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血观音44
离城越远, 风雪越大。
甘州城门口,暮明姝带着卫士们阻拦出城百姓,试图将想去玉延山祭拜的百姓拦在此地。他们人手不够,出城方向太多, 百姓又不听他们的话, 这都让暮明姝精疲力尽。
无论暮明姝如何解释玉延山有变, 圣母观音有变,百姓们仍半信半疑。有迟疑的留在城中,更多的试图耍滑头,绕过这些卫士的刀剑出城。
这番闹哄哄的场面,在忠武将军李固带着将士们赶来城楼下的时候, 气氛推到了最激愤处。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李固冷声:“甘州从无囚禁百姓、不让人出城一说。哪怕是公主殿下, 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听我的令, 出城——”
被拦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欢呼:“感谢大将军救我们!”
暮明姝厉喝:“放肆!李固,你连本公主的命令都敢公然违抗了?”
李固的眉眼如同被霜雪重塑,望向暮明姝的眼神, 有着公主看不懂的空茫与复杂。他盯着公主半晌,密雪阻碍两人的视线,李固慢慢说:
“公主殿下,既已出嫁,就不要再管大魏之事,更不要插手甘州之事。这是臣对你的忠告。”
暮明姝走到这一步, 与李固撕破脸, 还有何畏惧?
她冷笑一声, 拔剑而起, 向李固的马匹刺去。卫士们有样学样, 跟着公主一道, 试图阻拦李固。
李固高喝:“百姓想出城就出城,本将军在此为你们作保,你们——”
肩膀被飞来的长剑一划,身下宝马躁动,李固从马上滚下,掀身而跃,躲开暮明姝的新一重袭杀。风雪卷起砂砾,他咳嗽间,没有说完的话卡在喉咙中。
百姓们被两方势力裹挟,有出城者,有回避出城者,看得暮明姝心急如焚——
可恨他们势孤力单,竟无法压制李固。
李固那一方带来的千军万马不去战场上当英雄,反而将力量消耗在此,何其可恶。
更糟糕的是——
李固长刀斜刺过暮明姝肩侧,暮明姝伤势被压闷然僵身,李固当即迈步近身,另一掌成掌刀,一掌拍下。
浑然雄厚的内力,翻涌而至!
暮明姝力不能及,向后疾退,侧头间一口血吐血。
而李固已然眸色转幽:“原来那晚刺杀我的刺客,就是你。”
暮明姝面如苍雪,持剑手发抖。她深恨自己体弱,横剑于身前,目若火燃,冷声:“拦下李将军的人马。杀一人我赏十金,杀五人赏百金!”
李固这一方被公主那一方卫士们突然拔高的气势打压,措手不及之下竟输了几人。李固也被公主的大手笔气笑,却没办法:公主家财万贯,有整个皇室为她兜底,李家又有什么和公主拼?
李家有自己的气骨。
李固大步迎向暮明姝,一字一句:“放百姓出城,甘州人皆会记得我们,本将军与你们荣辱与共,今日死一人,长生碑多一人名字……死在这里和死在战场上一样荣耀!
“广宁公主与南蛮王子勾结,陷害甘州,我等除之而后快。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将我们踩在脚下!”
他颠倒黑白的功力,让暮明姝冷笑一声。暮明姝性格强硬,不与人逞口舌之快,李固与她动手,她当仁不让,哪怕受重伤。
李固的武力,也不是寻常人可挡。
暮明姝被李固逼退数步,李固手中长刀锋刃上飘着雪花,毫不犹豫地向暮明姝颈上横来。城楼上,放哨的两个卫士被人无声抹了脖子,那人自高处跃下,手中没有武器,一脚踩在李固的刀上,长腿踢踹对打间,她抱住暮明姝后退数步,躲开杀机。
李固手腕被那力道震得发麻,心中凛然,以为是云延来帮他老婆。
来人玉冠长发,乌发拂面,眉目间习惯性带着洒然随意的笑影。几滴血落在她总是上翘的唇上,她慢慢站起来,长身英秀,目若春雪寒风,凛然生威。
李固浑身一震,生锈一样的血涌上喉头。风刮动战袍,他只顾呆站。
卫清无迎着他笑:“李将军,死在这里和死在战场上一样荣耀吗?”
李固呆呆地看着她。
卫清无心中便确认李固认识失忆前的自己。
卫清无从暮明姝那里借剑,闲庭信步一样向前走:“战士死战场,与死于无谓争斗,是一样荣耀的事吗?李将军,怎么不说话?”
李固百感交集,五内如焚。
李固喃声:“卫将军,你没死……”
卫清无:“不错。”
李固惨然,步步后退,握着刀的手背青筋颤抖,满目悲怆又苍凉:“你没死……你回来了……”
他脑中乱七八糟想许多过往,一时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一时是遍地尸体无从辨认,一时是自己抱着牌位坐在空无一人的李家祠堂中大哭……
可是卫清无竟然没有死!
她没有死!
眼下这样混乱,她和暮明姝、徐清圆、晏倾他们一同回来,她站在那些人身边……是了,她必然站在那些人的身边,因为徐清圆是她女儿啊,那是她心尖尖上的露珠儿,是她在铁马冰河的旧梦中与他们一遍遍炫耀的女儿。
露珠儿,露珠儿。
那年那月,镇守边关的将士们,谁没有听过“露珠儿”,谁没有做过一个娶露珠儿的美梦……倏而梦醒,血尸堆积,再没有卫清无,更没有露珠儿。
卫清无步步紧逼:“李固是吧?我以前和你关系不错,是吧?既然是同僚,那你让一步……”
李固目染血丝,目若喷火,握紧刀横劈而来:“你做梦!你为什么早早不出现,你竟然对付我,你是不是还要杀我?好啊,来杀一场!看到底是卫将军战无不胜,还是本将军以下制上!”
二人开打,李固像失去了理智,让卫清无惊愕万分。
暮明姝趁机:“我们去其他城门拦人,这里交给卫将军……”
一辆马车向此方向而来,暮明姝声音顿一下,她抬头看到马车上的毡帘掀开,貌美女郎伏在车窗边,乱发拂面,声急而婉:
“殿下,娘亲!”
她咬一下唇,将与她同车的观音堂堂主推到窗壁前:“我与观音堂堂主出城救人,你们这一方如何了?”
徐清圆看到李固。
她不懂武功,以为李固手里的刀会伤到卫清无,以为卫清无出于劣势。
她心焦如焚,说出一段猜测:“李将军,你本不是恶人,你与虎谋皮,甘做伥鬼,莫非是因为这位堂主?
