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血观音24
晏倾一掌推出,凶手猝不及防下受伤不轻。堂外纷沓脚步声越来越密,凶手懊恼生惧,知道自己今日行迹败露,难以成事。
凶手最后森然地看了他们一眼,运用轻功翻上横梁,从此庙的后门逃奔而走。
晏倾并未去追,他抱着怀中动弹不得的女郎,低下头。他冰凉的额头贴着她面颊,沾上她脸上泪渍。他微笑着安慰她:“没事,别害怕,我带你走。”
他重复了两三遍,徐清圆才像是听到了。她被那没有味道的迷药影响,神智此时已经昏昏然,偶尔有只言片语从外界流入,她听不甚清,却心中觉得安然温暖。
放下心后,徐清圆彻底跌入了梦魇中,失去了意识。
晏倾后背血渍弥漫,他抱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庙门口韦浮面容冷肃,与李固一同带着卫士们赶到。众人看到晏倾抱着徐清圆,脸色微变,又探目去找凶手。
韦浮脱口而出:“露珠……她、她怎么了?”
晏倾气息平稳,话语微厉:“莫过来!”
他追加一句:“凶手从庙后门潜逃,他受了伤,身上还有寒针入体,想抓到他不难。”
李固立刻:“从后门去追!“
晏倾的话让韦浮等人止步,韦浮怔然,听晏倾解释:“玉石小像中有迷药,徐娘子吸了最多,我其次。这迷药似乎十分霸道,你们莫要过来,让开路,让空气散一散。”
众人恍然,连忙让路。
韦浮这才去看晏倾面色。
今夜的晏倾是很奇怪的。他们一同去找赖头和尚时,晏倾是委顿的、低迷的,看着就是行将朽木;但是韦浮返回来再找到的晏倾,面容虽然—样白无血色,却目光清透,步履沉稳,优雅与刚毅重新回到了他体内
晏倾一个病人,此时抱着他那奄奄一息的妻子,竟能稳稳走出庙堂,没有露出一点颓靡无力之状。
韦浮目光幽闪。
他吩咐身后人去找大夫,又突兀问观音堂跟过来的一个领事:“听说观音堂有一个朱神医,不知道能不能请出来?“
领事迷惘:“啊?朱神医?我们有吗?你们不会又要污蔑观音堂吧?“
韦浮便掠过不提了。
待晏倾抱着徐清圆出了庙,韦浮带领众人退开。一部分人去追凶手,一部分人在此候着。韦浮少有地关心晏倾:“那迷药可有毒,你感觉如何?你……”
他失声一息,才道:“你后背尽是血,你知道吗?”
晏倾:“那是一枚针被射入体内的缘故,不是迷药……此伤容后再说,再请大夫看迷药作用吧。”
他过于冷静,不像一个刚和凶手搏斗过大难不死的人。
李固和韦浮看他抱着一人,眸子清寂,语调不紧不慢地吩咐了许多事。说着有针入体,他像没感觉一样;说有迷药作用,他又好像很沉静,不在乎那点儿药效。
韦浮不再多想了。
待晏倾终于带着徐清圆回了客栈,徐清圆体温极高,晏倾额上也渗了汗。半夜急匆匆被找来的大夫硬着头皮来诊脉,摸了半天脉搏,却也说不出这迷药的成分。
老大夫只说:“这药看上去就是普通迷药,没有毒,对身体没有伤害。你看这位女郎气息平稳,眼白未多,安然十分,就好像、好像……陷入了美梦一样。奇怪、奇怪。”
韦浮冷冷盯着这大夫,回头吩咐下一个大夫来看病。
晏倾坐在榻边,俯首望着昏迷着的徐清圆。他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体温滚烫。
他多年养病,久病成医,对药理稍微通一些。在大夫来之前,他私底下给她悄悄把了几次脉,得出的结论和老大夫说的一样。老大夫的话证实了晏倾心中的猜测,他微微舒口气。
这迷药果然没有毒,只是让人陷入昏迷,进入一场美梦吗?
那每一个被害者,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挣扎,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受到了碎裂观音像中的迷药影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死在梦境中,并不知道自己在梦外被杀了。
晏倾后怕,幸好他来得及时,否则徐清圆岂不是也会无声无息死去?
韦浮新叫来的大夫也没有诊出什么,韦浮面色已经难看。他不是徐清圆的丈夫,无法理直气壮质问这些人为什么不能让徐清圆醒来。而徐清圆真正的丈夫,又冷静得像个假人。
那新大夫不关心躺在床上昏迷的徐清圆,还对晏倾多嘴:“这娘子没什么事,从梦中醒来就应该好了。但是郎君你一直在冒冷汗,你没事吧?”
晏倾和气地道谢。
他温和得近乎漠然地说自己的问题:“大夫,我后背被刺入了一根针。这针本会刺,我妻子的头颅,被我挡住了,麻烦大夫帮我取出体内的这根针。"
大夫一愣一愣的:“啊"
晏倾垂目,朝着韦浮:“追拿凶手一事,恐怕得劳烦韦郎君了。”
韦浮:“你呢?”
晏倾低声:“我常年生病,对任何药物的抗性要比寻常人高。但这迷药过于霸道,我撑到现在,也有些撑不住了……”
话音一落,他上身歪倒跌了下去,摔在了床榻上的徐清圆身上。
韦浮忙奔过去,心情复杂地看着床榻上这对双双昏迷过去的夫妻。他眼神古怪,嘱咐卫士将晏倾带走,然而这对夫妻手相握着,卫士不用力时竟然没法拉开,若是用力难免伤到病人。
卫士:“郎君,这怎么办?”
韦浮盯着病榻上握手而眠的这对倒霉鸳鸯,胸口闷闷间,又带出几分带着涩意的好笑。他摇摇头:“算了,让他们躺在一张榻上吧。既然是夫妻,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
“接下来,”韦浮眼帘微撩,侧头看向外头熹微天光,“我们得照晏少卿和徐娘子提供的证据,捉拿那凶手了。”
韦浮带着众人离开,关门时他在想,这么厉害的迷药,是不是和观音堂被关着的朱神医有关?
这个案子……观音堂确实涉入了吧?
韦浮才这么想,就有卫士匆匆来报:“观音堂堂主听说晏郎君和徐娘子出事,带着人过来慰问了。那堂主看上去十分热心,说要帮我们提供我们需要的讯息。郎君,要去见见吗?”
韦浮噙笑:“自然。玉石小像中为什么会有迷药,大约只有这位堂主能提供线索了。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在制作小像贩卖,这甘州的每一尊玉石观音像,是不是都被放了迷药?”
——
徐清圆陷入一段沉沉的梦魇中。
她心知哪里不对,潜意识也在提醒着她有些地方不对,她好像不应该在这里,好像有人在喊她。但她挣扎不脱,硬生生被拖入黑暗中,进入了梦境。
梦境起初不安,她尤记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自己应该醒来,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她。但当她进入梦境中十岁少女的身体中,那提醒着她的潜意识便一点点被压下去,她的意识与梦境融为一体……
“好了好了,不要哭鼻子了,让人笑话!”
一道熟悉的男声在上,一只宽大的手揉着她的脸。
徐清圆猛地一跌,迷迷茫茫:“爹?”
她睁开眼,被徐固一双大手罩住脸。那手擦去她脸上硬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又拽着她的手向后退,低声提醒她:“快向太子殿下请安。”
徐固捂着她的手移开,徐清圆睁开眼,刺目的阳光照入她眼中。
她眼中流着细碎的光,她迷迷瞪瞪地站在一道宫门后的长巷中,被徐固拉着手,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那重重卫士包围之下的车辇。
金丝帷帘纷扬,无论是卫士还是车轮声都十分静,一道少年身影在帷帘后安静非常。
徐清圆不清楚自己心脏为什么抽痛一下,十岁的她呆呆站着,没有行礼,只是望着车辇出神。徐固的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就十分清秀,清风吹拂额发,肌肤细嫩,粉腮微鼓,妍丽得如同春日第一朵绽开的花骨朵。
徐固瞪着这个没有礼数的女儿,看她眼中波光粼粼像要哭了,儒雅面容露出无奈神色,没忍心逼着她必须向太子羡请安。
他代女儿向车辇致歉。
车辇中的少年一如既往的没有声音,清薄剔透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车辇边的少年侍卫则大咧咧笑:“殿下说,没关系。殿下说,卫将军为国守疆,徐大儒教授课业十分不易,徐大儒若愿意的话,可以让徐小娘子待在宫中,不必整日来回奔波。”
徐固忙感谢。
徐清圆看着那个少年侍卫,他对她一笑。阳光灿烂,笑容粲然。
他叫风御,据说从小和太子羡一起长大。总角之交,关系极好。太子羡对外的许多话,都由他转达。
——
徐清圆便开始跟着徐固一起进出南国王宫。
徐固去教学业的时候,她便一会儿读书,一会儿在花园中扑蝶。南国王宫总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年少的徐清圆不知道大家总是轻声细语的缘故,她笑容甜美,笑声清脆,一整个春日,让御花园好像有了生气。
徐固起初怕她不适应,后来见女儿玩得很开心,便放下心,日日带着她一起进宫了。
徐固不教学的时候,便要和其他大儒们一同去忙他们的事。太傅也是官位,哪里仅仅是教书那么简单。徐清圆并不在意这些,她好奇的是,她发现这座没人说话的王宫中,只有太子羡和她年龄差不多。
太子羡是她爹的学生,如果脸大一点,她可以叫太子羡一声“师兄”。可是徐固既不带她去拜见太子羡,太子羡也从不主动找她。
可是这座王宫中,处处有太子羡的影子。
徐清圆撕着花瓣嘟囔王宫中没有秋千,次日王宫中就出现了秋千;宫女送来的点心她不喜欢,站在小几上自己要照着古书研制新点心,御膳房快要被她烧了,她吓得惶然时,次日,那新点心就出现在了她读书的书案旁。
她膝盖摔痛了,有人来送膏药;她手指头破了,一个人坐在墙根下默默噙泪时,宫女过来抱她哄她,带她去找她爹;她翻两本书,有不认识的字,抓耳挠腮时,那个侍卫风御便递来纸条,告诉她那字读什么。
徐清圆懵懵的,猜到这一切都和爹爹的那个最厉害的学生有关。
她试图接近太子羡。
她忐忑万分,怕自己做错事,第一次糊里糊涂地绕进一座宫殿,快把自己绕得迷路时,终于见到了太子羡的宫人。
隔着屏风,宫人带她去见太子羡。
徐清圆睁大眼,屏风后的人影模糊十分,隐隐约约看出是个少年的身形。她试图走近一步,宫人就在旁边拼命吸气,紧拽着她的手不让她乱跑。
徐清圆后知后觉自己的调皮,开始怯怯:“太、太子羡殿、殿、殿下,我爹叫徐固,我、我……”
风御道:“殿下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里?”
徐清圆抬起眼皮,鼓起勇气看眼屏风。她小声:“我想谢谢殿下送我的药膏……殿下,你是我爹的学生,我也是我爹的学生,我们年龄好像差不多……这个王宫太大了,我有点无聊,我能不能来找你玩儿呢?”
风御:“大胆!殿下要忙的事多了,谁会跟你一个小女孩儿玩!”
徐清圆被吼得缩头,眼眸潮润,花瓣一样的唇抿紧。
紧接着,风御声音很奇怪:“……啊,你若是无聊,想来找殿下,也是可以的。但是殿下很忙,真的不能陪你玩儿,你、你注意点儿分寸啊。”
徐清圆噗嗤笑出声,乖巧:“我只是想找人一起读书,我也是要做学问的。”
她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我才不是每日只想着玩儿。”
小美人杏眼如墨,唇若花瓣,流光溢彩的光落在她身上。年纪小小已有这样的美色,让殿堂为之辉煌。
这一日黄昏,徐固来带她回家。徐固并不知道女儿白日跑去了哪里玩,以为女儿还未调皮到那个地步。
年少的徐清圆被爹牵着手回家,神神秘秘地仰头告诉徐固:“爹,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哑巴哥哥。”
徐固失笑,心想什么哑巴哥哥,恐怕是女儿认识了什么侍卫,那侍卫懒得搭理一个小女孩儿。
徐清圆煞有其事:“爹,哑巴哥哥哪里都好,就是不会说话。爹,我想清楚了,我以后长大要当神医,给哑巴哥哥治病,让他会说话。”
徐固忍笑:“你前日要当江湖女侠,昨日要当厨娘,今日又要当神医……露珠儿,你这志向是不是太杂了点?让你读的书你读好了吗?”
徐清圆开始支吾:“我读了,但是我读不懂。”
徐固:“唔,哪里不懂?”
徐清圆:“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第一句我就读不懂,越到后面越不懂。爹啊,世上哪有那样的人,让人求而不得呢?我长得这么美,也没有人对我求而不得嘛。”
她头被重重敲一下。
徐固气笑:“露珠儿,读书是这样读的吗,谁教的你这样自负?你是美人吗?你才十岁啊!不过这诗确实不适合你……你还是过几年再读吧。”
这样思欲过重、情爱极深的感情,对于年纪尚小的女孩儿来说,太早了。
徐清圆点头。
她心中琢磨着,哑巴哥哥不说话没关系,要是可以和她见面就好了。
她知道徐固好像不喜欢她结识太子羡,便偷瞒着徐固,只用“哑巴哥哥”代称自己的新朋友。
应该是朋友吧?
——
徐清圆蹑手蹑脚地扶着梯子,颤巍巍地爬上墙头。坐在墙头上,她手软脚热头晕眼花,可惜她定睛一看,立刻沮丧。
她以为这堵墙已经高度足够,她可以看到那个在堂中坐着的少年模样。然而阳光刺目,墙又高得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到书案前一截雪白的少年手腕,连下巴都看不见。
徐清圆托着腮发愁,盯着那截手腕看得久了,不禁看得几分痴然。
那手很好看,宛有一种风骨在期间。这样的傲骨在那少年身上,大约就是爹说的“气度”吧。年少的徐清圆不懂那些,她只是看人家手腕看得久了,开始觉得太阳好毒,日头太晒,她更加头晕了。
她揉着脸迷惘时,一个少年郎声音在旁响起:“你也在偷看太子羡吗?”
徐清圆一愕,身子一软要摔下墙头,被那突然出现的少年郎提着领子揪住。花瓣一样的少女在少年手下摇晃,竟没有掉下墙头去。徐清圆抬头,看到一张娃娃脸。
她犹豫:“小弟弟……”
少年立刻羞怒,板脸:“什么弟弟?我已经十二了!”
徐清圆:“啊……”
少年白她一眼,又洋洋得意:“我叫风若,我是……”
徐清圆声音细柔:“你是风御的弟弟。”
风若一怔,徐清圆眉眼一弯,秋泓一样的目光让他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脸,心脏砰砰一下。风若蹲在墙头,和徐清圆小声说话:“我注意你很久了,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一样。我兄长跟在太子羡身边,天天和我夸太子羡,又说我武功还不到家,侍卫里不需要年纪这么小的我。
“我太好奇了,我想偷偷看一眼太子羡。你若是和我一样的话,我带你一起呗。我们一起偷看他!”
徐清圆眼眸轻轻一亮。
她心中蠢蠢欲动,又按捺下去。
她年纪小,却已经有了几分狡黠:“那我们得好好琢磨一下。有我爹在,有你兄长在,有那么多宫人在,我们平时根本看不到哑巴哥哥的真面目。必须得夜深人静……”
风若:“等等,哑巴哥哥?太子羡是哑巴吗?”
徐清圆眨着乌灵眼睛,肯定道:“必然是。你兄长有说他说过话吗?”
风若摇头。
徐清圆弯眼,觉得自己格外机灵格外聪明:“所以他就是哑巴。我们得保守这个秘密,他一定是因为不会说话,才不见人的。这一定是很大的秘密……”
风若见她说的煞有其事,被唬得连连点头。
——
这两个小孩儿,按照徐清圆的计划,琢磨着见太子羡庐山真面目的计划。
一日下午,徐清圆荡完秋千,跳下来吃宫女给她的冰酪时,开始装晕,小身子软倒,让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宫女抱着她找御医,又叫了徐固,御医看不出什么,只说她大约是中暑了。
太子羡心生愧疚。
中暑的女孩儿不敢乱挪,徐固身为男子又不能留在宫中,他只好将女儿托付给太子羡,说明日早早进宫来看女儿。
风若则用徐清圆教的装病方法,躲过了师父要他练武的要求。他兄长今夜不当职,他偷了兄长的腰牌去太子羡宫中,偷偷摸摸地蹲在窗下学狗叫,让装病的徐清圆出来。
少年风若带着徐清圆跳上屋顶,两个人合力搬一块瓦。
风若嘀咕:“你确定这是太子殿下的寝宫?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徐清圆认真点头:“我有研究过那些宫女姐姐走路的时间,应该在这里。我们就悄悄看一眼,然后在没人发现的时候……”
“什么人——”夜间巡逻的宿卫军,轻易发现了武功不到家的殿宇屋檐上蹲着的少年。
风若大惊失色,让抱着砖瓦的徐清圆跟着惶惶然。侍卫们向这边赶来,徐清圆惊慌失措,却舍不得放弃可能唯一会有的机会。她抱着最后一块瓦,用力拽开,下方光亮照入。
她一喜:“风若,我们成功了——啊!”
一只箭向二人射来,风若扭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腕,脚下的檐瓦簌簌散开,他抱着摇摇晃晃的徐清圆,一起摔了下去。
雾气蒙蒙,徐清圆从人肉垫风若身上爬起来,呆呆看着前方。
她见到了自己梦寐以求想看到的太子羡。
浴桶中少年背对着他们,乌黑长发散落肩头,脊背修长如山川巍峨。他听到动静,回头向她看来。
长发沾腮,眉目蕴雾,清澈明亮。在只点了一盏树灯的净室间,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侧了半张脸的少年后背白皙而优雅,闪闪水珠落在他低垂的乌睫上。
少年秀致,肌理玉映,整个人宛如沉在海底的明珠,在无风无月的寂静海上,徐徐升起,光华熠熠。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徐清圆面红耳赤,捂脸咬唇,双颊热了起来。她好像突然懂这首诗了。
第132章 血观音25
梦中这个尚且年少的徐清圆,见到太子羡的美背,自己心如擂鼓时,没有忘记去捂风若的眼睛。
徐清圆着急:“不能看!”
被她压在身下当肉垫、撑着手肘正打算爬起来的风若,眼前一亮又-黑,被徐清圆的手捂住眼睛。他气得正要大叫,却忽的
一僵,听到了敲门声。
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因为「]外那个来敲[门的人,正是他那本不当值的兄长风御。
风御严肃又着急:“殿下!贼子闯入可有伤到您?”
