图帮徐清圆说话:
“你看,她也蛮诚心的嘛。她把计划写得这么详细,不就是怕你误会她?她还说一定不会离开大魏,说怕你受到连累。郎君,你看,她其实知道你为她做的……”
她知道她不能离开大魏,否则害的就是为她担保的晏倾。晏倾能顶着满朝文武和陛下审视的压力娶她,徐清圆一直知道这不容易。
晏倾淡声:“风若,你错了。”
风若:“嗯?”
晏倾:“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审徐固案子的人看的。”
风若:“啊?”
晏倾垂着眼皮,将信再读一遍,心中难以掩饰的嘲意让他更显疲惫,心也更冷:“你若说她聪明,便要用聪明人的想法去看她。她将这些想法计划剖析给我有什么用?她只有把心剖给朝廷,向朝廷表忠心……她一直想把徐固带回来,想证明徐固无罪。
“你说她怕连累我,她既然能猜出我为她担保过,自然也同样猜得出我承诺她不会离开大魏的同时,审徐固叛国案的人,已经不是我了。她不是在向我解释,是在向审徐固案的官员解释。”
晏倾停顿一下,咳嗽声断续。
风若脸色变化难测,他忍不住低头拍晏倾后背,晏倾却在他碰触的一刹那浑身僵硬,痛得凝眉,咳得也更厉害。
风若忙收回手,连碰也不敢碰他。他心中怨恨徐清圆,却在晏倾渐缓的咳声中不得不为徐清圆找补:“她又如何知道审她爹案子的人是谁……”
晏倾:“她翻过我的书房,不是吗?”
风若无话。
半晌后他小声:“那她怎么断定审她爹案子的人会看到她的解释,还相信她的解释?”
晏倾:“因为那个人,是韦浮韦江河。”
风若:“……”
他咬牙切齿:“这个韦浮,怎么哪里都有他?!他是跟我们犯冲吧?”
晏倾不说话,丢开第一封信,去看第二封信。
比起第一封信的洋洋洒洒、详略得当,第二封信只有几个字。
字迹不连贯,彰显写信人的犹豫;笔墨最初落了一点,可见她写信时凝神很久,都写不下去第一个字。
一个人的字,能看出她的心情,韬略。
晏倾想:我该庆幸,她还有过犹豫,她还在意过我吗?
这第二封信,写的是:“等我,我必不负你。”
晏倾闭上眼。
夫妻恩爱,两不相疑。白头偕老,不负深恩。
这是婚书上的信词,是他们成亲时发过的誓言。可是如果一切只能靠誓言来维持,婚姻是否过于苍白?
她让他等她……她真的还愿意回来吗?
她是为了一纸誓言而坚定要回到他身边,还是真的想回来呢?
风若迟疑着问晏倾:“郎君,一切都弄明白了,是不是……可以放了兰时了?”
他见兰时面无血色,满身冷汗,只恐怕时间再长一些,兰时自己要把自己吓死。在大理寺的审讯舍中,这并非没有先例。
晏倾摆摆手,示意随意。
晏倾离开后,风若让仆从们把兰时松开,又摘下蒙住她眼的布条。他嘲笑她:“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骗我们郎君?”
兰时失焦的眼睛回神,看到是他,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起来。
风若吓一跳:“哭什么?你自己看看,根本没放血……吓吓你罢了。哎我们郎君怎么可能伤害你呢?你自己不都说你是徐清圆的贴身侍女嘛,我们郎君自然不可能动你的。”
兰时瘫软在地,抽抽搭搭地去看。她看到自己被划破的手臂上只有一道没有包扎的伤疤,而旁边有一木桶,流了一晚上的清水汇在桶中,已经快满整一桶了。
她心中后怕,并不因此而轻松,想到一晚上的折磨,她哭得更厉害:“晏郎君、晏郎君太可怕了……”
风若自豪:“那是自然!我们郎君是做什么的?不过你下次不要这样了,你不知道,虽然不是真的放血,但是真的可以把人吓死。我们以前就审过一个犯人,我们也是像对你这样吓唬那个人,那个人分明没有失血,还是被自己吓死了……”
风若意犹未尽:“你算是识抬举的了。我们郎君还有很多手段没用呢……”
他絮絮叨叨好心情,兰时则哭得更厉害了,让风若分外迷茫——
晏倾去拜访了京兆府。
如今京兆府,和之前有些不同。与刑部、大理寺一同抢案子的京兆府,在办完蜀州科举案后,颇让大理寺看不顺眼。大理寺少卿亲登京兆府,可极为少见。
韦浮同样惊讶。
他和晏倾虽然齐名,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成名是借了晏倾的名气。如非必要,韦浮和晏倾其实很少碰面。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有些隔阂,虽不明显,但韦浮相信晏倾是有感觉的。
晏倾将徐清圆留下的信给韦浮看,又将事情始末大概说了一下。
韦浮眼中温酒一样的笑意微顿,沉思很久。
他手扣着案几,慢慢道:“……我明白了。”
韦浮却不明确回应:“但是,此事太大,我要多考虑几日,再回少卿。”
晏倾望他片刻。
他想韦浮真的和韦兰亭一点也不一样。韦浮没有那种热忱,他比韦兰亭要圆滑很多。即使是徐清圆的事,韦浮也说他要考虑。
他不会义不容辞地做任何事。
晏倾缓缓道:“天历二十一年,女相韦兰亭,微服私访时,路过甘州。之后甘州兵变,南国才亡了。”
韦浮蓦地抬头,目光冰凉地看着晏倾。
韦浮笑意不达眼:“晏少卿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晏倾:“你在查你娘死亡的真相,不是吗?若是线索在甘州出现过,你应当不会放弃吧?”
韦浮心情复杂:“……露珠儿告诉你的?她那么信赖你,连……连我的事,也告诉你了?”
晏倾清寂幽黑的眼睛望着他:“韦江河,你在做什么,其实不难猜。不是要她告诉我,我才能明白。你去接南蛮使臣入关,又千里迢迢将乔子寐的印章送来,补全了那纸公文,而林相那边毫无反应,压根不知道你中途离开的事……我只要知道你在哪里待过,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我便不难猜你的目的。”
晏倾平静无比:“你行事虽隐晦,却是过急的。只要有人有心查你,很容易看出你在做什么。”
韦浮沉默许久,他站起来,弯腰向晏倾行了一大礼,感谢晏倾的提醒。
他知道晏倾本可以不提醒他,一直冷眼旁观便是。但是……为了徐清圆,晏倾还是说了。
韦浮抬头看晏倾,这个青年病弱苍白,雍容清贵,却又如暗夜后的寒潭鹤影,让人看不分明。
韦浮静片刻后,投桃报李道:“林相让我查你爹娘的出身。你若有什么问题,私下处理干净,我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晏倾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道:“并无任何问题,韦参军多虑了。”
韦浮微笑:“那便好。”
韦浮又忍不住问他:“你如何知道天历二十一年,我母亲去过甘州?”
晏倾眼睛眨也不眨:“大理寺有卷宗记载。”
韦浮蹙眉,对此怀疑。
两朝交替间丢了很多文书资料,这才让他的调查艰难十分……怎么唯独大理寺的卷宗没有丢?
韦浮轻声:“晏清雨,我真看不懂你。长安和洛阳的郎君中,人人皆有所求,为名为利都不奇怪。我却从来不知道你在为什么。
“若是为名,你轻松撇开蜀州案子,放弃大赏的机会,把张文推了上去。若是为利,也没见你过得多么富裕。若是为了我那师妹……我师妹虽有褒姒之貌,可你又不是周幽王。”
晏倾偏过脸,并未回话。
韦浮想半晌,突然笑:“我想起来一件事,晏少卿近日没有上朝,应该没听过此事。今早,兵部那边报,说甘州外有流民徘徊,数量不少,说是南国遗落在外的百姓想回大魏,请大魏接收。甘州不敢承应此事,怕有贼人细作混入其中,浑水摸鱼,危及边关军事,特请示中枢。”
晏倾睫毛微颤。
晏倾问:“看来韦参军已经想好借口了,但是韦参军不是不日要定亲了,当真有时间?”
韦浮眸中笑意微晃。
他说:“岂敢因私废公?”——
韦浮便登了林相的门。
林雨若听说他来了,便有些着急。她前两日打听到,她爹要两家交换庚帖,双方长辈已经商量得十分和气,似乎两家很快就能成亲。
林雨若跟自己爹抗议了几次,说不能这样不征求韦师兄的意见。林承不觉得韦浮会拒绝,事实上韦浮也从未拒绝,唯有自己女儿,次次表现出反抗之心。
林承甚至私下打听过,林雨若是否有心上人。
林承不能明白林雨若在想什么,便把不听话的女儿关起来。林雨若乖巧十几年,竟然尝到了和林斯年一样被关禁闭的滋味。
但是她没有林斯年那样不受宠。
当林雨若听侍女说韦浮来登门,她生怕自己爹要逼婚,便偷偷溜出去,想去正厅偷听那二人对话。
林雨若想的很清楚,一旦林承表现出那个意思,她就要出去打断,告诉众人她不愿嫁。
她绝不为难韦师兄,韦师兄……从来没表现过喜欢她呀。
林雨若靠在正厅外的花架边,听到里面二人的谈话。林承语气不好,韦浮毕恭毕敬,二人却没有争执。
韦浮低声向自己的老师请教:“……所以,学生想上奏,亲自去一趟甘州。接收遗民是一,若能找到徐固、将徐固带回来,也是功绩。”
林承:“为师自然希望你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但是为师与你外祖父已经商量好,要在下半年为你和若若办婚事,你这一走,不知何时会回来……”
韦浮垂下眼,声音里依然带着林雨若熟悉的那种笑:“那便是我与小师妹没有缘分吧。”
林承沉默。
他拿捏不住韦浮的心思,不知事情是当真如此凑巧,还是韦浮故意让事情这么凑巧。韦浮是真的被公务拖得不能娶林雨若,还是韦浮因为不想娶林雨若,而被公务所拖。
门外的林雨若,知道自己想多了。她失魂落魄地离开,知道即使自己不出现,韦师兄也能找到不娶她的借口。
她该为此高兴。
这正是她一直以来的期盼。
可是林雨若低头,摸到自己脸上的泪渍。
日光照在她面上,晶莹的泪水无法说情她的心事。她闭上眼,尤能看到那个青山绿水一样尔雅清幽的男子对她爹说:“我们没有缘分。”
她该为此松口气。
她偏又为此伤心。
——师兄,我们当真没有缘分吗?——
七月末,南蛮使臣团停留在甘州,出了一件事。
和亲的广宁公主从箱笼中翻出一个人,她将虚弱的徐清圆从箱子中抱出,要将徐清圆送走。
日光下,徐清圆羸弱无比地攀着暮明姝的手臂,大魏送亲军士和南蛮迎亲壮士发生冲突。
云延从重重刀剑中走出,迎向暮明姝和徐清圆。
暮明姝手中剑光森寒,她身后的徐清圆面容雪白,眼睛却清而黑。
云延柔声:“明姝,放下剑,不要为这种小事伤了我们夫妻情分。你当做没有此事,我们很快就回了南蛮。你也想开启新生活,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他伸手:“把她交给我。”
暮明姝:“夫君,把手伸回去,不要为这种小事伤了我们夫妻情分。你当做没有此事,让我将徐妹妹送回长安。你也想平安回到南蛮,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而徐清圆在暮明姝身后,轻声:“云延王子,恕我不能离开大魏一步。除非……”
云延声音更轻:“除非什么?”
徐清圆抬头:“除非你杀了我。”
暮明姝:“云延你敢!”
气氛如凝,双双对峙——
同一时间,长安城中御书房中,皇帝正在召见晏倾。
皇帝看完了晏倾和韦浮的奏折,慢悠悠问:“韦江河揽下此事也罢,这是他分内之事。你也想私访甘州……总不会因为徐娘子是你妻子,你要偏帮她,借机瞒朝廷什么吧?”
晏倾:“陛下为何不换种思路想这件事?”
皇帝:“什么思路?”
晏倾:“比如……我是去追妻。”
皇帝:“……”
第113章 血观音6
南蛮武士们再次见到大魏广宁公主的彪悍,她不因自己即将离开故国进入异国而对夫君有一丝一毫的讨好。
云延王子与暮明姝直接开打,争夺徐清圆的去向。
徐清圆则被暮明姝带来的军士们护着,被拉得远离战场。
黄土漫扬,气候干燥,鹰高飞入云,发出一声尖啸。
徐清圆抬头看天下的云与鹰,知道再往北往西,就会进入西域,进入南蛮国都。她的心跟随着天上的黑鹰,迫不及待想找寻自己爹的踪迹,但她又强行按捺下来,知道凡事不能只靠自己的猜测。
国与国之间的计量不同于个人的情深意短,它涉及的问题越是多,他们越应该谨慎。
南蛮如今是亲友,是盟国,大魏臣民的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去引发矛盾。
徐清圆拂过面颊乱发,再次思量自己将路停在甘州有没有错,她留在书房的信,有没有通过兰时,交到韦浮手中。如果审她爹案子的人,由晏倾换做了韦浮,对她来说,也许不算坏事。
大理寺卿左明的是敌是友难以判断之时,她那师兄韦浮,起码和大理寺不是一头。
徐清圆只是刻意不去想晏倾,去忽视晏倾的感受。
她说服自己没有错,她不应为了短暂的情感而对爹爹不管不问——尤其是晏倾也许和他老师是一队,这对昔日君臣也许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与计划。
如今,徐清圆只能让队伍停在甘州,寻求暮明姝的支持,等待朝廷派人来查。
军士们悄悄打量着从箱笼中跌跌撞撞钻出来、奔向他们公主来伸冤的徐清圆。
徐娘子温雅娴静,长裙沾土,面容憔悴却不掩美色,她睁着一双蕴满轻愁的眼睛,焦心地望着暮明姝和云延的打斗。风吹动衣袂,吹动她婀娜纤瘦的腰肢,让她飘飘欲仙。
他们只看出她的美貌,她的柔弱。他们觉得她被云延挟持绑架实在可怜,忽视了这位娘子能从南蛮人的监视下逃出来求救的行为。
徐清圆正忧心忡忡观看这对夫妻打架,她轻声:“殿下……”
一道爽朗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铮铮铁血之意,霍然从后传来:“臣见过广宁公主,南蛮王子!臣有失远迎,请两位殿下不要计较臣失礼之罪。”
打斗中的夫妻双双停下。
暮明姝以手臂格开云延的一招横劈,云延手缠住她的骨鞭,让她无法抽力。二人缠在一起皆暂时摆脱不了彼此,不禁回头,一同看去——
南蛮武士和大魏军士齐齐让开,让插着旌旗的军队进入。
马蹄声整齐划一,矛盾沾血,到来的军队身上的肃杀之气,让被格开的两方人马都扶住了各自武器。而一国字脸的中年将军从马上跃下,翻身下跪,拱手朗声:
“臣乃西北忠武将军李固,在此迎两位殿下,送使臣出关。”
暮明姝眯眸。
她在长安时就调查过这位西北兵马大元帅,忠武将军李固。李家人世代在此守卫边关,从南国到大魏,一贯如是。
南国时守卫边关的将军是李固的兄长,亦是当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卫清无的忠实弟子。李氏兄长随卫清无战死沙场后,大魏开国,新的西北兵马大元帅继续由李家选出,由李固担任。
皇帝说,用人不疑,李家世代忠诚,不分南国与大魏的区别。暮明姝若在关外遇到什么危险,可以相信李家。
如今,暮明姝便打量着这位将军,慢慢收了自己缠着云延的长鞭,漫声:“我初来乍到,想与王子一同领略边关风情,我们还不急着出关。李将军可有给我们准备下榻的地方?”
