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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血观音34

    韦浮拖着疲惫之身回来,听说卫清无出现了,心情恍惚间,微有复杂。

    那是南国名将,也是韦兰亭的闺中密友。她们曾一同抵抗世间对女子的偏见,也曾于灯下戏谑,玩笑着为儿女说亲,定下口头之约。

    岁月过去几多年,生死不知的卫清无回来了,韦兰亭却永不可能归来。

    韦浮沉静了一瞬,身后默默跟着他的林雨若轻轻唤他:“师兄?”

    对林雨若来说,甘州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她也看到越来越多的韦浮沉默不语的模样。郎君沉默时,脸上神情有一种与平日言笑晏晏状态完全不同的空白感,孤独感。

    正如此刻,她和韦浮一同站在客房门前,韦浮垂着头,手却半晌没有抬起去敲门。似乎门开了,那便是另一重回不去的时光,另一重让他压力更大的世界。

    林雨若隐隐不安:认识了越来越多面的韦师兄,是一件好事吗?

    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出门的徐清圆、她身后跟着的晏倾,与韦浮打了照面。晏倾礼貌颔首,徐清圆愣了一下,敛去自己忧心忡忡的神情,微笑着向门外二人行礼:“韦郎君是来见我娘的吗?”

    韦浮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

    他刚想说“不必了”,徐清圆就拉着晏倾,为他们让了路。韦浮只好振振衣袖,敲敲门框,向屋内的卫清无请安。

    徐清圆和晏倾下楼。

    二人在客栈后院廊下说话,一重枫叶簌簌飘落,与昏色夕阳余晖相映。这一幕凄然而美丽。

    徐清圆低头:“若是这个案子有叶诗参与,有乔应风参与,我们该怎么办呢?”

    晏倾出神着。

    徐清圆抬头看他,见他眼中映着叶落光影,斑斓五色。她并不提醒,只用哀伤的目光看着他,自己也陷入恍惚中:

    她真正想说的是,如果观音案起始是太子羡当年的一个误判,她的清雨哥哥怎么办呢?他又要将一重罪加在自己身上吗?他要自责至死吗?

    为什么这世间……爱他的人有多少,恨他的人就要加倍多呢?

    恨他的人那么多,连她都不停地跟他说讨厌太子羡。

    徐清圆看到晏倾睫毛上沾着飘落的叶屑,将他视线模糊。她禁不住抬手,去拨他睫毛上沾着的杂屑,他睫毛颤了一下,回过神,低头向她望来。

    他睫毛一颤,叶屑飘飞开,她曲着的手指便落在他眉心,轻轻抵着。这一幕何其静谧,何其安然。

    安然如梦。

    风吹叶,衣拂袖,阳光错落着缀下,时明时暗间,二人一时没有说话。

    旁人更多看到太子羡的光华圣洁,而她是不是开始去走向太子羡,开始心疼他。当她开始心疼一个被看作无所不能的神的郎君时,这便已经不是浅薄的喜欢,而是更深的爱吧?

    晏倾伸手,握住了她手,将她手从自己眉心挪开。

    他轻声:“乔应风的身世,我实在想不起来,因为没有人会去记这样一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生平。这是我的疏忽,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能做的,只是写信去长安,让我老师帮忙去户部查这个人。但这个可能渺茫……新旧朝交换之际,丢失的户籍太多了。

    “我连乔子寐的户籍都查得很难,何况他那位不显名的堂兄呢?”

    徐清圆没说什么。

    倒是他敏感地加了一句:“请相信我老师,目前尚无证据证明我老师与观音案有牵连。我毕竟敬重他,你不能仅凭字迹就给他定罪。若真有什么……我们可以回长安,登堂问他老人家。”

    徐清圆乖乖点头。

    她实际上心事重重,静静看他一眼:他们还有回长安的机会吗?

    他的身体……他的身份……这扑朔迷离的观音案,真的不会毁了他吗?

    她是否也是毁他的推手之一呢?

    晏倾含笑:“怎么了?从没见你露出这种神情。这是与你娘相逢不适应呢,还是被这个案子难倒了?”

    徐清圆沉默一下,回答:“清雨哥哥,如果真的有乔应风这个人,如果我们判断没有错的话,我们努力救叶诗和乔应风吧。”

    晏倾目光微晃。

    徐清圆抬头:“我们要拼命地阻止他们,拼命地还原真相公之于众,拼命地不让他们继续向深渊中堕落,拼命地与他们赶时间、救他们。”

    她目中晃着一汪水,颤颤地流着:“世间坏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看到好人跟着变坏,不想给好人定罪。”

    晏倾不语,伸掌捂住她湿漉漉的眼睛,将她拥入怀中。

    他轻笑的声音擦入耳际:“莫哭,你娘看着我们呢。你这样哭,她要以为我欺负你了。”

    徐清圆忙从晏倾怀中退出,揉着眼睛抬头。她看到楼上一间客房的窗子开着,卫清无倚在窗边正向这个方向探头探脑。她的目光抬起后,卫清无一愣,然后向她这边挥手,笑容讨好。

    徐清圆红着眼眶,好笑又好气。

    她转身看向晏倾,晏倾推推她的肩,不用她多说:“你们母女刚刚相逢,卫女郎必然很想你,你去吧。”

    徐清圆嗫嚅一下,走两步,又退回来抱他一下。他惊讶地张开手臂,脸已微红。怀里的女郎仰头:“我不是不想你,只是先和我娘说话,等我娘睡了,我就来找清雨哥哥,好不好?”

    晏倾莞尔:“好。”——

    徐清圆走后,晏倾先去那叫陈光的凶手那里审问一番。

    陈光被关在屋中干坐,四肢被用铁链锁着。他认清自己落网的结局后,非常无所谓,随便人怎么问都不回答。在晏倾来之前,陈光已经被人大刑伺候。

    开门的卫士跟晏倾为难道:“倒真是条硬汉,打了一背血,就是不开口。这种嘴硬的人,只能少卿来了。”

    卫士殷勤:“少卿准备用什么刑罚撬开他的嘴?”

    没人会认为外表温润的大理寺少卿,舍不得对犯人用刑。

    晏倾温和:“暂时还不用。”

    晏倾进入屋中坐下,一室粘稠的血腥味中,他泰然自若。

    陈光抬头,看到是他,目光有一瞬涌出凶悍怒意。陈光假扮晏倾,被徐清圆识破,这就是他走霉运的开始。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晏倾身量相仿,模仿得那般到位,徐清圆怎么就能认出他不是晏倾?

    晏倾看着他:“今年多大?”

    陈光冷笑而不语。

    晏倾打量着他:“唔,没有人帮你卸掉你那伪装的面皮,露出真容吗?不过观你身量,你应该还没弱冠,是十几岁的孩子吧?”

    陈光目光一顿。

    晏倾看到他眼神微妙的变化,他服药没多久,暂时判断不出这种变化的缘故,只在心中记下,又问:“你认识乔应风吗?”

    陈光说什么也不开口。

    晏倾:“他当过戏子,手法精巧,会一手易容术并不奇怪。他将易容术教给了你吗?你们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教你?这些年的观音案,凶手到底是你还是他?再或者,你见过他的真面目,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吗?

    “你几次挑选和观音堂有关的人犯案,我很好奇杀人名单是谁提供给你的。是乔应风?还是观音堂的谁?再或者……先前的凶手不是你,你只有这一次杀人未遂?”

    陈光喑哑着声音:“你不用问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晏倾不紧不慢,垂着眼:“你绑架我夫人,杀害我夫人,动机实在太奇怪了。我夫人和你们的事根本没关系,这不符合你们一向的杀人缘由……你们对我夫人下手,为了扰乱我吗?或者你们其实也想对我下手,只是当日我夫人的装扮更像圣母观音,更方便与观音案联系起来。”

    陈光听他不动声色、自说自话这么多,他是想绷着面皮不开口的,但晏倾说的越多、语气越平平,他就越是心慌。

    不提晏倾说的对不对,他的心防确实被牵动。

    尤其是晏倾口口声声要将他和先前的凶杀案区别开来,陈光忍不住:“你凭什么说之前的人不是老子杀的?”

    晏倾:“因为你多此一举,因为你太着急了啊。”

    晏倾缓缓道:“若我所猜无误,先前的被害人,都是死在睡梦中,被圣母观音像中的针刺入头颅深处至死。你们杀人的圣母观音像我看了……鸾奴那个,和我夫人那个,共同点都是一样的。为了圣母观音像眉心的朱砂红印,你们在观音像中放了鸡血,这血气味和人血不同,风若当时就发现不对了,但他只以为这是所有圣母观音像都有的。而那血包破了,就是被害者身上出现的血。实际上被害者在睡梦中被针刺入头颅而死,只会在脑内出血,身上哪会有那么多血迹?

    “你们是在误导人,让人以为被害者身上有伤。而观音像中用蜡封着血包的同时,也封着那迷药。血包破开的时候,迷药跟着发挥作用。被害者陷入睡梦中,因为是一个美梦,所以他们面上没有任何痛苦神情,甚至还很愉悦。这愉悦神情,更方便让你们做文章,说这是圣母观音显灵。

    “再之后,蜡条完全融化,蜡条中被封的最隐秘的那根针刺出,杀死被害者。这就是观音案的杀人手法。”

    晏倾微蹙了眉,心里有一丝疑惑。

    那迷药……那迷药作用很强横,分明本身就可以让人陷入美梦中再不醒来,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来一枚针?他相信即使没有那根针,徐清圆当时陷入梦境,若非机缘巧合,她也很难醒来。

    偏偏多了一根针。

    这简直……像是在提醒人发现证物一样。

    那迷药……真的很像朱老神医跟他说过的“浮生梦”。可惜现在被害者真正的死因是针,而不是迷药,风若这样见过“浮生梦”发作后尸体模样的人,也判断不出那迷药是不是“浮生梦”。

    陈光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有人提醒过他晏倾很厉害,他不要想着在晏倾面前耍聪明,几乎不可能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只要他没真的杀人,晏倾就不可能杀他……事实上,他是想杀徐清圆,可他并没有成功啊!

    陈光放松下来,笑着问:“所以你就凭杀人手法不同,觉得我不是凶手?不怕我是故意迷惑你?”

    晏倾看他一眼,淡声:“你试图杀害我夫人那夜,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静等便是。因为迷药一定会发挥作用,观音像中的那根针一定会刺出,但你不等药效发作,就提前动手了。”

    陈光嗤声:“你那夫人……嘴皮子太利落,脑子又太好,我怕夜长梦多,想提前杀她,有什么不对?”

    晏倾平平静静:“世人对女子是多偏见的。”

    陈光:“?”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晏倾:“我夫人与我寸步不离,我们讨论什么事都在一起。我相信你为了扮演好我,会伪装成不同的人,在我与我夫人附近偷听我们对话。你也许从我们谈论的话中得出我夫人不是泛泛之辈的结论,但是依世间男子对女子带着蔑视的偏见看,你不至于因为看出我夫人的几分聪明,就认为她会妨碍到你们的计划……”

    陈光不服气地插话:“万一我就是与众不同,就是被徐娘子才学折服,觉得她是我的大敌,必须得解决掉她呢?”

    晏倾看他半晌。

    陈光挺胸,手腕上捆着的铁链咣咣撞在扶手上:“如何?”

    晏倾温和:“以你表现出来的才智,你不应当有这种觉悟。”

    陈光:“……?”

    ——这位晏少卿,是不是在骂他蠢来着?

    陈光震惊无比——世人不都说这位晏少卿温文尔雅,对谁都和气十分,这人居然拐着弯骂他蠢?他蠢吗?!

    晏倾继续:“你刚愎自用,凭着一手易容术无往而不利,压根不把我夫人放在眼中。但是你背后的人又提醒你,徐娘子必须死。徐娘子的死,也许可以让观音案更加扑朔迷离,也许可以影响到我,也许可以让你们想杀的名单更加全面或更加混乱……唔,你认识叶诗吧?”

    陈光选择闭嘴,什么都不说了。但他骤然绷紧的手腕,让晏倾长久凝视。

    晏倾苦笑一声。

    他轻喃:“叶诗要杀我与我夫人,因为她认识我们,她怕我们查出真相,阻碍她的计划。”

    他缓缓低头,用手盖住额。

    他想到徐清圆轻声和他说,她想赶时间,想在他们酿成大错之前救下叶诗他们,可是——

    晏倾委顿,喃声:“我要如何救一个选择成为恶鬼的人呢?”

    陈光愣愣地看着晏倾。

    他看到这个玉山骨瘦一样的清逸郎君站起来,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出屋。

    陈光低声:“晏少卿。”

    晏倾驻足。

    陈光哀求:“就当伸张正义……你不能放过我们,不能装笨一会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放我、我们一马吗?”

    晏倾回头:“你愿意说出你知道的事情吗?”

    陈光不语。

    晏倾再问:“愿意协助我找出背后指点你的人吗?”

    陈光依然不说话。

    晏倾便道:“那我也不能停下来。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也许你认为你在做对的事,但你背后的人已经入魔,已经疯狂,你小心着吧。

    “我尽量保证你不死在这里,但是你背后的人很聪明。”

    陈光一愣,说:“他不会杀我的。”

    晏倾:“那便希望是我想错了。”——

    风若等到晏倾出来,快步上前,要和晏倾说话。

    晏倾摆手,轻声:“先去看看徐娘子。”

    风若忍了一天,此时已经到了暴怒边缘,急躁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会儿问这个话,一会儿查那个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事啊!上华天都一团乱了,你、你……”

    晏倾:“不急,稍后再说。”

    他向风若颔首:“我心中大概有数。”

    风若看他这么平静,自己顿了顿,便也跟着沉稳下来。风若叹口气,心想随便吧,他可是太子羡啊,他可是少年天才啊!他什么事做不到呢?

    他一定有法子的。

    自己只要听他的话,跟着他便是。

    于是,秋风叶落,夜间沉凝。

    晏倾回房拿了些东西,便去客栈后院中等候。风若陪他一同立在寒风中,望月兴叹,扭头一看,郎君面容如雪,神色静然,压根没有不舒服的样子。

    风若很高兴:“看来只要你不继续服药,好好养病,身子还是有可能养好的。”

    谁说不是呢。

    晏倾莞尔,微笑着看他:“是啊。”

    他暂时没打算告诉风若自己的真实情况。

    客舍中,徐清圆睡于榻上,囫囵做了个梦,梦中乱七八糟,她不知为何受到了惊吓,从梦中跌醒,一下子起身拥被。

    旁边女声着急:“露珠儿好端端的怎么睡醒了?”

    徐清圆迷离地转眼,看到床榻边,她娘亲,卫清无拄臂盯着她,她一醒来,卫清无便探身来看。徐清圆受惊地抱着被子向后挪了一步,卫清无的手停在半空中。

    漆黑中,母女二人对视一下,都有些尴尬。

    徐清圆低头:“对不起……我刚睡醒,有点糊涂。”

    卫清无的手停一下,在她发上揉了一下,无所谓地笑:“没事儿。你和你爹亲嘛,我知道。”

    徐清圆小声问她:“我怎么在这里睡着的啊?”

    卫清无目中几分得意。

    她道:“你和我说着说着,就困了啊……露珠儿,你还是信赖我的,会在我身边睡着,对不对?”

    徐清圆迷糊地看着她凑过来的脸,又惊又乱,却不敢再躲了。她红着脸点头,卫清无眼睛一亮,整个人扑上床就想来抱她。徐清圆大惊失色,往床榻外跌撞爬:“娘,我、我更衣一下。”

    卫清无便看着女儿落荒而逃。

    她怅然若失之时,又忍不住笑,觉得露珠儿可爱:哎呀,她以前看旁人这种娇滴滴的女孩子只觉得烦,怎么她女儿这样,她觉得很有趣呢?

    卫清无发誓自己一定要和女儿打好关系,好好补偿女儿——

    徐清圆慌乱地在后院中又走又回头,生怕她那过分热情的娘追过来。她倒不是不愿意和卫清无亲近,只是两人这么久没见,娘亲的热情好吓人……

    如果爹在就好了。

    “露珠妹妹。”

    徐清圆听到清澈如流水的声音,一扭头,看到后院廊柱边的晏倾,以及风若。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忙走过去。她连忙去握他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她心中开始自责:“你等了很久了?对不起,我忘了你了……但是我被梦惊醒,总觉得有点不安,我其实也没有忘了你……”

    她说得颠倒,晏倾只笑:“没事。我本来是审问犯人后有些事想不通,在此思量罢了。”

    徐清圆悄悄看他身后的风若。

    风若翻个白眼。

    徐清圆低头结巴,不敢看晏倾的眼睛:“清雨哥哥,对不起,我娘还等我,她、她好久不见我,有些想我……”

    晏倾将一个包袱递过来。

    她怔一下,抬头。

    他微笑:“我料到你娘与你有很多体己话要说,知道你无暇他顾,我帮你带了几身换洗衣物。这几日,你就陪你娘一起住吧。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和你说,观音案到现在的地步,我身份已经公开,许多事就要我去处理了。

    “我顾不上妹妹,妹妹和卫女郎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清圆望着他。

    他将包袱塞入她怀中,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分明是她见了娘就抛弃他,他还要给她找补……徐清圆看着他清渺的背影,宽大飞扬的衣摆,鼻尖蓦地一酸。

    她想到了自己做的梦,梦中那个太子羡那样幸福,却是现实中晏倾不曾拥有的。

    她真是不好。

    她和他之前明明有很多问题,她有很多放心不下,她发誓好好对他,可是一出了梦,一见了娘,她就把他放到第二位了,就觉得他不重要,她要先处理更重要的事……

    可是清雨哥哥怎么会不重要呢?

    可是这世上,谁来爱一爱她的清雨哥哥呢?

    不带要求的、没有期许的,只是认真地爱他、怜他、敬他。

    徐清圆“笃笃”追上前,从后握住他手腕,将他拦住。晏倾惊讶地回头看她,见徐清圆将包袱重新塞入他怀中。

    她语气软绵而僵硬:“不,我不和我娘一起住。我与你是夫妻,我们同床异梦已经够久了,我不希望我们的婚姻再出问题。你把衣物拿回去,今晚……不,明晚你再来找我,我会回去与你住的。”

    寒夜良宵,风冷而心暖。晏倾静看她片刻,笑着收了包袱。

    而徐清圆回到客房,将打着瞌睡的卫清无喊起来。烛火点亮,卫清无昏昏沉沉,见女儿跪坐于床边,姣好面容上尽是一派认真:

    “娘,对不起,时间紧急,我们不能拖了。我必须从你这里问出一些事,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是如何失忆的?娘,你是不是……见过我爹了?”

    徐清圆一字一句:“我爹叫徐固,他出关去西域找你了。你可能已经见过他了,对不对?”

    第142章 血观音35

    快到天明,绞尽脑汁的卫清无终于交出自己废了无数纸后画出的草图。

    而以防万一,徐清圆也画了她爹的人像图,等着与她娘所画的进行对比。

    卫清无看到徐清圆的画作,精神一震,眼睛亮起,指着画像:“不错,就是他!既然你画的这么好,这么像,为什么还要我再画一遍?”

    徐清圆:“只是确认……为了防止娘犯错罢了。”

    徐清圆看卫清无的画作,怔忡一下,虽然满腹心事,却还是被娘亲充满童稚的宛如三岁孩童的画作逗得忍俊不禁:画中男人不过由几个长条组成,背着的包袱如同龟壳。虽然如此,徐固的特色却都在。

    卫清无甚至绞尽脑汁后,在画像人的脸上写了“儒雅”两个字。

    卫清无甚至觉得自己画的蛮不错,对着自己的画指指点点:“就是这个人!我当初在沙漠中遇到他,他不说实话,也不告诉我他是谁,我追问他,他还冷冰冰地说‘想不起来就不必知道我是谁’。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对了,他还留了信给我,信里一直在说他女儿的事。”

    卫清无抱臂:“我好歹是你们口中的南国北雁将军,线索已经这么多了,我再猜不出他就是我那丈夫,就太蠢了。”

    她垂下眼,背着徐清圆的时候,露出有些懊恼暗悔的神情。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不知道自己失踪这么多年,徐固父女是如何过的。

    她更不明白,不是已经和离了吗,为什么还要找她?

    这所有答案,只有再次见到徐固后才能知道……卫清无暗自发誓,待帮完女儿,解决完女儿这边的难题,她一定要回南蛮,一定要去救徐固。

    徐清圆问卫清无:“你在哪里遇到的我爹?”

    她怕说的不清楚,从旁边木箱中翻出一张地舆图,要卫清无指给她看。卫清无这样的人,对地标地形何其敏锐。她轻轻松松地给徐清圆指出她遇到徐固的地方,徐清圆便看着那处出神。

    卫清无:“有什么问题吗?”

