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血观音14
韦浮耐心地陪林雨若挑选玉观音像,林雨若最后买下的那尊像,仍让她不满意。
因为买下的这尊,依然与她兄长雕刻的那类不完全一致。
二人在货贸繁华的榆柳交荫下行走。市肆间的叫卖此起彼伏,行人如鲫穿梭。
韦浮笑着开解闷闷不乐的林雨若:“也许你兄长只是长在甘州,和这里的百姓一样信奉那个‘圣母观音’,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区别。是你想多了。”
林雨若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展眉道:“是,我自然希望是我想多了。我自然希望兄长以前在甘州时过得好一些……”
她说得恍惚,因连她自己都不信。这般恍神之际,一个小乞儿猫着腰,快速地向她腰间撞来。
韦浮:“小心!"
他堪堪扶住被撞倒的少女,看到那小乞儿从林雨若腰间摸走了钱袋,头也不回地跑入人群。
林雨若被这当街抢劫的凶悍镇住,半晌回不过神。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卫士不等韦浮吩咐,便拔步直追,跟着强入人群。
韦浮立时拽住林雨若:“去看看。”
林雨若抓住他衣袖,急急道:“只是一个小孩子,师兄……”
韦浮微笑:“勿以恶小而为之,以小失大。”
林雨若愣愣地收回了自己想劝说的话语,跟着韦浮向前方跑去。待他二人赶到时,卫士们已经夺回了被抢走的钱袋,却没有抓那小乞儿。
卫士们对林雨若好声好气:“娘子,你好生查看,看那乞儿有没有偷其他东西……”
韦浮则抬目,看向那个跑远的小乞儿。小乞儿很慌,回头不停看他们,生怕他们追来。这小乞儿逃跑间,撞上一个弓着腰的老人家。
小乞儿以为自己又得罪了谁,炮竹一般跳起来道歉。
那老人沉默寡言,往这个方向随意地瞥了一眼,也不理会乞儿的道歉,钻入了旁边的巷子里。
韦浮的目光骤然凝住,眼睛被针扎了一样,瞬间刺痛。
他认出了这个老人家——乔叔!
乔叔以前是他家帮佣,是韦家老仆,从韦兰亭出生就一直照料韦兰亭。韦兰亭去很多地方,私密行动时,韦浮与他父亲不一定能跟上,但是乔叔一定跟着韦兰亭。
韦浮一直以为,乔叔已经死了!
魏国建立后韦浮再没有在母亲身边见过乔叔,韦浮与父亲都不敢过问,因一问,韦兰亭就露出十分伤心的神色。那自然是因为乔叔死了——乔叔年纪大了,是韦兰亭的忠仆,只有乔叔死了,韦兰亭才提也不想提。
可是韦浮现在看到的那个老人家……
与他记忆中的乔叔一模一样。
烈日灼灼下,韦浮站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僵硬不动。
他生怕自己认错了人,更怕自己没有认错,那个人就是乔叔。若他没有认错……老人家隐姓埋名的这些年,为什么不回洛阳,不回韦家?
韦浮闭目,身子微微发抖。
在查找韦兰亭生死之谜的真相中,他一直模糊地走着一条自己看不清前途的暗道。但在这么一刻,韦浮清晰地意识到,他触及了某些秘辛。
这个秘辛,也许被他娘藏在了甘州。
韦浮轻声喃喃:“娘,你是否也想我把秘密挖出来……你生前是不是就料到了我会找您,我并没有做错,你是希望我这样做的,是不是?”
他想到他清矍消瘦的娘亲坐在窗下,郁郁寡欢地眺望远方。大魏建国后,韦兰亭一日日枯瘦,越发沉默寡言。
龙成二年,她背着包袱再一次地离开了丈夫与儿子。韦浮与父亲已经习惯她的不告而别,可他们并没有习惯她的死亡——她渡船时,死在了江河上。
直至今日,韦浮才从多年噩梦中,看到韦兰亭模糊遥远的面容,离他近了些。她在混沌黑白的世界中,怜悯地看着他,默默垂泪。
林雨若轻轻摇晃他手臂,将他唤回现实:“师兄,你怎么了,怎么出了一头冷汗?”
韦浮用帕子擦去额上的汗渍,盯着乔叔离开的那个巷子,率先跟过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熟人,去找找看。”
徐清圆夫妇二人被李固赶出军营前,和暮明姝、云延见了一面。
云延不理解为什么晏倾宁可被赶出军营,要去找什么凶手,也不直接揭露他的身份。只要李固知道晏倾的真实身份,就不敢像对待草芥一样随意处置晏倾了。
晏倾平和回答:“很多时候与百姓们变得一样,才有助于查真相。官位有时候是束缚,并不能帮我什么。”
云延:“你倒是好心,去帮李固的忙。我要你查的事,你便不着急了,是么?”
晏倾目光一闪。
他没说话,徐清圆在一旁轻声:“我们不是已经开始查了吗?”
云延一怔。
徐清圆柔声解释:“我与夫君去查‘血观音’一案,韦郎君与林小娘子去外围找一些有用讯息,接近‘观音堂’。李将军对公主与王子最放心,你二人不正好能从李将军身上查起吗?”
她见暮明姝和云延都一时无言,只怔怔看着他们,便更详细地低声:“无论是‘观音堂’的出现,还是王子在意的事,都是在南国末年发生的。我们查‘血观音’,说不定能碰触到云延王子的事。而公主与王子更简单,你们想知道当年的事,查一查李家多年上报朝廷的奏折,说不定会有发现。”
暮明姝抓住重点:“奏折?”
晏倾温温和和:“甘州战事桩桩件件,都一定有留底的折子。南国已灭,这些折子只会被李家保存。若无意外,李家在南国时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嘉赏的圣旨一定不少。殿下与王子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李将军又不提防你们,这是你们最方便做的事。”
云延登时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笑:“偷东西嘛……”
暮明姝与他对视一下,也跟着一笑:“有点意思。”
至此,暮明姝才终于觉得甘州一行有了趣味。
暮明姝和云延离开前,暮明姝突然回头,对二人说了一事:“对了,甘州这片和西域相挨的地方,婬祀太多,除了‘观音堂’,其实还有一个‘上华天’。‘观音堂’在明,‘上华天’在暗,大家都小心些,不要惹到地头蛇。”
暮明姝这样说时,观察着晏倾的反应。
晏倾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沉静地点点头。无论那宋明河如何诋毁晏倾,晏倾都未曾做过什么让暮氏怀疑的事。
反应大一些的,是晏倾那个侍卫风若。风若紧绷了面容,手不自觉地想碰刀,又强行放下。
暮明姝笑一笑,和云延一同走了。
——
徐清圆和晏倾走在街市上,风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徐清圆轻声问晏倾:“上华天是什么?”
晏倾平静:“大约是和‘观音堂’性质差不多的组织吧。”
徐清圆蹙着眉:“殿下为什么这么提醒我们?我们会招惹‘上华天’?‘上华天’很厉害么,和‘观音堂’的地位如何比?”
晏倾沉静许久,直到徐清圆轻轻打量他。
他才道:“我想,我们大约招惹不上‘上华天’。”
徐清圆:“你怎么知道?”
晏倾反问:“你既然信任李将军,那你可从李将军嘴里听说‘上华天’?李将军既然没提醒我们,自然说明此事不重要。我们不必多生事端。”
徐清圆依然目露犹疑,一眼又一眼地扫晏倾。
她对晏倾的信任瓦解后,如今他说什么话,她都要想很久。
这种感觉,让晏倾并不舒服。
可是他偏又无话可说……在“上华天”这个问题上,他必须要瞒住徐清圆。
晏倾低声:“你若不信,我们试一试便是。”
徐清圆惊讶地见晏倾向身后的风若望一眼,风若愣一下后快走过来,晏倾对风若吩咐两句。风若眼神古怪地看这对夫妻一眼,转身随手抓住旁边路过的一路人。
风若大咧咧:“兄台,你可曾听过‘上华天’?”
被抓住的路人很凶煞,白来一眼:“没听过,滚!”
风若唾面自干,对小夫妻一耸肩。晏倾淡然温和:“你看,这样神秘的地方,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徐清圆瞪直眼,一时间,又忍不住那笑意。
她说晏倾:“……原来你依然不想和旁人多说话,依然不敢靠近他人。却让风郎君替你去说话,哼。”
晏倾一怔,赧然。他没说什么,徐清圆已经走开。
他们没有在人多的地方多多停留,而是去调查观音案中的死者。
距离他们时间最近的死者鸾奴,晏倾恰恰知道她的些许身世,自然就从她开始查。
鸾奴是甘州本地人,做军中妓的那些年,独独和一个小村中的老婆婆交好。据鸾奴生前说,这世上没什么人对她好,只有老婆婆在她年少时偶尔接济过她,对她好一些。
如今徐清圆二人便在老婆婆家门前,打听鸾奴生前的事。
老婆婆听说鸾奴死了,震惊又伤心:“这孩子也没有得罪过谁,平时本本分分的,胆子比老鼠还小,怎么就死了?”
在老婆婆胡乱猜之前,徐清圆率先问:“听鸾奴说,您养过她一段时间?”
老婆婆摇头揉眼,叹息道:“我自己都管不过来,哪里顾得上她,那孩子给我脸上贴金罢了。能多几口剩饭,想到她时喂一口,就不错了。幸好有圣母观音娘娘保佑,咱们都没饿死!”
晏倾立在门口,听徐清圆温声细语地和老婆婆交谈。他目光则穿过人,看向老婆婆屋内。简陋的茅屋中,晏倾一眼看到桌上摆着的一个观音小像。
晏倾:“您也信圣母观音?”
老婆婆:“当然,我们这里人都信。”
晏倾徐徐问:“是否鸾奴信得更加狂热些?”
老婆婆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你们怎么知道?鸾奴那孩子,说自己没有娘,她觉得圣母观音娘娘就像她亲娘一样,她一日三餐地上供。哎,这也可以理解,从南国末年走过来的甘州人,就没有不信圣母观音的。”
徐清圆:“所以老婆婆你没有一日三餐地去供观音娘娘吗?”
老婆婆尴尬道:“我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哪里会那么勤地供一个像。不过我也很信就是了。”
后面的话,更像是怕冥冥中的圣母观音怪罪,而特意加的。
徐清圆含笑,谢过老婆婆。
之后,他们按照名单,又去找其他死者有关的人。
从另一人家,他们问出了死者生前是圣母观音的忠诚信徒,会一日三餐地上供。
这家人很伤心:“怎么会这样呢?我娘没有做错事啊,圣母观音为什么要惩罚她呢?我娘供养的那观音像直接碎了,我娘还被扮成观音……我看到时,真是被吓傻了。”
徐清圆:“你们认为是圣母观音在惩罚?”
说话的人家:“一定是哪里做的不和她老人家意,她才下神罚的吧……观音像都裂了!我们家现在都不太敢经常供……可是观音堂的人说是有人行凶,圣母观音不可能对她的信徒下神罚。我们也不知道谁说得对,可我娘一把年纪,呜呜呜……”
他们探访的最后一个死者,没有家属,没有亲人朋友。
天黑之时,几人蒙着面,在晏倾的暗示下,在乱葬岗中挖这人的尸体。
徐清圆怯怯地躲在晏倾身后,用衣袖捂住口鼻,闭上眼:跟着他们多了,她竟有些习惯晏倾喜欢从尸体上找答案的行为了。
风若任劳任怨地干活,还充当仵作。
风若蹲在土坑中检查尸体,语气古怪:“郎君,这个人死的,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
风若沉吟半天:“这人骨架大,分明是个男子。”
晏倾眼睑微晃,徐清圆惊讶地从他身后探头,不可置信:“观音案中的死人,竟然不全是女子?男子也被扮成观音?”
风若从土坑中跳上来:“你自己看嘛,死人身上衣服还没腐蚀干净呢。”
他恶作剧地抓着徐清圆手腕,就要拉她去看。
徐清圆连忙扭头不肯看,扒住晏倾呜呜咽咽。晏倾侧身挡过风若,护住徐清圆,微斥:“好了,不要闹了。”
晏倾低声对怀中抓紧他手臂的徐清圆道:“观世音不是千人千面,雌雄皆有吗?死者中有男子,反而更正常,不是吗?”
徐清圆别扭万分。
她心里一直卡着的一根刺让她不想和晏倾过于亲昵,可是乱葬岗这样的环境中,她又不得紧紧跟着晏倾,生怕他远离她一步,讨厌的风若就跑过来吓唬她。
徐清圆闭着眼,颤颤问:“那你有从死者身上看到致命伤吗?”
晏倾:“暂时没有。唔,我需要亲自去看一下……”
徐清圆一下子抓紧他手臂,纠结万分。
她讷讷道:“你要自己去看一下啊……”
晏倾温声:“是。”
徐清圆:“你不是不能和人肢体碰触吗……”
晏倾怔一下:“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徐清圆又支吾半天,最后鼓起勇气建议道:“要不你明日再看吧……今晚这么晚了,你身上沾上不好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晏倾看她半天,突然意识到她是害怕。他身体疲惫,精力不济,只顾着查案,倒忘了她了。
晏倾:“抱歉。”
徐清圆眨眨眼,很不解中,晏倾已经拉上她的手,温和道:“我们回去吧,夜里阴气重,我身体有些不适。还是等明日太阳升起后,我再来看吧。”
他牵她的手,徐清圆犹豫一下,想到这里的环境,就任由他牵了。她被晏倾拉着离开。
风若:“……那我是不是还得把土填上啊?郎君,这多麻烦啊。”
——
离开军营后,二人租了客栈来住。风若睡在他们隔壁。
晏倾洗漱回来,见到徐清圆坐在床榻上,摆弄着一尊玉石观音像。
他眼皮微跳,觉得那白玉人像贴着她盈盈如玉的手腕,分外不祥。
徐清圆抬头,对他解释:“韦师兄派人送来的,他说林女郎今日买了许多这种玉石像。送给我们一尊,说不定会对查案有用。”
晏倾默然。
徐清圆把玩着人像,怎么看怎么不解:“这样的小像,到底怎么才能杀人?是不是被它选中的忠实信徒,它才会杀?可是什么样的准则,才会成为忠实信徒呢?它怎么判断呢?”
徐清圆若有所思:“我若是一日三餐地供养这尊石像,会被凶手找上吗?”
晏倾:“徐清圆!”
徐清圆被他的严厉吓了一跳,抬头怔忡一下,微笑:“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你在想什么?”
晏倾坐在榻边,望着榻上的小像,最后道:“这尊小像,还是我来收着吧。”
他伸手要去拿,徐清圆抢先夺走。
徐清圆:“不,这是师兄送给我玩的。你若想要,再去买其他的便是。街市上的观音像很多,不是吗?”
她师兄送的……
晏倾出神,心里微妙地不适。
他性情向来宽和,可是此时也忍不住想,为什么韦浮总是插入他和徐清圆之间?
纯美的女郎正跪坐于榻上,捧着玉石像,很认真道:“我觉得答案就在玉石像中。无论多么天方夜谭的婬祀,都应该试一试。只是不知道我表现的很信奉圣母观音,心里并不是那么虔诚,圣母观音会发现吗?会因此降下神罚,还是因此忽视我?”
晏倾握住她的手。
徐清圆妙目望来。
他语气几分冷淡:“你是想让我生气,和我吵架,对吗?”
徐清圆望着他幽潭一样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过分。
她分明是受心中那根刺的影响,才时不时想试探晏倾的态度。她急于找真相,试图当诱饵……她难道不知道晏倾会不同意吗?
纵是他不爱她,可他也是晏清雨啊。
怜惜难道会做的了假吗?
徐清圆羞愧,低头反省:“对不起……你不要伤心。我不会胡来的。”
她将玉石像摆在两人枕头之间,声音更轻:“我们谁也不擅自行动,就让它待在这里,一起供养它,好不好?你不要拒绝……你若是自己一个人来,我也会担心你的。”
——
二人同床而卧,一尊玉石像摆在两人之间,月光自外照入。
徐清圆睡在里侧,揪着被褥,呼吸屏着,有些睡不着。
其实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榻而眠……不是照顾生病的他,也不是行房事,而只是躺着睡觉。
不知是客栈木床太过硬,还是受晏倾身上的气息影响。闭上眼的徐清圆脑中乱哄哄,总是想到前几次同床的时候。记忆最近的,就是昨晚。
昨晚她那么难过委屈,稀里糊涂地就与他……
晏倾声音温润:“你睡了吗?”
徐清圆一下子绷紧身子。
她慢慢地转身,睁开眼。她看到濛濛月色照在两人之间的雪白石像上,而晏倾子夜一样的眼睛便藏在月光后。
她揪着被褥的手更紧,心脏也咚咚跳。
她心中默想不行吧?昨日是犯了糊涂,今夜……她和晏郎君如今这若即若离的关系,似乎不适合频频行房事吧?
可是若是他想……她该拒绝,还是装害羞默认啊?
晏倾哪里懂徐清圆的浮想翩翩。
他确实和她一样睡不着,原因和她大体无差——他不适应和他人同榻。
他只好想着观音案来麻痹那种不适应。
可是听徐清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静听了一会儿,晏倾便意识到徐清圆可能和他一样睡不着。
他便尝试着开口与她说话:“……我们聊聊天,好么?”
徐清圆:“……聊什么?”
晏倾有些犹豫,他本想说观音案,又怕她在夜里害怕,便不知该不该说。
徐清圆便善解人意地开了话头:“大理寺中,是不是有很多关于太子羡的卷宗啊?”
晏倾沉默,幽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开始试探他了。
徐清圆见他不吭气,便又换了一个话头:“你老师为什么写信,你有想清楚吗,你如何证明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呢?”
晏倾:“……”
他低声:“我是说我们聊聊天,不是说我们吵吵架。你若再这样故意使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我便、便不理你了。”
徐清圆小小地哼一声。
她用被子蒙住下半张脸,水盈盈的眼睛噙着一点儿他看不懂的情绪。她声音如羽毛一样撩在他心头:“那我再想一个话题好了……可是我怕我说了,你会打我。你会打人吗?”
晏倾:“……你若知道我会不开心,便不应挑衅,对不对?”
徐清圆:“这不叫挑衅吧?只是好奇罢了。我不觉得你会不开心……如果真的不开心,只有一丢丢吧。”
她从被褥中伸出手,小小地比划一下,拇指和食指夹着,轻盈灵动。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看得他心头滚烫,忍不住闭上眼。
晏倾:“所以你想聊的话题,是什么?”
徐清圆:“你保证你不生气,不打我哦。”
晏倾:“……我脾气应该没那么差,因你一句话就生气。你说吧。”
徐清圆做好被打的准备,硬着头皮红着脸:“夫君,你到底有没有不举之症啊?”
晏倾:“……”
第122章 血观音15
蒙在被褥中等待的时间,短暂又漫长。
徐清圆带着几分调皮、几分使坏、几分赌气,向她的新婚夫君询问他是否不举这样的问题。
她的赌气也带着小女儿的娇俏妩媚,既像是仍在生气,所以故意说不好听的话气他;又像是希望他哄她,希望他做点什么。
而侧睡在她旁边的晏倾,沉静地望着她,许久不语。
他目光星子一样,流水一样,静静淌了很久,让两人之间的玉石观音像变得更加多余。
晏倾想半晌,他病成这个样子,与其让她日后伤心,不如让她一开始就不要抱有期望。
徐清圆等了许久,等得都有些不害羞了,等得她忐忑地以为他真的生气了。她咬唇,试图收回自己的话,她听到晏倾轻缓如流的回答:
“是,我不举。”
徐清圆:“……”
心知肚明的答案得到这样意外的回答,徐清圆怔忡无比。她看着晏倾,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她想要的答案,他难道不懂吗?
或者害羞,或者说她调皮,再过分地打她一顿,都比这个承认更加正常吧?
徐清圆懵懵的,忘了羞涩,很认真地枕着自己的手,辩驳道:“你骗我。你昨夜还、还十分忘情,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现在说你不举?”