里面空无人声。
他竖着耳朵,听到了三声敲击声。他放下心,知道殿下虽然不开口,但是那两个小贼显然没有危害到殿下的安全,殿下还能行动。
殿下这三声敲击,是告诉外面的人暂时不要进去。
风御等宫廷宿卫军忠贞不渝地守在殿外,已经习惯了太子羡这种总是拒绝他们进入殿堂的习惯。虽然捉拿贼子很重要,可是太子羡的病……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殿门外的声音,让殿中的风若和徐清圆失魂落魄,慌张害怕。
徐清圆偷偷张开指缝,见到濛濛水汽后,美少年已经不见了。她迷茫着拉起满脸土色的风若,定睛一看,见到一张屏风旁,少年身形露了一半。
披上衣物的少年目清唇红,潮湿乌发弄湿了领口。他和先前浴桶中的样子不太一样,好像更加明亮清朗,温暖宽和。看起来格外秀美,清致,让人生出亲切。
徐清圆虽没有见过他,可是她此时一下子断定,羞红脸支支吾吾:“太、太、太子殿殿殿下,对对不起……我我叫徐清圆,他叫风若,我们不是坏蛋……”
少年向她招一招手。
徐清圆愣下,对上少年那双子夜星辰样会说话的眼睛,她意识到他好像在对他们这两个夜闯者招手。
风若还在恍恍惚惚:“怎么办怎么办?殿下对不起.
徐清圆手指自己:“我吗?"
屏风边站着的少年对她微微点头。
他背身而走,回头看了她二人一眼,再走了几步。徐清圆恍然,拉起慌张的风若,跟上太子羡的脚步:“你别害怕了,殿下让我们过去。”
太子羡和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在前方披衣而走,落落簌簌,徐清圆两个夜闯小贼不敢看他,都在琢磨着宫里各种刑罚会不会招呼到自己身上。
太子羡最终将他们引到了殿中喝茶的一间屋子里,他手抬了抬,示意两个半大孩子坐下,可以取用案几上的茶点。
风若感动哭了:“殿下你人真好……”
徐清圆眨巴着眼睛,试探着咬一口糕点。她比风若心细,见少年太子将他们领来后便打算走,她跳下椅子,怯怯道:“殿下你别罚我爹,殿下我认罚……”
太子羡侧半个肩,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跟上来。
真是很奇怪,他分明一句话不说,徐清圆便懵懵地听懂了他的意思,乖乖地重新坐回去。风若食不知味,她和风若面面相觑,直到外面的侍卫终于进来,风御黑沉着脸,压着火把他们两个带出去。
徐清圆被宫女拉手带出宫殿,看到风御匆忙疾奔而出的身影。风御和另一侍卫说:“快去宣御医,殿下不太好……”
徐清圆:"殿下怎么了?”
风御一肚子火,低头怒瞪这个小女孩儿。可是他想到殿下一直强忍着把两个孩子带出去才发病,殿下倒下前特意写字告诉
他,不要为难两个孩.风御便是气得要死,也不会阳奉阴违。
可是风御又难过得想落泪。
殿下分明不能见这些陌生人,分明连话都说不出来,还要为他们着想,怕吓着他们……风御已经决定狠狠收拾自己的弟弟,他对徐清圆则板着脸:“回去问你爹吧。”
他冷冷道:“徐小娘子,你这次过分了。”
徐清圆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自己闯了怎样大的祸。
她心中亦委屈,亦慌乱。她是不应该和风若去偷看殿下,她为此认错。但是从这一日开始,徐固将她带回家,狠狠责了她一通,不许她再进宫去,让她反省自己。
徐清圆本有几分觉得自己错了,但是徐固太凶,都不让她再进宫了,她便委屈更多一些。
如此过了三个月,徐固回家,女儿见到他回来,掉头就跑,沉着小脸委屈哒哒,至今不肯和他说话。
徐固好笑又好气:“露珠儿,我真是把你宠坏了,让你什么都不知道。”
徐清圆不理他,从他身边钻过去就要躲开他,徐固一弯腰硬把她扯入怀中抱起来。徐清圆小脸气红,打他肩膀,扭过脸不肯看他:“你放开我,我还要写字呢,我课业没做完。”
徐固笑叹:“写什么字?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整日睡大觉,溜出去扑蝶,我一回来你就要读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日在做什么吗小露珠儿?”
徐清圆被说得脸红,却坚持不服气。
徐固抱她坐下,揉她脑袋,叹气:“算了,殿下病好了,问起你了,我不好将你圈在家中,你还是继续跟着我进宫吧。”
徐清圆杏眼闪烁,她本不想搭理爹爹,可是听到“殿下”,她便悄悄转了脸,奇怪问:“殿下生病了吗?”
徐固:“自然。被你和那个叫风若的小子弄病的。陛下和皇后娘娘急死了,你说你是不是闯了大祸?要不是殿下不怪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求情。”
徐清圆瞪大乌眸:“为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做啊,他、他被我和风若吓到了吗?那样也会吓出病吗?”
徐固:“如果有坏蛋闯入你家里,从你寝舍屋檐上掉下来,你害不害怕?”
徐清圆“啊”一声,躲入了徐固怀里。她开始不安:“殿下也害怕,是么?爹爹,我是坏蛋吗?我、我要去认错……”
徐固:“不必了。你日后不要去见太子殿下,他就不会生病。”
徐清圆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徐固自然不会和一个十岁的女孩说太多事情,他用自己的方式恐吓徐清圆,让徐清圆吓破了胆,和他发誓,她绝不会再主动去见太子羡。
徐固满意了。
徐清圆趴在他肩膀上,和他咬耳朵:“殿下真好看……”
徐固一掌拍在她后脑上,让她吃痛。
徐固:“不许有这种念头!再去找他,你就没有爹了!”
徐清圆委屈地应了。
她回到王宫中,再不敢乱跑,乖乖地读书,等着每日爹来带她一起回家。甚至当听说太子羡会去哪里,她会刻意地避开,好不用见太子羡。
她也希冀太子羡会问起她,会让宫人带她去见他,这样她就不算违抗爹爹的命令。然而这样的可能一次都没发生过,徐清圆渐渐沮丧,那个小美人殿下,恐怕根本不想见她。
也是,人家被她吓出了一场病,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好,怎么会想再见她呢?正如爹爹说的那样,太子羡没有惩罚她和风若,只能是因为太子羡宽和,不代表她二人没有错。
徐清圆问风若如何了,得知风御把他弟弟扔出了宫,要他们师父给风若加训,不许风若再进宫来。
徐清圆叹口气,觉得自己起码比风若好一些。风若见不到哥哥,她还能每日见到爹爹。
她偶尔会想到那一晚见到的沐浴小美人,每次想起都有些心慌,像偷偷摸摸做坏事一样。她不敢多想,低头认真背书,毕竟她已经答应了爹,再不见太子羡了。
徐清圆再一次见到太子羡,是一场意外。
照顾她的宫女姐姐给她做了一个绣球,让她玩耍。她十分喜欢,一整个下午都抱着绣球,在御花园的灌木中玩。她小小一团,呼吸浅浅,躲在灌木中抱着绣球睡觉,竟没有人发觉她。
徐清圆听到窸窣脚步声,从灌木中揉着眼睛钻出来。她睡眼惺忪,仰起头,与少年四目相对。
趴在地上的小女孩儿头上、肩上沾满了草屑,一双乌水眸清澈,因惶恐而睁大,鲜妍玲珑的小嘴微张,似不敢相信会在这里见到太子羡。
他衣着齐整,金玉环扣,玉冠琳琅,小小年纪,眸清神静,已有日后君临天下的沉着气度;而这样的少年,又因为他尚且年少,而带着秀致美,和那些俗气的王子国君区别了开。
他看到的徐清圆,却不是日后那个娴雅文静的闺秀,她躲在草丛中玩得乱七八糟的小野孩模样,恐怕徐固见了,会气得晕过去。
太子羡其实看不太清她的美貌,却模糊地看到了她一双漂亮的眼睛。他勉强认出了一个人,心里高兴,眸子弯了一下。
他浅浅的笑容,再一次如明珠一样,闪得徐清圆晕乎乎,开始脸热。
他安静地独身走在小径上,宫人离他十分远。这小小方寸地,竟然只有他低头看到了她。
徐清圆被他笑容所迷时,蓦地想到了徐固的严厉嘱咐。她捂脸顾忌自己形象时,重新钻回了灌木中,以为这样,就不算见到太子羡,不会让徐固生气。
她急急躲入灌木中,怀里抱着的绣球却滚了出去。她“啊”一声后捂住嘴,想等太子殿下走了后再去拿绣球。
太子羡怔忡,疑惑,不知她为何见到他是这种反应。
他再次见到她,心中微有欢喜,想打招呼却说不出话,可他才对她笑一下,就将她笑得钻回了灌木中……
少年摸向自己的脸,心中生怯,想大约是他长得吓人,对人笑更加吓人吧。常日躲在黑暗中的怪物一旦站到日光下,还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少年弯下腰,将绣球推到她躲身的灌木旁,起身默然离开。
他听到小小的说话声。
他少有地听到了有一个很弱的声音在后面说话:“殿下,我给你请安,给你道歉。我上次不应该那样,爹说你病了很久,我很愧疚。殿下,是不是今天回去,你又会生病了啊?我、我又错了……”
太子羡回头,与灌木中露出巴掌脸的女孩儿对上目光。
她可怜兮兮,眼中水光流动,像是要哭,又像是鼓起勇气爬出来和他说话。他的世界安静了太久,太久没有声音响起来,他忽然在夏日中听到了来自外界的声音,不觉目光闪烁,盯着她看了很久。
他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时明时暗。他有时看到了她,有时又忘记了她。可他确信自己面前的灌木后躲着一个徐清圆,她试图让他不要生病。
这是他老师的女儿。
是徐家那颗珍藏许久的小小露珠儿。
他每日都会听老师不经意地念叨好几次。
他远比她以为的要了解她。
徐清圆躲在灌木中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她说得自己都要伤心哭了,又怕又难过,不知如何是好。好半晌,风御声音无奈地响起:“别躲了,出来吧。”
徐清圆摇头。
她小声:“我不能出去,殿下看到我,又要生病了。”
风御哼一声:“知道你还……算了,殿下这次状况还好,不会被你弄得病倒。你跟着我出来吧,殿下想和你说说话。”
徐清圆:“啊?”
她睁大眼眸:“他不是哑巴吗?”
风御忍怒:“谁说殿下是哑巴……你真是!算了算了,殿下要见你,你注意点。你今天再把殿下给惹得生病,日后就不要进宫了。”
可是怎样会让太子羡生病,徐清圆始终一知半解。
那日傍晚,她见到了太子羡,却也不算见到。
他们在凉亭下,隔着一张屏风。徐清圆不解这是什么道理,殿下是想见她还是不想见她,她心里奇怪,没敢说。
而所谓的太子羡找她说话,仅仅是他隔着屏风和她传纸条,让徐清圆又失望又惊喜。
他问她愿不愿意隔着屏风,陪他一起读书。
他还与她说,她可以待在屏风后等她爹来,但是她不能发出声音。她若是想说话了,可以敲敲桌子,他会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她。
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想在屏风后玩什么就玩什么,但他不会回应她,不能陪她一起。虽然不能陪她,但他可以给她写纸条。
若是她不嫌弃,她便可以留下。
徐清圆心中纠结,她既惧怕爹爹,又一眼一眼地偷看屏风后的美人殿下。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在她心中蠢蠢欲动,她不明白那些,只是经常会想到那日偷看的少年洗浴的美背。
她太年少了。
她对太多感情一知半解,但她已然被美色倾倒,犹豫来纠结去,她还是想违抗徐固,和那个十分好看的殿下做朋友,亲近亲近。
她悄悄地想,只要太子羡不生病,爹爹就不会生气。
徐清圆娇娇地趴在案几上:“那你去和我爹说,好不好?我不敢找我爹。”
不知道太子羡如何与徐固说的,徐固当夜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徐清圆,徐清圆被她爹看得头皮发麻,徐固到底叹口气,只说:“露珠儿,你这爱美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这样,我真担心你日后被什么徒有虚表的野小子拐走了。”
徐清圆没敢回应爹。
这一年除夕,卫清无从边关回来,听徐固说了女儿这一年的事。卫清无哈哈大笑,不像徐固那样忧心忡忡,她很放心女儿接触太子羡。
卫清无满不在乎:“喜欢好看的人也没什么错。我以前也是看你好看……”
她没说完,徐固猛烈咳嗽,让她似笑非笑地闭了嘴。
徐固道:“还好,露珠儿还小,什么也不懂。”
有卫清无支持,徐清圆在宫中隔着屏风陪伴太子羡读书,就成了定局。之后卫清无回去战场,宫中也没发生什么稀奇的事。有一件事倒是发生了,但是徐固不知道。
那是一日下午,黄昏闷雨,太子羡在亭中批阅奏折,电闪雷鸣时,他想到了屏风后的徐清圆。
他知道她胆小,她半晌没有发出声音,让他担忧。他迟疑几下后,走出屏风后,看到徐清圆趴在案上,正睡得酣甜,雷声都没有将她惊起。
他忍不住笑。
她在这里等她爹,太傅那边的事务还没忙完,恐怕她还得等一会儿。
少年从风御那里取了一件氅衣,弯腰披在女孩儿身上。氅衣领口的绒毛托着她娇嫩的肌肤,他看得不太分明,忍不住动作缓慢了下,多看了一下。
正是这一迟疑,有些惊着睡梦中的徐清圆。
她拧身,伸手向外拨,拽住了他的手。她在睡梦中酣然糊涂:“爹,我不要起床,你不要叫我。”
宫人们在凉亭外深深吸口气,面色陡然苍白,看徐清圆竟然抓住了太子羡的手。
谁也不可以近身殿下!
果然,少年脸色蓦地失去血色,手被蛰了一样向后急撤,甩开了徐清圆的手。他捂住自己的手向后跌撞退了几步,昏昏沉沉地靠着亭柱,只一瞬间,便痛得脸色苍白、满面冷汗,身子微微抽、搐。
风御惊呼:“殿下!”
可恨徐清圆睡得那样香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靠着廊柱的少年咬紧牙关,硬撑着那阵痛意。冷汗落在他浓长睫毛上,滴答着如同泪珠一样。他向风御摇头,示意不要叫醒徐清圆,让徐清圆继续睡。
太子羡独身离开了。
这一次,他萎靡了数日,消失了数日。但他经常会这样,他要风御瞒得紧,连皇帝皇后都不知道他这一次发病的缘故。只是好在这一次似乎不算严重,太子羡只消失了五六日,便能重新看折子。
徐清圆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她俨然已经习惯太子殿下时不时的消失,不见任何人。她也为他担心过,为他去庙中祈福过。而每一次重新出现的太子羡,依然和以前一样温暖安然,让她看着欢喜。
她想这是进步。
因有时候,她托腮望着屏风发呆,太子羡偶尔能从屏风后走出,她偶尔能看到他。
每次她看到他,他都对她微笑。虽然他从不说话,可这笑容就足以让她心情好。
她摊着书嘀嘀咕咕地念书、背书,若是背错了,他会写纸条来纠正她。她和他抱怨她爹布置的课业多,他便会替她求情,让徐固无奈地将这个偷懒的女儿瞪了又瞪。
徐清圆一日日长大,一日日越发喜欢和太子羡待着。
她娇声问他可不可以和他一同过年,他颔首;她问他可不可以不办公务,和她一起画画,他也颔首;她和他下默棋,和他比课业,学他写字……
她的所有行为,他都是包容的,默许的。她的所有偷懒,耍滑头,他都是不在意的。
年岁一点点过去,徐清圆从十岁少女长到十三岁,一直和他隔着屏风相伴。随着年龄长大,徐清圆隐隐明白了很多往日不懂的情感。
她越来越多地想到十岁那年看到的少年浸着水珠的美背,越来越多地翻来覆去,心中纠结。
新一年时,徐清圆走过屏风,与十五岁的少年对望。
她偶尔能穿过这扇屏风和他见面,而不会让他生病。这个时间,有时候是一个月,有时候是半年,完全看太子羡最近病情如何。
他见到她,温润的目中浮起几分笑,抬手示意她入座。
徐清圆心如鼓擂。
她抱着一幅画,紧张地递给他,慢吞吞道:“殿下,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
太子羡微怔,以为她要他点评她的画,以为这是徐固给她布置的功课……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画他。
他摊开宣纸。
徐清圆面红如烧,紧张等待。
十三岁的少女立在风廊凉亭下,已有了美人面相,腰纤体长,眉目婉婉。她不再如少时一样胡闹,开始有了闺秀作风,有了小女儿心事。
她怯怯地撩眼皮,看到那海上明珠一样越发光彩熠熠的少年目光落在画像上:
画中是他,只有眼角眉梢和他不一样。那眉梢向下落,向下低垂,让画中秀气的少年变得几分奇怪。
徐清圆看到太子羡脸刷地红了,蓦地将画卷起,抬头愕然而纠结地看她。
她便知道他瞬间看明白了——
“才下眉头。”
下一句是:却上心头。
第133章 血观音26
凉亭中许久没有声音,徐清圆抬眸,悄悄凝望少年太子羡。
她这些年,又跟着爹读了许多书,更小时候那些一知半解的念头,现在懂了更多。正如此时,太子羡捧卷而坐,春衫单薄,仰面望她,稀落的光浮在他脸上、身上……她只是看着便心生欢喜。
越看越欢喜。
他是春日中暖融融的杏,清晨微微落于脸颊的风,夏夜淅淅沥沥陪伴入睡的雨……摒弃身份、家世,他是徐清圆慕少艾时最明媚的那个少年。
她如何不喜欢呢?
她心跳咚咚,面颊绯红,只怕他拒绝,怕他看懂了她的暗示,却装作不懂。分明没过多久,徐清圆却紧张得手软腿软,还怕他日后会再也不理她。
一张纸条轻轻地向她递来。
徐清圆惊讶地睁大杏眼,看向少年。太子羡一手揽着她那幅画,另一手向她递来纸条。触上她目光,他脸有些红,目光微有躲闪,却带着几分笑。
他这样温暖的笑,让徐清圆心中安定下来。
她低头看他写的字。
他问:“你今年多大了?”
徐清圆疑惑地看他一眼,心想他难道不知道她多大吗?他别过脸没有看她,耳尖宛如一粒红豆,发丝熨帖落入颈下,玉颈修长。
徐清圆不敢多看,脆声答他:“我十三了。我与殿下同一日生辰,去年殿下还陪我吃了长寿面,殿下不记得了吗?”
太子羡垂头微笑。
她看到他瘦腕提笔,筋骨如流,开始写字。徐清圆想一想,鼓起勇气绕到他身后,探头看他写什么。她见他后背微微僵了僵,却并没有躲,继续写字了。
徐清圆心中为此雀跃。
他又写字给她:“你太小了。”
徐清圆微怔忡。
他这像是要拒绝的话。
她赌气:“你也不大。”
太子羡莞尔,继续写字:“你知道我不能碰你,知道我不能说话吗?你知道我生的什么病吗?”