“因为这位堂主就是乔应风……是你当年从战场上救下的他,是也不是?
“你当年心怜他,舍不得他送死,从军方名单上划去了这个人,保护了这个人这么多年。纵是要补偿,是不是已经足够了?李将军,你该停下来了!”
李固怔忡抬头,看到雪花飞入毡帘,徐清圆面容如雪如玉,目光若星若湖;她身边,坐着呆滞的、对周围动静恍惚未觉的观音堂堂主。
时隔多年,他心中几许悲凉——
这就是露珠儿。
他从未见过她,却早在六七年前就听说过无数次她。
她来到甘州,他多想迎娶她,达成死伤无数的战场亡魂将士们的梦,她却嫁给了旁人。世人都以为他莫名其妙地追慕一个已婚女郎,却不知他远比她那个病秧子夫君认识她认识得早。
那是卫将军心头的露珠儿,也是他们所有将士心头的露珠儿。
时不我待。
时多残酷。
卫清无趁李固失神的片刻时间,从后一把扣住李固,将李固踹跪跌倒。
李固浑然未觉,惊愕地看着马车,以及马车中的人。他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马车中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马车中人。他和自己的兵马被卫清无与暮明姝这一方拿下,他全程维持着一种怪异的神情。
徐清圆趴在车上,与暮明姝、卫清无说了几句话后,便下车,打算换马。
暮明姝二人带着卫士们在城中阻拦百姓,徐清圆则需要去玉延山救人,挽救那些不听他们劝阻、坚持要登山祭拜的百姓。马车在风雪中出城不便,徐清圆必须骑马。
卫清无不记得她女儿不会骑马,语气很轻松,让徐清圆放心;暮明姝扶着僵硬的徐清圆上马,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僵硬的腰肢,心头一时不忍。
暮明姝想要开口,徐清圆对她温和一笑:“殿下,我更适合去破案。”
暮明姝沉默半天,让她弯下腰,将身上所披的厚氅衣披到女郎单薄纤瘦的身上。
暮明姝抬手拂去徐清圆发顶的雪渍,淡声:“平安归来。”
徐清圆心中感动,红着脸轻轻拥了她一下,对她婉笑——
雪越下越大,大雪封路,去玉延山平日半日的行程,此时硬生生多拖了半日。
路上遇到的百姓他们压根来不及管,只要赶得及到玉延山,玉延山上的事停下来……伏在马背上的徐清圆又冷又怕,浑浑噩噩间皆是血流成河、自己空对雪山却无能为力的幻觉。
她只好安慰自己雪下得这么大,自己这边来不及,叶诗那边也来不及,她还有机会。
天黑时,数十卫士和徐清圆终于赶到了玉延山下,茫茫白雾让他们分不清前路,他们也没有后路。
朔风凛冽,徐清圆一个娇弱的闺房女子,此时如何艰辛不必多说,她忍着腿痛与腰痛,不敢拖后腿,只咬着牙强撑自己没事,可以跟着他们一起下山。
观音堂堂主用复杂的眼神看她。
这撑着木棍、艰难地跟随卫士们走上登山夜路的女郎,让他刮目相看。
美丽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真的像……像他们塑造的那位圣母观音一样仁善美好,具有太多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高贵品质。
也许当年,圣母观音用的王灵若的脸,魂却是用的徐清圆的……露珠儿这个名字,从卫清无那里开始,让他们记挂了太久。
堂主沉默着低下头颅——
天蒙蒙亮,雪停了,雪道上陆续能看到登山百姓的身影。身影从疏到密,徐清圆一行人看到了希望,不禁加快脚步。
天亮的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照在皑皑白雪上,徐清圆发现他们似乎找到了祭拜的中心。他们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山道上蜿蜒,一步一磕头,虔诚无比地跪拜。
人这么多,在高山雪峰间,却如蝼蚁一样不值一提。
徐清圆抬头,东方红日下,一尊硕大的生母观音像跃然眼中——
这座极大的以整个玉延山为底的雕像,只刻完了一半。从他们的方向看,佛像珠冠璎珞,一手搭膝,一手朝外,她盘腿而坐,典雅庄重。雪色清白间,人们像走在这位圣母观音的腰间飘带上,而观音一手抬起,指着一个方向……尽头没有来得及雕刻。
闭着目的圣母观音蒙着雪,覆着光,在灼灼红日下,远比他们平时看到的更加壮美。
徐清圆当即转身面朝观音堂堂主,盯着这位堂主:“你当真愿意帮我们劝百姓离开?”
堂主目光定定看着漫山遍野的人群,又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徐清圆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点点头。
他用旁人看不懂的眼神仰望这尊刻了一半的圣母观音像,指指上方一斜斜弯上去的狭隘山道,那里是圣母观音的手掌。
堂主:“我去那里。这座观音像,越往上越尊贵,百姓们不敢上前。我去那里,才能被他们看到,才能开口说服他们。”
徐清圆并不完全信他,她仰头观察那个方向半晌,心知以自己的体力爬不上去。她犹豫一下,轻声请两名卫士跟着堂主,陪堂主一道登去那个方向。
若有不妥……两名卫士可随时阻止堂主。
堂主并不在意徐清圆的小心思。
他好像真的准备劝返百姓。
徐清圆在人群中,想了半晌,拿一方帕子捂住了口鼻。她不知那“浮生梦”何时会到来,但想来非封闭空间,那不至于发散太快,为以防万一,她先做好准备。
她学着百姓的模样,一同祭拜,眼睛则悄悄向上看,见两名卫士陪着堂主爬上了圣母观音的手掌心。
徐清圆手心捏汗,紧张万分。
那堂主爬到手掌上,在两位卫士的虎视眈眈下,咳嗽了两声,他高声向下方开口:“圣母观音的信徒们,请大家听我说——”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抬头。
观音堂的几位领事混在人群中,惊愕地认了出来:“堂主!”