晏倾温和:“吃了药的缘故吧。你不知道,有些药效会影响身体,多的时候连情绪都会影响。你不是觉得我脾气好吗?其实很多时候我是没力气发脾气,不是真的脾气好。”
晏倾:“你看,我是一个病人,病人没什么是很准确的。”
徐清圆:“……”
晏倾安抚她:“不必在意这些。我虽然问题很多,但是成婚前就考虑过所有了。我不会委屈你的……我听闻女子没那么在意这种事,日日放纵对身体也不好,那一月几次,应该还是可以的。只是不能给你孩子……但幸好你年纪小,再过几年也无妨。”
徐清圆怀疑晏倾在哄骗自己。
她不清楚缘故,对这档子事也一知半解,但她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徐清圆忍不住问:“你之前两次都要点香,也是出于这种缘故?”
晏倾怔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他便痛快认了:“是。”
徐清圆蹙眉,愈发不信。她先前用帕子包了香灰,本是想去找医馆问一问,或者干脆去北里问。但她之后被云延挟持,这件事就一直被抛之脑后,顾不上操劳。
徐清圆怀疑晏倾把自己当傻子哄。
她较了真,问:“既然都是壮阳的作用,怎么之前两次用香,昨夜却不用?”
晏倾淡然:“我从长安赶来甘州,赶路仓促,自然不能将旧物一一记得带上。忘了带香,也正常。”
徐清圆:“那你昨夜就能举了?”
晏倾:“偶尔一次,并不奇怪。我身体向来不好,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求你多体谅了。”
徐清圆咬唇,依然用雾濛濛的眼睛打量着他。她甚至撑起上半身,想倾身过来看他。
晏倾怕她再追问,干脆闭上眼,借低咳来掩饰:“好了,聊天聊得够多了,你是不是该睡了?”
他紧张等待,徐清圆没有再折腾。
她乖乖地窝在旁边:“哦。”
晏倾舒口气,以为自己将她的好奇心应付了过去。
一会儿,徐清圆小声:“清雨哥哥,我要拿一方帕子。”
晏倾睁开眼:“什么帕子?”
徐清圆乖巧:“不不不,你不必帮忙。那帕子在你外面的小几案上,和我的一堆衣服在一起。我怕你拿错了,自己挪过去拿,你不必多想,好不好?”
晏倾心中奇怪她睡得好好的,又要帕子做什么。
但是女儿家的事他也不好多问,就轻轻应了一声。
于是黑暗中,她靠过来时,体香与青丝擦过他脸时,他屏着呼吸,并没有多想。直到——
晏倾声音压抑:“你的手伸进来做什么?”
徐清圆惊讶:“我不知道,我在找我的帕子,不小心碰了你,你不要这样小气。忍一忍嘛。”
晏倾便忍耐不语。
片刻后,他睁开眼,声音微哑:“你的手在乱摸什么?”
徐清圆眨眼睛:“找帕子啊。”
晏倾:“帕子在我被褥中吗?”
徐清圆微笑:“我记得睡前和衣物放在一起,但是方才没有摸到,我便猜是不是压到你身下了。你挪一挪身,让我找一找,好不好?”
幽黑中,两只枕头间的玉石观音闭着目,流光微弱,带几分旖旎。
徐清圆撑臂在晏倾身侧,一只手向外伸,摸索着床沿,另一手掠入他被褥中。她俯身看他,作着乖巧听话的模样,与睁眼的散发青年四目相对。
雪白中衣歪斜,领下一段如玉如雪的肌肤,白得没有血色。这样荏弱的身子骨,这样消瘦的青年,苍白却秀气。
她对着他俊逸面容、清黑眼睛,心中涌上万般喜爱。
而晏倾再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便也当真是个傻子了。
他被中的手抓住她手腕,要将她手拿出去。她却撑不住身子,一下子歪倒下来,压了他满身。
晏倾“唔”一声蹙眉,身子一僵。他皱眉的瞬间,徐清圆另一只手取到了那方早已被她摸到的帕子,她快速无比地伏在他身上,用帕子给他的手和床栏打了个死结。
晏倾眉头蹙着,惊讶又迷惘。
他另一只手才要掀开被褥,就被褥中女郎的手反手抓住。她趴在他身上的被褥外,长发完全散下来,淋淋漓漓,晏倾一时间满目都是她娇美的面容,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
他冷淡地不说话,可他被她贴着的颈间肌肤,徐清圆感觉到热意。
她抬头,黑暗中,看到他大约脸红了,呼吸乱了一瞬。
只是不说话。
徐清圆笑吟吟:“你果然在骗我。你反应这么大,你根本没有不举。为什么骗人?”
晏倾:“……你不知羞吗?”
徐清圆:“夫君撒谎骗人,我为什么不能揭穿?你是嫌我麻烦,不想理我,才骗我?还是因为害羞?可是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羞耻?”
她自己的害羞,被他对比的,压根什么都不算。
他宁可承认自己不举,也不想和她多讨论这种事。
她手在褥下颤颤地摸,他猛地别头,那只和她纠缠在一起的手反过来握住她,不让她乱动。徐清圆想了想,掀开他被褥,整个人灵蛇一样钻了进去。
晏倾:“你……”
他抬起腰要起身,被另一只和床栏绑在一起的手缠住,跌了回去。被褥中的温香软玉让他侧过脸喘气不定,身前衣襟被她抓乱,一个湿润的吻落了下去。
她整个人钻进去。
晏倾咬牙:“徐清圆,给我出来!不许这样乱来。”
怀里的女郎害羞又迷离,只觉得他反应极大,让她跟着害怕。她想往下挪,他的手一直抓着她的手,紧拽住她不放。她试图用手指点一点,他呼吸就乱得非常,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蓬勃有力的生命……
和他总是八风不动的平日形象完全不同。
徐清圆也有些怕了。
她悄悄向上看。
晏倾上半身坐起,和她纠缠的那只手放开她,一把掀开被褥,与趴在他腰间的长发女郎四目相对。再往下一些,就是极为危险的分寸。
他正喘着气看她,长发落颊,唇瓣红润,眼睛潮湿。
美色让人心动。
徐清圆对他嫣然一笑,她口齿清晰:“你说谎了。”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徐清圆犹豫,目光向下挪。他的一只手伸来,捂住她眼睛。他轻声喑哑:“莫要看。”
徐清圆:“我看那画本子上,有画一个姿势,和现在有点像。那画册中的女子咬了郎君……唔。”
被他蒙住眼的女郎,整张脸染上桃红,她不好意思说下去。
晏倾沉默片刻:“我不需要那样。”
徐清圆长长的睫毛在他手掌上刷了刷,他看到她唇角翘起,红润可亲。
晏倾心中发抖,克制了又克制,终是没忍住。他手捂住她眼睛,人倾身过去,轻轻地贴着她唇角吻她。
灼热的温度,甜蜜的依赖,纯美的女郎衣衫凌乱地坐在他怀中。她仰着脸,青丝与气息相贴,整个人像一朵被人采摘的荷花,清露欲滴。
他不是真的柳下惠,抵抗美色的能力越来越脆弱,一次比一次坚持的时间短。
新婚之夜时他理智尚在,一切按部就班;昨夜已然有些失控;今夜本想清心寡欲,架不住她实在调皮。
亲吻很甜,灼灼中带着温水潺潺的感觉。徐清圆看不到他,便更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他贴在她耳边,小声:“我放开你的眼睛,你不要乱看,好不好?”
徐清圆乖巧点头:“嗯。”
晏倾尤不放心,多交代一句:“画册是画册,我们是我们,不必事事模仿。闺房之事……你有什么与我讨论就好,不要问别人,好不好?”
徐清圆脸红:“我本就没有问过别人啊,本就只和你说过啊。难道我是那样傻那样不着调的人吗?”
晏倾微笑:“我如今也弄不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傻了。”
徐清圆:“若是傻呢?”
晏倾:“那怎么办?和离书都写了,休妻也晚了,对吧?”
他松开她眼睛的时候,语气中的揶揄带着几分快活,热热地浮在徐清圆耳边。徐清圆心弦微微地颤一下,她几乎很少见到晏倾有高兴些的时候。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冷静的,没什么情绪的。
他就和她记忆中的太子羡一样冷冰冰。太子羡不说话,尘封着自己;晏倾会说话,不爱说话,对谁都保持着温和有礼却疏离的态度,依然尘封着他自己。
可是有时候,她让他快乐,对不对?
可是有时候,他会为她而多看尘世一眼,多笑一下,对不对?
徐清圆在心中迷茫地想,她和太子羡,晏倾的纠缠,对晏倾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徐清圆趴在晏倾身上,埋在晏倾怀中。她不说多余的话,仰头和他玩亲昵游戏。他向来宠爱她,怜惜她,除了昨夜没有克制住,鱼水这件事在两人之间,一直维持着一个虽然少、但很愉快的平衡点。
源头大约就是晏倾会克制自己,事事以她为先吧。
徐清圆这样想着时,一边与他亲昵,一边观察他。他面容有些潮红,额上也出了汗,眼睛湿润无比,几分欲在流动。她隐约明白他已然动情,已然开始混沌……
每次到这时候,他都是这样的。
徐清圆眼珠微转,别过脸躲开他的轻蹭,抱住他颈,将脸埋在他怀中,闭上眼。
她舒适地叹口气,打哈欠:“好困呀。”
晏倾:“……”
他语气古怪微妙:“困?”
徐清圆:“嗯。”
晏倾:“……”
她埋在他怀中,听得到他心脏狂热的跳动,时快时慢。他根本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反应她心知肚明。这个时间不短,徐清圆心虚地都想怜爱他,却强迫自己冷静。
她心想晏倾哥哥是一个很不爱和她说实话的人,她只能这样欺负他。
晏倾静默。
他问:“那能解开绑我右手的帕子吗?”
徐清圆:“是你教我打死结的,又没教过我怎么解。我解不开,也不想解。”
晏倾闭目苦笑:“那你起来。”
徐清圆撒娇:“不,我没有力气,我困了,我就要这样睡觉。”
晏倾:“……你是欺负我脾气好么?”
徐清圆心虚:“我听不懂。”
两人这样别着劲许久,终究是晏倾认输。
他叹口气,道:“你到底想问什么,痛快问吧,问完给我一个痛快。”
徐清圆抬头,眼睛无辜地看他。
她小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倾额上的汗渍落在睫毛上,眼眸清亮得让她心尖发抖。他不揭穿她,只对她微笑:“说你可以提问题,我如实回答。”
徐清圆:“我没有强迫你,对不对?”
晏倾:“得寸进尺吗?”
他只反问了这么一句,徐清圆见好就收,也怕自己太过分,他不再顺着她。虽然他总说自己是病人,但是按照徐清圆的经验……她清雨哥哥对付她还是足够的。
他那么聪明。
他只是疼爱她,不愿意把手段用在她身上罢了。
徐清圆凑过来,在他脸颊轻轻亲一下。他别过脸,低声:“没必要如此。我不在意这个。”
徐清圆便问:“你真的不举吗?”
晏倾:“……应该没有吧。”
徐清圆:“那你为什么那样说?”
晏倾脸红一下,终是叹气:“因为我也有脾气,我也会生气——既然你故意那么问,我为什么不能故意那样答呢?”
徐清圆一呆。
她真没想到他会有脾气。
徐清圆委屈:“可你有没有觉得这一次我们重逢后,你对我有点冷淡呢?”
在长安时的新婚后,他会主动询问她,关心她。在甘州,他就没有,只和她吵了几句,说好听的话也是为了骗她上床……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徐清圆感受得到。
晏倾望她一眼:“妹妹没有对我冷淡多一点吗?”
他多说一句:“你不开心,难道我很开心吗?”
徐清圆便绕过这个话题不谈,谈之前的:“那个香到底是做什么的?”
晏倾:“嗯?你竟然没有查?”
徐清圆一滞。
好在晏倾没有多计较,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添情用的。北里女郎们经常使用的手段——没什么坏结果,只是让人在此事上舒服些,动情快一些,对女郎作用更好。”
徐清圆:“我又没有不愿意和你同房,你干嘛一次两次地将手段用在我身上?”
晏倾轻轻看她一眼。
徐清圆:“怎么了?”
晏倾被她弄笑,且笑且叹。徐清圆迷糊中,他素白的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放倒。他低头亲她颈间,徐清圆晕乎乎中,看到他手上的那一条帕子。
徐清圆吃惊:“帕子……”
晏倾看一眼,低声:“我教给你的打死结的方式,你真的以为能困住我吗?”
徐清圆嘟嘴。
晏倾叹息着回答她:“我没欺负你,没对你打什么坏主意。只是女郎第一次总是痛些,我怕你吃苦。我不多与你行那事,也是怕你吃苦……我年长你两岁,凡事总是要为你着想些,当真没有其他意思。
“可惜妹妹总是怀疑我的用心,真让人伤心。”
实话像情话一样让人心动,徐清圆耳根红透,听他在耳边低语。他说了很多,她听着忘着,沉浸在他的温柔中。
他说他是因病而脾气好。
徐清圆心里却知道不是的。他对她一直很耐心,很好。她以前不懂他为什么独独包容她,现在知道他是谁后,才知道他对她的愧疚,对她爹的抱歉。
徐清圆希望晏倾和她走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他老师的事,他身份的事,他下药的事。
她想了又想,纠结了又纠结。无论如何——
徐清圆在晏倾怀中轻喃:“我想和你做夫妻的。”
晏倾胸腔震动,他没说话,只抱紧她。
第123章 血观音16
徐清圆清醒,是被一阵压抑的低咳声惊醒的。
稀薄的光照入帐子里,她侧身而卧,静静地看到帐外的模糊光影。
她看到门开了一条缝,晏倾声音很低地和外面的人说话。说了许久,他用帕子捂着口鼻,尽量压低声音。徐清圆猜,门外那人,应当是风若。
那边的说话声很低,徐清圆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卧在帐中的她只是看着晏倾的背影,宽松衣袍穿在他身上如鹤羽飞扬,可她从背后,看到的不是风华俊逸,而是他的清薄苍然。
他瘦了很多。
清圆一直不敢多想,但今日隔帐看他,才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比在蜀州时,晏倾身体确实差了很多。
她看到他关上门,走到桌案前,背对着自己的方向坐下。他提笔写字,手腕瘦得突兀,一只手又一直闷闷地用帕子压着呼吸。
弓肩咳嗽也罢,她见他写了几个字就停笔,伏在案头半晌起不来,好不容易写了些字,笔又从手中脱落。
他起身捡笔时,手撑在桌上,整个人微微晃了一晃,差点跌摔下去。
晏倾头昏目眩,体力不支,出了一头冷汗,却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染血的帕子被他平静无比地烧掉,力气消退过快让他无法提笔,他便只好静坐沉思。
多病之身,瘦骨嶙峋。
可是徐清圆望着他,倏忽间看到他那与尘同光的高贵。
既不开门窗,也不点灯。辰光熹微中,高贵而孤独的白鹤坐在一片阒寂幽暗中,被病痛折磨。
徐清圆看到平时见不到的晏倾的另一面——肩背始终不弯,对命运未曾言败。他安静地收整着自己的骄傲,尊严。
于是,账内的徐清圆便只是揪着心,不敢去打扰他。她放下帘子,装作自己仍在沉睡,将脸埋在枕中。她的心脏被外面的咳声一声声揪着,却只能闭着眼忍着泪,装作不知。
她突然想维护他的骄傲。
她突然想,其实,若有可能,晏倾是不愿任何人看到他被苦病折磨的样子吧。
如果她没有猜错,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故人。他曾是那么金贵的人,却不得不因病,选择成为一个弱者,让人照顾他。这对晏倾来说,其实是耻辱吧?
可是晏倾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他从来不对照顾他的人发脾气,无论是风若还是徐清圆,都没见过生病的晏倾对他们置气,摆脸色。他其实一直照顾着他们的心情……然而受折磨的人,一直是他自己。
遥远的太子羡哥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睡在她身畔的清雨哥哥,到底拥有怎样高贵的人格?
明明已经认识他那么久,徐清圆却好像才初初开始认识他,了解他。她突兀地觉得自己的情爱肤浅单薄,若是她始终不认识真正的晏倾,她凭什么说她心悦他,凭什么恳求他留下来,活在人世间呢?
这人世间,真的是晏倾喜欢的吗?
他……喜欢过吗?
帐内闭着眼睛落泪的徐清圆模模糊糊地想了很多,听到外面的咳嗽声停了,她猜晏倾应当已经收整好了自己,不会再表现出病得厉害的模样了。
徐清圆这才浅浅吟一声,装作刚刚醒来的模样,撩帐披衣,揉着惺忪睡眼。
晏倾果然已经让他自己看上去和平时无意了,他坐在桌边,慢慢地饮一杯茶,对上她目光,他眼中露出几分笑:“醒了?”
徐清圆睫毛微颤,躲了一下,忍住那差点没控制住的泪点。她含糊嘟囔:“你醒的好早。”
晏倾莞尔:“要忙的事太多了……嗯,你快些起床吧,早膳都备好了。”
徐清圆有心拖延,想让他少劳累一会儿,她说:“不着急吧?我们不是说好你养病,我出去查案子吗?”
晏倾:“哦,昨夜是谁不想我下坟的?难道徐娘子自己可以?”
徐清圆:“有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晚上怕,白日未必怕。何况、何况……你应该会把风若借给我吧?”
晏倾道:“风若与我置气,我说了他几句,他有些不高兴。你恐怕说不动现在的他……好了,不要说这些了,快些起身吧。李将军和云延王子那里,都要给个交代的。”
徐清圆只好不情不愿地起床,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留下晏倾时,晏倾却说要出门。
她正用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一只包子,听他要走,忙站起来,被包子呛得直咳嗽。
晏倾伸手拍她肩,叹道:“你慢慢吃。我有一项活计交给你,你不必和我们出门。我最近手腕无力,写字经常累,但是给陛下与中枢的折子,却不能不写。甘州这边的案子,每日详情都要写书告知陛下,我也向陛下说过我的病……烦请妹妹代笔,至少陛下是知道的,不会怪罪于你。”
徐清圆心中奇怪,觉得他让她代写奏折,有点胆大妄为。
但是……他本来也很胆大就是了。
何况徐清圆今早也确实看到他提笔写字的困难。
他说自己病痛时坦然,徐清圆却为他难受,怕他多想,她赶紧应下,只问:“我该如何写呢?我从未写过折子。”
晏倾:“妹妹自行发挥吧。”
徐清圆:“……?”
风若在门外抱刀而候,徐清圆便没有多说,只送他二人离去——
出了客栈,风若就说:“写不了字,却能挖坟,你就不怕徐娘子怀疑你的用心?”
晏倾温和:“不差这一桩。”
怀疑早已是密密蛛网,他是少一笔还是多一笔,都没关系。
风若问:“所以为什么要让她帮你写折子?你真的已经写不了字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打晕你带你离开,也不会让你再这么折腾了。”
晏倾:“放心,我心中有数,我没有到那一步。我只是想趁着我还有能力的时候,让陛下看到徐娘子的才华,让陛下看到更多可能。”
他愿意与她成亲,除了要照顾她,本就有托着她的意思——宁可折断自己的羽翅,他也想给她更好的人生。
不然,她嫁给这样羸弱的他,图什么呢?
风若沉默。
他不太聪明,只隐隐觉得晏倾做事有些着急,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只好继续沉默,心想无论晏倾要做什么,他都陪着就是了。
晏倾和他走入熙攘市集间,风若帮他小心避开人群。晏倾转头问他:“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上华天’看一看?我的命令,已经完全请不动你了吗?”
风若噎一下,说:“我是不放心你!我走了,怕你出事。”
晏倾:“我没那么弱。‘上华天’的事更重要,你晚走一日,出事的概率便更高一分。你不相信我的判断吗?何况这里也有李将军、韦郎君他们的暗卫保护。你就是不相信李将军,韦郎君的人也应该信得过吧?”
风若信誓旦旦:“更信不过了!我一直觉得那个姓韦的行事奇怪,遮遮掩掩,藏头藏尾,还对徐清圆……你真的不担心他会抢徐清圆吗?”
晏倾笑一下。
他低声:“若真有人能护她,我倒心安一些。”
风若:“什么?”