    徐清圆摇头。

    她抬头看卫清无,目光明亮又怅然,总是水汪汪的,像湖泊一样美丽:“没什么问题,我只是终于确定,爹出关,离开大魏,原来不是为了娘……或者说,不完全是为娘。”——

    寒夜中,回到寝舍的晏倾,并没有入睡。

    他睁眼靠坐在案几,静静画着地舆图,又在图上圈出一个个点。

    他争时夺刻,趁着自己精力最好的时候,要处理完所有事。

    这些是一部分是目前已知的徐固经过的地方;另一部分是卫清无想逃出南蛮,需要经过的地方。

    两条路线有很多地方重合。

    晏倾闭眼,回想南蛮与大魏交好之前,双方的书信往来。那时候,南蛮说,会送给大魏一份大礼。

    后来晏倾和自己的老师左明讨论过,南蛮那样郑重,这份大礼,很可能是前朝女将军卫清无。晏倾当时已经做好准备,若南蛮真的将卫清无送回大魏,他必然要想方设法保下卫清无。

    然而这条线后来断了。

    南蛮再没提过这份大礼。

    晏倾睁开眼,将徐清圆与自己争执时说的几个关键字列出,将自己记忆中的告发徐固叛国的信默写出来。他两相对比,不断思考,不断推翻结论,重新再来。

    他既相信左明,又相信徐清圆。

    左明帮他找到新身份,为他隐瞒所有过去,甚至希望他抛却过去,只做晏倾;徐清圆是他的妻子,她对他的百般维护与不舍不提,她明明认出他是太子羡,却还在装不知。

    若是这两人都说的是实话,再加上卫清无的回归,徐固的持续失踪,那么晏倾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

    徐固出关不是为了卫清无,他本就是要去南蛮,要接近南蛮。

    为什么?——

    天边微亮,泛鱼肚白。

    卫清无怔忡地盯着她这个多智近妖的女儿,听女儿轻声细语向她解释:

    “你遇到爹的时候,你说有南蛮兵马追你们,爹为了保护你,才自己出去,用他换下了你。但是娘,你和爹相遇只是巧合,爹身上有你以前给他做的小玉匣,还有暗器,至毒。他虽是文弱书生,但是离开大魏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不做好准备。

    “前年爹爹失踪后,我和侍女一起偷偷查过爹的寝舍。起初我只是怕大理寺查出不利于我们的证据,所以想提前查。但是看过爹的房间后,我便知道爹是有预谋地离开,是主动离开,他带走了所有可以自保的东西。

    “当时你们遇到南蛮兵马,爹爹完全可以用那些暗器,甚至用你给他的小玉匣。但他没有。他还有闲暇写信,临走前把信给你。他不缺智慧,不缺武器,甚至连你都被他找到了,他却仍没停下脚步。

    “娘,这说明爹本身就是要去南蛮的。他只是运气好和你相逢,但你不是他的目的。”

    徐清圆在屋中徘徊,心中不安让她惶然。

    徐清圆轻声喃喃:“他为什么非要去南蛮?他又不认识南蛮人……他应该不认识吧?娘,你说爹,到底要做什么?”

    卫清无无法给徐清圆这个答案。

    她只是冷硬无比:“无论如何,我会带他回来的。”——

    室中许久无言。

    卫清无烦躁,太多的秘密消耗她的耐心。失忆后她并不觉得如何,自己依然是自己。此时她却开始恨自己的失忆,若是有记忆,她是不是就能帮露珠儿一些?

    她乖巧的女儿低着头,思量半晌,抬头:“娘,我能看看爹留给你的信吗?”

    卫清无并没有把那封信当回事:“你怀疑里面有线索?没有啦,我早就翻烂了。你爹就是个骗子,说让我拿着信去求助大魏,捡我一条命,但实际上信上全在念叨你。尽是些废话。”

    徐清圆缓缓摇头。

    她明润的眼睛在晨露下眨动,整个人文文静静:“不会的,娘。我爹既然说让你拿着信去求助,那就是可以拿着信去求助。他是大儒,他会玩的文字游戏太多了……娘可能常年打仗,不擅长这一类吧。”

    卫清无一愣,然后立刻去摸怀中被她稳妥藏好的信。

    她纠结一二,还是将信取了出来给徐清圆。她找不到以前的记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女儿的信赖,却不值得她反复怀疑。

    她现在相信徐清圆就是她的“露珠儿”了。

    徐清圆打开信纸,卫清无见她摸着信纸半晌不语,心中开始打鼓。卫清无挠头,凑过来:“我收到这信后,多次带着这封信和人打架,但是我保护得应该不错,没让信被血弄脏。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徐清圆抬头,忧心看她:“娘,你身上的伤重不重?”

    卫清无一愣,然后无声笑笑,摆手表示没事。

    徐清圆便说信:“我爹会的密语太多了,我一时间看不出他用的是哪种谜。但是娘将信给我好不好?我应当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这封信中的谜语,我会破解出来的。”

    卫清无:“真的有谜?”

    徐清圆:“爹从不做无用功。他做的每件事,都有目的……”

    卫清无脱口而出:“包括与我和离吗?”

    徐清圆一怔。

    徐清圆静静地看着卫清无,轻声:“可是,娘,最后一次,是你要与爹和离的。”

    卫清无身子一颤,眼睛瞠大,她精神奕奕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闪过空白与惶恐并存的神色。她用手扶住额,闭上眼,隐隐约约在脑海中浮起一些片段,支离破碎。

    她脸色苍白,额上渗汗,徐清圆见状,连忙站起为她倒杯水,轻轻拽她衣袖。

    卫清无倏地睁开眼。

    她目光锐利而锋芒毕露,问:“你爹是不是经常与我吵和离的事?”

    徐清圆默然。

    她点头。

    她侧头看窗外黎明,日光熹微,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徐清圆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我以前不懂,直到我成亲了,我有夫君了,才明白爹的一些想法。

    “娘,爹是与你……在撒娇,对不对?他想要你顾一顾他,别总忘记他。他一直用和离威胁你,你都不当一回事,但是最后一次,是你和他提和离,我爹说我必须跟着他,不能跟你走,你一声不吭。

    “娘,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出事了,对不对?”

    卫清无:“我……隐隐约约想起一些片段,但记得不太清……露珠儿,你别问了。”——

    天亮后,熬了一宿的卫清无母女终于困顿无比,她们实在撑不住,胡乱睡着了。

    而针对观音案的调查,其实才刚刚开始。

    韦浮见到晏倾时,晏倾正坐在客栈的正厅慢悠悠地喝茶,他那位叫风若的侍卫则一脸不高兴,着急地和晏倾说话。察觉到韦浮的气息,风若立刻警惕地闭嘴,不说了。

    韦浮隐约捕捉到几个字:“我们得离开了。”“不然得出大乱子。”“就算为了救人,也应该离开了。”

    韦浮默默将这些记到心中。

    晏倾抬头看到他,对他举杯致意,和气十分。

    韦浮目光轻轻闪一下,流光落入淡色眼瞳中,生起几分疑惑。

    韦浮分明记得几天前,晏倾还奄奄一息、满脸病容。但是那晚巷中找到晏倾后,晏倾的状态就开始不一样,而到今日——

    日光下,檐下的防风灯笼轻摇,厅中那青袍缓带的年轻郎君眉目清润,肤色白皙却并不病态。他漆黑的眉毛流着异光,总是浅红透白的唇瓣此时也是红润十分。

    他坐在那里喝茶,举手投足优雅矜持,如同薄雪,如同海珠,如同羽鹤。整个空荡荡的厅堂,都因他的静坐,而附上了雍容清薄之美。

    这才是真正的让世间女郎心动的长安之璧的灼灼风采吧。

    和这样的浊世佳公子比起来,韦浮自己这样沽名钓誉的人,算什么呢?

    韦浮在晏倾这里,竟罕见地生出了一种瞻仰静望的感觉。

    他瞬时警惕。

    晏倾侧头,看到韦浮在幽幽观察自己,他不禁:“嗯?”

    韦浮回过神,走向他。晏倾起身邀请他一起喝茶,韦浮并未拒绝。入座时,韦浮看眼晏倾,看到他眼底淡淡的红血丝,不禁开玩笑:

    “晏少卿是一宿未睡吗?这可不好,你再累病了,徐娘子恐怕要哭倒一座城了。”

    晏倾睫毛微晃,温和地笑了一笑。他并不因调侃生赧,也没有生怒。

    韦浮愈发觉得晏倾的气度不同寻常。或者说,晏倾以前都在掩藏,最近,却越来越藏不住他的气质了。为什么他会藏不住呢?

    韦浮思量时,听到晏倾解释:“不过是思考了一晚上观音案。我仍觉得我们目前抓的凶手,背后还有人。那人应该藏在观音堂中。韦郎君调查那几尊出事的观音玉石像,可调查出是何人制的?”

    韦浮揉揉额头。

    他说:“我和那个堂主谈过,他给出了所有工匠的名单。这几天我都在查,目前还没看出线索。而且我发现了另一个线索,观音堂关押着一个神医,恐怕和观音像中的迷药有关。这个人,我们必须见到。”

    晏倾眉目微动。

    晏倾问:“是叫朱有惊吗?”

    韦浮微静。

    韦浮缓缓笑,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不清楚。只知道姓朱,却不想晏少卿果然不同凡响,连名字都打探出来了……是那个陈光说的吗?”

    晏倾:“算是吧。”

    他将昨天自己从陈光那里得到的结论和韦浮分享,韦浮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这个故事中多了叶诗和乔应风的名字,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的线索,又要从将军李固那里打探……

    而暮明姝和云延那边,至今还没有通知他们有何线索。

    这个案子牵连越来越广了。

    韦浮喝一杯茶:“这个观音堂问题很大,不行,我得再去查一查。晏少卿,保重。”

    他想起来便觉得时间不等人,抬步要走。

    晏倾问:“你是否怀疑过观音堂的堂主?“

    晏倾垂下眼:“你没觉得那个堂主,不太对劲吗?”

    韦浮沉默片刻,回头回答他:“我是觉得那个堂主不太对劲。但是几次问话,他都积极配合,甚至主动关心我们,愿意提供一切帮助。我从甘州百姓口中得知的,是观音堂堂主这些年一直配合李将军,救了很多百姓,发了很多粮食给百姓。

    “大家都觉得那位堂主是好人,而我的近观,觉得他除了木讷些,反应迟钝些,好像也没什么疑点。”

    晏倾:“他武功如何?手上可有茧?”

    韦浮:“……这我倒没有注意到。抱歉,我最近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可能忽略了些什么。既然少卿怀疑他,我便重新见一见他吧。”

    晏倾:“谈不上怀疑。只是不管查谁,那位堂主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韦郎君小心些。甘州百姓太过信奉圣母观音,我们的调查恐怕很难进行。”

    韦浮颔首——

    韦浮知道甘州百姓对婬祀狂热,却并没有想到官府的任何举动,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反抗。

    韦浮这一日不过是如往常般,带着人要去找观音堂堂主聊天,他根本没有见到那位堂主,他与身后一众卫士便被百姓堵住了——

    “你们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为什么不审凶手,还要找观音堂?”

    “你们是不是对观音堂有意见?是不是想加害我们堂主?”

    “你们为什么一遍遍找堂主问话?告诉你们,这里是甘州,不是长安!谁敢对不起圣母观音,谁敢欺负我们的堂主,我们都不放过你们!”

    黑压压的百姓堵着路,卫士们口干舌燥地解释他们只是问话没有其他意思,但是百姓们被他们连日来的问话弄得不安。双方堵得水泄不通,卫士们几次想抽刀,又忍下去,说服自己不能对无辜百姓下手。

    韦浮被堵在外,狼狈无比,漆黑幽静的眼睛盯着这些义愤填膺的百姓们。

    他抬头,遥遥的,看到熙攘百姓后方那庞大的观音堂中最大的庙。他仿佛能看到庙中圣母观音闭目而笑,笑容平日有多和善,此时就有多嘲弄。

    ——真相就在前面。可是你们能杀干净无辜的百姓,走到真相面前吗?——

    观音堂中一处楼阁,四壁被厚毡遮住,里面乌泱泱坐满了和尚,香烟袅袅。

    和尚们潜心修行,而为首的大师则在讲经,讲的故事,是观音堂经典上那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

    想画壁画的才子画工们虔诚地跪在和尚们身边,伸长耳朵再一次地聆听这个他们已经熟悉十分的故事。他们试图从故事中获取灵感,画出那维摩诘。

    因为今早,观音堂通知他们,必须在十月初画好维摩诘的像。观音堂决定在初雪时带百姓和信徒们一起叩拜那还未完工的圣母像,维摩诘的画作,必须在那之前完工。

    才子和画工们不知道观音堂为何要提前计划,却只能听从。

    他们听讲中,有人会悄悄仰头,看高耸阁楼的二层——据说,尊贵的观音堂堂主正在那里,俯瞰着他们,观察着他们,看他们谁有慧根,足以去侍奉圣母观音。

    二楼厚毡帘后,站着一位用面纱笼住脸与身形的佳人。

    这正是叶诗。

    她透过毡帘间的细缝,观察着下面虔诚的信徒们。而她身后有一长坐榻,烟雾缭绕,观音堂堂主神色麻木地躺在坐榻上,看着头顶的横木发着呆。

    他对周遭发生的所有事都浑然未觉,只在发呆。

    叶诗听着下方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的故事,一股莫名的悲情从心里生出来: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她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太子羡。

    她多么地崇拜那个人,多么想见到那个人。她与夫君一辈子都在追逐那个人的足迹,想跟随那个人。

    有些人的人生,好像不独独是他自己的人生,还包含了他人忘不掉的青春、流连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苦。

    成长带给所有人无数苛责,让所有人遍体鳞伤。然而她每每回头,总是能看到模糊的太子羡身影,看到那个走向棺椁、被闷死在棺椁中的人。

    太子羡早已死了,那个少年驻足在原地,温柔地看着他们,一直在和所有人告别。

    ……可是他们不想告别。

    可是他们回头看,他们想要找谁,只是找不到了——

    卫清无坐在客栈屋顶,看着下方百姓潮流,看着官府人员进进出出地和晏倾报告什么。

    她女儿在客房中睡得安然,她盘腿坐在屋顶,想着自己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徐固好像确实经常和她说和离。

    威胁她,气恼她,生她的气。他经常将和离挂在嘴边,总是和她吵。不外乎是她不沾家,女儿没人带,女儿和她不亲,女儿以为自己没有娘,他总见不到她,这个婚有什么意思。

    卫清无好像一直坚持拒绝徐固的和离。

    她隐约明白他只是在跟她吵嘴,只是想让她多关注关注这个家,希望她不要总忙着打仗。这就像是一种情趣,没有人当真。

    但是正如徐清圆所说,天历二十二年,她主动和徐固提了和离。

    她那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徐固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必须分开,只有分开才能保护这个家,才能保护他们的女儿……

    卫清无闭上眼,心想徐固去南蛮的原因,和他们分开的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呢?

    这个原因……是有人谋逆作乱,试图祸国吗?

    第143章 血观音36

    黄昏之时,徐清圆和风若站在马厩外说着闲话。

    风若拿着一把刷子给马清洗,将鬃毛刷得油亮光泽。徐清圆倚着柱子,和他一起等晏倾。

    晏倾又去审那个陈光了。

    徐清圆望着风若,目光清莹:“你似乎很高兴?”

    风若:“有什么不高兴的?郎君已经答应我,很快就会跟我……”

    他忙藏住自己忍不住多说的话,迎着徐清圆狐疑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他理直气壮地改了话头:“郎君身体好很多了,这两日都不用吃药,也不吐血不头晕不难受,我自然高兴。”

    徐清圆望他片刻:“真是个傻子。”

    风若立即:“你说谁?”

    徐清圆:“我问你,他用餐可有多于往日,夜里可曾多睡一会儿?”

    风若狡辩道:“我们郎君觉少,一直以来都吃得不多,不然能那么瘦?”

    徐清圆靠着木柱,眼睛盯着客栈二楼的一扇窗,轻声说话:“那我再问你,他这两日是不是连轴转,所有的事情都要插手过问,比你离开前用心了很多?”

    风若想辩说这是因为郎君勤勉,可是这话到喉边,他说不出来。他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被徐清圆点出来——郎君以前也不懈怠公务,但确实没有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风若低声:“所以呢?”

    徐清圆:“他就像在耗命,在拿性命赌机缘,在追时间,在烛火熄灭之前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解决完所有事。”

    风若怔忡。

    徐清圆目光终于落到风若脸上。

    她轻轻笑了一下:“他服用了‘浮生尽’第三丸药。因为一直没有好好养病,他觉得自己支撑不住药效结束后的时光了。他觉得自己会死,在为此做安排。”

    风若浑身一震。

    他猛地扭头,看向徐清圆方才仰头盯着的那扇窗。那是给隔出来的审犯人的屋子,晏倾就在那里,只是他们看不到。

    他又扭头,脸色青白,盯着这位文弱纤细的女郎。

    他腮帮绷紧,全身僵硬,咬牙切齿:“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徐清圆目光轻软,低下睫毛,无论如何看,都羸弱窈窕,和旁的大家闺秀没什么区别。但是她低声说的话,让风若凝住神:“想不想救他呢?”

    风若不语。

    徐清圆抬起眼。

    风若看到她眼中映着一汪碧水。

    她这样的纤弱,这样的苍白,这样的胆怯。但在某些时候,她又这样一往无前,这样无所畏惧,这样不管不顾。柔弱与强硬之间拉着一条韧,近乎绝望、疯狂、可怕。

    徐清圆轻声:“我思来想去,这个世上,想救他,想他活下来的人,除了我,只有你。只有我们两个希望他好好的,我就只能拉着你,试图挽留他。”

    风若盯她许久,闭眼又睁眼。

    平日孩子气的郎君,这时候无所谓了:“好。”——

    晏倾审问完陈光,下楼时仍在思考。他决定和云延联系,见一见李固——乔应风当年是不是真的死了,对这个案子很重要。

    “晏郎君。”

    黄昏光照在楼梯口,晏倾用袖挡光,听到徐清圆呼唤。他听到她的声音,面上无变化,体内血液只滚滚流淌,心跳加速。这已经是醒来后的常态,晏倾自己也无可奈何。

    他看向她,徐清圆和风若站在一起,她对他遥遥屈膝行礼,杏白衣裙被风吹拂,耳下明月珰拍打面颊,流离闪光。

    后院进出走动的卫士、客人都稀奇地偷偷注视二人。

    晏倾被看得脸热,他镇定着遥遥向她行了一礼,才向她的方向走过去。到了近前,低头对上她乌黑眼睛,晏倾低咳一声,伸手扶起她手臂:“何必与我这样客气?”

    他无奈道:“哪有妻子与夫君这样客气的?你这样调皮,旁人都要一直背后说我们了。”

    徐清圆抿唇一笑,他手托住她手臂,她反手便来挽住他手臂。他被挽的手臂垂在身畔僵了一下,却没回避。徐清圆心中便又伤感,又开怀。

    伤感于他恐是用珍惜最后一段时光的原因来面对她的亲近,开怀于他确实渐渐走出他的荒草园,封闭林。

    徐清圆微笑:“我只对晏郎君调皮呀。”

    风若在旁狂咳嗽。

    徐清圆赧然,硬着头皮当风若不存在,她仰头:“旁人说什么,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与晏郎君客气,不过是有求于晏郎君——我与风若聊天时,意识到身为妻子,我竟没有为郎君做过一餐一羹,实在失责。晏郎君从不说我,是郎君的大度;我却不能仗着晏郎君的宽容,整日忽视郎君。”

    晏倾睫毛微扬,略有些奇怪,或者说是稀奇。

    他又心中一动,想到了红袖添香之类的话本。咳咳,都是她以前逼他看的,他略翻了翻。

    晏倾含笑:“你想进灶房,想做膳食?我,虽然不是很擅长,但可以陪你。”

    他脑中开始搜刮各类专讲吃食的食谱之类书籍,徐清圆却摇头,嗔他一眼:“我不擅长此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自曝其短呢?”

    晏倾被她那一眼看得半边身微麻,心跳得更厉害。他停顿一会儿才听清她说了什么,心中浮起失望,低声:“夫妻之乐,难道取巧于技吗?”

    ——难道她不擅长的事,就永远不和他一起了吗?

    他的抱怨那么的轻微,连责备都很没力度,徐清圆便当做没听到。她说自己的真实目的:“虽然我不擅长烹饪做膳,但世上有别人擅长。我在外面街头一家糕点铺定了许多糕点,想和晏郎君一起品尝。”

    她期待地晃晃他手臂。

    晏倾说:“夜里吃糕点,会积食吧?”

    徐清圆一愕,呆呆看他。

    他目中浮起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点了一点,虽然快速收回手,却依然让徐清圆愣在原地。直到他将她拉走:“不过吃一点儿也无妨,我陪妹妹走一趟便是。”

    他交代风若不必跟着他们,风若敬佩地朝徐清圆点头:竟然真的轻轻松松就把郎君哄走了。

    而风若敬佩的徐清圆,被晏倾拉出客栈门槛才回过神:晏倾当着外人的面,用手碰她脸了啊。这是……调戏吗?

    是的吧。

    她禁不住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微热的脸颊——

    晏倾想徐清圆大约是累了,想与他放松一会儿。所以她才要与他一起去外面买糕点,再一路沿街闲逛,慢悠悠回客栈。

    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太多事。

    二人取完糕点,返回客栈的路上,夜色渐浓,灯火初上。甘州夜间风大,冷彻,不像长安夜里那样繁华。他们沿着人流稀少的街头行走,月在高天,空气静宁。

    广袤苍天下,颇有一种人与天地隔离的孤寂感。但这种孤寂,因为有身边人陪伴,便显得温馨。

    他们看到街头收摊小贩那里,还有许多玉石观音像。很奇怪,玉石观音像在甘州应当卖的最好,这家摊贩怎么到了收摊,仍卖不出去?