他抬头看她。
少女杏眼微润,被他问得眼中浮了一层碎光,眼圈微红。她生出沮丧,低着头依然赌气:“你不告诉我,我怎会知道?但是你莫小看我,你即使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的……你看着吧,我并没有比你差很多。”
他写字:“我信你。”
他的字由几位大儒一同教授,承其古法,小小年纪已十分有造诣。这几笔字写来,龙跃鱼飞,又清丽婉扬,让徐清圆忐忑不安的心,再一次怔忡住。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
太子羡见她看到了,便重新低头写一行字:“我身边素来没有同龄人,只有你一人陪伴。你道这是为何?我原想着……”
他笔停住了,没有写下去。
徐清圆见他划掉了那一行字,另起一行。
她心中着急:他原想着什么?他怎么想她的?
不会说话的太子羡没有告诉她更多的,他新写的一行字是:“若是你到了十五及笄,知道了我身患何病,仍想与我在一起。那我们便试一试,好不好?”
徐清圆眼眸发出璀璨的光华。
她脸颊绯红:“你说真的吗?”
他其实没有拒绝她?
少年太子羡十分害羞,他写完那笔字,扔笔低头,抱紧怀中的画像,闷头不再写任何字,不再表达任何情绪了。他是这样温柔内敛的性情,平时总与大人们在一起装着大人模样,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年。
她是年少。
但他也正是年少。
只是身边大人们,忘了他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徐清圆蹲下身,仰起脸,与垂着目的太子羡四目相对。二人乌黑湿润的眼睛看了半天,他颤巍巍地伸出手,隔着袖子,将她扶起来。
他再给她写纸条:“我们平时,仍像往日那样处着,好不好?”
徐清圆轻轻“嗯”一声。她模模糊糊地向他表达好感,她还以为他一定会拒绝她;他没有拒绝,她反而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答应日后与她试试,然后呢?
试试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开了这个话后要如何相处……徐清圆一概没有想过。
到这时候,徐清圆突然想到了她爹。她打个哆嗦,隐约知道徐固不喜欢她和太子羡走得太近。她和他一起隔着屏风读书,都已经是徐固忍耐的极限了。
糟糕,一心慕少艾的她什么也没想明白,就急匆匆向太子羡告白了。
徐清圆连忙扯他衣袖,他望过来,她急切娇声:“我们的事,你先不要告诉我爹,好不好?”
少年一怔,脸更红——他们的事?他们哪有什么事,他只是说待她长大了试试罢了。
但他没有纠正她,只是低下头,轻轻点了两下。他本就不会与她做什么,本就不会躲着徐大儒和徐大儒的女儿生出什么奇怪的事。他若真想与徐大儒的女儿有什么缘分,必然会去征求徐大儒的同意。
徐清圆松口气。
她笑盈盈,眸子弯弯:“殿下,你待我真好。”——
但是说着没有什么,其实还是有什么不同的吧。
在徐清圆送给太子羡那幅画像后,她开始经常害羞,坐在屏风后便会托腮脸红,心事很乱。他在屏风另一头一直在批改折子,有时她望得出神了,他便会以指叩案提醒。
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询问他能不能撤掉屏风。他有时候说好,有时候说不好。而即使撤了屏风,两个少年也只是傻傻地互看,并不靠近。
徐清圆开始与他有了很多不和爹爹分享的悄悄话。
进宫的日子成了她每日最快乐的时光,夜里回到家,她也抱着一堆医书研究,想弄清楚太子羡到底什么病。徐固吃惊女儿不再懒惰,变得如此用功读书,分外欣慰。
徐清圆告诉太子羡,他笑起来十分好看,温煦柔和,但是他最好不要对别人也这么笑,她会有点不开心;她说他长得很好看,干净漂亮,安静如画,和别的风风火火的同龄少年都不同。
她年少时被人宠着长大,稚气又大胆,与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总是羞涩地笑,从不言语,也从来不用同样的赞美语言形容她。她问他为什么不夸她漂亮,他说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她着急起来,怕他认不出她,他又摇头,说可以认出。
徐清圆继续追问,他便不说了。
这一切都是十分快乐的。
春日短,夏日闷,然而有了心中那一点点浮动的情愫,这些好像都不太难捱了。
到了夏日时,徐清圆苦夏,奄奄一息,每日抱着冰不肯离手。他不断地写纸条提醒她,让她不要总用冰,又说心静自然凉。徐清圆气苦,想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任性起来,扭头便不肯进宫了。
然而她癸水来的时候,肚子痛极,煞白着小脸奄奄一息,又是他不停地让人送药,问她何时会再进宫。
徐清圆再一次好起来,进宫见到他,他依然美好无比,秀逸十分,一双带着忧色的眼睛看到她,便微微松气,重新露出笑。他不责怪她不听话,不问她为什么将他抛弃那么久不给他递一个消息,他只问她肚子还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徐清圆泪眼濛濛,心中酸楚。
她轻泣:“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她哭起来,他茫然后更加着急。少年从屏风后走出,蹲在地上轻轻拽她衣袖。她眨巴着眼抬起脸,他递来帕子让她拭泪。她抱膝不动,他犹豫一下后,便主动来为她擦眼泪。
他温静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中映着美丽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娇气如画,泪落如珠,实在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小女郎。他看不出来,但是轻柔擦泪的动作,已经让徐清圆心尖颤巍巍,发着抖。
再一滴泪沾在睫毛上。
太子羡抬头,目光忧伤地看她。
徐清圆望着他,心尖尖那股冲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克制不住。她声音轻轻的,烟一样:“殿下,我能碰碰你吗?”
太子羡微怔。
他感情迟缓于他人,徐清圆又比他小两岁,两人对感情皆是一知半解,迟钝得不分你我。但是徐清圆到底是一个正常小女郎,她日日看着喜欢的少年如春柳般越来越修长,越来越明丽,她心中开始发芽,开始抽枝,总有一日,她的情感会长成参天大树。
她日日见着喜欢的少年,便不能满足于只是看着。她想碰一碰他,想让他抱一抱她,想挨着他一起坐着,想他们可以更亲昵一些。
那屏风,总是隔开他们。
她和太子羡被隔开,像山海一样遥远。
徐清圆不知道如何诉说自己的情感,她充满渴望,但她蹲在地上,并不敢靠近他一下。她怕他生病,怕他因她的靠近而痛苦,更怕他忍不住流露的嫌恶神色。
他若是对她露出惧怕恐慌的神色,徐清圆只是想一想,便觉得自己再没有勇气了。
然而此时,泪眼婆娑的徐清圆,看到太子羡望她半晌,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闭上眼,愿意让她碰一碰他。他等了一会儿,没有感觉到熟悉的痛意,疑惑地睁开眼,见徐清圆仍乖乖地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发呆,并没有伸出一根手指。
他眼睛眨了眨,想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来,想主动拉她的手。
徐清圆忙向后躲。
她摇头:“不。我不要你生病!我可以一辈子不靠近殿下的。”
太子羡凝望着她,目有哀意。
但是那一日,徐清圆后来想,她还是碰到了他吧——
屏风重新竖起来,两个少年回到屏风两侧。隔着屏风,太子羡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屏风绢布上;另一边,徐清圆手指探出,轻轻挨着屏风,与他指尖相抵。
她趴在屏风上。
隔着绢布,太子羡隐约看到她的身影,她着急睁大的眼睛。
她怯怯问:“你难受吗?想吐吗?要风侍卫进来抱你吗?”
太子羡轻轻摇头。
他额头抵在屏风上,微微汗湿,头也有些晕。指尖传来的热气,让他血液滚烫,灼意重来。他有些难受,却因为碰触的肌肤不多而有了缓和之力。
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进来,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无力的样子。
他是想试一试的。
他想如果经常试一试,也许有一天,他可以接受徐清圆的碰触。正如他可以接受皇帝与皇后的碰触一样……他虽然可能一生治不好自己的病,一生被困在宫殿中无法走出去,但他身边有很多爱他的人,他并不可怜。
他很幸运——
徐清圆和太子羡的感情便更好了。
二人隔着屏风玩耍,有时候徐清圆将身子贴在屏风上,用气音和他嘀咕说话。他耳朵凑上来,也并没有难受得要吐。徐清圆真是喜欢他,她再没有见过这么温柔、这么强大、又待她十分宽容的少年郎。
他思考着国家大策,和君臣争执着政见,在没有人打扰时,他垂头沉思时是那样优美。他有时疲惫到极致,会变得冷冰冰,失踪几日。再次回来时,他便又恢复。
但不管他如何,他都从没对身边人发过火,更没有对徐清圆说过一句重话。
而徐清圆翻阅医书,也终于明白他得的病叫什么。这种叫“呆病”的奇怪病症,并不致死,只是终生让他不得靠近人群罢了。徐清圆心想,还好还好,可以长命百岁就很好。
她心中偶尔会对“长命百岁”的念想产生奇怪想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此。但这念头太浅,每日又过得太快,她便总想不起深究那潜意识中的念头。
十四岁生辰的时候,太子羡陪徐清圆一同在宫中放烟火,徐清圆捂着耳朵陪他一起笑。她侧头看他,便确定自己离不开他了。
她开始盼望起十五岁,盼望及笄后他答应的“试一试”,盼望自己和太子羡有未来,自己可以嫁给太子羡。
而因为她与太子羡的亲近,她便有些瞒不住对他的喜欢,便有些怕旁人发现她与太子羡的私情。这个“旁人”,主要是指她爹,徐固。
徐固明明是太子羡的老师,却不喜欢徐清圆和太子羡太亲近。最近一年,因为徐清圆进宫频率过高,徐固已经有了些微词。徐清圆偷看过徐固给卫清无写的信,她爹已经琢磨着辞官,带她离开王宫。
徐固认为女儿年龄一日日大,已经不方便常常进宫,会让人误会。
徐清圆试探过徐固,她每每流露出太子羡不错的意思,徐固就要教训她——爱美可以,不能被美色所迷,被美色牵着走。
徐清圆失落。
徐清圆不敢面对徐固,便央求太子羡:“你去和我爹说嘛!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你说你想娶我……他是你老师,你又是一国太子,他总不会甩你脸色,凶凶地骂你吧?”
太子羡莞尔。
他却十分听她的话:“那我便去与太傅说吧。”
他并不惧怕任何事,如高山大川般,温和却强大,沉着而尊贵。年少的太子殿下已隐隐有了雍容气度,勾起徐清圆的敬仰与爱意。
临到头,徐清圆又怕太子羡被徐固骂,怕她爹凶得连太子面子都不给。她揪着他衣袖,想了想,给他提建议:“你、你就跟他撒娇,跟他闹!他不是你老师吗?你多多缠他!”
撒娇……
太子羡脸红了,写字:“我不会。”
徐清圆瞪圆眼,跺脚:“怎么就不会呢?就像我平时对你那样呀,要死要活地闹,死缠烂打地撒娇……他没办法的时候,就同意了。”
太子羡脸更红了,头低得抬不起来:要死要活地闹?这还是他吗?
而徐固这个女儿已经挽起袖子,大方道:“你不会撒娇,我就教你吧。就像这样——哥哥,你就答应我嘛,你疼一疼我嘛……殿下,你为什么不看我?”
落日余晖下,他闭着眼,睫毛飞颤,脸红得厉害。
她已经有了几分狡黠,扯着他袖子故意逗他。她晃他衣袖时心尖也在颤抖,然而看他比她更害羞,她就无所畏惧起来。她偷偷地探出手指,碰一碰他手背。
他快速睁眼望了她一眼,徐清圆忙别过脸,装作什么坏事也没做。
她再悄悄看他。
他对她微笑,没有发病,她长长舒口气,便又来缠着他教他撒娇,叫他惶恐又纠结地后退。
凉亭中笑声一片,尽是少女清脆之声。
数丈外的侍卫风御掏掏耳朵,忍不住也露出笑。总有一日,太子殿下会因为徐女郎开口的吧。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殿下的声音了……殿下已经十六岁了,声音应当与他小时候,变化了很多吧?——
小儿女的情感渐好。
但也许是徐清圆带给太子羡太多快乐,让他的警惕心弱于平时,从而发生了些疏忽。
这一年春日,傍晚时徐固检查完太子羡的功课,正准备辞退时,太子羡面色忽然变得很冷,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抖,脸色苍白无比,似乎很忌惮他的存在。
徐固心中一咯噔,忙去殿外找风御。
太子羡已经很久没有惧怕和他们这些人的靠近,他突然反复的病情,并未让风御紧张。风御找御医来时,还安慰徐固:“大儒先回去吧,殿下这几年病情已经稳定很多,估计这一次是太久没休息了,歇两日应当就好了。”
徐固忧心忡忡点头。
但是太子殿下是在他授课时发的病,他怎么好离开?
徐固让人给女儿传话,让仆从送徐清圆先回家。他待在宫中等消息,待殿下稍好一些,再离宫也不迟。
徐固坐在宫殿中翻看太子羡以往的功课,边看边笑,心中感慨连连。他尤记得自己初初见到太子羡,便断定这样羸弱的少年不可能成为一国君主,不可能承担天子的职责。然而,这么多年,他看着太子羡和自己的病抗争,看太子羡一日比一日好……
徐固现在毫不怀疑,只要陛下多撑几年,留给太子羡长大的时间,太子羡必然可以带给南国更大的惊喜。
徐固是怜惜这个少年的……只要这个少年不和他女儿扯上关系。
徐固整理旧年书籍时,忽然发现太子羡一本旧书下,压着一幅画轴。画轴上的书密密麻麻摆的太多,若非整理,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一幅画。
他心里奇怪,想殿下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把画藏在书里,莫非是忘了?
徐固抽出那幅画,打开画作。他带着浅笑的眼睛,看到画作全貌时,眼中的笑凝固了——
画中是一个春风绿柳般好看的美少年,眉眼清澈,温润秀致。五官、神情、气质,甚至连衣裳上的折痕都如真的一样。
这幅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栩栩如生得,让徐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作画的人,必然是盯着被画少年看了许久,才能将少年画的如此传神。画是瞒不了人的眼睛的,用了多少心,就能在画中看到多少真意。
恐怕收到画的少年看到画的第一眼,就知道作画的人爱慕于他。
而他将画收好,将画藏在许多书籍下,便说明他接受了这份情意。
徐固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一二:他手把手地教女儿学画,他如何认不出这是女儿的笔迹?
他忍着艰涩再看一眼,心头怒恨之意再升:这画作笔迹尚且稚嫩拙劣,不是露珠儿现在的水平。露珠儿若现在画,必然比这幅画画的更好。可是这幅稚气顽劣的作品,被太子羡收藏了。
那是露珠儿多久以前画的?
是她多小的时候画的?
太子羡……太子羡对他女儿做了什么?是否背着他,哄骗了他女儿,才骗露珠儿画了这样的画?自己教他读书教他成才,他竟然对自己的女儿下手……——
这一日夜,徐清圆睡梦中,被人用力推开。
她抱怨着:“爹,讨厌,不要叫我起床。”
梦外的声音严厉十分:“起来!”
徐清圆被吓醒,惊愕地拥着被子,看徐固沉着脸站在她的闺房中。自从她癸水来了,徐固再不肯单独进她闺房,尤其是三更半夜。
出了什么事?
徐清圆怯怯:“爹,你怎么了?”
徐固淡漠着眼看她半晌,许多话想问她,又不知如何问。他既怕她被欺负了,问她她说不出口,还惹得她伤心;又怕她是当真对太子羡有情,心仪于一个病人,要搅和进王庭之事……
徐固淡淡道:“你祖父过世,我们要去看望。你起来收拾行李,我们连夜就出发。”
徐清圆:“啊?祖父?爹,你不是与他们都断了吗?爹……”
徐固冷冷打断:“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不是不肯和我走?不肯走的话,你留下好了。”
徐清圆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爹脸色如此不好,她自然也是不敢离开他的。她迷迷茫茫地在半夜里被他喊起来,被他塞入马车中,就此踏上了离开王都的路程。
徐清圆迷迷糊糊地想,爹这样当官的人说走就走,不怕朝廷责罚吗?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她走了,她怎么告诉他呀?
爹是生什么气,爹什么时候带她重新回来啊?她怕太子殿下不知情,会为她担忧——
徐固带着女儿并没有离开太远。
过了五日,徐清圆和爹一同睡在驿站中。
夜里下了雨,滴滴答答,敲打梧桐叶子。徐清圆睡不着,心中有所挂念,她趴在窗口,望着夜雨出神。水从阔宽的叶面上滚落,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想一个人。
不知道宫中的太子殿下知不知道她离开了,他可别伤心啊。
徐清圆看到驿站外的一棵古槐下,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已经停了很久了,车前的灯笼被雨吹得摇晃,却始终不见车中人下来。
真是奇怪。
徐清圆木呆呆地看着马车发呆,忽然,马车外的侍卫动了一下,倾身掀帘,和车中人说话。夜火打在那个侍卫的脸上,徐清圆看到了那个侍卫的脸——
风御!
晚风敲打窗外的竹骨灯笼,窗内的她一下子跳起,一下子掀开窗棂向下探身。她心跳得厉害,想着若是那个侍卫是风御,那车中的人,难道是、难道是……
心脏跳到嗓子眼,徐清圆紧张得满手是汗。她一下子关上窗子,踢着木屐拽着裙裾,急匆匆推门而出。她仓促地下楼梯,慌乱地奔出驿站,还被台阶绊了一下。
雨渍飘上裙尾,石榴红裙飞扬如一朵娇妍花骨头,潮湿的木板水面映着娇小扭曲的身形。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女立在驿站门口的灯笼下,看到马车车门打开。
半明半暗的烛火光后,风御撑着伞,披着薄氅的少年郎从车中下来。
风尘仆仆,面色疲怠,高贵优雅。
雨打残檐,梧桐叶凉,暮色雨帘中的山岚如烟,少年太子羡站在树下马车旁,金色的火光浮在他眼瞳里。他眼中燃着火,目中藏着羞,灼灼地向她一路蜿蜒烧来。
黑郁郁中,他缓缓开口:“我虽是太子羡,但我不独独是太子。徐娘子,露珠儿,我还有一个名字,我叫清雨。
“我今年十六,想求娶你,可以吗?”
第134章 血观音27
太子羡与徐清圆坐在驿站外的台阶上,共看暮雨潇潇。
徐清圆从少年口中得知,他是专程来找她和她爹的。徐清圆听了分外感动,她知道太子羡从不离开王宫。竟是为了她,他才逼着自己走出王宫。
她担忧他身体不适会生病,催着他回去。
太子羡摇头微笑:“总是要见太傅一面,要和太傅说清楚的。”
坐在他旁边的少女一眼又一眼地看他,偷偷摸摸。
他赫然:“怎么了?”
徐清圆:“从来没听你说过话……我以为殿下不会说话。”
他的声音是带点儿常年不开口的摩擦沙哑感,调子很慢,很多音要费力地想出来。但是说得多了,她能听出来他声音其实是有些清幽的,静水流深,沉寂安然。
太子羡:“你以为我不会说话,也依然愿意给我送那幅画吗?”