观音堂的人激动得脸泛红晕:“堂主必然是要替圣母观音娘娘传达神谕,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激动兴奋的百姓们深信不疑,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匍匐在地,磕得满头是血,他们仰望着堂主……
堂主闭一下眼,似不忍心看他们。
他下一刻睁眼,声如钟厚:“圣母观音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圣母观音,这是观音堂欺世盗名的工具,你我都是傀儡!你们散了吧,圣母观音根本不值得你们拜——”
人群死一样地静。
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哗然与愤慨。
人群中的徐清圆差点被激动的百姓们撞上,她惶然靠着山壁,手指抓紧青苔,生怕自己被人挤下山崖,落个尸骨无存的摔死下场。
观音堂堂主不愧是堂主,面对百姓们的抗拒,他不为所动,仍高声:
“一切都是骗局,这世上没有神,没有佛!我根本不是圣母观音在人间的使徒,我是杀人凶手,这些年,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脸上肌肉抖动。
他离圣母观音的身形最近。
从下方仰望时,他整个人被沐浴在日光金光下,看着神圣万分。徐清圆仰头,忽然看到了一丝红色从堂主身后一闪而过。她眼睛被日光照得疼,眨一眨眼再看时,那点儿红色又看不见了。
堂主:“我要把信奉圣母观音的人一个个杀光,因为越信奉她,越说明你们吃过人肉,从她身上得到过好处。你们本就不该活,你们早该死了……”
他说着说着,神色癫狂,目露痛楚疯意。
下方百姓们:“胡说!”
“他不是堂主,他是骗子,把他赶下去!”
观音堂的领事们也不能接受:“我们的堂主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堂主。”
“圣母观音是真的,杀人凶手已经被官府抓走了,我们堂主不是凶手!”
人群激愤,容易生事。几个气愤不过的后生爬上去,想爬到圣母观音的手掌心,将那个喋喋不休的骗子轰走,不得在圣母观音面前大放厥词。
徐清圆派去的两个卫士不得不想法子驱逐这些后生,不让他们碰到堂主。
堂主在后苦口婆心地劝:“你们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他的神色越来越迷离,语调越来越低。
百姓们愤怒辱骂间,有一人忽然伸指高呼:“圣母观音显灵了,圣母观音显灵了……”
人潮中的徐清圆一愣,被他们推着,抬头看到了圣母观音的显灵:圣母观音身上,向外浮现丝丝缕缕的血迹,这是山石向外裂出的不知名血迹,看起来更像是从圣母观音肌肤中渗出来的一样。
那血丝越来越多……
徐清圆心头骇然:浮生梦!
浮生梦不就藏在朱砂血红中吗,是叶诗看情况不对,提前动手了吗?
徐清圆抬高声音:“诸位,捂住口鼻——”
她细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流中,甚至要靠着身边卫士们的保护,她才能站直。
百姓中有人高呼:“他果然是骗子,圣母观音要惩罚他,他应该死——”
徐清圆扭头,从那后生脸上,看到无知无畏的单纯恶意。这人浑身散发着怒火,大约第一次享受到一呼百应的成就感,周围百姓越簇拥他,他越愤怒,冲上去想杀死堂主。
“他应该死!”
徐清圆被人与人之间这种过于单纯的恶所困扰,一时呆在那里,满心迷惘。
为什么恶意如此单纯,越是单纯,越让人心底发寒?
然后她听到他们解恨的声音:“骗子死了!”
徐清圆仰头——
灼灼烈日下,薄雪微微融化。
阻拦年轻后生们冲上来的两名卫士焦头烂额,还要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住口鼻,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堂主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听着百姓们的指责。
堂主脸上麻木无比。
他突然抬手,从后拔过一个卫士腰间的刀。另一卫士反应过来,以为这人图穷匕见,正要提醒,却见堂主拔出那刀,凛冽飞光映着身后圣母观音身上一点点渗出的血迹。
通过袅袅烟霞,似乎看到圣母观音双目紧闭,唇角扬起一抹诡异的浅笑。
她手掌中的堂主,目中浮起前所未有的平静之色,似万念俱灰,又似终得解脱——他抹脖自尽,血流如注,砰地摔倒在地!
下方吵闹的百姓们停了下来,他们恍惚地看着一切,任由“浮生梦”渗入身体……
徐清圆大脑空白,呆呆地仰望着堂主突然倒下的身体。
她心口突然一揪,闭上眼。
娘亲说,叶诗失踪的那天,街上有哪些人存在;赖头和尚说,王灵若和观音堂堂主认识;李固对观音堂态度古怪,既提防又保护,不惜与他们为敌;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没有传给南国朝廷的折子;今日城楼门下,李固看到卫清无现身后的激动,李固看着马车,那古怪又晦涩的眼神……
画面最后定格在堂主倒在雪地与血泊中的身影。
徐清圆脱口而出:“我弄错了,他不是乔应风,他在假扮乔应风。他应该是、应该是……
“南国忠武将军李槐,李固的兄长!
“观音堂堂主是李槐,这一切才合理。乔应风要逼疯的人是李槐,要让李槐动手,要让李槐身败名裂,要让李槐成为他的傀儡,而乔应风、乔应风应该是……”
她脑中再次将那些线索串联。
寒风裹着雪粒瑟瑟扬舞,清圆靠在山壁上,遍身冷麻:“他是那个赖头和尚才对!”
只有赖头和尚,出现在所有故事之外,又在所有故事之中。
……弄错了一步,她还来得及纠正这个错误吗?
第152章 血观音45
日头越升越高, 雪有融化之意。
薄薄清雪映着山石所雕的圣母观音像上流出的血迹,再加上倒在地上气息已无的观音堂堂主,眼下已经一派混乱。
下方祭拜的百姓中有人觉得场面诡异不对劲, 灰溜溜躲在人群中试图下山, 但他们视线昏昏,若有若无的“浮生梦”在此催发, 人们一个个意识模糊起来。
狂热的信徒挤在参拜圣母观音更近的山道上, 早早倒地, 有的开始昏迷不醒, 有的满嘴胡言, 有的发癫一样疯狂大笑。
更多的是倒地即昏迷。
“浮生梦”进入他们的梦乡, 驱逐世人心间的忧愁怖,圆满世人所有愿望的同时, 以性命为要挟。
他们需要解药!
徐清圆和卫士们都知道“浮生梦”的厉害, 徐清圆打起精神, 嘱咐卫士们在倒地的海海人潮中寻找一个赖头和尚, 或者一个蒙着面纱的毁容女郎。
她自己要为他们争取时间。
她在两名卫士的搀扶帮助下, 颤颤爬上了山巅, 到了观音堂堂主死亡的那片山崖口。
徐清圆趴跪在地,查看堂主的尸体。她伸手拉开堂主的手, 摸到堂主手心的厚茧, 便更加确定自己这一次猜对了。
徐清圆迷惘地抬头。
一边是血泊中已逝的堂主,一边是猎猎山风, 稍有不慎便会被刮下山崖。山崖下方雪凝如霜,云涛滚滚, 山崖上仰望, 半个圣母观音垂首, 睥睨着她,血迹斑驳,掩在青苔灌木后。
这浩大,壮丽,圣美,诡谲。
徐清圆身子被风吹得摇晃,她禁不住跪坐,向下俯望昏沉半数的百姓。她看不到乔应风在哪里,只看到卫士们在倒地的密密麻麻的人流中翻找。
她必须要乔应风出现。
她闭目一瞬,睁开眼,俯趴在山石上,靠着一株松柏。衣袂与发丝拂着冰凉面颊,她努力抬高声音:
“乔应风,你以为世间只有你聪明,旁人都看不出这个案子真相吗?你打算藏起这一切,正如昔日他们藏起你的一切……没有人还给你公道,你便也觉得今日依然没有人能还你公道?