    是否是韦浮这几日的严查,影响到了百姓的生活?

    二人对视一眼,徐清圆虽然千般万般不愿晏倾再操心此事,但她自己是十万分地上心。她只好与晏倾一同到小摊前,向小贩打听卖不出去的原因。

    小贩奇怪地看他们一眼:“马上就能见到最灵验的圣母观音了,谁还会多买几个玉石像回去占地方?这种小像就是有法力,肯定也比不上观音堂真正加持的。反正我明天开始,我也不卖这玉石观音像了,还是做点别的生意赚钱。”

    徐清圆:“什么叫‘见到最灵验的圣母观音’呢?”

    小贩看二人皆是神仙一样的好看人物,便耐心解释:“你们难道没有信奉圣母观音吗,连这个都不知道?观音堂说了,今年初雪时会带大家登玉延山,拜那已经雕刻了一半的圣母观音。那可是用整座山来雕出来的石像啊,观音堂说可灵验了!大家都去拜一拜……哎这还得抢位置呢,听说信仰越诚的,就越能登山登得早。听着都羡慕。”

    小贩懊恼:“都怪我平时供奉圣母观音没那么勤快,这种好事,我只能跟在后头了。”

    徐清圆和晏倾心中皆是一咯噔。

    晏倾揉额头,觉得头痛:“信仰是否虔诚,你们是如何判断的?”

    小贩天真道:“就天天拜啊!天天拜肯定虔诚啊……你们不是本地人,这都不知道?你们该不会是官府人,要欺负观音堂吧?”

    看这小贩开始生出警惕,开始仇视他们,徐清圆连忙否认:“怎会,我们也信圣母观音。只是这两日我与夫君生了病,没有出屋子,才不知道观音堂改了朝拜时间……”

    小贩警惕地什么都不说了。

    晏倾和徐清圆知道他们不信任官府,心中只有圣母观音和观音堂,对案子进展恐怕有阻碍。二人临走前,晏倾追问一句:“甘州百姓,都会去朝拜,对不对?”

    小贩:“你说呢?谁不信圣母观音啊。”

    晏倾和徐清圆互相看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小摊。

    到离那小摊远了,晏倾才低声:“观音堂突兀地改了朝拜时间,实在不对劲。我记得李固李将军说过,他们原定时间是明年年初,待玉延山上的圣母观音像彻底雕刻好了,才会让人去朝拜。而今山石像只雕了一半,就让人去……”

    徐清圆轻声:“我们的行动,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某方面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走在接近真相的正确道路上。问题是……我们虽不知道观音堂要做什么,但是他们做的事,我们都应该极力阻止。然而甘州百姓信奉观音堂,远远超过官府。连李将军都不敢和观音堂对着来,我们能怎么办?”

    晏倾沉默片刻。

    他最后道:“若实在劝不动,只能用武力镇压了。”

    徐清圆没吭气。

    她心中想的则是,武力镇压百姓,人手恐怕远远不够。即使求助李固……那位李将军,和他们是不是一条心呢?

    徐清圆笑:“好不容易出来散心,就不要想这些事了……咦,哥哥,那边好像有人在讲故事、说书,我们去看看。”

    她急于不去想观音案,看到前方有人围着一说书摊,便拉着晏倾过去。

    稀稀拉拉的百姓围着巷角一条长桌,说书先生拿着惊堂木坐在桌后,隔着距离听不清说书先生说些什么,只模糊听到声音抑扬顿挫,看到那先生情绪饱满。

    虽没几个人听,说书先生一见旧褂子在寒风中猎猎发抖,他仍说得认真。

    徐清圆轻轻一叹,想世间百姓活得都十分不易。她低头取荷包,拿几枚铜板要丢给那说书先生,冷不丁心里一咯噔,扭头和晏倾开玩笑:“甘州这地方能有什么好故事,这先生不会又要讲圣母观音如何如何慈悲,圣母观音和那西域维摩诘如何辩经吧?

    “这样的故事听得太多,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晏倾没回答她,清黑的眸子落在那说书先生身上。在晏倾专注地看着时,徐清圆听到了从说书先生口中迸出的“太子羡”三个字。

    徐清圆慢慢站直,依偎在晏倾身边。她仍觉得冷,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他低头看她一眼,对她笑一笑,温柔地握紧袖下的女子柔荑。

    说书先生讲的这个故事,在其他地方常常听到,在甘州这样的地方,晏倾和徐清圆倒是第一次碰到。

    他说的是太子羡当年前来甘州,带领将士和百姓与南蛮开战,最终身葬甘州、战乱平息那段故事。

    这是一段英雄传奇的故事。

    只是甘州百姓不太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因为战祸发生在甘州,时间不过过去了六七年,谁家中没有几个死在战乱中的人?

    甘州百姓不喜欢歌颂太子羡,他们更喜欢歌颂在战乱中救苦救难的圣母观音,以及帮助百姓接济百姓的观音堂。

    太子羡确实闷死棺椁,可他是太子,这是他应该做的。他平息战火,恰恰说明了南蛮本来针对的就是他——只要太子羡死,南蛮就退兵。

    南蛮诚实地退了兵,家中死过人的甘州百姓,便少不得会想:如果太子羡死得更早一些,战争是不是就不会爆发,自己的亲人是不是就不会枉死?

    这三百六十州,这整片大魏国土,大部分州郡都歌颂太子羡的牺牲,只有甘州人民沉默。

    所以,这位说书先生说得这样卖力,却没收到几枚铜板,多么正常。

    “叮咣——”

    徐清圆出神间,听到清脆声音,她见晏倾伸手,素白的手递出几枚铜板,扔进了说书先生的碗中。

    因为几乎没有人给钱,大部分人一听说书先生讲的是谁都掉头就走,所以铜板落入破碗的声音,不光让徐清圆回神,还让说书先生也停了下来,惊愕看来。

    晏倾温和:“先生故事讲得这么好,为什么要选一个没人听的故事呢?不如讲讲圣母观音救世的事,更能得人心。”

    说书先生愣了半天,才摆出一副傲气,回答道:“人人都讲的故事,我再说,有什么新奇?我就是要讲太子羡的故事……连陛下都没有禁止民间传颂太子羡,你们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晏倾睫毛微低,眼中笑了一笑:“他也配叫英雄?”

    说书先生:“以身赴死怎么就不是英雄?以自己的命换所有人的命怎么就不是英雄?甘州这里天天歌颂圣母观音……呃我当然不是说圣母观音不好,圣母观音也很了不起,可是最开始,明明是太子羡给大家换的生存机会啊!

    “要不是太子羡很了不起,南蛮为什么非要他死?就是怕他长大,怕他让南国变得很厉害,没办法实现南蛮西域王者的野心……我就觉得太子羡是英雄!”

    晏倾看他半晌而不语。

    这说书先生脾气上来,冷笑着挥这对夫妻离开:“你以为我是沽名钓誉之辈?随便你们怎么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必然不理解太子羡,你还是快快走开,不要影响我生意……”——

    徐清圆和晏倾离开那说书先生有一段距离了,徐清圆回头,看到那穿着破旧衫子的先生仍在对着没几个人的路口讲他那故事。可惜他声嘶力竭,旁人也扭头就走。

    但是……

    徐清圆想,为他人点灯、孤身走入黑暗的人,是不是也有人会带着那光回来,照亮他的黑暗呢?

    晏倾开口:“妹妹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徐清圆喃喃:“在想太子羡。”

    零星烛火摇落,视线中已经能看到客栈的轮廓。晏倾静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想太子羡呢?”

    他语气何其平静。

    他是多么的不在意,多么的冷静,多么的强忍,才将所有情绪压下去?而正因为他一贯的冷漠态度,才让徐清圆一直没有认出他是谁。

    徐清圆扣着他手臂的手微紧。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再问。

    到客栈前,即将进门时,徐清圆拉住了他。他转过身面对她,以为她有什么要求,但是她仰脸,只是和他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清雨哥哥,对不起。”

    晏倾:“嗯?”

    她望进他静黑如渊的眼底:“也许太子羡是个好人,但我之前……是我一定要他当恶人的。”

    晏倾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目光躲闪开,说:“不必说了。”

    徐清圆拉住他手腕,水波潋滟的眼睛仍盯着他,她坚持:“我知道我爹是为了救他,才推我入火海。我知道我爹带我去甘州,都是想救他。我娘之前在战场生死不知,我爹战后只能带着我隐居,大魏新朝初建后皇帝陛下一直想要我爹出山,可我爹拒绝。我爹连云州都不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太子羡,对不起他最喜欢的学生。

    “我爹一直愧疚于自己没有救下太子羡,愧疚得……放弃了他想培养我、想带我走遍万水千山的想法。他变得消极低迷,我家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太子羡。我爹曾想让我替太子羡死,我是他女儿,他亲生女儿,我凭什么为一个素昧生平的人牺牲呢,所以我爹又后悔了,他舍不得我……”

    她眼中水光点点。

    晏倾垂下眼,避开目光,他隐忍的、声音沙哑的:“我说,不必再说。”

    他甩开她的手要走,他不想听这些,徐清圆抓住他手不放。他不忍心对她用暴力,便要被她强拉着,听她说完这些:“我不能怨恨我爹,不能怪我娘。我讨厌我爹,讨厌我娘,可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恨他们,我只能去恨太子羡……去恨一个其实很无辜的人。

    “我必须去恨太子羡。哥哥,你懂么?”

    她声音带了哽咽。

    他侧着脸、避开目光不想看她,而她难过十分,握着他的手微微发颤:“可是这是不对的。我心里明白这不对,但是在……之前,我没有别的发泄口。”

    她喃喃自语:“太子羡必须面目可憎,必须言行不一,必须沽名钓誉,必须是一个恶人。”

    可她想到的却是少年读书时,隔着屏风的那位清薄如雪一样、安静地陪伴她的少年。

    她想到的,是梦中少年第一次露出真容,第一次对她微笑,第一次和她说话。

    徐清圆低喃:“他若是恶人,我才可以恨他。他若是好人,我……我好委屈。”

    一直抗拒的晏倾身子僵硬间,终于回了头,他被夜间风霜沾上尘埃的睫毛抬起,乌清的眼睛看向她。她眼中波光粼粼,像星星坠入湖泊,那水要从眼中流下,挂在腮畔上。

    夜格外宁静,防风灯笼呼呼地在廊下被吹刮。

    晏倾恍恍惚惚地伸手,到她眼下,轻轻抚摸。他低声问她,声音沙沙的,如同好奇,如同蛊惑:“委屈什么?”

    徐清圆:“我不知道是要为我委屈,还是要为他委屈。”

    灯笼光阴下的黑暗扑朔一瞬,像流火飞舞。

    她被晏倾拥入怀中。

    她听到他如鼓擂的心跳,感受到他压抑的滚烫的呼吸。他耐不住一样抱紧她,抬起袖子挡住她半张脸,挡住灯笼下的光。

    压抑到极致,沉闷到极致,客栈门口,他捂住她脸,低头亲上她。

    第144章 血观音37

    客房中,徐清圆抱膝坐在床褥见,听着屏风外的哗哗水声。

    烛火摇落,她隐约能看到屏风后晏倾洗浴的身影。

    但她此时心思不在那里,心脏的狂跳也不是因为听到水声,想象晏倾的模样。

    徐清圆下巴撑在膝盖上,微有些紧张地盘算着自己和风若的计划:入夜前,她将晏倾骗走,风若留下来布置他们的房间。

    风若说,晏倾长年吃药,吃药久了,他对世间所有药物都有一定的抵抗性,甚至很多简单的药,他闻一下都能判断出药材。鉴于晏倾这样的身体缘故,风若要下药,必须剂量大,同时得分散开,不能让晏倾一闻就闻出来不对劲。

    徐清圆不知道她和晏倾走后,风若在这个房间布置了多少迷药,不过桌上那壶茶水摸着温热,应该是对付晏倾的最重要一剂药。

    只要她能哄晏倾喝下,晏倾就会陷入昏迷,风若就可以将他带走,强迫晏倾回到安全的地方去养病,不要再管这些有可能毁了他的事情。

    徐清圆没有问风若打算带晏倾去哪里,她心中想的是她将观音案破了,找到爹爹,她就去找晏郎君。只要晏郎君活着,时间和距离,对她又有什么难的呢?

    这样的计划也许粗糙,也许违背了晏倾本人的意识,可是……徐清圆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只想他活着。

    晏倾从屏风后走出,拢着松垮的衣襟,仍有几分不好意思。

    他夜里在客栈外情动之极时亲了徐清圆,心中一直懊恼又窃喜。洗浴时他也不断想着那个吻,在木桶那边拖拖拉拉许久,最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他为何每次面对徐清圆,都十分赧然呢?

    往日就有点这样……但是那时候晏倾没有服用第三枚“浮生尽”,他的许多感官都是模糊的,服了药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克制不住这种心间冲动。

    他只是听到她声音,就如同被逼到悬崖边,想跳下又想回头。

    他和韦浮说他分辨不出女子的貌美,但他心中是一直知道徐清圆在他人眼中十分美丽。她在他眼中,也是最为美丽的。

    经历这么多事,他如今健康无病,妻子又回来与他同居……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什么的。

    虽不合时宜,但这在晏倾心中,不亚于新婚之夜时的纠结与情动。

    直到晏倾走出屏风,看到床榻上抱膝坐着的女郎中衣单薄,肩头部位被水浸湿,肤色莹莹闪亮。她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她有些潮湿的长发,另一手心不在焉地端着一盏茶,一方雪白长巾丢在褥子上。

    她低垂着眼看那茶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听到脚步声,徐清圆抬起眼睛望过来。

    她眼睛潮润如湖。

    晏倾眼睛避开她颈下被水浸的那点痕迹,无奈:“不是让你擦干长发再上榻吗?”

    他走过去坐于她身后,拿起那被她丢开的长巾,轻轻拢住她的一头长发。徐清圆身子一颤,目光落在墙角,看到二人相依偎的身影。

    徐清圆低下眼睛,目光再一次落到茶盏上。她惊怕一样,将茶盏向床尾的小几上推去。晏倾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因为他听到徐清圆开口,声音柔而婉:“哥哥,观音案查得如何了?”

    晏倾听到她声音,耳根就发红,抚着她长发的手微微僵颤。他压下心猿意马,低头轻声:“怎么问这个?”

    他声音微沙哑。

    徐清圆听出来了。

    徐清圆转肩看他:“哥哥嗓子怎么了……你得风寒了吗?在室内冲热水也会得风寒?”

    她玉白的手指碰到他下巴,被他受惊一样地抬手握住。

    四目相对,徐清圆见他脸微微红了,潮润的乌黑眼睛幽幽瞥来一眼,定了半晌。那眼中千言万语,潮波潋滟,春情盈盈,却什么都没说。

    徐清圆心口一烫,如同摔了个跟头。

    他这个眼

    晏倾咳嗽一声:“没事,你坐回去,我帮你擦干头发。”

    徐清圆默默应一声。

    都是夫妻了,有过好几次了……她纵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却也意识到他有些情动。

    她很稀奇:清雨哥哥,也有这种时候?他想和她那样吗?

    她摸摸脸,想到了客栈门口的那个克制而强忍的亲昵。

    女郎尴尬又羞窘地琢磨这些时,背后的晏倾大约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徐徐开口,与她说他从陈光那里得到的讯息。徐清圆连忙收敛心神,听他在说什么。

    徐清圆:“所以说,我们现在应该找李将军聊一聊,找一找当年的战报,看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我倾向于他没有死……因为那个圣母观音像,虽然不知道与王灵若女郎像几分,但是与我是有几分像的。

    “只有乔应风有可能认识我娘亲,从我娘亲口中听过我,无意识地记住了我。”

    徐清圆懊恼:“可惜娘亲失忆,她没法告诉我,她有没有到处拿着我的画像,跟军营里的人炫耀她有个女儿。”

    身后郎君没有吭气。

    徐清圆:“哥哥,你说说话呀?”

    晏倾声音便有些心不在焉:“依卫将军的脾性,大约会跟人炫耀的。”

    徐清圆叹气,忍笑:“是啊,我娘……真的有可能无意识和乔应风见过面,让乔应风间接认识了我。”

    她托腮:“不知道公主殿下和云延王子那边进展如何了。”

    她拉拉扯扯,和晏倾说许多话,都是为了让这个房间中的药性发散发散。她心如鼓擂,绞尽脑汁和身后郎君分析案情,却觉得晏倾心思不在这里。

    她盯着墙角,心突然疾跳一下,失口:“清雨哥哥!”

    她看到墙头上的二人影子,晏倾托着她的长发,低头,脸与长发的影子融合了一下。那个动作……有点亲吻的模样。

    ……风若下的什么药?

    不是说类似迷药的东西吗,她怎么觉得这有点像那种催情的?

    而且、而且……这也会影响到她吧!

    糊涂风若!

    徐清圆心跳快跳出嗓子眼,面红耳赤,她感觉到晏倾的呼吸时而拂到她耳畔。她轻轻一躲,他便扣住,低声:“有水,给你擦干净。”

    她红玉一样的耳珠,被他微烫的手指捻住。他的目光凑过来,盯着细看,还拿着那巾子轻轻擦拭。

    他那动作,太像……撩拨了。

    徐清圆面红如血,忍耐地咬唇。

    她听晏倾问:“为什么问案子的事?”

    她心思全在他几乎抵上她耳尖的呼吸上,她声音颤巍巍地绷着:“因、因为你不是让我代你写折子,向中枢汇报案情吗?莫不是你反悔了,现在我不用替你写了?”

    晏倾思考一下,道:“妹妹还是继续写吧。”

    徐清圆松口气。

    他的手一手贴着她长颈,一手用巾子拢着她长发。他擦了许久,只看到徐清圆正襟危坐,一点反应都没有。晏倾一顿,迷惘许久,又生挫败。

    他至此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这位露珠妹妹懂他的心思。

    徐清圆还轻声问:“你……擦完没有啊?”

    晏倾:“唔。”

    徐清圆松口气,微笑:“那我们快些安置吧。”

    她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气氛,更怕和晏倾聊到地老天荒、计划却实行不了。他终于磨磨蹭蹭地擦完长发,她上半身抬起,便要去够床帏外小几上那盏快凉了的茶。

    只要让晏倾喝了,这种欺骗就可以结束了。

    却不想她上半身起来,晏倾伸手,从后搂住她肩。他将她抱入怀中,脸埋在她颈间,灼而浅的呼吸,清溪一样,羽毛一样,潺潺地擦着、拂着。

    晏倾:“……你做什么去?”

    徐清圆不缺机智:“去放下床帐。”

    晏倾便不问了,他侧过脸,唇亲上她已经红透的腮畔,重复她的话:“我们安置吧。”

    这本就是徐清圆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还不待她点头,落在腮上的唇,便贴上她的唇。她一颤之下,脑中混沌地想到客栈前,防风灯笼叮咣摇晃着,二人压抑着的呼吸……

    徐清圆被抱入了晏倾怀中,短暂地回过神来,她已经躺于厚重绵暖的褥子间,与晏倾唇齿相依,百般缠绵。

    她的手搂着他颈,他身上玉莹莹,薄雪一样,月光一样,长发散下,与她的纠缠着。她只看一眼,便受不了地闭上眼,酸痒感袭遍半边身。

    ……讨厌的风若!

    那药肯定有问题!

    徐清圆扭头躲避晏倾的亲昵:“等、等等……”

    密密如雨的触觉让她浑身泛懒泛软,她努力抵抗:“你、你别急……”

    晏倾喘口气,低声:“我不急。”

    可他满眼都是如花似月的美人,都是活色生香的艳光。他生怕唐突她,本就拼力抑着,她这样露出惶惑的表情,他便只克制着,在她脸上亲了又亲,盼她不要怕他。

    他搂着她腰肢,将她完全窝于自己怀抱中。他闭上眼,银色的水雾光泽在睫毛上微微颤抖,他模糊地想到徐清圆给他的画册……

    晏倾犹豫着,心想他们要试一试吗?

    还没等他犹豫好,怀里的女郎只拼命向外躲,腿轻轻踢他。他心生焦躁,不得不放手。

    徐清圆对上他目光,红着脸支吾:“烛火、烛火没熄灭,我去吹灭。”

    晏倾:“……必须熄灭吗?”

    徐清圆瞠目。

    晏倾别过脸,道:“本想好好与你说说话,看一看你。不过妹妹既然害怕,熄灭便熄灭吧。”

    徐清圆:“你、你是我的清雨哥哥吗?你平时那么害羞,你怎会如此?”