徐清圆仰头看着梧桐树叶尖滴滴答答淌下来的水珠,她轻轻弯起眼,“嗯”了一声。
太子羡垂头,微微笑了一笑。
他问她:“你不去睡觉吗?”
徐清圆轻轻摇头。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大约明白他见过她爹后就会离开。她爹那么不喜欢她和他在一起,如果太子羡挑明了两人的关系,她很有可能再见不到她了。
她想珍惜天亮前的最后几个时辰。
他说他想娶她……徐清圆袖中手指蜷缩,轻声问:“殿下真的想这样吗?是出于什么缘故才想娶我呢?是否是因为,我是殿下身边常年陪着殿下的唯一女郎?毕竟,你既看不清我,也听不清我的声音,你喜欢什么呢?”
她心中的不确定,如此根深蒂固。
太子羡望着夜雨连绵,缓缓道:“露珠儿,人都是自私的。”
徐清圆不解。
他低声:“我起初喜欢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与你在一起时的我自己……和你在一起的我,让我更有活着的感觉,更舒服,更自在。若真对你有什么……那也是从你送我那幅画开始的。”
他想着当年在凉亭中将画送给他的女孩儿,心中柔软一片。
太子羡道:“我自小独处惯了,身边没什么同龄人能和我共处一室。我误打误撞地认识你后,你便是唯一与我年龄相近的友人。但我心中其实并不抱希望,并不觉得你能长伴我左右。我总想着,待你知道了我有多麻烦后,便会离我而去。
“你那么小,什么也不懂,疾病和责任都离你很远。我知道老师的女儿注定与凡夫俗子不同,老师对你另有一番期待,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王宫中的。我很珍惜那几年的岁月,我原想着,与你好好相处,待有一日你要离开了,我就与你好好道别,我们都不浪费彼此的时光。”
他声音潺潺,说的清和温柔,徐清圆却不知为何,听得十分心酸。
春光苦短,人生易逝。
她至今不明白的道理,他却从小就明白。
太子羡:“你十三岁时送我画,我是极为高兴的。那年我十五,寻常少年于那个年龄,便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会有一两桩心中秘密,偷看一两个漂亮的女郎,但是我没有。我知道自己是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我已经习惯那种异常……直到你送画给我。
“我是惊喜的,又恐惧的。我惊喜于我这样奇怪的人也有女郎喜欢,又恐惧这是你的懵懂任性之举,我当不得真。我不知道情爱是何物,所有人教我的是为君者当宽容那样的道理。但当年面对你时,我确确实实地自私了一下。
“我自私地想,你若是能一直像你十三岁那年那样喜欢我,若是一直不厌烦于我,那么与你在一起,大约是不错的。只要你不厌恶我,我便会好好待你,珍惜你。”
太子羡垂头:“我希望你好好的……这个‘好好的’,若是包括了我,那就更好了。”
黑夜中,静雨中,他的告白让她心肝发颤,让她哽咽噙泪。他说——
“露珠儿,我舍不得你。”
所以他克服自己的病,他艰难地走出王宫,一路来追她。他在马车上反复无状,不敢下车,还是下了车。不想说话,还是说话了。
他见惯了人来人去,朝花夕落,情不能寿。他向来没什么想挽留的,但他想试着挽留她——
天亮时,徐清圆和太子羡一同去见徐固。
徐固看到太子羡和女儿一同出现,登时脸黑如盖。然而女儿娇俏,奔过来拽着他衣袖撒娇,让他听一听太子羡的话。徐清圆又撒娇又闹腾,让徐固坐下,她站在她爹身后,对少年眨眨眼。
清瘦典雅的少年撩袍下跪,让徐固和徐清圆吃惊。
徐固腾一下站起来:“殿下这是做什么?臣当不得……”
太子羡垂目:“蒙老师多年教导,羡却无一日叫过一声‘老师’。这一声‘老师’,总是要补上的。请老师莫要拒绝。”
徐固脸色复杂,诧异地扶着女儿的手,重新坐下。他看着跪得笔直的少年在侍卫风御的帮助下向他敬茶,举手抬足都是太子殿下的风度气概,又对他十分恭敬。
这到底是他教了多年的学生。
纵是气他,却也不忍。
徐固哑声:“你……会说话了?”
太子羡:“嗯。我一直会说话,只是很难开得了口,让老师担心了。”
徐固默默接过他的茶,低头看着茶盏,不言不语。
他喝了少年一杯茶,却见太子羡依然不起身,仍跪得腰背挺直。这对老师与学生目光一对,便知道对方心思了。
徐固冷哼一声。
太子羡开口:“我瞒了老师多年,私下与徐娘子交好,让老师生气,是我错了。”
徐清圆插口:“爹不是这样的,是我……”
徐固黑脸:“你闭嘴!”
徐清圆噘嘴,忧心地看太子羡。太子羡对她微微一笑,她露出笑容,徐固立刻转头来看她,她连忙重新摆好态度,不敢再与太子羡眉来眼去。
太子羡便跪在那里,轻声细语说了那句话:“徐娘子青春年华,娴雅淑静,羡心生爱慕,想求娶徐娘子,希望老师能够成全。”
徐固:“不成全又如何?你要如何对我们父女?”
徐清圆在他背后蹙眉,却没敢再开口,生怕自己一开口,太子羡会难上加难。
太子羡垂着眼:“徐娘子是老师爱女,老师有多疼宠娘子,我自然知道。我也自知自己蠢笨粗陋,不配肖想徐娘子,老师怒火中烧,是应该的。但是老师实在不必因为这种事而离开王都……我何至于因此而逼迫老师?
“老师官袍未脱,辞官未批,离开王都恐不太好。还请老师放心,我不会刻意打扰老师与徐娘子……请老师放心与我回长安吧。”
徐固面色微微好一些。
他怒气冲冲地带徐清圆走后,便也后悔自己的急躁。太子羡说这么多,是委婉地告诉他,太子羡帮他把那些麻烦后续压着了。只要他回王都,太子羡便会当做没有此事。
徐固听太子羡徐徐说道:“想向老师求娶徐娘子,我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多求求老师罢了。我若娶了徐娘子,必然一生一世爱护她,保护她,不亚于老师。”
徐固:“说的真好听。”
他道:“我说话说得明白点,殿下不会怪罪于我吧?”
太子羡:“今日的话,是我与老师私下谈的,断然不会传出去,请老师放心。”
徐固:“你们萧氏一族皇室子嗣艰难,陛下病了多少年我就不说了,他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这也整日病歪歪,只是比陛下好一些……我女儿嫁给你,难道跟着吃苦吗?”
太子羡镇定道:“王朝命数乃是天定,凡人之力难以抗衡。我父皇确实一直病重,但他与我母后情意甚笃,并未因此广纳后妃,强求子嗣。而我确实不敢说自己多么康健,但总是与我父皇不同的,至少我没有缠绵病榻,起不来身。老师若不信,宫中御医都可为证。
“我确实有时候会见不了人,但是这些年已经有些好转。纵是日后不会比今日更好,却也不至于更差,请老师放心。至于后妃子嗣……若能娶得徐娘子,我自然会如我父皇待我母后一样,绝不于此境为难徐娘子。”
徐固冷哼:“若露珠儿生不出儿子呢?你可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徐清圆在旁听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羞涩于他二人竟说到那么远的事上。她却忍不住伸长耳朵,想要聆听。
只见太子羡睫毛颤了颤:“女儿也无妨。南国皇室已凋零至此,即使是女子继承皇位,臣子们也不会太反对。”
徐固:“若是连女儿都生不出来呢?”
徐清圆大惊又大羞,跺脚:“爹!”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徐固瞪她一眼,让她闭嘴。
太子羡微笑一下:“那便过继宗室子女。若是连宗室都没有子女,那便是南国该亡了,我也没办法。”
徐固:“你倒是看得开。”
他脸色已经好转不少。
他又拷问少年许多疑难问题,但显然这些问题,太子羡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回答得都让徐固十分满意。徐固却像是故意刁难少年一样,继续找麻烦:
“我女儿从小得我教导,琴棋诗画无一不通,说是才女也不怕他人耻笑。我这样的女儿,只是困于王宫给你生儿育女,你不觉得委屈了我女儿吗?”
太子羡怔忡,没明白徐固的意思。
徐固:“我女儿一身才学,我会将我毕生所学教于她。我若是将她教成一代大儒,让她博学多才,这样的女郎,你见过几个?”
太子羡轻轻看徐清圆一眼,诚实道:“闻所未闻。”
徐固:“我会让露珠儿走遍这大好河山,让她见证历史、古学、传承,并要求她将所学用出来,不负她一身学问。她踏遍山河,学会记录和授学,保护古学文物、继承前面大家们的遗愿遗志,这才应该是我女儿该做的事。你道如何?”
他紧盯着太子羡。
太子羡怔一下,说:“若真如此,徐娘子便当真了不起。”
徐固:“这样的女郎,嫁给你,困于皇室,你觉得公平吗?”
太子羡沉默,他明白徐固的意思了。
他缓缓说:“我不会对徐娘子有任何要求,不会阻止徐娘子的步伐,也不会强留她于皇宫。我会给她自由,我绝不拆除她的羽翼,逼她只能在我身畔。”
徐固望他许久,叹气:“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知道你的品性,也很想相信你的话。但是人言可畏,我的女儿可以任性,南国太子妃、未来皇后却不应任性。我怕露珠儿吃苦。”
太子羡摇头。
他轻声:“我若想护住一人,便不会让她吃苦。徐娘子想成为怎样的人,便成为怎样的人,我只会助她展翅,绝不会阻拦于她。只要、只要……她记得我,时不时回来看我一眼,羡便知足了。”
他抬起眼,与徐固身后的徐清圆对视。
少女眼眸中流淌着闪烁的碎光,她目光迷离又吃惊,千言万语到口边,又无话可说。
徐固见这对小儿女目光看着彼此便挪不开,他心中一揪,知道自己恐怕难以分开他们……曾几何时,他不也有这样的勇气吗?不也愿意为了妻子去挑战权威,去成全妻子的抱负吗?
他可以做到,未必他教出来的学生做不到。
即使不看身份,太子羡也是他最自豪、最让他骄傲的学生了。
徐固叹气。
徐固道:“你要做到你说的话才行。”
太子羡应了——
徐固父女被太子羡劝回了王都,徐固依然日日教授太子课业,但是徐清圆却不再进宫了。
她好像一夜间长大。
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老老实实地读书,钻研徐固想要她学会的学问。徐固说来年他会告假,带她四处游学,她也没有再拒绝。她隐隐明白徐固想告诉她的道理——
她可以喜欢谁,她却不应为谁而停步。
她这一生,应该成为她自己期待的那类人物。
她要先是徐清圆,才是任何其他身份。
徐固想让这对小儿女冷静冷静,想让他们先长大,再谈情爱,再说婚姻。徐清圆接下来的一年,便几乎没有见过太子羡了。
偶尔有宫宴,她远远地和他望一眼,却没有靠近的机会。
但她可以给他写信,可以思念他。他会给她回信,有时候托徐固带点儿礼物给她。
她送红豆给他,他便在宫中将相思树种下,向她汇报树长了多高,红豆何时会发芽;他和她有很多话说,信纸传来传去,徐固已经见怪不怪。
徐清圆十五及笄的时候,并未如她最开始想的那样嫁给太子羡。徐固告了长假,带她离开王都,先去边关看她母亲卫清无,又带着她四处游学,增长她的见识。
这样一来,徐氏父女踪迹不定,太子羡便很难收到徐清圆的信件了。
他落落地在宫中等着她,却也没法,这是他早就答应过徐固的,绝不困住徐清圆的步伐。他与徐清圆是这样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发乎情止乎礼,到此一步,竟然除了徐固和风御,没有人知道他爱慕于徐清圆。
这一年,南国迁都,从洛阳迁往长安。世家贵族们阻挠很多,全靠太子羡一人应付。
只有格外辛苦时,他忍不住写信诉苦。然而写了的信,他既不知道该寄往哪里,又不想让她担心他的处境。于是他默默地写信,再默默地收起来,自己一人品着这些。
他有时候想念她,会想她是不是还是十三岁时喜欢他的那个小女郎。徐固带她见识了更多人、更多风景,她是不是还愿意回来找他。
十八岁的生辰,他默默煮两碗长寿面,静坐一夜,再倒掉。
宫殿外的风御连他的叹息声都听不到,很长一段时间,风御以为太子殿下这样忙碌,是不是已经忘了徐娘子了。毕竟,殿下都不再问他徐娘子有没有写信回来了。
只有太子羡被琐事所累,病倒在病榻上,皇后娘娘来看望太子,风御才知道太子羡没有一刻忘记徐娘子。
漆黑寒夜,皇后坐在病榻前,看少年病得昏昏沉沉、神智模糊。她心疼万分,知道最近一两年的世家问题让太子羡辛苦,都怪她与夫君病弱,才让太子羡过早地承担这些。
她为爱子擦汗,整夜陪着他,他依然病得厉害,皇后问他:“小雨,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母后找来送给你,陪你养病,好不好?”
病榻上烧得面红头昏的太子羡摇头。
他虚虚地望着殿前青砖,良久出神。有些情绪憋得久了,总是会藏不住。有些渴望被压制久了,只会越来越强烈。
模模糊糊的,太子羡说出自己清醒时绝不会说出的话:“我想要露珠儿。母后能把她当礼物,送给我吗?”
皇后迷惘,问风御:“他说什么?”
第135章 血观音28
太子羡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
御医说他积劳成疾,情郁内伤,抑郁寡欢。除却朝务世家带给他的压力,这一次的病倒,和往日他总将自己尘封、不愿见任何人不同。
往日他想要一个人待着,这一次他想要一个人陪他待着。
换言之,这是“相思病”。
皇后与皇帝心疼他万分,自责于自己竟不知道让爱子思念成疾、求而不得的佳人到底是谁。他们也万没想到,太子羡这样自我封闭、常年厌恶与人交流的人,也会希望有人陪同。
他们还以为,清雨一辈子都不会成亲,清雨之后的下一代皇帝只会出自宗室。
皇帝皇后的这些自责愧疚,以及派人快马加鞭去寻那位让太子羡思念的女郎,这些太子羡一概不知。因为这一次的病与他往日不同,御医改了药方,他半睡半醒数日,不知岁月朝夕,竟也渐渐熬了过来,身体有所恢复。
深更半夜,太子羡从病榻上起来,再也睡不着。他披衣持灯,一个人坐在殿中书案前。
书案上摆满了案牍,堆成山的没有批阅的奏折。他将那些文书折子推开,打开一雪白宣纸,开始作画。
他试图勾勒一位佳人——将她身姿、眉眼,全都画下来。他与会困自己一生的“呆病”对抗,试图从记忆中抽取她的容貌,描绘她的眉眼风情,一嗔一笑。
这太难了。
他有出色画功,但画功对于他辨认人一点用处都没有。落笔于纸上,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他无法描述她,无法向旁人解释她的美好。
她就像存在于他的臆想中一样。
太子羡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开始恐慌于一切都是自己病了多年的幻觉。也许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一个徐清圆,他的老师也许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女儿,那几年的时光,也许只是他安慰自己的臆想。
他有时候在想,是不是其实自己的“呆病”更严重了。以前只是不能接受现实存在的人,现在已经开始想象有人陪自己呆在黑暗中了。
太子羡坐在烛火旁出神一会儿,落落地放下笔。
他揉着额头,为自己的怯懦而觉得可笑。他叹口气,缓缓起身提灯,去内室找其他画作。
这几年,他总是试图给她画一幅像,但他一直画不出来。幸好,在她十五岁那年离开他的时候,他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没有争取她的同意,让宫廷画工为他留下了徐清圆的一幅人像。
这足以说明徐清圆不是他的想象,她真实存在过。
殿外的风御一直听着殿中的动静,当太子羡进入内室后,他松口气,也蹑手蹑脚地离开。皇后娘娘想给太子羡一个惊喜,殿下既然打算睡了,他便得出宫去接人了。
十六岁的徐清圆竹青纱帛曳地,立在太子羡寝宫外的长廊下,腰间盈盈一束。这样清新的美人,在月下亭亭玉立,听到风御的脚步声,她抬起眉眼。
风御怔了一下。
少女身上有一种寻常女郎少有的书卷气,又兼柔弱清纯的气质。她像是仕女图中走下来的美人,古典端庄,清秀动人的……看不出她还有过十一二岁时调皮狡黠的时候。
徐清圆向风御屈膝:“风侍卫……他还好吗?”
风御茫茫然看她。
徐清圆弯眸,微笑:“风郎君不认得我了吗?”
她和风御轻声细语地说话,蹙着眉忧心太子羡。她和徐固走得太远,走得太偏,她给太子羡写过许多信,但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寄出去,他能不能收到。她是一封信都收不到他的,在皇帝派来的卫士找到她和徐固时,她惊讶至极。
她以为他一定出事了,才与爹爹吵了一架,坚持跟着卫士们回来。南国迁都后她第一次来到长安的王宫,并不熟悉这里,却在皇后请她进宫时,并未拒绝。
她知道这样不够矜持,不能给皇后留一个好印象,但她真的很担心他。
风御和她轻声说话:“他没有什么事,只是很想念你。”
徐清圆不解,并不好意思:“我也很想念殿下呀。”
风御摇头:“不一样。徐娘子没有被禁锢在一个地方不得离开,徐娘子没有长年累月地被迫担着一个责,徐娘子没有殿下那样的病……徐娘子何其自由。
“我不能替殿下说他的心情,我只能告诉徐娘子,他给你写了很多信,却不敢寄出,既怕你收不到,又怕你收到……”
徐清圆怔忡。
殿门以极轻的“吱呀”声打开,门外说话的徐清圆和风御皆惊,二人一同扭头去看,推开殿门提着灯笼的少年,也被他们惊了一跳。
太子羡没想到殿外会有人,他开门声这么轻,便是不想惊动任何人。
他迷茫地看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风御身边那个风露清愁的淑女身上。他目中流火说说,柔光浅荡,星光璀璨明灭间,迷离与疑惑共存,还有几分迟疑、怀疑,以及被压抑着的惊喜。
夜风吹动少年身上的雪白轻裘,他柔和得如同月色,清盈得宛如珠玉,目光明净澄澈。
因为正在生病,几分病苦色浮在他身上,让他几分苍白憔悴,却更加纯净无暇。
徐清圆定定看着,心跳咚咚,为心上人而心动。她糊涂地想,他这么好看,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思绪忽地磕绊一下,疑惑自己到底是拿什么来和他比较,他难道不是一直是那个海上明珠一样越来越好看的少年吗?
殿门前太子羡的开口,让徐清圆没有深思下去:“是徐娘子吗?”
他说得很怀疑自我,透着不自信。
徐清圆站在廊下向他行礼,柔婉道:“殿下。”
他似被吓到,后退了一步,手中灯笼撞上殿门。他看到那女郎伤心地问他:“殿下现在与我这样生疏,只叫我‘徐娘子’了吗?”