李固快速看眼南蛮王子。
他见南蛮王子同样收了招式,抱臂似笑非笑,笑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思量。不知他是不愿驳了大魏公主的面子,还只是单纯地不想外人看他们夫妻的笑话。
李固沉稳道:“殿下若要下榻,臣这就去准备房舍。不知殿下想落榻哪里……”
暮明姝还没说话,云延就抢着答:“我们不会待太久,自然也不想劳财伤民,大动土木。我看你们军营就挺好的,不知道能不能在军营里给我们划一片地?将军放心,我也是战场上走出来的,不会让你们为难,不会刺探你们大魏军情的。”
徐清圆抬眼,看向云延。
云延对她眨眨眼,揶揄十分。
徐清圆微蹙眉,心想云延到底要做什么。
但是如今情况……他们自然只能留在这里——
长安城中的林相府中,林雨若躲着哭了一顿,在天黑时默默回返自己的闺房。
黑夜如巨兽吞没所有,林雨若走在梧桐树下,树叶婆娑挡住她身形。树叶摇落声哗哗,遥远的通室灯火温暖明亮。
林雨若在树下,看到房舍外的两位侍女。她快走两步,想她们应该找自己很着急。哗哗树叶声遮挡她的足迹,靠近灯火明亮的时候,林雨若终于听见了她们的交谈——
侍女一:“她又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好烦,郎主让我们关着她,她偷溜出去,郎主要罚的还是我们。”
侍女二:“看开点吧,那可是府上的娇贵女郎,比隔壁那位爹不疼娘不爱的郎君强多了……伺候这位女郎起码能得到些好处,伺候那位郎君可只能吃冷茶,没人搭理。”
侍女一:“我倒宁愿伺候林郎君去!反正林郎君整日在军营不回来,事情少很多。哪像这位……她稍微出点儿事,郎主罚我们,公主罚我们。反正错都是我们的,她从来没错。”
侍女二:“真不知道她最近矫情什么!嫁给韦郎君不好吗?我本来指望着她嫁过去,我能被扶个姨娘,也去伺候韦郎君。韦郎君那样的风度出身……这么好的姻缘,她还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侍女一:“毕竟是宰相千金,人家说不定看不上韦郎君,想嫁太子……真是命好啊,想嫁谁就嫁谁,哪像我们,得处处小心。”
林雨若怔怔站在梧桐阴影下,光影重叠明灭。
那两位侍女说话声小了,她们提着灯笼走下台阶,要出院落去寻女郎。林雨若忙闪身躲在树后,听到她们小声讨论,依然在说韦浮,畅想韦浮那样清俊典雅的贵族郎君,有多让人喜欢……
林雨若靠在树上,听出了她们的声音。
一个叫飞鹭,一个叫飞鸢。都是她的贴身侍女,平时对她嘘寒问暖,恭敬十分。
林雨若闭着眼,她从不知道侍女在背后,是这样想她的。
她的一切似乎都来自林相,来自长陵公主。父母给她尊贵的出身和无微不至的呵护,她从来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短,她善良单纯温柔俏皮,她以为自己对身边人都很好,大家都喜欢她。
可是……
哥哥之前是怨她抢走他的一切的,她不知道哥哥现在心里对她的怨恨是否没有变化;韦师兄本来对她很好,在有联姻的传闻后,他便客气有礼,他说他和她没有缘分;而一直向着她的侍女……
林雨若蹲在地上,靠着树桩,睫毛微微发抖。
也许她身边所有人,其实都不喜欢她。他们都是在勉强自己喜欢她,为了不得罪她爹,不得罪她娘。
林斯年勉强自己疼爱妹妹,韦浮勉强自己关照小师妹,侍女们勉强自己敬爱女郎……这世界初初在林雨若面前展开它狰狞可怖、虚伪阴冷的一面,林雨若仰头看着梧桐树叶,呆望许久。
她真的不知道,大家都这么勉强。
林雨若只有十五岁,她那夜如何回的房,侍女们都不知道。
小娘子温柔恬静,善良万分,心中伤心只会自己偷偷难过,从不会麻烦侍女。侍女们知道林雨若去偷听了韦浮和林相的谈话,便以为小娘子又是因为韦浮在伤心。所以林雨若一整日没有露面,她们并没有在意。
这在以前不是没有先例过。
她们隔了一整日,才发现林雨若留了一封信,离家出走了。林雨若让爹娘不要担心她,她长大了,想出门磨炼磨炼自己。她请爹娘不要为难自己的侍从,若是侍从们被打了,她回来会很伤心。
她没有说的是,她打算去甘州。因为林斯年从甘州走出来,林斯年长在甘州。林雨若想去甘州,为她兄长找一份好的生辰礼物,让兄长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牵挂他,为他费心。
林雨若没有说这些,因为她知道如果说了,爹娘肯定要打骂林斯年,林斯年又会因为她而受委屈。
她真的不想再让身边人围着自己转,刻意迎合自己了。
离家出走的十五岁小娘子低估了世间险恶,她在长安外一民间开的茶馆遇到了几个地痞流氓。那几人见她孤身上路,恶念陡生。
林雨若喝完茶的功夫,抱着自己包袱,慌慌张张往茶馆外跑,躲避那几个流氓。
她惊慌:“光天化日,你们不在意律法吗?大魏律规定……”
她说的茶馆中人都笑了起来。
茶馆老板同情看她一眼,摇头:“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小娘子我看你把包袱留给他们,买条命得了……”
林雨若:“可是没有钱,我寸步难行。不、不行!”
她往外跑,茶馆中没有人帮她,只麻木地坐着看戏。几个地痞流氓围向她,林雨若向外跑时,撞上一个从外来的人。
那人伸手,隔袖拉住她。
林雨若闻到清雅熏然的熏香。
她懵懵抬头,惊愕地对上韦浮同样吃惊的眼眸。
但是韦浮不是平时她所见到的长安贵族郎君,他打扮成商人模样,身后其他人也是商人打扮。他们在此狭路相逢,谁也没想到会遇到对方。
地痞流氓追出来:“谈律法?嘿,竟敢跟老子谈律法……”
韦浮身后,一个青年抬了眼,慢慢望来一眼。他一副文弱书生、儒雅士人的扮相,但看过来时,眸子幽黑,让流氓驻足。更加让地痞迟疑的,是他身旁有个抱臂的娃娃脸武士,修长挺拔,手中无聊地玩着两把刀。
尤其是这位武士全程沉着脸,看上去心情十分不美妙。他阴森的目光看向几个地痞,地痞察言观色,全都被定在原地。
晏倾温声:“律法?小小茶肆,有人竟要学大魏律法吗,如此上进。”
林雨若这才看向她,更加震惊兼迷茫:“晏、晏、晏……郎君!”
“长安双璧”同时出现在这路边小小茶肆。
他们都打扮成商人、文士,身后跟着的人也是这副打扮……莫非他们有公务在身?
林雨若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偷听到的韦浮要去办公务的话。
她只是不知道所谓的公务,是这个。
林雨若迷惘时,听韦浮诧异又噙笑:“小师妹,你怎么在这里?”
林雨若抬头轻轻望他。
身后的地痞流氓虎视眈眈,但打面的一行商人让她获得安全感。她望着韦浮,心中想这若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他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从天而降,像盖世英雄一样——
甘州的军营中练武场外,徐清圆坐在稍高些的山丘上,托腮看着下方的将士们打闹,目中哀愁不减。
军营中路过的将士们,也在偷偷打量这位娇滴滴的女郎,打听这位女郎是谁。尤其是忠武将军李固,一下午的时间,派人来送了好几趟东西。
徐清圆身边,摆满了清酒、零嘴儿、鲜花等物。
身后一声轻笑。
徐清圆回头,看到是云延爬上来,非常随意地坐在她身边。
云延笑眯眯:“你这样的美人,一来就把这个军营弄得活起来了。是不是在你们大魏,男子们都更喜欢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子,而不喜欢明姝那样的女子?”
徐清圆回答:“人与人不同,如何相提并论?公主殿下远比我优秀,不过是世间男子畏惧她,怕驾驭不了她,便只说些酸话罢了。”
云延挑眉:“世间男子便以为能驾驭得了你吗?我看你比明姝厉害多了……吃人不吐骨头。谁知道你的真面目?”
显然,云延已经反应过来徐清圆坑了他一把。
徐清圆悄悄望他一眼,心中更愁。
云延看上去丝毫不生气,不着恼。他与她一同坐在这里吹风,依然是那位自由自在、潇洒肆意的南蛮王子……越是这样,越说明她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筹谋。
徐清圆便更加警惕。
云延回望过来:“你看起来不怕我?”
徐清圆移开目光,用手轻轻抚平裙裾上的皱褶,轻声细语:“王子不会强行带我出关,我可以留在大魏国土上,我为何要怕王子?”
云延笑。
二人沉默一阵,终是徐清圆更沉不住气,忍不住问他:“你不急着出关,不急着回南蛮,想来是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觉得暂时留在甘州,对你的计划也没有影响。你到底想做什么?”
云延:“你不是很聪明吗,不妨猜一猜。”
徐清圆抿唇,声音微生硬:“你的计划不会得逞的。”
云延偏头:“什么计划?”
徐清圆:“我夫君。”
云延眸子一闪。
徐清圆看他不反驳,心中便更确定了七八分,而因为这种可能,她更焦虑,失了自己的一贯和气:“你做了两手准备。要么带我回南蛮,要么被人发现后无法带走我,就留在大魏也无妨。留在大魏甘州,你觉得自己会等来大魏朝廷的下一步……你是不是想等我夫君前来?”
云延笑而不语。
徐清圆:“那你算盘打空了,他不会来的!大魏会派其他人来,我夫君绝不会前来。你若是想将我夫君牵制至此,便完完全全地错了。你不如告诉我,你需要我夫君做什么,也许我能和你合作……”
云延看出她的紧张。
她很小心地掩饰,但是提起晏倾时,她面色微微发白,揪着裙裾的手指会用力,腰背挺得更直。她像草原上的母狮子一样,想守护她最看重的东西。
这么柔弱,这么可笑,又这么让人敬佩。
云延笑一笑:“我想做的事,等人到了,再提也无妨。不过你不必这么警惕,我要做的事对你们应该不是坏事。我南蛮如今和大魏是友邻,我怎会故意破坏两国和平呢?我只是有事求晏郎君,需要他前来罢了。”
他叹气:“可惜我之前恳求晏少卿随我走一趟,被他拒绝。但我势在必得,他不肯来,我只好出动女郎你,逼他前来了。”
徐清圆生恼:“荒唐!”
她盯着云延,不知在说服谁:“他不会来的。他与我吵了架,他在生我的气,我得罪了他,他绝不会来的。”
她眸中噙了雾,雾起雾落,被她自己掩藏:“他才不会为了这种荒唐的事离开长安,他要待在长安养病,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也清楚我有多坏,多让他生气……你放心吧,我早在离开前就故意与他吵了架,与他有了罅隙,他必然不会出来的。”
徐清圆还喃喃自语:“而且有风若在,风若必然不会让他走的。”
云延颔首。
云延说:“不错,晏少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他要养病,暂时不会离开长安。但是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这些。我断定他会因为你而出京,因为你而来甘州,徐娘子,你敢和我打赌吗?”
徐清圆倏地站起。
她说:“绝不可能,你想错了。你不了解一些事,你太过自大。”
云延的桃花眼笑得飞扬。
他戏谑:“是我不了解,还是你不承认?”
他收了笑,认真地看着这位快要被他欺负哭的女郎,叹口气。
云延很认真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吗,还是你们大魏女子都这样?无论是你,还是明姝,你们好像都不相信爱,不相信真情?”
徐清圆:“你胡说。”
云延:“徐娘子,你看,你喜欢晏郎君,我们都看得出来。但是你从来不相信这种感情,不相信这种感情的力量?你不相信晏郎君也有这种感情,并且会为了这种感情冒险。你和明姝,都把爱当做谎言。
“可我不这么看。我相信女子的爱,也相信男子的爱,我们南蛮流传的感人肺腑的情爱传奇从来不少,我相信爱的亘古流传,永垂不朽,不随时间而湮灭转移。
“不如我们拭目以待,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你而来。他来了,你们就帮我办我请求的事;他若不来,我和明姝立即回南蛮,绝不在此多停留。”
徐清圆立在风中,看着云延跳下山丘,扬长而去。她看到山丘下暮明姝急匆匆而来,显然是来找她,怕她被云延欺负。而云延搂着暮明姝的肩膀,强硬地将公主带走。
暮明姝回头看向高处,与徐清圆目光对上。
徐清圆对她微笑,迷惘地等待着自己和云延打赌的结果。
她希望自己是对的,这么简单的选择晏倾怎会选错。但是云延的笃定,又让她心中起伏,坐立难安。
第114章 血观音7
傍晚时飘了几滴雨,天微阴,驿站灯火徐徐亮起。
林雨若洗浴后,梳好了半干的长发,扶着长梯下楼。下方客舍中投骰子、喝酒声、进出门声络绎不绝,没有人向她多看一眼。
这和以前都不一样,以前哪怕是她被云延绑架后的那次,韦浮来搭救她,也为她前后置办了侍女仆从,保护她的安危。那时候她是宰相千金的身份,如今……
抛却了权势富贵,回归本我,她又是谁呢?
林雨若默默敲了一间客房的门,听到里面晏郎君温和的“请进”声,她才推门进去。
这间客房堆满了文书案牍,只有韦浮和晏倾坐在书桌前写字,低声商量什么。两位郎君在桌上摊开一张写画得密密麻麻的地舆图,烛火照着二人的面容。
长安女郎们足以为这一幕的两人同桌而痴狂。
林雨若只是默默进屋,看到晏倾先抬目,向她礼貌颔首,之后是韦浮也含笑向她打了招呼。林雨若向二人回了礼,怕打扰二人的公务,便寻了一处矮凳坐下。
那两人却在她进屋后,说起了她的事。
晏倾抱歉道:“林娘子见谅,此次公务紧急,抽不开人手,恐怕无法将你送回长安。”
韦浮更了解她的情况,说得也多了一些:“你爹此时必定急得不行,我向长安去封信,说你在我身边,让你爹不必找你了。我短期内无法回返长安,小师妹是想留在驿站,等老师派人接你回长安呢,还是与我们一同走一趟?”
林雨若问声怯怯:“……我若是跟着两位郎君,会耽误你们的公务,让你们为难吗?”
晏倾诧异地抬头看一眼林雨若。
除了他那善解人意的妻子,他很少见到这种从旁人角度思考的女郎。尤其是林雨若是这般显赫的身份,更加少见。
韦浮却是更了解她,对此压根不惊讶。他唇角噙着一抹笑:“不防事。我们隐去官员身份只是不想闹得大张旗鼓,让双方都下不来台。小师妹若是不怕吃苦,跟着我们也无妨。唔,你不是说你想去甘州吗?”
林雨若连连点头:“我、我本来也要去甘州的。”
她眼眸清澈,并没有多少欣喜雀跃,和往日单纯得有些傻的模样不太一样。
晏倾自然注意不到这点,韦浮也压根没多在她身上关注一分。
那两位郎君轻松地安排好了她的去向,默契地没有多说。韦浮甩了甩手,笑:“哎,没墨了。我重新拿几方墨条去。”
他起身推门而去,屋中只剩下了林雨若和晏倾坐着。
十分寂静中,晏倾将书桌上杂乱的书牍整理好,也起了身。林雨若被惊醒,抬头看他。背光处,这位俊逸清和的晏郎君对她礼貌道:“在下有事要离开了,娘子在此候着便是。”
林雨若跟着他一同站起。
她往日并不会这样失礼,往日只会屈膝道别,送晏郎君离开。但是她今日看着晏倾向门的放心走,鬼使神差便脱口而出:“晏郎君,你也讨厌我,是么?”
晏倾惊讶,回头看她。
他并不能敏锐地听出少女说话时努力忍着的那一丝哽咽,他回头时,只看到她低头,好像极为难过。
可这也是猜测……他看不出她的情绪。
晏倾沉默半晌。萍水相逢,他又一贯与林相不太对付,对林家的女郎,他能说什么吗?
晏倾轻声:“娘子勿要妄自菲薄,在下是当真有事要离开,没有其他缘故。”
林雨若:“晏郎君不必解释,韦师兄刚走,你也走了,我知道,大家都有些烦我,不过是看在我爹……”
晏倾声音微厉:“娘子慎言!”
她怔忡看他。
晏倾微蹙眉,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因自己病情的缘故,对女子一向敬而远之。林雨若这样,超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日风格。
但烛火下,他分明看到她眼中雾濛濛,这让他想到徐清圆。
他不知道林雨若经历了什么,才这样伤心。但他也不想就这样转身走……他希望他此时多做一些什么,福泽可以回报给他那胆大妄为的妻子,他那妻子孤身在外,能多受到陌路人的照拂。
晏倾轻声和林雨若说:“林娘子,凡事切忌交浅而言深。我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便是想寻人打抱不平,也不应问我。我确确实实应当离开,即使是找借口,又有何不妥?
“林娘子是未嫁女郎,而我有妻室。在没有第三人在场时,我二人同处一室本就不妥。我便是找借口,也是为的这种借口,和林娘子本身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林娘子年少些,对这世间很多事都看得一知半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娘子勿要自怨自艾,无论发生何事,你父母不在,我们都不过是外人,哪里懂你苦懂你心酸?
“我看娘子这样懵懂,心中愁苦,不如多歇息歇息,也许时间久了,便想通了。”
林雨若面容绯红,被他温声细语说得羞愧。
晏郎君说他不应说什么,但他其实已经说了很多,让她心生亲切,并反省自己又给他人添了麻烦。晏郎君的温和与其他人都不同,让她觉得,她似乎没有被区别对待。
她迷惘地问他:“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晏倾颔首,推门而去。
林雨若最后只来得及问他:“晏郎君,徐姐姐,就是你妻子……你们一定很好吧?我觉得、觉得……”
她磕磕绊绊,因自己兄长做过的事而羞愧,想询问又想道歉,却不知如何是好。
林雨若最后怅然:“你们郎才女貌,才是最合适的。”
晏倾沉默,只行了礼,却没说什么——
林雨若又在屋中怅然抱膝坐在榻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门“吱呀”打开,韦浮进门。
他并未拿什么墨条,但是屋中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眉宇间惊讶之色一闪而逝。
韦浮关上门,笑:“屋中原来还有人呢。”
林雨若纵是不是什么机灵聪慧的女郎,却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而从他眉目间看出了几分端倪。她心中向下沉,口上喃喃:
“师兄手中没有拿墨条,可见方才说没有墨了只是借口,你不过是要离开。这样的话,晏郎君听懂了,他跟着便告辞,可我却傻,没有听懂韦师兄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师兄是真的去取墨了。我怕这门关上就打不开,一直在里面等师兄回来,原来是我多事,师兄并不需要我守门。”
昏暗的光中,韦浮靠在门上,看到坐在榻上的小娘子低头抹了抹眼睛。
他心中平静:是在擦眼泪吗?
韦浮面上淡笑:“小师妹想多了,不过是一些公务不方便他人知道罢了。小师妹若是伤心,为兄只好向你赔礼道歉。”
他说着便俯身行大礼,林雨若连忙从榻上跳起来,不敢接受他的大礼。
她睁大眼睛看他,惊骇又迷茫,急急地将他扶起来。灯火下,二人眼睛对上。
韦浮弯眸,温声:“小师妹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离家出走,你爹娘知道了,该多担心?就是你那兄长知道了,恐怕也要为你着急。”
——你看这个人,他真的清贵无双,眼中含笑眼底无情。她看明白了他的皮相,可她看明白他背后隐藏的东西吗?
林雨若信了他眼中的关怀怜爱,委屈涌上。她喃喃道:“师兄,我方才有和晏郎君说话。可是晏郎君说人不能交浅而言深,很多事他不方便教导我。但是你是我的师兄,我若有难处,我可以请师兄指导我吗?”
她澄澈的眼眸目不转睛,揪着他衣袖的手因畏惧怯懦而用力得发白,眼中映着的烛火光,像泪水一样。
韦浮静然。
他心里想哪有什么师兄妹的缘分,他承认的师妹,从头到尾只有一人。
但是在林雨若的眼睛下,他沉默了很久。
半晌他睫毛一颤,眼睛不经意地向窗外飘去:“你有什么疑惑?”