“若我能说中你所做一切,若我与夫君他们能向朝廷请命还你当年清白,你是否可以出来一见,放今日登山的世人一马?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伤害过你,大多数人不过受蒙蔽,不过是愚蠢、从众,这不应该是你杀他们的理由。
“你能否交出解药,能否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寒风萧萧,雪粒砸面,山林间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站出来。
下方那些尚未昏迷的百姓梦茫茫然,抬头努力看清是谁在说话。
他们看到披着红色斗篷的白衣女郎跪坐在一处山壁前,白色绒毛托拂,如同白色羽巾。女郎周身渡着日光,眉目如画,圣洁纯美。
他们看得呆住:“圣母观音娘娘显灵了……”
徐清圆想了想,为了声音能更清晰地传出去,她放下了捂住口鼻的帕子。虽然心中惧怕,但她说服自己此处空间大,不密闭,即使“浮生梦”发挥效果,自己昏迷前,应该足以找出乔应风。
徐清圆莹莹眼眸盯着下方:
“这整桩故事,应该从天历二十一年的冬日说起,是不是?
“当年应该下了一场皓雪,甘州迎来冬日,无论是守边将士还是甘州百姓,都十分轻松。因为据我所知,常常骚扰边境的游牧民族,以南蛮为首,他们不会在冬日犯我边境,那当年的所有边关百姓,不必担心敌人突袭,可以为越来越冷的天气做准备。
“当年守卫边关的忠武将军,是李槐。李槐出自世代镇守边关的李家,按照他后来犯下的错误看,他刚打了几场小小胜仗,当年应当是一位意气风发、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他望着自己所保护的甘州,再望着远方的一马平川,他踌躇满志,发誓自己要作出超越前人的战绩,为李家迎得更加了不起的荣誉。
“因为他的师父是当年南国的北雁将军卫清无,他不仅家学渊博,还跟随卫清无历练许多年。那时候,今日的忠武将军李固,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没有战勋的孩子王,只是一个跟在哥哥身后的无知弟弟。他们毫不怀疑,那应该是李槐将军倥偬犬马生涯的开始。
“那年年底,北雁将军不在甘州,因为当年南国迁都,北雁将军放心不下初到长安的丈夫与女儿。她应该得到太子羡的手书,离开边关,回长安陪伴家人过年。她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变故就发生在她离开的短短数月。待她重返甘州,她便会后悔万分,恨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
徐清圆声音带抹颤音,并不明显。
她又一次地想到天历二十二年初上元节那夜,灯火阑珊,火树银花。
徐清圆继续:
“在那年十月左右,从南蛮的方向,来了一批游牧部落的客人。他们千里迢迢跨越风雪,前来甘州,他们属于南蛮如今已经灭亡的乌蛮一部……”——
那批冒着风雪前来甘州、投靠南国的远道客人,让经验不足的李槐警惕。
李槐从城墙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虽然知道南蛮应该不会在冬日进军,但是他不敢赌那个万一。他认为那是南蛮的障眼法,那些人是敌军来袭。
李槐让将士放箭,射杀来投的客人。
一共歼敌两千五百一十二人,无一人生还,这些都能从李固藏起来的那封折子中看到。李槐也奇怪敌人手无寸铁,看起来不够强大,和以往对战的南蛮军队不太一样,但是他转念一想,何必同情敌人?
甘州许久没有发生过如此压倒性的胜利,南国当年百废待兴,同样需要一场胜利。李槐兴高采烈,向朝廷上了请功书,告诉朝廷这个好消息。
折子还没送上去,甘州便有百姓认出了被杀的南蛮人不是军人,而是普通百姓。因为胡汉杂居,他们的许多亲人、友人本该来投,却迟迟未来,他们也许去翻了乱葬岗,也许有亲人在军中任职,总之……李槐知道自己杀错了平民。
两国交战,不杀平民,已经是边关城镇墨守成规的规矩。何况应该有甘州百姓拿出了证明,证明那些客人是前来投奔甘州,投靠南国,并非敌人。
李槐也许实在太年轻,也许他不甘心自己堕了家族的名,总之,他的补救,是将错就错。
他依然上了请功书,只是在书中,将“冬”改成了“秋”。他需要世人不怀疑这场战争的真实性,需要骗过长安那些武官,需要哄住太子羡。
果真,朝廷大肆封赏,从兵部尚书到他这一个边关将军,全都因此升官,封赏无数。
越是丰厚的赏赐,便越不能说出秘密。秘密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必须连根拔掉。
李槐开始拔那刺。
当日为他写那封请功书的人,是一个叫乔应风的小校尉。李槐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个人和其他五大三粗的军人不同,这个人说话伶俐,头脑灵活,还写得一手好字。
当李槐需要人帮他写信时,乔应风出现了。命运便从此时偏离轨迹。
南蛮一部直接灭亡,无人知道缘故,南蛮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天历二十二年初,春日一开始,南蛮王的报复便来了。
那年春,两国大战爆发,前所未有的激烈。
许多甘州百姓死在那场战争中,李槐说是南蛮军队杀的。其实那很可能是李槐的排除异己——他必须要将知道前一年冬日战争真相的人解决。
跟着被解决的,是乔应风。
在写给太子羡的战报上,李槐写了许多军人的名字,说这些人和敌军私通,叛国,请求斩杀。其中有乔应风的名字。
太子羡准奏——
旁边有卫士忍不住问:“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找乔应风?乔应风不是应该死了吗?”
徐清圆声音散在寒风中:“因为李槐和李固兄弟,都是一对矛盾的人。因为任何极端事件发生的开始,不是因为过分的善和恶,而仅仅是因为我们都是人,人在极端状态下拥有不同面相,人是如此的复杂。”
卫士:“什么意思?”