晏倾:“我是说,你该走了。再不走,我和徐娘子的安危,都可能被牵连。你觉得是观音案严重,还是‘上华天’的无动于衷严重?分明这一切事,我们早该从‘上华天’那里知道的。”
风若闷了片刻。
他说:“上华天永远不会背叛您。”
晏倾温和:“我知道。所以一定出了一些事。”
风若只好道:“等陪你查完这几个尸体,我就走。我起码得知道这个案子凶手是怎么杀人的,才能放心……郎君,让我多待几个时辰吧。”
晏倾颔首。
他们便重新去了昨日的乱葬岗,土壤没有被人动过,显然没有人回来看。晏倾若有所思间,和风若一同用厚布蒙了口鼻,取出备好的工具,在风若重新挖坟后,蹲在了已经腐烂的尸体旁。
尸体如今就是一团被包裹在雪白衣袍中的腐烂肉物,味道难闻,吸引蝇虫。
任何人都会被恶心到,被吓到。
而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蹲在尸体旁,拿着小刀和匕首,面不改色,已经准备剖尸了。那些腐朽和难闻的气息,都没有影响到晏倾。
风若看着晏倾沉静雪白的侧脸,乌黑飞翘的睫毛。他一时犹豫,疑神疑鬼道:“这样剖尸,不经过死者家人同意,如果被人知道了,你又得被参一本吧?”
就像积善寺那次,徐清圆就制止他们开棺。
晏倾:“所以选的是没有亲人的死尸。”
风若:“这万一阎王爷觉得你亵渎死人,不尊重死人,半夜找你算账……”
晏倾:“唔,他不是经常来吗?”
风若:“哈?!”
他惊得跳起,警惕扶刀。蹲在地上的晏倾抬头,目中有一丝笑。风若这才意识到晏倾在开玩笑,他惊愕万分,他从不知道晏倾也会说笑。
风若犹犹豫豫地蹲回来,不停地看晏倾。
晏倾侧头咳嗽两声,问:“不帮我剖尸,只看我做什么?”
风若:“……就是觉得,成亲是不是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
晏倾“嗯”地疑问一声,并没有听见风若的话。他的心神已经沉浸在手下的这具腐朽尸身上,当他专注一件事时,他往往不容易听见外界声音。
风若喃喃自语:“虽然是徐清圆把你害成这样,可是她好像让你心情变好了。你以前吧,总让我觉得你对什么都没想法,你活着只是因为你必须活着,你在为别人活着……也许成亲真的是好事,也许一切都在变好。
“有一天,徐清圆能治好你的病,我们解决完所有困难,你还能好好活着……如果我们真的能走到这一天,就好了。”
他说了很多,晏倾没反应,他便知道晏倾又一次地没听见他的声音。风若苦涩地笑一下,不再如以前那样抱怨晏倾不理自己,他一日日长大,他也渐渐明白晏倾背负的东西,晏倾的病,都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只要活着就好了。
风若开始帮晏倾一起剖尸,心中还不禁向鬼神祈祷:如果鬼神真的觉得他们冒犯尸体的话,半夜三更来找他好了,千万不要找他家郎君。他怎么被折腾都无妨,他家郎君却禁不住更多了——
风若呆呆地,看着晏倾捧着一帕子,用小夹子将一枚极细的针,从尸体被剖开的大脑中取出。
这根针,才是死者死亡的真相。
这么细的针,从后颅直接扎进去,脑内出血,然而不剖开尸体,仵作怎么检查尸身,都查不出死因。
风若将目光从被他们剖得已经可怖十分的尸身上挪开,去盯着这针。
风若胃里一阵翻涌,却因晏倾面无表情,他不好表现得比郎君还虚弱,便作出一派认真琢磨的模样:“所以这就是凶手的杀人工具对吧?”
晏倾:“还不确定,需要多剖几具尸才能确定。”
风若眼皮微抽。
晏倾打量着这根针,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小玉匣。他打开,玉匣中的针一枚不落,完好地收着。玉匣中的针也和这根刺入人大脑中的针粗细不一样。
事实上,小玉匣中的针,还要更细一些。
晏倾:“如果玉匣中的针射进人体,其实也会造成找不到伤口的效果,对不对?”
风若对武器更有发言权,他摇头:“不,不一样。卫将军给徐娘子的武器,自保的作用更大些,杀人的作用微小一些。小玉匣震慑作用大……想来卫将军当初,没想过用小玉匣杀人。自然,她武功那么高,当然瞧不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晏倾:“嗯?下三滥?”
风若挺胸:“对我们这种武功高手来说,我们不屑于用这种暗箭伤人的手段。我想卫将军把小玉匣给徐娘子,她肯定不觉得她女儿遇到的危险会涉及性命,也不想让她女儿背负上杀人的罪孽。她还是希望徐娘子永远不会遇到太可怕的事。”
晏倾:“这两种不同的针……也许有联系。”
晏倾闭目,沉思片刻后,道:“凶手应该认识卫清无。”
风若:“啊?这么草率?”
晏倾摇头,没有和风若多说。
若是在其他地方,相似的武器未必让他联想到卫清无。可是这里是甘州,是卫清无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云延确认卫清无再次失踪的地段。
晏倾心中断定,凶手和军人有关,凶手见过卫清无,或者认识卫清无。
他在心中,开始勾勒起凶手的形象……
这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已经开始暗暗收线了——
晏倾和风若又挖了几具尸体,确定了凶手作案的工具,回去客栈,和徐清圆汇合。
而风若也拖延不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晏倾。
徐清圆已经帮晏倾写好了报于中枢的折子,晏倾看折子时,徐清圆对他身后轻轻打量,琢磨着风若离开的缘故。而晏倾一看她,她便露出娴雅笑容。
晏倾夸她:“妹妹写的真好,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麻烦你来写,好不好?”
徐清圆目光微微一闪,点了头。
她道:“那你得告诉我,你们今日发现了什么。”
晏倾:“不急。你中午可有用膳?”
徐清圆:“哎呀。”
晏倾怔忡:“怎么了?”
徐清圆:“我手破了。”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着食指上肉眼看不见的一个位置,告诉晏倾自己无聊中想做女红,手指被扎破了。
晏倾稀里糊涂地捧着她的手看半晌,她眼巴巴地等着,他根本看不见伤口在哪里,却也只好说:“真是……辛苦妹妹了。那怎么办?”
他疑问:“帮你包扎一下?”
徐清圆:“旁人家夫君不是这样做的吧?”
晏倾虚心求教:“那是怎么做的?”
徐清圆咬唇,她暗恼地看他清澈无辜的眼睛片刻,说:“人家旁的郎君,都是把夫人的手放在唇边,吁一吁,吹一吹,千哄万哄的。”
晏倾看她片刻。
他苍白的脸色因她的要求而微红,低声:“……我要那样才行?”
他抓着她手指的手,都开始滚烫。他正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时,徐清圆将手从他手中取出,笑吟吟道:“算啦,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陪我去医馆,陪我看郎中吧。”
晏倾:“……”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因这种小事要去医馆。
他怀疑徐清圆别有目的。
但他沉默着,并未多说。
果真去了医馆,徐清圆逼着那头发花白的老郎君给她包扎那谁也看不见的伤口。若不是看她生得貌美,等候的病人们恐怕都要破口大骂。
而徐清圆看完病,回过头,用很随意的语气招呼晏倾:“对了夫君,你要不要顺便也让大夫给你看一看?我觉得他看病还是很厉害的。”
晏倾静静看着徐清圆。
她对他笑得温婉而无辜。
而他便明白,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晏倾拒绝:“不必了。”
徐清圆将他拉着坐下,用帕子盖住他手腕。他知道她在强迫他,她自己因此紧张得手指发抖,怕他拒绝。她和郎中说话的声音紧绷,拉着他袖子的手揪着衣袖不放……
徐清圆小声:“就随便看一下,好不好?”
晏倾静片刻,终是心软,没有拒绝她。可是何必看病呢?他自知自己身体,寻常郎中岂能看得准。
果然这郎中把脉后大惊失色:“你、你不应该已经是死人吗?”
徐清圆怔忡。
晏倾平和:“我还活着。”
郎中不可置信,又把了一会儿脉,然后断定:“那你寿命也不过半年了。”
徐清圆脸色煞白,强自镇定。
她想要说话,晏倾收回手,握住她手腕,无声安抚她一下。他对郎中客气有礼:“不巧,在下也曾经认识一位神医,他断定我活不过十五,我活过了。他断定我即使活过十五也熬不过双十,我依然熬过了。
“疾病,灾祸,意外。这世间,什么事也说不准,对不对?”
花白头发的郎中懵然,看这对青春夫妻相携离开。郎君握着妻子的手,轻声安慰她,将她哄得笑起来。
老郎中只摸着胡子,愤愤不平地嘀咕:“脉象弱成那样,气血皆亏,脾肺皆损……这还能活过半年?哼。”
旁边有等候的病人同情问:“老神医,我看那年轻人生的那么好,若真死了也很可惜,难道你不能救救他?”
老郎中:“我哪有那本事?叫我一声‘神医’我就是真的‘神医’吗?除非、除非那位老神医还活着……哎,不过战乱多年,说不定早死了。这年轻后生,可惜了。”——
同时间,林雨若陪韦浮混入观音堂所招的工匠中。
他们换了衣服,打扮成一对普通兄妹,一边帮忙干活,一边寻找着韦浮说很眼熟的那个故人。
他们找到了那位乔叔。
乔叔看到韦浮,脸色微变。
乔叔却摆手:“什么也不必多说……想要我告诉你那事,你得帮我救一个我的多年老友。他姓朱,是个神医,被观音堂关起来了。我找不到他。”
韦浮轻笑:“您不是我母亲的旧仆吗?从您口中打听些事,这么麻烦?这难道是我母亲教您的?”
乔叔脸色冷淡。
岁月让他脸上皱纹纵横,苦难让他眉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韦浮几乎认不出这个人是他母亲的旧仆,他只看到这个老仆蛮横无比:“谁不得为生活考虑?小郎君,你活得那么轻松,当然不知道我受过什么罪了。总之,不把人找来,一切免谈。”
林雨若不安地看看韦浮,小心地观察四周,帮他放哨。
韦浮不动声色:“您总得透露些东西,让我知道您的消息是值得。”
乔叔犹豫,枯槁的手无意识地蜷缩,摸着地上的玉石碎片。他帮忙雕刻圣母观音,可是看起来他不像是信奉圣母观音的人。
韦家的人那么聪明,他想从韦家人眼皮下讨生活,谈生意,自然要小心筹算。
他终于抬起皱巴巴的脸,肯对韦浮多说一句话:“天历二十一年,来甘州的人,不只你母亲。有人和她吵过一次架。”
韦浮眸子眯起。
第124章 血观音17
晏倾和徐清圆离开医馆,街上行人不算多。
晏倾看她,见她眉目染哀,清愁难掩。他心知她是出于什么缘故,然而她所忧心的事,他也不好保证什么。二人一时间便都沉默无言,只是静走。
一会儿,徐清圆想通了,打起精神。
她转肩驻足,拉住晏倾的手,斟酌着开口:“那郎中只是乡野郎中,他说的话算不得真,晏郎君不要放在心上。晏郎君只是之前的病没有好全,只要静修就会好起来。长安的御医不就这么说的吗……”
她絮语婉婉,晏倾看得出神。
她抬目忧心望来一眼,他回应她:“是,他的话算不得真,徐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二人在外,对彼此的尊称一贯如此,始终未改。
徐清圆一愣后,目中愁丝散去一些。她赧颜于自己没有掩饰好情绪,竟然要他宽慰她。她心中惭愧,便拉着他的手,想说更多。
人常说她善解人意,伶牙俐齿,她能开解旁人,自然也应当能劝慰得了心中在意的人。
只是徐清圆还没有说下去,晏倾手指动了动,似乎不愿意被她拉着。
她不解地看他,他慢慢道:“我的手,方才挖过尸体。”
徐清圆拉着他手的手指僵住:“……”
他的温和此时看起来有些吓人:“死了十几天的人的血、腐烂肢体,方才我都碰过。”
徐清圆立刻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她强忍着不露出惊恐惧怕的神色,面容却控制不住地发白,唇角紧抿,将自己的手背后。
她被他的话牵制,忘记了医馆中的不愉快,满脑子都是他的手碰过那些东西……
徐清圆努力镇定:“郎君可曾洗过手?”
晏倾:“冲过一次,应当无味吧。”
他不动声色地看她,见他的妻子努力想作出不害怕的样子,但是他的手一动,她就默默后退。她如惊弓之鸟一般,被他吓坏了,还碍于闺秀之训,做不出当街跳脚或尖叫的行为。
她蹙着眉心,纠结于他的手——纠结半晌,她还是小声:“……我并非嫌恶郎君,只是我略有些癖好,见不得不洁的东西。郎君,一会儿还是再洗洗手吧。”
晏倾莞尔,好脾气地应了一声。
这一次,徐清圆便不再试图挨着他走,她恨不得远离他的手,却不好表现出来。看她这样辛苦地掩饰,晏倾心情都因此好一些。
他渐渐觉得,徐清圆有时候很有些可爱,憨气,好骗。
他想,她总不会再伤怀于他的身体了吧?
不过晏倾的方法只奏效了一会儿,徐清圆很快反应了过来,侧过肩来看晏倾。
徐清圆恼他插科打诨,却不好意思责怪;然而她若不反击,又显得她被他牵着走。原来这世上再好性子的人,主意打到旁人身上,都有些可气。
可是晏倾知道她胆子小,怕鬼怪,他又怕什么呢?
晏倾目光对上她,便知道她明白过来了。他为自己的没分寸而抱歉,伸手来拉她,想哄一哄她:“与你开个玩笑……”
在他手勾住她小指时,徐清圆轻轻开口:“这根手指,早上时和客栈小二碰了一下。他端的汤差点洒到我手上,多亏他手疾眼快地拉了我一把。”
晏倾手指微微地颤了一下,有后缩之势,被他忍住。
徐清圆垂着眼,望着日光下年轻夫君骨瘦修长的手指,轻言细语:“然后我和客栈门口卖针线的大娘聊了聊。也许她十分喜爱我,她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摸,夸了我许久。”
晏倾将手收回去了。
他面容微绷,似乎能感觉到旁人碰到他的那种灼灼刺痛感。分明是徐清圆使坏,他却确实忍不住多想了。
晏倾:“拿旁人的病来开玩笑,是不是不太好?”
徐清圆柔声细语:“那拿旁人的弱点来取笑,是不是也不好呢?”
晏倾低头望她,半晌:“露珠妹妹……”
徐清圆眉目婉婉,贝齿咬一下唇,如数家珍地细细数来:“算下来,今天碰到我手的人,不下五人。方才郎中为我上药时,还捏我手指头。他的小学徒拿药给我时,也碰到了我手指。还有……”
晏倾咳嗽一声。
他侧过脸,忍笑而叹:“你饶了我吧。”
徐清圆目中浮起笑,轻轻哼了一声。见他小心翼翼地绕开她,衣袖都不敢与她擦上,她才有报仇的快感。
她眨着眼妙盈盈望他,晏倾回头睨她一眼。
徐清圆伸出纤纤玉手,在日光下晃了晃。街上行人被她美貌看得目眩,她只娇滴滴地问晏倾:“那你还要与我牵手吗?”
晏倾再咳一声。
他想了半晌,正要说话,徐清圆抢先:“请晏郎君诚实一些。”
晏倾默了下,笑一声,道:“不要了。希望妹妹离我远一些,今日最好不要碰到我。”
徐清圆笑盈盈,也不生气,屈膝向他一拜:“我尽力。”
医馆之事、晏倾身体之事,这对新婚夫妻便默契地掠过不提。
二人在街上走路,初时离得距离远一些,后来还是忍不住靠近了些。只是二人都已经不想和对方手碰手,这夫妻二人间的距离若远若近,就让外人看不透。
他们停在观音堂招收工匠的地方,这里人们熙熙攘攘。
坐在墙下乘凉的赖头和尚、端着碗乞讨的小乞儿、排队登记的匠工……这些人都是奔着观音堂要建的那以山为底的观音像,来帮佣干活,挣些钱财。
徐清圆和晏倾私下商量,他们不能只听李固的一面之词。若有可能,他们想见一见观音堂的堂主,多知道一些关于圣母观音的事。
甘州虽然人人都信观音堂,但却不是人人都了解圣母观音。也许这建造玉石像,正是他们接近观音堂的机会。
那招佣的年轻后生热的满头大汗,抬头时看到这对神仙眷侣一样的人物,就不耐烦地摇摇头:“二位也要来?不行。下一个!”
徐清圆和晏倾齐齐一怔。
他们怎么就被如此嫌弃?
徐清圆指着排队中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询问:“七岁小童都能帮上忙,为何我二人不行?”
后生头也不抬:“砖石掉下来,砸到二位,我们不还得赔钱?圣母观音虽然慈善,可是观音堂为了建造石像已经花了很多钱,实在没钱赔给两位了。”
徐清圆脸刷地一红,悄悄看晏倾一眼。
人家话里话外,分明是说他二人羸弱,干不了重活。可是……韦师兄明明说很容易混进去,怎么就她与晏倾这样难?
晏倾并没有因路人的嘲笑与指点而脸红,他只问:“观音堂没有我们能做的活计吗?”
徐清圆定定神,在旁补充:“我与我夫君识文断字,能写能画,简单的活计我们是做得的。”
她面薄红,为了能进入观音堂而厚脸皮恳求:“我与夫君丢了钱袋,回不了家乡,只能攒钱想法子。郎君你也看到我二人这样……求帮帮我们。”
甘州此地滞留了许多回不了家乡的人,外来的想回到大魏的南国遗民们在此地也不少,正等着朝廷的安排。他们被触及心思,便帮着晏倾二人说话——
“是呀,他小夫妻也不容易,他们也不至于连七岁孩童都比不上,不如帮一帮吧。”
“应该有其他活计吧?他们不是说自己认字吗?我们都不识字呢。”
晏倾在旁观察着徐清圆轻声细语地与人沟通,说的那年轻后生犹豫起来。很快,那后生点了头,愿意帮他们一把。
晏倾默想,观音堂在甘州的盛名果真有些缘由,若人人都如此,甘州被观音堂攻陷,并不是难事。
年轻后生介绍给二人的活计,是去画壁画。据他们说,玉石像最终的雕成,要以画为依托。他们请了甘州很多有名望的人来画画,如今还没有定下壁画用哪一幅。
领路的中年人从年轻后生那里接手这对小夫妻,边走边介绍,临了追问:“你们当真会写字,会画画?”
徐清圆谦卑道:“我随我父亲学过几年字,我爹说我写的还不错,给人抄书抄经不算丢脸。”
中年人道:“那就好。也不要求你们多有学问,把经书抄好就行了。画画没问题吧?”
徐清圆继续谦逊:“我不如我夫君。”
中年男人便看晏倾。
晏倾回答:“我曾给年幼的女孩儿画过童画,她应该还算喜欢。”
徐清圆目光闪烁,微微瞥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失望:“给小女孩儿画画和画壁画是不一样的……算了,我把你们推举过去,让大儒看看你们能不能用吧。”
但是甘州不比长安,有声望的大儒根本不会留在甘州,中年男人带他们去找的所谓大儒,在徐清圆看来,大约只是读过两本书,才学实在平庸。
这才子参加科举五年而不中,水平如何,徐清圆二人心中已知。这位怀才不遇的才子正苦着脸和其他几个读书人吵着画作,听人介绍后,他不耐烦地让两人试笔。
徐清圆写了两笔字,晏倾随意画了两笔。才子对徐清圆的字不以为然,对徐清圆的美貌倒是多看两眼,被晏倾挡住。
到晏倾时,晏倾才悬腕持笔,才子就惊叹:
“啊,这线画的……”
晏倾手腕一抖,笔下墨重,线画歪了一点,他不动声色地补救回来。
才子已经失望地看着画纸怔忡半晌,抬头时面对这对小夫妻,叹道:“算了,能拿得起笔就比普通人强……你们在我这里帮忙吧。一天四个时辰,给一贯钱,可以不?”
徐清圆柔声:“我们一日只能来一个时辰,钱可以少一些。”
才子无语,被这对奇葩小夫妻弄得心中鄙夷。但是能识文断字的人本就少,他也想早早完成这画,而旁边带他们来的管事都没说什么,才子便默认了。
徐清圆问:“大师,我们要画的是什么?”