    晏倾低笑一声:“我只是病久了罢了……病久了,会生出很多执拗与荒唐来。妹妹见谅。”

    他平静无比地说这些,垂着目,面容温和,只微微撩起的目,生出几分渴盼,与极其细微的灼热温度。那微弱的情愫被他一贯藏得深,他压抑着多年苦病不去麻烦他人,但是疾病确实会让一个人偏激……

    晏倾心知肚明。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对这些,看得太多了。

    徐清圆心里一酸,她上一刻还绞尽脑汁想骗他,下一刻就被他这样温良又沉静的模样打动,心生万般怜爱。她忘了要躲避晏倾,在他微微后退时,她倾身揽住他脖颈,主动亲他。

    她侧头,小小咬了一口。

    晏倾仰颈,微微发颤。因为清瘦,他的喉结分外明显,抬起颈时,帐外昏昏烛火照来,配着他阖目浅吟的模样、鬓间的汗渍……

    徐清圆将晏倾扑倒了,坐下俯身,拥着他亲了又亲。

    在床榻间,晏倾几乎是不拒绝她的亲近的。

    徐清圆的气息落到他心口,他呼吸已经乱到极致。一手握拳,一手轻轻地搂住她纤腰,微微推了推。他越是这样温和,徐清圆便越想亲近他。

    她真是受了蛊惑。

    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侧过脸,汗湿的发贴着面颊,胸襟微起伏。他苦笑:“妹妹放过我吧。”

    徐清圆回神,她恍恍惚惚的,看起来有些傻,似反应不过来为什么会这样。晏倾抬目望来一眼,她便情不自禁与他抱于一处。

    她浑浑噩噩间,勉强保持一线清明。她与他贴着唇,模模糊糊地说话:“吃过茶、吃过茶再睡。”

    晏倾喉间哼了一声:“嗯?”

    徐清圆勉强离开他,在他抬手拉她手臂时躲开,香汗淋漓地趴在床头,将那盏半凉的茶水捧到了手间。她回头时,见晏倾已经坐了起来,依偎过来。

    艳鬼呀。

    她心慌地向他递茶,他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徐清圆撒谎:“我、我让大夫给你熬的药,据说特别灵验,要睡之前记得喝。哥哥,你……”

    她的谎话还没编圆,晏倾便非常随意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盏茶。手里落空,徐清圆呆呆地看着晏倾。他竟丝毫不怀疑她,丝毫不提防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他只想喝完茶,顺她的意。

    徐清圆怔怔地看着他:在被她欺骗过出京后,他不是已经对她有几分提防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没有了?因为他自信两人情意笃,她和其他伤害他的人不一样,她不会害他吗?

    他非常信任她。

    或者说……他心甘情愿承受信任的后果,情愿为自己的信任付出代价。

    可是徐清圆在做什么?

    她总是自作主张,总是不信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欺骗他,哄他,害他伤心,害他一次次为她收拾烂摊子。她断定他会在观音案中受伤,危及性命,便想让风若带他离开……

    但是如此,可曾尊重过晏倾?

    可曾在意过晏倾自己的选择,决策?

    他不是蠢笨之人,他高贵劲节,拥有世间最慈悲最高尚的灵魂,他行走在荆棘遍地的黑暗泥沼中。他从来没有后退,他从来没有畏惧过命运。

    他的从容,温柔。这样的力量,难道不能让徐清圆明白什么吗?

    茶水递到晏倾唇边,晏倾正要一饮而尽,徐清圆突得伸手,从他手中抢过那盏茶。在晏倾诧异的目光下,她转身将茶向床榻外一泼。

    杯盏中没有一滴水了,徐清圆才回头面对晏倾。

    徐清圆:“对不起,清雨哥哥,我刚才又在骗你。但我决定从此时不再骗你了,我想保护你,想救你,但我应该先敬重你。”

    她抬起湿润眼睛,鼓起勇气面对他。无论他露出什么样的神色。

    晏倾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他渐渐醒神,从意乱情迷中醒了过来。他望她半晌,问:“下毒吗?”

    徐清圆摇头:“是想让你昏迷、将你带走的药……因为我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了,我不想你继续这样下去。可我突然想,我无权替你做决定。是我对不起你。”

    她羞愧于心,无言面对他,说完话就下床,拢好衣襟找衣服,想离开这里。

    身后没有声音,她走到屏风的时候,又忍不住转身,看到晏倾披衣坐于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徐清圆盯他片刻。

    她忽然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成竹在胸、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了。”

    晏倾静黑的眼睛看着她而不语。

    徐清圆眼圈泛红,强忍着情绪,但是她憋的时间太久了。从离开长安到现在,几个月了,她纵是性情再好,也忍不住了。

    索性今夜她已经向太子羡道过歉。

    她不在意再和晏清雨说清楚了。

    徐清圆语气急促:“我是擅做主张,但你又何尝不是?你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你也不考虑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说你错了吗?你服用了第三枚‘浮生尽’……你不必否认!你瞒得住其他人,怎可能骗过我?

    “你现在的情绪和模样,与服药前分明不同。你是为了救我才服药,若是我不知感恩,我便太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感恩,我只是痛心,伤心,委屈,生气。

    “清雨哥哥,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可是我从来都不敢说,只怕说了你做不到,还要让你伤心。我知道我们成婚前一切都说好了,你确实是世间最好的情郎,夫君,你把什么都和我说清楚了……要怪就怪我贪心。”

    晏倾怔忡看她,问:“我伤害到你了吗?”

    徐清圆泪光落在睫毛上,她低头:“你听我说完。”

    她恍惚着:

    “怪我贪心,怪我虽然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很多身不由己,却还是希望我们夫妻生活可以长久。我以前觉得,人相处着相处着,就会渐渐走散……如同我父母一样。所以我虽然很喜爱你,却不想强迫你。我希望我们连分开都是相爱的……

    “可是清雨哥哥,成亲后我才发现一切都不一样。我特别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你,越是和你相处,我越喜欢你……于是我就怕那命运,怕你不在了。你有时候对我太好,我真的格外委屈。我想珍惜你。

    “到甘州后,你时不时与我开玩笑,与我谈论生死。那时候我不敢回应你!你试探地告诉我,你不能长寿。看我情绪不对,你便会避开话题,然后下一次再试探……我全都知道,所以我会恨你这种冷漠,这种残忍。为什么要不停地提醒我?怕我贪梦,怕我接受不了你的离开?

    “你以为,你以为你不断地提醒,我就会忘了你,就会不再喜欢你了吗?”

    她的泪落在腮上,鼻尖通红,激动而委屈,抽泣哽咽。

    她伤心地侧过脸,双肩颤抖,声音因压抑而沉闷。

    徐清圆颤抖:“我真是受够了和你猜谜!受够了和你互相试探,受够了那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感觉,受够了你说什么我立刻就知道你在暗示什么!

    “到现在,乔应风这个人出现了,叶诗回来了,云延要查南蛮和南国开战的秘密……我意识到这整桩事,会把你架在火上烤。你什么都不说,你为了真相愿意查下去。

    “好吧,我陪你查,因为我也想念爹,我也想知道真相,我希望我爹能回来。可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我都不希望你变回他,不希望伤害到你。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晏倾站起来。

    他披着宽松外袍,青色衣带拂着他,劲拔修长,气度华美。

    他一步步走向她,盯着她脸上的泪、眼中的水,他问:“我变回谁?”

    他盯着她,衣袍飞扬:“说出来。”

    晏倾一字一句:“说出来,结束这种心照不宣。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徐清圆步步后退。

    她身子撞上身后的木架屏风,冰凉的屏风磕着她后背。她仰着脸,和这样的晏倾对视。

    犹豫踟蹰的神色在眼中流动。

    他越是逼迫,她越是咬牙不说。

    徐清圆别过脸,不肯跨过那条线。她知道跨过后,就是生离,就是死别,而她珍惜的人,她绝不轻易放手。她紧绷着:“你是谁并不重要,你选择怎样的路我也无权置喙,我只是不会再忍你了。

    “晏清雨,我与你说实话——千年万年,我都要你长命。你若不活了,我不会独活,我会跟随你。”

    晏倾厉声:“荒唐!”

    他情绪激动之下,声如裂火厉雷,炸在她耳边。

    他手臂撑在屏风上,冰雪一样的目光紧盯着她,微怒:“你可还记得你为什么去长安,可还记得你爹如何教你。好不容易你娘回来了,你不要你爹了吗?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却轻易和我说这样的话!

    “徐清圆,你愧对你受到的教诲吗?”

    徐清圆:“愧对又如何?你知道什么——晏清雨,你爱我吗?”

    他看着她,只喘气,却不说话。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说不出口。你所有的顾忌都是为了谁,我全都明白。你不负这个,不负那个,你要为我做最好的安排——谁稀罕!

    “我就是讨厌这样,我就是不顺着你。我这样任性,也怪你平日对我太好,这是你自己养出来的,你要承担后果。

    “清雨哥哥,你若是死,我便殉你。这世上若没有人真正爱你,我就是那个人。”

    晏倾被气到了:“荒唐——”

    她上前,眼中的光柔亮,水渍微微弱弱。她上前抱住他腰身,他欲推开她转身走,他态度强硬,她只拽住他手,要将所有话说清楚。

    她闪着泪的眼睛凝望着他:“晏清雨,这世上没有一件事让你流连,没有一个人让你喜爱吗?你就这么不眷恋人生,这么不在意生死吗?你每一天都活得很痛苦,每一时每一刻都觉得人生没意思,想要求死吗?

    “真的没有一个人让你喜欢,人生没有一个答案对你是正确的吗?

    “你本可以拥有那么美好的人生……”

    晏倾:“够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他将她推在屏风上。此时此刻,与她气息寸步不让的郎君,光鲜却落魄,污浊却高洁。

    他目光冰冷,审判,迷惘,伤怀,怜惜……最终融为她看不透的清光。

    他清澈的眼睛低俯,问她:“难道不拥有美好人生的晏清雨,就不值得了吗?

    “我从未说过我人生中所有答案都是错的……起码有一个答案,我至今不觉得错了。

    “你不知道吗?徐家妹妹,露珠儿,露珠妹妹,你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什么吗?你要与我说清楚,却跳过最关键的问题,想问我人生是不是每一天都痛苦。

    “是!我每一天都不开心!我活着就是为了别人!我经常想若是有来世,我不想再当一个人了,或者我根本不想要有来世。这样你是否——”

    徐清圆倾身抱住他腰身,温温柔柔,可怜可亲,泪水流入他颈间:“既然你为别人而活,那个‘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晏清雨,你为我而活,好不好?”

    第145章 血观音38

    晏倾被徐清圆抱着腰,他站得笔直,听她哽咽着问他“可不可以为我而活”。

    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是客栈屏风上粗糙的山水画。何其粗陋的带着匠气的山水屏风,连树丛中窝着的一只猫,都画错了眼睛。

    这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总是处处都错。

    他呼吸压抑,心跳不稳,周身骤冷骤热。脑中乱糟糟的,他将手放在她肩上,试图推开她。徐清圆不肯。

    哭得肩膀颤抖的女郎从他怀里仰脸,他分明已经能看清她容貌,此时眼前却像是隔了重重迷雾,什么也看不分明。而寸息之间,她发着抖的呼吸,都让他跟着呼吸困难。

    徐清圆眼睛红肿,重复问:“为什么对你来说,怎么都是错的,怎么都是不能如愿的,怎么都是不能开怀的?真的没有一丝眷恋吗?一点都没有吗?”

    他低头,漆黑的眼睛与她对视。

    其实他们都知道,是有那么一点眷恋的。徐清圆只是孤注一掷,想要他承认,想要他接受,想要他因为她,而做点什么。她是一个从不勉强别人的女郎,她唯一想勉强的人,只有晏倾。

    晏倾手抵在她肩头,抵抗着激烈的情绪波动,压着气息说话:“你冷静一些。这是病,不由我自己控制。”

    徐清圆固执的泪花沾在睫毛上:“我不相信,你可以勉强自己那么多次,为什么就不能再多勉强一次?我猜得到你整日在想些什么——你觉得活着很无趣,可是这世上需要你的人太多了,指望着你的人太多了,你便要为了这些人而坚持。

    “可你依然不快活。再加上生病……你很多次和我说,生病会让人变得不一样。我以前不理解,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模模糊糊地有点理解了。

    “我可不可以将这个当做,你其实也希望我多了解了解你,而不只是喜欢表面的晏清雨?你希望我看到你的不快乐,看到你被疾病折磨的不想让世人看到的模样,看到你被疾病改变的性情。”

    晏倾目光闪烁,微微别过脸。他像是不想听她说下去,又好像全身失力,没有力气推开她。

    徐清圆:“你看,你也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世间任何情绪的人……”

    晏倾硬邦邦打断:“我确实没什么情绪……”

    徐清圆:“好,我不与你强辩。那么,以前的你对这些情绪感知不深,服用了第三枚‘浮生尽’的你呢?你还看不出别人的情绪,分不清我和他人的区别吗?”

    晏倾面容微绷,置于她肩头的手握成拳,微微颤抖。

    他望她半晌,终是苦笑。

    他劝她:“不要执拗。”

    他很无力,向后靠在屏风上,些许茫然:“……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做错了所有事。”

    他要松开她的手,她颤抖着拽住不肯放。他就像一缕烟,也许一生都只有一次挽留的机会。她和风若的计划已经失败,她没有其他办法,她只能拿自己当赌注,拿自己去挽留他。

    晏倾颓然顺着屏风跌坐下去,徐清圆跟着跪下。他只是看着她,看她抓着他的手,想要证明给他看:

    “你总是习惯性地要拉我的手,你喜欢抓我的手。这些难道不是证据吗?还有你说你喜欢灯笼,喜欢看各式各样的灯笼,这些都不重要吗,都不能证明你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吗?”

    晏倾盯紧她,眼中微有怒意。

    他不再掩饰后,咬牙:“难道我在你眼中,是会随意轻生的人,让你用这种方法来证明什么?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徐清圆:“谁在羞辱谁?!我从不觉得你会轻生,可你也没有生志。你在为谁安排后事,你在迫不及待地跟谁赶时间,你真的觉得如果你死了,一切就可以结束,谁都不会不满意吗?”

    晏倾:“难道不是吗?”

    他抓着她手腕,凝视她,目光中温和的光黯下,几丝执拗带着烈火燃尽后的灰烬一样的疯意。

    他也有这样的时刻——“我哪里对不起你?我哪里辜负了你,让你说你要殉我这样的话?无论是你爹还是我,对你的教诲一贯是让你做你自己,成为更优秀的你自己。而你、而你……”

    他眼圈微微红了,拽住她手,将她手按在衣襟上,看她抚摸下面那跳动的心脏:“你看我!我一开始认识你时,就病弱。我与你相交时,也没有掩饰过。我告诉你告诉得依然不够清楚吗——露珠妹妹,我是活不久的人,你让我怎么办?

    “我不娶你,你会伤心。我娶了你,又要惧怕你变成今日这样偏执的样子。我为你做好安排,你说你不要,你说你要当任性的人。难道生病靠着意志力就能战胜吗?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很可笑……”

    徐清圆扑入他怀中,颤声:“我不觉得你可怜,不觉得你可笑。我敬重你,喜爱你,是向上的方向,不是向下的……哥哥,你怎么依然不懂呢?”

    他低头,望着她。

    他是多么好看的人,睫毛沾舞,眸若清玉,伤怀之时如春水拂江,气怒之时如巍峨山行。他眼睛带着一点红,失魂地低头看她,看她带着泪水的脸颊,挨上他脖颈。

    晏倾怔忡的,看她侧过脸,在他颈上轻轻亲一下。

    他微微发抖,听她喃喃轻语:“你真的不懂,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吗?”

    晏倾微震,迷惘地、呆呆地看着她。她伤怀的眼睛凝视他,他心中的绝望、荒芜,好像渐渐平静下去。

    徐清圆低头轻声:“龙成四年,我爹失踪,你让大理寺的人来查,那时候我没有见到你。龙成五年春天,科考揭榜那日,我在进长安的马车上看到你出城,我那时候看到了你,你可有看到我?”

    晏倾闭目。

    他硬着心肠:“没有。”

    徐清圆:“梁园案的时候,你帮我良多,我们一起破解谜案,你还宿在我闺房中。六月花开的时候,你和我在紫藤花树后躲雨。七月七的时候,你用点酥娘和琢玉郎的故事拒绝我的示好。之后我和林郎君发生龃龉,千里迢迢见到你……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

    晏倾:“你去那里,只是想找你爹。”

    徐清圆:“那在蜀州呢?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你明明也说你心中有一女郎,你想娶她。难道这些只是对我的同情吗?可你晏郎君这些年办过多少案子,若说见一女子你便同情,我信;可若是同情一女子你就娶一女子,你早该三妻四妾儿女满堂了,哪里能等着我?”

    晏倾道:“我早说过,我本来不想娶妻的。”

    徐清圆:“所以独独为了我破例!”

    晏倾:“这还不够吗?”

    徐清圆:“自然不够。虽然说婚前我们便认识,但是婚后我们才开始互相了解。说是盲婚哑嫁,我觉得也差不多。我生气离开长安去甘州,你为什么来追我,难道你不知道以你当时的身体,你不应该轻易离开长安吗?

    “而且是甘州……你和我说,你来甘州有些事要办。你说你拖延了很久,现在无法拖了。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当时还想过与我会有未来,想过一切结束后如何与我退出旋涡泥沼?

    “可是服用了第三枚药,你就再不想了,就开始安排后事了。”

    她低头,红着眼,低声:“你不想,我偏偏要你想。我听韦郎君说,他要找一个姓朱的神医,为什么你完全没想法,完全不想去试一试呢?”

    晏倾别过脸。

    徐清圆:“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心,到底有几成。但是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姑且认为这样的心,足以对你造成影响。那么既然你怜惜我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怜惜,继续为我着想呢?”

    晏倾:“露珠妹妹。”

    他缓缓叹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放于她发上,轻轻抚摸,试图说服她:“你娘已经归来,你爹也会归来,你们一家人很快会团聚。你从小到大读过那么多书,你和我说你很想去游学,很想多走些地方。你所学所识,都应该有个归途。

    “我自认对你已经掏心掏肺,不可强求的事要我如何承诺?我一贯对你放任,一贯尊重你敬爱你,便是想让你随意一些,不拘泥一些。

    “人和人的缘分,本就是一路走,一路散。到终点时,谁知道身边人会留下几许?你珍惜我,我完全理解。但是这种情感,不应该过执,对不对?”

    徐清圆盯着他。

    她问:“你是说,若我早于你死了,你不会伤心,是么?”

    晏倾搭在她手上的手一紧。

    他语气微斥:“胡说什么?”

    徐清圆:“你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却看不破我的生死?你希望你每日都能看到我好的样子,却觉得我看着你郁郁寡欢的模样也无所谓?”

    晏倾道:“若你身患与我一样的病,我自然不对你强求。”

    徐清圆点头。

    她轻声:“可我不强求,你就不会强求。我偏偏要你强求。清雨哥哥,你仔细想一想——”

    她静了一下,问:“你让我每日代你给中枢写折子,汇报案情,是在为我做什么安排,对吗?如今你可以实话告诉我答案吗?”

    话说到这个程度,晏倾对她心生疲累。

    他淡漠:“是。我与陛下有过协议,你若当真有徐大儒女儿的风范,继承了你爹的才学,陛下就会开设女科,尝试给你进入朝廷当官的机会。他是为了公主殿下作出的安排……因他断定广宁公主殿下会一步步让他为难,他需要一个女子,为广宁公主铺路。

    “而我也希望你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自然,到底如何都要看你。你若不愿,若想隐居想远离这些,我也说不得什么。”

    徐清圆点头。

    她问:“到那个时候,我有了前程,爹娘回归,你魂归山海,我有了崭新的人生,有了和别的女子与众不同要忙碌的事,你认为这是‘新生’。你觉得我拥有这么多,就会逐渐忘记你。”

    她红着眼笑:“可我若是忘不掉呢?”

    晏倾警惕着她又说什么执拗的话,便努力平静:“忘不掉便忘不掉,又有何妨?人生苦多,缘分聚散,皆稀疏平常。”

    徐清圆道:“如果你不在了,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晏倾:“怎会?”

    徐清圆眼圈更红,泪水摇落:“为什么不会?你以前觉得我是孤女,很可怜,要照顾我,那么我爹娘回来后,我就不会再可怜了吗?我爹娘都是前朝的人,朝廷风云诡谲,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而且、而且……”

    她咬着牙关,在他面前厚下脸皮,拉着他的手,让他抚摸自己面颊:“我是一个美人,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晏倾睫毛闪烁,别过脸:“我自然知道你好看,你不必一次次强调。”

    徐清圆:“林相那么厉害,林斯年欺负我,怎么办?”

    晏倾肩膀僵硬,他垂头:“……你其实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我也教了你很多东西,你还有爹娘。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

    徐清圆:“如果皇帝要我进宫做他后妃怎么办?”

    晏倾:“……”

    徐清圆哽咽:“有人强取豪夺怎么办?”

    他低下的睫毛一直在颤,她轻轻依偎过来,从下方埋入他怀中,看他的眼睛。

    她仰起脸,轻轻在他睫毛上亲一下。他颤抖着试图推她,羸弱楚楚的美人抱着他脖颈不肯松手,温温柔柔,缠缠绵绵:“我亲旁的男子,你怎么办?”

    他僵硬着。

    他唇动了动,想说话,一启唇,唇便被她点过来。他晃一下神时,她竟然又亲了一下。他震惊她怎么会这样,她从哪里学来的,而徐清圆脸皮更厚,撑住自己挪过来,坐于他腿上。

    晏倾:“徐清圆!”

    徐清圆睫毛上沾泪,面颊绯红染霞。她豁出去面子不要,只抱着他又凑来,玉白面颊与他相贴。他躲避着,又无法推开她。她与他交唇,气息混沌勉强间,他听到她低声问:

    “旁的男人喜爱我,盯着我看,你都不吃醋的吗?”