林雨若松口气。
她轻声:“我一直活在一个假象中。我以为我身边所有人都是喜欢我的,我过得轻松而开心,我身边人脸上都挂着笑,我以为大家和我一样开心。但是我最近才发现,这也许是我爹逼大家的……”
她语气中带了浓浓的哽咽:“我喜欢的人,朋友,也许根本不想这样。是我爹非要把大家聚起来,给我营造一个幸福的梦,让我健康快活。但是我的快乐,是以我身边人的痛苦为代价的。我从来不知道,我喜欢的每个人,也许都过得很不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韦浮静默。
女孩儿的泪水滴在他手上,他垂目看半晌。
韦浮问:“这便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哭泣的小娘子摇头又点头,抬头怯怯看他一眼,脸上泪光点点,怕被他厌恶。但是林雨若不知道韦浮是当真不在意,还是伪装得不在意,他看着她的带笑目光,从来没有变过。
韦浮慢慢说:“林雨若……我且叫你一回‘林雨若’吧。你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林雨若怔怔看他。
韦浮问:“你想听我对你的看法吗?”
林雨若怯怯:“是、是说实话的那种吗?不是像平日一样哄着我那种吗?”
韦浮一怔,莞尔,淡色眸中的笑意少少地真诚些了。
他轻声:“自然,实话实说。林雨若,在我眼中,你是一个善良单纯多过其他品性、身份的娘子。与你爹无关,与你娘无关,与你兄长无关,你想做一个善良的人,帮助身边所有人,让身边每个人都过得好一些,对不对?你如今的烦恼,不过是你开始怀疑自己的善良对身边人是否是一种伤害,你的善良是否以身边人的痛苦为代价,你的善良是否十分廉价不值一提。”
林雨若懵懵点头,赞叹而崇拜地看他。
韦浮道:“所以我才问你,你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善良确实是一种美好珍贵的品性,它不光珍贵,还很稀少。我们之所以盛赞,正是因为它的稀少。而它稀少,是因为做一个善良的人,付出的代价其实是很大的。在某些时刻,善良的人面对的问题、选择,就是要比寻常人为难得多。
“这样珍贵的品性,与其说是本性,不如说是为人的选择。你若选择做一个善良的人,便不能欺骗自己,不能怕受伤。受伤只是因为你懦弱、无用、自大,受伤只是因为没人会去为你着想。你愿意为他人着想,愿意做一个好人,你自我牺牲,可是这和别人没有关系。
“善良是一种选择,自私才是人的本性,好意遭受恶意回报才是正常的。人们愿意合作的、相信的,是对自己有益的人,而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想要做善良的人,就要做苦行僧啊,要修行整整一生啊。”
他说的直白,林雨若面无血色。
这样的话,相府不会教她,爹娘不会教她。
韦浮俯身,轻轻抚摸她头颅,笑得清薄冷漠:“小师妹若是开始有这种烦恼了,那我便要恭喜一句——欢迎来到真实的人间。魑魅魍魉时时作怪,背叛离异总是发生,这人间并不如你的安乐窝,但它是真实的。
“小师妹可以慢慢想,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雨若:“那么师兄,你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日,林雨若并没有等到韦浮的回答。
其实她从来都等不到他的回答——
甘州军营外的空旷校场上,暮明姝牵着一匹马,慢腾腾地踱步。
马上僵坐着一个徐清圆,握紧缰绳,夹紧马肚,浑身动也不敢动。
这样的动作太折磨一个弱女子了。烈日下,徐清圆很快额上渗汗,腰肢酸痛。
暮明姝回头仰望如临大敌的徐清圆一眼。
暮明姝笑起来:“你看,我说你不适合骑马,你还非要学。你怕得不得了,本来就不是能文能武的女巾帼,这么折腾自己干什么?”
徐清圆颤声:“可是身在甘州,身边每个人不是骑骆驼就是骑马。云延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不想给大家拖后腿。”
暮明姝不以为然:“无论他要做什么,主意都打不到你身上。他敢碰你一下,我就杀了他。我好歹是大魏公主,南蛮得给我面子的。”
暮明姝慢条斯理:“你不就是想找你爹吗?等我到南蛮了,就帮你打听打听。如果徐大儒真的被南蛮人弄到那里了,我就想办法救人。哪里用得着你这样大费周折?”
她怜爱道:“可怜见的,你脸都被晒红了。”
徐清圆因为害怕,全身心都在身下的马上,暮明姝的话她听在耳中,却没精力反驳。她后脊出了一层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
她十分迷茫,想到自己在蜀州时,风若有一次骑马带她,中途丢下她离开。那时她一心牵挂晏郎君,从马上掉下来也浑然不觉,谁知道数月后自己想认真学骑马,却这样难。
暮明姝带着她小跑了一圈,座下马匹正精神奕奕,马上的徐清圆却娇喘微微。
徐清圆怕得快要哭:“暮娘子,暮姐姐,殿下……你让马停下来吧,我、我不行了……”
暮明姝只好扶着她,几乎是半搂半抱,将徐清圆从马上接下来。暮明姝揉着她手腕,噗嗤直笑:“我如今可是知道什么叫‘柔若无骨’‘身娇体软’了。”
徐清圆靠着她肩,闭着眼,面容白无血色。她颤巍巍地任由暮明姝又搂又抱,只小声:“不要拿我寻开心。”
暮明姝一本正经:“哪有寻开心?谁不喜欢娇滴滴的任由人揉捏的小美人呢?”
她这样说着,还是伸手轻拍徐清圆后背,侧过脸哄道:“不如我上马,带你跑几圈吧。露珠儿,你不知道,你得让马跑起来,跑起来就不怕了……”
徐清圆大惊失色,闭着的杏眼蓦地睁大:“方才、方才我不是已经跑了吗?”
暮明姝比她更吃惊:“那怎么能叫跑?那顶多叫、叫……溜达?”
徐清圆登时绝望。
暮明姝安抚她:“慢慢来,这世上一定有人像妹妹一样不擅长这些大动作的事。妹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这也确实有些为难你了。唔……”
暮明姝蹙眉,心想徐清圆学不会骑马,是不是因为她这个老师教的不对?是不是因为她对徐清圆太宽容了,徐清圆才总是半途而废?
是不是应该让甘州这些马背上的郎君狠下心,教一教她……
暮明姝才这么想着,远远就传来马蹄声,一道宏亮男声追过来:“殿下,徐娘子!”
暮明姝暗骂一声。
徐清圆一激灵,面如土色。
二女对视一眼,暮明姝忍不住捏捏她的脸,揶揄道:“看,想免费教你骑马的人不是来了吗?妹妹怎么就这样红颜祸水?”——
骑马奔向公主殿下和徐清圆的人,是西北这边的忠武将军,李固。
李固的马身后,还跟随着几个校尉。
李固远远看到徐清圆躲在暮明姝身后,细软腰身只露出一点,他便吞了吞口水。下马时,李将军腿一软,几乎是摔下来的。
李固整理整理仪容,大方地走向两位女郎。
他的几个校尉跟上来,在他耳边提醒:“将军,大事不妙!又有人死了,还是那个渗人的观音像……”
李固黝黑的脸皮微微抽了一下。
他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不让公主殿下他们知道:“把人埋了,给点钱让他们不要声张。和亲公主队伍还在甘州呢,这种事不要爆出来,不然谁都吃不了好果子。”
校尉连连点头,又吞口唾沫:“死的人多了,就瞒不住了……”
李固:“边关战乱,多死几个人也发现不了。眼下我们自己不要乱了,等平平安安地把和亲公主送出大魏,本将军再处置那些事。告诉百姓,本将军会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不要生乱。”
校尉愁苦,却只能点头。
李将军每次都这么说,但是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却毫无办法。李将军只……
李将军只在一心一意地追女郎!
自从徐清圆露面,自从李将军判断出徐清圆和云延王子没有关系后,李将军的两只眼睛就都黏在徐娘子身上了。
李固交代完那事,将校尉赶远,他笑盈盈地迎上去,向一脸嫌弃的公主殿下行了礼,再跟公主身后的美人说话时,语气温柔三分:
“徐娘子,你出来学骑马呢?哎,这事儿闹的,真真见外。本将军以前调、教过几千个年轻小将骑马,经验十分丰富,不如徐娘子屈尊,让本将军教你?”
徐清圆连连摆手。
她声音柔婉轻微,躲在暮明姝身后,只礼貌地探了一下头:“麻烦将军了,但是不必了。我跟着殿下学就好。”
李固:“哦……徐娘子来甘州有段时间了,不知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唠唠叨叨嘘寒问暖,暮明姝白一眼。
暮明姝忍不住打断:“李将军,本殿下还在这里,你是否不要表现得如此急不可耐?”
李固丝毫不尴尬,看眼面红绯红的徐清圆,朗声:“男婚女嫁天经地义,殿下……殿下不去和王子一起散散步,逛逛街市?”
言外之意是,暮明姝总和徐清圆在一起,十分耽误他追慕徐清圆。
暮明姝皮笑肉不笑:“我与我夫君呢,彼此都有点奇怪癖好,不喜欢时时刻刻和对方绑在一起,怪不习惯的。而且本殿下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将军你不适合我们露珠儿,你就不要总在我们眼前晃了。”
李固洒然一笑。
他皮肤黝黑,眼睛锐利,高大威猛武人之势。他是盖世英雄,不拘小节,虽然有些计量,但更多的是武官的直爽。
他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清圆,淡然无比:“殿下话说得奇怪。我打听过了,这位徐娘子和云延王子没什么关系,看殿下的意思,也没有让这位徐娘子跟着你们出关的意思。那徐娘子便是自由人,我如何行动,都不应碍着殿下吧?”
他还谆谆教导:“殿下,你不应该这样绑着徐娘子,你应该撮合我和徐娘子。徐娘子这样的美貌,对你和王子的夫妻生活,威胁应该蛮大的。他们南蛮乱的很……殿下以后就明白了。”
徐清圆面烫无比。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直接的追慕者,对方还是鼎鼎有名的大将军,推拒不妥的话,都是问题。
暮明姝和云延又都没有暴露过她的身份,于是这边人只知道她是徐清圆,她为何会跟着和亲团到甘州……就连李固,都以为是她和公主姐妹情深,她是来送公主出嫁,或者想跟公主去南蛮。
李固之前或许还猜过她与公主、王子三人之间的精彩私情。
徐清圆不想多说,但是李固这样**辣的目光……她不得不咳嗽一声,从暮明姝身后走了出来。
李固眼睛一亮。
徐清圆硬着头皮向李固屈膝行礼,垂着螓首:“多谢将军厚爱,但妾身愧不敢当。妾身、妾身并非在室女,妾身已经成家了。”
李固一愣。
李固说:“那、那你夫君死了啊?死得好……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关系,本将军不在意你是寡妇还是谁。本将军以前的私情债也不少,还怕娘子你嫌弃……”
徐清圆打断:“将军!”
她轻声:“我夫君没有死。”
李固:“怎么可能?你夫君要是活着,怎么可能让你这种美人孤身离开?娘子你莫哄我了,我大约听出来了,你其实看不上我对不对?没关系,我也不是强迫人的,咱们先处一处……”
暮明姝终于在旁边笑出声了。
晏倾虽然总在生病,但晏倾确确实实还活着。不知晏倾若是知道有人这样挖他墙角,是何心态?
徐清圆也燥得无比。
西北男人的直白和热情,让她应接不暇。
徐清圆无奈至极,说话却仍是轻轻柔柔:“将军,您误会了。我夫君当真还活着,我不是寡妇,你这样咒他,我会生气的……他好好待在长安,与我只是意外分开罢了。我总是要回去的。”
李固眼眸眯起来了。
他徐徐问:“那你夫君姓甚名谁,什么身份,可有在朝上任职?也许我们认识?也许……我和徐娘子还是有缘分的。”
徐清圆踟蹰,不敢说晏倾身份。此次甘州一行,不知深浅,她自然不能暴露晏倾。
徐清圆见这位将军死缠烂打的架势难以应付,她想半晌,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齐的画纸,递给李固:“我虽不能告诉将军我夫君身份,但我有夫君画像贴身携带。将军细想,我若不是已有夫君,怎会把一个郎君的画像贴身带着?”
李固这才生起不祥预感。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画纸,连旁边的暮明姝都忍不住好奇倾身,看向画纸。
李固打开折叠得整齐的画作,眼中锐光微顿:
画中是一个他十分看不上的小白脸男子。
文质彬彬,眉目俊逸。
这是长安城中那种贵族郎君常有的样子,相貌是比寻常人出众些,但是李固根本看不上这种羸弱无比的小白脸。虽然看不上,可是画的确实很好看。而正是太好看,才不真实。
李固也承认,世上大部分女子看了这画像,大概都会喜欢这种郎君。
李固随意地将画像向后一抛,漫不经心:“娘子看来是哄我,世上不会有这种人。娘子想拒绝我,也莫要寻我开心。”
徐清圆急得追两步:“我的画……”
西北风大,李固又用了内力。他随手将画纸向后抛入半空中,就压根没有让画纸再回来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徐清圆,他信誓旦旦想和徐清圆交好,让徐清圆放弃她前夫。
他看徐清圆只追了两步就停下,目中不禁染笑:果然,徐清圆是蒙他的。真的珍贵画作,不会这样丢了就了事。徐娘子分明是找了借口。
然而徐清圆的眼神不对,怔忡而长久地看着他肩头。
徐清圆声音虚弱:“我没有骗你,你看,我夫君……这不是来了……”
李固意识到不对,猛地回肩——
一行商人或骑马或行走,从寥寥无几人的干燥土地上走来。那被李固抛入空中的画作在大风中漫扬,转几个圈,贴上了商人中其中一骑马郎君。
李固吃惊,眯眼逆光,隐约觉得那青年……和徐清圆的画像,好像有几分相似?——
韦浮一行人都吃惊地看着那在风沙中扬来的一张纸贴向晏倾的脸。
风若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刀。
马背上的晏倾杏袍鼓飞,发丝拂面。他将贴到面上的画纸取下,低头看一眼。他捏着这张纸,迎着日光,向空地上那几个男女看去。
他看到徐清圆面如土色,欲言又止,呆呆傻傻。
第115章 血观音8
九月鹰飞,秋高气爽。
这行商人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由几个校尉领着,来拜见西北的最高武官李固。边关与关内不同,在甘州这整片领域,文官话语权不大,商人想在此做生意,得求李固开门路。
这在以前不是没有先例。
校尉们带着这行商人来求见李固,李固并未说什么。让李固生疑的,是徐清圆说那批商人中其中一人,是她夫君。
李固眯眸,看到那行商人下了马,在兵士的带领下向此方走来。清一色的男子中,有一个少女,弱质纤纤,拘谨地跟着为首的那个年轻郎君。
李固看的却是晏倾。
士农工商,商人最卑。李固不相信徐清圆会嫁给一个商人,何况那郎君看着一脸病容,疲态难掩。难道徐清圆看中的,是那人的相貌?
暮明姝则快速看眼徐清圆,目光一闪,与含笑走来的商人“韦浮”目光顿了一下。自看到晏倾出现,徐清圆就失魂落魄,一副混沌迷惘的模样,看起来不太聪明。
不过暮明姝没想到,韦浮会来甘州。
这行商人走来,校尉对李固低声介绍:“他们是做人参等贵重药材生意的,说是和买家联络好了,求大将军给个方便。”
李固看着晏倾。
晏倾走得很慢,还侧头不知做了什么,肩膀微颤。他掩袖动作后,画纸已经被他叠好。他面容平静无比,没有向这方都看一眼。
此人气质模糊让人看不清,又羸弱多病身,偏黑眸清寂,气度沉静,隐隐约约间,这行商人都以他与那为首的青年郎君为主。
这绝不是普通商人。
多事之秋,李固不想给甘州招惹麻烦。
李固冷声:“甘州最近人员混杂,有不少人私下闹事。不管你们做什么生意,甘州都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他声音粗厉冷冽,将跟在韦浮身后的林雨若吓得颤了一下肩膀。
林雨若本在纠结要不要跟公主和徐清圆打招呼,这会儿被李固弄得,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位凶煞的将军——外面的人,这么凶吗?
韦浮笑一下,将一方匣子交给为难的校尉,说话如春风细雨一样和气:“些许心意,孝敬将军,不成敬意,望将军通融一二。”
李固冷笑:“哪来的回哪去!竟敢贿赂本将军,难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再纠缠本将军,本将军让人弄死你们!”
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这片土地,他就是最大的。
他抬手就要召来兵马,把这行看不顺眼的人轰出甘州。他承认因为徐清圆那个病歪歪夫君的冷淡模样,他对这行商人警惕心十足,并十分不愿意他们留在此地。
李固抬起的手腕,被暮明姝从后挡住。
广宁公主慢条斯理:“李将军不要急,不如再听听他们怎么说。”
李固眸子缩一下:公主怎可能会为普通商人说情。
他惊疑不定地判断着这行商人的真实身份,而韦浮继续温声:“将军不妨打开匣子看一看,也许我们的‘敬意’,将军会非常满意呢?”
李固面色沉下去,思量片刻后,抬手接过校尉递来的小方木匣。
打开匣子,他面色微微一变——“河西道黜陟使”的腰牌。
旁边校尉探头想看,木匣被李固“啪”地一声合上。只有李固身后的暮明姝和徐清圆扫到了腰牌的一点轮廓,却也没看清。
李固面色变来变去,捏着木匣的手腕用力,终于正视这行商人:“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韦浮拱手:“在下姓韦,带着家臣仆从一同来做点生意,希望没有打扰到将军。”
他接过李固递回来的方匣,许是心情不错,还笑着开了一句玩笑:“李将军,生死不由人,是不是?”
——前一刻还想用生死来威胁他们,下一刻却必须听令于他们。
李固便明白,那“河西道黜陟使”的腰牌,应当是属于这位韦郎君的。
他这才看出,韦浮这一行商人中除了那个文弱青年,其他人看着都不像普通百姓,应当是来自长安的暗访官员。
如果这位韦郎君是长安派来的黜陟使,对各地官员有先斩后奏、可升可遣之能,那徐清圆自称的那位夫君,自然也不是什么商人了……
可是朝廷为什么派黜陟使来甘州?是不信任他,还是死的人太多的事,被人告到了中枢?
然而中枢日理万机,怎会在意甘州死几个人这种小事?
李固琢磨不透这些意思,但已经换了一副态度,压低声量询问:“韦郎君,你们都是做生意的吗?”