在这一刹那,无论是徐清圆还是风御,都看到太子羡眼中迸溅出的光华,流光溢彩,粲然至极,瞬间点亮他的眼睛。
这么好看。
他骤然亮起的眼睛,让徐清圆分外不好意思,脸直接红透了。她几分无措,心中有什么想要喷薄而出,又拼命克制。她悄悄转头看旁边的风御,风御难为情极了。
风御找借口:“哎呀,风好大,我要去睡觉了。”
风御一溜烟便消失,殿门口的长廊空地上,只剩下了这对年少男女。
徐清圆偷偷抬眼,她看到太子羡低下头,紧紧抓紧他手中灯笼。他似乎十分紧张,又十分高兴。他低着头,长睫浓密地覆着眼睛,用极轻的声音改口:
“……露珠儿。”
徐清圆赧然,轻轻地“哎”了一声。
她被他带得与他一起不好意思起来,而且长大了,她懂更多的男女之防,又与太子羡分开了那么久。
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太子羡,她糊涂地想他好像个子更高了,但她不敢多看;他脸上肉好像少了些,不知道是因为长大还是因为生病;他唇瓣抿着,颜色好像有点浅……
太子羡忽然抬头,目光笔直地向她看来。
他笑开了。
若是风御在场,便会告诉徐清圆,太子羡不对任何人笑。
他向她轻轻道:“我有一个荒唐又冒犯的念头,不太好,却又十分渴望,难以自控……”
徐清圆惊讶。
她弯起眼睛,目光眷恋而轻柔地看他。她的熟悉又陌生的旧日友人、情人,当他开始说话,两人之间的隔阂便淡去。
她说:“我也有一个冒犯的念头……不过你先说吧。”
他眉眼带了笑,将手中提着的灯笼放下:“我想抱一抱你。”
徐清圆愕然,脸红,嗫嚅:“我、我本来只是想拉一拉你的手。”
太子羡眼中的笑,带着几丝期待,像火灼灼,将徐清圆骇得一颤。她不知道他有这种眼神,但那火虽然灼热,却又温和万分,不会伤到她。
他微笑:“那你过来,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徐清圆纠结踟蹰,在顾忌他不能被人碰的身体。但他已经倾身张臂,静静地等待她。她终是没有克制住心中的这番渴望,嫣然一笑,快步奔前,扑入他怀中。
他手臂揽在她后背上,将纤柔少女拥入怀中,并低头,在她鬓发前轻轻一吻。
这一吻格外轻,格外不显眼,被他抱入怀中的女孩儿压根没意识到。
徐清圆只在担心:“你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发病啊,你要是对我露出恶心我的眼神,我会难受死的……你现在难受不难受,有没有开始冒冷汗呢?”
她偷偷摸摸地想抓他的手去试探,被他反握。
他身体是有一点僵,有点发颤,但是不足以击倒他。
他说:“没事。只是很久不见你了,想看一看你,妹妹……露珠儿。”
她迷惑地抬头看他,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徐清圆此时并不知道,出现在她梦境中,从此夜开始的这个少年太子羡,不再是她幻想出来的、梦境中才有的太子羡。
这个人是她现实中的夫君,南国亡国后抛弃了太子身份、以大理寺少卿身份出现在新朝的晏倾。
观音像中的迷药让徐清圆陷入一段美梦,她的梦迟迟不醒。梦外的大夫们发现,若是一直不醒,可能危害到身体,在睡梦中死去也有可能。
晏倾和徐清圆吸食了同样的迷药。
说不清是可悲还是可笑,晏倾受到的迷药影响格外弱。因为,他没有美梦。
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都不足以让他眷恋,让他依依不舍。他没有沉溺于旧日的美梦,他从不奢望活着的每一个瞬间。
无法让他眷恋不舍的过去,便不能靠迷药来伤害他。
出事那日,晏倾强撑着回到客栈,躺于榻上,与徐清圆握着手,一同陷入昏迷,时睡时醒,意识恍惚。
他在一片漆黑中,忽然有一刻,被拉入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梦境中。
晏倾冷静又冷漠地看着,进入少年太子羡的身体中。
他开始意识到这是徐清圆的梦境,是徐清圆无法割舍的美好愿望。梦越长,她越来越会混淆现实与梦境,沉睡于这个让她依恋不已的梦境,从而死亡。
她果然已经猜出了他是谁。
幸运的是,天有一线生机,迷药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竟然能让晏倾进入她的梦境。
这药……有点像朱老神医的“浮生梦”啊。
晏倾若有所思:朱老神医来到过甘州吗?——
梦境中,良宵夜寒,天地清寂,少年太子羡闭眼抱着徐清圆。
梦中是许久未见,对晏倾来说,更是许久未见他的妻子。
他捂住怀中少女的耳朵,不让她听到自己的话。
他低头温柔地亲吻她鬓角,轻声:“我会帮你做完你这场梦,也会带你走出去。不可沉溺,不可迷恋。这个困境,我们一起克服,好么?”
第136章 血观音29
徐清圆的梦有些为真,有些为虚。
比如太子羡身边的侍卫风御。徐清圆只能记得他的名字,却记不住他的长相与性情。她只能参考风若的长相,以及风若对自己兄长的描述,来勾画出一个“风御”。
比如晏倾分明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他早已能看清身边人,并且也理应能听清身边人的声音。但是在这个梦中,少年太子羡如同被裹在一片茫茫雾中,视觉和听力都隔着遥远距离,看什么听什么都不太明晰。
他竟有重新困于呆病的时候。
晏倾适应了一阵子,才适应了少年太子羡的身体。
待他缓过来,梦中这个十六岁的徐清圆已经拉着他进殿,与他一同去看那画不出来人物像的画作。
晏倾赫然。
进入此梦,置身此梦,独坐殿中绘制人像,他确实有那么一刻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根本没有什么甘州兵变,没有南国灭亡,没有大理寺少卿晏倾,也没有徐清圆。
这一切都像是他从未离开过王宫,他始终被困在“呆病”中,这是发疯的征兆。他无力地等着幻觉终有一日会逼疯自己……直到十六岁的徐清圆出现在他面前。
迷惘与惊喜不是伪装,怀疑与糊涂并非作伪。
他珍惜她的存在,一如她在梦中牵挂着他,纪念着他。
他多想问一问露珠妹妹——“太子羡是你的美梦吗?”
“你不再厌恶他,恨他,希望他真的死了不要复生吗?”
“你是因为我……才不恨太子羡了吗?”
这些话,少年太子羡无法说出口。
霜白凉夜中,少女牵着少年的手进殿。昏黄殿宇的树灯点亮,他坐于案前,手中被塞了狼毫,少女柔弱无骨的手指碰触他手指。
晏倾抬头,凝望那藏在濛濛雾霭后的少女时期的徐清圆。
徐清圆说:“你想画我的人像,是吗?”
晏倾想了想,这是梦中,他可以有私情,可以有短暂的喘息时间。他便轻应了一声。
他道:“露珠儿与我一起画吗?”
她羞赧地应了一声。
他往旁侧坐,为她让出位置。她颤颤地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垂首,绘制这幅画像。
晏倾提出要求:“能不能多画几幅?”
徐清圆怔忡,偏脸看他清隽面容:“怎么了吗?”
晏倾不好意思,踟蹰半晌,还是道:“我想要几幅画像。十岁的你,十三岁的你,十五岁的你,十六岁的你……”
这些全是他错过的时光。
是他不曾真正见过的她,丢失了很多年的她。
徐清圆不解他的意思,目中笼上片刻的疑惑。这点猜忌压在心中,没让她多想,她只当做这是他对她喜欢的表达。
少女脸红,偏脸笑话他,娇俏无比:“殿下真有意思。殿下又不是没有见过以前的我,也值得要这么多画。殿下好贪心。“
晏倾垂眼,任由她秀白的手指碰上他修长的手。碰触时,少年少女都不自在地颤了一下,却谁也没躲。
徐清圆忧声:“我这样靠近你,殿下难受吗?”
晏倾道:“可以忍受。”
徐清圆听了便要松手,手被他握住。
他垂目低声:“不要走。我想碰一碰你。”
徐清圆微颤,被他握住手,却没再躲了。他勾住她手指时,那种轻微的、给足缓冲的动作,搭着她小指轻轻勾一下的习惯……都让她觉得熟悉。
潜意识中总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总有什么眷恋让她心生不舍,这都让少女迷惘。
徐清圆低头与他作画,平息自己躁动不平的情绪,嘟嘴抱怨:“殿下真讨厌。”
晏倾睫毛微扬:“嗯?”
坐在他身畔的女郎腰板挺直,乌发贴颊,似一直专注于画作:“这么长时间不见,我这样任性,殿下既不让我看你给我的信,也不打算骂我。”
她眸中浮起一层水雾,怅然失魂:“就好像以前一样。我对你不好,惹你伤心,你却从不抱怨。”
晏倾莞尔。
他温声:“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我便知道你心中有我,信件什么的,看不看的,又有什么重要的?至于不骂你……这世上原来还有主动找骂的人吗?”
徐清圆微急:“可是这样让我心疼你!我一年都不回来,留你一人,你要是不生气……我就觉得自己太坏了。”
她红了腮:“风御说你害了相思病。”
晏倾脸突红,侧头掩咳,手中狼毫颤抖得要握不住。
徐清圆乌灵灵的杏眼打量着他,他只好道:“那我……学着骂一骂你?”
徐清圆满意颔首,继续低头作画去了:“嗯。”
晏倾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心中如同有一片云,轻轻落下,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千般万般好。
他有些懂她沉迷不醒的原因了——
那晚绘像后,徐清圆在天亮前被送出了宫。
晏倾则要在少年太子羡的身体中,养着太子羡积劳成疾熬出来的病。过了几日,身体好了,他却没有见到本该进宫来探病的徐清圆。
晏倾便和侍卫风御商量出宫,主动去寻徐清圆。
这大概是太子羡第一次明确表示他想出宫去找人,风御瞪直了眼,看他看得眼圈都红了,抖着嗓子说了一声好。晏倾侧过脸,靠心中默念“风若”,才能勉强不溺于梦。
晏倾心中生起几分好奇——徐固的家宅,徐清圆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他少时从不想离宫,没想到长大后竟然可以在梦中,进入老师的家宅。
这一次徐清圆回来,徐固没有跟着。这对父女因为太子羡有些争执,让晏倾微微不自在。到了徐家外,风御上前拍门,只有一老仆来开门,说女郎不在。
老仆回话:“娘子被皇后娘娘接走,去乐游原了。郎君是哪位?”
风御问晏倾要不要去乐游原。
乐游原啊……
晏倾想到父皇,想到母后,想到徐清圆必然和母后坐在一起,必然被母后拉着询问家世。可是,他的父皇母后早就不在了。
晏倾轻轻摇头。
晏倾让风御告诉老仆:“我家郎君是徐娘子的朋友,能否进府等娘子归来?”
老仆怀疑地看着从车中下来的少年郎君。这位郎君芝兰玉树,生得面白脸嫩,被人稍微一打量都会脸红。可是这位郎君,却拿不出一点证物来证明他是徐清圆的朋友……
最后是风御拿出自己宿卫军首领的腰牌,才让老仆放他们进屋。
风御教育晏倾:“殿下,你与徐娘子认识这么久,连信物都没有拿过吗?你也太守礼了,这样子,何时才能娶到徐娘子?”
晏倾握拳咳嗽。
许是梦中他身体好了很多,他有心情开玩笑:“我靠运气,不好吗?”
风御愕然看他,晏倾推门,进入徐清圆的闺房。
这个风御不像风若那样话多,那样意见格外多,晏倾厚着脸皮说服自己这是自己妻子的闺房,他可以进入,不至于玷污妻子清誉。风御没什么话,在外懂事地关上门。
晏倾好奇地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少女闺房。
窗下芭蕉叶绿,窗内清凉无比。
此间处处可见徐清圆少女时的痕迹:门上悬挂的朱缀,屏风上稚嫩的涂鸦,绣花席茵上几枚滚动的香薰球,墙上的古画、绿琴、棋盘……
晏倾可以想象徐清圆每日轻灵地在罗帷间穿梭,每日在这里读书写字、弹琴作画。
晏倾进入内室,坐在她的卧榻上,十分不自在。空气中的清香都带着她身上的香气,熏得他脸热头晕,哪里都不习惯。
虽然已经成亲数月,但显然晏倾和自己妻子同处一室的时间,少得可怜。以至于他待在妻子未嫁时期的闺房中,都生生怕亵渎了她。
晏倾起身,打算离开这里。离开前眼睛一瞥,他看到了卧榻旁小木箱开了一道口子,一些信纸露出一角。木箱因主人离开的仓促而没有关好,那信件一角,便被晏倾看到了。
晏倾犹豫一下,仍走向木箱。
自从现实中徐清圆离开长安,晏倾对徐清圆的擅做主张多了很多不信任。他常后悔那时候,自己若多看一看徐清圆的私人物件,两人之间就不会产生那么大的误会。
眼下晏倾看到徐清圆有不让人看到的信件,便说服自己是她的丈夫,偷看也没关系。
他坐在茵褥上,打开木箱,将堆成小山的信拿了出来,一一拆开——
这些信,原来是一年时间中,徐清圆想寄给太子羡,却寄不出去的信——
“殿下,我爹说,不能太依靠别人,我总找殿下,殿下也会烦我。我翻了很多医书,医书上记载‘呆病’的记录都很少,偶尔有几条提到,也只说殿下这样的人,不会喜欢旁人经常找你,喜欢一个人待着。可书上又说,长久的一人独处,也会让你的病越来越严重。我忧心忡忡,既想陪着殿下,又不敢过多地陪伴。不知道我离开后,殿下有没有开心一些?这样的信好像很伤感,我不该寄给殿下,算了,不寄了。”
“殿下,今日我与爹爹找到一块古碑,距离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三百年。我和爹爹在努力把字拓下来,研究它。爹说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觉得格外有趣,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正确的事。只是月明星稀,我和爹爹一起待在野外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星星,我会想到殿下。我偶尔畅想殿下若是和我在一起,殿下若是和我一起拓碑,一起研究古文……那该多好。爹爹说殿下学问很好,再配上我的好记性,我们一定可以修复很多这样的文物、古籍,将它们保护下来。不过我知道殿下是南国的殿下,不独是我一人的殿下,我也知道殿下走不出皇宫,我不会为难殿下的……这封信又为难殿下了,算了,也不寄了。”
“殿下,我又给你写信了。我和爹爹到了一个靠海的小乡村,吃了好多奇怪的虫子,好吓人,但是不吃又会饿。这里的人们很好,我问大家认不认识太子羡,他们都夸你,说你是南国的未来。殿下,我真为你开心……这样的信可以寄,可是这里太偏远没有驿站,大约又寄不出去了吧。”
“殿下,我还在给你写信。我每日都在给你写信,但是我和爹爹越走越远,我已经不奢求你能收到信了。我经常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你,经常在梦中梦见你。我最近心情不太好,有一种回不去长安的想法。我都快记不住你长什么样了……不,还是记得住的,我记性这么好,就是很难过。这样的信也不要寄了吧。”
“殿下,我们遇到一个少年郎君,与我们同行。我犹豫很久要不要告诉你,因为他好像爱慕我。然而他看着我时,我一点也不会脸红心跳,不会紧张。我有时候觉得距离远了,长大了,也许就和殿下的心越来越远了。我甚至偷偷怀疑,爹爹带我走,是不是就是要分开我与你,他就是不想我和你在一起,他是不是想靠时间来拆散我们……但我现在有点放心了,殿下,我好像不会因为时间而忘记你。”
“殿下,我病了。看着天上的星星,越看越觉得像殿下。殿下身边会不会有其他爱慕殿下的女郎,殿下会娶她吗?今天是殿下的生辰,我却越来越觉得我回不去了。我做梦梦到你,你不认识我了,问我是谁。我哭着醒来,醒来觉得荒唐,又怅然若失。殿下,你若真喜欢旁的女郎,还是不要告诉我好了。我不想知道。”
“上封信写了些胡话,幸好没有寄出去。我要告诉殿下,出门在外虽然很辛苦,但也很有趣。我吃了一种菇,幻觉中看到殿下和我爹吵架,好不好笑?我知道这是假的,所以醒得很快,因为殿下不在这里呀。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殿下,下雨了。”
“我和爹爹在外面,听到了些不利于殿下的声音。朝局很复杂,这些日子不应该打扰殿下。不过打扰不打扰都没关系,我最近才知道,原来寄信的驿站换了人,我的信全都寄不出去。我和爹吵架后,一个人走回去,要把我的信全都拿回来。爹说我任性,可是我就是要任性,我不要别人看到我给你写的内容。”
“殿下,今天天晴了。天上那朵云,很像你。但是仔细一看,又不像了。你应该和我离开时长相区别很大吧?现在再见到,我必然认不出你了。”
“殿下,你喜欢我吗?”——
烛火点燃,照亮了这片狭小闺房。
晏倾捧着信,猛地抬头,看到杏衣长裙的徐清圆举着灯台,立在他面前,吃惊地俯望他。
不知不觉天黑了,不知不觉她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她惊讶地看到闺房中多了一个人,晏倾躲在床脚的墙根后,跪坐在茵毯上,翻看她木箱中那些积成灰的信。
他似乎怕人察觉,躲避着看信。
看到她回来,晏倾目中的迷茫雾色尚未退散,怔怔地看着她。他仍恍惚着,分不清今夕何夕。
徐清圆见他在偷看她的信,不禁咬唇。她将烛台放下,好笑又赧然:“看信就看信,殿下躲什么呢?何必弄得这样偷偷摸摸……我的信又不是不能见人。”
她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跪坐下来,与他一起坐在茵褥上。褥上堆满了摊开的信纸,徐清圆捂脸害羞,镇定地咳嗽一声,葱郁手指轻轻地指了指那些信,小声解释:
“你不要看这些信了,这里面都是我胡乱写的东西,根本不是能寄出去的。能寄出去的信在另一方木箱中,我都整理好了。”
烛火幽光中,她紧张地朝他笑了一下:“我本来就想与殿下交换着看信,早做好了准备。”
她起身要去取信,晏倾握住了她手腕,将她拉回坐下。她低头看他搭在她腕上的手,既不自在又羞涩,还有几分对他身体的担忧。
她胡思乱想着他到底会不会一碰她就难受,听到晏倾问她:“母后找你去乐游原做什么?”