    晏倾勉强硬撑:“谁不爱美色,为何我偏偏要为此吃醋?”

    徐清圆:“你不吃醋,为什么李将军看我的时候,你会挡住我呢?”

    晏倾:“你是我妻子,我怕你被唐突。”

    徐清圆:“韦郎君和我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表情会有点冷淡?”

    晏倾:“我在想事情。”

    徐清圆:“……”

    她敬佩晏倾!

    她竟不知道清雨哥哥嘴这么硬。

    她拉着他的手,继续缠他,在他耳边低语。她有时是会这样的,晏倾心跳凌乱,警惕着她的话题,一心多用,也没有将徐清圆的痴缠太放在心上。

    直到她抓着他的手,让他手落在她颈下玉丘心口。他没意识到什么,她狠下心,竟然抓着他的手轻轻按揉了一把。

    晏倾登时如同被烫,要松手:“你……”

    徐清圆抓紧机会:“别的郎君这样对我,你也忍得住?”

    晏倾气息不定,面容青青白白。徐清圆见他说不出话,整个人就更软绵绵地挨靠过去,又蹭又闹。他颈上一片红痕,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被撩拨得情动。

    徐清圆便只会唱戏:

    “这样你也不生气?”

    “这样你也不会心疼我?”

    “如果你走后,我再嫁一夫君,那男人伪装得好,婚后对我又打又骂,还位高权重,怎么办?”

    “若是过分些,若是我运气不好些得罪旁人,被人卖入教坊,再像叶诗叶娘子一样经历那么多不好的事……九泉之下,你可安心?”

    她仰着脸问:“你真的一点都不心疼我,不眷恋我,不思念我吗?”

    晏倾靠着屏风,一手搂她肩,一手扶她腰。她坐在他怀中,又是用身体,又是用语言,方方面面地攻他,让他步步后退。他情绪的起伏,就是她的战利品。他低头看她,明知她是故意,可又无法骂她。

    他问:“你到底要我如何?”

    徐清圆看到了胜利曙光。

    她微笑,亲昵地蹭他,闭上眼:“我知道哥哥志气高洁,想要帮那些运气不好的人,想要洗清别人的冤屈。我知道别人运气好,能碰上清雨哥哥;我也知道我运气不太好,我可能留不住我最喜欢的人……但是只要我最喜欢的人答应我,他会努力,他会自救,我就心满意足,心甘情愿。

    “我愿意与我的心上人同生共死,希望他也愿意。”

    晏倾灼如火的目光,落在她湿润的眼皮上——

    一片寂静中,风若偷偷摸摸的敲门声响起:“徐清圆……”

    屋内靠着屏风的二人一怔,徐清圆反应过来风若来了。

    她心虚之时,晏倾低头看她一眼,对门外开口:“风若。”

    门外的风若声音如同被掐断,很久不吭气。好久之后,他意识到什么,尴尬的:“郎君……”

    晏倾很克制:“我与徐娘子睡了,你也去睡吧。”

    风若:“……是。”

    郎君这么清醒,显然徐清圆计划失败。风若心里慌乱,赶紧溜之大吉,希望郎君第二日不要找自己谈心——

    屋内,徐清圆眼珠乱转,不太敢对上晏倾的眼。

    晏倾盯她片刻,低笑:“你也有这个时候。”

    徐清圆鼓起勇气要仰脸辩解自己已经认错,晏倾就低头,额头与她相抵。他发丝擦过她的脸,疲惫地靠过来,徐清圆僵住,浑身不敢动弹。

    晏倾呼吸涩涩,浅浅的。

    很久后,他有些怨怼一样的:“你总要我怜你,却不怜我。明知我活得不是很开心,却还要勉强我……”

    徐清圆轻声:“你会一点点开心起来的,我会努力的。如果、如果……如果我那么努力后,你依然很不开心,依然过得很痛苦,那么我陪你一起死,好不好?

    “我不想成为你的旁人,我想成为你的自己人。我希望我是与你并肩、可以分享你的人生的人,我希望你、你……”

    晏倾:“希望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是么?”

    他手罩住她的脸,她睁眼,只看到濛濛的光。他的袖摆擦过她的脸,带着他的气息。

    她听到他低低叹气。她看不到他,想从他掌下钻出来,被他拒绝。他站了起来,代替罩住她脸的手掌的,是一方帕子。

    徐清圆听到晏倾低声:“别拿下帕子,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此时的狼狈。露珠妹妹,你说了那么多话,我若是不回应,实在太过分。

    “有些话……我只能在你看不到我的时候,才说得出口。”

    晏倾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走向床榻。

    晏倾抱着她一边走,一边恍惚一样地说:“你真是让我为难,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我毕生都不想连累他人,你却偏要希望我连累你。可笑我一边觉得你什么也不懂,一边又为这种包容而心动。

    “我也是人。我确实有七情六欲。而且和一个病久了的人生活很糟糕,我真的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但你其实是想看到的吧?

    “我还想说你天真。你不知道我有多麻烦……但你必然又要说你不在意,又想灌**汤给我。可你灌的**汤实在太甜了,我告诉自己不可当真,不可流连,但也许我二十年的人生实在苦大于甜,你小小的嘴甜,就让我心动。

    “我不想和你同生共死,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但我不得不承认,当你固执地说,我不活了,你也不想活,我心里是有窃喜的。我希望自己没有这些卑劣的情绪,可我依然做不到。我必须直视自己、直视你——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依然很痛苦,不想活了,让我别忘了你。

    “这是错误的感情,我应该批评你,应该骂醒你。但此时你既然看不到我,且容我自私。

    “我欢喜于这世间有一个徐清圆。这世间的答案对我大部分都是错误的,徐清圆这个答案,唯一没有错。”

    他将她放在榻上,隔着帕子,低头。床帐落下,盖住两人的身形。他眼中的光,摇晃迷离,又冉冉欲烧。这是他少有的执意:

    “露珠妹妹,我、我……”

    爱那个字太沉重,太郑重,太让他后怕。他还是说不出口,他叹息着,换了说法:

    “为另一个人而活,实在是一件需要思考的大事。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第146章 血观音39

    夜雾弥漫,如恶兽出行,到处幽微惨暗。

    这夜不平静!

    甘州大将军李固带着兵马,包围大街小巷,追捕一夜行刺客。

    据说,这位将军训练完兵,又巡夜之后,回到营房,被钻出来的一个人刺伤。李固英雄盖世,自然不会被人一刺就死。他在黑暗营房中与那刺客空手对打,用匕首刺中了对方不知哪里。但那人武功不弱,从军营中逃了出去。

    待李固点上灯,发现自己从老宅带出来的箱子打开,里面东西被翻乱。显然那刺客既想行刺,又想盗物。

    李固哪里会吃下这个亏?当即敲鼓鸣钟,带兵出营,捉拿那刺客。

    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刺客在暗夜中翻墙走壁,迅疾奔跑。身后墙头、树丛间飞来的羽箭如蝗,密集无比。李固不求捉活,哪怕人死了,他也要捉到刺客。

    李固只带了数十亲兵出营,这些武士各个以一当十,小小刺客,自然不在话下。

    果真,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追到一巷头时,李固一方即将包围住刺客——

    云延立在一树梢,脚尖点着叶子,幽静冷目盯着夜间这场追逐赛。眼看李固就要捉到那刺客,云延手放于唇边,一声长啸。

    下一刻,李固纵身探手,手要碰到刺客肩膀时,一个壮硕的南蛮武士醉醺醺地打着酒嗝,从斜刺里冒出来,冷不丁撞上李固。

    刺客抓住机会,倏地跳上屋檐,翻到了另一个巷子去。

    李固大怒:"找死!”

    喝得烂醉的南蛮武士被拨开,撞到墙上,酒醒一半。他看到面前全是黑压压的大魏军人,为首的又是李固,当即破口大骂。

    李固懒得搭理,转身要追那刺客,却被这南蛮人拦住。南蛮人换了大魏话:“你撞了老子,洒了老子的酒,就想走?”

    身后一军人快速在李固耳边低语:“将军,他是云延王子身边的卫士。”

    李固冷笑。

    南蛮人,在甘州横!那个云延王子整日在甘州游手好闲,带着南蛮人四处走动,还不停管他要钱,他早就烦透了。可这毕竟是和亲使,李固得忍到那位广宁公主成功离开大魏。

    此夜,面对这又想闹事的南蛮醉汉,李固:“不必理他,我们走。”

    还是刺客更重要。

    但这南蛮武士喝醉了酒,比平时更不讲理。壮硕的身子堵住路,不让大魏军人们离开。有军人急躁着捉人,推了南蛮武士一把,这南蛮人就大吼大叫,嚷着大魏人不顾两国交情,要打他。

    李固额上青筋直跳。

    南蛮武士呼朋唤友:“就你们人多?弟兄们快来帮我!他们撞了人不算,还要打我们南蛮人!”

    登时,乌泱泱的南蛮醉汉们从不远处一个胡楼里钻出来,听到自己兄弟被欺负,一个个提着武器气势汹汹地来堵人。一个个嚷着:“什么意思?瞧不起南蛮?欺负我们不是本地人?”

    “你们嘴里乌糟糟的在说什么鸟语!听不懂!”

    李固寒眸眯起。

    这些堵路的,全是云延王子带来的南蛮武士,正好堵住了他捉拿刺客的行动。

    李固心头生疑,眼下却一时摆脱不了这方人马。双方都是武人,骂着骂着就开打,李固作为大将军,也不能掉头就走。李固便嘱咐一小部分人继续去追刺客,等他应付完这些难缠的南蛮人,就去追。

    总而言之——“绝不能让刺客逃走!”

    云延站在高处树影浓密的地方躲着身,将下方乱象看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人拦住了李固,他微微一笑,长身一跃跳下树,用比那些军人更快的速度,向那刺客追去——

    暗夜客房中,韦浮静坐着。

    他衣袍微敞,桌边摆着一些药膏。烛火下,他正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受伤的手臂上药。

    门“笃笃”敲了两下。

    韦浮没吭气,盯着手臂的眸色浅淡中,透着几分冷。这些伤,是白日时和那些百姓发生争执时弄出的伤。后来虽然有观音堂出面,分开卫士和百姓,但是那种情况下,已不适合再向观音堂询问什么。

    观音堂的人为难地劝他:官府若是怀疑观音堂有人行凶,直接抓捕便是;这种一趟趟的问话方式,不只他们精疲力尽,也会让百姓们不安。

    韦浮当时并未说什么。

    大魏律法有规,若非犯罪者亲口承认自己的恶行,签字画押,官府无权治罪。所以很多昏庸县尉为了结案,会用屈打成招的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一则恶劣,二则不适合甘州。

    甘州百姓们盯着官府,他们不信任官府,只信任观音堂。

    这让韦浮步履维艰:他要如何,才能绕开这些碍事百姓,深入观音堂内部呢?

    或者,想办法给观音堂堂主定个罪……

    敲门声停了一下,又继续了。林雨若犹豫又轻柔的声音响起:“师兄,我看到你屋中烛火未熄,便来敲敲门试试。我想师兄白日时被那些百姓弄伤了,是不是伤口疼得睡不着?

    “我重新拿了些药,可以帮师兄上药。而且,师兄若是有烦心事睡不着,我可以陪师兄说说话。”

    屋内的韦浮沉默。

    他对林雨若的观感,越来越复杂。

    他不需要什么解语花,不需要有人安慰自己。也许是甘州的事越来越涉及得多,他越查越能意识到什么……这都让他焦躁。

    焦躁之下,本性难掩。往日他能对林雨若装出一二分热心,这两日,他已经越发冷淡……林相这位娇生惯养的女儿,可能看懂?

    韦浮思绪飘远一会儿,回过神后,敲门声没有继续了。

    他起身走到门前,静一下,试探地开门,眸子微微缩了一缩。

    意外又了然,门外那抱着几瓶药膏的窈窕少女,眸光清澈,正是林雨若。

    林雨若看到他不修边幅、衣袍不整的模样,怔一下后,心乱了几分。她从未见过韦浮这般模样,清逸风流之态,和往日的进退有度、彬彬有礼格外不同。

    她看到了韦浮手臂上纱布上的血,回神:“师兄,我帮你上药?”

    韦浮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瞬,微微笑了一下,让开路让她进屋,再关上门。

    韦浮跟在她身后,慢悠悠:“老师没有教过你,夜间不要进郎君的寝舍吗?夜这么深了,多不安全。”

    林雨若:“多谢师兄教诲。我只是睡不着,看到师兄屋中亮着灯火,就来试试……”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师兄你们白日和甘州百姓们的冲突了,有些不放心。”

    韦浮:“多谢小师妹关心。”

    他入座后,她来帮他上药。

    自小娇贵的林雨若紧张地扶着他手臂,每一个步骤都是她跟外面的大夫学的,她认为多学一些这种本事,可以帮到韦浮他们。但是她毕竟以前从来不做这些,毕竟以前都是旁人伺候她的……她动作时轻时重,会压到、扯到韦浮的伤口,让韦浮肌肉瞬间紧绷。

    韦浮却并不吭气。

    他只心不在焉地想:真是一只不会照顾别人、只适合被人照顾的金丝雀。

    林雨若抬头,观察他神色,轻声沮丧:“师兄为什么都不说痛?”

    韦浮一怔。

    她自顾自说了答案:“因为我爹吗?我爹对师兄的影响这么大,连这个时候你都要顺着我?”

    韦浮愣住。

    他莞尔:“不是。”

    他看林雨若低头不语,眉目笼着,唇瓣紧抿。他忽而心软,想她并没有什么错,她一直很努力帮他们……韦浮温和道:“是我自己的一些毛病,与你、你爹都无关。我是在想事,痛觉便不会很敏锐。你若不信,日后也可以试试。”

    他又转而道:“但你最好不要试一试。你若受伤,老师恐怕真的要对我发火。”

    林雨若被他逗得噗嗤笑起来,亮盈盈的眼睛嗔他一眼:“乱讲。”

    她诚恳:“师兄放心,我爹要是为难你,你就与我说。我再不让我爹为难你。”

    韦浮盯她片刻,笑叹:“你真是何必。”

    ——何必非要和他混在一起呢?

    他是没的选择,她的选择却不必如此。

    林雨若懵懂间,没有深究他的话。反正他说的许多话,想的许多事,她都是不太懂的。她说起她最关心的话题:“白日那些百姓不让师兄进观音堂,怕师兄为难观音堂的人,但我知道师兄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师兄打算怎么办?”

    韦浮半开玩笑:“我能怎么办?大不了我向晏少卿讨一讨伪装的法子,跟那个陈光学一学易容,混进去好了。”

    林雨若吃惊:“那多危险!”

    韦浮笑一笑。

    而林雨若如今,已经能从他不同的笑容中,大约判断出他的真实想法。比如此时,他的意思便是不在意。

    林雨若低头思量一会儿,她犹豫问:“你必须要找到那个朱老神医,让乔叔开口吗?”

    韦浮:“涉及我娘的生前秘密,你说呢?”

    林雨若下定决心:“那我帮你吧。”

    韦浮不以为意:“你如何帮我?”

    林雨若轻声细语:“我听观音堂的人说,他们要选侍奉圣母观音的人。我其实跟着你们的次数不多,他们认识我的人不多。女儿家又多少会一些妆容,我比师兄更方便伪装进去……”

    她没有说完,韦浮就打断:“不可!这般危险之事……”

    林雨若正要继续哀求,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剧烈敲门声——有人敲客栈大门。

    这家客栈如今成了他们这些从长安来的贵人的暂居之所,谁会三更半夜敲门?

    韦浮拢衣站起,神色肃然——

    客栈的敲门声很大,是提醒了他们后,外面的来人一脚踹开了门,直面客栈中卫士们的武器。

    云延怀里横抱着一个人,面无表情对卫士们颔首:“是我。”

    楼梯口与门后埋伏着的卫士们惊愕地纷纷放下武器:“王子殿下,您这是……”

    他们看到云延怀中抱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血迹渗出衣襟,让那人肩头胸口的位置一片浓黑。再仔细看,那人身形纤长,侧脸玉白,几滴汗渍。

    这不是……

    一道冷冽声音从楼上传来:“是你!”

    云延一抬头,一个女子已跃身纵步,楼梯边一个卫士腰间的剑瞬间空了。女子向云延袭杀而来,剑法纵横寒光如雪。云延被猝然的打斗逼得步步后退,一腿踹中一楼的桌椅,用来挡那女子的袭杀。

    木桌当空劈开。

    卫士们齐齐抽气。

    云延看清了来人的脸,怔愣一下,苦笑:“竟然是你。”

    他步步后退,抱着怀中人,勉强和来人打商量:“卫将军,你英武盖世,咱们之间的仇,是南国和南蛮之间的仇。但是又不是我掳的你,也不是我囚禁的你,你何不放我一马……我如今有要事……”

    卫清无冷漠:“南蛮都是我的敌人,谁与你讲情面?”

    云延厉声:“你再这样打下去,救人就晚了!”

    卫清无却哪里听他啰嗦。在她眼中,这些南蛮人囚禁她数年,对她各种屈打,又将徐固带走。她和这些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岂是一两句足以说清……

    韦浮和林雨若站在楼上,看到了楼下的打斗。

    韦浮眸子微僵,手臂一下子攀在扶梯上,看清了云延怀里抱着的气息奄奄的人。

    他面色微变,高声:“卫姨住手!”

    他自然没有本事让卫清无停下来。

    斜角门开,徐清圆和晏倾仓促出门。匆忙间,徐清圆只来得及披上外衫,长发松松半挽。晏倾跟着她出门,还没将一根发簪给她插上,她已急声:“娘住手——”

    卫清无手上的剑,刺中云延肩头。那剑锋要横上他怀中人,他面色青白,身子一拧,换了身形为怀中人挡了那剑后,剑锋便直抵上他咽喉。

    多亏楼上的徐清圆开口,让卫清无僵硬地停下了剑。

    卫清无不可置信地抬头:“露珠儿……”

    她的露珠儿衣袂飞扬,提着裙裾急急忙忙下楼,扑向云延怀中的人:“公主殿下怎么了?”

    云延朝她苦笑:“幸好你开口得及时,不然我就要死在你娘手里了。”

    他怀中抱了一路的人,在徐清圆伸出手时,艰难地抬手臂,搭上徐清圆的手。徐清圆摸到她手腕冰凉,被暮明姝塞了一个折子进袖口。

    云延放下暮明姝,暮明姝靠着他,气息微弱,对徐清圆勉强一笑:“我没事,别哭……”

    云延轻声:“阿姝去李固那里调查,也许真的查到了什么,李固对阿姝穷追不舍……”

    暮明姝被他半抱着坐下,徐清圆拉住她手,看到公主煞白着脸,面上尽是冷汗,胸襟前的衣裳被血浸湿。徐清圆看到她如此模样,大脑空白,几乎握不住她的手。

    韦浮等人下了楼。

    韦浮开口:“快去找大夫……”

    暮明姝抓着徐清圆的手,摇头。

    云延:“不能找大夫。甘州都是李固的地盘,李固现在还不知道阿姝就是今夜的刺客……若是他知道了,按照他对丢失那物的重视程度,我们恐怕都出不了甘州了。”

    他眉眼阴鸷:“我单知道当年的事有问题,没想到你们大魏的问题已经大到守边关的将军都有问题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客栈外的敲门声。

    客栈中人呼吸顿住。

    李固爽朗笑声在外:“诸位可还睡着?本将军巡夜,正好到这里。突然想到前两天徐家妹子和妹子的夫君不是生病了吗,哎,怪我忙,竟然没来看望一二。

    “还有,你们不是抓到观音案的凶手了吗?这可太好了,择日不如撞日,诸位把凶手交给我吧。”

    屋中没人说话。

    李固也不急,又命人敲门,一定要将他们喊起来。他压根不觉得夜这么深,将人喊起来有什么问题。

    徐清圆蹙眉,被门外的敲门声弄得紧张时,晏倾在旁轻声开口:“我多年久病,略通医术。殿下若不嫌弃,容我暂时代替大夫,帮殿下疗伤。

    “还有,徐娘子,你备好衣物,让殿下试一试是否合身,换上你的衣物……”

    徐清圆在他清而缓的声音中定下神。

    她蹙眉:“我的衣物恐怕李将军都见过,让我想想法子,我还得帮殿下将妆发换一下……殿下,你可信我?”

    林雨若在旁怯怯:“殿下,徐姐姐,我的衣服,李将军应该没见过。可否用我的?”

    徐清圆对她微笑,暮明姝也对她颔首,林雨若回以微笑,大着胆子上前,帮助徐清圆一道扶住暮明姝。

    暮明姝忍痛颤抖间,将手放在徐清圆手上。她借着徐清圆和林雨若的搀扶力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虽然痛得厉害,她意志却强大,到此都没有倒下去。

    她整个身子放心地靠入徐清圆怀中,低喃:“我不信你,又信谁?”