徐清圆意识有些模糊,她手撑在地上,用指甲掐入手心,又脱掉斗篷,任寒风猎猎吹来。手心的刺痛与身体的寒冷帮她抵抗“浮生梦”的威胁,她得以说下去:
“李槐明明下了这样的命令,但他其实很羞愧,他日日被良心折磨,他有些后悔。
“不过我们从之后李槐犯下的错中可以看出,李槐虽然觉得对不起乔应风,但他认为乔应风该死,他并没有救乔应风。当日看不下去、私下救下乔应风的人,应该是如今的忠武将军,李固。”
卫士:“什么,李槐犯了第一个错,引起两国全面大战还不够,他还犯了第二个错?第二个错是什么?”
徐清圆垂下眼,她望着李槐渐渐僵硬的尸体,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眼光看这位曾经的大将军:
“他犯的第二个错,是他一手建立了‘观音堂’,他宣传‘人吃人’,在救人的同时,他大肆杀人。从后世我们知道,他救的人比杀了的人多,但是‘人吃人’来自于他,很难评说对错。”——
天历二十二年初,乔应风被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要被斩立决。李槐将事情做得很绝,不光要杀乔应风,还要流放乔家所有人,要所有女眷被充入军营当妓,被发配去教坊司。
李固作为李槐的亲弟弟,他知道兄长昼夜不能寐的原因。他当年又实在年少,比一个上过战场的兄长更加对无辜者有同情心。
李固偷偷救下了乔应风,藏起了乔应风。李固也许还承诺乔应风,帮他偷偷救其他人。这些的前提,是战争结束。
但那场战争没有结束。
南国内忧外患,被卷入一场报复之战中,太子羡不得不亲临战场。当甘州战斗剧烈的时候,乔应风以赖头和尚的身份活了下来。
乔应风本想去见一见太子羡,但乔应风更关心被发配教坊司的妻子,叶诗。
其他乔家人,他不在意;但他从军的初心便是叶诗,他一定要救下叶诗。
当他的堂弟乔宴在朝廷中帮他保下叶诗的时候,乔应风被裹挟在甘州的战火中,东躲西藏,放弃军人的身份,经历战火下普通百姓的一生。
就在这段东躲西藏的时期,改头换面的乔应风,结识了一对母子。
正是王灵若,与她那桀骜阴郁的儿子,林斯年。
乔应风躲在暗处,看到李槐和王灵若见面,看到李槐利用王灵若,宣传如何让甘州百姓活下去一半人的方法。
乔应风得见仇人,没想到仇人变本加厉,越发不像一个英勇的将军,倒像一个搬弄口舌的恶鬼。
乔应风冷啐一口。
乔应风没想到,“观音堂”就那样,一点点被建了起来。
多么可笑,王灵若成了圣母观音的人间化身,圣母观音的相貌与品性,竟然参考了卫清无的女儿一部分。
乔应风常常想,若是李槐的师父卫清无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卫清无也不会任由她女儿变成这样不堪的欺世盗名的形象。
可惜卫清无在前线打仗,她不知道她的徒弟背对着她做过什么。她被南蛮人囚禁的年年岁岁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昔日在军营中逢人便自得夸赞的露珠儿,会以何种扭曲的畸形记忆,被李槐这对兄弟记下来。
她更不知道冰天雪地中,她未和侥幸的徒儿见一面,她女儿坐在徒儿尸体边,讲那个漫长的浸透血和泪的故事——
保护徐清圆的卫士吃惊地看着徐女郎。
他们看到徐女郎的美丽,柔弱,聪慧……她是世间最美好的那一类女郎,而她竟然也被当做其他用途。
而徐清圆完全洞察了这一切。
他们担忧地看着女郎苍白的面容。
徐清圆周身力气流散,不禁靠着松柏喘口气。她对保护自己的卫士和下方找人的卫士宽慰地笑一下,接着讲这个故事:
“接下来甘州发生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太子羡以身殉国,大魏开国皇帝与南蛮谈判,战争结束,南国灭亡,大魏初建……”
“我爹有写过那段时间,他写当时甘州道路尽是尸体,尸体白骨化后,成为了尸山。尸山四处堆积,腐烂的骷髅一推就倒,腐臭气味连鸟儿都不敢靠近。”——
新建立的国家,重新需要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
李固成为了这个将军。
他同时还有一个秘密:他在满地尸山下,挖到了一具李槐。
若非李固,李槐应该死了。
李槐当年已经成为碑文上的一个名字,成为了甘州抗敌的大英雄,李槐背负着罪孽,李槐本想战死沙场。
李固救了李槐,但李固清楚,以李槐的身份,不应该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个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后来李槐以“观音堂”堂主的身份活了下来。
李氏兄弟此时应该有一场剧烈大吵,直接导致李槐和李固分道扬镳。从此后,这对兄弟再没见过面,再没说过话。
“观音堂”人吃人的事,在甘州不是秘密。
不再是将军的李槐,再没有靠杀人就能藏住这个耻辱的本事。而此时的忠武将军李固,并没有替观音堂掩藏秘密的打算。可能在李固看来,这是他兄长应该背负的罪孽。
这个时间,西域应该有一位领袖,知道了“观音堂”人吃人的事。这位领袖,应该有过歼灭“观音堂”的意向。从后世来看,那位领袖,应该就是圣母观音论佛的对象,维摩诘。
观音堂宣传教义既然来自佛学,西域的佛神便不能坐视不管。
而将这个秘密传出去、想靠别的力量毁掉观音堂的人,应该正是当年已经躲在暗处的乔应风。
李槐面对观音堂众人的惶恐,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来自西域的压力。李固与他已经决裂,李固不会为了帮他出兵西域,李槐便派出王灵若,前往西域说服那位领袖。
王灵若完成了这个任务。
但成为圣母观音在人间化身的王灵若,这时应该已经虚弱无比。她做圣母观音化身的时候,眼睛也挖了,身上的肉也割了。她撑过了战乱,却没有撑过战乱后的和平。
王灵若死前不知是如何托付人帮自己照顾儿子林斯年。
我们得知的,是林斯年离开甘州,颠沛流离,四处流浪。甘州是林斯年的伤心地,林斯年应该再不想回去……多年以后,林斯年摇身一变成为宰相林相唯一的儿子,他的妹妹看到他日日在雕刻一枚闭眼观音的像。
母亲对他的爱,也许保护了他,也许毁了他,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只知道,大魏建国后,从龙成一年开始,“观音案”便发生了——
徐清圆轻声:“龙成一年,乔应风应该与李槐见过面了。这对从战乱中幸存的仇人,见面后聊了什么,我并不能猜出。但是既然‘观音案’从那时就开始频频死人,我们可以做出推测——
“乔应风,你那时应当已经得到了‘浮生梦’的药,囚禁了那位朱老神医,你拿这种药控制住了李槐。
“浮生梦可以让人无声无息地死在美梦中,但是李槐死在美梦中,哪有那么好的事?在你看来,他应该付出代价,他应该不人不鬼,他应该成为一个怪物。
“李槐成为一个怪物,李槐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李槐日日做噩梦,梦中全是尸体和血泊……这才对。
“但你很快发现,李槐做下那么多恶事,可他竟然有良知,他竟然会后悔……也许他还向你道歉了。你愤怒万分,羞耻狂暴——一个在你看来犯下诸天大恶的人,说自己宣传‘人吃人’是为了救更多人,说自己杀你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还说建立观音堂想帮助更多的百姓……这多可笑啊。
“这让你的苦难变得可悲,让你的人生看起来一文不值。
“善与恶能否相互抵消?做尽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坏事?做尽一百件坏事,可最初的无辜,谁来偿还?