才子和画工们来指点他们:“画《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
晏倾睫毛微微一颤。
而不待他们解释完,徐清圆拿着一卷卷他们还没有定稿的画纸翻看,已经明白他们在画什么。他们在画同一幅画:
维摩诘病重,佛陀派圣母观音去探病。圣母观音与维摩诘在病榻前辩难,谈经,论佛。病榻旁的维摩诘让圣母观音不得小觑,慈善化身的圣母观音也让维摩诘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画作中的两位人物才思碰撞,光华万丈。二人留在画中,滔滔不绝,思绪和佛性让凡人敬仰,让人想记录下这神圣的传说。
这些画工们画出的画作,圣母观音有形象,他们勾勒着相同的形象;但那位有疾的维摩诘,他们则讨论不一,各有想法,不能定下。
正因为不能定下维摩诘的形象,这壁画才迟迟不能完成。观音堂的人催促他们许多次,俨然有些不耐烦。
这正是继续招人画壁画的原因。
徐清圆抬起头,见才子和画工们仍在激烈地讨论着维摩诘应该是什么模样。她轻喃:“维摩诘,据我所知,是一位真实的菩萨。他博学多才,虔诚修行,善论佛法。佛祖派佛陀们前与论佛,无人敢应,无人敢去见维摩诘……”
才子一喜。
才子看徐清圆的目光亲切些,不再当她是不学无术的糊弄之辈:“娘子听过这个传说?”
徐清圆点头,她捧着画卷,向后退两步。她心有犹疑,直到挨到晏倾,她才觉得安全,才敢说出自己的疑问:“一位传说中真实存在过的菩萨,与圣母观音论佛法。在你们的记录中,圣母观音前去探病……圣母观音,难道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才子和画工们被问住。
这画中内容是观音堂要求他们画的,背后的故事,他们并未深究。
而一旁的管事目光幽深地看眼徐清圆,慢慢说:“在我们观音堂的记录中,圣母观音当然是真实存在过的。圣母观音是人间圣母成就佛身,与维摩诘一样,是当世佛门信徒,是我们的观音娘娘。”
徐清圆看晏倾。
晏倾面色透白,他在出神,似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徐清圆便自己问管事:“可是维摩诘早在千年万年前就成佛了!你们的记录,怎么可能是真的?圣母观音娘娘怎么可能见过真正的维摩诘?”
管事目光冰冷:“看来娘子对佛学研究很深,却不了解我们的圣母观音。”
一旁才子看气氛不妥,忙调和道:“大家都是圣母观音的信徒,不必大动肝火。徐娘子,你这就着相了。已经成佛的人难道就不会下凡吗?观音堂岂会说谎?圣母观音见过维摩诘是真实的,你只要和我们合作,好好画出来就好了嘛……”
他跟徐清圆使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分在意真相。
徐清圆目光闪烁,心想看来甘州的人,对圣母观音的事一知半解……这样的信徒,当真是信徒?
徐清圆低头向管事道歉,轻声:“我与夫君初来乍到,听过圣母观音救世的故事,十分崇拜她老人家,想成为圣母观音的信徒。我们愿意一起画壁画,可是画画需要知道多一些的讯息。不然就如此刻,谁也说不准维摩诘的形象……但是民间传说真真假假,我夫妻二人来到观音堂,也是想拜见真正的圣母观音,若是她还活着……”
管事脸色好看了。
管事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圣母观音已经成佛了,怎会在人间?这样吧,我先带你们去我们的佛堂,拜一拜她老人家的石像吧。”
徐清圆温声道谢。
晏倾始终沉默。
背过管事,徐清圆与他小声讨论:“圣母观音尚未弄清楚是谁,怎么又多出一个维摩诘?这人是真的存在吗?”
晏倾没有说话。
她跟上管事的步伐,回头看晏倾。晏倾垂着眉眼,像是一直在思考什么。
徐清圆打量着他时,管事回头,对他们和颜悦色:“我先跟你们说说圣母观音成佛前的事吧。她老人家,俗名叫王灵若,肉身成佛,身侍万魔……”
晏倾打断,轻声:“什么叫身侍万魔呢?”
管事骄傲自然,感动无比:“她用自己的肉身,喂给所有人吃。那时候南国末年,到处饥荒,是她救了当时观音堂的人……”
徐清圆脸色惨白,晏倾握住了她的手。
管事:“到了。”
——
在韦浮和林雨若那一方,林雨若终于见到了观音堂中真正供养的圣母观音的石像。
香烟缕缕,韦浮在拜石像,林雨若仰头,看着这位拈花而笑的闭目观音。
她脸白如雪,发带飞扬,站在明亮阳光与幽静佛堂的交界处,仰望着这尊圣母观音。
如同她站在廊檐下的阴翳处,透过纸窗,看到林斯年摆在屋中的玉石观音像。
一模一样的闭着眼,一模一样的容貌。
带他们来拜见圣母观音的人替他们解说:“圣母观音成佛前,俗名叫王灵若……”
而林雨若脑海中,回荡着那时子夜中,林斯年撕心裂肺、嘲意满满、带着崩溃的质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连你的名字都是……算了,你走吧。”
王灵若。
林雨若。
她的名字……其实来源于他母亲,对吗?
林雨若从头到尾,都是宰相林承对另一个人的愧疚吗?
——
林斯年说,他娘是瞎子。
那此时此刻,甘州这位高高在上的圣母观音,是真的慈悲,还是无奈的慈悲?她离开甘州,前往西域,与早已成传说的维摩诘辩论佛法,辩论的到底是什么?
他们,是不是伤害了王灵若呢?
第125章 血观音18
韦浮和林雨若站在佛堂中,不断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有的祈求生意,有的为家人祈福,有的将圣母观音当送子观音用。每个人跪拜后,便会去旁边观音堂的人那里请一尊小玉石观音像,带回家供养。
据说从圣母观音庙中请回去的玉石像要比街市间卖的效果更好,而人只有虔诚地供奉圣母观音,一生愿望才能得遂。
韦浮隔着烟海,看着这些凡夫俗子。他心不在焉,想的是乔叔说的天历二十一年韦兰亭私访甘州的事。
乔叔说那一天雨大,有一个人和韦兰亭在凉亭下争吵。
乔叔不肯说出这人是谁,要求韦浮先帮忙从观音堂中救出一位神医朱公。但是世人眼中的观音堂救苦救难,岂会囚禁一个神医?
乔叔却不肯说出更多的原因。
韦浮仰头,与林雨若一同望着这观音像。他看到的是石像后遮掩的诡谲秘密,林雨若看到的则是林斯年被人遗忘的记忆。
圣母观音慈悲怜悯,闭目拈花,唇角浮着神秘的笑。
甘州百姓心中的圣母观音拥有不同的千变万化的相貌,而观音堂中珍藏的这一尊,则应该是距离圣母观音本人最接近的容貌形象。
这已经是观音堂如今修建的最大的玉石像,观音堂却仍觉得不够,仍觉得甘州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不足以表达他们对圣母观音的敬仰。
玉石像的羽巾庄严,裙裾衣摆已磨得有些看不清,飞起玉带仍有脱俗之态……
韦浮望着这尊圣母观音石像久了,便生出一种微妙的、古怪的想法。若是脱离这样的石像,若是像甘州百姓一样不在意圣母观音的相貌,若是让观音睁开眼,若是只看她的气质……
韦浮心头剧烈跳了两下。
身后有人又带着外乡客人来拜见圣母观音:“这就是我们堂主带领我们亲自修好的圣母观音像……啊。”
说话的人抬目自豪地看石像,怔了一下。
堂中的韦浮听到声音回头,与那领路人一同看向站在佛堂门口的徐清圆。
徐清圆立在日光下,青翠色裙裾与圣母观音的白衣完全不同。但她无意识地抬目,随意地望一眼诸人,姣好温善的眉眼,被日光渡了一层金色。
某一瞬间,她像是石像活了过来,走下人间,置身红尘,圣洁高贵。
韦浮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林雨若怔忡地看着徐清圆,也看着徐清圆身旁的晏郎君。她压下心头不平静,向他们行了一礼:“徐姐姐……徐郎君,你们也来看圣母观音?”
徐清圆回礼。
管事惊讶:“你们认识?”
韦浮收敛方才眼神的一瞬失神,淡笑:“都是行商客人,路上遇见过。”
那管事便点头不多说,回头教徐清圆夫妻二人如何上香,如何叩拜,如何请一尊玉石像回家去供养。
徐清圆像模像样地学习,彬彬有礼问:“我与夫君先前在市集上有买过圣母观音的玉石像,那样的供奉不够虔诚吗?”
管事:“那样其实也行,但是你不是与你夫君要来这里画壁画,自然离圣母观音娘娘更亲近些比较好……许多虔诚信徒,每日正午在烈日下把圣母观音像摆好,一跪就是一个时辰,这才是真的虔诚!”
他自己跟着上了一炷香,跟在徐清圆身后拜了拜观音像。
期间,他狐疑地看眼站在佛堂门口的那位清矍俊逸的徐郎君,不明白徐清圆的夫君为何不拜。晏倾脸色不太好看,徐清圆猜他体弱,便一概用病遮掩过去。
如今,徐清圆二人和韦浮二人装着半熟不熟的陌生人,听那管事介绍虔诚信徒会如何如何。
徐清圆听要在烈日下跪石像一个时辰才叫虔诚,登时蹙眉为难:“这是否会中暑……”
管事嘲弄:“怕中暑就不要拜,若是不灵,便只能怪你们自己不虔诚。我们观音堂从不强迫人多虔诚,圣母观音娘娘也从不强迫你们。”
他们唠叨说了许多话,徐清圆一一称是,一一记下。这位管事大约少见到这样听话乖巧的信徒,说话便和颜悦色三分。
他们请了观音像出门,有其他人来请管事去照料,管事也摆摆手:“我先把这对双徐夫妇送回壁画那里。”
管事对两人和气道:“这壁画当真难画。我们拿了许多底画去让我们堂主挑,我们堂主都说不对,说维摩诘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甘州这边的画工都被我们请遍了,我们雕刻圣母观音的石像没问题,但是画不出对应的维摩诘,我们堂主发了好大脾气。”
管事又赶紧解释:“不过我们堂主平时脾气都很好,只有在遇到圣母观音娘娘的事上比较执着……”
他自豪无比:“这世上最虔诚的圣母观音娘娘的信徒,正是我们堂主!”
韦浮和林雨若跟着他们,默默出佛堂。林雨若本想一路跟着多听一听,她心急如焚,比任何人都想弄清楚关于圣母观音的事。她迫切地想要聆听,心早已被火翻来覆去地烧。
她想知道王灵若除了是兄长的母亲,还是什么。
她想知道为何圣母观音成佛的故事中,没有兄长只言片语的存在。
她想知道林承每一次唤她“若若”时,心中在想什么。
下台阶时,林雨若脚踝在台阶上一顿,她身子微晃,被韦浮抬手扶住。她对韦浮感激一笑,仍试图跟上徐清圆他们。韦浮却拉住她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避免怀疑,他们该做他们的事。
比如,寻找朱公。
林雨若恳求:“师兄……”
韦浮:“会有机会的。”
林雨若只好按捺下急切,轻轻应好。她目光游离地追随着徐清圆和晏倾夫妻,到此一刻,甘州一行,她好像终于不再是多余的、无用的那一个累赘。
人行一世,似乎真的有自己的道理——
管事领着徐清圆二人回去,晏倾一路沉默,只听徐清圆和管事轻声细语地交谈关于圣母观音的事。
路上行人不少,要么来做工,要么来拜圣母观音。徐清圆抱紧怀中新得的玉石像,觉得有些事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她悄悄看身旁晏倾,从壁画开始,他就一直在走神。
不是因病而虚弱,他好像一直在回忆什么,思考什么。
怎么,他的过去,和圣母观音有过交集吗?
再或者……这个案子,又一次地和他有关么?就像当初蜀州时原永针对他那样?
徐清圆神思不属,陷入思考中。这一行三人,便只剩下管事滔滔不绝,小夫妻双方成为忠实的听众。
忽然,管事拉拽住二人,晏倾向旁边一侧身,没被他碰到。他并未注意,只目光如火,热烈地催促二人:“看,那是我们的堂主!我们堂主也来拜圣母观音像了!”
观音堂的堂主,绝非寻常人物。
徐清圆轻轻抬眼,见路边行人恭敬让开,一道康庄大道上,只有来客,两步鸦雀无声,人人低头、双掌合十、念念有词。据说观音堂堂主是圣母观音在人间的使徒行者,圣母观音的任何指示都由这位堂主来传达,人们自然敬重这位堂主。
而此时此刻,徐清圆意识到,这位堂主在甘州的威望,似乎比大将军李固还要高。
她蹙起眉,心中有些不安。婬祀盛行,对大魏朝廷不是一件好事。
李固为何容忍观音堂这样的存在?是否边关局势比徐清圆以为的更加复杂,五胡杂居的现实,要求李固这样的当权者不得不为这些婬祀滥祭而退让?
那么,李固让他们查观音案,目的又是什么?
徐清圆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这些,面上则和晏倾一同去观看这位走来的观音堂的堂主——
管事激动地扑通跪下,行五拜三叩的大礼:“堂主!”
堂主是一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男人,面容普通,眼神寂寂,身长八尺。他看着威武雄壮,与李固差不多高,但和李固那样的英雄气概完全不同。李将军那样若是走路带风的大人物,这位堂主的高个子对他走路倒是造成了一些影响……
他有些同手同脚,行走笨拙。
他好像一直在恍神,神色木讷。走过来时,他拿过玉瓶,为激动的百姓们赐福。百姓们欢呼,他动作一贯僵硬,也不说话。
赐福的甘露滴到管事身上,管事头磕地。堂主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晏倾身上,落在徐清圆身上。
他死寂的眼神望着二人,光晃了晃,好像活过来了。
管事抬头看一眼,解释:“这对小夫妻也是来请圣母观音玉石像的。堂主可有其他嘱咐?”
徐清圆礼貌地向人请安。
堂主很长时间没回应,徐清圆狐疑这堂主莫非是哑巴时,听到堂主闷如雷、像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的声音:“无事。”
堂主一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本说要将徐清圆夫妻送回壁画那里的管事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要去追随堂主,不愿意送徐清圆二人了。
管事临走前,徐清圆只来得及愕然:“您这就丢下我们走了?”
管事不耐烦:“堂主可以赐福!壁画那里又不远,你们自己去就好。我要跟着堂主,离堂主近了,说不定圣母观音娘娘就会垂怜我,帮我达成心愿……”
徐清圆目光一闪,心想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虔诚信徒。
徐清圆看晏倾。
晏倾终于说了从方才到现在的第一句话:“进佛堂时,郎君看着观音像怔了一下,回头便来看我夫人。可是哪里有不妥?”
管事心不在焉:“没什么,就是一时间看晃眼了。我天天盯着圣母观音像,看久了认错也正常……徐娘子是个美人,我眼花看成了圣母观音娘娘下凡,你们不要多想。”
徐清圆惊讶,晏倾也很意外。
小夫妻二人并未拦住管事多问几句话,那人已经匆匆告别,追堂主去了。
二人在街上默默走,徐清圆忍不住捂了半张脸颊,促狭笑:“我见那管事高高在上,以为他只是领路人。没想到他比谁都信圣母观音,这般狂热。”
晏倾:“若不狂热,便进不了观音堂内部了。”
徐清圆柔声:“嗯,很有道理。只是清雨哥哥,你不觉得那位堂主,看着哪里怪怪的吗?”
晏倾偏头:“妹妹也觉得?”
徐清圆:“他目光浑浊,神思不属,整个人一直在发呆。这真不像一位堂主该有的样子。”
晏倾若有所思:“他确实状态不佳,与寻常人不太一样,看上去像是生病了……”
徐清圆摇头:“哥哥,生病是你这样的,不是他那样的。他的样子不是像生病,他更像是、像是……”
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只好道:“反正我不信这样木呆呆的人能当好观音堂的领袖。”
晏倾莞尔。
徐清圆见他笑了,便眨着眼一目又一目地侧过脸看他。
许是她看久了,他脸热侧头,低声:“怎么了?我哪里不妥?”
徐清圆轻声:“你方才一直在走神呢……你是在思考圣母观音和维摩诘的事吗?你也信这个传说吗?”
晏倾想片刻,慢慢道:“凡事必有现实为基底,才能勾出一个传奇故事。圣母观音若有俗名,有存在过,那她前往西域去探望维摩诘的故事,真真假假下,便有几分真。
“我确实在思考这个故事,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徐清圆认可。
徐清圆喃声:“圣母观音是佛学信徒的话,西域又盛行佛学,她探病维摩诘的故事借助了佛学传说,但真相必然不是一个佛学故事。
“若是我们不将圣母观音当做成佛者来看,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更接近于观音堂对外宣教的一个形象,和观音堂堂主的利益是在一处的。她前往西域,即使真的是拜见维摩诘,也不会独独是去辩佛。
“这个故事,更像是两位先锋不动声色的一次试探,没有战火的一场交战,是一次不会被任何史书记录的‘外事’。这个披着佛学光华的故事背后,是利益交换,收买或屈服,战争或和平。无论他们谈了什么,最终结果是,甘州婬祀盛行,五胡和平定居,李将军他们没有发动战事。
“王灵若,王女郎,王娘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巾帼吧。”
晏倾抬头,看着天边飞云。
他听徐清圆疑惑问:“那么维摩诘又是谁?这个故事用的‘探病’,但是主动前往,本身就是下位者面对上位者的姿态。这不像是‘探病’,像是‘拜见’。西域中什么样的人物,担得起这种拜见?恐怕南蛮王莫遮,都不能让观音堂的圣母观音这样纡尊降贵吧?”
徐清圆开玩笑:“难怪南蛮王想统一西域。恐怕南蛮王就想成为西域中的‘维摩诘’。我希望王娘子见的‘维摩诘’,不是南蛮王。”
而徐清圆继续沉思:“那么,他们除却双方立场,谈了些什么?这个故事不可能真的完全虚构,圣母观音会想和维摩诘谈什么呢?
“是割肉施鸟的意义,还是炼指烧臂的痛苦?博学多识的维摩诘……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的话,他会如何回答王娘子,他是要求佛入山,还是披荆入世……”
晏倾轻轻开了口:“妹妹再这样漫无目的地猜下去,恐怕自己都要编出一个新故事了。”
徐清圆赧颜。
她却抬头,与晏倾一同回头看被抛在身后很远的圣母观音庙。她伸手轻轻拉住晏倾,靠近他一些,才觉得不那么冷。
她低声:“我真正想的是什么,哥哥知道吗?”
晏倾:“通往菩提彼岸净土之前,人间势力与野心利益纠缠着的杂念,是否包含在圣母观音与维摩诘那场会谈中?”
徐清圆摇头。
她在他身边暴露自己的软弱:“我没想那么多,我听管事说了圣母观音割肉给人吃的故事,只觉得害怕。在传说故事中,她看着慈善圣洁,仁爱无比。在我们阴谋满满的猜测中,她拥有智慧和野心,可以无声地化解一些矛盾。
“她好像是一个好人,可她拥有更真实的一面。观音堂留下的故事说她成佛了,但真实现实中,她必然是死了。她为什么而死?是不是见过维摩诘之后,她很快就死了?
“圣母观音娘娘普度众生,可是王灵若……不独独是圣母观音。她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佛,为什么却被塑造成了神佛?她也许不是真正善良美好的人,但如果我们抛却故事神化后的奇迹,看到的是她走向神坛中,在抛弃一些什么。
“清雨哥哥,好像没有人听见她的呼救,没有人救她。
“她不是真正的圣母观音,她好像被伤害了。”
她打个冷战,晏倾垂下眼。
徐清圆颤声:“可观音案,不可能仅仅如此简单,对么?”
他们沉默中,听到一个小乞儿愤愤不平的声音:“哼,什么烂活,小爷不干了!我才不拜圣母观音呢,我爷爷说,圣母观音都被你们挖了眼睛割了肉……”
骂骂咧咧的大人声音追在后面:“又一次亵渎圣母观音的!小子你有本事停下来,别让老子追上!”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对视一眼,看向那被追的满头大汗的小乞儿。乞儿对他们扮鬼脸一笑,脏污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明灿,他扭头就跑。
大人们:“追——”
第126章 血观音19
“郎君,割肉施鸟,以身喂虎,便能成就佛道吗?若成就佛道,这世间,就会好一些吗?”
“殿下,您郁结中枢,苦病缠身。老朽能治您身上病,不能根除您心上病。您若自己都没有生志,谁能救得了您?”