    她回头看云延。

    云延正与韦浮对视。

    卫清无此时意识到事情严重。她低下头,思考:“李固啊……我虽然不认识这人,但这人也许认识我。我也躲一下好了。”

    韦浮道:“你们先上楼吧……楼下的事,我与王子殿下应当可以应付一阵子。”

    第147章 血观音40

    客房中,林雨若匆匆抱着自己的好几身衣物推开门,看到晏倾背脊挺直,靠着屏风而坐。

    炭火摆在他身前,他正将沾染鲜血的夜行衣扔入火舌中,用木棍一点点挑开,好让炭火彻底吞没证据。林雨若看到他瘦白的手腕和清冷侧脸,怔了一下。

    下面已经乱成了一团糟,没想到晏郎君如此冷静。

    晏倾抬头看她。

    他不说话,林雨若醒过神,关上门向他伏身算是行礼,抱着衣服往屏风后走。她闻到浓郁血味,颤巍巍:“殿下,徐姐姐……”

    帷帐撩开,徐清圆素白的手伸出:“林家妹妹,这边。”

    林雨若忙走过去。

    帐内,暮明姝额头抵在徐清圆肩上,徐清圆正拿着方帕与韦浮方才让人送来的药膏,为暮明姝拔去刺入她心口一点的锋刃。

    晏倾在外指导她,声音清静,不受惊扰,徐清圆手一直发抖,生怕哪里弄得不好,害了暮明姝。

    那李固身手当真好,将暮明姝逼到这个地步;可是暮明姝也不差,她虽然冷汗岑岑,唇瓣苍白,却一声不哼。

    林雨若在帷帐外轻声为她们说楼下的情况:“李将军已经进客栈了,韦师兄和云延王子在拖延时间。李将军要搜查客栈,说有贼子盗走了他的东西……”

    账内,徐清圆已经没心思想那些。她发着抖碰暮明姝的伤口,湿润的眼睛抬起,观察暮明姝情形。

    她心尖颤抖。

    她见过死人,也杀过人。但是她没有救过出血这么多的人,暮明姝靠在她肩上的每一次细微喘气,都让她额上细汗多一分。

    林雨若仍在外说话。

    徐清圆雪白的帕子勾住那锋芒,睫毛上的水落在帕子上。她轻声:“殿下,我要拔箭了”

    暮明姝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徐清圆低头看她,乌发潮湿下,暮明姝侧脸苍白如纸,没有精神。

    她虚弱得如一缕烟,靠在自己肩头,冉冉欲散。

    可她是公主殿下,这不应该是公主的命运。

    徐清圆心酸:“你别害怕。”

    暮明姝闭着眼,回她:“你别害怕。”

    徐清圆怔忡。

    握着她手腕的女郎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腕内肌肤。暮明姝艰难地睁开眼,目光向上,与低垂着目光的徐清圆对上。二女对视,一人眼波像淋淋漓漓的清湖,一人眼睛中光华如同冰雪静落,安然十分。

    暮明姝:“露珠儿,别怕。”

    她气力微弱,说不了更多的话,眼睛已经表明她的态度——别因为我是公主殿下而害怕伤了我,别因为凡尘俗情而困住自己。

    暮明姝相信徐清圆,徐清圆也应该相信暮明姝。

    徐清圆眨掉眼中水雾,冷静之后,一边低头,一边微微噙笑:“日后殿下好了,这里恐怕留下伤疤,到时候若是找一位画工,帮殿下在这里画一点什么,遮住疤痕就好了。”

    她用线勾住了锋芒,帕子上的手轻轻拽住,准备用力。

    暮明姝的呼吸拂在她面上,喘息微微。

    韦浮给他们的药带一点儿迷幻作用,简单的清酒用来洗刷伤口。这一些,都让暮明姝精神混沌,她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身上的痛意稍微缓解。

    徐清圆的小心翼翼她完全感知得到。

    她心中浮起迷惘——自己几时变得如此柔弱了?

    昔日跟随爹南征北战时,大伤小伤那么多,从未曾觉得有什么。怎么这一次,就要这么多人照顾了?

    但有人珍惜自己,暮明姝虽不自在,却也不想拒绝。

    暮明姝:“谁帮我作画?和亲在外,我身边可没有好的画工。”

    徐清圆柔声:“殿下的意思,像是希望我毛遂自荐。”

    暮明姝合上目,唇角噙笑,呓语如同叹气:“那你要不要毛遂自荐?”

    徐清圆:“好啊。”

    话音一落,她另一手用帕子捂住暮明姝的口,遮住了暮明姝脱口而出的浅吟。血迸溅出来,她将锋芒从公主体内取出,暮明姝身子重重一震,跌靠在徐清圆肩窝处,剧烈喘气。

    徐清圆抱紧她,轻柔地为她擦汗:“殿下,没事了。殿下……是我见过最英勇的女郎了。”

    靠在她肩头喘气的暮明姝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

    徐清圆当自己在哄小孩儿吗?

    她故意问:“比起你娘如何?”

    徐清圆愕住,暮明姝一声轻笑——

    楼下,李固正与韦浮、云延二人交锋。

    李固带来的军人们包围楼下,与韦浮这一方的卫士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李固盯着云延:“王子殿下怎么不在军营,出现在这里?”

    云延哈哈一笑。

    他面容英俊笑容爽朗,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摇曳,无论何时都十分的气定神闲。他笑眯眯:“晏少卿和徐娘子不是病了吗?我与公主殿下前来探病,殿下和徐娘子是闺中密友,见到朋友便舍不得离开,我一个异族驸马,能说什么呢?”

    李固:“那殿下呢?”

    云延冲他戏谑一笑:“不是说了吗,殿下要和她闺中密友一起睡,此时她必然和徐娘子在一起。难道李将军丢了东西,还得劳驾公主殿下帮你找啊?”

    韦浮在旁噙笑问:“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可否帮忙?”

    李固脸微绷。

    他对韦浮很警惕:“只是些陈年旧物,对别人没什么意义,但对我李家人意义重大,我向来贴身保存,没想到竟有贼人惦记。”

    韦浮若有所思:“李将军贴身保存之物,又能被贼人偷走,看来东西不会太大。我听闻甘州李氏一族自古守卫边关,家风质朴,又历来得皇帝们的信任。这信物,莫不是和前朝有关?”

    他猜:“难道是南国皇帝赏给李家的信物?”

    李固蓦地起身:“韦郎君莫要信口开河,胡乱猜测!李家如今效忠当今陛下,忠心可鉴!”

    韦浮不动声色:“即使是前朝之物也没什么,当今陛下连歌颂太子羡的歌谣都能忍,怎会在意前朝之物。李将军久居边关,不了解陛下为人,有些过于恐慌了。

    “甘州又是婬祀盛行又是官衙不振,无论哪个问题,都比前朝旧物重要的多。李将军说是不是?”

    李固面容缓和,又重新绷起。

    这位来自长安的韦郎君真不好对付。

    竟用甘州的婬祀盛行来威胁他。

    李固沉默半晌,换了话题:“听说你们查到观音案的凶手了?先前我给徐娘子十日时间,但谁让徐娘子的夫君是当朝大理寺少卿,我那口头协议在晏少卿面前如同班门弄斧,虽然我官秩高于晏少卿,但显然晏少卿才是从长安来的贵人……”

    他嘲弄道:“即使你们要出尔反尔,我也只能认栽。可怜我甘州百姓……”

    清婉的女声柔柔响起:“甘州百姓有何可怜?若李将军认定我们已经查出凶手,凶手不已经被我们关了起来,百姓们不正是安全的?难道李将军认为还有其他凶手逍遥法外,李将军痛彻心扉,要为甘州百姓叫屈?”

    众人抬头,看到一间客房门打开,三位女郎相携着走出。

    那说话婉婉的,自然是李固许久未见的徐清圆。

    徐清圆正扶着暮明姝,林雨若在另一边扶着殿下。这位公主殿下神色冷淡,发髻微歪,袅娜而出,厌怠地向下方扫来一眼。

    她身着家常杏红裙衫,与往日衣着风格不太相同,但浅白胡牦托着细窄腰身,款款行走,富贵慵懒如盛开的芍药,让下方的郎君们看得怔忡。

    “吱呀”的轻微关门声,来自三个女郎身后的晏倾。

    关门声让众人惊醒。

    李固盯着徐清圆,看那让自己短暂心动过的女郎,终是和自己不同路。

    他皮笑肉不笑:“徐娘子一贯伶牙俐齿。”

    站在李固身后、以身子挡住李固退路的云延王子目光轻轻一亮,有些惊讶地和暮明姝对视了一眼。

    云延咳嗽一声,拱手行礼:“公主殿下,惊扰了你,我等罪该万死。”

    李固等不不速之客停顿一下后,向楼上的公主请安。

    李固飞快地看眼暮明姝的衣着和云鬓——这样子不像是受伤,可是手下分明眼睁睁看着刺客在这个方向消失了,除了晏倾这几个人,还有其他可能吗?

    暮明姝声音一贯冷淡:“李固,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

    李固沉默片刻,向后退一步,下跪,笔挺坚定:“殿下恕罪,臣怀疑有刺客躲在这里,要带下属搜查此客栈!冒犯公主,情非得已。”

    卫士们纷纷:“大胆!”

    暮明姝看他片刻。

    李固抬起头,刚毅面容上的神色,代表寸步不让。

    暮明姝看眼徐清圆,徐清圆抿唇,不禁回头,看向站在客舍门旁的晏倾,目光有些犹疑。

    晏倾平静无比。

    半晌,徐清圆凑到暮明姝耳边轻语两句。暮明姝便对下方的李固颔首:“徐妹妹为你们说情,我便不说什么了。一盏茶的时间给你们,够不够?”

    李固松口气:若非情非得已,谁想和公主对着干呢?

    李固手一挥,身后的军人们推开拦路的卫士们,开始四处搜查。韦浮微抬起眼,疑问地看那站在三个女郎身后的晏倾一眼。

    晏倾在人前一贯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他对韦浮轻轻点了点头。

    被搜查的众人都严阵以待,客栈外坐在屋顶的卫清无深深为他们担心,生怕暮明姝就是刺客的秘密,被李固这些军人查出来。

    但是李固等人搜查了一盏茶功夫,确实什么都没查出来。

    李固等人脸色难看,暮明姝这一方人微微松口气。

    徐清圆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她夫君:真的搜查不出来痕迹啊?

    晏倾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自然搜查不出。

    他是做什么的?大理寺出身的人若连证据都不会毁、不会藏,也实在不必说什么了。

    李固等人眼看着要无功而返,李固脸色青白半天,仍不甘心:“晏少卿,韦郎君,可否让我带走观音案的凶手?”

    晏倾不说话。

    韦浮温温和和:“自然不可。我们还没审问出关键信息,李将军再等两日吧。”

    李固冷冷看着他们。

    李固咬牙:“甘州百姓人心惶惶,诸位近日在城中引起的轰动,让本将军很为难。殿下,我自然支持你们,但也请你们给我机会,让我能说服百姓。观音案的凶手不捉拿归案,我无法让百姓信服。

    “相信几位现在也明白了,甘州百姓和观音堂密不可分的关系。”

    暮明姝手搭在徐清圆手上,在李固的咄咄逼人下,她慢悠悠:“出长安前,我父皇告诉我,李固可以相信。不过天高皇帝远,李将军没怎么见过我父皇吧?”

    李固眸子微微一缩。

    他不明所以,只回答:“大魏建国后,臣只去长安述职过一次。”

    暮明姝:“大魏建国前,你也应见过我父皇吧?”

    李固踟蹰,哑声:“……殿下,那时候面见陛下的,应当是我兄长。可惜我兄长……”

    众人沉默。

    李固的兄长李槐,和南国北雁将军卫清无交情好极,有师徒情分。可惜卫清无生死不知,李槐战死沙场。而此时,卫清无已经归来,李固的兄长,却不可能归来。

    他们再怀疑李固,李家世代为甘州、为国家做出的牺牲,他们得敬重。

    暮明姝一字一句:“父皇说李将军可信,那本殿下就当李将军可信,希望李将军不要辜负大魏。我相信将军今夜搜查刺客,就是来搜查刺客,没有其他目的。

    “韦江河已经说过凶手有疑,李将军仍纠缠不清,本殿下也很为难。李将军,你懂本殿下的意思吗?”

    李固静默片刻。

    他拱手,对公主做出了让步。

    但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盯着在场所有人:“今夜的刺客,我是一定要找出来的,把甘州翻个面,这个刺客都别想逃走。公主殿下既然让臣今夜不要捉拿观音案凶手,臣自当听令。

    “不过公主殿下和云延王子在甘州也待了数月,不知何时出关?公主既然要和亲,若是与王子一直待在甘州,未免说不清。臣自当上书,请教陛下,这到底是何意。”

    韦浮淡声:“李将军在威胁公主殿下?”

    李固:“不敢。诸位……自求多福。走!”

    他最后对他们冷笑一声,长袍一甩,带领军人们推门走入黑夜。

    时入十月,甘州大冷,风霜怒袭,李固等军人上马,纵入漫漫长夜——

    李固等人一走,客栈中人放松下来,暮明姝身子微微一晃,徐清圆忙撑住她:“殿下!”

    云延拔步上楼:“阿姝?”

    徐清圆:“王子殿下,还请你带人巡夜,以防李将军来个回马枪。公主这边,有我与林娘子照料,应当无碍。”

    暮明姝冷然:“不必。我独自歇息就好,露珠儿你看一看我给你的那个折子……”

    徐清圆柔声道:“殿下的安危更重要。不妨请云延王子告诉晏郎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边扶着暮明姝,一边将手伸入袖中,取了公主先前塞给她的折子。她看也不看,手向外伸。晏倾怔一下,意识到她的意思,才伸手接过折子。

    袖子相擦时,徐清圆轻轻握了晏倾的手一下。

    晏倾抬头,她只是温柔地、安抚地拉了拉他的手,碍于众人面前,她并没有回头看他,也没说什么。

    这无声的意思……

    一夜乱糟糟,所有人都在人前说过话,只有晏倾始终不开口。徐清圆心里担心他不舒服,借机询问他。人海浮浮,只有她记挂他。

    晏倾想到徐清圆含泪问他的那句,可不可以为她而活。

    他低垂下眼,松开了徐清圆挽着的手,轻轻在她手心点了一下。

    他温声:“放心。”

    徐清圆听到他说话,终于松口气——

    这一夜折腾,众人都疲累无比。

    徐清圆陪暮明姝睡了一会儿,又哄林雨若去睡。林雨若摇头,说自己要留下照顾暮明姝。

    林雨若趴在公主榻前,为昏迷的公主擦汗,揉一揉惺忪睡眼,打个哈欠。

    林雨若乖乖道:“徐姐姐,你去看韦师兄他们吧。你们都很聪明,你们在一起说话,就可以理出事情真相来。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脑子,我留下来做这种活计,陪着殿下就好。”

    徐清圆轻声责备:“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但她心中记挂案情进展,眼下公主脱离危险,她确实心思已经飞远了。她只好抱歉地对林雨若吩咐几句,劝林雨若不必勉强自己。

    徐清圆去寻晏倾他们,敲门进屋,见郎君们都围着暮明姝给出的折子在讨论。

    韦浮和云延坐在桌边看那折子,晏倾独自坐在窗边,以手撑额,闭目思量。见到徐清圆进来,几个男子都抬头。

    徐清圆向他们解释了公主无碍,问:“殿下给了什么折子?”

    云延解释:“你们走后,我和阿姝一直在查李固。因我们觉得当年既然是战争有问题,那么李固很可能知道答案。我们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什么,正打算放弃,没想到今夜,李固会对这个折子穷追不舍。”

    云延扬了扬暮明姝偷的折子,不明所以。

    徐清圆接过折子,明白了云延二人的纳闷源自哪里——这个折子,应该是向朝廷请功的折子。折子上写了南蛮有一部进军甘州,甘州将军如何英武对敌,诛杀敌军上千,云云。

    徐清圆:“可是这种折子,怎会在李家,在李固手中?这既然是一封向南国朝廷表功的折子,此时要出现,也应当是南国宫廷中的旧物,怎会在甘州?”

    徐清圆轻声喃喃:“难道当年出现在甘州的太子羡殿下,随身带着这么一份稀疏平常的折子?”

    她说着话,偷偷看那边的晏倾。

    韦浮发现她的目光,不禁轻笑:“你看晏郎君做什么?晏郎君又不是太子羡,岂能告诉你答案?”

    说完,韦浮目光敏锐地跳了一下,突然看了晏倾一眼。

    他没来得及深思,晏倾便侧过脸来。他蹙着眉,修长的手指抵着额,过度耗费精力的思考让他些许疲惫。

    他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对他们说:“这个表功折子,太子羡应该没看到过。”

    其余三人皆一怔。

    韦浮强笑一声:“不可能吧?若是没看过,甘州怎会增兵?我记得天历二十一年,南国应该对甘州军事表彰过……”

    晏倾摇头。

    他提笔写字。

    一会儿,一封几乎一模一样的折子,传到三人手中。

    三人注意到,晏倾写的折子,和这封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折子其他内容一模一样,只有一个字不一样。

    李固那封上,写的是天历二十一年秋。

    而晏倾写的是,天历二十一年冬。

    云延看到那个“冬”字,脸色便蓦地沉下。

    他看看那个“秋”,再看看“冬”。

    荒唐可笑原来离他们并不遥远。

    云延道:“南蛮五部中,没有一部会在冬日发动战争,这不符合南蛮所面临的环境。晏少卿,你确定太子羡当年看到的折子,写的是‘冬’?若是冬……”

    徐清圆喃喃:“那么那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也许……”

    韦浮低下眼:“也许一开始根本没有战争,折子上上报南国朝廷的战争,皆是虚构。”

    一声闷雷在外轰然,室中寂静至极。

    第148章 血观音41

    徐清圆问云延:“为什么你们南蛮不可能冬日开战?”

    云延手臂撑在桌上,皱着眉头陷入深思。他努力地回忆什么——

    南蛮王莫遮想成为西域王,西域王便不应该发动不义之战。所以南蛮既要和大魏建交,又要洗清当年主动进攻南国的事。这是目的,不是真相。

    至少当云延明白他父皇意图的时候,当云延强逼晏倾他们帮他查当年真相的时候,他的目的仅仅是无论真假,南蛮必须清白。

    但是所有人当了真。

    云延不认为这些人真的愿意还南蛮一个公道,他只能认为这些人各有所求,所求恰恰与他的目的不谋而合。

    虽则如此,在今日之前,云延没想过那场战争的起始真的会出问题。

    南蛮一共五部,五部各有王,诸王共拥南蛮王。灭了的那一部叫乌蛮,云延隐约记得当年从乌蛮逃出的一个小王告诉过他,乌蛮没有发动过战争,是南国主动出击他们的。

    可惜乌蛮没了。

    当年和乌蛮发生争战的那一部,是哪一部来着……

    云延一边思考,一边为徐清圆解释:“我们南蛮因为地形险要的缘故,冬日寒极,纵观数百年历史,西域这边部落的人常年和你们国边关战火不断,却从不在冬日发动战争,因为冬日严寒的气候,会让我们得不偿失。而你国边关,出于同样缘故,也不会在冬日主战。

    “战争一般是春日或秋日发动,这时候我们草沃马肥,经过一冬休养而气神恢复,便会……嗯,你们懂的。”

    徐清圆怔忡,低头看纸上的字。

    她道:“我不太懂战争,你们都是怎么打的?秋天与冬天的区别大到足以影响结局?”

    这一次,云延没有回答,韦浮为她解释:

    “甘州与南蛮的常年征战是这样的:他们擅攻不会守,战斗胜利便扩张战国,战斗失败便断然放弃,所以我们边关的战斗方略一贯是以守为主。只要我们边镇兵粮充裕,以南蛮为首的游牧民族,便不敢轻易挑衅。若我等不以守为主,边关连绵几千里的边防线,我们无法做全准备。所以这战火,绝不应该发生在冬日……绵延几千里的防线,没有人可以撼动,无论是南蛮,还是南国。

    “终归到底,我国与南蛮的多年征战,我们胜一万次,也不能宣布打败了南蛮;而南蛮只要取得一次大胜,就足以拖垮我朝。

    “南国便败在"

    韦浮表情略微复杂,没有说下去。

    而徐清圆何其冰雪聪明,喃声:“南国败在将士们太过英武?败在将士们过于乘胜追击?败在一见到南蛮开战,我们就全力主战?将士们太过英勇,也是错?韦郎君你这样说,让守边将士们情何以堪?”

    韦浮沉默。

    他笑一笑,低声:“我想这样的道理,百姓们或许不懂,文臣们或许不懂,但武将一定懂,南国那位总被人说是天才的太子羡也应该懂……

    “那场战争最开始只是幌子,后来却成了以国运为赌的横扫全国的战争。我娘当日一力主和,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态度,才在战败后被骂卖国吧。我很疑惑,那位太子羡不是很天才么,他连这个也不懂?”

    徐清圆轻声而坚定:“高屋建瓴者,需纵观全局才看得清种种因果。你以果推因,自然能说出这么多大道理,因为你已经看到了那场战争的结局。但是若你落足于当年情形,韦郎君便觉得自己一定看得清局势?

    “为国做谋者,殚精竭虑,尽求其全。这是他的责任,意愿,但他没有欠谁,没有对不起谁。你不应该以圣人、完人的准则,去要求太子羡。你不应该将所有过错,推到他一人身上。仅仅因为他是太子,他就必须受到伤害吗?这不公平。”

    她语气微微颤抖,几分紧绷。

    韦浮诧异地看她一眼,失笑:“你怎么如此……我记得你不喜欢那位太子羡的。”

    徐清圆别了脸:“对不起,我激动了些。”

    她乌黑清盈的目光落在晏倾身上。

    韦浮随他一同看,见晏倾面秀神清,亭亭玉致,并没有认真听他们的对话,而是一直在恍神。

    徐清圆忧虑:“晏郎君……”

    ——你还好吗?