徐清圆脸红。
她被他转移了注意力,腰杆不禁挺直,矜持回答:“没什么事,就是找我赏花,问我读些什么书,平日与我爹在做什么,我爹怎么突然辞官了……”
她声音一下子静了。
因她面前的少年拉着她手腕,在她说话时,他倾身过来,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般,她还没意识到,他唇就与她分开了。虽然分开了,他却并未后退,咫尺距离,稍微一动呼吸便会缠上。
徐清圆呆呆的,傻傻的,杏眼睁圆,浑身僵硬。
与她鼻尖几乎挨上的少年垂着眼,继续轻声和她说话:“你听不懂我母后的意思吗?她在打听你的家世,打听你与你爹、你娘的品性。”
徐清圆眼睛只能看到寸息之距的少年郎,她迷茫的:“我知道……唔。”
他唇靠过来,再次轻啄一下。
晏倾:“这些信为什么不让我看呢?”
徐清圆:“我怕你伤心……唔。”
他再次亲她一下。
晏倾:“你爹不回来吗?”
徐清圆不说话了。
她腮畔已经红透,眸子噙着水一样明亮。她与他一同坐在床脚边的墙根处,偷偷摸摸像是在偷情,可这分明是她的闺房,她为什么这么怕被人发现,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厉害?
她傻傻地想她不能张口,不能说话,一张口他就会亲她。
可是她讨厌他亲吗?
她不讨厌。
但她作为大家闺秀,似乎也不应该那样不矜持地勾着他。
他的唇、他的唇……
方寸之距,呼吸灼灼。晏倾抬头,与双眸似水的少女对望。
他忽而抬手,揽住她后颈,唇贴了上来。不再是啄一啄的逗弄,而是真正的亲吻。他搂着她,扶着她,与她呼吸相缠,与她气息一同凌乱。
缠绵悱恻。
是少女徐清圆不曾拥有的。
浑浑噩噩中,她被压在床架上,听到耳畔少年压抑的声音:“我不想等了,我们成亲……露珠妹妹,嫁给我,好不好?”
露珠妹妹?
徐清圆思绪空白一下,颤声:“你的信……”
她肩膀被推,手指被扣,她纤小的身子整个缩入他怀中。被他亲吻,被他缠弄,周身都被染上他身上的药香。那混着涩意的药香,让她颤抖着手,搂住他偏瘦的肩膀。
短短的叹息从她口中溢出,她偏脸迎上他。
她小声地回答他“好”,偷偷亲他的脸、睫毛,闭上眼等他的呼吸。
他垂眼问:“亲一亲够不够?”
徐清圆茫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黑夜中,她羞窘下看到他若有所思后,眼睛似乎笑了一下,眼中似乎有清薄的欲意。她被这样的眼神吓到,但那眼神转瞬即逝,重新贴过来的太子羡,依然温柔十分,体贴万分。
她模糊地觉得这样的太子羡和她以为的不太一样,但似乎更加真实。她不想管那些,她总是一次次为这样的他心动。
第137章 血观音30
“小雨,把徐大儒的女儿,徐娘子说给你,许给你做妻子,好不好?”
晏倾回过神,看向屏风后模糊的身影、钗环,那是梦境中的母后,南国的皇后。皇后说了与现实中差不多的话,问他愿不愿意娶徐清圆。
现实中晏倾是拒绝了的。
而今,晏倾轻轻地“嗯”一声。
屏风后很久没发出声音,晏倾猜也许皇后笑了,或者欣慰地说了什么,但他因为呆病,而没有听到。
晏倾出声:“母后。”
这一次他听到了皇后声音:“小雨怎么了?”
晏倾沉默许久,抵在案头、藏于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指尖冰凉。他忍耐了许久,到底没有忍住那种渴望。他轻声:
“母后,你从屏风后走进来,让我看一看你。”
皇后奇怪他的要求,却也欣喜儿子愿意见她一面。她的小雨,从来躲避所有人,她与夫君只敢偷偷看他,很少在他醒时出现在他面前。
小雨肯见她,是否是因为徐娘子的回来,让小雨病情好了很多呢?
胡乱猜测着的皇后走出屏风,微笑着看自己此生最爱的儿子。
晏倾隔着距离、隔着迷雾,静静地看着这个在他眼前依然看不甚清的母后。徐清圆用心地在梦中勾勒出南国皇后的昔日容貌,可是晏倾依然辜负了这份用心。
这样的距离隔着生死,隔着黄泉,时远时近。
晏倾虽然看不清,却也望了许久。在皇后疑惑发问前,他开口:“我有时候会想念你与父皇。”
皇后:“你在说什么胡话?”
晏倾淡漠:“可我有时候也怪你们生下我。”
皇后更加担心地看着他。
晏倾垂眼,轻轻笑了一下,喃喃自语:“我也陷入梦魇了吗?其实根本不用说这些,说不定很快我们一家人就能真正团聚……你与父皇那般爱我,必然很想我吧?
“我活不久了,娘。我本应该开心,本应该松口气,但此时竟然有些留恋……”
他若有所思:是因为露珠妹妹吗?
他陷入情障,想挽救徐清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吗?
晏倾叹口气,不再多和梦中人说话了——
帝后向徐家下聘,聘徐氏女清圆为太子妃,这在朝廷、国内都引起了很大讨论。
帝后态度坚决,徐固和卫清无的名气又那般大,反对者寥寥,大多数人都津津乐道这门亲事,讨论这样的喜事,太子羡是不是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朝臣们对于他们的殿下从不陌生,他们经常和殿下讨论政务。但他们没有见过太子羡的真容,即使是宫中侍从与宫女,见过太子羡的都寥寥无几。这样一位神秘的让人敬爱的殿下,自然让朝臣们十分好奇。
徐清圆在这期间离开长安,被侍卫护送去见她爹。圣旨是要徐固接的,而且她婚前最后一块碑文,还是要和徐固一起完成的。她要向徐固证明,她不会因为成为太子妃,而忘记了自己是谁。
晏倾待在皇宫中,一如往日。
他依然深居简出,将自己封闭在殿宇中,几乎不出门。风御担心他是否病症加重,然而试探了几次,发现太子羡病没有加重,也许病症还轻微了……既然如此,那只能是太子羡自己不想出门了。
风御叹口气,不说什么了。
他知道以殿下对世人的恐惧和厌恶,要殿下走出殿宇和皇宫,格外艰难。这也急不得,慢慢来吧。
晏倾在自己的宫舍中静坐,小半时间应付朝臣与政务,大半时间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他每日大多时候,都是提笔,给徐清圆写信。
但是他从不想寄信,写好了信,就收起来。他甚至想将写好的信烧掉,但是每次举着烛火看信,又生出不忍,便这样一日日说服自己。
晏倾告诉自己,梦该结束了。不能任由徐清圆这样消极下去,沉睡下去。
于是,当甘州兵事报于朝堂后,太子羡便不顾朝臣反对,坚持要去甘州,监督战事。众人说服不了太子殿下,再加上卫清无卫将军就在甘州,众人只好祈祷卫将军会保护好殿下。
梦中甘州战火只是平平,只是边疆常年来与西域诸国的摩擦,不至于产生灭国之祸。
风御寸步不离地跟着晏倾,随晏倾一同来到甘州。晏倾作为太子殿下,自然要慰问诸将军,鼓励将士。他见不了这么多人,数日操劳后便疲累万分,但他向来性情强忍,众人并不知道他的异常。
夜晚,酒宴结束后,晏倾独自登上城楼,在星瀚下徘徊,兼醒酒。他站在城楼上,观看远处寥寥灯火,等着战场上传来的消息。
身后登楼的脚步声浅而急促。
来人抬眼,看到攀扶着城墙而战的少年。大袖翩飞,身瘦而清,侧脸线条清润流畅,秀致又刚毅。
徐清圆结巴:“殿、殿下?”
立在寒风中的少年回头来看她。
他病好了很多,是少见的健康的太子羡。于是他皮肤雪白,眼睛明澈,唇瓣红润。他像寒夜羽鹤,又如海上珍珠,整个人神采飞扬,散发着柔和润泽的光华。
看到她,他并不意外,眸中升起一二分的笑意。他抬手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徐清圆则呆了一会儿,为他如此健康美好而心动。
她整整衣襟,才走向他,向他行礼解释:“我收到娘的信件,得知你来了战场。我很着急,就没有回长安,而是来这里找你。殿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多危险。”
晏倾问她:“这里是哪里?”
徐清圆怔一下,目光微闪,缓了一下才吐字:“甘州。”
她紧张地扶着土矮墙的手,被晏倾轻轻握住。
晏倾道:“到这里,提起这个地名,会不会觉得熟悉呢?”
徐清圆垂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语气已然有些绷了。
晏倾说:“这场战火是边疆和西域常年有的冲突,不需要太子去调节。即使太子羡出现在这里,也不会受伤,不会死亡。他连死人都见不到几个。卫将军是那般厉害的巾帼英雄,不只会保护黎民,也会护住她的女婿,你应该相信,对不对?”
徐清圆声音带了颤:“刀剑无眼,战火无情,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那么准?殿下,你很让我害怕……我陪你一起回长安,离开这里,好不好?”
晏倾沉思而不语。
徐清圆轻轻拽他衣袖,故作轻松:“我已经忙完那些事了,我爹也坐上车返回长安了。只要你回去,我就能嫁给你了。这里让我觉得不安全,我很害怕。”
晏倾侧头看她,轻声:“不要害怕,露珠妹妹。”
他叫她“露珠妹妹”,让她湿润的眼眸微微一晃,有光在轻轻流动。
晏倾:“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等你娘平息战火,一起回长安。你若还是担心……妹妹,不如与我在这里私拜天地成亲吧。”
徐清圆:“……啊?”
晏倾微笑:“天地作媒,星辰见证,我与妹妹在此共拜鬼神,三拜三叩,礼成即婚,这样不好吗?”
徐清圆静默。
她被这个淡然温和的太子羡吸引,为他语气中的沉着坚毅而着迷。她想她是有些喜欢他这样挥斥方遒的一面,无论疾病如何折磨他、世情如何摧残他,他都不曾颓然。
徐清圆被他说服,稀里糊涂地与他一同跪下,叩拜天地。
她渐渐被这种天地的浩大和寂寥折服,渐渐与他一同仰望着星辰,心陷入格外的宁静。
他大概从来没想再办一场婚礼吧。
徐清圆如是想。婚姻是一世之约,发过誓许过诺,本就不应反悔。
与她一同跪着的晏倾伸手,轻轻握住她手腕。依然是那种熟悉的握法,尾指会轻轻勾她一下,提醒她他的存在,然后其他四指才会跟上,与她手指轻轻扣住。
徐清圆悄然无声地抬起眼皮,见晏倾乌黑的眼睛正看着她。
他说:“战事不会太糟糕,婚事也成了,爹娘也很好,妹妹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徐清圆凝视着他。
她微微翘唇,眸中湿润含笑:“哥哥,清雨哥哥……连你在我的梦中,都这样温柔啊。”
晏倾目光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破。
她轻轻地靠过来,搂住他脖颈。她依偎在他怀中,抬起脸,在他唇上潺潺亲吻。他不知该不该回应,迟疑间,她已经移开了唇。
她伸手抚摸他面容,专注地看着他:“我其实还有其他心愿,但是这毕竟是梦……殿下,太子羡殿下,太子哥哥,也许你当年没有‘死’的话,我们真的会有这段缘分。
“谢谢你送我一场美梦。可我要醒了,我要去找我夫君了。他也是你,你却不完全是他……”
她笑一下:“我最喜欢的,还是我夫君了。再见……太子哥哥。”
晏倾看着她。
在她梦中身形一点点模糊时,他轻声回她:“再见。”——
以下是在这个梦中,晏倾给徐清圆写的那些永远不希望徐清圆看到的信——
“妹妹,你与你爹去了很多地方,我听了真为你开心,这本就是你应有的人生,本就是徐大儒女儿该做的事。我毁了你的一切,你心中怪我,我从来不怨。但幸好有这场梦,梦醒后,待一切结束了,你也会拥有这样好的一生,我实在开心。这样的话,我其实不算完全毁了你的一生,是不是?”
“妹妹,你说你在路途中有遇到倾慕你的男子,这是自然的。你这样美好的女郎,倾慕你的男子只会越来越多。我与妹妹成亲,一是心中期许难以割舍,二是想让妹妹高兴,三是我确实想好好地爱妹妹,对妹妹格外好。我想对妹妹千倍万倍地好,让妹妹相信爱的恒久。这样,日后我若离开了,妹妹便不会被花言巧语的男子骗到。因为世间男子劣根实在太多,你遇到一个林斯年,便会遇到第二个,我总是为你担心。但若你看清本貌,那就不会被骗了……大魏民风一直很开放,你可以二婚再嫁,我为此欣慰。只是希望妹妹不将婚姻当做生意,当做利益取舍,妹妹若再嫁,一定要嫁一个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他若不及我,我便格外心疼妹妹……但这也仅仅是我的一家之言,我做不得妹妹的主。”
“我想给妹妹好的人生,好的真心。日后即使没有我,妹妹想起我,也会喜欢,也会高兴。我没有其他依恋,你过得好,就已经是我的执念了。”
“妹妹,你说看着天上的星辰,想起我,依稀希望我就在你身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但我一生被疾苦所累,身不由己,只能一次次委屈你。可我也想,若我能跟随你,继承徐大儒所学,与你一起做你喜欢的那些事……这都比做太子羡要快活许多。但我不想成为天上的星星,不想成为天上的一片云,如果有来世,我希望我是妹妹身上的一根发簪,一块玉镯,或者衣襟上的一根丝线。我想长长久久地跟着妹妹,伴着妹妹,但我不想让妹妹知道。”
“我是不是与你以为的人不太一样?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私情,没有那些最不值一提的想法呢?幸好这是一场梦,我可以写这些,这些也不会寄给你,不会让你看到。我希望妹妹当我是英雄,但我本不是英雄。些许儿女情长,只好让妹妹笑话。”
“妹妹,我会尽一切努力,实现你的少许梦想。我也想当英雄,也想和妹妹在一起……如果我能够不死。我近日常常在想,我这一生,算什么呢?我不缺智慧,不缺才能,不缺身世,不缺信赖我的同伴,可我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只有妹妹的到来,让我依稀觉得没有那么辛苦,觉得人生不全是苦,也许有其他滋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体会到那些,若是不能,妹妹就替我体会吧。”
“妹妹,我不能让你有孩子,心中一直很愧疚。但我有时候会想,若一切结束后,我还有未来,还有希望,我也想和妹妹有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好,可我既不希望它姓萧,也不希望它姓晏,我希望它能姓徐,能跟着妹妹的姓。我希望我的过往彻底消失,完全掩埋,我希望跟着妹妹的姓,活成妹妹的家人,那样一定是很好的一生吧?”
“妹妹,我经常分不清很多感情,是不是让你很挫败,很难过?我很对不起你,我已经尽力了,却依然做不到最好。我有时候做梦,梦到拉着你的手一起奔跑在龙尾道上,穿梭在一间间晦暗不明的殿宇间,只是走着走着,你便会消失,我会看着空了的手发呆。妹妹,我不能让你陪我一起待在黑暗中,我不能对你这样不公平,对不对?”
“妹妹,你说想让我骂醒你,我怎么忍心呢?我只能班门弄斧学古风,学一学那《狡童》了。妹妹呀妹妹,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为什么不来与我一同用膳,为什么你那般狡猾调皮,让我朝思夜想,觉不能安?”
“妹妹,我不敢给你承诺,不肯给你回应,你日日期盼我长命百岁,我只能无言以对……幸好这是梦,幸好我可以有机会,稍微一吐私心。妹妹……”
“露珠妹妹,清雨喜欢你。”——
混沌中,纷乱中,各式思绪纷卷而来。
徐清圆猛地从梦中跌出,喘气着醒来。她一头冷汗,手扶着床帏而发抖,爬伏在床边喘气间,林雨若惊喜的声音过来:
“太好了,徐姐姐,你终于醒来了!”
第138章 血观音31
留在这间客栈照顾徐清圆夫妻的,只有一个林雨若。
徐清圆苏醒后,林雨若急急忙忙推门出去通知人,又返回来给她端茶倒水,送上一碗早已熬制得温热的药粥。
初初醒来,周身无力,头脑昏沉。徐清圆轻轻一晃,压到了旁边人,她这才看到床榻内侧仍沉睡着的青年。徐清圆伏身,轻唤:“清雨哥哥……”
她脑中乱哄哄,想到梦中模糊的片段,梦中那个秀美如仙的太子羡,现实中病瘦如枯的晏郎君……
泪盈于睫,徐清圆不敢落下。
林雨若端着药粥立在床畔,乖乖解释:“徐姐姐不必担心,晏郎君身体应该比你好……应该是这样的。”
徐清圆侧头,看向林雨若。
初醒的女郎羸弱轻柔,长发凌散,素白着脸望人,有一种西子捧心之美。大约是没力气,连急急的责问,她都说得很轻很软:“发生了什么事?林娘子,我夫君为何与我一同昏迷,为何我醒了他仍未醒?他可是受伤严重……”
她猛地想到晏倾平时的身体,混乱的脑中又记起晏倾抱着她出去的样子,一颗心高高揪起。
那迷药那样霸道,她这样健康的身体都经不起,晏郎君必然更加受罪。
然而林雨若的回答让她意外:“你昏迷了三日。那个迷药,我们请了很多大夫,他们都说不出那是什么药。我们很怕徐姐姐会一睡不起,然而晏郎君是断断续续醒过几次的。晏郎君受迷药的影响不深,他受伤是因为那个凶手将针刺入了他体内,大夫拔针时让他出了很多血。比起受迷药影响,大夫说晏郎君更可能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
“晏郎君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只是……”
林雨若表情犹疑。
徐清圆盯着她。
林雨若还是说了出来:“每个大夫都说奇怪,说他这样的脉搏和心肺,不应该这么健康才对。”
徐清圆心蓦地一跌,垂下秀睫,心脏重新揪做一团。
不该如此健康吗……
她扭头去看床上仍昏迷的夫君,伸出手轻轻抚平他蹙着的长眉。她苍白着脸恍惚时,林雨若叹口气:“徐姐姐,先不要想这些了。你能醒来,我和韦师兄都很开心。你先吃些粥垫垫吧。”
徐清圆轻声道谢,接过药粥。
吃了小半碗,徐清圆便摇头,解释自己吃不下了。而借着小半碗粥的功夫,她理清了自己凌乱的思绪,打起些精神。
她不能这样倒下去的。
徐清圆问林雨若:“我夫君何时才会醒来呢?”
林雨若摇头,表示不知。
徐清圆又问:“那韦郎君呢?”
林雨若低头,盯着鞋尖出一会儿神,忧心道:“他、他这几日也很忙。他日日找观音堂堂主谈话,你们一直不醒,韦师兄脸色很难看,他都决定把观音堂的人全都关起来了……幸好在这时候,他好像找到了凶手线索,能够抓到凶手,他才没有把观音堂的人全都抓起来。”
徐清圆轻声:“韦郎君确实不该如此。甘州信奉圣母观音的人太多,关是关不住的。”
林雨若默默点头。
林雨若眼中生茫:“他便又去找乔叔了。徐姐姐不知道这事,韦师兄是为了查线索,好像观音堂这个凶杀案,有涉及他娘,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懂。”
徐清圆:“凶手线索你们找到了,是么?可以抓到他,是吗?”