“殿下,您要不要走出门去看看?我等好不容易将殿下救下,怎能看着殿下如此郁郁寡欢?我们希望殿下能带领我们复国,却不希望殿下再一次心力交瘁,为我等丧生。殿下若不想呆在‘上华天’,不如去大魏国土走一走……
“除却迁都和来甘州两次,殿下其实从未离开过王宫吧?这世间之大,非殿下可以想象。殿下多走走,心情好了,也许病就好了。殿下不如往幽州走走,往淮南走走,都是好风光啊……”
“对不起,殿下,我想你活着,我想救你……哪怕我知道你并不想活着,哪怕我知道你一直不开心。我不是想殿下复国,不是想殿下背负起那些责任,我只是真的希望你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上午之间,晏倾缠绵病榻,又一次地被困于自己多年噩梦中。
他体虚之际,冷汗淋淋,喘息微弱。好不容易艰难地从噩梦中挣扎醒来,他头痛欲裂,周身无力,眼前阵阵发昏。
他忍着咳血的冲动,闭着眼缓慢调节自己的状态,心中庆幸早上时与徐清圆撒谎,说自己不想去画壁画。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信了他的话,但他当时睡在榻外侧,已经阵阵犯晕,根本无力起身。徐清圆走后,他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才在此时恢复了些神智。
晏倾算着时辰。
四个时辰。
这一次,他连续四个时辰病得起不来身,而若无意外,这种情况还会加剧。他近日已经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以往在病榻上歇息两日便能恢复些精力,这几日,却每日清醒时间越来越短。
这也是他将风若调出去的一个原因……风若如果还在他身边,一定会发现他的状况与以前的区别,一定会毫不犹豫带他走。
可他不能走。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撑不住了。
可他不能撑不住。
晏倾默默地筹算着这些,吃力地扶着床柱下榻,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茶时他怔了一下,因他以为自己喝的应该是凉茶,实际上却是温茶。
是徐清圆
他心中一软,又倏而一痛。
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旁的且罢,最怕的,是他若不在了,无人会来护他的露珠妹妹。他起码要安顿好她,起码要把欠她的还给她一些,起码保证她不再受人欺凌、孤苦无依。
晏倾闭上眼,轻轻叹口气。
他取出一盒精致小巧的方匣,打开后,静静地看着匣中最后两枚乌黑剔透的药丸。
“浮生尽”。
朱老神医走之前,说过一切随他。他若不想活了,就服下所有的药,他就能在死前体会到正常人的生活,不算枉活一世。他就可以不被困在呆病中,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微笑、感受他人的情绪、记住他人的情绪,听到声音、回应声音,身体健康、运用武功……
正常人是什么样子的?
晏倾猜了很多年。
他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奢望正常人的生活,他想的不过是若是身体真的撑不住了,就用“浮生尽”来给自己争取时间;若是实在撑不住了,就用“浮生尽”来全最后的念头。
晏倾再一次地抑制住想服用“浮生尽”的冲动,说服自己不能让旁人为自己担心。
他静坐在没有一丝光线的屋舍中,待喝完了一整壶茶,才觉得身上的虚汗没有那么多了,自己大约又能多熬一日,不会在徐清圆面前露出破绽了。
他起身出门,轻声嘱咐小二说自己要沐浴更衣。小二临去前将一株菊插在他屋门前,他惊讶一下,小二笑道:“今日是九九重阳日,郎君不记得了?异乡做客,大家互相照顾嘛。”
晏倾道了谢。
在晏倾于客栈中消磨时光的时候,徐清圆跟着画工研究那维摩诘的画像应当是什么模样。几位画工争辩得口干舌燥,荒废了一日,不过是又多了几张废稿。
徐清圆心不在焉地跟着才子和画工,傍晚时,和他们相别。
才子见她娇娇弱弱一女郎,跟着自己等人一整日,一下子也觉得不好意思:“哎,本来说好你只来一个时辰的……没想到劳累了一白日,真是对不起。”
徐清圆帮忙收笔墨,摇头轻声:“我夫君不能来,我帮他多画一个时辰,是应当的。”
才子:“那你的时间还是够久了……”
徐清圆轻声:“没关系,我得给他时间。”
才子不解其意。
徐清圆也不和他们多解释,她垂着眼,目笼清愁,虽然身在此,心已经飞到了客栈中的晏倾身边。然而她虽然心飞到了那里,她却又不敢去打扰晏倾。
她此时无法与他计较他老师的事,她心惊胆战,只希望晏倾的身体能好一些……有时候半夜突兀醒来,她听不到旁边人的呼吸,以为晏倾没了气息。
她惶惑不安,觉得是自己的任性离京害了他,可此时偏又不知道如何能帮到晏倾。
二人默契地不谈他的病情,他的日日憔悴、精力亏顿,却瞒不过枕边人。若这世上能够天降神医……
徐清圆轻轻叹口气,不再多想了。她要去找晏倾了,她与晏倾约好了今晚一起去见那乞儿。一整日的时间用来休息,晏倾应该足以应付晚上了。
才子挽留徐清圆:“徐娘子忙了一整日,和我们一起用膳吧。不用花钱,是观音堂管饭。”
徐清圆还未拒绝,旁边一个老画工就笑:“徐娘子自然不会和我们老头子一起用膳了。你们忘了她那个天仙似的夫君了?”
徐清圆怔了一下:“天仙似的夫君?”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这样形容晏倾。
画工之间挤眉弄眼:“今夜九九重阳,人家小夫妻肯定恩爱玩耍,我们就不要耽误人家时间了。”
才子恍然大悟,殷勤送别。
徐清圆被他们的态度弄得赧然,想起晏倾又几分欢喜。她没有做作,与众人道别后,便捏着昨日她和晏倾拿到的小乞儿居住地方的纸条,前去找人。
她和晏郎君说好在那里见面的。
天边红彤彤霞云如织,徐清圆在繁如烟海的行人中穿梭,人头攒簇间,她起初并未注意到晏倾。
她听到周围女郎有隐隐吸气声和讨论声,走了半条街,都听到女郎小声讨论“好俊的郎君”“是谪仙人吧”“我去试着和他搭话吧”。
徐清圆闷着头,并未对所谓的“谪仙人”一样的陌生郎君生出兴趣。她立在古槐下,不断向客栈的方向探足而望,焦虑于晏倾为何还不到。
一袭雪色轻袍落到她低垂的视线中。
徐清圆以为自己挡了路人的道,便往槐树的方向挪了挪。她这般纤细,想来也占不了几分地,可这袭白色袍衫的主人,竟又往她的方向跟了一步。
徐清圆一怔,想这人莫非是登徒浪子?
如她这样的美人,在爹爹失踪、自己和兰时一起离开云州后,实则经常遇到试图调戏她的登徒浪子。只是后来认识晏倾后,大庭广众中试图戏弄她的郎君,就几乎看不到了。
徐清圆心中一时生惧。
但转而一想,晏郎君和师兄都很快要来了,大胆狂徒也不敢做什么。
徐清圆背靠着古槐,鼓足勇气抬起头,对上这登徒浪子的眉目,心头咚一下,整个呆住——
他作文人墨客的打扮,穿着洁净白衫,眉清目朗,唇瓣有些白。他的脸色也苍白,疲惫消瘦之态难消。但他是这样的风流俊逸,如庭前玉树,青山翠竹。
他的眼睛正低俯着,幽幽望来。这样的眼睛清澄,又端庄宁静,如月之升。他这样罕见的沉着和气度,让他俨然区别于寻常的“美男子”。
白衣翩然,幽静雅致,难怪街头的女郎们一个个看得失神。
徐清圆也看得失神了。
——除了她自己作画时肖想过晏郎君可能原来有多好看,她实际上还未曾在现实中看他看得发呆过。
晏倾眉头轻轻扬了一下,将手中提着的灯向她的方向推了推。他看她目光闪烁,面颊染红,不禁疑问:“怎么了?”
徐清圆:“……”
竟然问她怎么了?
她跟上他步伐,默默落后两步,从背后看他清逸飞扬、宛如云鹤的背影,再一次确定方才女郎们讨论的“谪仙人”,就是他。
徐清圆:“晏郎君,你为何如此?”
晏倾茫然,低头看她。
他见她竟躲闪着不敢看他,她拉住他衣袖的手微微发抖一二,徐清圆才咬唇道:“你以前从不这样,为何今夜打扮得如此、如此……”
晏倾:“嗯?”
徐清圆自暴自弃:“如此招蜂引蝶。”
晏倾一怔,道:“不要胡说。”
他蹙眉一下:“我并未做什么。”
徐清圆屏住呼吸,抬头观察他一瞬。他星子一样的眼睛望过来,她便躲闪地移开眼睛,不敢多看。晏倾惊讶,见她脸越来越红,才知道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喜欢他……
晏倾脸一时也红了。
他半晌只说:“我不过是换了身衣裳。往日也未曾发现徐娘子是这样看中色相的人。”
徐清圆辩解:“我并未看中色相,只是晏郎君平日总是穿官袍,再不就是很寻常的半旧不新的衣物。我第一次见到晏郎君穿白色的衣服……”
晏倾沉默。
徐清圆羞窘:“你不说什么吗?”
晏倾:“其实也不是没见过吧。”
徐清圆愣住,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中衣。他那雪白的、宽松的锦缎中衣……徐清圆脸霎时烧红,抬眼看他,见他正低眼看她,二人目光登时触上。
他见她猜到了他说的是什么,便重新低下眼,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
徐清圆脚下一软,要被旁人撞到。他伸手扶住她,她撞上了他手中提着的灯,听到他在耳畔低柔的声音:“小心些。”
徐清圆有些无措。
她迷茫地发觉自己正像个登徒浪子一样,心旌摇曳,大庭广众之下,她竟想转身去抱晏郎君。但那样的话,晏郎君必然僵硬害羞,百般纠结……
徐清圆捂住自己的唇角。
徐清圆喃喃自语:“晏郎君,你方才是在调戏我吗?是在和我说荤段子吗?”
晏倾一怔,然后也觉得自己和她说什么中衣,确实有调戏的嫌疑。
他难堪地侧过脸咳嗽一声:“抱歉……”
徐清圆笑了一笑,仰头娇俏地瞥了他一眼:“不用抱歉,我喜欢。”
趁他没反应过来,她继续说:“晏郎君守礼的时候,我很喜欢。晏郎君自在放松些的时候,我更喜欢些。我嫁于晏郎君,又不是真的想嫁一个老古板。晏郎君这么年轻,又是我夫君,晏郎君和我做什么,我都很喜欢的。”
晏倾目中光华流转,潋滟之间,几分情愫若有若无。他不愿路人听到两人过于私密的对话,便低声问:“当真?”
徐清圆道:“嗯,只要我想与晏郎君做什么,晏郎君也都喜欢就好。”
晏倾:“那得看妹妹要做什么了,妹妹私下过于调皮,我不能胡乱应你。”
徐清圆当即抬头,瞪他一眼。
他此时却已经明白徐清圆很多时候瞪他,并不是厌恶他、对他生恶的意思。他伸手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另一手所提的灯火照着二人面容。
徐清圆问他:“所以你平时从不穿白衣,为何今日要穿白衣吗?”
晏倾目光闪烁一下,回答她:“平日出门公务为重,我不愿引人注意,自然怎么低调怎么来。今日、今日……”
徐清圆追问:“今日为何就不同?”
晏倾知她聪慧,便不敢多给她时间思考,他先前也确实没想过自己只是换一身衣裳,徐清圆就能注意到,还时时盯着看。幸好旁侧一对情人卿卿我我地走过去,晏倾灵机一动,说:“今日是重阳节,总是个节日。”
徐清圆诧异。
她古怪问:“……你要与我过重阳节啊?你打算怎么过呀?我们不是要去找那小乞儿问话吗?你还有那般心情?”
晏倾只好回答:“见过小乞儿,问过话后,我们总要回去,对不对?”
徐清圆眼睛微微一亮。
她几分欣喜地看他。
她轻轻勾勾他手指,他尾指微僵,低头看她。见她可爱十分地小声:“我觉得夫妻生活,好像有点趣味了。起码婚前,晏郎君是肯定不会想着与我一起过节的,晏郎君肯定巴不得躲我远远的,对不对?”
晏倾目中染笑。
他说:“我哪有那样?不要调皮。我婚前待你不好吗?”
徐清圆:“也不是不好……就是没什么人情味儿。”
晏倾:“哦,现在有人情味儿?”
徐清圆竟认真地点头:“你不通世情,意识不到这种变化,但我看得出来,也会记在心中。”
晏倾微怔忡,心中不适地流过一丝伤感。他心想她记得一切感情,可是他却记不住,昨日哀伤喜悦情动情灭,他可以记得住事情,却记不住当时的感情。
他真的很对不起徐清圆。
徐清圆见他不说话,并未多想,因他本就是性情恬淡、温和少言的人。他和旁人说的话就不多,只是私下与她说的话多一些罢了。徐清圆其实很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她低头看二人交握的手,微笑:“晏郎君好像很喜欢拉我的手。你、你……你一与我见面,就想拉我的手。”
她说完就咬舌,意识到自己说多说错了。
果然,晏倾一怔后,默默松开了挽住她的手。他迷惘一阵,对她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确实有些、有些失礼,我尽量克制。”
徐清圆:“……”
她忧伤地叹口气,默默地拽着他衣袖,不多说话了。
第127章 血观音20
徐清圆和晏倾没走几步,便双双被人群角落里的一对年轻小情人吸引住目光:
这对小情人女子娇小,是大魏百姓打扮;男子高大,穿着胡服,显然是外族人。摊贩推着小车在人群中艰难挤弄,车撞上那对情人中的女子,车上堆满的货物眼看要摔女郎一身。女郎和摊贩齐齐发出惊呼,她旁边的魁梧情郎手臂一捞,将娇小的女郎直接抱离地面转个圈,洒了一地的货物并没有碰到女子。
被情郎抱离地面转个圈的女子懵懵的,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惊变,直到周围的喝彩夸赞声,将她惊醒。
路人们纷纷夸赞她的情郎是英豪,那推着货物的小摊贩也向二人不住道歉,问女子有没有受伤。女子眨眨眼,被高大情郎放回地面后才知道怎么回事,她面颊染上红霞,眼眸飞亮,整个人呈现一种灿若玫瑰的美丽。
她娇美又欢喜地看眼自己的情郎,在周围路人的赞叹声中,红着脸拉着情郎一同去帮摊贩捡货物。
一场小意外没有生出大事故,在场三人其乐融融,看客们纷纷走开,赞声不绝。
徐清圆望着那三人,心肝砰砰跳,在看到女子无事后,她才放下心。
她呆呆地看着那对情郎,一时羡慕那情郎会当众和女郎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一时又觉得女子的妆容十分有趣,结合了大魏和西域不同风格,既精妙又随意。
晏倾看徐清圆盯着那三人不放,目光也随之落下。
他听到周围人夸赞“壮士勇猛”的声音,再看徐清圆目不转睛的架势,低垂的目光便微微一黯。他想若是自己,他必是无法像那壮士一样举起女郎,完成那颇有英雄气概的一幕的。
他能眼疾手快地拉扯过徐清圆,都需要自己当时注意力在那一方,否则……徐清圆即使受了伤,他也只会后知后觉。
晏倾凝望着徐清圆,心想她虽然嫁于自己这个病秧子,但是年轻女郎谁不爱英雄,她心中必然也期盼自己夫君是个孔武有力、能够在危险之时保护她的人。
晏倾尽自己最大努力待她好,可惜人力终有时,他做不到的事情更多。
晏倾脑海中,再一次浮现“浮生尽”的两枚药丸。那两枚药丸,此时此刻,竟像罂粟一样吸引着他。只要他服用,他就能做很多事……
徐清圆轻轻叹口气。
晏倾受到的蛊惑暂停。
他低头看她,见她目光仍落在那对已经相携而去的小夫妻身上,他犹豫一下,询问:“你此时的心情……是不是叫‘羡慕’?”
他判断得没什么信心,徐清圆却惊讶地抬头。
徐清圆:“是呀,晏郎君看得出来我的情绪吗?”
晏倾含糊道:“简单的大约能看出来吧……”
怕她追问,他连忙说:“大多数时候还是看不出来,多半靠猜。所以你是真的很羡慕?”
徐清圆目中明亮的光微落,却很快打起精神。她相信晏郎君会越来越好,应该对他有信心。聪明的人,不是学什么都很快吗?而即使他一辈子都这样,她也很喜欢。
徐清圆与晏倾继续提灯而走,目光轻轻地望着前方。
她婉婉道:“是有些羡慕。晏郎君,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未出嫁前,也曾私下胡思乱想,想过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我未来的夫君应该怎样待我。”
她脸微红:“你不要笑话我,我小时候见我爹与我娘很亲昵,有时候就是会多想。”
晏倾温和:“这有什么值得笑话的?你自小见惯父母鹣鲽情深,心中喜欢,有所期待,自然是常态。我若笑话你,倒没什么道理。”
徐清圆明眸望他,惊讶:“所以晏郎君年少时,也会想这些吗?”
晏倾怔一下。
他躲过她眼睛,轻声:“我不想这些……你知道,我与旁人不太一样的。”
徐清圆愣一下,暗恼自己张狂,不动脑子,在晏倾面前说话居然脱口而出,没有在心中多琢磨一二分,才总是说错话。他以前病得比现在厉害多了,他的少年时期,和大部分人都不太一样的。
徐清圆心中难过地碰了碰他手:“对不起。”
晏倾莞尔,道:“没关系。你知道的,在遇到妹妹之前,我是不想娶妻的。”
他每一次的实话,都像情话一样打动她。
她虽然心中明白他娶她的原因更多是抱愧,可她依然在听到他这样的话时,心中涟漪波动,欢喜又多几分。
晏倾平和地将话题转回之前的:“所以妹妹未出嫁前,想象中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
徐清圆:“就是晏郎君这样的啊。”
晏倾微怔,垂目看她。
她睫毛颤抖,粉腮泛晕,与他在人群边缘避着人行走,纤细的身子挨着他,衣袖时而与他轻擦。她不敢看他惊讶的眼睛,懊恼自己再一次地脱口说话。
她表现的有点太不矜持了。
徐清圆低头,支支吾吾地为自己找补:“因为,因为书上总是说‘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拿着一些书问我爹什么意思,我爹这时候就不给我好好讲,让我自己去想,说我长大了就懂了。
“他有时候会给我带一两本山下流行的话本,写才子佳人的故事。所以我心目中,便希望我的未来夫君是书上写的那种……”
她初初便被晏倾打动,天历五年时在进长安城时第一次见他,就多看他好几眼。
而今徐清圆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吧。她许是一开始就有点喜欢他……才会在梁园卫娘子死后,去北里求助时,中途调转方向,将求助的人从林斯年改成了晏倾。
也许她潜意识中,一直很想和晏郎君有些关系。
救命恩人也罢,兄妹之情也罢,君子之交也罢,夫妻情缘也罢。她懵懵懂懂地进入长安城,想认识的第一个人,其实就是晏倾。
晏郎君十分符合她少女怀春的梦幻中对夫君的遐想。
徐清圆带着几分怅然,对晏倾讲述:“我未出嫁前,就想着我日后一定要我夫君多陪我,像我爹陪我一样……”
晏倾咳嗽。
徐清圆看他,以为他被风吹到,但她看他睫毛颤抖、面颊隐红,倒是不自在多一些。
晏倾尴尬道:“夫君和爹,还是不一样的吧?”她噙笑斜乜一眼,几乎一眼洞穿他那隐晦的尴尬和纠结。
徐清圆抿唇一笑,并不辩驳他,继续说自己的:“逛街时遇到喜欢的小物件,我希望我夫君能买给我。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我夫君可以第一时间注意到。我缺了头绳、胭脂、水粉,不用我开口,我夫君早为我备好了。我没有衣服穿,我夫君也能发觉……
“若是发觉不了也没关系,我可以光明正大和夫君说。而不是像婚前一样,总有些难堪,紧紧巴巴地算自己怎样能不露怯……
“自然,我也会用同样的心态去对我夫君,好好与他在一起。人生相爱几年,本也很难算清楚。所以我要很珍惜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光,把我夫君桩桩件件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她轻轻挽住他手臂,依偎着他,与他小声说这些。她抬头看高楼与街巷间的灯火,湖泊一般的眼睛中映着星星点点的光,像一片片的泪。
晏倾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她眼睛。
她回神,眨眨眼,对他笑:“我没有哭呀,晏郎君。“
晏倾“嗯”一声,放下手。
他低声:“所以,其实露珠妹妹是不相信感情的长久的?你以为情与爱十分短暂,我们日后未必会像今日一样感情好?”