    晏倾回神,慢慢说:“当年太子羡收到的边关军情折子,写的应当是‘秋日’。正如云延王子所说,战争绝不可能发生在冬日。写这个折子的人深知此等细节不可能隐瞒太子羡,便将原本的‘秋’改成了‘冬’,好瞒天过海,骗过朝廷。

    “李固将军这里的这个折子,应该才是原本要上报给朝廷的真实折子。若最开始那场战争,时间是冬的话,那么折子上所写的‘千余人南蛮部族进攻我境’,就一定是假的。上万人的战争在冬日尚不可能发生,千余人便想进攻南国甘州,实在痴心妄想。

    “更大的可能是……”

    云延语气森然,冷笑:“千余人南蛮部族来甘州,一定有这件事发生。因为若没有这件事发生,当年将领不可能瞒过所有朝廷和百姓。但是那件事一定不是战争,千余人来甘州,可能是求救,可能是做生意,可能是有人邀请……

    “但是当年的甘州将领,把这些南蛮平民,全都杀了。你们编出一场战争的谎言,杀害上千个南蛮的无辜人士,最终告诉所有人,是南蛮进犯你朝。

    “乌蛮一部上万人,尽被甘州将领所屠。甘州的血流成河,成了你们封赏的功绩。”

    韦浮淡声:“云延王子不必激动,当年种种还尚未知道全貌。晏少卿,我不得不问你一句——”

    他斟酌半晌,身子前倾,语气很慢:“你如何确定,太子羡当年看到的军情折子,写的就是‘秋’,而不是‘冬’呢?难道你看到过那封折子?你如何看到过?长安皇宫中都不可能保存下这样的折子,大理寺怎可能有这种记录?

    “晏少卿,你确定你说的是事实,确定没有看错吗?这件事关乎整个案子的方向,晏少卿不可大意。”

    徐清圆闻言,紧张地手揪衣袖。

    她看晏倾半晌不说话,忍不住替他解释:“也许大理寺有旧日宫廷一知半解的记载,也许晏少卿见过旧朝宫廷中的旧人。当年甘州之战是一件大事,总有人念念不忘,拿它当做谈资。晏郎君,是这样吧?”

    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藏踪迹的所有行为都很粗糙,他分明不是很在意别人知道他是谁,他甚至有掀开面具暴露身份的意思……可是徐清圆担心他,起码在此时,他应该不被朋友怀疑,应该得到尊重。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韦浮便问:“仅仅是这样吗,晏少卿?”

    晏倾移开了直视徐清圆的目光,淡淡道:“具体如何知道的,我不能告知你。太子羡所看到折子上写的到底是不是‘冬’,我也不能确定。证物证人都没有,我只是模糊有这样的印象。这个勘察方向,不能深入。”

    韦浮徐徐点头。

    他心中竟微微松口气——他不想知道晏倾为什么会知道太子羡看到了什么,晏倾说他不能确定太子羡看到了什么,韦浮反而放心。

    晏倾是温润典雅的长安之璧。

    他不应该和太子羡有任何关系。

    徐清圆趁他们沉默之时,拿起李固那里偷来的折子细细端详。她忽然道:“写折子的人,是李固,还是他当年活着的兄长李槐,抑或是……乔应风?”

    几人静默。

    韦浮低笑一下,笑容嘲讽。

    他说:“用结果推论缘由,既然如今桩桩件件事情都和乔应风脱不开干系,既然当年乔应风被以通敌罪杀害、亲眷因他流放,那这个折子,应该是乔应风写的。”

    如果他们猜的所有都是真的,那么……乔应风便被当了替罪羊。

    天历二十一年的冬日,南蛮乌蛮部百姓千余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来到甘州,然后他们被当年的将领杀害。将领杀完人后,发现杀错了人,但是他必须瞒住这件事。

    幸好双方是敌对国,幸好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推到南蛮先开战的缘由上。

    当年的将领昧着良心,将一千余人南蛮平民,说成一千余人南蛮军人,说他们奋勇杀敌,剿灭敌军。

    可是当年那件事发生在冬日,如果太子羡当真如传闻中那般聪敏,他看到“冬”字,就会知道边关将领骗了他。所以“冬”必须改成“秋”字。

    这里便需要一个替罪羊。

    乔应风不是因通敌罪而该死,乔应风替主将写过这封折子,乔应风知道真相——

    徐清圆忽然问:“当年的甘州将领,是谁?”

    韦浮:“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李固的兄长,李槐。”

    他瞥一眼那封李固藏起来的折子——若非如此,这折子不会在李固那里。

    徐清圆压抑着声音:“我、我去问问我娘,秋日和冬日的区别。我问问她记不记得当年的事……”

    云延同样站起来:“帮我照顾阿姝,我要秘密回一趟南蛮。乌蛮虽然灭了,但当年和他们打仗过的那一部还在,我要去找人问当年乌蛮人为什么前去甘州。”

    韦浮:“我想我应当再见一见那位观音堂的堂主……不,我们应该找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若是活着,乔应风是谁!”

    晏倾:“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感官最为迟钝,又最为纯粹。但他这么犹豫着问出时,其余几人皆面色微变。他们急急奔出屋,徐清圆惊惧地躲入晏倾身后,他们站在二楼,看到一楼白色淡烟滚滚——

    卫清无凛冽声音从外传入:“失火了!”

    “有人来杀那个陈光!”

    众人连忙奔出——

    卫清无武功盖世,在她没有受伤时,几乎没有人能从她手中抢走人。

    卫清无本坐在屋檐上,避免和那位可能认识她的李固见面。浓烟气味从下传来,她第一时间去救火,招呼楼中卫士们一同救火。

    她敏锐地听到楼上“咔擦”一声,动静不对。

    卫清无抬头,便看到一个身形伶俐的人从窗口窜入关着陈光的那个房间。

    那人最大意的,便是他不认识卫清无,不知道卫清无在这里。

    若非卫清无在,陈光必然死于那人手中,卫清无破窗而入横刀长扫,那人受到惊吓,张皇外逃。

    天已经亮了,那人穿着蒙面黑衣,身手了得,和卫清无打得虎虎生风。越来越多的卫士出来,那人知道行踪败露,只好仓促逃走。

    卫清无本想追击,但怕楼中的女儿女婿出事,只好放弃敌人,返回楼中救人。

    陈光捂着口鼻,艰难地趴在屋门口,手向外伸出,他脸色青白:“救、救命……”

    在他身后,一尊小玉石观音像摔得粉碎,观音像裂开,圣母观音慈善的眉目四分五裂,在碎片中静静看着向外爬出的陈光。一雪白衣袍堆在陈光脚边,他很快就会被扮作观音而死……——

    陈光被众人救下,醒来已是三日后。

    他醒来,直接被人带去找晏倾他们。

    到了此时此刻,陈光脸色煞白,什么也隐瞒不了了。之前的磨难让他褪了脸上的易容,众人看他,他不过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郎罢了。

    陈光神色呆滞:“他竟然真的要杀我……”

    徐清圆声音一贯温婉:“谁?乔应风吗?”

    陈光脸色惨败,苦笑:“我帮他做事,帮他对付你们,我甚至愿意为他而当凶手……可是正如晏少卿所说,事成事败,我都成了弃子,成了累赘。他不能忍受有人影响他,所以要杀我。”

    韦浮问:“你到底和乔应风什么关系?他是你什么人?”

    陈光迷惘:“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一直易容,每次见我脸都不一样,我的易容术都是他教的。他应该是我师父吧?我见到叶女郎……叶女郎应该很容易就认出我一身本事学自谁,所以叶诗才一声不吭,任由我讨好她。

    “她想回到我师父身边,她利用了我……”

    晏倾轻声:“那么叶女郎如今在何地?观音堂吗?”

    陈光颓然:“应该吧。”

    其余几人默然对视。

    韦浮微微笑一声:“好奇怪,怎么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观音堂堂主就是乔应风呢?事情竟如此简单?”

    他们静默间,外头卫士急匆匆敲门请示:“晏少卿,您让查的资料,长安快马加鞭,给您送来了!”

    几人都惊讶看晏倾。

    晏倾同样惊讶。

    但他挑眉一下,想起来了,起身开门:“去年梁园案时,我曾派人去查乔应风的身世。之前我意识到乔应风不对劲时,又给我老师去了信。我老师现在应当是把卷宗找出来了……”

    果然,门外的卫士抱着一沓卷宗。

    同时附带一封信,是大理寺卿左明所写。

    左明告诉他们,乔应风的身世从梁园案就开始查,但因为乔家受到乔应风通敌罪的连累全家流放,除了当年的探花郎乔宴一脉,乔家几乎无人幸免,所以想查乔应风实在难。

    如今搜到的短短讯息,大理寺已经尽力。

    晏倾展开卷宗,徐清圆见他只看不吭气,便凑过来,轻声将所查卷宗中内容解释给众人听:

    “乔应风是淮南乔家旁系子弟,幼年走丢过,后来被家人找回。但因为走丢了几年,他读书习武便都跟不上同龄族人,自小受人排挤。尤其是他身边有一位神童对比……便是乔宴。

    “十岁的时候,乔应风父亲病重而死,母亲改嫁,他追母亲,母族却不接受他。他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快病死。病好之后,他就更加不学无术。乔家人都不喜欢他,只有乔宴时常将他带回家。但乔家人认为他会连累乔宴,乔应风十二岁时,就离开淮南,说是要去游学,乔家人都知道他是流浪混日子去了。

    “他什么都学过,什么都做过。后来当戏子,也是源于一把好嗓音,一双巧手画妆出神入化,惟妙惟肖。从乔宴留下的书信只言片语中,我们能看出,乔宴认为他这位堂兄是被耽误了,他这位堂兄其实十分聪明,乔宴自愧不如,乔宴一直想将他这位兄长找回来……”——

    观音堂中一静室,蒙着面纱的叶诗落下手中狼毫,看着自己所绘的画卷中的红衣少年。

    正如当年枫红满园,少年眉眼俊朗,重重阴鸷隐藏,琉璃双眼中透出的风流,她一生一世都不能忘。

    那是尘。

    不是光。

    他们与光与尘同世,他们没有光明的未来。

    叶诗轻轻拂过画卷,抱着画卷走入内室,再通过暗道走入幽深长窄黑暗中。她喃喃自语:“应风,再等等,我们很快就团聚了。”——

    在晏倾这边,诸人皆静,无话可说。

    画面静下,徐清圆放下已经念到尾声的卷宗,捧卷于胸,胸口被堵得难受苦涩。

    乔应风,叶诗,李槐,李固,王灵若,林斯年……

    画面最终定格成,紧闭双目的圣母观音像,似笑非笑地俯看众生。局中人苦苦挣扎,幕后人咬牙切齿,情与爱与怨与恨,浓烈得滴血。

    这尊观音将所有的人串起来,成为一个新故事。人们的挣扎与苟活,在命运面前多么的麻木苍白。

    若清楚发生过什么,谁能去苛责乔应风?

    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是从梁园中少年少女的一见如故开始,还是从南国那位将自己锁在深宫的少年开始。

    我们已经知道结局——

    乔应风死,叶诗入教坊司。

    乔子寐死,叶诗毁容,孤苦孑孓。

    人的一生,兜转间尽是凄凉。

    第149章 血观音42

    乔应风的存在, 让观音案有了眉目。

    他应该活着。

    不然谁教陈光易容术?

    可他被判了死罪,甘州大将军要他死,谁会救他?

    谁又能救得了他?

    屋中一片阒寂, 窗纸被风狂吹, 夜色渐深。

    此时此刻,云延已经偷偷潜回南蛮,屋中几人,再除却那被乔应风伤透心、低头沉闷呆坐的陈光, 其余几人, 如晏倾、韦浮、徐清圆,都多多少少地猜出了观音案的起承转合。

    若这是一块拼图, 这块拼图以小窥大, 可见南国末年发生过的事……在座诸位已经拿到了大部分拼图碎片,只差一点点, 他们就可以拼凑出真相。

    为了找出真相, 他们在甘州待了月余, 又在此时为了和凶手赶时间而熬了数宿,精神都已经十分倦怠。

    徐清圆的轻语打破了沉默:“只差一点证据, 只待云延王子归来,便可以道破观音案。但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乔应风,控制住乔应风。”

    韦浮揉着眉心站起:“不错, 天亮后, 我打算把这些日子我们接触过的所有甘州人士,都审问一遍, 务必问出乔应风的线索。既然我们目前怀疑那观音堂的堂主就是乔应风, 这事情便简单了……缉拿当初的罪人归案, 甘州百姓们不能再阻止我们搜观音堂了。”

    徐清圆担忧:“韦郎君还是要小心些。这里的民风毕竟不同。”

    韦浮对她颔首笑,疲惫眉目染上温意。

    他道:“既然有了线索,明日便辛苦诸位再帮忙查一查了。唔,还得找那个李固谈一谈……今夜就这样散了,我实在太困了,要先去睡了。”

    一直坐在窗前沉思的晏倾忽然推开了窗。

    他凝视着窗外,低声:“恐怕来不及了。”

    韦浮和徐清圆双双一怔。

    二人同时意识到什么,拉开门走出屋子。

    夜静如水,北风萧瑟,地染霜白,一片片凉意在寒风中吹上他们的袍袖、眉目。

    徐清圆摸到眉心落下的冰凉,她伸出手掌,任由凉意落在她掌心。凉夜中,她仰头凝望着灰暗高空。意识到是什么落下来了:

    “下雪了。”

    她登时明白晏倾所谓的“来不及”,指的是什么——观音堂要甘州百姓们在初雪之日祭祀圣母观音,只待天一亮,甘州这些百姓便会自发前往玉延雪山,跪拜并祭祀圣母观音。

    几乎一定会发生的事:凶杀案会在玉延雪山大规模发生,凶手要再次作案……这是凶手精心挑选的最后一次作案时间。

    他们必须阻止甘州百姓登山,必须救百姓,必须说服凶手捉拿凶手!

    这么多要做的事……而今他们竟然不完全确认凶手是谁。

    徐清圆一时有些慌,本能地去看晏倾。她见晏倾披上氅衣,向门口走来。

    氅衣如雪,在寒夜中飞扬,孤高清贵,寒潭鹤影之孤寂清美,让徐清圆和韦浮都看得些许出神。

    晏倾走到徐清圆面前,道:“我要出远门一趟……甘州如今情形,现有的朝廷兵马已经不能控制,我得搬救兵来控制甘州不生乱。”

    韦浮眉心跳了两跳。

    他竟在此时沉默,没有问去哪里搬救兵,怎么他不知道哪里有救兵可搬,这么短的时间哪有兵马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韦浮缓缓说:“我也要去确认一件事,这件事不能拖下去了,这件事和观音案有关……也许对找出真相有用,也许知道了便能知道凶手是谁。”

    韦浮和晏倾各自看了对方一眼,韦浮说:“看来些许事,得麻烦徐娘子代我二人解决了。”

    徐清圆怔忡。

    她对韦浮的话一知半解,但她几乎瞬间明白晏倾的目的,几乎瞬间感觉到晏倾要远离而去。

    她禁不住伸出手指去握住他的氅衣袍袖,他低头看她。

    风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望着他们。

    徐清圆唇张了张,说不出话。她半晌道:“非如此而不可吗?”

    屋中虚弱的陈光呆呆看着门口徘徊的三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晏倾伸手轻轻拂去徐清圆眉目上的冰凉雪水,温声:“非如此而不可。不过……你放心。”

    徐清圆半晌后松了拉住他的手,散了心中的怅然与不舍。她垂目微笑,向他屈膝行了一礼:“我自然放心,晏郎君记得我说的话,我愿与郎君同去同归。”

    她明亮的眼睛抬起,幽静望着他。

    他没说话,静了片刻后,抬手向她回礼。

    紧接着,晏倾将自己的公务腰牌送给徐清圆,韦浮也摘下自己的腰牌递给徐清圆。有了他二人的护佑,徐清圆拿着这两方腰牌,便可以调动跟来的所有卫士,调动朝廷兵马。

    虽然身在甘州,他们恐怕调动不了甘州的兵马……甘州兵马只听李固的话。

    徐清圆:“我愿意代两位郎君走一趟,但是我亦分、身乏术,我去找凶手时,谁能阻止百姓们登玉延山呢?”

    她忧愁之时,一个清淡女声响起:“我。”

    门口立在廊下的三人侧身,看到从廊庑外,面容苍白却腰背笔直的暮明姝在前,负手长身而行的卫清无在后,林雨若提着灯笼,跟随着两位厉害女郎。

    那声“我”,是暮明姝说的。

    暮明姝本应养伤,此时拖着伤体出行。她精神有些差,硬朗勃然之气却昂昂然,傲骨凛冽。

    徐清圆:“殿下的伤无大碍吗?”

    暮明姝:“云延走了,他手下的南蛮武士尽听我的号令。还有我从长安带出来的亲兵……这些人,勉强能撑一段时间,拖一段时间。卫将军跟我一起走。”

    卫清无对女儿颔首笑:“我和公主殿下一见如故,放心,我会保护好公主殿下的。”

    徐清圆沉吟片刻,问:“殿下可有信心?”

    暮明姝冷淡:“没有信心。”

    她抽出剑,寒光照耀明眸:“尽力一试。”——

    皓雪初落甘州,浩浩荡荡,笼罩整片神州。

    百姓们正在酣睡,几个时辰后天亮,他们出门看到天地大雪,便会争相前往玉延山。

    而徐清圆他们只有几个时辰的时间。

    晏倾上马,风若同样上马,跟上他;韦浮向徐清圆一拱手,同样上马,调头走向和晏倾相反的方向。暮明姝与卫清无带着兵马,身形掠入寒风深夜中。

    徐清圆登上马车,林雨若跟在她身后。

    到客栈门口,徐清圆忽然下定决心一样回身,问她:“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观音堂?”

    林雨若怔忡一下:“徐姐姐要去观音堂?”

    得到徐清圆肯定回答后,林雨若踟蹰:“你相信我?你不怕我误事吗?我没有你们那么厉害,我很怕耽误你们的事。”

    徐清圆柔声:“怎会是耽误?人手不够,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妄自菲薄。我不瞒妹妹你,我要带兵围住观音堂,要见观音堂的堂主。这个期间,初雪之日,观音堂大乱,若有人从旁伺机而动,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她微犹豫:“其实这么危险的事,不应拜托林娘子……”

    林雨若上前,挽住徐清圆的手,目光清亮:“不,我可以有用!徐姐姐,请让我跟着你一起去观音堂!

    “前几日,我一直打扮成寻常女郎的模样,前往观音堂去拜那圣母观音。那里的领事们已经认识了我,徐姐姐如果要去查观音堂的话,我说不定能寻到机会找线索……我一定会找到关押朱老神医的地方,会帮助韦师兄和你们!”

    徐清圆露出温柔的笑。

    她在晏倾面前是那样的柔弱可怜,可在某些时候,她确实一点点长大,确实开始独自面对一些事,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一些事。

    她好像不再需要晏倾保护自己。

    她好像可以反过来帮助晏倾,保护晏倾——

    若我们从高空俯视,从整片神州大地俯瞰,便能看到浩荡鹅毛大雪中,诸位年轻郎君女郎奔赴不同的地方,零星灯火照着他们的前途,落在他们身后。

    风若骑马紧跟在晏倾身后,他的高声话语,在呼啸风雪中支离破碎:“郎君,我们要去上华天?你终于要回归上华天了?”

    晏倾不应。

    袍袖飞雪,冰雪卷上他的衣裳,落在他眉峰上,鼻梁上。他睫毛颤一颤,伸手揩去睫毛上的雪花,茫茫前路透着些微火光。

    风若朗声:“上华天就是你的!你常年不在,他们中有人生了二心,竟想挑衅你的位置!观音案这件事,他们分明作壁上观,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我上次回去,就发现他们支支吾吾,他们为了复国不择手段。是你脱离上华天太久,给了他们太大权利,我本来就急着让你回去收拾他们。若是不压下他们,这里还不知道会出多少事……宋明河就是一个教训。

    “这天地间的王,上华天的王,一直只有一个人,只承认您一人!”