“他是前者,你是后者。
“他想赎罪,你偏不让他赎罪。你绝不接受一个罪人被人称颂为英雄,绝不接受一个坏人变成一个好人。他就应该一直混蛋,罪恶滔天……你很快想到了‘观音堂’,很快想出了让李槐当杀人凶手、手上所沾血液越来越多、无法回头无法祈求世人谅解的法子。
“你要让他下地狱!”
徐清圆语气悲痛,卫士听得大震,下方有些神智的百姓也茫茫然,看着她诉说整个故事。
百姓中有人喃声:“难道堂主真的是杀人凶手?这么多年杀死扮观音人的凶手,真的是堂主?”
徐清圆:“不错。李槐是杀人凶手,李槐自己也承认。但是李槐不完全是杀人凶手,因为他应该被乔应风控制了,他应该被‘浮生梦’控制了。
“这些年来,你们可有发现你们这位堂主肢体僵硬,面目模糊,时常木讷……这应该是乔应风在他身上试验‘浮生梦’的结果。乔应风不想用‘浮生梦’直接杀死李槐,但他要用‘浮生梦’带给李槐幻觉,让李槐自己一次次神志不清,想去杀人。
“因为乔应风深深了解李槐的本质——恶不到极致,善不到极致。后悔无用,愧疚喂狗,为了隐藏秘密,李槐会一次次生出杀机。
“乔应风完全控制了李槐。”——
吃过王灵若每一口肉的人,李槐也许记不清楚,乔应风却看得一清二楚。
当乔宴和叶诗在蜀州经历官场倾轧的时候,乔应风在甘州控制着一个傀儡,制作了一场又一场杀人案。
每一次李槐杀完人,看到碎裂的观音像,都陷入一种迷茫中。
时间久了,连李槐自己都认为,是他想要除掉那些伤害过王灵若的人,是他想要替王灵若报仇。
这既正义,又罪恶。
既让李槐满手鲜血,又让他的良知与心底深处的不安在拔河。
整整六年,李槐越陷越深,越来越深信不疑——他自己要杀人。
他不知道是乔应风将杀人的念头植入他心中,他不知道乔应风玩着这场游戏,看他苦苦挣扎,乔应风在背后大笑。
但这场游戏,玩得越久,李槐越虚弱,乔应风也越无聊。
直到今年,叶诗跟着卫清无,出现在甘州——
卫清无拢着面纱,和观音堂谈判的那一日,叶诗静静看着在场所有人。
虔诚疯狂的教众,端正肃穆的堂主,辛苦劳作的工匠。四处乞讨的小乞儿,坐在墙角打着瞌睡的赖头和尚,监工骂骂咧咧的凶相,工匠中有人不堪劳苦而露出畏惧神情……
叶诗与赖头和尚的眼睛对上。
二人一瞬间认出了对方——
徐清圆目中清光闪烁,闭眼,声音更高些:“我说得可全对?乔应风,叶诗,我想救你们,你们为何还不出来?”
她听到下方传来喧哗声,百姓窃窃私语声。
一位卫士高声:“徐女郎,你往上面看!”
靠坐着松柏的徐清圆抬头,看到圣母观音像的肩头,悬崖边,叶诗和一赖头和尚相携而站,隔着三四丈的距离,那二人站在悬崖边,衣袂飞扬,融于日光中,面容模糊。
徐清圆目中波光动摇,轻声:“叶女郎……”
赖头和尚粗哑的声音冷笑道:“然后呢?接着呢?想救人,就说下去啊,徐娘子!你在等什么,等你那位夫君搬来的救兵吗?你以为你们能赢?!”
第153章 血观音46
叶诗和乔应风立在山巅高处, 飘然欲仙。叶诗戴着面纱,美人身姿与赖头和尚并肩,在他人眼中, 美与丑如此鲜明的对比,分外诡异。
看到他二人现身, 徐清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警惕。
她用眼神暗示下方的卫士从山后方绕过去, 好有机会控制住那二人。但是居高临下, 乔应风将他们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乔应风高声:
“谁敢上来,我就立刻加大‘浮生梦’的药剂!在场所有人, 我保证你们绝无生还可能。”
徐清圆:“浮生梦似乎没有中途加重药量的说法,这山上的圣母观音像雕了一半,即使有毒,毒也早早被弄进了山石里。你不可能再中途加量……”
乔应风:“哦, 我不可能吗?你要试一试吗?”
他面容狰狞,眼神冷锐, 满头的癞子在一脸凶相下更加可怖。所有人都惊怒地看着这个疯子, 只有他身边的叶诗, 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
徐清圆踟蹰, 终究没敢自作主张。
她便想稳住这二人, 走一步看一步……
乔应风阴恻恻道:“今年发生了什么,你不继续说了吗, 徐女郎?”
徐清圆抿一下唇,硬着头皮不敢看他浑浊而疯狂的眼神:“我正要说。
“今年你依然让李槐去杀人, 但李槐杀的最后一个人, 是军营中的‘鸾奴’。鸾奴只是一个军中妓, 她纵是当年食过王灵若王女郎的肉, 也绝不可能是罪孽重大到需要你专门针对的人。于是这正好说明……
“人吃人的罪孽,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甘州百姓,没多少人符合被杀标准,‘观音案’不应该再继续了。何况这一次,死的人出自军中,引起了李固的怒火,李槐面对李固时一向心虚,李槐这一次是真的想收手了。
“可你当然不会让他收手。你还没想到新的折磨他的法子,我与夫君便来到了甘州,叶女郎也到了甘州。从叶女郎口中,你听说了蜀州发生过的事,你便将我与夫君当做了劲敌。
“乔应风,其实那日,我们说话时遇到小乞丐,又通过小乞儿见到了你,都是你安排好的吧?并不是我们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幸存者,而是你很好奇我与夫君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否如叶女郎所说,可能成为你的麻烦?”