徐清圆怔忡。
她犹豫地看他一眼,唇动了动,没敢回应。
晏倾若有所思:“难怪。”
徐清圆:“难怪什么?”
晏倾:“难怪你以为,我并不会出长安。”
徐清圆目光黯下。
她真的有点为此伤心:“你不要说这个了……我已经十分后悔了。是我算错了,才把你害成这样。我很对不起你,也会努力照顾你,补偿你……可是我不想说这件事了。”
晏倾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手一颤,抬头看他。他目光平视前方,并未落到她身上。烛火落在他清润如水的侧脸上,徐清圆茫茫然地被他牵住手,被他带着走。
晏倾微笑:“我们还是要说一说这件事的,不然你心中一辈子会存着一个疙瘩。”
她低头不语。
晏倾叹:“你不要总觉得我出了长安就会死,就会命不久矣。生命有常,没有谁能算到每一步。我是出了长安,但这是云延无论如何都要我出的。即使不是你,他也会有其他借口。只是当时他觉得,你是我的软肋,你这个借口,我拒绝不了。
“但我也不是只为了你这一个理由才离开长安的。妹妹,我婚前就与你说过,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许多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我总是要去解决的。我此次出长安,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已经将各方原因都思考过了。”
徐清圆抬头,小声:“真的?”
晏倾颔首:“从长安到甘州,整整一个月的路程,我有无数次回头的机会。我既然选择来甘州,就一定有我不能拒绝的原因。我……”
他迟疑一下,还是将自己的秘密隐晦地向她透露一分:“妹妹也知道我的多年病症。我之前没有成亲,独来独往,许多事情我都不急着解决。因为、因为……我有时候也觉得累,也想多拖一日是一日,不想去管那些事。
“可是今日不一样了。”
徐清圆沉默许久。
她问:“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清雨哥哥好像在对我告白。清雨哥哥好像在告诉我,清雨哥哥想和我在一起……所以哥哥要解决那些麻烦事。”
晏倾脸微红,却没有反驳。
徐清圆喃喃自语:“你真是一个好人,对你妻子这么好。只要娶了她,你就开始方方面面地筹谋,为她考虑。我先前觉得你会和你老师沆瀣一气,我真是坏,把你看得那么低。”
晏倾道:“不要这样说我老师,你也许是错的,背后原因我会查清楚的。而且,你为何说的这么见外?我的妻子不正是你吗?”
徐清圆:“可即使旁人是你的妻子,你也会这么对她啊。”
晏倾:“可我并不会娶旁人。我……与妹妹还是不一样的。”
徐清圆:“……你难道在说,我会嫁于旁人,你却不会娶其他女子吗?难道在晏郎君眼里,我那般不专一?”
晏倾想了想:“嗯。”
徐清圆大受打击,松开他的手。他从后追上她,看她的脸色,轻轻拉住她衣袖,求饶地晃了晃。
徐清圆噘嘴,不想理他。
晏倾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你很年轻,会见到很多不同的郎君,这世上的出色男子十分多。我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缘故……“
徐清圆摆手,伤怀:“你不要解释了,你一贯想把我推给其他男人,我是知道的。”
晏倾:“唔……”
徐清圆瞪大眼,停下步:“你真的这么想过?”
晏倾心中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但他再迟钝,也知道绝不能在此时承认。晏倾坚定道:“我绝无此意。”
徐清圆怀疑地看他。
晏倾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她多想。他见她只看着自己不说话,犹豫一下,大袖微扬,俯身轻轻抱她一下。
她神色不虞,他在她耳边轻声:“我待你的心,绝不因时间、距离、生死,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消退。”
徐清圆猛地抬头看他。
他向后退开,公然搂抱,已让他脸红无比。
他既不自在,又努力克服自己的不自在:“你不必害怕。我的呆病只会一日比一日好,绝无可能一日比一日差。但凡我活着,我待你的心,只会一日日比一日好,不会一日比一日差。
“但凡我死了……你便已等到了那个结果。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一个死人待你的心,更无以为报了。”
徐清圆拽住他手腕。
她想到爹娘的和离,情意的消退。她幼时见过爹和娘那样好过,但她日后又见到了他们分开的决绝。连她爹和娘那么好的感情,都会分开,这世间又有什么感情可以永恒呢?
她认为自己懂情的珍贵。
她发誓自己要好好守护情意还在时的一时一刻,一呼一吸。
然而此时此刻,低垂着眼、唇角噙着一抹笑的白衣青年,正如海上徐徐升起的月光,光华皎皎。
徐清圆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有这么一刻,见到了曾经的太子羡……
她想说她不要他死,她不想听那样的话,可是晏倾已经很努力了吧?她不想逼着他承诺了,他娶她就已经十分勉强了。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到头来只不敢说。
她十分地心疼晏倾,对他的心疼,似乎战胜了她面对太子羡的犹疑和不安。而为了晏倾,她愿意去了解太子羡,愿意去回头看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她恍恍惚惚间,觉得自己对情爱的了解,向前走了一步。也许正如晏倾所说,正如云延坚定的那样,情与爱有它持久的力量,并不浅薄。她以前没有看出来,以后未必看不出来。
徐清圆倾身,抱住晏倾腰身。
晏倾低头,赧然地任她抱了一会儿。他轻推她肩时,目光凝到一处衣袖,那里有一处污斑。
晏倾伸手抚摸她袖口,放到鼻前嗅了嗅,问:“这里哪里沾到的?”
徐清圆低头看一眼,也很迷惘:“画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颜料?”
晏倾睫毛颤了颤,摇摇头,却也判断不出来这是什么。他心中却有些不安,便说服徐清圆去换衣裳。徐清圆可有可无,但晏倾态度坚定,她就默然了。
两人到一成衣铺前,老板娘待徐清圆进去换衣裳。
晏倾为了等人,便在成衣铺外面站着。
不知多久,徐清圆从成衣铺中走出。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美人,而铺中铺外的人,看到徐清圆穿着雪白裙裾走出,都发出惊叹声。
她圣美洁净,眉目秀丽,恍惚间,如同圣母观音降世。
看客们都呆住。
晏倾眸子如针般,微微一顿。
徐清圆目光才对上他,便见晏倾脸色不太好看。旁人都因她的美丽而惊艳,只有他脸色苍白,侧过脸不看她。
徐清圆蹙眉,听晏倾少有地语气严厉:“不要这身衣裳,换别的。”
成衣铺老板娘:“这身多好看,多衬美人……”
晏倾言简意赅:“换掉。”
徐清圆见他这样严厉,被他吓了一跳。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先轻声细语和不悦的老板娘说话,哄着老板娘陪她进去换衣。
待徐清圆消失在众人眼前,晏倾才闭上眼,轻轻吐口气。
身后,传来幽幽的男声:“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晏倾回头,见是和他们约好时辰的韦浮和林雨若,终于到了。
林雨若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地向晏倾行礼,韦浮望着成衣铺里间,微微噙笑:“徐家娘子……和圣母观音给人的感觉,很像啊。我以为只有我这么觉得,原来你也觉得。”
而看客们恍恍惚惚,还在出神。
晏倾蹙着眉,不适地揉了揉额头。他微有疲惫,不想多思考,便问韦浮:“他们为何都在发呆?”
韦浮挑眉,讶然地看他一眼。
韦浮笑:“一个很像圣母观音的女子走出来,众人都很惊讶,不奇怪吧?而且徐娘子那般美丽,众人看得看呆了,也很正常吧。”
晏倾忍着头痛,问:“徐娘子很是貌美,足以让人看得发呆?”
这一次,连一直恍神的林雨若都吃惊地看着晏倾了。
韦浮目光诡异地看晏倾半天,难以说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你不知道你妻子貌美的程度吗……你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你不是因她足以貌美而娶她的。”
晏倾沉默。
韦浮盯着他,一直噙笑的面容微冷,神色有些不太好了。
第128章 血观音21
美貌是徐清圆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晏倾并非因美貌而娶她。
徐清圆重新换好衣物出来,见韦浮和林雨若已经来了。成衣铺外气氛有些怪,韦浮似乎在神游什么,面色不太好,林雨若则小小跟她打招呼,弯眸浅笑。
只是甘州风尘大,长安娇养的小女郎眼中的笑,不如昔日那样无忧无虑了。
清圆看在眼中,并不多话,只屈膝向二人行礼,悄悄望眼晏倾。
林雨若略有些紧张的话在耳后:“师兄,郎君,徐姐姐,我们这样私下见面好吗?会被观音堂的人发现,对我们要做的事有害吗?”
韦浮心不在焉地安抚:“做事便不怕被人察觉,敌在暗我也在暗,总要有一方先跳出来。”
韦浮和林雨若说话间,眼中映着的却是徐清圆。
他眸子冷淡,看徐清圆走向晏倾,低声询问晏倾什么。晏倾疲色难掩,轻声回了两句也听不甚清,只见徐清圆担忧看他一眼,扶住晏倾手臂,不说什么了。
徐清圆回头问他们:“我们现在去找那个乞儿吗?”
韦浮微笑:“是,我已让人监视他了,他就在前方那个破庙中。甘州这些乞儿无以为家,四处流浪,你们要找的这个乞儿,花费了不少功夫。”
余青圆道谢。
晏倾并不说话。
韦浮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晏倾,见晏倾面上的血色几乎没有,唇也是苍白的,只眉目沉寂安然,靠着一份淡然神色来稳住身边人。
徐清圆一直柔声细语地与他说话,与林雨若说话。林雨若这样娇怯的,徐清圆也不冷落。徐清圆只是不和晏倾说话,而晏倾也一路不吭气,只默然走路。
韦浮垂眼,心中几乎生起几分恼怒来。
原来是这样吗?
小师妹充当了晏倾的传话筒?小师妹一直在照顾晏倾?连晏倾不说话,都能让小师妹代劳?徐固娇宠着长大的女孩儿,却要照顾一个病人?
照顾病人是最辛苦的。
他一直因为自己的事而和小师妹保持距离,才让小师妹和晏倾喜结连理,他是不是做错了?
林雨若敏锐察觉韦浮情绪的变化,她看他几眼,他便不动声色地收了情绪,让她一头雾水。她再看晏倾夫妻……倒觉得人家夫妻一贯这样好,真让人羡慕。
四人各怀心思地在熙攘街市间拐来拐去,终于寻到那间之前就被韦浮派人打探好的小破庙。那个先前见到的乞儿正坐在台阶上大口啃着一只鸡腿,满脸满手尽是油污,一双眼睛盘着算计的狡黠星光。
小乞儿和这四人目光对上,一下子停了进食的动作。
林雨若瞪大眼:“你、你、你……”
韦浮一下子笑了:“原来是你。“
这个乞儿,分明是之前偷林雨若荷包的小偷。
徐清圆怀疑的目光落到韦浮身上,韦浮言简意赅地解释两句。而那个台阶上大快朵颐的乞儿“妈呀”一声惊呼后,屁股被点了炮仗一样蹦起来,向庙里跑去。
他惊呼:“师父,师父,有人要杀我啊——”
韦浮挑眉,率先撩袍而入,林雨若紧紧跟上。
晏倾身子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就被徐清圆伸手扶住。
徐清圆垂着眼,很犹豫:“你要不要……”
——回去歇息呢?
晏倾轻轻摇头,说:“我没事,不要只看着我。”
徐清圆欲言又止,满腔忧虑快在心中憋得喘不上气,只是不敢说出来,只是怕增加他的负担。她落落点头,正要迈步上台阶进入寺庙,晏倾招呼她一声。
她回身,见他素白清瘦的手腕伸出,将一小玉匣塞入她怀袖中。
徐清圆不解。
晏倾:“原本将小玉匣拿走,是想帮你修一修,只是几枚针,我仍怕不够用。但是时间来不及,我暂时没空将小玉匣改好,却碍于眼前情势,希望小玉匣回到你身边。”
徐清圆:“……还是你拿着吧。风若不在,你又病成这样,我心里不自在。”
晏倾温和:“我每日在客栈躺着养病,没什么人在乎我的。你小心些便是。”
徐清圆心中别扭,总觉得他像是交代什么后事一样。他惯有的温和语气,越来越让她难受,让她心口破洞,伤口越裂越大,却补不上。
自从来到甘州,她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憋闷,越来越不知道说什么。她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让晏倾病得更厉害,都让他更承受不住……
今夜他既拿生死说事,又把小玉匣还给她,她真的快要疯了。
徐清圆目中水光摇晃间,晏倾隔着袖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拉,带她一同进去寺庙。徐清圆定定神,再一次把这些难受掩了回去。
而那逃跑的小乞儿,奔向的是寺中一个坐在破垣砖瓦边晒月亮的一个赖头和尚。
这和尚枯槁瘦削,脸上有些伤疤、刀痕,再因赖头,而让人多看一眼就生厌。小乞儿毫不在意地扑过来,对着他哇哇大叫。徐清圆和晏倾进来时,正见赖头和尚一脸慌张而惊恐地往后退:“你们干什么?”
韦浮向他行礼,和颜悦色:“大师放心,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只是前两日我朋友听您这徒儿说了圣母观音的事,有些好奇,想听一听故事。”
赖头和尚放下心,却满脸忍怒:“什么师父什么徒儿?我可不是这小乞儿的师父!大伙儿一起在街头讨个饭吃,点个头认脸的关系,谁是他师父啊!”
赖头和尚警惕:“我也不是什么大师,我早就被逐出师门,也不是什么好和尚!我吃肉可不违背清规戒律!”
小乞儿委屈插话:“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他被赖头和尚一巴掌扇到墙边,撞翻在地半天爬起来。老和尚的凶恶,让在场两名女郎脸色都微微一变。
林雨若忍不住奔过去扶小乞儿:“你不应这样对一个孩子。”
赖头和尚冷笑三声:“老子就是这样!你们快滚吧,老子和这乞儿没关系,你们要找他的麻烦,别找到我身上。”
韦浮彬彬有礼:“原来如此。在下原以为大师知道些圣母观音的事,我们听说……”
赖头和尚:“别和我说!有话你们出去自己讨论,我什么都不知道!”
韦浮不搭理他,语速飞快,自顾自说:“观音堂说圣母观音为了救世而割肉喂人,甘州人食人是观音堂当年为了救世而不得不想出的法子,发起者正是圣母观音,王灵若王女郎。观音堂说王女郎已经成佛了,成了现在的圣母观音,但是屏蔽这些神话故事,我们这些外来者,看到的却是王女郎被观音堂逼死。
“在下看不惯这种现象,以为甘州也有人不平。这些年在观音堂闹事者不是一两起,都被观音堂关了起来。在下便以为这乞儿能如此明事理,是有人教过他,告诉过他真相。却原来不是吗?”
赖头和尚面容微动,目光却更警惕。
他紧闭着嘴:“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清圆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您不必害怕,韦郎君是前来甘州私访的朝廷大官,什么冤屈他都可以帮你。你纵是替观音堂隐瞒这些事,观音堂并不会卖你面子。我听说,这几年,不断有人被扮作观音而死,这未尝不是观音堂清理异党、贼喊捉贼的行为。
“这乞儿昨日在观音堂那几个领事面前大吼大叫,说些什么圣母观音被人害死,挖眼割肉的话……若是被观音堂的人记恨,不只这小乞儿要消失,恐怕您也受到连累。”
赖头和尚自徐清圆一出现,就在偷偷打量那对男女了。那高瘦羸弱的郎君一直不说话,但他身边站着的美人却如仙子般美丽,让赖头和尚扫了一眼又一眼。
赖头和尚盯着徐清圆时,见那毫无存在感的病弱郎君向前跨了一步,挡住了他窥探徐清圆的目光。赖头和尚浑浊的眼睛对上一双清润沉静的眼眸,这眼睛清澄无比,却如深渊般看不到底,让人心肝剧烈一颤。
这病弱郎君绝非寻常人。
那伶牙俐齿的女郎也会威胁人。
韦浮十分配合地亮出腰牌,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身份,让赖头和尚眼神更加挣扎。
林雨若扶着小乞儿站起来,听这老和尚犹豫半天,还是嘴硬道:“观音堂都是好人,怎么会胡乱杀人?那死的人都是虔诚信徒,老子又不虔诚,谁会杀一个没用老和尚。你们少蒙我。”
徐清圆莞尔:“您怎么知道死的都是虔诚信徒呢?虔诚信徒难道会把自己格外信奉圣母观音这几个字,刻到脸上吗?”
她美目凝视着赖头和尚,轻言细语:“您若说不出道理,那您就是杀人凶手了。只有在场的凶手,才知道自己挑选死者的规律。”
她转头向韦浮建议:“韦郎君,抓他入大牢,直接审讯吧。”
韦浮摸下巴:“唔……”
赖头和尚一下子懵住:“……”
小乞儿听这女郎三言两语就说老和尚是凶手,还要进大牢,一下子扑过去,哇哇抱住老和尚:“师父才不是凶手,你们这些坏官!你们故意的,说圣母观音坏话的人是我,凭什么抓我师父……”
赖头和尚沉默。
他苦涩一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徐清圆和韦浮对视一眼,没想到这样都不说。二人一下子踟蹰,觉得这赖头和尚油盐不进时,林雨若走了过来。
林雨若一步步走向那赖头和尚。
林雨若站在台阶下,仰脸问他:“面对受害人的时候,您也坚持不说出发生过什么事吗?”
赖头和尚眼睛骤缩。
他喃喃自语:“受害人?”
林雨若眼中映着星火,晃着碎波,她站在古槐哗哗叶落风声下,轻声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斯年’的人?”
赖头和尚眼睛光针扎一样刺来,他本人向后退开,跌靠在墙壁上。众人都看出他呼吸粗重了两息,皱巴巴的脸上,眼中的光灼烧似火,透着几分凶狠。
赖头和尚喘着气,哑声:“林斯年是你什么人?”
林雨若:“是我兄长。他自幼流落甘州,去年才被我爹寻回。我知道圣母观音王灵若,是我兄长的娘亲。”
老和尚震惊地看着她。
他眼神几变,悲意、迷惘、凄惶、恼恨,不一而足。最终,他目光定定地落在这个貌美少女的面上,哑声问:“王灵若没有一个女儿。”
林雨若眼中的泪快要掉落。
她强忍着:“我爹抛弃了她,停妻再娶,我是我爹另一个妻子的女儿。我自小娇生惯养,并不知道我兄长流落何方,在哪里吃苦。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也许发生过什么。”
赖头和尚目光隐忍。
他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口。他抬头看这院中其他几人,最终一叹,背过身,后背佝偻苍然:“你们进来吧。”
——
他们坐在破庙那倒塌的佛像前,围坐着,听赖头和尚讲故事。
赖头和尚抬头看着已经倒塌的佛像,喃喃道:“以前不是这样的。在王女郎成为圣母观音前,甘州信的佛太多了,什么文殊什么阿难。那时候西域盛行的佛学向甘州推行,人人家中没有两尊佛像,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那时候寺庙里香火旺盛,人们络绎不绝。哪像现在……”
他嘲弄一笑:“人人家中摆着的玉石像,只有圣母观音,再无他人。”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天历二十一年开始的南蛮和南国之间的大战。
徐清圆听到这里,禁不住去看晏倾。晏倾靠着门,坐在朝向庭院的方向。他闭着眼,对赖头和尚语气里的愤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徐清圆伸手,他肌肤冰凉。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是因为病得更重了,还是因好和尚话里的怨恨。
晏倾睁开眼,清黑的眼睛平静无比地看着徐清圆。
她眼中流动着哀意,他却没有。
老和尚怪罪的,是南国王室整日在大改革,在忙这忙那,却忽视了这场战争。战争的最开始,没人认为南国会输。可是最后加上天灾**,民间怨气,南国输得彻底。
战争最直接影响的,便是南国和西域的交界处,是现在的甘州。
林雨若打个哆嗦,她抱着手臂,靠着那心不在焉的韦浮,垂着眼询问:“所以是王女郎心怀悲悯,站起来将自己的肉割给众人吃,才有了观音堂吗?”
赖头和尚似笑非笑。
他说:“我也是受苦的甘州百姓的一员,我可没有吃到王灵若的一口肉。人人都说加入观音堂就可以,老子当年倒是很嫉妒,就是没缘分,没赶上时候。
“而且谁说她是心怀悲悯?王灵若那个废物,蠢货,要不是没有别的路,她会选那条路?要不是为了养她那个儿子……呵。”
赖头和尚停顿了一下,问:“你们知道王灵若是瞎子吗?”