他眼睛看向晏倾。
韦浮笑着介绍:“这位是我妹妹,若若。这位……嗯,他姓……”
这一次甘州之行的主官是韦浮,晏倾身上并没有加任何官职。若非晏倾坚持要来,皇帝因为晏倾和徐清圆的夫妻身份,根本没有把晏倾派来甘州的意思。
晏倾的名头不一定显赫得天下官员都知道,但是若再加上徐清圆的“徐”姓,有些敏感度的官员就立刻会猜出晏倾大理寺少卿的身份,那这行商人的身份便都容易暴露……这是韦浮不愿意看到的。
韦浮迟疑该怎么介绍晏倾时,晏倾低声接口:“我姓徐。”
韦浮:“……”
暮明姝:“……”
林雨若:“……”
风若:“……”
徐清圆受惊一般,怔忡看他,他仍没有看她,神色一贯寂然。
韦浮只好对不明白状况的李固笑了笑:“他姓徐,是我的门客,幕僚,跟我一同走南闯北的。”
李固恍然大悟:“哎,这位徐郎君……和徐娘子同姓啊。”
他转头问校尉:“关内同姓可婚?”
校尉摇头表示不懂。
徐清圆脸色有些尴尬,但她看着晏倾的眼神目不转睛,直接无比。晏倾垂目,如同没看出众人的异常,也没看到她灼灼的目光凝视。
徐清圆的不加掩饰,让在场人都不再怀疑她和晏倾的夫妻关系。可是晏倾不理会她,又让众人猜小夫妻有龃龉。
李固干笑半天,没人接话,他只好转移话题:“不知韦郎君说做的生意已经约好了人,那人在何地?臣……本将军这就去把人抓来!”
韦浮:“唔,那人是南蛮的云延王子,将军应该和他见过了。”
李固目光微闪。
在校尉面前,他要替这行人遮掩,笑道:“原来如此,原来药材是要卖给南蛮人的……怎么不早说!云延王子早跟本将军提过了,是本将军忘了。
“这样,我把云延王子请来,设大宴招待你们。你们都是我大魏子民,在我甘州谈好了生意,赚南蛮人的钱,这扬国威的事,我也凑凑热闹嘛。”
韦浮笑着应下。
双方商谈好这些,在校尉一头雾水中,李固便打算去派人请云延,并粗声粗气地吩咐人备好晚上大宴,招待客人。
校尉不明白几个商人有什么好招待的,但甘州是李家的一言堂,众人只好照做。
李固又客气地说给客人们安排好房舍,问他们住在军营习不习惯。
韦浮说无所谓,宾主尽欢间,他们被李固迎向军营。
徐清圆浑浑噩噩地被暮明姝拉着,走在队伍的最后。她一眼又一眼地看晏倾,可他背影再飘逸好看,留给她的也不过是个后脑勺。
徐清圆心里七上八下,不禁咬唇,发愁她和云延的打赌赌输了。可是云延想让他们留下的目的,对他们真的无害吗?
暮明姝看徐清圆一直目光不离晏倾,便想到底是女孩子心软一些。
她安抚徐清圆:“我听人说,郎怕绕指柔,你和晏……咳,徐郎君,真的吵架的话,也不难解决的吧?”
徐清圆轻声:“我又没做错什么,要解决什么?”
暮明姝瞥她,吃惊地笑一声。她从未见过徐清圆任性的模样,她以为徐清圆永远是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闺秀,原来徐清圆也会有小女儿赌气的一面。
这一面是独独给晏倾的。
暮明姝若有所思,徐清圆满心失落,一道人影走到两人面前,挡住了两人的路。
暮明姝拉着徐清圆的手,本能地护住她,徐清圆也有些被吓到,不禁搂住暮明姝的手臂。二女看到从队伍中列走到队伍最后的这个人,是一脸不爽的风若。
徐清圆:“风若……”
风若眼观鼻鼻观心,压根不多搭理她,非常敷衍、也许还带着几分不满。
他把折叠好的画纸递过来,硬邦邦道:“我们郎君还给你的,你东西不要乱扔,这次砸到的是我们郎君,我们郎君不跟你计较,你要是砸到别人,就没这么好了断了。”
暮明姝冷声:“你们郎君是纸糊的?一张纸都叫‘砸’?这么脆弱干脆不要出门了,在宅院里待着不好?”
风若:“你!”
可是冷目中带着艳丽煞气的人是尊贵的公主,风若瞪都不敢多瞪,还得憋屈地认错。
风若气冲冲地扭头就走,重回队伍中段。
二女看他动作,他嘀嘀咕咕,指指点点,分明在对晏倾告状。可是二女却看不出晏倾的反应,暮明姝耳力佳,也只听出晏倾很低的一声“嗯”,而徐清圆则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
徐清圆垂下眼,看这张叠好的被人送回来的画纸。
画作和他本人相貌是有些出入的,晏倾……什么都没怀疑吗?
徐清圆心事难诉,郁郁寡欢地捏着这张贴身藏着的画纸。入了军营,众人各自告别回房。李固带着韦浮他们去找新的营房,徐清圆则跟着公主回之前住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徐清圆忽然停住步子。
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传入她鼻间。
她立在原地判断半天,谁也没受伤,也没有战争发生,哪来的血腥味?她突然将折叠的画纸凑到鼻前,轻轻嗅了一下。
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被她闻到。
徐清圆脸色微白,身子摇晃一下。
暮明姝没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见站在木栏柱子旁的徐清圆匆匆忙忙地打开那画纸,仔细查看。徐清圆脸色发白,抬头时眼中湖波流转,乱发拂面。
徐清圆对暮明姝匆匆道:“我有事,殿下先回吧。”
她十分着急,都没有等暮明姝回复她,就提着裙裾扭身跑入了军营中——
徐清圆一颗心七上八下,心中惊惧万分。
晏倾的身体,让她牵肠挂肚!
她多希望他留在长安,不要奔波。风若明明说过晏倾需要静养,不宜再离开长安了。
徐清圆之前一直担心晏倾不听劝阻,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才能平安走出长安。她之前一直盯着晏倾,便是想看晏倾的身体状态……
服了“浮生尽”会在短期内身体健康,之后才会抽走他的生机。
徐清圆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然而如今画纸上的淡淡血味,让徐清圆确定他没有服药,他是撑着病体出来的……舟车劳顿,他一路赶路,身体撑得住吗?——
黄昏时,晏倾坐在李固安排给他的营房中,整理他带来的书卷。
他是有些毛病的,其他人都能和别人同处一室、同房而居,只有他不行。李固鄙视了好几番,脸上对他的嫌恶不加掩饰,晏倾皆看在眼中。
晏倾并不在意这位李将军看不上他的表现。
一会儿夜里会开宴,他们即将见到云延。晏倾打算趁这极短时间补一补眠,若再不休息,他恐怕会出丑于人前。至于其他的,他暂时没有精力多问多管。
毡帘在外打了一下。
晏倾猜是风若。
他握拳咳嗽两声,头也不回,只疲声:“我没事,还撑得住,你不必……”
毡帘被掀开。
这么没礼貌的直来直去的人,只有风若了。
晏倾抬手揉眉,回头正要说风若,却看到进来的人不是风若,而是他那许久未见的妻子。她似是一路小跑着来的,额发被吹乱,面颊因跑动而绯红,发鬓在簪子下摇晃,快要散乱。
晏倾与她乌黑的眸子对上。
他面容如雪般冷淡,道:“徐清圆,出去。”
徐清圆喘着气,怔怔看他,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向他走来。
晏倾:“我没有精力处理我们之间的事,你先出去……”
他话没说完,这个女郎竟不听他的话。他目中生恼,徐清圆已经到了他面前,跪在床榻上,伸手就来抓住他冰凉的手腕。
晏倾一愣。
他没反应过来时,她端望他一息后,竟对他上下其手。她直接摘他腰带,手从他衣襟中伸入里衣,整个人依偎过来,几乎要和他贴上。
晏倾震住。
他从来受不了他人无缘无故的靠近,哪怕是徐清圆。他和她之间的事尚未说清楚,她这么投怀送抱死缠烂打,算什么?
晏倾心中生怒时,手便想挣住。
可是不知是他太弱,还是她突然变成了大力士,他非但没有挣开她,且在后退躲避她缠入他衣襟中的手时,被她整个人推倒在了床上。
晏倾愕然。
她低头,呼吸擦过他下巴,他衣领被她扯开,衣带缠上她衣摆。
晏倾反手制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他胸膛起伏,白玉般苍白的肌肤被这般无礼而弄得染上绯意,面上同时红了。
他推开她:“做什么?走开。”
他到底是男子,哪怕被她压在身下,她纤薄的身子落入他怀中,也无法彻底压住他。
可是徐清圆急得不得了,眼中波光粼粼,声音哽咽:“你放开我的手,让我看看……”
晏倾更加不明白。
二人在床榻上一番争斗,谁也不服谁。晏倾看不懂她眼中噙泪是何故,她也压根不想看他的羞赧。纠缠间,他的腰带终于被她摘下,纱一样的衣袍被她层层掀开。
晏倾:“徐清圆!”
他抬手来捂她眼睛,另一手扯住她两只手。徐清圆侧过头,在他来抓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晏倾惊怒之下手颤一下,她的手便落入他衣襟下的肌肤上。
而在这番争抢中,徐清圆摇摇欲坠的发簪终于“叮”一声落了地,砸到了两人腿下踩着的木砖上。
青丝如瀑,呼吸如碎光,将二人罩在床榻间。
晏倾别过脸,眉目间神色隐忍,下巴被她唇擦过。
这般被撩拨,躺在榻上的青年喘息间,面容薄红,秀色可餐。他忍无可忍,觉得她过分得超乎他想象时,听到女郎的声音——
徐清圆喃喃:“哪里有受伤?哪里流血了?伤口在哪里?”
晏倾微怔。
如瀑的青丝下,她抬起眼,与他目光对上,再次问他:“你们一路上是不是遇到贼人强盗了?怎么我没在你身上看到伤口?还是在我来之前,你已经包扎好了?或者,你吐血了……”
晏倾目光微摇晃,搭在她肩上推她的手颤了一下,明白她为什么表现得这么急切了。
他垂下眼:“我没事……”
然而徐清圆凑来,伸手抚摸他唇角。她什么也没看出来,竟然侧过脸来亲他,睫毛刷过他面颊。
晏倾:“你莫要过分……”
张口便被舌抵上,齿被擦过。
他呼吸一滞,扶在她肩头的手不禁用力,玉颈上仰一分,喉结滚动。
黄昏的光照入室内,迷乱而荒唐,带着暖融融的感触。
晏倾失神片刻之际,怀中温香软玉让他动情之际,他唇齿间想要回应之际,徐清圆离开了他的唇角。她望着他,非常肯定的:
“你吐血了,所以才有血腥味。”
她生气:“你怎么这样?你何时吐血的,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看到?”
晏倾压抑着呼吸,冷淡下去:“我没事,你出去。”
徐清圆:“你总说没事,你要是不出长安自然没事,你真是、真是……”
她生气又担心,疼惜又迷惘,眼中流波与他对上。她低头要和他吵,他侧过脸不理会她。二人拧着之时,毡帘再次一晃,床榻上两人都没反应过来。
端着一碗药的风若高大魁梧,站在屋内空地上,看着二人的眼神,渐渐呆滞。
晏倾和徐清圆同时扭头看去。
晏倾一下子将身上的女郎抱入怀中,对风若低斥:“还不出去?”
风若心情复杂地背过身:枉他一直替郎君生气,一直讨厌徐清圆误了郎君养病,郎君又要被拖累。谁知道一眨眼的熬药功夫,郎君就能和徐清圆滚到一起去。
原来傻的人只有他。
风若喃声:“天还亮着啊,你们这是……白日宣、淫?”
晏倾和徐清圆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给他人造成的误会。方才生猛地压着晏倾的徐清圆此时脸燥红,慌乱地要站起来,却磕绊一下,又扑在了晏倾身上。
晏倾闷哼一声,闭目间,睫毛颤抖,呼吸乱一瞬。
徐清圆心慌,又来摸他:“你怎么了?我太重了是不是?”
风若习武出身,比他二人反应快多了。根本不等他们解释,屋中桌上便只剩下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风若不在了。
毡帘外传来风若尴尬的声音:“那个,我提醒一下你们,李将军说晚上办宴,时间也没多少了。二位就是老房子着火,是不是也顾忌一下时间,不要太过分?”
第116章 血观音9
徐清圆拉不下脸,又见他掩饰不住的疲色满满,便不好意思和他继续争下去。
左右他不想在此时和她吵二人的事,徐清圆便郁郁寡欢地出门。临去前,她忍不住望他一眼,心中怅然他如今待自己的冷淡。
也许在晏倾眼中,自己真的十分过分。
他这样脾性好的人,都不如以前那样待她温声细语。
可是……这是她的错吗?
徐清圆郁郁回到暮明姝那里,暮明姝瞥了她好几眼,她只捏着一根簪子在手中把玩,心事重重。暮明姝便觉得有趣:自从晏倾到来,徐妹妹的魂儿都飞没了。
既然如此,暮明姝便不再为这对新婚夫妻担心。
晚上将军办的夜宴,算是宾主尽欢。云延王子出席,看到韦浮和林雨若时,诧异了一下。但是云延看到晏倾,眼中的笑意就多些,放松了很多。
李固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几个年轻人。
只有那个叫“若若”的小娘子看着单纯好欺,其余人,无论是公主这边,还是以商人自居的新客,说话都在不动声色地打着哑谜。李固试图打探,却不能从聪明人的嘴里听出消息。
云延更是一杯杯地灌李固酒。
李固又观察徐清圆和晏倾,实在看不出什么,而他已经快被云延的灌酒弄得烦得不得了。
李固找了借口出席,将席面让给那几人。将军这边的人刚撤退,云延便倏地起身,贴在毡帘上。他鬼魅一般的动作将闷头吃菜的林雨若惊得咳嗽,其他人则都冷静非常。
云延听了外头动静半晌,回头对堂中几人笑道:“我的人寻借口把将军那边监察的将士弄走吃酒了,短期内应该没有人会折返,偷听到我们对话。我看那李固也是个不想惹事的,想来应该把人撤得很干净。咱们就抓紧时间说话吧。”
云延踱步回酒席。
韦浮和晏倾都没什么反应,暮明姝则晃着酒樽,慢吞吞道:“夫君费这么大功夫挟持徐妹妹,把韦府君和晏少卿都弄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夫君的理由若是让我不能信服的话……”
她微微笑了一下,望云延一眼。
公主目光轻飘飘,看似没什么力度,云延则胸口隐隐闷痛,似能感觉到她直接当胸踹来的一脚。
云延摇头笑。
他入座后,两手肘抵桌撑着下巴,非常诚恳地看着诸位:“不知几位如何想我父王?”
韦浮目光微微晃一下,客气道:“莫遮王是西域王者,眼光毒辣格局深远,以和止战,与我大魏建立长久盟约,便于两国各自发展。如此胸襟,我等一向是敬佩的。”
云延笑一下,他慢慢说:“徐固……徐大儒身在西域,你们基本都是确定的对吧?”
徐清圆睫毛轻轻一颤,努力维持着镇定,不被云延牵着走。
晏倾落在案前的余光微微抬,看了徐清圆一眼。其他人则没有说话。
烛火摇晃,将南蛮王子的面容映得魅惑模糊:“我不瞒诸位,我身上有一个我父王交代的任务,他让我带回徐娘子。将徐娘子带回南蛮做什么,诸位随便猜,身为南蛮王子,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
徐清圆声音轻柔,终于抬了眼:“但是王子中途反悔了。”
韦浮眼皮低垂,唇角似噙着一抹笑:“王子中途反悔,不怕莫遮王生气哦?我猜,一定是有其他利益,让王子觉得足以应付莫遮王……或者说,新的利益,未必不如将师……徐娘子带去南蛮。”
林雨若不参与这些聪明人的讨论,她一知半解也听不太懂,便默默当着隐形人。只有韦浮失口的那个“师”,让她心口无名地颤了一下,她却仍是低着头扮演隐形人,不打扰他人。
云延以手盖脸,戏谑:“没办法啊,徐娘子不愿跟我离开大魏,王妃又武艺高强,我这个人不爱强迫人,只好迂回些,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
他望向晏倾,问:“少卿可记得,我在长安时,曾说有一个悬了多年的旧案,希望少卿能够调查,翻供?”
晏倾望他片刻,平静陈述:“这便是你要我来甘州的原因。”
徐清圆微妙地瞪了云延一眼,云延当不知,只对着晏倾点头。
说起正事,云延便收了那副轻慢的嘴脸,眸子幽邃起来:“我在长安时的行踪,瞒不过诸位。诸位想必都清楚十分,我经常去茶楼酒肆,听说书传奇,对你们大魏的蜀州科举案,非常感兴趣。”
韦浮颔首,他确实清楚云延没有说谎。前半年,这个案子到他手上时,他就一直很奇怪云延对这个案子这么感兴趣做什么。
韦浮甚至一度怀疑南蛮和蜀州官员有什么私下交易……最终因没有证据而搁置疑问。
没想到云延此时主动提起。
云延对晏倾笑:“我感兴趣的不是蜀州科举案,而是晏少卿抽丝剥茧的断案之能。我挟持林娘子时……”
林雨若肩膀颤一下,飞快抬头看云延一眼,云延对她挑眉一笑,她赶紧别头。
云延继续:“我藏在梁园,又和林斯年谈条件,就算不至于环环相扣,也不至于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暴露。若非晏郎君一针见血迅速锁定我,我南蛮也不至于要出那么多血……
“从这时起,我便对晏少卿生了兴趣。之后半年,晏少卿去了蜀州,办了一个足以震动你们整个官场的大案子。我听着这案子都咂舌,心想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南蛮,那群蠢货们根本不可能从奏折里的只言片语就判断出问题不对。
“大魏提防着我,不可能让我知道蜀州科举案的始末。但即使是韦府君之后向天下人公布的真相,就让我断定我需要晏少卿帮我理清一件事。晏少卿擅长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找出真相,擅长将沉寂数年不为人知的事实挖出来,我需要晏少卿的这个才能。”
他抱歉地看着晏倾:“所以只能骗晏少卿出长安了。”
徐清圆心中暗沉,睫毛飞烁。刺扎在心头的滋味并不好受。
她虽然猜到了,但云延说出来了,她仍然……心中生恨。
起初她以为云延针对的是自己,便甘愿冒险。可是云延针对的却是晏倾,云延根本不知道晏倾的身体,即使知道了也不在乎……
徐清圆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事,不开口,只怕自己出口便是哽咽。
高堂满座,晏倾看了徐清圆一眼,他似想说什么,却并不方便。
晏倾只淡声:“蜀州案并非我一人完成的,有人帮我良多。看来王子查得并不清楚。”
云延疑惑:“是么?”