乔应风嘎嘎笑了两声。
他声音沙哑:“不错,我确实想看看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能还堂弟清白,能恢复我妻子的名誉,能让整个蜀州官场倒一半。见了你们,我倒很失望,你们这样的人,才子佳人,应该吟诗作对去,杀人案不适合你们。”
徐清圆垂目微笑。
她轻声:“若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晚,陈光就不会来杀我了。”
乔应风冷笑而不语。
徐清圆接着说下去:
“陈光不认为我与夫君是威胁,但是你认为我们是威胁,你甚至觉得我比夫君更应该死。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卫清无的女儿,是你们圣母观音像参考过的人,你看到我,心里就一阵难受。你会想……
“凭什么我的妻子受尽苦楚,卫清无的女儿却活得那么好?凭什么我躲在阴沟里不见天日,她却能活在日光下?乔应风,你对我们生出了杀机——既因为我们有可能查出真相,更大的原因,却是你见不到天历二十二年事件的幸存者活得比你好。”
乔应风盯着下方那靠树而坐、因吸食了浮生梦而面容苍白、勉力撑着的美丽女郎。
他说不出话。
叶诗轻轻握紧他的手。
他二人都没说话。
下面的百姓们意识清醒的越来越少,意识清醒的人努力撑着,想知道真相。他们听徐清圆清渺的声音散在风中:
“于是你又一次控制李槐,让李槐产生幻觉,让他意识糊涂,想除掉我与夫君。但也许李槐这时候过于虚弱,也许你想将案子弄得更复杂,你派出的人,不是李槐,而是陈光。陈光一个少年郎,这几年被你收养,视你如父,你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可他并不知道,你想他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没有死在‘浮生梦’中,夫君也没有死在‘浮生梦’中,你失望透顶,开始焦虑。于是,原本明年才会在玉延山上举办的祭拜日,你不等生母观音像雕好,便通过李槐控制观音堂,让日子提前到了这两日。
“你提前日子让我们确定这个祭拜日格外重要,很可能是你要大肆杀人的信号;同时也说明,我与夫君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所以你着急了。你必须在我们查出真相前结束一切。”
乔应风缓缓问:“那你是如何确定我用的‘浮生梦’?我更好奇,你为什么可以抵抗住‘浮生梦’,那个晏少卿为什么也不受‘浮生梦’的影响……”
徐清圆:“我夫君常日吃药,他对任何药物都有一定抵抗力。而我……我经历了一个离奇的梦,但我梦中的他、他在处处提醒我,处处想方设法告诉我这是梦。也许是我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假的,也许是现实虽然不那么快乐,却有我挂念的忘不掉的人……这让我确定,浮生梦是应该有解药的。”
她想到晏倾,已经混沌的思维重新清醒一些。她仰着脸,凝望高处那对夫妻:
“那毒害我与夫君的‘浮生梦’,再加上韦郎君旧日家仆的说法,让我们确定朱老神医被你们囚禁,但朱老神医并不认同你们,他一直在想办法求救。”
乔应风愣了一下。
这是他不知道的。
他饶有趣味:“他一个老头子,我连饭都不给他喂饱,整天逼着他制药,他居然能向外面求救?你是说,你们收到了那老头的求救,才确定那老头子的存在?”
徐清圆:“不错。
“一直以来,我与夫君查观音案,对杀人手法始终有不理解的地方——既然‘浮生梦’便足以杀死人,为什么观音像中还要多此一举放一枚针?
“我想老神医一定告诉你,‘浮生梦’有失败的可能,多一根针更加保险。你半信半疑,但多年来李槐没有出过差错,你便相信了朱老神医的说法。
“其实‘浮生梦’就足以杀人,多此一举只是为了让人产生怀疑。若有人意外发现浮生梦就足以死人,将调查重点放在那药上,开始查朱老神医这些年的踪迹……我相信也很快能锁定你。
“若我所猜无错,你藏身的庙下面一定有暗门,有机关,关着朱老神医。这个暗道……一定通往观音堂。”
乔应风脸上肉抖动了两下。
他似笑非笑,什么也没说。
至此,徐清圆已经讲完了所有故事,周身力气也流失过多,眼前微有模糊。
她仰望上方,抓住最后少有的机会,试图唤醒乔应风:
“这些年,杀人如麻的人,始终是李槐,不是你。我即使推测你是幕后人,可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没有证据。
“严格来说,你没有杀过一人,手上没有鲜血。只要你今日放过在场所有人,把解药交出,便罪不至死。
“何况叶女郎已经回到你身边,你们夫妻可以团聚……大理寺少卿是我夫君,他会酌情为你们定罪。你既然在暗处已经观察那么久,那你当应了解我与我夫君——
“我们真的拼命在赶时间,努力和你们周旋,我们马不停蹄迫不及待,不仅是想查‘观音堂’,也想救下你与叶女郎。
“你们不要再继续了……”
乔应风低笑,喃喃:“救我……”
他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他笑得眼中溅出眼泪,直不起身。
下方所有人都惊恐又发怒,只有叶诗温柔地站在他旁边。
他笑声停下,张口时,一口血吐出,跌后两步。
下面的徐清圆惊愕,禁不住身子向前探,却因没有力气而重新摔坐回去,靠着松柏树喘气。她眼睁睁看着乔应风七窍流血,血从嘴角渗出,乔应风跌坐下去。
叶诗扶住乔应风,和乔应风一同跌倒坐下。
徐清圆错愕:“你没有服‘浮生梦’的解药?你也中了‘浮生梦’?叶女郎……”
叶诗掀开了面纱。
她丑陋的、粗糙的、布满伤疤揉痂的脸露了出来,听到下面人的抽气声。这张脸不仅丑陋,还布满鲜血,看着更加吓人。丑陋的叶诗坐在赖头和尚身边,赖头和尚都被衬得眉清目秀。
而赖头和尚用眷恋的、深情的目光看着她那让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面容。
叶诗终于开了口:“是,我与应风并没有服用解药。我们和你们一样,中了‘浮生梦’。而且因为离圣母观音更近,我与夫君早已开始七窍流血啦,早已毒入五脏啦。之所以撑着不肯入梦,不过是想看到结局,想看你们陪我们一起丧命。”
徐清圆呆呆看着他们,颤声:“叶女郎……我没有恶意!”