林雨若犹豫着:“反正韦师兄是安排了人手去守株待兔……”
徐清圆抬起乌黑眼睛:“带我去。”
林雨若吃惊地看着弱比西子的女郎,见徐清圆扶住床柱,缓缓站起来。她大病初愈,人还是清美虚弱的,一双清黑的眼睛,却已经先醒了过来。
林雨若听到这样羸弱的女郎,用轻柔的声音坚定道:“我和凶手打过交道,我认得凶手,我帮你们捉拿到他。”
徐清圆回头,又看了眼床帏,帷后躺着她那至今未醒的夫君。
她胸臆中浮起怨气,恨意,恼意,觉得凶手千般万般地过分。凶手欺负晏郎君,让晏郎君至今不醒……她不会放过凶手的,她要保护晏郎君。
林雨若从未见过这样的女郎,怔怔地盯着徐清圆看了一会儿,外面大夫来敲门了,林雨若才仓促应了一声。韦浮不在,林雨若做不了主,但是徐清圆是晏少卿的妻子,她要求见那些准备伏击凶手的人,那些人必然会考虑徐清圆的意见……
林雨若跟着徐清圆,看初初醒来的徐清圆用轻柔的声音,将那些男郎们说服。她心中不由生出敬佩,心想徐姐姐真是很厉害的人。
但她却不能随之去看徐清圆的威风,她知道韦浮心中挂念着徐清圆夫妻的安危,便与徐清圆告别后,她主动去寻韦浮,告知韦浮这个好消息——
韦浮在观音堂干活的工匠那里,工匠们休息的时候,他再一次笑眯眯地坐在乔叔对面。
他身份如今已经不是秘密,这里的人都将他看作长安来的大人物,谁也不敢招惹韦浮。尤其是最近观音案似乎伤到了另一位长安大官,甘州人心惶惶。
乔叔歇息的时候,身边空了一大片,只有韦浮静坐。
乔叔冷笑:“你不掩饰身份,堂皇入室,多少人忌讳你!我看你根本没可能找到老朱了,你也别想从我口中知道你娘的事了。”
韦浮:“隐姓埋名有隐姓埋名的好处,身份大白有身份大白的好处。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暗棋,帮你找到那位神医呢?”
乔叔:“你还是先解密观音案再说吧!”
韦浮微笑:“我们已经查到了凶手的踪迹。凶手那日被晏郎君重伤,这几日都要换药。甘州城的医馆、药堂都被我们看住了,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很快就能将他绳之以法。”
乔叔脸上露出不屑的嘲弄神色。
韦浮若有所思:“怎么,我们查到的这个不是真正的凶手?乔叔知道谁是真凶?哦,是观音堂堂主吗?”
乔叔一怔,立马收敛脸上神情,以防再被韦浮套话。
他骂道:“你这个混小子,就和你娘一样狡猾!三言两语就想骗我,我没那么容易上当。”
他提到韦兰亭,韦浮怔了一下,却没多提,只温和地笑:“我的目的被乔叔发现了啊。”
乔叔哼一声,背过身不理他。
一会儿,乔叔没听到身后动静,忍不住回头,见韦浮幽黑的眼珠子盯着他,似乎已经看了他好一阵子。乔叔:“……”
乔叔忍不住道:“你真的不去查真凶,围着我一个老头子转吗?你就不怕你再懈怠一阵子,死的人更多?”
韦浮:“乔叔这么急着查真凶,看来乔叔和自己想表现出来的冷酷模样不一致,你还是当年的乔叔,不忍心更多人死于冤屈。或者我再大胆猜一猜,乔叔对凶手略知一二,是否是因为你想让我救的那位朱神医的缘故?朱神医是你的朋友,他和凶手有关系?他被凶手关起来了,被凶手利用了医术去杀人,对吗?”
乔叔:“……”
他脸上肌肉抽搐,眼角抽搐,他盯着这个秀气小白脸慢悠悠地说话,想要破口大骂这小子什么毛病,坐这里跟他推凶!有这聪明劲儿,去抓凶手不行吗?
乔叔真的没忍住,大声骂起来。
韦浮莞尔:“哈哈。”
他眉目飞扬,目光少有的清黑,流动着意气光华。这少有的轻快模样,让他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少年期,像是那个会哭会闹会生气的少年韦浮……
乔叔怔忡,停下了骂声。
沧海桑田,时光倥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主仆情断。
他们都变了很多……可是这能怪小主人吗?小主人不也被逼着长大,被逼着想找出他娘死亡的真相吗?
乔叔低头,苍老面上枯槁十分。
他说:“谁是凶手,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也在猜。我知道老朱被关起来了,肯定和凶手有关。甘州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每一个被害的人都说查不出伤口查不出死因,我就猜凶手是利用了老朱的医术在害人,所以才希望能救老朱。
“哎,老朱是我在甘州认识的老友。当年你母亲让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救我一命,也为了留个证人。我和老朱从南国末年,相识于微末,本以为大魏开国,日子能好起来……他就失踪了。
“那老小子……还跟我吹,说他被南国皇室请去给太子羡治病。真是好笑,全国百姓都盯着太子羡,太子羡哪有病?果然我问他,他就不说了。”
韦浮眸子微缩,在日光下如同针刺。
乔叔抹把脸:“老朱来甘州,说他放心不下一个病人,想来甘州找那个病人。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找到病人,我也没实现你娘的遗愿,我们都是失意人。”
韦浮问:“我娘什么遗愿?”
乔叔又不说了。
韦浮淡漠:“你来观音堂帮佣,是怀疑观音堂关了朱神医,观音堂的人是凶手,对吧?”
乔叔有些紧张地朝四方看了看,怕人留意到你们的对话。
韦浮站起来,轻轻拂了拂衣上的尘土,微笑:“我明白了。乔叔你已经告诉了我很多重要消息了,放心,我会帮你救人,也会来听我娘的遗愿。”
他要走时,乔叔忍不住叫住了他:“江河!”
韦浮回头。
乔叔面上犹疑和彷徨共存,苍老让他胆怯,他颤巍巍的:“当日下了暴雨,我回到家中,看到女郎和一个蓑衣男子在吵架,他们说起战争,说起南蛮,说起这会引起举国之祸……后来你娘急匆匆回长安,要去见太子羡,然后甘州的战争就爆发了。
“江河,这其中,必然有大阴谋。你一个人,如何撼动?连你娘都死了,你娘是洛阳韦氏嫡女,是你外祖父和太子羡一同推出来的唯一女相。这么厉害的女子都被害死,你可知背后凶险?
“你要不别查了吧?比起真相,你娘更希望你活着,是不是?”
韦浮反问:“你怎么知道比起真相,她更希望我活着?”
乔叔脱口而出:“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啊。”
韦浮笑了一笑。
他不太在意:“不是的,乔叔。我们这种人,亲情是弱于更大的情的。我相信我娘只言片语都不留给我,是希望我活着。但从她死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她期盼的纯然无辜的韦江河了。
“我相信她是想隐瞒真相的。但是她将你留在甘州……乔叔,你是她布下的暗棋。她或许不希望我查,但若是我想查,我便能找到你。你说她为什么留证人给我?”
韦浮淡声:“因为她是女相,因为国大于家。我忘不掉她对我的教诲,便也不会任由世人的口舌污蔑欺负她的死后名。我必然要还我娘公道,我相信我娘没有做错事。”
乔叔很不安:“可是世人都说你娘错了……”
韦浮瞳孔下的阴鸷呼之欲出,熊熊燃烧:“那就是世人都错了。身为我娘的儿子,我不信我娘,难道信世人吗?”
他很快收了那副神情,恢复成温文尔雅的贵族郎君形象。他彬彬有礼地拱手:“告退,乔叔,保重。好好活着,我会再来找你的。”——
晏倾头痛欲裂,在客栈中醒过来。他伏在床榻边将旁边案几上一只瓷碗推倒,叮咣动静声,惊动外面守门的人。
侍卫进来,看到晏倾趴在床边喘气,惊喜:“晏少卿,您醒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晏倾耳边骤然炸开,他不适应地闭眼,忍着捂耳的冲动,呼吸微急促。
晏倾没有抬头,侍卫只看到他嶙嶙瘦骨,被微有汗湿的中衣拢着,乌黑长发散在臂上,秀致苍白。
看着如此羸弱不堪。
可晏倾说话的冷静声音,又让侍卫不敢小瞧这位少卿:“我夫人呢?”
侍卫回答:“徐娘子听说韦郎君捉拿凶手的计划,就自告奋勇说去。”
晏倾怔一下,再次被耳边过于大的声音震得头痛。
他调整了一下,才继续问:“若我所猜无错,我夫人应该比我早醒不过一二时辰,你们为何就能让她跟去?她一个病弱女子……”
侍卫也很尴尬,他对晏倾露出一个有点暧、昧的笑容。
晏倾抬头,正好捕捉到这个神情。
他再次愣了一下。
这是……讨好?还是羡慕?
侍卫用语言回答了他:“徐娘子关心晏郎君嘛。徐娘子说凶手伤害了你,就格外生气,说要为你报仇……晏郎君娶到这么向着你的夫人,真是好福气。兄弟们听徐娘子说的声泪俱下,都非常感动呢。”
晏倾一下子捂住额头。
他低道:“糟了。”
若这侍卫没有添油加醋,真的遇上怒火滔天的徐清圆,徐清圆那样不理智,说不定会判断错什么……
他家夫人,有时胆怯,可有时候遇到他的事,就会理智全无,让他心中又酸又甜……
晏倾捂住自己心口,心想这便是酸涩又暗喜的心情吗?正常人,平时会拥有这么多情绪,对吗?——
徐清圆和埋伏的侍卫们在一处药铺外。
她坐在茶铺下喝茶,卫士们埋伏在各处。络绎不绝的行人中,她眼尖看到了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进入了药铺。她心口一跳,已经有卫士告诉她:“那位便是凶手。”
卫士:“我们对比了所有人的身量和迹象,韦郎君判断出他就是那个人。即使是易容术,也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徐娘子,我们认的对不对?”
徐清圆垂头抿茶,委婉回答:“韦郎君的判断从来不会错。若是见到韦郎君,我应当道谢的。”
徐清圆忽然撩目,奇怪地看了一个方向一眼——
人来人往的潮流中,有一个蒙面女子心不在焉地在摊贩前买花。看起来分明寻常,她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徐清圆困惑地蹙眉:为什么那个蒙面女子,给她一种熟悉感呢?
卫士的低声提醒了徐清圆:“娘子,他出来了!”
徐清圆心口疾跳,紧张地手心出汗,放下茶盏。
茶铺外烈日炎炎,换了一张脸的凶手心事重重地从药铺中走出来,手里提着包好的中药。他目光隐晦地观察四周,平时不引人注意,但当这条街的视线就在他一人身上时,他的动作便会被放大。
徐清圆轻轻地用指腹在茶盏上一磕。
这是动手的信号。
隐藏的卫士们听到讯号,当即抽出武器,向那凶手包抄而去。同一时间,徐清圆注意到,那个买花的蒙面女子,不动声色地扭头,隔着面纱,她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这么轻的动作,也被注意到了吗。
徐清圆瞬间判断出那女子是高手。
她心中暗沉,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对。但她来不及叫停所有人,她只来得及仓促站起,扬声:“抓住那名女郎!”
她手明确地指向那蒙面女郎。
卫士们反应不及,那女郎却反应快极。她抬腿踹开了摊贩,半车的秋菊飞扬开来,她抽身旋起,直入战局。凶手本被卫士们拿住要抓走时,蒙面女子杀入局,左手随意抛出匕首,右手横掌而斩。
这般威武功力,让卫士们猝不及防。
不到一息时间她就拿到了凶手,扣住被吓傻的凶手肩膀。她扣住凶手,就要突破包围圈,将人带走。这般无视众人、睥睨众生的能力,让卫士们咬牙切齿。
徐清圆:“掀开她的面纱!”
她清婉柔亮、微微急促的声音,让那蒙面女子再次看来。卫士们得徐清圆再三提醒,意识到这个蒙面女子要救走凶手,这个蒙面女子才是更厉害的角色。
这些卫士们跟着韦浮、晏倾一路来甘州,个个武功不错,不说以一敌十,却也不是鸡零狗碎酒囊饭桶之流。他们围住那蒙面女子,打斗之间,果然去扯蒙面女子的面纱。
女子一声低笑。
她的面纱被掀开了一角,旋身踢腿之际,面纱仍稳稳拢住身形。面纱撩开的一刹那,她抬眼,看了徐清圆一眼。
徐清圆目不转睛,看到了她的眼睛。
如同五雷轰顶,徐清圆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磕在木桌上。
这眼睛……如此熟悉!
可若是她想的那个人,那个人怎会和她为敌,怎会这么对她?
那凶手武功不算差,此时在蒙面女子这里却生生成了累赘。这女子一人对上在场十数人,打得有来有往,不落下方。可是她武力再高,加上一个拖油瓶,而朝廷这边有徐清圆时不时的提醒,卫士们武功不差……
女子竟无法带着凶手离开。
女子再次看向徐清圆。
隔着面纱,徐清圆看不到女子的神色,但她就是有一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暗道不好,徐清圆转身就要跑,那女子拔身而起,向她掠来。闲然女子打斗经验丰富,已经判断出她的重要身份,想擒贼先擒王,拿下她才能威胁朝廷卫士们放她和凶手走。
卫士们:“保护徐娘子!”
女子冷嗤,压根不将他们看在眼中。
徐清圆跌撞逃跑间,摔倒在地,那女子鬼魅般的身影冲出重围……高楼楼阁间,风若跳跃疾跑间,一眼看到了下方乱象。他开口:“徐清圆!”
徐清圆:“风郎君,别管我,别让凶手跑了!”
风若眸底阴霾加深,压根不打算听徐清圆的话。然他打算跳下疾奔而来时,目中一凝,看到了什么。他目光一闪,没有过来救徐清圆,而是按照徐清圆的嘱咐,扬掌劈向那个打算趁乱逃走的凶手。
徐清圆磕在地上,膝盖酸痛,趔趄爬起来,身后风声已至。她闭上眼,以为自己要被那女子擒拿住了,却是一道力量从旁拽来,她被抱入了一个混着药香的胸怀中。
徐清圆蓦地抬头,颤抖地握住他手腕。
时间太仓促,晏倾只来得及抱住她背过身。晏倾手中的剑是随意取的,一剑之下根本不是那威猛女子的对手,女子被这连番变动弄得暴躁,横手一卷,旁边茶铺旗杆被她推翻。
阴影罩空,厚如云霭,女子和旗帜一同扑向晏倾二人。
晏倾抱紧徐清圆。
衣袂相缠,徐清圆从他肩膀处看到身后的袭杀。
电光火石、大脑空白,再犹豫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徐清圆抱住晏倾腰身,闭眼抬高声音——
“卫清无,你要杀你的女婿吗?!”
万籁俱寂,时间静止。
第139章 血观音32
倒下的旗杆轰然,硕大旗帜离地越近,越是铺天盖地。
徐清圆一番话喊出后,明显感觉到晏倾抱她后背的力量重了些。他低头看她,眸子染上金色余晖那样动人摇晃的光辉。但是徐清圆没功夫注意这些,因为下一瞬,她就与晏倾一同被压到了旗帜下。
晏倾捂住她的头,讲她罩在怀中。
但是那旗杆没有砸向他。
旗杆被蒙面女子用手肘挡住,女子和他们一起,被蒙面覆来的大幅旗面罩住了。
三人被旗面盖着,女子一手挡旗杆,隔着微暗的面纱,目光鹰隼一样盯住寸息之距的一对年轻夫妻。
被搂在晏倾怀中的徐清圆,和晏倾一同跪坐在地,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
女子开口单刀直入:“名字。”
徐清圆立即反应过来:“徐清圆。”
女子:“多大。”
徐清圆:“十九。”
女子:“已婚有子?”
徐清圆:“虽已成婚,却未有子女……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话音一落,外面的卫士们合力,一同掀开旗帜,来救晏倾夫妻:“少卿,娘子,我们来了!”
于是眼前瞬黑又瞬亮。
晏倾扶着徐清圆,徐清圆攀着他手臂,这对狼狈的年轻夫妻咳嗽着从旗面下爬出来。同一时间,旗面另一端,蒙面女子也不再装神弄鬼。
被晏倾扶着肩膀的徐清圆抬头,看到爬出旗面的女子掀开头上脸上颜色凌乱混杂的面纱,在黄昏下露出面容。
束着的长发鬓角微卷,沙尘可见。眉目英气飞扬,鼻梁高长。长发在日光下荡出金光,她长身而立,修身挺拔,垂眼望来的神情……却不是卫清无,又是谁?
徐清圆一边掩袖咳嗽,一边双眸染雾。她急切地向前走一步,颤颤:“娘?真的是你!”
晏倾拉着她的手。
他注意到徐清圆急急向前一步的时候,卫清无向后退了一步,微弱,无措。卫清无飞快地扫了徐清圆一眼,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她眼中神情尴尬而迷茫,睫毛闪烁得厉害。
晏倾拉住着急的徐清圆,柔声:“别急,她有些不对劲。”
徐清圆虽然急得厉害,但是晏倾的提醒劝住了她。她开始注意到卫清无眼睛的躲闪与好奇,卫清无时而偷偷瞥她一眼……徐清圆大脑空白,眼圈一下子红了。
她转身便埋入晏倾怀中,第一句还只是委屈,第二句就哽咽:“她不记得我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
晏倾睫毛飞烁,听得心慌而不自在,却知场合不对。
晏倾用帕子捂住她脸,对周围目瞪口呆、用武器指着卫清无的卫士们颔首,他轻声:“内人失礼了,诸位勿怪。”
众人打哈哈,连说没关系。他们又好奇地打量被围在中间的高个儿中年女子:这位便是前朝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北雁将军卫清无吗?这武力,确实厉害啊。
但是卫将军不是战死沙场了吗,怎么出现在甘州?
风若提着那个凶手大步走过来,他看眼卫清无,却心不在焉。他走向晏倾,急于开口:“郎君……”
晏倾冲他摆摆手,示意先不必说。
而风若观察晏倾,见他肤色白皙神色恬静,温润尔雅,雍容清贵。这样子,分明比风若离开时好得多。风若放下心,心想看来郎君身体好多了——
徐清圆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
她最近经受了好多事,情绪一直绷着。好不容易见到了娘亲,尚未认亲,娘亲便一副不认得她的模样……心如死灰,潸然泪下,她那一瞬真的没止住心中委屈,真的掉头就想找亲近之人哭泣。
晏倾用帕子捂住她脸,她才意识到周围看着的人太多了。
她好像也不应该急着认亲……娘亲出现在这里,还和凶手搅和在一起,必然有不平凡的原因。
她在晏倾的安抚下勉强收了泪水,拿着帕子擦微红的眼睛。她悄悄看卫清无,见卫清无也在低眼打量她。她唇角微动,眼圈更加红了。
卫清无的神色便有些茫然中带慌。她忍不住摸腰间,想拿什么玩意儿哄哄这个小娘子,可是腰间不是刀就是匕首,根本没有哄小孩儿的玩意儿……
卫清无迷茫:女儿?她居然有这么大的女儿,女儿还这么好看?她居然能生出这么如花似玉的娇滴滴的女儿?