不过世人向来会忽视女子,徐清圆所为从来没有在大魏的邸报上出现过。除了晏倾、张文、风若,还有得到晏倾详细汇报的皇帝,世人都不知道徐清圆在蜀州案中发挥的作用。
即使知道也大约不在意。
云延只看了徐清圆一眼,便以为晏倾只是为他妻子说话。他并不对此说什么,只笑:“这个案子,我只知道一点——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南国之亡起于甘州,诸位都知道吧?”
韦浮眸子微微一缩。
徐清圆和晏倾都看着云延。
云延说:“南蛮和南国的战争,是导致南国灭亡的直接原因。你们大魏人提起这件事,都一定要咒骂我南蛮,说我们害了南国。即使在我们南蛮,这样想的人,也占大多数。”
韦浮眼中笑如冰霜,说话很轻:“怎么,难道王子要我们推翻这件事?南蛮不是战争发起者,南蛮没有对边关出兵,没有对甘州出兵?难道王子将晏少卿叫来甘州,是要联合新朝大魏,推翻南国灭亡的原因,让晏少卿重新给你一个原因,昭告天下?
“要将南蛮从不义中剥离,要说南国是自取灭亡和你们无关。你们打赢了战争,南国也亡了,太子羡闷死于棺椁,这也才不过过了六年!”
韦浮眼中一直带着笑,声音却越发冷:“才过了六年,你们就要洗清自己的罪孽,给自己书写正义之名,好在名声上占据高位,方便你们一统西域?”
林雨若惊讶地看韦浮,她第一次从韦浮身上看到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暮明姝看着韦浮半晌,猜出了他在不平什么。
暮明姝便淡声道:“云延,你不要过分。”
云延说:“我知道时间只过了六年,如今活着的大魏人都是经过战乱、从战乱中走出来的。我乍然提起这事,你们都会不平。可是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听我说,我父王也许要的是‘正义之名’,但起码此时坐在这里的我,想要的是真相。我既然提起这事,就说明我几乎确定南蛮纵是有错,也不会是最关键的原因。我们也是受害者。”
云延说很多话,其他人都在压着脾气在听,而徐清圆则在看着晏倾。
高堂满座,谁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场战争,韦浮、徐清圆,都在其中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太子羡,其实失去的更多吧?
当云延侃侃而谈时,晏倾的伤口被人血淋淋地剥开,他在想什么?
徐清圆看着烛火下晏倾低垂的面容苍白胜雪,睫毛飞颤若飞。暮明姝和韦浮都在讽刺云延,只有晏倾不吭气。这样抑郁的气氛……徐清圆一下子站起来。
徐清圆声音微抬高:“云延王子,你到底要查什么?”云延:“有一个部落逃出来的小王告诉我,天历二十一年,南蛮没有主动攻击南国,他们都被骗了。我大为不解,因为战争我是参与过的,我只是不知道战争最开始的起因,如今听到的所有说法,都是南蛮主动攻击。真相如何,连我父王都云里雾里。因为似乎最初一批人,已经死了个干净。
“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的战争,你们大魏的史书把罪定给了南蛮。南蛮没有文字,我们默认了这种说法。但是我从那个小王那里,发现一些疑点。
“甘州之变,卫清无生死不知,当时甘州的大将军李槐战死沙场,我们南蛮一个部落直接被灭掉,我们都不知道那个部落发生了什么。
“我想请晏少卿查明真相,还我南蛮一个清白。”
晏倾静然。
韦浮嘲讽:“你们当真清白?那个说自己被骗了的南蛮人,怎么不叫他出来?”
云延笑:“当时太乱,他死了。是我父王后来想统一西域,想洗清南蛮身上的罪名,我才想起有这么一件事。正如你们大魏相信自己是无辜的一样,我也觉得南蛮是无辜的。那么其中,到底哪个环节出错了呢?”
云延唇角一翘:“我听说,你们大魏中,有叛国者这种说法……”
韦浮冷淡打断:“无稽之谈,道听途说之事,王子却相信?若真有叛国者,难道莫遮王会不清楚吗?若真有叛国者,不应该此时都和你们联络吗?”
云延耸肩:“不要生气,我只是听说而已。我又不是受宠的王子,真有叛国合作的事,我父王也不会告诉我。我不过是想查清此事,回去邀功……这样的话,我不带徐娘子回南蛮,我父王也不会罪加我身了。”
韦浮沉默半天,突兀一笑。
他似很轻松,又很嘲讽:“那我告诉你叛国者的说法源自哪里——天历二十一年,我娘韦兰亭,即南国的女相,有私访过甘州。她在的时候,战争爆发,甘州溃不成军,路野人食人,灾难遍生。
“人们便说,女相和南蛮有勾结,不然为什么她在甘州的时候,战争爆发了呢?她一走,南**队就打不过南蛮了呢?世人认为,这就是叛国。
“可惜啊,南国灭得太快。没有证据证明女相之罪,龙成二年,女相很快死了。这叛国罪,看起来有点洗不清了。
“这便是王子所谓的‘听说’。”
他向周围人笑:“这是叛国之罪吗?”
林雨若目光颤抖,他眼中的火与那细微冰冷的笑意相融,让他看起来危险而疯狂。
韦浮轻轻笑:“这是‘口舌之罪’。”
云延静一下:“抱歉,我不知道这事。”
韦浮无所谓地笑一笑。
云延只诱惑在场诸人:“你们是大魏君臣民,不是南国的。查南国灭亡真相,对你们并无坏处,甚至还有好处。大魏建国,皇帝也多受诟病吧?如此洗清大魏与南蛮名誉的好事,诸位应该同意吧?”
暮明姝:“你是一定要将罪推给南国,推给早已死了的太子羡,是吗?”
云延笑了笑,不置可否。
死人而已。
他说:“国之强盛,活人之誉,更加重要,不是吗?”
徐清圆在这时开口:“我只有一个问题。”
云延挑眉。
徐清圆幽静若湖的眼睛凝视他,一目不离:“你说,卫清无生死不知,李槐战死沙场,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云延眸子缩一下。
徐清圆轻声:“我娘的尸体没有找到过,我爹安慰我说不见尸骨就不叫死,她那么厉害,一定还活着。这几日,从李固将军那里,我们得知他兄长李槐是我娘的弟子。云延王子你说李槐战死沙场……你是真的看到李槐战死沙场了吗?
“我相信并没有。你没有看到,只是世人那么说,所以你跟着那么说。但你却说我娘生死不知。一样的战场,不一样的结局,这是否可以说明——
“你知道我娘未死。”
徐清圆眼中波光流动,逼视云延,泪水快要掉落:“甚至,你见过我娘。我娘在你们南蛮,是么?!你们是否利用我娘,囚禁我爹?云延王子,其实你们是害我一家的元凶,对吧?”
云延沉默。
他没想过她这样聪明。
云延只躲开她星子般流转着碎光的眼睛,轻声:“两国交战,情非得已,我很抱歉。我只能告诉你,你娘如今不在南蛮,她应当是安全的。她本领高强,南蛮如今也没有和她为敌的想法。”
徐清圆:“那她在哪里?!”
云延诚实道:“我不知道。”
徐清圆这样狼狈,面色苍白,血色全无。她微微发抖,连连忍泪。
她看起来这样伤心,可她实际上比她表现得还要伤心——
她发着抖,忍着不去看晏倾。
她的所有噩梦起于天历二十二年,可是晏倾的呢?
她爹娘也许还活着,她也许还有一家重逢的可能。可是晏倾呢?
太子羡闷死于棺椁。
天历二十二年,太子羡才是最苦的那个吧。
可是如今,她真是不敢多看他一眼。既恨他对她的伤害,又怕暴露他的身份。
这人世间,实在艰苦。
烛火荜拨,林雨若怔怔望着徐清圆。
云延只能躲开徐清圆的目光。
云延说:“你可以找出真相,可以告诉我这个答案。两国之战,我不能左右,你知道,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和我们以为的不一样……
“这样吧,徐娘子。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先于我找到卫将军,我就当做没见到卫将军,不会将此事向我父王汇报。”
徐清圆喃喃:“不够。”
云延无奈笑:“若查出真相……我回到南蛮,会想办法,让你见你爹一面,如何?”
第117章 血观音10
堂中的气氛十分压抑。
轻轻的“咣”一声,暮明姝捏碎了手中酒樽。她站起来,走向身形瑟瑟、孤立无助的徐清圆。
徐清圆的质问已经花费了她所有勇气和精力,她不想在云延而前露出脆弱一而,便连泪水都要忍着。眼眶忍得痛,鼻端忍得发酸,恍恍惚惚中,徐清圆被暮明姝拉住手。
暮明姝带她回到案几前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拍打在门窗上的风呼呼声,听着难免惆怅,寂寥。堂中烛火在屏风中映照出十分狰狞的影子,有几柱灯台上的烛火被吹灭,堂中光影更暗。
若是透过灯烛微弱的火光打量在场诸人,便能发现所有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呆呆的,半晌不吱声。
而在这片沉闷到极致的阒寂中,晏倾声音温温和和地响起:“查吧。”
诸人目光全都落到他身上。
徐清圆眼中流转的光闪烁,跳跃得比所有人都厉害。
而晏倾站起来,宽袍袖摆擦过案头。火光下,他脸色比一开始更白,神情也更疲惫,可他的眼睛却是寂静以致冷静的。
他朝向云延:“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发生了很多事,云延王子坚称南蛮没有主动进攻南国,这和史书流传下来的记载不同;世人用彷徨不定的猜测去审视女相韦兰亭,而韦参军最近才得知,女相在天历二十一年时到访过甘州;徐娘子的家也在那段时间发生惨变,夫妻和离,卫将军战走甘州,徐大儒追至甘州后所言所行,是徐娘子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大魏暮氏王朝建国,公主随军作战,亦受到朝野间多种声音的影响,亦想知道大魏的建国和南国的灭亡是否有更深切的缘故。陛下的名誉,南蛮要的真相,大魏的‘正义’,都在天历二十一年到天历二十二年之间。
“而我,身为大魏的大理寺少卿,本就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南蛮与大魏都想要真相,我便努力找出这个真相。相信在场诸位,各有判断,也都想知道那两年发生的事。”
徐清圆隔着泪眼看他萧肃身影,苍凉骨身。
韦浮目中幽火重重,暮明姝垂着眼,云延静默,林雨若听懂了一些事后露出几分无措的神情……
晏倾再次重复:“查吧。”
韦浮最先低笑一声,说:“既然是晏少卿说的,那么……查吧。”
暮明姝想着自己出关的目的,也同样颔首:“查吧。”
林雨若自知自己没有表态的权利,只跟随着韦浮。而徐清圆目中神色几变,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晏倾虽然疲色难掩,却仍温和有礼地向在场诸人行礼告退:“既然此事已有定论,如何行事之后再说,今夜在下便告退了。”
晏倾率先离开,其他人又在堂中坐了一会儿,才稀稀拉拉各自起身。
徐清圆走得最慢,出了堂门,她手中提着的灯笼微微抬,看到军营一个个营帐间单薄远去的青年身影。她静静地看着他,见风若跟上他,他是寒夜中的一点留白。
暮明姝一边和云延低声说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盯着徐清圆。她见徐清圆踟蹰半晌,仍是提着灯笼过堂,向晏倾追了过去——
晏倾出了堂,压抑着掩袖咳了几声,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跟上他。
晏倾眼睛比方才堂中更加幽静漆黑。
他语气是温和的,但风若已经听出他冷肃的情绪:“徐清圆母亲卫清无一定在西域出现过,‘上华天’没有人报告?”
风若:“……‘上华天’也不是关外所有事都能查出来的,而且卫将军但凡活着,必然神出鬼没,‘上华天’查不到也正常。”
晏倾边走边说:“卫清无如果活着,为什么不找‘上华天’求助?若是‘上华天’太难寻找,她为什么不直接入关?她和徐固之间怎么回事?我现在倒开始怀疑徐固出关不是为了卫将军了。”
风若小心翼翼看他脸色。
风若:“……郎君,我没听懂。”
晏倾:“宋明河自尽,‘小锦里’脱离,卫将军的踪迹也一概不知……我如今是怀疑‘上华天’有变动,你抽空回去一趟,查一下那里出了什么事。”
清晰的任务,让风若松口气,风若应了。
风若低声:“郎君怀疑‘上华天’背叛你?不至于吧……南国遗下的臣民,一个个把你当神,他们还指望着你复国,怎么会背叛呢?”
晏倾正要说话,听到了身后的细碎脚步声。
二人默契地停了话,回头,看到追来的人,是徐清圆——
她提灯快走,衣粉裙素,长发半挽,目若星子,甚是秀美婉约。
看到徐清圆,风若立即从正经状态抽离,笑得有点儿暧、昧:“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夫妻慢慢聊,今夜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他离开的快。
也没有人阻拦他。
徐清圆:“你……”
晏倾向她摆摆手,声音压着:“进屋说话。”——
李固坐在主营中,听小兵汇报那群男女的动向。
小兵:“我们没敢走得太近,怕被他们发现。但是即使隔着距离,也隐约听到他们发生了争吵,却不知道吵什么。后来他们不欢而散,徐娘子去追那个徐郎君了。”
李固摸着下巴。
他自言自语:“这几个男女来甘州,肯定不那么简单。你说朝廷的黜陟使好端端跑甘州做什么?这么大的官,不可能无缘无故。我也不相信那个姓徐的真的是一个幕僚。”
他犹疑不定,对那个青年病歪歪的、似被风一吹就倒的身子印象深刻。
李固:“徐清圆,徐清圆……姓徐……”
他隐约捕捉到一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李固沉吟半晌,做了决定:“云延王子和广宁公主那里油盐不进,我们插不了手。新来的这些客人……也就姓徐的好对付一些。”
其他人起码看着活蹦乱跳的,那个姓徐的却半只脚都踏入棺材了吧?
李固让士兵附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一番安排。
士兵茫然,想劝说将军。
李固将他踢出去:“找到机会就试一试!起码得弄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要是做不到,提头来见我,去吧!”——
徐清圆跟着晏倾进了他休息的营房,拉上毡帘,放下灯笼。
徐清圆仍对傍晚时两人倒在床榻上被人误会的事心有余悸,所以晏倾往里走,徐清圆只站在靠门帘的地方不进去。
徐清圆压着声音:“害你出京来甘州,是我考虑不周,中了云延的计,我向你道歉。但是你放心,我自己可以解决我造成的麻烦。你不必答应云延查案,我父母的事既然是我在意的,我自己会解决的。”
许是情绪不佳,她压着气音的话虽然仍是轻柔柔的,晏倾却莫名听出几分赌气。
他撑了一晚上本就精力有限,此时听她这样与他扯开关系,生怕旁人误会什么,他心中浮上燥意,脱外衫时,玉佩磕在木桌上,让徐清圆惊了一下。
他背对着她,同样声音很轻:“我既然说查案,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想。”
徐清圆急了,忍不住快走向他,声音也抬高一分:“你胡说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回头看来,她反应过来自己声音高了,不禁捂住嘴,又往后“蹬蹬蹬”退了两步,几分可爱。
支离破碎的声音从她捂着的唇缝间传出:“你根本糊弄不了人,你分明是因为我而离开长安,此时还被我连累,困在甘州。我又不是不清楚,你这样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说你不必这样。
“你还是好好养病吧。真的要查什么的话,我自己就可以。”
晏倾点亮烛火,看到她眼睛闪烁,声音很小:“蜀州案子我帮你做了多少事,别人不清楚,你最清楚。我即使自己查,也能查出来。我就是不想连累你。”
晏倾反问:“连累我?”
徐清圆跺脚:“你声音低一点……难道要人听到我们吵架吗?”
晏倾坐在榻边,手揉了揉额头,温润眉目蕴着几分冷意。他压低声音:“现在说怕连累我?你不知道你我成婚,本就是一体的吗?你背着我离京的时候,不知道我不会坐视不管?”
晏倾:“你以为我是多么冷漠的人,明知妻子出事,我仍在长安坐得住?”
徐清圆一下子:“怎么就不能坐住?”
她走前几步,放下捂嘴的手,情绪起伏变大,夜间受到的委屈全都漫上来,让她在烛火下的眼睛染上一层金波。
徐清圆气:“我安排得不好吗?我还给你写了信,晏郎君不是看不懂信的人吧?难道兰时没有把信给你吗,难道风若没有拦你吗,我不信!”
晏倾冷冷清清:“你声音大了。”
她便再次捂嘴,只用美目瞪着他。
瞪视的动作这样严厉,充满谴责,哪怕晏倾仍在生气,也不禁心中软了一分。
但也只有一分。
晏倾侧过脸:“徐娘子若是想嫁一个冷漠自持的夫君,好像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徐清圆支吾一下:“此一时彼一时,你那么迂腐做什么?你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我看你是不信任我。”
晏倾没理她。
徐清圆继续:“还有,什么‘徐娘子’?我叫‘露珠妹妹’。”
她瞪着他冷白的侧脸,要再说什么,晏倾忽然向她伸手:“拿过来。”
徐清圆:“什么?”
晏倾:“你离开长安时,把你娘那方玉匣子,从我身边偷走了吧?我体谅你行路不易,不与你计较。但是当日我并未将玉匣子还给你,你是不是此时应该还回来?”