几人默默点头。
徐清圆轻声:“圣母观音一直闭目的。她的眼睛也是在那时候失去的吗?”
赖头和尚不屑:“我说你们,干嘛非把她想成一个英雄?她就是个瞎子,就是个蠢货!只不过是在变乱后,她挖了自己的眼睛,让人拿着她的眼睛去煮粥熬汤喝,救活了一片人……挖眼睛前她就是瞎子了。”
晏倾忽地抬头,看向赖头和尚:“你认识她?”
赖头和尚迟疑,然后缓缓点头。
他绷着身,等着这个不怎么开口的人问出更多难以招架的问题,却见晏倾再一次闭上眼,不再言语了。
赖头和尚只好自己说:“因为当时,大家一起逃难,彼此认了个脸熟。她那个人吧,土土的,瘦瘦的,还是个瞎子,没有人在意。但是逃难,你们知道的……女人总是牺牲品。你们懂这个意思吗?”
林雨若茫然地看着赖头和尚。
晏倾依然闭着眼,脸色更加苍白。
韦浮沉默垂眼,拳头慢慢握紧。
徐清圆想到一些书中记录,打个冷战,不禁依偎着晏倾,抱紧晏倾手臂。晏倾将手放到她手上,听徐清圆声音很轻地询问:“是被当做妓了,对吗?”
林雨若瞪大眼,眼神刹那空白。
靠着她的小乞儿偷偷摸摸地啃着鸡腿,不屑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林雨若颤声:“那我兄长、我兄长……”
她兄长是那样一个性情!那样阴狠森然的一个人,他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赖头和尚默然:“林斯年若是你兄长的话,你就会知道,这个孩子,性格是有点执拗疯狂的。他母亲从小带着他流浪,和平年代还没那么苦,一开始打仗,他母亲一个瞎子就受了委屈了。
“王灵若一开始试图瞒着林斯年,也瞒得还算好……但后来林斯年还是发现了。都是逃难的,秘密也没有那么难发现。”
林雨若喃喃:“发现后……”
她闭上眼,想自己兄长。
林斯年当年多大?十三岁,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他看到自己母亲受辱,他会疯了一样地报仇。可是、可是……
赖头和尚道:“那些大人要杀了林斯年。那时候大家已经饿疯了,你兄长被王灵若养的还是不错的。大家可舍不得白白杀一个人,那都是食物。”
韦浮轻轻一笑:“所以王灵若为了救儿子,挖了自己的眼睛。”
赖头和尚默然。
韦浮淡漠、讥诮:“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王灵若找到了不做妓的另一个生存之道——更真实的卖肉。
徐清圆问:“您当时和他们在一起?”
和尚摇头:“不,这是我听说的。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王灵若就已经快被观音堂捧成神佛供着了。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观音堂就说,吃王灵若一口肉,可以治百病,吃凡人一口肉,可以多活一日。
“我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是觉得这个多不好。毕竟那个年代……只是我当时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也可能还有点廉耻心吧,就没有跟着观音堂走。
“观音堂救了很多人啊,我就是觉得王灵若有点不值。”
她是真的圣母观音吗?
她真的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吗?
她没有。
她其实是懦弱的,可怜的,无助的。
她年少时遇到风流倜傥的林承,林承不理会大世家的牵绊,爱慕她一个盲女。她不知道那是赏赐,还是痛苦的开始。她在此之前没有遇到过浓烈的爱,林承的热情让她以为前十几年的眼盲,是为了等他的出现。
他们也有过一段街头沽酒的清贫日子。
虽然清贫,却也幸福。
直到有一日,韦松年来找林承,暮烈结识了林承。林承辗转数日,终于选择离开了王灵若,回去了他该有的正常世家子弟的生活,拜韦松年为师,与暮烈结亲。
他也派人去给王灵若钱财。
王灵若分文不要,只恳求他把林斯年留给她,不要把她刚生下的孩子带走。
王灵若带着林斯年在甘州生活。她是不如林承的,她终生也不知道林承当年爱的是不受世家束缚的生活,还是她有别于尊贵的世家女子的可怜无助。
有人会一时怜爱一只野猫,一只野狗。可那只是一时。
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争爆发后,王灵若再一次成为大时代被淘汰的那一点浮萍。然而这一次,她到底挣扎了一下——
她可以卖肉,但她要信仰;
她可以把眼睛挖出,但她要没人再伤害她的儿子;
她可以代所有人前往西域和维摩诘谈判,为观音堂这个吃人的婬祀组织争取生存机会,但她要自己成为圣母观音,要没有人再诋毁,再蔑视,再将她视如粪土。
割肉施鸟,以身喂虎,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她和太子羡、韦兰亭、乔子寐……都不是一类人。
她从来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慈悲为怀的圣洁观音。
观音不观世,只是没有眼睛罢了。
——
林雨若踢翻篝火,怔怔站在夜下黑寂的庙堂中。
徐清圆依偎着晏倾,听赖头和尚含含糊糊:“她挺蠢的,也没什么主意,成立观音堂都是她那个儿子撺掇她的。她很傻,当了圣母观音还要割肉。听别人盛赞有什么用,她还以为自我牺牲,就能换林斯年一条生路……
“这么蠢,这么蠢……”
徐清圆抬头,轻声:“这么蠢,也不应该伤害她。”
第129章 血观音22
赖头和尚说自己四处讨饭,混着日子。也许因为他认识旧日的王灵若母子,他才没有去信什么观音堂。观音堂如今在甘州信徒遍地,像他这样的刺头,已经很少见了。
他跟几人说了这么多,却也不肯帮他们破案子,不肯去和观音堂对峙。查案是韦浮他们的事,赖头和尚只想平安到死。
四人离开这破庙后,兵分两路,各自回去各自的地方。
林雨若自然跟着韦浮。
树影婆娑,阴翳如烟岚浮动。韦浮从自己纷乱无绪的猜想中回过神,发现一侧的林雨若安静无比,始终没有说话。
他轻咳一声。
林雨若抬头,眼眸怯怯中,带着本不属于她的静谧。
韦浮微笑:“小师妹怎么想?”
林雨若重新低下头:“……没怎么想吧。就是帮师兄把这个案子破了,挑一个最好看的玉石观音像,回去长安带给我兄长。”
她声音低得如同呓语:“我突然很想念长安……”
韦浮眼中笑意浅浅:“想念你爹?”
林雨若突然发现,他温润平和的话,原来有时十分扎人心。她不知他是刻意还是不加掩饰,她今夜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让她脑中乱糟糟的。
她低声:“我爹是一国宰相,却私德有亏,害了兄长的娘亲一辈子。我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想的,只是希望我能尽绵薄之力,弄清这个案子的真相。我想帮王女郎做些事,想对我兄长好一些,我还想有朝一日让世人都敬爱王女郎……可是这事,其实观音堂已经在做了,我又找不到这些事的意义了。
“所以师兄问我如何想,我不如何想。我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帮助师兄。但我最近渐渐的,开始迷茫于一些事……”
韦浮低头望着两人脚下浮动的疏影许久,才问:“什么?”
她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明知人食人是错的,王女郎却帮观音堂继续做下去,让这里成为炼狱。可是我不能指责她,因为若非观音堂提出人食人,甘州死的人会更多。然而这样的事一旦公开,世人又会来指责。她就再不是慈悲的圣母观音,会被人说成恶鬼在世。我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
“师兄,为什么这世间,善不能是善,恶不能是恶。好人和坏人半数之分,有人既好又坏,有人既坏又好。坏人不停地作恶,好人也帮着作恶,冤孽越来越多,我们要如何才能区分?为什么有时候要给恶人开脱,有时候又要给好人定罪……”
她说得很伤心。
韦浮静了许久,伸出手,在她后颈轻轻抚了一下。他温柔无比,怜惜几分。在此夜,林雨若见到他为数极少的真心。
他的真心如天上闪烁的星子般,寥寥几语,光华明灭:“我们要做的事,本就是让善归于善,恶归于恶,好人得到赞赏,坏人得到报应。天与地分开,云与海相隔,各人回到各人的位置去。至于更多的……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晏倾和徐清圆走在相隔的另一巷中,也在讨论着这个案子。
徐清圆:“如果那和尚没有骗我们的话,这个观音案,不断有人死,便十分像有人知道王女郎生前的遭遇,同情王女郎的遭遇。凶手在帮王女郎报仇,所以死者才都被扮作观音,身边的玉石观音像尽碎,倒在血泊中。
“凶手十分厌恶这个圣母观音的名号。他通过这种杀人方式,告诉世人不许信圣母观音,谁若是信,谁若是信得虔诚,他就杀谁。这像是想把圣母观音从佛坛上拉下来,希望有人能遗忘圣母观音……”
徐清圆蹙眉,为难地看眼晏倾:“糟糕,我越说,越觉得这种强烈的爱恨,像一个人的行为了。”
晏倾问:“林斯年吗?”
徐清圆听他说起这个名字,心脏为之一颤,不由自主地抱紧晏倾手臂。她惶恐不安地看眼四周,生怕林斯年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
晏倾则冷静无比:“他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是凶手。他被林相送去军营历练,每日点卯。而且这是一个连环杀人案,已经在甘州发生了很多年。至少林斯年在长安待了已经将近两年,至少这两年,他没机会杀人。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仍会给长安去一封信,让大理寺调查一下林郎君近日的踪迹。”
徐清圆轻轻舒口气。
她为自己惊弓之鸟的行为而抱歉:“其实仔细想想,确实不可能是他。王女郎死后,观音堂应当和林郎君息息相关,他再疯狂,也不至于要毁了观音堂。那么,这事便是另一种可能了……”
她停顿一下:“有人模仿林郎君,在杀人。有人利用林郎君会有的这种心态,想毁掉观音堂。这个凶手如果不是真的怜惜王女郎,同情王女郎,他便是拿王女郎的生前经历做文章,达成他另一个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的目的。”
徐清圆颤一下:“凶手既认识王灵若母子,又痛恨现在的观音堂……难道是西域那个维摩诘吗?那个维摩诘想做什么,把这些婬祀全都端掉,换他一人独大?”
晏倾忍不住笑了,带着病意的眉目都因这个笑而有了几分生气。
徐清圆怨怼的目光看来:“你不认同便说,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他忙咳嗽一声。
徐清圆果然忘记了继续猜,转而来关心他的身体。二人此时已经走出了寂静小巷,热闹街市向二人铺陈而来。晏倾不自觉地僵了一下,才刻意地放松身体,让自己不要受人多的影响。
徐清圆忍笑:“你怕人的毛病,莫非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晏倾微赧,转了话题:“先前我以为,凶手挑选死者,是用死者和圣母观音的亲疏来判断的。因死者彼此间不认识,只有信仰能将他们联系起来。但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如何判断死者有多敬仰圣母观音。信仰若是不能量化的话,到底要怎么才能被凶手选上。”
徐清圆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晏倾:“嗯?”
徐清圆:“这便是你今日穿白衫,在成衣铺却拒绝我穿白衣,那日刻意与我在人前讨论维摩诘的原因吗?”
他想自己被挑选为受害者,他想孤身迎战那个躲在黑暗里的凶手。
晏倾手臂微僵。
他知道瞒不了她多久,但瞒的时间这样短……他无话可说时,徐清圆眉目间浮起恼怒之意。她松开挽住他手臂的动作,向旁退开一步,用冰雪般的眼睛盯着他。
她觉得她不认识他了。她的夫君,有另一张面孔。他戴着太子羡的那张面孔,便就是会抛弃她、伤害她的太子羡了。可她既不喜欢太子羡,也不喜欢晏倾,她喜欢的只有清雨。
夜火阑珊下,女郎孤立,这个噙着火烛幽光的流波目光多么凄惶无助,无所依存。
晏倾承受不住,向她走一步:“我……我回去再向你道歉,解释,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我、我跟着有些不舒服。”
徐清圆别过头,垂目掩饰住自己的伤心。她几乎厌恶自己对他的喜爱,厌恶自己面对他求饶时的心软。
徐清圆快走,不理他。
他伸手来轻轻扯她衣袖,轻轻晃了两下,僵硬、尴尬。闷头的徐清圆则微微一颤,忍着不为这样的他心动。
她有很多伤人话可以说,话到口边——
半晌,徐清圆低头:“所以如今看,凶手挑选死者,也许是按照人食人的规律。谁吃了王女郎一口肉,谁吃的多,谁就是虔诚信徒。索性,我与你,和那桩事都没关系……唔,你没有吃过她一口肉,是吧?”
她不太信任他了。
晏倾心里酸苦,也被勾起几分被她怀疑的伤怀。他怎么就将她的信任挥霍到了这一步,让她开始怀疑他的品性?他真是对她太不好了。可他又能如何?
他脸色苍白,也有些烦躁委屈:“我没有。我虽然已是你眼中劣迹斑斑的人,但我确信我还没有恶劣到那种程度。”
徐清圆点了头:“是。你只会自己割肉喂给别人,让别人承你的恩情。你是一点不肯承别人恩的……”
徐清圆小声挤兑:“不像我,我是个傻子,傻子就会承呆子的情。”
晏倾拉着她袖子半晌,她走得飞快,他说:“我要跟不上傻子了。”
她才慢了脚步,也不回头,纤肩僵着。他伸指在她腰间擦过,带来一阵战栗。徐清圆料想他不敢当众搂她的腰来哄她,便咬牙硬撑,果真,他只是不小心擦过,确实没碰她腰。
一阵失望浮上心头。
徐清圆故意和他吵:“你真的当我是傻子?”
晏倾愕然:“你自己说的,也怪我吗?我并未认‘呆子’,也没说你是傻子。”
徐清圆忍着不回头瞪他。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只靠着他拽着她衣袖,才不是毫无关系的二人。
晏倾慢慢说:“你也不必这样说我,我不会做王女郎那样的事。我有自己的底线,我也不是无怨无悔奉献牺牲的那类人……纵是你如今不高兴,能不能等回去再骂我?”
徐清圆脸刷地一红,柔声辩解:“……我并未骂你,我从不骂人,你好没道理。”
二人吵架也轻声细语,慢条斯理,路过的路人,还以为这对小情人在低声说着情话,羡慕地向二人看了一眼,临走前嘀咕:“感情真好啊。”
晏倾和徐清圆双双一怔。
晏倾看她一眼,她轻声细语姿态典雅,大家之风不堕父名。她确实不会做出当街吵架的事,他昔日也看不出什么来,但今日他就是觉得她在与他生气……
那路人感慨的羡慕话语在耳,晏倾犹豫着,伸手握住她。
她别了一下肩,开始不好意思:“你又握我的手,你不是最讲究,最不愿意大庭广众下与人亲近吗?”
晏倾观察她脸色,轻声:“天不是黑了吗?”
徐清圆抬头,乜他一眼。这一眼既嗔又娇,恼怒之后俏意不减。她是既恶他自作主张,又爱他对自己的保护。她咬着唇不说话,却也没有推开他握过来的冰凉手指。
徐清圆甚至遗憾,夏日时和晏郎君在一起,必然十分舒服。他就是一个行走的冰窟……
但是她不能姑息他这样的毛病。她爹整日自作主张离开她,她不愿意嫁一个和她爹一样说离开就离开的夫君。她近日很焦虑,觉得自己和晏郎君之间问题很多,却不知如何说起。
徐清圆走神间,一辆马车急急向这方行来,马匹失控,车夫大喊:“让开、让开!”
路人纷纷让开,徐清圆和晏倾就在人群中,因晏倾的羞赧,两人的手并未握得多紧,在晏倾反应过来之前,徐清圆和他的手就分开了,两人被人群冲开。
人流的汗味、恶心味向晏倾扑面而来。
晏倾呼吸困难,上前一步:“露珠……”
他被急惶惶的人群向外推,旁人一碰到他的身体,那股被烈焰烫着的幻觉就向他袭来,再加上最近病情难控,晏倾失力后跌,靠在墙头,满头冷汗。
他没有再上前去。
他闭着眼说服自己,只是马车而已。待马车过去了,徐清圆就会回来,她会来找他。她虽然和他在吵嘴,但她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晏倾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忽视浑身的发冷和痛楚。他厌恶自己的身体,强硬着镇定。冷汗淋淋、面容如雪下,他不知为何心中十分不安。
一定是他想多了。
马车很快过去,路人们围着控不住马车的车夫批评。晏倾仍靠着墙缓神,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病情,冷汗不再流了,他才扶着墙站直,看向人群。
熙攘人流,他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晏倾心中瞬时一空。
汗渍落在乌浓睫毛上,让他眼前模糊浑浊。他定了一瞬神,再次向人群中看去时,有人拽他衣袖,在下方一点一点的。
晏倾条件反射地向旁侧躲开,袍袖一挥,避开了那人有可能的碰触。他低头看去,也许是他病苦的脸色不太好,被他用眼睛盯上的人僵了一下。
晏倾平静:“是你。”
拉住他衣袖的人,是方才带他们去见那赖头和尚的小乞儿。
晏倾盯着这小孩儿,心中突兀的怀疑一闪而逝。不面对徐清圆的时候,他一贯是冷静至极的:“何事?”
小乞儿对他露出怯怯的笑:“你在找那个和你一起的漂亮姐姐吗?我方才看到她被人群冲到那边了,她说要去买花,让我告诉你一声,说等你们回去再见。”
小乞儿说完就要溜走,手腕却被晏倾一把抓住。
晏倾碰到他肌肤的时候,自己就痛得肌肉僵硬。小乞儿看到他露出的那段洁净傲骨,并未看出他内里如被火焚的痛意。
晏倾何其淡漠:“带我去找她。”
小乞儿为难,但晏倾眸子沉寂幽黑,他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只好含糊应了。
——
徐清圆被马车冲开,被人流和晏倾分开。她身形纤瘦,被熙攘人群带着冲走了一段,人流慢慢散开,她才有了抵抗的能力。
她心中着急,在人流中快步行走,寻找晏倾。
清雨哥哥不能被人碰!他是为了她,才总在人群中走,可他若是被人碰到了,他会痛死的。
徐清圆急得眼中噙了泪花,忘了自己之前还在和晏倾拌嘴。她眼下只想找到他,一个人从后拍了她肩一下。她一拧身,被抱入了一个充满药味的怀抱。
徐清圆心口“咚”一下,几分别扭。
她迷惘地后退一步,鼻尖微红,看到晏倾低头望她,目光幽静。
他眼中也有几分急切,却在看到她后,放松了下来。
徐清圆看到他,一时没有克制住自己私下里咄咄逼人的坏脾气:“你去哪里了?你太讨厌了。”
晏倾伸手来握住她手腕,她不知为何向后躲了一下,他撩目看来,她也暗中奇怪自己的反应,脸微红,被他一笑之下握住了手。
他带着她往人群外走。
晏倾轻声:“今日是重阳节,我们没有好好过呢。”
徐清圆“啊”一声,想到了下午时他说要和她过重阳节的话。可是,那不是他为了掩饰他的白衣衫,故意遮掩的话题吗?难道他那时不只是遮掩,他真的有心和她过节?
徐清圆愕然而欣喜:清雨哥哥开窍了,是吗?
她乖巧地任由他拉着走,离人越来越远,夜光如水,她又开始奇怪。她从不怀疑晏倾,她只是好奇:“我们去哪里?”
晏倾:“观音堂画壁画的地方,关于维摩诘的事,我有点想法,想和你分享。”
徐清圆:“……”
她心中失落,想果然还是晏清雨。
她的叹气,让郎君回头来看她。徐清圆摇摇头,表示没有自己异议,乖乖跟随他。
——
晏倾跟着乞儿,行走得并不快。
在乞儿带他要转一个方向时,他在后方,突然问:“她是如何说要你跟我传话的,你说一遍。”
乞儿:“啊,都过了好一阵子了,我怎么记得住?”
晏倾:“一句话的功夫,总共也没几个字。她不是话多的人,理应说话言简意赅,你仔细回想一下,就应当能将那几个字想起来。不如回想一番。”
乞儿绞尽脑汁想一番,支支吾吾道:“她就说,‘去告诉清雨哥哥我要买花……’。”
幽静漆黑中,晏倾睫毛忽地一颤,猛地抬了眼。
他扣住乞儿的肩,让乞儿抬头看他。他冰雪一样锐寒的眼睛,让乞儿浑身僵硬。
晏倾盯他片刻。
晏倾慢慢地:“谁让你说谎来骗我的?”