……和谁生的?
晏倾对卫清无彬彬有礼:“卫娘子,能否移驾,随我们走一趟?”
卫清无看眼徐清圆。
那年轻漂亮的女郎一只眼睛用帕子捂着,另一只乌黑水灵的眼珠子周圈泛红,正一眨不眨地看她。她目光看过去,那女郎有点赌气地移开目光。但一会儿,许是担忧什么,那只微红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又滴溜溜转过来,欲言又止地盯着她。
有点……可爱。
卫清无的心瞬间软了。
她看眼那个被风若抓着的低头垮肩的凶手,无奈摇了摇头。那个风若也是武功高手,她想带走凶手难上加难。而且徐清圆是她女儿的话……她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和女儿作对?
卫清无想了想:“我要嘱咐一下我的手下,不然他们以为我出事,会生乱的。我之后会去找你们的。”
众卫士们敬佩地看着她:都不是将军了,居然能弄到一批“手下”。这才能,难怪会成为唯一的女将军。
晏倾目光微闪:“卫娘子哪来的手下?”
卫清无漫不经心:“一批流落在外的南国遗民,我送他们回大魏。你们朝廷接管遗民不是程序很多很麻烦吗,我正带着他们在甘州等人管这事。”
晏倾温和:“那卫娘子便不必多走一趟,传个口信,让娘子的手下过来找我们便是。”
卫清无本能地警惕。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与这年轻郎君四目相对,总有一种面对尊贵上位者的错觉,她总想以臣礼对这位……可是听这些大魏人说,这人应该是什么少卿才对。
她宝贝女儿,就是嫁了这个人啊……
卫清无偷偷地再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鼓腮不理,只依偎着晏倾。
晏倾发现卫清无偷看人的时候,真是和徐清圆一模一样。
他莞尔,提醒:“卫女郎?”
卫清无没反应。
晏倾:“卫将军。”
卫清无回神:“你们都知道我以前是南国的将军?那我和你们,其实是敌对关系吧?我应该跟你们走吗?”
徐清圆一听便紧张,拽紧晏倾衣袖晃了晃。
晏倾不露声色:“谁说大魏和南国遗民就是敌对关系?我朝陛下广纳人才,从未敌视卫女郎这样的人才。我们不是敌对,只是想从卫娘子这里了解一些事情。”
卫清无思索片刻。
她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才智,但她的优点是擅于决策、干脆利落。目前来说,其他事都没有女儿对她的吸引力大。
卫清无果断:“好,我跟你们走。”——
一路上,卫清无试图靠近晏倾和徐清圆。
晏倾对他人的靠近格外敏感,卫清无的气息挨过来,他便后背开始僵硬,手臂发麻。而一直搂着他手臂的徐清圆,则对晏倾生人勿近的反应敏锐无比。
徐清圆知道是谁过来了。
她想扭身,想问很多问题,可又碍于情形不好发问。何况这个卫清无,好像还失忆了……
徐清圆怅然若失,饮泪欲泣。她和一个失忆的人,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担心死了那个失忆的人,对方可能都不知道为什么……
徐清圆抓着晏倾的手,一时紧一时松。她的纠结和思念,以及难过、生气、委屈,都被她夫君感知到。
晏倾却当做不知。
卫清无挠挠头,和徐清圆搭话:“你小名,是不是叫‘露珠儿’?”
徐清圆眼眸刷地亮起,抬头:“你知道?”
卫清无目光又开始闪烁:“……大概有这么个印象。”
徐清圆望她半晌,眼圈又开始有红了的趋势。
卫清无好慌。
卫清无赶紧转移话题,生怕她哭:“我真的是你娘吗?我以前真的是南国女将军?你这么好看的小娘子,真的是我生的?”
徐清圆斜眼瞥她:“不然呢?”
卫清无:“有没有可能,你认错了人……或者你爹和其他女人生的,却说是我的?”
好家伙。
身旁竖长耳朵想听八卦的卫士们深深吸口气,心想不愧是南国女将,卫女郎这么没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可怜的徐娘子,恐怕要被气哭。
但是徐清圆却很平静。她娘若是不混蛋,也不会把这一家子弄成这样。
徐清圆说:“没有的事,我从小就叫你娘。”
卫清无尴尬:“哦。”
卫清无:“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觉得和你有点生疏……”
她困惑道:“我见其他母女,即使很久不见,重逢都应该很激动。我不是说我不激动,如果我真的是你娘,我当然很开心,我只是……觉得我有点不了解你。”
徐清圆瞪她一眼。
徐清圆:“这是自然的。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很了解我,我和娘本来就一直生疏。”
卫清无:“啊?”
晏倾在旁声音低柔:“夫人的意思,是说卫将军自来征战沙场,和我夫人聚少离多。即使是母女,关系却比不上旁的母女那样亲近。卫将军如今归来,该补偿我夫人才是。”
徐清圆:“我没有那样说!晏郎君为何冤枉我?”
她瞪住晏倾。
她声音又娇又绵,不脆而细婉,像不紧不慢的山溪清流,连生气都很软……晏倾自从醒来后,听了太多人杂乱无序的声音,却依然在徐清圆开口的每一次,而微微地不自在,微微地脸烫、心跳。
她声音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风若描绘得一点也不真。
徐清圆瞪晏倾,却见他目光闪烁双颊微红,被她搂着的手臂都在发僵。他移开目光,她迷惑之时,卫清无倒在旁边开始保证:“自然,自然,如果徐娘子真是我的露珠儿,我自然会补偿。”
她努力放柔声音:“露珠儿……”
徐清圆脸热,低头不吭气。
卫清无说:“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徐清圆睫毛颤一颤,轻轻看她一眼。她心中万千念头,万千思绪,可她既不好当众表现,又一向与卫清无有点局促……往日都是有爹爹调剂的。
可是娘亲回来了,爹爹又在哪里呢?
救命呀,没有爹爹在,她不会和娘相处啊!
卫清无道:“我大约明白我恐怕对你很不好,一直征战沙场,把你丢在别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养的,让你与我这般不一样,但这也怪不得好心人……”
徐清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听卫清无怅然感慨:“都是你爹死的早,才没人管你……”
徐清圆:“等等!谁说我爹死的早?”
晏倾目中忍不住浮起了笑。
其他卫士们听得稀里糊涂,心想徐大儒叛国罪不是没有落实吗?徐大儒应该还活着呢吧?卫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卫清无一怔。
然后她开始目寒:“你爹若是活着,你若真有一个爹,他为何把你教成这副娇弱模样?露珠儿,娘自然不是嫌恶你,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但你本可以更好。若是你能从小跟着娘,娘教你武功,带你上战场杀敌……”
徐清圆叹口气。
她目中潮润,恍惚无比。
她轻声对卫清无说:“娘,你和爹一直因为这个问题吵架,吵了一辈子了。到你们和离的时候,还吵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卫清无:“……?”
她不光有女儿,还有丈夫。还没等她消化,她都已经和离了?
她的过往如此精彩?
第140章 血观音33
徐清圆凑在窗棂边,小心观察屋内的卫清无。
卫清无换下了她那一身灰扑扑、五颜六色拼凑出来的行头,穿上一身棕红色的窄袖武袍,额间甚至被心灵手巧的侍女戴上了一条金色抹额。她这一身打扮英姿飒爽,再加上腰背挺直四肢修长,纵是女郎模样,出门也必然惹得无数青春少女回头瞻望。
卫清无手中转着一把刀,曲腿长坐,低头思索着什么。她年龄长一些,看起来沉稳许多,不复徐清圆记忆中那般跳脱肆意、让人追逐却追不上的模样。
徐清圆手扣着窗子,幽幽叹口气:人人都说是她娘对她爹穷追不舍,才追到了她爹。但是是否有种可能,真正放不下的那个人,其实是她爹呢?
她娘这么自由自在,又这么的……混蛋。
徐清圆肩头被人轻轻戳了戳。
她回头,看到是晏倾。晏倾眉目墨黑,肤色白皙透红,唇瓣鲜妍。他正眼中带笑,温润地望着她。
虽然徐清圆心中暗忧他这副健康的模样必然有诈,但她此时无暇他顾,晏倾到来,让她眼中微微一亮,求饶地看他——她不知道怎么和她娘相处。
晏倾怜爱地伸手来握她手。
他在屋中换衣,和风若说话时,就听卫士说徐清圆求助他,急需他过去。他明明给了妻子和卫清无独处的时间,偏偏徐清圆不会和卫清无独处,竟还需要他救场。
晏倾和徐清圆相携着推门而入,卫清无倏地抬头,眸子亮一下又暗一下。因徐清圆别别扭扭地进来,躲在晏倾半个肩后,只小小地、害羞地探身行了一礼:“娘。”
卫清无不知所措。
她紧张地站起来,拱手间又觉得不对,哪有这样回女儿的礼的。她迷惘呆立之际,晏倾抬手,非常自然的:“卫女郎请坐。”
卫清无坐下,然后疑惑而诡异地看眼晏倾——她凭什么这么听话?这个女婿……有点奇怪。
卫清无沉思间,徐清圆挨着晏倾一同坐在她对面。在外人面前时徐清圆会收敛一些,但在卫清无面前,她便紧紧抓着晏倾的手,不肯与晏倾分开坐。
她习惯性地在紧张无措之时,寻找晏倾。
晏倾温文有礼和气大方,缓解这对母女的尴尬:“露珠妹妹很久没有见阿娘,卫女郎这些年不知身落何方,吃了多少苦。我本应给二位更多时间相处,但受职务之累,不得不厚着脸皮询问卫女郎几个问题,请卫女郎配合我们。”
卫清无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小声:“我也想问……我和清雨哥哥不是坏人,我们在查凶案。”
卫清无笑开。
她对徐清圆是带着几分讨好的:“你们问吧。但是问过之后,我想了解了解露珠儿……”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有点羞窘的徐清圆,金灿色的光在她眼中跳动,生机盎然:“我想和露珠儿独处。”
徐清圆心中微喜,一直隐隐的期待有人递了台阶,解决她心中一大烦恼。她悄悄撩眼皮,对上卫清无的目光后,她不自在地挪开眼睛。
她是想亲近娘亲的,可是她又习惯了一直被娘亲抛在身后,她习惯了永远追不上娘亲。
她听晏倾声音平和:“这是自然。只是露珠妹妹性情恬静,胆怯羞涩,卫娘子莫吓到了她。”
徐清圆立刻:“晏郎君怎么这样说我?”
晏倾好脾气:“那便是我多嘴了。”
卫清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互动,长眉微展。看起来她女儿和女婿的感情很好,女儿时时刻刻地将注意力放在女婿身上……这女婿,虽然给她的感觉有点古怪,但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她一看就十分喜欢,挑不出什么毛病。
卫清无欣慰。
虽然她与她那个目前还不知道是谁的混蛋前夫对女儿不太负责,但幸好女儿嫁了一个不错的人。
晏倾问卫清无:“卫娘子为何出现在甘州?娘子说是送南国遗民回大魏,但是娘子乔装打扮,不想被人认出,为何要想带走我们欲抓捕的人?”
卫清无回神,正襟危坐:“你们先告诉我,你们为何要抓他?”
徐清圆:“甘州近几年,一直有观音案,圣母观音的信徒不断被杀害。娘知道此事吗?”
卫清无茫然摇头。
徐清圆耐心解释:“我们要抓的这个人,便是凶手。他擅长易容,经常伪装成不同的人来杀人。之前他被我和清雨哥哥碰上,我们运气好一些,追到他的踪迹。却不想碰上了娘。”
卫清无:“他想杀你们?他还杀过谁?”
晏倾和徐清圆对视一眼,晏倾大概将他们到甘州后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卫清无全程皱眉,听到鸾奴在军营中被杀害,更是觉得意外。
她喃喃自语:“他离开,不应该是为了来甘州杀人才对……他不是为了叶诗离开的吗?”
徐清圆蓦地开口:“叶诗?!娘,你在说谁?!”
卫清无抬头。
徐清圆和晏倾神色有有些肃然。
卫清无缓缓道:“我说说我这边的事吧。我这次深入甘州,除了帮南国遗民等大魏官府接应,还想找一个叫陈光的男子,一个叫叶诗的女子。因为我怀疑陈光会伤害叶诗。
“大约两三个月前,我和下属们在沙漠行路,捡了两个人。女子当时昏迷在沙漠中,她就是叶诗。陈光说他和女子同路,也求我救助。叶诗醒来后,我问过她和陈光的关系,她这人有些奇怪,整日戴着面纱不肯露出面容,针对陈光的话,她也不吭气。
“我猜她心中有些事,便没有多问。说实话,这世上谁心里没有一两桩不想他人知道的秘密呢?我只是觉得那个陈光古怪,便注意着陈光。而叶诗一直没什么反应,跟着我们一路到甘州,无论队伍中的人如何与她搭话,她都一概不理。有人开玩笑,说这是美人脾气。只有那陈光对叶诗跑前跑后献殷勤……自然,他也一直吃闭门羹。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前。我们到达甘州,我去和观音堂的领事谈话,让他们帮忙通融,让南国遗民们归国。而我因为还需要我这些下属们帮我做事,我还得给他们拿到可以离开大魏的关牒。我交接后回到队伍中,有人告诉我,叶诗和陈光没有归队。
“过了两天,我多方找人证明,得知叶诗先失踪,陈光跟着失踪。我和叶诗无亲无故,她若是到甘州找到了她想去的地方,自行离去也无妨,我并不在意。但是陈光跟着她失踪,让我怀疑陈光是跟踪她离开的。这世道混乱,弱女子处事本就艰辛,何况叶诗脾气那么古怪,这里又是甘州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段。
“我不放心他们,便出来找人。而经过我多方探查,我找到了陈光。陈光擅长易容,我追他花了不少力气。我认为只要找到他,便能找到叶诗。只要叶诗平安,我便可放下此事。我没想到我抓捕陈光的时候,你们大魏朝廷的人也在抓捕陈光。”
卫清无扬了扬下巴:“陈光就是你们口中的凶手。但我不认为他会杀那么多人,他要是那么穷凶极恶,就不会对叶诗求而不得;他若当真是你们想要的凶手,叶诗也应该成为一尊死去的圣母观音。事实上叶诗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卫清无话中透露的讯息太多,将徐清圆打得头脑混乱。
晏倾面对卫清无审视的目光,平平静静答:“也许叶诗已经遇害了,我们还没找到尸体罢了。”
卫清无一滞,无言以对。她奇怪地再次偷看晏倾,愈加觉得这人平静温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脾性,让她很熟悉。
方才急得站起的徐清圆,此时重新坐回去。她心中大骇,喃喃道:“不,不对,这个事情很不对劲,叶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叶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
卫清无好奇:“你们认识叶诗?她是谁?”
徐清圆不知如何回答,她求助地看晏倾,却见晏倾低垂着眼,神色有点奇怪。他若有所思地蹙着眉,似在努力回忆什么……
徐清圆便先问卫清无:“娘可记得叶诗失踪时,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我不瞒娘亲,她是一个很聪明、又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女子,她来甘州必有目的,她失踪也不会是毫无缘故。我万万不希望观音案和叶诗有关,但是她的出现绝不是巧合。”
卫清无神色认真了些。
她努力回想,却依然想不出来那天有什么特殊的。那天人来人往,她带着遗民们走在甘州街上,和观音堂的人见面……这有何奇怪的?
徐清圆轻喃:“她是见到了熟人吗?观音堂当时出现的人,娘可还记得他们相貌?”
卫清无脸色一下子惨白。
她脱口而出:“你不会是要我说出当天每一个我遇到的人长得什么模样吧?你饶了我吧,你以为我是你和你爹吗?”
她这么一说,怔了一下——为什么她会说“你爹”?难道潜意识中,露珠儿的爹记性很好?
徐清圆蹙眉,并不对娘亲的记忆抱有期待。她只谆谆善诱,希望卫清无稍微回忆些什么。卫清无被她逼得苦不堪言,不知如何面对这个轻声细语却态度坚定的女儿……晏倾在旁咳嗽一声。
卫清无觉得获救了,跳起来恨不得给晏倾下跪:“晏少卿,你也说两句吧。”
徐清圆责备地看晏倾——她就快要逼娘逼出东西了。
晏倾很冷静:“露珠妹妹,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我先前不说,是我不知道此事很重要。但是叶女郎出现在甘州,又莫名地失踪,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多想过的一件事,可能在观音案中很重要。”
徐清圆眨眨眼。
晏倾回忆着:“你可知,乔子寐,即蜀州案中被官员们害死的前朝探花郎,乔宴,他有一位堂兄,叫乔应风?”
徐清圆迷惘。
她道:“我只知道叶诗是受夫君连累,被发配了。乔宴乔郎君托了关系,改了嫂嫂的发配地,让嫂嫂能随他去蜀州。叶娘子被充入蜀州的教坊司,幸亏有乔宴乔郎君照应,才有转机。而乔应风……其实是带着叶诗私奔的那个戏子,对不对?”
她回忆道:“在梁园案中,梁老夫人说叶诗与那戏子相约着要去甘州,要报国。他们听说太子羡会出现在甘州,他们很敬仰太子羡……”
她说着,不安地眨眼。
太子羡……这又和她的清雨哥哥有什么关系?
晏倾颔首。
微火烛光下,晏倾脸色有些苍白。他手撑着额,越是努力回忆,脸上血色便越淡。
晏倾低声:“天历二十二年初,太子羡收到边关军情折子,乔应风这个名字被夹在一堆延误军机、投靠敌军的人名单中,边关将士请求一道斩杀,眷属充入教坊司。
“那道折子在一众军机政务的奏折中,实在太不起眼,事件也实在太小。太子羡披了‘准’字,判了乔应风死罪。”
卫清无看着晏倾:“你为何知道太子羡案头奏折的细节?”
晏倾没有理会,只抬目看着徐清圆。
徐清圆脸色微白,她聪慧过人,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徐清圆喃喃道:“所以……如果这个延误军机、投靠敌军的事本来就是错的,乔应风如果是被冤枉的,那叶诗必然也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叶诗来到甘州……她和乔应风,当年就是在甘州出事的吧?
“她突然离开我娘……要么她是要开始复仇,要么她是看到了一个熟人。
“哥哥,乔应风也许没有死,而且叶诗发现了。他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苦熬多年,他和叶诗怀着一样的恨,吃了一样的苦……乔应风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堂弟乔子寐是前朝探花郎,他是不是并不比探花郎差?他若与我们为敌……他会与我们为敌吗?
“让叶诗马不停蹄离开的原因,只能是乔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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