徐清圆一噎,到底因为心虚,只能郁郁。她不情不愿地将怀中小玉匣递出去,他伸手来接。
二人指尖碰一下,略有停顿。
徐清圆故作无事,收回手指:“你要小玉匣做什么?我见你不是那么情深义重、看中定情信物的人。”
晏倾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然而他少有地赌气,心想他凭什么告诉她。
他也许正是因为以前待她太宽容,才让她这么无法无天。
晏倾微笑:“对,我正是冷情薄情之人,徐娘子才会大大方方地离京。”
徐清圆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
他说完就扯下床帐上榻,不愿再搭理她。然而徐清圆快走两步,一把掀开床帏,黑暗中,她呼吸急促。
她声音仍压着:“我离开长安,自然有我的原因!如果不是、不是……”
晏倾:“如何?尚未编出理由吗?”
徐清圆:“我是在想怎么说!我离开长安,是因为我不能相信你……你背着我做了多少事,你敢承认吗?”
晏倾蓦地抬眼向她看来。
黑暗中,他眼睛的寂静像深渊一样,又透着微弱的光。帐外的烛火星点般,衬得他而色更加苍白若鬼。
晏倾轻声:“我背着你做了什么?我不敢承认什么?”
话到跟前,徐清圆反而踟蹰。她恼自己心软,恼自己仍怕伤了他。
徐清圆目光游走一息,落到他脸上时,只斩钉截铁提了一件事:“你的老师左明,大理寺正卿,他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
晏倾:“什么意思?”
徐清圆冷笑:“向大理寺告发我爹的信,你让我看过,字迹过于一笔一划,我们都猜是初初学字的人写的。后来我总是想不通,你晏少卿这么厉害,为什么在查我爹的案子上一直消极怠工,我看你根本就不想……”
晏倾语气平静:“你说这样的话,我不能认。徐清圆,你向我道歉。”
徐清圆被他看得一瑟缩,却又鼓起勇气。
她说下去:“反正我后来想通了,你查不出那封信的缘由,自然是因为那封信本就是从你们大理寺内部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想查,还是不敢查。你带我去拜访你老师,他三岁孙女小腰的字,和那封信一模一样,你知道吗?”
晏倾:“荒唐!”
他要下床。
她懵懵后退,被他抓住手腕。
他呼吸灼灼,显然被她的话牵住:“我不是早就说过,人的字迹不能一概而论。若是同学一种书法,字迹相似是很容易的……”
徐清圆打断他:“晏清雨,你这样的话,糊弄不了我。我跟着我爹学字多少年,我爹是天下最有名的大儒,我学过的书法,比你多多了。我当然能判断出字迹同出一源和各自风格的区别。”
她又瞪他一眼。
因她想起来她当初就怀疑过晏倾的字和太子羡很像,可恨她当时沉浸在美好又苦涩的爱恋中,晏倾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没有怀疑他。
晏倾低声:“你瞪我是什么意思?”
徐清圆推他:“放开我的手,你弄痛我了。”
他手松开,她便快速往后躲,警惕无比。
晏倾皱眉:“怕我什么?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徐清圆:“不。”
她靠在桌案旁,手臂抱住搭营帐所架起的柱子,提防他靠近:“我说你老师不是好人,谁知道你有没有跟你老师一样欺骗我。万一你知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要杀妻灭口呢?我才不上当。”
晏倾:“杀妻灭口?”
他咳嗽两声,回过头来,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她松开柱子想走过来,碰上他目光,又重新抱紧柱子,不肯过来。
晏倾缓口气,坐下,温声:“怕我杀妻灭口,你还敢在这里,胆子比我以为的大啊。”
徐清圆哼一声。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了……只要你不傻。”
二人斗嘴半天,徐清圆仍等着晏倾的答复,判断晏倾到底知不知道左明对她父亲做的事。
可是晏倾坚持:“我老师必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因为一个小儿的字就给人定罪,未免草率。枉我认为你一贯聪明,此时看,你也不过仍是鲁莽小女子。”
徐清圆回敬他:“看来你是打算与你老师同流合污了,那我自然不信你,提防你,我并没有错。”
晏倾皱一下眉。
他语气缓和:“罢了,我此时心头很乱,理不清这些事,也不想和你争。你过来,我们先睡吧。”
徐清圆睁大眼。
她犹豫不定。
晏倾侧过脸,看她半晌。
他忍不住笑:“怕我半夜杀妻?徐清圆,你到底怎么想我的?”
徐清圆:“……那我不得保护我自己吗?”
她说:“我、我和公主殿下一起睡。”
晏倾声音低柔,还带着一分笑:“原来你夜夜都在打扰旁人的夫妻生活啊,云延王子对你的仇恨,倒是有些缘故是你自己找的。”
徐清圆一怔。
她定神:“不管你说什么,我是会自己判断的。眼下你并没有公主让我信任,你、你……反正我跟你说清楚了,不想你查案子,这件事有我来。”
晏倾淡声:“我也拒绝你了。既然说服不了我,又不肯上床睡觉,你是不是该告辞了?”
徐清圆:“我连口水都没喝到!晏郎君的待客之道,不如以前。”
晏倾彬彬有礼:“我要洗漱脱衣,难道你要这样看着?”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红脸,慌张背过身。她提起她的灯笼,又委屈又幽怨地出门。临去前,她又忽然回身,咬一下唇:
“徐郎君。”
晏倾坐在榻边想着她说的自己老师的事,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徐清圆再强调一下:“徐郎君?”
晏倾恍惚两刻,懵懵地抬头望来——徐郎君?
徐清圆笑一下,向他伏身行礼告别:“徐郎君,你真讨厌!”
她掀帘而走,衣袂微扬——
夜半三更,晏倾在营房中辗转反侧时,风猎猎吹动毡门。
一个娇柔得让人发腻的女声偷偷摸摸溜进来:“徐郎君……”
晏倾登时坐起,拔下帐旁悬挂的剑——
次日,徐清圆和暮明姝刚刚起身,正梳洗时,侍女急匆匆来报——
“殿下,徐娘子,死人了!一个观音死了,不不不,是打扮成观音的女子……李将军正在发火呢!”
第118章 血观音11
侍女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翻来覆去说李将军很生气,带着兵要去捉拿凶手。
暮明姝和徐清圆都听得不明不白,便决定去看看。无论如何,李固发这么大的火,必然有缘故,不应忽视。
二女出门,由侍女领着向案发现场赶去。中途,斜刺里出来一人,抓住徐清圆手臂,将她往旁侧一拉。
徐清圆吓得一颤,抬头一看,见是神色很难看的风若。
暮明姝蹙眉看来,正要训斥,徐清圆先于风若向公主求情:“殿下先去吧,风若必是有事寻我,我与风若说两句话。”
穆明珠浮着日光金色的目光在风若身上停顿一息,对徐清圆道:“你小心些,一会儿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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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一行人未走,风若就拖拽着徐清圆往相反的方向走。徐清圆被他拽得趔趄,满心疑惑。她反手抓住他手腕,希望他停下步,低声:“何事如此着急?莫非是你们郎君突然病重了?”
风若判断着公主那边听不到他们对话,才压低声音,急切无比:“远比那要严重!我问你,你昨夜没有和郎君同室而居吗?”
徐清圆面色不自在,轻声细语:“我们争执了几句,我就回来和公主在一起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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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若道:“我今早去见郎君,在外叫了几声他不应,我便心知不妥。我闯进去后发现郎君已经陷入昏迷,高烧不止,一直在冒冷汗。我怎么叫也唤不醒他……这分明是以前病重时才有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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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怀疑难道她吵了几句,因为她和他说了他老师的事,就将晏倾气得病重?不、不至于吧?
风若还没说完:“更奇怪的是,床畔踏板上扔着一柄剑,剑锋有血迹。我初初看到,还以为是有人刺杀郎君……后来才意识到拔剑的人其实是郎君。
“今早军营中的风波你听到了吧?死了一个女子……那个李固让兵士们扛着死人,往郎君的营房方向去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聪明绝顶的人,可连我都觉得这个死人和郎君有关……李固现在要找郎君算账,郎君偏昏迷不醒,我怕他在郎君昏迷中强行给郎君定罪,只好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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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微一沉吟,便有了对策:“你可有法子在李将军赶到夫君营房前,带我提前进入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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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好,那事情便交给我,你不必多问了。”
风若犹疑:“但是……如果真的是郎君杀人,怎么办?”
徐清圆:“他若真的杀人,必有他的缘故。不过真相如何此时不重要,先应付眼下局面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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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想幸好有徐清圆在,幸好徐清圆又是这样机敏伶俐的娘子……不然他只好带着昏迷的郎君硬杀出去,走一条危险之路了——
李固气势汹汹地带兵赶往晏倾所住的营房,要质问那徐郎君夜半杀人之罪。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军营的客人们。
韦浮带着林雨若,云延王子慢悠悠步来,和暮明姝相汇,几人都看到了李固脸上的凶煞严肃。
韦浮正要打个招呼,李固手一挥:“韦郎君,王子、殿下,不必见外!军营中有人行凶,本将军正要前去处理!烦你们几位一同去做个人证。”
几人对视一眼,跟上李固。
十来个兵士扛着一个木制担架,担架上一袭雪衣,已死的女子冰容玉骨。一尊小观音像已碎,同样放置在担架上,血迹斑斑,与女子衣上的血相迎。
羽巾裹着她苍白手臂,手臂搭在担架外。
韦浮轻语:“这就是扮演观音的女子吗?”
暮明姝:“看起来是的……真是奇怪,王子,难道关外这边人人喜欢扮观音?”
云延若有所思,摇了摇头。
他解答:“这边虽然信佛,但是扮观音也不是毫无讲究。而且这里信仰混乱,这死去的娘子扮演的当真是观音吗?好端端的扮观音做什么?我才想问,你们大魏女子都这么奇怪?”
他们低声讨论着这些,林雨若则望着那尸体,微微一颤。
那死去女子的观音扮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诡谲万分。她突兀地想到了自己兄长林斯年,林斯年经常在屋中雕刻观音像,且都是闭着眼睛的观音。
林雨若一直以为林斯年的雕刻玉观音像,代表的是他对徐清圆念念不忘,他遗憾于自己没有在积善寺下看到徐清圆的观音扮相……
可若那代表的,不是情深义重,情深难忘呢?
毕竟,林斯年曾长在甘州。
林雨若打冷战之时,韦浮回头关切问她:“怎么了,被死人吓到了?脸色这样不好?若是害怕,便回去歇着吧。”
林雨若犹豫一下后,摇摇头。
她轻轻拽住韦浮衣袖,道:“我想看看……我不怕的。”
韦浮便不说什么了。
他们一行人跟着李固,看军营中人气势汹汹地将死人担架抬到了晏倾的营房外。几人目光闪烁,却因不清楚情况,而没有发作什么。
李固站在营房门前突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韦浮:“韦郎君,我请问一下,你们来自长安,律法比我们这些粗人熟悉。大魏律中,是不是杀人偿命?”
韦浮温和有礼;“魏律关于杀人罪,以情形论罪。魏律将杀人分为七杀,谋杀、劫杀、故杀、斗杀、误杀、过失杀、戏杀等。其中谋杀还分为共谋和独谋……”
李固不耐烦打断:“韦郎君休要拖延时间!我只问你,人已死,是不是该一命换一命?”
韦浮见他满脸不耐,只好道:“若不是误杀或过失杀,大体上都是要赔命的。”
李固满意了:“那好。”
他声震如钟,直对着营门:“姓徐的,躲躲藏藏算什么大男子所为?你若要脸,就出来认罪!本将军对军营中所有人一视同仁,绝不因你是客人,而枉顾他人性命。
“昨夜你杀人的事,根本瞒不住,军营中有小兄弟看到了,你如何抵赖?出来偿命吧!”
周围渐渐围满了兵士,李固越喊声音越大,叫阵之势,听得人耳边嗡嗡。
而毡帘纹风不动,无人回应。
韦浮低声说话时,仍带着一丝笑音:“这情形有些不对。”
云延同样笑:“我们看热闹便是。我不信这个李将军能动得了里面那位……”
李固分明要把杀人罪安到晏倾头上,虽然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不明白晏倾为何不出来反驳,但在云延看来,这正是事情有趣的地方。
若是晏倾都不能为自己脱罪,云延就要怀疑这位大理寺少卿的真实本事了。
一个侍卫挤过来,在暮明姝耳边低语。
靠近暮明姝的几个人,都听到了公主侍卫的汇报:“军营外围满了很多百姓,情绪激愤,要李将军给大家一个交代,处死杀人凶手。”
几人若有所思。
暮明姝别过脸:“这死者身份这么重要?竟把百姓们招来了?”
她忍不住看那担架上脸色苍白、衣上沾血的死去女郎,那女郎面相单薄,确实貌美。然而她能激起民愤,暮明姝十万个不信。
李固这边吼话着,见里面不应,李固冷笑一声,召人闯进去拿下凶手。
一声不耐烦的男声响起:“妈的烦死了!大早上叽叽歪歪吵来吵去,扰人清梦!”
扑向营房毡帘的十来个兵士,被来人横刀在手,几下挡了回去。李固看去,这人使着少见的鸳鸯刀,双刀在手,眉目郁郁,是徐郎君的侍卫风若。
李固嗤一声:“杀人偿命,拿我的刀来!”
他亲自上阵,要打败风若,将里面的缩头乌龟揪出来。
气氛僵凝时,帐门内传来女子微惊且怯的轻声细语:“李将军,风若,你们莫要打斗争吵,吵醒了夫君。”
这声音……
韦浮一挑眉,看向暮明姝:师妹不是在你那里吗?
暮明姝同样讶然,却没说什么。
他们看到李固如同被迎面打了一拳,被里头那道轻柔的女音激得全身僵住,石头一般,好久没反应。
李固回头,恶狠狠地看一眼向自己汇报的校尉:你不是说她昨夜歇在了公主殿下那里吗?你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根本没有同床同室吗?
被李固用眼神“暗杀”的校尉缩缩头,躲入人群中,委屈并迷茫。
他一直监督着这里,昨夜确实看到徐娘子离开了,他没有看错啊。可是,徐娘子怎么又在这里了?
连她自己都不能这样伤害他。
徐清圆捡起扔在踏板上的那柄剑,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不必害怕。她不能任由他们这样欺负晏倾,趁晏倾昏迷之际要他死……
风露清愁,婉约宁静。她像神女仙子一样美丽,让李固黝黑的面容陡一红,手足无措起来。
“本殿下在这里,便看不得有人枉顾律法,肆意行凶。”
徐清圆:“原是妓。”
云延眼中笑意同样加深。
他问身后将士:“有美人投怀送抱,你们会拒绝吗?”
“我相信若是让人验尸,你们会得出一个结论——剑锋所伤,绝非致命伤。不然李将军不会不许人验尸,急匆匆来找我们定罪。李将军如此急迫,是觉得我们初来乍到,对此环境不了解,可以糊里糊涂中定我夫君死罪,处死我夫君。
徐清圆伏身请安,清泠温婉:“妾身姓徐,上清下圆,普通一民女。和李将军不同,妾身从未瞒过李将军什么重要讯息。”
李固脸皮僵硬。
她乌黑的眼睛光华流荡,映着剑身上的寒光——剑锋有血迹。
徐清圆声音在内轻柔:“将军指的,可是昨夜有女子不问不管,蹑手蹑脚闯入房舍,想污我夫君清名之事?”
李固:“刀剑无眼,娘子不要乱玩。”
徐清圆轻声:“那这其中,便出现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了。”
徐清圆:“自然不是。”
李固道:“徐娘子,你该知道,本将军一贯敬重你,所以才对你多有忍让。但你这般咄咄逼人,却过于过分。你想为你夫君洗清罪名,却问些奇怪的问题——本将军日理万机,就是叫不出一个军中妓的名字,这并不奇怪。”
徐清圆心中微怒,看晏倾这样反应,她已经猜出他为什么病得这样厉害了。
李固:“……”
韦浮噗嗤一笑。
徐清圆不答,只问:“李将军认识她吗?可曾见过她吗?”
李固便回了头,迎上徐清圆:“你手上拿的就是凶器,还有什么抵赖的?”
徐清圆轻声:“李将军指的,是我夫君用这柄剑杀人吗?”
徐清圆轻轻叹口气:“也许上面这些问题太难,男子狎妓,似乎不会对女子问那么多,你们根本不在意怀里抱着的女子是什么身份。那妾身便问将军最简单的一个问题——
她面朝所有人,声音虽轻柔,却足以大家都听得到:“一个被所有军人记不住名字、被大将军想不起来的妓,生前不知被人忽略多少次,为何死后,李将军就要为她报仇,就要杀人偿命,就突然想起来她的重要性呢?
李固:“妓又如何?你看不起吗?”
李固:“这不明摆着都是血嘛!就是被剑刺死的,有什么好验的?”
李固:“……”
李固便语重心长:“你呀,不要出什么事都怪别人勾引,守不住身的是你的枕边人。你怎么专为他打掩护?”
李固盯着她,一字一句:“你……到底是谁?!”
他粗声粗气:“徐娘子这说的什么话,莫非暗示死者不守规矩?那她怎么不进别人的营房?分明是你郎君自己动了心思,说不定背着你叫了女子前来……”
徐清圆微微一笑:“正巧风若以前在长安跟仵作学过验尸,如有必要,风若一会儿充当仵作验尸也无妨。”
李固脸色不太好看了,只是碍于对面的人是徐清圆,他才没有发火。
徐清圆:“可她为什么要来我们营房?军营管制似乎很严,这女子是哪里来的?”
李固:“……”
她用湿帕子不断为他擦汗,可他体温仍高得厉害,身子在昏睡中也微微发抖。只有她的手每次挨到他脸颊,他紧蹙的眉心才会松一下。
徐清圆:“所犯何事充入军营?”
李固又抬高声音:“姓徐的,让女人为你出头,算什么好儿郎?有本事出来,与我们对峙啊!”
只有林雨若迷惘眨眼,不知道公主的话为什么让他们笑。只有林雨若满心着急,她不相信晏郎君那样的人会杀人,她同时备受打击——晏郎君那样高风亮节的人,也会背着徐姐姐偷腥吗?
徐清圆美丽入湖的眼睛望着他:“那她年芳几何?”