    王者必登高台,王者必受瞩目。众望所归,王者的回归,必将拯救那已经摇摇欲塌的上华天——

    纵马长行,马蹄覆雪,黑鹰一声长啸,在半空中打个旋儿,飞入密密乌云中。我们跟随着苍鹰,远离甘州,再走得更远些,便到达西域,随时可进入南蛮。

    南蛮也下了一场雪。

    此时到了南蛮休养生息的时段。

    自从南蛮和大魏建交,这是南蛮最平静的一段时间。

    南蛮王庭中,灯火不灭,徐固在帐篷中写字。帐外,南蛮王莫遮满意地看一眼,吩咐属下给徐固送奶酒,不要亏待这位来自大魏的大儒。

    当云延的书信带着两国和平建交的讯息回到南蛮后,徐固终于开始如莫遮所愿,帮南蛮创造文字。南蛮王数月来不断试探徐固,看徐固是否阳奉阴违,徐固是不是心甘情愿为他们创建文字。

    莫遮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并跟着徐固一起学习那文字。

    前夜,徐固告诉他,文字编写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很快,徐固写完所有,莫遮就能从南蛮贵族们开始,将文字传授下去。

    文字代表传承。

    蛮荒不甘愿当蛮荒。

    徐固想,等莫遮知道南蛮的“蛮”是何意后,就会给国家改名,不知那时候南蛮会叫什么。

    但是这无所谓。

    南蛮不会有那一天的——

    初雪落下之时,云延在南蛮五部之一的赤蛮部多方打听,终于从一个老人口中,得知了当年赤蛮和已经被灭的乌蛮部的争乱:

    “那年冬天,我们和乌蛮发生争吵,我们首领不许乌蛮在此栖息休养。我们武器和武士都多于乌蛮,乌蛮都是些老人孩子女人,他们根本打不过我们。

    “乌蛮部气不过,他们首领扬言要去找南蛮王做主。但是我们都不知道南蛮王在哪里,我们首领看到乌蛮部最后去的方向,是南国甘州的方向。他们应该是找不到南蛮王,便赌气,一气之下,要去投靠南国甘州。

    “我们首领当时以为他们是气话,还嘲讽他们,说他们都是些老弱病残,甘州根本不会收他们。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我们游牧各部经常会有小部落去投靠南国,依仗南国庇护而活,他们的甘州不就是做这个的吗?

    “但是乌蛮部举族而迁,在那年冬天居然引起了一场大战。我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南国说乌蛮进攻他们,要驱除鞑虏……然后就是南蛮王大怒,莫遮王突然召集五部所有部落,说要和南国决一死战。”

    说话的老人满脸皱纹,唏嘘着对云延讲:

    “王子,你说奇不奇怪?莫遮王为什么要在冬天发动战争?我们因为那场战争死了那么多人……莫遮王自然是大英雄,但是冬天不好打仗,每年冬天我们都会死不少人,莫遮王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他也没有这样过,真是奇怪。”

    云延低垂下眼。

    云延缓缓道:“你跟着我,前往甘州一趟。我的朋友们……至少现在是我的朋友,他们正需要证据。”

    他要给他们一张拼图碎片——

    天蒙蒙亮,一层薄雪覆地,落在女郎沾地的绣花鞋上。

    徐清圆带着缉拿乔应风的理由,终于踏入了观音堂,没有受到多少阻拦。

    卫士们大部分跟随着她,有两位卫士跟着乔装打扮的林雨若,潜入观音堂的其他地方。

    徐清圆拿着两位朝廷大官的腰牌,心中仍一径忐忑,唯恐自己露怯,辜负两位郎君,无法进入观音堂。但是她竟然多虑了——现在的观音堂,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样。

    徐清圆在卫士们的保护下,被观音堂的领事带入观音堂,一路之下,她心中暗惊,因发现这里似乎已经生乱。

    往日来拜圣母观音的人络绎不绝,往日观音堂的堂内信奉者众多,香火从来不断。今日这里一片凌乱,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领路的领事也心不在焉。

    卫士们不动声色地摸上腰间刀,觉得这里松懈得处处不对。

    徐清圆向领事打听:“百姓们和观音堂的人,莫不是都去玉延山了,所以不来这里了?”

    领事回神:“是。”

    他又摇头:“也不全是。”

    他苦笑:“昨日,堂主忽然召见我们,说要解散观音堂,让我们所有人各奔东西。我们正苦苦哀求,过了一个时辰,他又突然说不解散观音堂了。

    “大家都因为这件事而恍神,生怕堂主真的要解散观音堂。观音堂没了……谁供奉圣母观音啊?”

    徐清圆若有所思。

    领事道:“到了。”

    徐清圆抬起眼——

    林雨若按照自己先前的摸索,在观音堂中小心翼翼行走,遇到人就避开。

    她没有和徐清圆说实话。

    前两日,她怀疑自己发现了观音堂中的一条密道。但是那时候人来人往,她怕被人发现,几次被人撞见,便不敢靠近去琢磨。

    若是徐姐姐知道,一定会阻止她,因为她一个弱女子行此事,实在不安全。

    但是今日林雨若跟着徐清圆来了观音堂,她发现这似乎是自己找那条密道的好机会。今日的观音堂没什么人,自己身后还有两名卫士暗中保护……

    林雨若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她犹豫一下后,走上自己前两天走过的小径。这条路曲折无比,林雨若觉得自己离那条密道似乎近了,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胡服,和这里的胡人一样打扮,用面纱罩着脸,正心不在焉地向这个方向走来。

    林雨若掉头便想躲开人。

    那女子却叫她一声:“那位女郎,你也知道这里有一尊圣母观音像,和其他处都不一样?”

    林雨若硬着头皮回身,向那陌生女子行了一礼。她撒谎道:“是、是这样的。观音堂中圣母观音像很多,但我想拜最灵验的那一尊。”

    女子幽静的目光隔着面纱,落在她身上一息。

    女子轻声笑,走近了,有些紧张的林雨若,听出这女子声音十分喑哑,像钝物摩挲砂砾。女子说:“哦,我知道你要拜的观音像是哪尊,跟我来吧。”

    为了不让人生疑,林雨若只好跟上。

    林雨若跟随这女郎进入一间庙堂,她脚迈步而入时,意外这里真的有一个庙堂。下一刻,一把寒刃从前方向她斜掠而来,林雨若没回过神,便被身后大力推开。

    她跌撞摔在地砖上,匍匐在地,看到女子的青花绣鞋。

    她抬头,隔着面纱看不清这女子,但大堂中埋伏的人和身后保护她的两个卫士已经打了起来。这里埋伏的人至少十人,身后的卫士区区两人,胜负不必多说。

    林雨若脸色苍白,惶惑惊恐:“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女子垂着眼看她,漫不经心:“徐清圆带你进观音堂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要小心一个人吗?”

    林雨若一怔——

    下马车前,徐清圆握住林雨若手腕,几番犹豫后认真告诉林雨若:

    “要小心叶诗。如果陈光没有骗我们,叶诗就藏身观音堂中。我虽想救她,可我也知道现在的叶诗,和蜀州案中无辜的叶诗不一样。她聪慧过人,手握利刃,你要当心。

    “她认识乔应风,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从乔应风那里学了易容术,所以我不能向你描绘她的长相,她的长相本就发生了太多变化,很难说出。只有她的嗓子被大火灼烧过,再无法复原……”——

    保护林雨若的两名卫士死在刀下。

    叶诗漫不经心地让自己这一方人,将被劈晕的林雨若塞入密道中。她急着离开这里,前往玉延山。

    徐清圆在抢时间,她又何尝不是?

    侍卫询问:“不杀了这小娘子吗?”

    叶诗随口:“她进入密道后,找不到机关,就会困死在那里,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本不想多杀人,但是徐清圆步步紧逼,离我越来越近,我已经没有路走了。

    “时间要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跟着她的侍卫们露出激动的神色,他们即将跟随叶女郎前往玉延山,即将拜见最灵验的圣母观音,即将得到圣母观音的赐福。

    这是他们求了多少年才求到的好事!

    而关上堂门,他们没有注意到,叶诗看着他们的冰凉目光。

    也许看到了也不会在意。他们以为,叶女郎没有青春少女活泼无忧的时光,叶女郎天生就足智多谋,就不会笑,就是圣母观音最虔诚的信徒。

    不然……堂主怎会默许叶女郎在观音堂自由出入呢?——

    林雨若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一片昏黑中。她怯怯唤了两声,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回应。

    她恐慌万分,泪水噙在眼中,怕得抱头。但她很快擦干眼泪,想到外面的人还等着她,她不能坐以待毙。

    林雨若便摸索着墙壁,在地上慢慢爬,张开手臂试探方向:“有没有人……”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爬了多久,膝盖撞上一物的时候,差点以为有人埋伏在哪里。但是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等到藏在黑暗中的危机。

    林雨若颤抖着手,去摸膝盖磕上的东西。

    她摸到了一块腰牌。

    林雨若闭上眼,指尖摸着那腰牌。只要是识字的人,都理应能拼出这腰牌上的字:

    “忠武将军,李槐。”

    林雨若蓦地睁开眼——

    香烟缕缕,卫士们包围屋舍,徐清圆静望着坐在桌后的观音堂堂主。

    这位堂主面容普通,神色木讷,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发呆。在甘州百姓们的口中,他做了许多善事。可是为什么徐清圆每一次见他,都觉得他很奇怪?

    徐清圆轻声:“堂主今日肯见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安排,所有人都会去玉延雪山,你留在这里,另有目的?”

    堂主不回答她。

    徐清圆心中焦急,她没有时间和这位堂主打哑谜。

    念头在脑中转来转去,徐清圆一咬舌,终究选择最直白的方式:“你是不是乔应风?这些年因为玉石观音像死掉的人,是不是都是你杀的?”

    堂主低着头,仍在看他的手。

    他回答很慢:“是我杀的。”

    他抬头,目光浑浊迷惘:“我是凶手,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第150章 血观音43

    韦浮拖拽着乔叔的手, 在风雪中疾行。

    他们和涌向玉延山的甘州百姓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逆着人流,乔叔看到韦浮侧脸清玉一样, 泛着冷色。

    乔叔起初挣扎:“你要带我去哪里?老子哪里都不去!就算你是小主人,我说了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便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韦浮和他身后跟着的卫士一起堵住了乔叔可能逃跑的路, 韦浮平时总是噙笑的眼瞳中此时跳着阴郁的火焰。涌出城的百姓们扫过他, 见他今日没有去找观音堂的麻烦,他们便不再在意韦浮。

    乔叔看到人流涌出城, 看到细雪在空中飘落。他其实心中已经明白百姓们为什么要出城, 但表现出来的只是迷惘:“这雪越下越大,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韦浮:“找死。”

    乔叔:“……”

    他张大嘴, 脸上的皱纹更加沧桑, 在风雪中几分麻木。他最终叹口气,嘴里嘟嘟囔囔着旁人听不清的话,他没有再反抗韦浮。

    韦浮将乔叔拖入了一个院落,乔叔本不明所以, 但进入庭院后,他便呆了。

    他看到雪落在凉亭飞檐上, 光线很暗, 亭中有两个人背对着他们而站。一男一女,风骨铮铮。

    他听到韦浮带着几分嘲意的话:“你告诉我,当年黄昏天降暴雨,你从外面忙完回来,看到我娘在凉亭中和一个人说话。我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暴雨之日一般在夏日, 我一直在查卷宗, 找各种讯息,看天历二十一年的夏日,有哪位大人物来过甘州。

    “但是这两天我突然意识到,你骗了我。天历二十一年冬,南蛮一部进犯南国,当年的大将军歼敌千余,取得大胜,朝廷嘉奖。我娘身为女相,她要出现在甘州,要和人争吵,这桩争吵影响到她日后的仕途与命运……那么那场争执就应该与天历二十一年的年末事迹有关,根本不是什么夏日。

    “夏日和暴雨都是你给出的障眼信息,都是假的。

    “那天没有暴雨,没有黄昏。就应该如此日这样,天光昏昏,风雪交加,我娘在歇脚院落的凉亭中等来了一位贵客——”

    乔叔如同没听到韦浮说的话一般,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弓着的背努力挺直。他陷入混沌状态,恍恍惚惚中,他好像没有当年,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韦兰亭。

    韦兰亭在雪日凉亭中,接见一位客人。

    此时此刻,凉亭中扮演真人的两个人,开始说话——

    女子:“甘州大将军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篡改战绩篡改军情,甘州根本没有人进犯,被杀的是南蛮平民!甘州杀错了人,这种错误理应得到纠正,不然会影响两国关系。”

    男子:“糊涂!甘州战事不只是甘州的,封赏嘉誉从上到下,都因为这场大获全胜的战争。甘州没有废一兵一卒,就歼灭敌军,甘州高高兴兴地向朝廷请功,太子羡已经下了赏赐,这件事从朝廷的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文武百官全都得到了封赏,有人因此升官,有人因此发财,你如今却说这事错了,要纠正……你让文武百官情何以堪,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要让太子殿下承认他错了,要让百官承认自己高兴得早了,根本没有战胜一事吗?”

    女子声音激昂:“太子殿下为何不能承认自己错了,百官为何不能因为错误的判断而反省?南蛮这一部都是无辜平民,他们中许多人和甘州子民都有亲属关系,甘州百姓很多人认识前来投奔的南蛮平民。甘州胡汉混杂,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南蛮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是一笔糊涂账!”

    男子声音冷冽:“杀光知情的人,处理掉那些知道不对劲的百姓,这件事就可以瞒住了。朝廷永不会错,这件事已经不独独是甘州之事,已经事关朝廷颜面。你问问天下人,有谁愿意把已经得到的升官恩赐和奖赏荣誉还回去,这不符合人性!你根本说服不了世人。”

    女子:“难道滥杀无辜就符合人性了吗?难道将错就错就对了吗?是你教大将军把‘冬’字改成‘秋’字的吧,这件事一开始就让你心动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教甘州大将军如何撒谎,来年我们就会迎来南蛮的反击!”

    男子:“那就打!甘州和南蛮本来不就一直在打仗吗?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你实在忧心得太多了,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是南蛮的主动侵犯!你忘掉你看到的……”

    凉亭中扮演韦兰亭和陌生男子的对话,只进行到这里。

    这是韦浮的推演,韦浮的猜测。

    他希望这些可以唤起乔叔的良知,加深乔叔的记忆。

    韦浮幽幽道:“乔叔,你说甘州的百姓们可不可怜?什么也不知道,就为主将的冒失承担了后果。什么也没做,主将就可能杀掉他们,因为要隐瞒一个秘密。

    “我想得很清楚,为什么我查了这么久,甘州百姓没有人知道那年年尾的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都支支吾吾,迷迷糊糊。我起初以为大家不相信我,隐瞒我,后来我才意识到天历二十一年后就是天历二十二年,就是甘州百姓大批死亡的时间段,就是太子羡意识到不对,一定要亲自来甘州看一看的时间线。

    “可是知情的、怀疑的,都死光了。

    “而今,我竟然要依赖南蛮的云延王子来给找证人,来还原发生过的事。

    “你欺瞒我,哄骗我说要找出朱老神医才肯告诉我真相。乔叔,真的有老神医这个人吗?这是不是也是你编出来的另外一个谎?你知不知道如今、如今——”

    韦浮眼眸冰凉,一步步走向背更加佝偻的半百老人,他拽过乔叔枯瘦的手,紧盯着乔叔,怒到极致反而生笑:

    “乔应风在一个个杀人,这些年他要把当年受到的委屈全都还回来。我们知道他已经疯了,杀人游戏开始的时候他的良知就没有了,而你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看着乔应风发疯。你是不是还觉得愧疚?可是现在甘州的百姓们被哄去玉延山,他又要大开杀戒……你在做什么呢?

    “下着雪,我们逆着人流,你看着百姓们出城,你明明知道他们在找死,你却沉默。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讳莫如深,让你看着凶手逍遥法外,你只躲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是我娘的仆人吗?还是说我娘托付错了人,你根本不是我娘的人,你是那个与我娘对话的陌生男人的人?你留在甘州,是为了误导谁?”

    乔叔摔倒在地,坐在薄薄的雪上。

    他仰头迷离地看着韦浮苍白而阴郁的面容,看着韦浮眼中丝丝怒极的笑。他好像记得那个纯然干净的韦小郎君,在深渊泥沼中越走越远。

    乔叔掩袖大哭起来。

    他惨然万分:“不、不不!我说,我都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确实是你娘的仆从,我没有投敌过,没有背叛过女郎……老朱、老朱是存在的哇!我不敢说,只是因为、因为那个人位高权重,我怕说出来害了你啊……”

    韦浮眸子微顿。

    他轻声俯问:“那个人,是林承吗?”

    乔叔瑟缩。

    韦浮在他耳边声音清幽:“我早该想到的,林承是外祖父的学生,是我娘的师兄。天历二十一年他尚不显赫,尚在为当今皇帝的前程而殚精竭虑。只有他有这种心机,这种狠心……只有他会用大义困住我娘。”

    乔叔嚎啕大哭。

    老人跪下来给韦浮磕头,“笃笃笃”的声音中,洁净雪地上染上斑红血色。

    韦浮向后跌靠在廊柱上,出神地看着天地飞雪,看着哽咽连连的乔叔。

    乔叔抬头:“小主人……小郎君,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徐清圆无法从观音堂堂主这里得到更多的讯息,因这人实在木讷呆滞,每一句问话,他都要想很久才能答出来。

    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徐清圆问堂主:“玉延山有什么,是不是可以杀害人的东西?”

    堂主过了片刻,呆呆回答:“那里有‘浮生梦’,这是一种可以杀人的毒……”

    徐清圆不等他解释,就打断他:“我知道‘浮生梦’是什么!这种毒可有解药,解药是否在你这里?”

    堂主:“解药在叶诗手里……”

    徐清圆:“你杀了这么多人,犯了这么多错,但我无官无职,此时竟然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眼下玉延山更为重要,你能否跟我上山一趟,帮我说服那些百姓们离开,不要再祭拜那杀人的圣母观音像了?”

    她虽然说得温柔,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轻轻看眼身后的卫士,示意他们:无论这位堂主的回答是什么,都要将堂主绑上山去。

    甘州的百姓们太相信观音堂了。

    只有观音堂堂主可以说服他们。

    没料到这位迟钝的堂主竟然抬了头:“我可以帮你劝百姓离开。”

    徐清圆怔忡。

    她不禁喃喃:“你真的很奇怪,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的动机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士们冲过来,将堂主抓起来。徐清圆没指望得到这位堂主的回答,但是他们临去前,堂主竟然回头,深深地看徐清圆一眼:

    “徐娘子,你说,善与恶能否相互抵消?做尽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坏事?做尽一百件坏事,可最初的无辜,谁来偿还……

    “这善与恶的距离,我至今看不懂啊。”

    徐清圆怔愣。

    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细琢磨,有卫士到她耳边低语:“徐娘子,林娘子失踪了。跟着她的卫士也没有回来……”

    徐清圆不禁咬唇。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当断则断:“我没时间在这里找人了,我得带着这位观音堂堂主去玉延山救人。林娘子的事……留几个人在这里找,派人通知韦郎君吧。他若忙完了,让他帮忙找人,告诉郎君不必担心,我必不负他所托。”——

    当甘州下着一场皓雪的时候,遥远的长安城,也披上了一层薄雪。

    宰相林承负雪而行,在皇城内出了中书省后,拢着衣袖,跟随内宦进入皇宫。他已年过五旬,雪染斑鬓,腰背却笔直刚烈,一身紫色官袍朗朗,傲骨如是。

    路上接二连三有官员停下俯身,向林相请安。

    吏部刚刚通过了新一年增加女科的决议,提案已送到中书省审批。陛下已然披了红,只等中书省的印章,新一年的科考便会迎来新的变化。

    但中书省迟迟未批,众臣众说纷纭,意见不完全一致。

    林相便为此事而去御书房见皇帝。

    皇帝暮烈在御书房的偏室召见林承,殿中烧着炭,开着窗。暮烈坐在窗前赏雪,林承到来后,他很有兴致地让林承坐在他对面,不必拘礼。

    林承入座后,一板一眼:“增女科的事,臣认为不妥。臣不懂陛下为何要效仿南国……南国已经证明了女子入仕的失败。陛下……”

    暮烈摆手:“朕意已决,子继不必再劝。”

    林承沉默。

    暮烈想到最近收到的甘州案情的折子,都是那位徐清圆写的。徐固的女儿,确实非同凡响……

    他由徐固,不禁想到了韦兰亭。

    他心中略有些遗憾。韦家出了那样厉害的才女,大魏初建后,他也想过让韦兰亭回来帮自己……韦兰亭却早逝。

    暮烈和林承说:“朝中走了两个人,少了年轻人的意气,朕整日和你们一群老头子面对面,真觉得寡然无味啊。”

    林承:“陛下说笑。”

    暮烈笑一下,幽深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宰相:“他们在查一桩旧案,涉及南国灭国真相。朕也很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朕突然想起来,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去过甘州?你当年好像跟我说……”

    林承回答:“臣只是和师妹,韦兰亭见了一面罢了。是老师有东西让我带给师妹,我便多走一趟。”

    暮烈:“唔,对,是这样。韦家啊……韦兰亭死了有些可惜,幸好韦浮出来了,你身为他老师,他母亲又是你师妹……你们这关系已经如此深了,朕让你多教教韦江河,都像是外人班门弄斧一样,有些多虑。”

    林承:“陛下又说笑。”

    暮烈:“朕是喜欢说笑啊……倒是你当了宰相,日渐沉默,越来越不和朕说心里话了。子继啊……”

    他沉默下去。

    林承静了半天,说:“臣老了。”

    暮烈:“哦,圣人也会老?”

    林承一怔,然后想到暮烈这样说的缘由——当年,林承傲气满满,以圣人为目标,雄心壮志,不负山河不负君恩。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圣人将带领所有人,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林承曾以为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圣人。暮烈也相信过他这种志向吧。

    君臣二人静默不语,不约而同地扭过头,都看向窗外的飞雪。

    暮烈想到的是天历二十二年上元节长安城的火树银花,那戴着英武面具的少年太子羡俯望百姓,让他心生敬仰。

    林承想到的是天历二十一年冬日雪,自己和韦兰亭的争执,自己背负的使命和期待。

    ……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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