乞儿还要挣扎,晏倾伸指在他胸前点了两下。分明没什么气力,却让乞儿当即说不出话。乞儿瞪大眼,没想到这个病歪歪的人居然会武功。
晏倾袖中一竹筒卷出,他掉头便走,几枚带着讯号的箭飞上天空。
——
韦浮正要送林雨若回去,蓦地抬头,看到了烟火在天边绽开,几只箭寒光若昼。
韦浮面容肃冷下来:“晏倾那边出事了。”
他道:“来人——”
——
壁画前,徐清圆站在靠后一方,手持一灯笼,照亮墙壁,与自己夫君一同看这只绘了一半的画作。
她夫君在看画,她则在看夫君,目不转睛。
晏倾回头,对她无奈一笑:“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徐清圆赧然垂目,别开粉腮:“我哪有。”
她的小女儿娇态,让人心怜。
晏倾回过头,一边看画,一边与她说:“你莫怪我不解风情,维摩诘是谁,确实让人不安。这个凶手说不定就是此人……”
徐清圆睫毛颤扬,不吭气。
晏倾说:“夫人这两日与我说了很多维摩诘的事,我想与夫人再聊一聊……”
徐清圆蓦地抬眼,盯着他清瘦的背影。
她很长时间不吭气,让郎君回头疑惑看来。
徐清圆低声:“夫君,我有些内急,可有、可有……”
郎君怔了一下,看她面上飞霞、羞窘支吾,他莞尔,向她指了一个方向。徐清圆屈膝,提灯背身而走。
裙裾飞扬,背影飘然若仙。
她知道男人的眼睛盯着她。
——
晏倾走在黑暗中,召集暗处的人马。
他知道乞儿骗了他。
因为徐清圆不可能对任何人说“清雨哥哥”。
她出事了。
他心里生出恼怒,恨自己终究大意。观音案的凶手,到底盯上了徐清圆,对不对?他千防万防,仍然猜错了,对方要杀他的露珠妹妹,对吗?——
徐清圆走在巷中,起初慢走,然后快走,最后提着灯奔跑起来。
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晏倾。
晏倾不会在街上抱她,不会在私下叫她“夫人”,更不会三更半夜要和她讨论已经被他否认过是凶手的“维摩诘”。
那个人会易容,那个人就是凶手!
第130章 血观音23
月至中天,晏倾进入先前的破庙,一眼看到昏迷的赖头和尚。
赖头和尚靠着一堵墙,垮肩低头,无声无息。晏倾直奔而去,手先在人中试探一下,确定和尚只是昏迷,并未死。晏倾手再伸到那满头癞子后摸了一把,在后颈处一按。
他确定这人是后脑撞墙而晕。
大约那小乞儿撒谎,是因凶手出现过,赖头和尚被威胁的缘故。
小乞儿能叫出“清雨哥哥”,说明先前晏倾故意和徐清圆在人前讨论维摩诘时,不只他们注意到了乞儿,乞儿同时注意到了他们。
无法唤醒和尚问话,那乞儿年纪太小,惊慌之下说话颠三倒四,恐怕也说不出什么。而且凶手既然敢来,说明有万全准备,确定他可以悄无声息带走徐清圆。
晏倾逼着自己思考,大袖飞扬,他向庙外疾走。思绪冷静,病容却越发明显,几步路的时间,他心脏都开始抽痛。
庙外,几个看到亮箭讯号从而跟来的卫士奔来:“郎君……”
晏倾抬手,示意他们停下无意义的寒暄。
他道:“凶手带走了徐娘子。他会易容术,个子应与我和韦郎君差不多高。他走的方向是朝东,他和徐娘子相貌都不够普通,只要走大道,一定会有路人注意到。去问。”
于是走了一拨人。
另一拨人继续跟着晏倾,行在狭仄高耸的长墙幽巷中。
晏倾继续:“让韦江河通知李将军,封锁市集,不许任何人在街巷间继续走动。凶手在我们住的客栈、观音堂、以及今夜我们路过的成衣铺,都出现过。找老板与店家小二询问,找这样的人——身高与我等同,相貌普通,不住店不买货,逗留了不短时间。”
他沉思一下,加上一句:“对方应该去过客栈后厨灶房,看过为我熬制的药。”
再一拨人离开。
众人面色肃然,听晏郎君快速勾画凶手形象,心中不觉想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竟然就好像已经见过了凶手一样。
晏倾再吩咐剩下的人查巷子,查街道,又要求把先前死者们被害时的地点重新整理出来。
他条理分明,让人信服。所有跟上来的人都派了出去,他脑中依然快速思考,想与凶手拼时间,绝不能让凶手对徐清圆下手。
到巷口,他身子晃了一下。汗水滴落,眼前发黑视线模糊,他禁不住抬手扶住墙,稳住自己身体。
他低头咳嗽,焦灼与精力耗损,让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一步都迈不出去。他掩袖闷咳,没有止住唇缝间渗下的血迹。
汗渍浮在长睫上,他闭眼平复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在此时倒下。
还有哪里……还有哪里没有被他想到!
晏倾心中浮起绝望:那凶手杀人何其随机,他到底要如何才能判断出徐清圆会在哪里遇害!
他希望徐清圆足够聪明,能够早早认出凶手,能够与凶手周旋。可他又实在不能去赌她的伶俐会不会发生作用。若是她有三长两短……他坚持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他一生多是崎岖,命途多舛。爱他的留不住,故人一一离去。他不抱怨,不多想,他知道上天待他向来严苛,只好小小希冀上天闭上眼,放他一马。
上天为何不稍微闭眼,稍微眷顾,稍微给他一些希望——他并非草木,并非顽石,他有七情六欲。纵是不够强烈,可这是罪过吗?
暗夜深巷前,晏倾弓着身咳嗽不止,逼自己压下心头万绪,不要去想徐清圆了。
他必须找到她,必须赢过凶手。他没有时间了,他得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争取时间。
沉闷间,晏倾靠着墙喘息,他修长的手塞入怀中,慢慢地从怀中取出装着药丸的匣子。月凉如水,他取出一枚“浮生尽”喂入口中,咬碎,吞咽。
他跌跪在地,一口红血吐出,忍耐药性在体内发挥时的万千痛苦。
万般幻觉如同炸开,大脑混乱得像要失去意识。这霸道至极的药物每次入体,都像是一把长刀劈开他的肌肤、血肉,横冲直撞,要在他体内开出一条笔直血路,要将他神智摧毁,将他逼成一个疯子。
要么求生,要么速死。
这便是“浮生尽”。
这样一次比一次强烈的痛意和药效结束后要承受的虚弱,足以让人失去生志。
可为了短暂生机,晏倾一次比一次要忍受的时间长。
坚持下去、熬下去……
服用“浮生尽”整整三次,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特别执着地想要活下去,希冀这药物能帮自己恢复身体,治疗痛楚,能够有时间去救人。
晏倾跪在地上一边吐血,一边等着药效彻底发挥的时间。而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幻觉,旧日噩梦的重重纠缠,他都视若无睹,不受他们的蛊惑。
“晏清雨!”
韦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
晏倾被韦浮扶起时,韦浮眸子骤暗,看他瘦骨之上衣襟尽湿,微湿的发贴着面,唇红眸黑,清艳得十分诡谲。虽不合时宜,韦浮脑中却浮现“艳鬼”二字。
地上一滩血,照着月光。这状似艳鬼的苍白青年微微发抖着,抬起的眼眸中,蕴起了艳艳熊火一般的光。那火燃烧生命一样,浓烈至极。
韦浮:“你还好吗?”
晏倾淡淡“嗯”一声,推开他的手,一点点站直身子,挺拔如竹,风骨遒劲。晏倾长身步出,织锦白衫被夜幕投下浓郁阴翳,暗影伏波——
徐清圆提灯奔跑在长巷中,发间的步摇摇晃间,“叮咚”坠地。
几绺发丝散下,徐清圆却停也不停。她奔跑在深巷中,绝望于这条路为何如此漫长,为何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出来。她不敢呼喊,不敢求助……
她没想过这个凶手会易容!
易容这样高难度的技术,大理寺的官员们都不能说熟练,晏倾也不能做到完全模仿另一人……可在这偏远的甘州,竟然有人习得了这种本事。
这种本事用于杀人,难怪观音案一直找不到凶手。
徐清圆跌倒在地,抱住灯笼,膝头磕得骤痛,青丝散在腮边、唇边。她不敢发出声音,勉力要爬起来,一声清脆的器物跌摔声,就在她身旁响起。
空无一人的街巷,这种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徐清圆僵硬着,扭头去看。她清湖般的眼睛中,倒映着支离破碎的玉石观音像。
玉石观音像从墙头摔下来,玉石四分五裂,碎开的一片片玉石间,闭着眼的圣母观音笑容诡谲,幽然而待。
徐清圆抬头,看到立在墙头上的“晏倾”。
那玉石观音像,正是他从墙上扔下来的,落在她身边。
他依然用着晏倾的眉眼,气质却不再模仿晏倾了。他清隽的眉眼间浮着森然邪气,似笑非笑的弧度溢于唇边。他将晏倾的皮相带出了几分艳色,魅色,而这都让徐清圆身上血液凝住。
“晏倾”微笑着开口:“怎么不跑了,夫人?”
他疑惑:“我是哪里露馅,让你发觉不对的?你那病秧子夫君,并不难模仿才对。我可是连他每日服的药都去检查了一下,你却是在我抱你第一下,就僵硬了一下!”
“晏倾”赞叹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美人,痴迷的神色在他眼中流动。
徐清圆蓦地别过眼,不肯看晏倾脸上会出现不属于他的神色。这人破绽其实不少,他可以伪装晏倾,晏倾那样清澈干净的眼睛,没有杂垢却因被太多风尘浸染而变得沉寂幽静的眼睛,是谁也模仿不出来的。
徐清圆试图说话:“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能认出来吗……”
听到墙头那凶手的笑声,她背脊一僵,暗叫糟糕。
她开始头晕乎乎,身体发热发软,意识开始模糊……她何时中了药物?什么药?
满满惶然在心头徘徊,徐清圆晕沉沉地瘫倒在地,与那碎开的玉石观音像相对。惊惧之下,她开始明白,原来玉石观音像里,是藏了迷药的。
可这是什么药,竟然一点气味都没有,事后连验尸都验不出来。
她该怎么办……
她柔软无力的身体,被从墙头跳下的“晏倾”抱入怀中。凶手同时用帕子把碎掉的观音像包起来,随意塞入徐清圆怀中。
他手在她心口前挪动,也许她面色苍白、眼中噙雾,她娇弱可怜的样子,竟让抱她的男人呼吸沉重了几分。
这男人低头,在她颈间深深嗅一下。
徐清圆僵着,泪水眨落,袖中的手艰难地维持着那一点儿力气、积攒着,她费劲地去摸自己袖中的小玉匣。那是她唯一的机会,这人若是侵犯她……
凶手没有失去理智。
遗憾的神色落在“晏倾”眼中,让徐清圆恶心地闭上眼。
她听到凶手用晏倾的清润声音,说着可惜的话:“这样的美人,却要命赴黄泉,真是可惜了。但也没办法,谁让你与你那病秧子夫君要多管闲事呢?
“哎,我要是早早结识你就好了。要是早早认识你,必不会让你落到你那病秧子男人手里。你这样的美人,跟着我才好……”
他抱着她,在深巷中边走边笑——
纵横街市百姓吵嚷,大声质问着为何不让他们离去。
晏倾和韦浮双双走向不同方向,要人查各路巷子。
晏倾要求观音堂的管事出来,要搜查观音堂所有地点……观音堂那个先前领他们去画画的管事从人群中挤出来,听晏倾要搜查观音堂,脸色难看。
管事:“大半夜的把我们拦着不让走,为什么?凶手要行凶早就行了,等你这边忙完人家都结束了。你们……”
晏倾淡漠:“不必教我如何办案。”
他推开人流,快步行走。之前派出的卫士们回来,在他耳边向他回复调查的消息。晏倾走得快,前方又被百姓们拦住。
观音堂的管事和百姓们一同质问为何拦人,要求李固李将军前来主持公道,这个年轻人到底要做什么……一人见缝推开拦着他们的卫士,气势汹汹地扑过来要质问晏倾。
晏倾反身避让,手指扣住那人喉结,瞬息间制住了想闹事的人。
另一旁的韦浮忙乱中眸子微微晃动,若有所思:晏倾会武功?平时没有看出来过啊。
吵闹的百姓哗然间,晏倾另一手取出腰牌,向四方亮起。
晏倾:“我乃当朝大理寺少卿,理刑析狱、拿获奸宄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尔等再加阻挠,便视同谋逆!”
不远处,得到下属们通报、骑马而来的李固定定地看着人群中清瘦昂然的大理寺少卿,晏倾。
李固眸子暗沉:大理寺少卿!此人隐瞒身份至此,来到甘州,到底意欲何为?——
徐清圆意识一直在,却因那迷药而没有气力。
她被凶手带到了观音堂中那据说和圣母观音本人最相似的观音庙中,凶手将她靠在香火案前,又从一方陈年木箱中掏出白色衣物,给她换上。
她被打扮成观音圣洁的模样,为了让这人不摸到她藏于袖中的小玉匣,这人手指才碰到她肌肤,她便拼力低头,一口咬在男人手腕上。
男人吃痛后退,一巴掌甩了过来,打得她偏过了脸,唇下渗血。
男人恼羞成怒:“这样就不像圣母观音了。”
徐清圆转过脸,漆黑的眼睛闪着碎光。男人看得怔忡,眼中神色柔软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她被打肿的娇嫩面颊。
帕子包裹好的碎裂玉石观音像摊在她身边,真假两个“观音”都静静地朝着凶手。
凶手抚着徐清圆的手颤一下:“像,真是太像了。你怎么和圣母观音看起来这么像,她活着的时候肯定和你一样美。自然,你们都是世间少有的美人,都纯洁无暇,任何人都不应该玷污你们……”
凶手眼角下拉,幽诡一笑:“可惜,你要死在我手中了。”
徐清圆终于恢复了些气力,她轻轻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以前不认识王灵若王女郎,我尚不到双十年龄,也没有长在甘州。我不应该是你挑选的杀人对象。”
凶手没料到她竟然会说话。
他古怪地看着她:杀的人多了,只有这位美人在临死前,煞白着脸,勇敢和他说话。
而且不是求饶,是试图理智地与他说道这件事。
她比旁的被害者都聪明,她知道求饶没有用。
凶手嘿笑——可她凭什么以为他会告诉她真相呢?
他一言不发,带着兴味,欣赏着美人的自救。
徐清圆轻轻道:“我有两个推论,你看对不对:其一,你以前认识我,或者从别人的口中听说过我,圣母观音的石像,可能和我有那么点儿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关系,所以你才说我和圣母观音长得像,但也许是圣母观音的玉石像和我相似,而不是我和她相似;
“其二,你其实有帮凶,凶手不是你一个人,你们杀人的筛选方式不同。我之前以为你们是靠伤害过王灵若女郎的名单来筛选死者,但也许你们中一人或者疯了,或者意识到有人会查出真凶,所以要解决掉我……这么看中我,难道真的是故人重逢吗?”
凶手脸色微妙。
他道:“……徐娘子,徐清圆,你真的过于聪明了。可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藏拙才是应该的,女子不应该这么聪明?”
徐清圆眼睫微动,她低垂下眼,凌乱发丝贴面,宛然无法动弹的虚弱身子轻颤着,喘息微微。这样柔弱无骨的女郎,便是这样虚弱,都呈现一种难以被人忽视的美感。
凶手怔忡,更加遗憾:这会是他杀的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无辜的一个。
而徐清圆清婉带哀的声音流入他耳中:“你不是告诉过我吗?”
她美丽的眼睛抬起,哀意浅浅,风致楚楚。凶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所用的这副皮相的本人,说过同样的话。
凶手面容绷紧,眼露凶光:“休和我扯有的没的!”
徐清圆哀求:“你不能不杀我吗?我可以配合你任何事。”
她试图与他交流,试图拖延时间,心中惧怕万分,可她试图赌一赌命运,赌一赌自己能不能和凶手这里套出话,而有没有人能够发现她不在了,来救她。
或许没有人救她。
或许她会死在这里。
但是……徐清圆泪眼濛濛,希望自己死前,能够给晏倾他们多留一些证据。
凶手:“你必须死。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但是,这一次,你错了。”
凶手向她走来,腰间一闪,一把长剑握于他手中。他眼中凶光不加掩饰,他等不及其他的杀人方式,向徐清圆举起了剑。寒光亮眼,徐清圆闭上眼,在那寒光向她挥下时,她袖中的手指一暗。
小玉匣中的针向外飞出……
这凶手武功不弱,惨叫一声后,跌撞着向后摔出。长剑没有落下来,徐清圆睁开眼,见那人跌在两丈之外,捂住自己手臂,痛恨万分地瞪着她。
徐清圆厉声:“我、我的针有毒,你若想活命,就不能杀我!”
凶手果然犹豫,目光闪烁。
可是这点小伎俩却没有糊弄住凶手,凶手冷笑一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这样诡计多端的女子,更不该让你活着了……”
他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徐清圆靠着碎裂观音玉石,玉石中没有气味的迷香继续影响着她。她头越来越昏沉,思绪越来越混沌,手指按下小玉匣后,她再没有力气做更多的努力。
而随着力气流失,她唇瓣颤抖,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泪水模糊眼睛,心中恐惧万分,这一次,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光向她挥来。临死前,她说不出什么想法,只是遗憾叹声在心中颤抖:
清雨哥哥……
爹娘……
“砰——”庙门被推开,白衣纷然的清矍郎君立在寒夜中,如同月下飞仙,树荫阴翳却又罩着他半边身子。
一半亮,一半暗。
凶手回头,眸子猛缩。
假“晏倾”与真晏倾四目相对。
凶手意识到事情败露,但是晏倾只身前来,又给了他机会。他目中恼怒,两次三番被打断,然而今夜之事已经没有回转机会。
他向下挥去的剑不停,而庙门口大步走来的晏倾手一抬,门口的灯台向凶手掷去。凶手脚步一晃,扭身来面对晏倾。
倒在地上的徐清圆意识模糊无比,看到晏倾和那人缠斗。她心中焦急,希望晏倾快走,他那么虚弱,怎么可能是穷凶极恶之人的对手?
可她说不出话,做不出暗示,她心中的恐惧和害怕只化作眼泪,只能祈祷有人快来帮晏郎君,有人来救一救他们。
她听到凶手喘着粗气的羞怒声音:“你会武功?!你一个病秧子居然会武功?!我之前——”
——他之前完全不知道!
徐清圆听不到晏倾的声音,他一声不吭。
她目光混沌看不清,只看到雪白衣物洁净间,染上血,却不知道是晏倾的,还是凶手的。而忽有一个时刻,晏倾向她扑过来,将她整个身子抱入怀中。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凶手却眼睛如针一样,怒瞪着地上玉石碎片中飞出一枚针,本会刺入徐清圆的身体,此时却刺入了晏倾的后背。
他后背瞬间渗血,白衣上绽放血红牡丹。
跪在地上抱紧徐清圆的晏倾气息都没有乱一下,那枚针进入他的身体,他的僵硬一瞬没有被徐清圆感受到。
凶手怒意连连:“该死!一个会武功的人一直装着不会武,真是可笑……女的该死,男的也该死,去死吧——”
月色凄凉,堂外脚步声渐多,卫士们终于赶了过来。
闭着眼睛的圣母观音巨石像慈悲地俯望一切,月光如云似水,照着奄奄一息拥抱而坐的一对情人,劣迹斑斑的凶徒。
跪坐在地上将徐清圆护入怀中的晏倾那口气放下,徐徐开了口:“我不会武,我只是看多了罢了。
“我可以死,但我不可以死在徐娘子面前——这一局,我只能赢。”
晏倾面上无血色,手上的血滴滴答答,苍白面容和漆黑眼睛抬起。意志燃烧生命,病骨傲然坚昂。他既是即将熄灭的微烛,又是辽阔浩瀚的山川。
他抬臂,手肘挡刃,手腕横起向上。分明没什么力拔山河之势,只见得剑锋转动,星火飞溅,腕子划了半圈,宛如云雾推浪,柔而有力地向外推开!
凶手手臂酸麻镇痛如裂,长剑哐当掉地,不可置信地跌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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