李固一滞,目光飘移一下。
担架旁的一个校尉微微点头。
李固松口气:“你看,仍是你夫君做的。”
暮明姝淡而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压过众人声音:“是呀徐妹妹,女子该擦亮眼睛,不要一味偏袒不值得的人。甘州百姓们义愤填膺,都想让你夫君给个说法,凭什么能杀人呢?
李固硬邦邦道:“那是你杀的人吗?”
将士们神色不自在,又窃窃私语。
粗人们嘿嘿直笑,态度不言而喻。
“她姓甚名谁?”
徐清圆轻声:“将军可曾让人验尸?”
李固不自在一息,回头看向身后。于是徐清圆也看到了那担架上的死者,碎裂的观音像,以及女子上半身不算多的血迹。那死去的女子果然如公主侍女说的那样,羽巾长纱裹身,一身雪白洁净,扮演着观音。
天下绝不可能有这般聪明的人。
徐清圆吃惊看他一眼,弯眸:“李将军以为我要用剑伤人吗?我不会武功的,将军放心。”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嘿笑一声,还劝说里头的女郎:“徐娘子,你可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你那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你们昨日相处不太愉快,指不定就是你走后,他背着你偷腥。但是不想你中途又回来了,他显然不敢告诉你偷腥之事,只跟你说他无辜。可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人拒绝的了美娇娘?”
外面人叫嚷不住,她又听暮明姝看似支持李固、实则告知她一个讯息的话语,心中停顿一下。
李固:“……”
憔悴虚弱至此,竟还要被外面的人……
她婉婉道:“有女子暗夜向我夫君投怀送抱,本以为我不在,她可与我夫君春风一度。却没想到我在房中,撞破了他们。我大怒之下执剑刺之,这个故事似乎也不奇怪?”
“百姓们在军营外围观,我也不信他们会这么同情一个出身不好的妓。他们这般急切,只能是因为这种凶杀案,也许发生了不止一次。甘州百姓人人惶恐,人人想找出凶杀案的凶手,李将军也为此焦头烂额。”
而房中的徐清圆坐在榻边,正垂首替晏倾擦去额上的冷汗。
徐清圆手中剑抬了抬,李固后退一步。
徐清圆诧异地笑:“怎么,这么简单的问题将军都回答不出,却说认识她,见过她?”
李固警惕看她。
徐清圆垂下眼帘,望着手中剑身上的血迹:“李将军为何觉得用剑行凶的人,是我夫君,而不是我呢?”
徐清圆垂眼微笑:“这样的凶杀案一定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我大胆猜测,每一次你们都找不出致命伤在哪里。李将军不敢验尸,因为验不出来。
外头窃窃私语声不断。
徐清圆:“暂时不必。”
李固深吸口气,压住眉目间的阴鸷之色。
徐清圆:“籍贯哪里?”
李固以为暮明姝是替他说话,不禁点头,还向公主投去感激一眼。
周围皆静。
自从徐清圆出来,风若脸色好很多,两把刀被他插了回去。风若老神在在:“不错,如有需求,我可帮你们验尸。徐娘子,现在需要吗?”
众皆哗然。
“她既死,为何扮成观音?难道我夫君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癖好,喜欢人扮成观音?剑上有血,便锁定为凶器,丢在我们营房中的床下,可既然是凶器,为什么我们不藏起来呢?
李固暴躁:“本将军怎么知道!军中妓不少,满足兄弟们,难道本将军还要一一过问?”
毡帘门开,手持剑器的青衣挽发女郎徐徐步出。
“李将军想拿我夫君当替罪羊,给观音案编出一个凶手,给满城百姓一个交代,是不是?”
李固:“……军营中的女人就那么几个,我自然认识,自然见过了。难道你怀疑我从外面随便找了一个女人冤枉你们,我那么闲?”
李固和营门内的徐清圆说话,语气就尴尬而和气:“徐娘子,吵醒你了。你夫君昨夜杀了人,我们已经查清楚了,我得给大家一个交代。烦请你让你夫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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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血观音12
晏倾睡梦中,感觉自己被什么压得喘不上气。那种又热又冷的感觉,与他多年备受噩梦折磨的境况不同。
正是这种异于寻常的感受,将他的神智唤回。
晏倾艰难地睁开眼,惊骇地发现身子被一人压着,难怪他在梦境中喘不上气。这种压着的方式……
初初醒来的他面有异色,不禁一手肘撑着床板,另一手拉开被褥去看。他发现自己竟没有衣物,趴在他怀中的人仅着一肚兜,手脚缠着他,整个身子埋在他怀里,如同软骨蛇一般。
青丝散落,褥中的女郎粉腮乌睫,正睡得香甜。
晏倾面容瞬时诡异中透着一抹赧红,让他心慌一瞬:婚后除却不算多的两次**,他衣物永远穿得整齐,也往往在事后不嫌劳烦地要给她整好中衣,生怕她露出一点肌肤。
如今却是怎样?
他做了什么?为何二人……会这样衣物尽褪地缠抱在一起?
晏倾猛地起身,起身动作太猛太快让他头晕目眩一瞬。他再一次跌回去倒不是因为头晕,而是两人的手腕竟然被一条帕子绑在一起,他仓促要逃离这种荒唐局面时,手腕扯拉间,将他重新压了回去。
头磕上床板,晏倾忍着没吭气,只呼吸灼了一下。而他这么大的动作,惊醒了怀里酣睡的美人。
徐清圆雾濛濛的眼睛睁开,从被褥中钻出来。刚刚睡醒的人面若桃红,目如春水,迷离无比地看着床上那透着零落美的青年。
她看得目眩,迷糊中为这样的美色心动。
徐清圆爱美之心从来有之,模糊中她便伸出藕臂,手指来摸晏倾的脸,迷迷糊糊地凑过去:“神仙哥哥……”
她想亲一亲梦里出现的神仙哥哥。
晏倾看她要钻出来,手还向他脸上摸来,头一下子更晕,脸上红晕难掩。她动作间,锁骨勾出小洼,下方蓬蓬玉雪跳钻着贴来……
晏倾猛地抬手,用被褥盖住她,将她牢牢裹在自己身前。
他别脸,她的唇落在他颊上,让他心间登的一跳。两人缠在一起的手腕贴得更紧,满怀馥郁芳香,他久病的身子不争气没什么反应,但欲意绕胸,男子本色,让他难堪十分。
那丝丝缕缕无法忽视的感觉,让晏倾额上渗了汗。
晏倾闭着眼:“露珠妹妹,徐、徐清圆……你清醒些。你看清我是谁!”
怀里的美人没有动。
晏倾半晌低下头,对上褥中只露出一脑袋的徐清圆目光。她眸子清水一样,正滴溜溜地望着他。
清圆在唇挨上他脸颊的时候就清醒了——做梦哪里会有这么真实的触感?
梦里的神仙哥哥哪里会这样冷汗淋淋、却满腮红透。明明他们是夫妻,他仍窘迫得无所适从。
其实徐清圆在清醒后,也与他一样窘迫。
晏倾把她整个身子裹在被子里,他自己的也一样。他既不看她的,也不让她看他的。这个人正经到极致,让徐清圆害羞之间,又意兴阑珊。
徐清圆小声解释如今状况:“你……还记得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晏倾目光一闪。
他想起来了。
他便立刻明白自己估计昏迷了不少时间,才造成如今情况。不然徐清圆正在与他吵嘴,都不肯和他挨着,怎么可能爬上他的床榻,和他赤身相贴,相拥而眠。
徐清圆:“……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是因为你病得厉害,风若找的我。”
晏倾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微哑。
徐清圆望着他喉结出身,目光落到他有了些胡茬的下巴上,又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徐清圆小声解释:“我见你一直冒汗,浑身发抖,可那晚你和我吵架时,虽然疲惫些,却也没有发病的征兆。我不想认害得你生病的罪,就来照顾你……然后我猜,你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因为那夜闯入营房的妓,碰到了你,也许碰的地方很多。”
她心中有些酸,却因为那女子已死而不好表现什么,只语气尽量公正:
“她一定对你投怀送抱,你一时间没躲开。她走后,你就发病了,是不是?”
晏倾:“.是。拘歉…”
他苦笑一声:“我以为我好很多了,但还是连累了你……我昏迷了多久?辛苦你了。”
他沉默一下,心里些许难受:“我总是这样让你操劳。”
徐清圆轻轻摇头。
也许因在被褥中的缘故,徐清圆声音细细若若:“还好,我也没做什么。灌你药根本灌不进去,而且我觉得那药也没用。你昏睡中一直发抖,可是我一碰你,你就会舒服一点。”
她犹豫半天,把自己往被褥中埋了埋:“为了你快点好起来,我只好把我们衣服都脱掉,抱着你睡。你睡梦中总躲我,我就用帕子把我们手腕绑在一起了。我猜这样能让你舒服些,看来我猜对了。”
营帐内一时沉默。
她话中有隐晦的表达,他唯独能接受她的碰触。
这样又甜又酸的心思,徐清圆不打算说,但她分明看到,晏倾脸更红了。
他显然瞬间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晏倾别过脸,轻声问:“那你……现在要起身吗?”
徐清圆:“……嗯。”
他低头拆开两人手腕上绑着的帕子,目光在她皓腕上停顿了一下,就快速移开。
在徐清圆眼中,他既淡然又张皇。将他的中衣拢住后,他摸索着把她的衣物递过来,徐清圆便在被褥下窸窸窣窣地轻轻穿衣。
晏倾低着头,犹豫很久,才道:“我并未背着你与其他女子做什么。”
徐清圆怔一下,没说话。他都被折腾成这样了,她吃飞醋,无论是对那死去的妓还是晏倾,都很不尊重。
徐清圆的沉默,让晏倾撩目望来,目若星子。
徐清圆心中叹,他真是芝兰玉树一样好看的人,还拥有这么澄澈干净的眼睛。那妓子心动,多么正常。
而对上晏倾的目光,徐清圆又知道她瞒不了他多久。她便慢慢说:“那夜闯入你营房对你投怀送抱的军中妓,死了。”
晏倾一怔。
徐清圆内衫已经穿好,她从被褥中摸出来,蹑手蹑脚地系上苍蓝色裙裾。背对着晏倾,她腰肢细摆,纤纤可握。
晏倾看得恍惚、冷汗又渗时,漏了一些话,听她说下去:“……李将军认为是你杀的人,你昏迷中不能替自己辩驳,这也是我在你这里出现的缘故。”
晏倾回过神:“你替我洗的冤屈?”
背对着他梳发的女郎轻轻应一声,云淡风轻:“是。”
晏倾:“……其实不必这样。”
徐清圆:“他们要处死你,我虽然心里明白韦师兄在关键时候一定会出手,必要时候还会揭露你的真实身份。李将军不敢处死大理寺少卿……可是你当时昏迷着,我不想让人发现你在生病,也不想让人知道你的病因,日后借机对付你。我只好冒险行此事。”
她语气微微带笑:“索性结局还不错。李将军虽然气急败坏,却说不过我。他只知道赶我们离开,威胁我们要在十日内帮他找出观音案的凶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日……你昏迷了两日,但是我不是很着急。我知道只要你醒来,破案什么的都很容易。”
她叹口气:“好在我猜对了,你还是醒过来了。”
她将长发挽了一个斜髻,故作轻松地一笑:“我虽然与你有些不睦,但也不能看你枉顾性命。正如你之前帮助萍水相逢的我一样,我也会帮助落难的你。不过我没有你先前那样好……我觉得,你此次欠了我一条命,你理应还我的。”
徐清圆已经下榻,在只有一盏烛火的屋舍中摸索:“我先前写好了欠条,你画押签字,日后还我便是。”
晏倾:“妹妹。”
他探身,握住了她手。徐清圆一僵,他微微使力,让她转过身看他。
徐清圆望着床榻上中衣显得宽大的青年,眸子眨一眨,含笑问:“怎么了?你难道不想认,不想签字画押吗?”
晏倾:“对不起。”
徐清圆怔忡。
她仍带着一丝笑,话语却已恍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虽然我们吵架,可我也不能让外人欺负你。这样的事,换你你也会做,你没有对不起我。”
晏倾温润的眸子望着她。
他手松松地牵着她,坐在榻上与她说话:“让你受委屈了。”
他轻声:“你当是……十分害怕吧?”
徐清圆眸中光微微闪烁,如同流火一样。她被他拉着手,想挣脱,他握的力道并不重,可加上他看她的目光,这一切好像有千钧重。
她竟逃不掉。
晏倾披衣坐在那里,颊边落发无损他的清俊。而这世上,大约只有他这样怜爱她:
“军营中那么多男人都在逼你,李将军魁梧高大,一心要推我当凶手。韦江河他们过于相信我,并不插手,只是看戏。你既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在昏迷,又不得不迎上数十倍百倍比你强壮比你凶悍的人,而会帮助你的,其实只有一个风若。
“我突然晕倒,还让你后怕,怕我出事,也在心中懊恼自己不该跟我吵……这些情绪你全都要藏起来。因为一个弱质纤纤的女郎会被人同情,却不会被人尊重。只有自信聪慧、冷静伶俐的女子,才能挡住李固,不让他进营房窥视我,逼得他哑口无言,将军营外的百姓们劝退。
“短短时间,你承受着无数压力。在和李固对峙时,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而之后两日,你还得继续瞒好我的病情。你得推脱,得应付,还得担心我醒不过来你怎么办,李固规定的时间到了我仍不醒你该怎么办。
“这一切都非常难,我害你独自面对这些,是我不好。”
他心有自嘲,面上只温柔怜惜:“我说过婚后会照顾你,非但没有照顾好你,还让你这样惧怕。都是我的错。”
徐清圆低着头。
她的泪水溅在他手上。
他手指微微颤抖,却仍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她便站在床榻边低头,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他心中钻疼,对自己的自厌再深一分。他手上用力,将她拉回床边,让她坐下来。
徐清圆抬起泪光盈盈的美目看他。
她抽搭着,委屈着:“……他们夸我很厉害。”
她说:“他们都不知道我很害怕。只有你、只有你……知道。”
连风若都说她了不起,她洗清晏倾罪名后,所有人都轻松离开。徐清圆掩饰着,说自己要和晏倾在一起,谁都以为在困境解决后她和晏倾患难见真情,小夫妻要好好温存。
可是这两日,徐清圆心中煎熬,无人能懂。
她本就是孤女,本就无依无靠。这两日她想了很多,后悔又伤心。她恨自己离开长安,让他们陷入这种局面;她还害怕晏倾一病不起,或者真的被她气得再也醒不过来……
她怎么办呢?
她是不是会失去他?
徐清圆眼眸被泪水笼住,她伤心道:“你真的欠我一条命,我没有冤枉你。你不能不认账,我真的、真的……尽力了。”
泪水如线断,美人垂泪。
晏倾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扣在自己怀里。
他说:“是,我知道。露珠妹妹很厉害,露珠妹妹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抛下你的。若我当时醒着,陪你一起便好了……”
徐清圆哭泣:“你不要抱我,你心里一直怪我,你还骂我,我不要你……”
她要挣扎,他只搂住她不放,手抚摸她后背,安抚她情绪。她说着要远离,可她又分明依赖他,在他主动抱她时,在他不让她走时,她便又委屈又伤怀,揪着他衣襟,脸埋在他颈下哭。
晏倾轻声:“我何时骂过你?”
徐清圆:“你嘴上没有骂,但你心里必然骂我,骂我给你找麻烦,害你离开长安……我就是惹祸精。”
晏倾笑:“哪有?你想多了,我没有那样想。”
徐清圆抽泣得更厉害:“那我也不能被你麻痹……你一直骗我,很多事不承认,还说我自大、鲁莽。你和你老师一条心,你说不定还想杀我呢,我得躲得你远远的才对……”
她挣脱时,他痛“唔”一声,她立时僵住,眨着泪眼抬头看他。
晏倾脸色苍白,对她苦涩一笑:“身子仍有些不舒服……你不要离开,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他硬着头皮,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撒谎:“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我身上痛得厉害,你也知道别人一挨我身,我就痛得厉害……只有你能让我舒缓些,就像我昏睡中那样。”
徐清圆便不挣脱了,乖乖地让他抱她。
她既为自己的委屈而难过,又担心他的身体,想问他那个妓子是怎么碰他了,让他到现在都难受。
她既觉得自己可怜,也觉得晏倾可怜。既觉得自己误了晏倾,也觉得晏倾欺负她。
徐清圆太伤心了:“所以我说,你不要去查案,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所以你要给我签字画押,你欠我一条命,就应该偿我,长命百岁才对……”
晏倾心中难过。
他心中不禁打起“浮生尽”的主意,不禁想若是服了药,他起码在半年来,都不会这样病歪歪了,徐清圆就不必这么受委屈。他可以保护她,可以护着她,可以给她后盾……
若是服了药,他就能还给她一个健康的、不用她担惊受怕、不用总是试图想要他许诺的夫君。
晏倾为此心动。
但他很快打消这个主意,告诉自己得克制住这危险念头,克制住这种魔障。他这一次连出长安都没有依赖药物,若是此时服药,药效过去后身体比现在更衰败,对徐清圆岂不是更大的打击……
他是想陪着她的。
他只是不能许诺她自己做不到的事。
晏倾温柔安抚她:“你说的都对,我会听你的,你好好去查案,我不和你争了……”
他这么一说,怀抱中的小美人身子一颤,她泪濛濛地抬眼,眼神更加黯然。
徐清圆忍不住搂臂抱他,哭道:“可是来不及了。那个李固逼我,非要我们查出凶手,还不停说要见你。我怕他又出什么主意,就说我和你要搬出军营住。”
晏倾一怔,心想这也没什么。
徐清圆像个小可怜儿一样:“我怕你再出事,再被别人突袭,我、我虽然讨厌你,怀疑你,不信任你,觉得你会欺负我……可我跟自己说我不能再离开你了,我要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我要保护你,和你寸步不离。”
晏倾心怜。
他分明怜惜她,却听她这样哭,而觉得她委屈的样子真是可爱,让他心里发痒。
但是她最好还是不要哭了。
晏倾低头,蹭一下她额头,让她抬脸。
他掩饰自己的病容,微笑逗她:“与我日日夜夜在一起,确实委屈你了。你一定在心里怕我半夜杀妻,对不对……”
徐清圆呆呆看他。
她瞪他半天,既诚实、又不是很诚实地点头。
晏倾一愣,然后不禁叹口气,眸子弯了一下。
徐清圆一下子恼起,心想他怎么还有笑的意思……她难道很可笑吗?
她浑浑噩噩,因哭泣而头晕,她要为自己的警惕心辩驳一二。她张口,晏倾俯首,亲上她嘴角。
徐清圆怔愣,身子一颤。
这个吻缱绻十分,含着几分欲、几分怜。徐清圆弄不清楚晏倾到底是怜惜她多一些,还是也有几分喜爱。她只知道她被他亲的时候,心脏重重一颤。
她眨着黏着泪水的眼睛,纠结而迷离。情意让她喜欢他的主动,理智告诉她他在耍赖,他不过不想听她那些话,他隐瞒的东西分明没有一丝一毫说清楚……
晏倾微微退开,望着她吮红的唇瓣。
他睫毛颤颤,下巴磕在她肩上,轻柔道:“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徐清圆并不傻:“你不是已经睡了两天了?怎么还想睡?”
晏倾闭目胡乱找了借口:“身子痛……”
徐清圆吃惊,然后就放下对他的防备与不信,任由他亲她,任由他抱着她一同卧下去。
他这一次似乎非常情动,和新婚夜的克制不同,和某一日早上醒来的试探不同……他好像真的有些动情,唇间灼灼,烫得她心乱无比。
徐清圆只依偎着他,想靠自己洗去他身上的痛。她大义凛然,觉得自己应该为此牺牲。
——
次日天亮,风若来营帐前探头探脑,想看一看晏倾有没有醒来。
清晨的微风下,风若惊讶地看到晏倾披着一色黑袍,立在营帐前,面上的几分苍白,无损他的修身如玉。
清晨熹微辰光下,晏倾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低着头好像在研究。
风若咳嗽一声,让晏倾听到他的足迹。晏倾头没有抬,风若凑过去,高兴道:“郎君,你醒了!你在看什么?”
风若看到晏倾手里拿着一封画像。
这画像,风若很眼熟。他们来到甘州后,从徐清圆手中飘入风中、飘到他郎君脸上的画像,不就是这幅吗?
风若一下子紧张,压低声音:“郎君,你这是从徐清圆身上偷的吗?你怎么也会偷别人的东西啊?”
晏倾一顿,目光一闪,又十分沉静:“夫妻之间的事,不叫‘偷’。”
——虽然他确实是从徐清圆身上摸出来的这幅画像。
风若啧一声,不多说了。他一边打量着晏倾的脸色,一边和晏倾一起欣赏这画。风若在心里感叹,徐清圆别的不说,真不愧是徐大儒的女儿,这随手一画,就画的这么好看……
他都觉得这画像,比郎君真实的模样还要好看。
晏倾静静道:“风若,你觉得这画像与我相比,如何?”
风若:“啊?挺好看的啊。”
晏倾:“你有没有觉得,这画像,比我真实的样子要好?”
风若挠头:“原来你也觉得啊。嘿嘿,情人眼里出西施嘛,看来徐娘子十分喜爱郎君。”
他自得又欣慰。
晏倾淡声:“可若画的不是我呢?”
风若愣住。
晏倾抬目,轻声:“……她知道我是谁了。”
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徐清圆的反复行为。
风若没有听懂晏倾这话是什么意思,营房内传来徐清圆惊慌的声音:“清雨哥哥,清雨……”
他见晏倾飞快地收了那幅画,藏入袖中。黑袍飞扬的青年转身,便要进入营门,而屋中女郎已经掀帘奔了出来。风若瞠目结舌,见徐清圆奔出来就来抱晏倾腰身,还仰起脸,希冀他亲她。
晏倾咳嗽一声,手推了推睡得迷糊、要他抱的女郎。
怀里有些迷瞪的徐清圆一愣,看到呆若木鸡的风若。她愣半天,默默往后退一步,僵硬地改了自己糊里糊涂的撒娇:“晏郎君早安……风郎君早安。”
第120章 血观音13
徐清圆向来是这样的。
她有不为人道的最真挚的一面,但她在外人面前永远是娴雅仙子一样的女郎。到目前为止,除了她父母,还有兰时,大约也就晏倾能见到她这一面。
且只是“偶尔”。
熹微天光,凉风送爽。怀中佳人离去,晏倾心中泛起一阵几乎是不可能属于他的失落感。
徐清圆对风若行礼后,便转身进营房,仓促地要去穿好衣物。
晏倾迷糊地沉浸在方才的投怀送抱中,禁不住向她追了一步,风若在后咳嗽一声。
晏倾回头,见风若脸通红,既尴尬,又露出揶揄的眼神打量他。风若没有意会到晏倾那个“她知道我是谁了”是什么意思,却瞬间意会到这对小夫妻不像之前那样冷战了。
晏倾镇定无比,说:“我照顾一下她。”
风若抱臂,望天嬉笑,心中默默为晏倾高兴——无论如何,他希望郎君不再是以前那样生死间纹风不动、对世间万物都谈不上喜欢或厌恶的人。
他想自己怂恿郎君和徐清圆在一起,大约真的是他这个不聪明的人,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了。
晏倾回到营房中,在徐清圆匆匆找衣物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偷来的那幅画压回了她衣物中间。之间发生一点小插曲,他将衣物递给她时,徐清圆大惊失色,直喊他“放手”。
晏倾才发现自己拿的清薄衣料过于贴身,难怪她惊慌失色。
待这对小夫妻整理好衣容出门,风若已经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地看着营中军士们的日常操练发呆。
风若吐掉口中的草,伸个懒腰站起来:“李将军听说郎君你醒了,就派人过来,要找你们两个说话。”
满军营虽然不知道晏倾生的什么病,但是晏倾生病,他们还是知道的。
风若嘴角撇一下,跟晏倾解释:“那个李固一天三百回地派人来打探,来催促,就是等你一醒,要把你们赶出军营。你们影响了他在军士和百姓面前的形象,他气急败坏啦。”
晏倾颔首。
他伸手想去握旁边徐清圆的手,想宽慰她这两日面对李固的辛苦。然而徐清圆没有注意到这岔,她蹙着眉走了两步,对两位男子说:“李将军急于找出杀害那个妓子的凶手,可是这明显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凶手可以自由出入军营……这不好查。”
晏倾:“没有怀疑过李固吗?"”
徐清圆:“我怀疑过。但是若是李将军,事情发展便不会是这样的。若李将军是凶手,他便不会希望事情闹大。他表现得更像是他自己查不出凶手,想随便找个人来堵住百姓的嘴。等下一次死人了再说。”
徐清圆想了想,委婉道:“何况李将军威武盖世,性急却非恶,一直很关照我等。他身为甘州最高军官,若想杀害一个妓子,手段多的是,不至于弄成观音打扮,故弄玄虚。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便不会刻意照顾我们。他表现的,应该是真实的样子吧。”
她停顿一下:“而且事到如今,我们连那妓子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今,只好找李将军去了解了。”
她对李固那委婉的几句夸赞,让晏倾目光闪烁一二。
晏倾打断了她的侃侃而谈:“她叫鸾奴。”
徐清圆:“.?
风若:“.?"
三人边走边说话,晏倾一石激起千层浪,徐清圆和风若都睁大眼睛吃惊地看他。
风若甚至紧张地看一眼徐清圆,心想难道不是那个妓子投怀送抱吗,怎么郎君连人家叫什么都清楚了?
晏倾咳嗽一声,依然淡定:“她那夜闯入我营房,我猜是受了旁人的指使。因来的几位客人中,疑似我最好成为那个突破口,方便从我这个病得快死了的人身上套情报。不然鸾奴不应该有那种勇气。”
风若:“……不要咒自己快死了。”
徐清圆默默道:“你好像是在告诉我,你们还……聊天了。”
晏倾“嗯”一声,他对二人解释:“鸾奴身不由己,他人要她来试探我,她只好来。我用剑止了她的靠近后,她仍不知死活要靠近,我便与她聊了两句,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后来,大约累了,就告退了。
“应当是从我这里离开后,她才遇害的。当时是子时一刻,到天亮之间,再加上风若的验尸,大约可以锁定她的遇害时间了。”
徐清圆没控制住自己的酸意:“……人家不是累了,要告退。人家是被晏郎君的风采折服,心生爱意,爱生羞愧,才告退的。”
晏倾怔一下。
徐清圆语调有些压抑的怪异,他望她半晌,却没有弄清楚。
徐清圆仍是大家闺秀的娴雅模样,思考着:“可是只知道她姓名,我们也没法查啊。军营中可有她交好的其他妓子,甘州城有没有她的熟人朋友……”
晏倾咳嗽一声。
徐清圆没忍住,瞪向他:“难道,你又知道?”
晏倾自己也觉得自己知道的似乎过于多,他委婉道:“只是比你们知道的多一些。她身世其实有些可怜……”
晏倾娓娓道来间,徐清圆:“……”
她真是不好说什么,又心里不太舒服,便只好沉默。
——
李固在营帐中大马金刀地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尊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白玉石观音小像。
这里的玉石观音小像,和人们的普遍认知不同。甘州的观音,都是蒙着眼,或闭着眼的。每个人刻的观音像的相貌不同,最关键的蒙眼或闭眼,却从未出错。
死去的鸾奴身边碎了的那个小观音像,也是这样的。
李固心烦无比,他将那个妓子的讯息翻找了出来,还拿着风若的验尸报告。然而她依然不知道谁杀了鸾奴,谁杀了之前那么多人……
暮明姝和云延都知道了这件事,纵是为了大魏的风度威望,他也应给出一个答案。
李固只好催徐清圆和她那个病歪歪的夫君……希望真的能出结果。
帐外侍卫报告双徐夫妻来拜,李固心不在焉地吩咐,将人请进来。
李固垂眼盯着手中的玉石像,门帘掀开,徐清圆和晏倾相携而入。
风流入帐内的一瞬,徐清圆衣袂微扬,发带缠上衣袖,像羽巾扬舞。她今日衣容素净,人如植入荷塘的一株花,亭亭净植,高雅圣洁。
在这一瞬间,李固心剧烈地“咚”一声,将徐清圆和自己手中把玩的玉石观音像重叠了——
像,太像了。
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气质风度的相似。出于凡尘,不离凡尘,圣美慈悲,温静脱俗。
可只是这一瞬,在徐清圆抬起妙目向他望来时,李固就重新坐了回去,将徐清圆和观音像区别开了。观音像没有她这样美丽清婉、噙水含雾的一双杏眼。
晏倾察觉李固那一瞬迸发若火的直勾勾眼神,微皱眉,挡了身后美人一下。
他向李固请安,声音清淡平静,态度不卑不亢,谢李将军不杀之恩。
李固回了神,请两人入座。
李固懒洋洋地说:“徐郎君应该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你既然不认这个罪,就把凶手找出了。徐娘子已经答应过本将军了,应该不会反悔吧?”
徐清圆应下。
李固拱手:“那本将军就和你们具体说一说,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案子。”
李固把他案头摆着的那尊小玉石观音像向前推了推,让这对夫妻看到观音。他沉吟半天,问:“你们可曾听过,观音堂?”
——
甘州是一个混乱的地界。
多年来,南蛮等西域小国与大魏边关时有冲突,大魏边关防线时有收缩。而甘州就是这道防线最重要的一个关卡。一旦甘州失守,长安直危,这是大魏绝不能接受的。
李家世代守卫边关,他们最清楚如何治理甘州。
这里五胡混杂,九教并兴。因为来自西域的胡人和大魏本地人杂居,来自西域的佛教便在此地盛行。但同时又因为人员混杂,时兴的教义,便和最正宗最传统的佛教,相去甚远。
换句话说,甘州之地,婬祀滥祭盛行。
“观音堂”便是其中之首。
——
李固:“甘州近乎八、九成的百姓,都信这个‘观音堂’。但说起来,观音堂在甘州盛行起来,也不过短短六七年的时间。他们是从南国灭亡那段时间走过来的,这个‘观音堂’收人没有忌讳,他们信的是‘圣母观音’。我也不知道这‘圣母观音’是个什么意思,但是只要你信,就能进入‘观音堂’,得到庇护。战乱年代嘛,甘州百姓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所以在甘州,绝对不能说‘观音堂’一句不好。”
晏倾面色平平。
徐清圆悄悄打量他,没有从他面上看出什么。她无法分辨自己夫君知不知道“观音堂”的存在,便只拿着自己的疑问询问李固:“这个‘圣母观音’,如果是婬祀的话,必然有一个最开始的形象,作为它对外的形象。这个形象是谁?而且,战乱年代,若是李将军你们都无法保护世人的安全,观音堂哪来的本事庇护甘州百姓吗?”
李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也许你们听过一句话,‘是岁天下乱,甘州人食人。’”
晏倾低垂的睫毛微微颤抖,面容在一瞬间紧绷。
徐清圆深吸口气,畏惧地向后靠。
徐清圆声音微微颤抖:“人食人……是真的吗?”
李固:“真假都已经过去了。这些流传下来的,都是从‘观音堂’传出来的。那时候观音堂到底是怎么庇护百姓的,你们可以自己想一想。”
他说话间,日光从小窗缝中打入,照在他身上。
陡然一瞬,这位威猛雄壮的大将军,半边身子在烈日下,半边身子投入身后的阴影角落里。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两位柔弱的外来客,他料定他们不清楚甘州遭受过的重创。
可是徐清圆闭上眼,便能想象到当年阿爹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在甘州。爹说他们要找到娘,他们没有找到娘,他们见的是尸体,荒漠,血流成河。
可是晏倾闭上眼,便能听到棺椁上方钉子“笃笃”刺入的声音,感受到胸膛间越来越稀薄的空气。手在棺盖上划出血痕,一点点困死的痛楚,至今折磨着他,如影相随。
李固让二人欣赏观音像:“甘州的市集上,到处都卖这种玉石像,人人都要买回去,祭祀‘圣母观音’。人们不知道圣母观音长得什么模样,但是闭眼是这个圣母观音的特征。你们可以去买几尊像玩一玩……”
晏倾打断:“这和凶杀案有何关系?”
李固:“别急,我正要说。南国灭后,大魏建国,一切看起来欣欣向荣。但是渐渐的,甘州出现了很多凶杀案。一起接一起,死人都和鸾奴一样,死前扮成观音,闭上眼,和‘圣母观音’一模一样。并且死人身边,一定有一尊碎裂的观音像。
“风侍卫不是验尸了吗?你们也知道了,死者身上都找不到伤口,查不出死因……”
徐清圆:“可是死者身上有血,鸾奴身上有血,血无法判断伤口吗?”
李固:“看来是风侍卫没有告诉你了,那便我来说罢。那血,不是真的血,是朱砂染上鸡血后的红。这一次鸾奴身上的血,有徐郎君捅她那一剑的功劳,但正如你们说的那样,那点血不至死。她大片看似血的痕迹,其实还是碎裂观音像的血。”
李固解释:“观音像要给眉心点朱砂,朱砂要嫣红,就会在石像内放一点鸡血。观音像一碎,那看上去就像真人观音和假人观音,一同死在血泊中。”
他唏嘘厌烦,已被这桩案子折磨许多年。
真人观音与石像观音俱灭,也许正是凶手诡异的诉求。
徐清圆轻声询问:“……所以李将军怀疑,是‘观音堂’杀人?”
“不,”李固抹把脸,“恰恰相反。死者大都是‘圣母观音’的忠实信徒。这个鸾奴,也信‘圣母观音’,天天祭祀。这就好像是……”
晏倾轻喃:“有人厌恶‘观音堂’,想毁掉观音堂。越是信奉‘圣母观音’的,他越是要毁掉。”
李固颔首:“甘州将军和其他地方不同,我不光管打仗,甘州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操心。‘观音堂’就来了好几拨人,求我帮他们查出凶手,说凶手再肆虐下去,‘观音堂’人人自危,不方便他们传播教义。”
李固大略说了说情况。
至少从他口中,徐清圆二人认识的“观音堂”,是一个为百姓谋福、庇护百姓的好地方。甘州百姓都是靠着这种信仰,才从战乱中走出。“观音堂”的虔诚信徒们,都是大好人。
李固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谁这么恨“观音堂”。
观音堂的堂主求过他了,他希望徐清圆二人找到真相,捉拿凶手。
徐清圆疑惑:“观音堂堂主?”
李固:“哦,观音堂其实是堂主在管理的。毕竟‘圣母观音’不是人,总得有一个她老人家在人间的宣讲者。”
这案子似乎很复杂,但是李固仍坚持只给他们十日破案时间。
李固将他们送出去后,慢悠悠:“只要你们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我就不管你们想在甘州做什么了。或者你们可以多留段时间,如果赶上明年年初的话,你们就能看到观音堂给他们的‘圣母观音’做的巨石像了。
“以整座玉延山为底,雕一座巨大的‘圣母观音’像,这就是他们现在招人赶工干活的原因。你们可以去看看热闹。”
——
在徐清圆二人向李固告别时,韦浮已经出了军营,和林雨若在甘州的市集间闲逛。
林雨若在各个摊位间挑选玉石观音像,一一走过,摊贩声音此起彼伏。
韦浮噙笑:“一尊玉石像而已,何至于挑得这样认真?莫非你想为你兄长准备这样的玉石像,当生辰礼物?”
林雨若蹲在地上,打量着箩筐中的一个个石像,她轻轻摇头:“师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兄长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他躲在他房中,整日雕刻玉石观音像。
“有时用徐姐姐的面容,有时候用我不认识的人的面容……但是他雕刻的玉石像,和甘州这里卖的,有一个共同特点。”
韦浮一震。
他与林雨若一同盯着她抱起来的一尊小观音——
“观音闭目。”
观音闭目,不再观世。
这已经不是观世音了,它染上血,成碎片,倒在鸾奴的死尸边,唇角噙着一抹诡笑,望着世人。
婬祀渲染下的闭目观音,是神佛降世还是妖孽祸世,很难判断。
林雨若:“我想见一见‘圣母观音’,我想看看‘圣母观音’的脸,是不是和我兄长雕刻的,一模一样。”
——她想知道,林斯年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不是藏在甘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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