她颤抖的、努力的,试图说服他们:“我真的想救你们,我不是想逼你们死。这件事是有回旋余地的……”
赖头和尚靠在叶诗身上,他们坐在清白无比的雪地上。乔应风埋在叶诗肩头,叶诗只顾着看他。乔应风已经说不出话,是叶诗回答徐清圆:
“我知道。徐女郎,你和晏少卿,你们都是好人。
“我也知道你们拼了命地想救我们……可是到今天这一步,我和应风已经不想被救了。
“我知道应风的苦,我和他重逢,就已经决定陪着他一同死。我知道你们觉得他已疯了,他要你们跟着陪葬……你说应风折磨李槐,但是应风何尝不是被李槐折磨呢?解药不在我身上,被我藏到了安全的地方,你们一辈子都找不到,我也不会给你们。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从我在梁园认识应风,时间竟过去了这么久。一晃眼,我好像仍在当年的花园中,看着那个浓妆艳抹的戏子,向往着外面的生活。
“祖母说外面坏人太多,到处都凶险,不许我离开。应风告诉我外面很有趣,我们可以去许多地方。我只是一个从没有出过门的闺秀,我被外面的世界诱惑,我想冲破枷锁走出樊笼,跟着应风一起走向更广袤的天地……
“我想见太子羡!我想走到太子羡面前,告诉他我从小听他的故事,我很敬仰他。大家都说甘州有战乱,太子羡也许会去甘州,我们到了甘州才知道,太子羡根本不会到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关系,即使没有太子羡,应风也可以从军,我们也可以有新的生活。
“应风说他家人待他不好,他不想回去。而我也不敢回家……我们私定终身,在甘州成亲,结为夫妻。那时候,真是多么的好……”
乔应风与她混若无人地对视,临死之前,他浑浊的目光变得清澈,依稀有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俏皮。
他的人生本糟糕不堪,是叶诗带他走出来。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再次分离……
叶诗叹气:“如果太子羡活着,他大概也会和应风一样,被逼到这一步。不过如今也很好,他死了,我和应风依然在追随他,找他……
“这出戏所有人粉墨登场,已经唱得够久了,而今曲终人散,我又何必流连不舍?我也该褪下戏服,卸掉粉墨……”
她伸手拂过乔应风的眼睛,靠着她肩膀的赖头和尚便闭了眼,像一个天真孩童般,信赖地睡了过去。
日光照着二人,叶诗嘴里哼着歌,她不把解药交出去,下方卫士们试图登山,她也不阻拦,因为她会比所有人动作都快。
叶诗轻快的:“应风,我们一会儿见。”
她抱着他的身体,向下方悬崖滚去。她要抱着乔应风一起跳下悬崖,然而她的动作被阻拦,两个人的身子才探出崖,就被一只手抓了回来。
那人扣着叶诗的肩膀,强硬地将叶诗和乔应风掰了回来。
叶诗发出一声惨叫。
她逆着光,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青年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旁边,口鼻被布所罩,一双眼睛却很熟悉……
下方传来温静的男声:
“没有人可以让你交出解药么,叶女郎?这个世道逼迫你们让你们成为恶鬼,你们没有路可以回头么,叶女郎?
“你们最初到甘州想见谁,你一生敬仰着谁,又间接被谁所抛弃?在你此时抱着乔郎君想寻死之时,你心中有没有想过那个人?
“好好的一个人,被逼成了鬼,说自己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么,叶诗?你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太子羡会如何选择?
“太子羡闷棺而死,你和乔应风既可怜他,又怨着他,你一生都在追他,找他……你想不想见到他呢?”
叶诗抱着呼吸越来越弱的乔应风,她神智已经模糊无比,勉强看到了自己身边站着的,是晏倾那个武功厉害得不得了的侍卫,风若。
而她听到下面那郎君温润的话语,后背僵硬。她迟迟不敢低头,迟迟不敢回头,可她终究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念想,抱着乔应风,一同向下方看去——
青袍缓带、玉质金容的郎君正是晏倾,他立在倒了一地的百姓间,衣袍飞扬,微微抬头,向高处的叶诗看来。
他身后的卫士数量众多,一个个穿戴盔甲,布纱蒙住口鼻,静谧地、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山道上。这些精卫不属于甘州,不属于李将军。
一切都静下来。
时间似停滞。
疑问和慌乱难以启齿,百姓的窃窃私语、徐清圆安静悲伤的目光、叶诗闪着泪花的眼睛,全都看向晏倾。他们问——
“你是谁?”
——你凭什么要提太子羡,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说服叶诗交出解药?
他们看着晏倾,见晏倾步步前行,背脊挺直,容颜秀美。他在山间缓行,走过地上昏迷的百姓和薄雪山脊,日光与圣母观音的血一同照着他。
他是高贵的羽翅展飞的鹤。
他是海上徐徐升起的明珠。
他让他们激动而慌张,兴奋又迷惘。他的声音响起在叶诗耳边:
“恶人悔恨,好人入魔。万事竞逐,身不由己。苦难似乎造就了罪恶……可是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非要入魔?可是人世间,没有任何公正应以这样的玉石俱焚为代价。
“叶诗,我以太子羡的身份命令你,交出解药——”——
甘州城中,暮明姝和卫清无各自带着人马,阻拦百姓出城。她们苦口婆心又强硬的劝说,终于让这些百姓不耐烦,沮丧地聚在城门口不退散,却也不敢强硬冲出去。
李固被五花大绑,坐在墙角,嘲讽而麻木地看着日头渐昏。
他不知道这出戏到底有没有唱到结局。
云延激昂的声音从城外带着疲惫赶至:“阿姝——”
卫清无看到自己身边那脸白如纸、面无表情的公主殿下,在听到声音的一刻,眼中迸发出流光溢彩的光。
暮明姝蓦地回头,向城门口看去,看到云延带着一人下马,向她奔来——
韦浮浑浑噩噩地站在观音堂的密道口,他抓到了一个管事的人,那人撑不住,告诉了他林雨若被关在密道里,朱老神医也被关在里边。
黄昏的光从堂外照入,落在韦浮幽然似鬼的眼瞳中。
他要不要救林雨若?
林承一手策划了天历二十一年的出兵之事,让李槐做了替罪羊;林承和韦兰亭争吵后,杀害了韦兰亭。
行归于周。
当韦浮从乔叔那里听到“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时,他便知道自己所求的真相是什么,知道林承所为目的、韦兰亭被害的真正原因。
他驱逐卫士,独自立在庙堂中。他一时是个正常的人,一时变成逐渐被夜吞没的鬼怪。
韦浮终于微微一笑。
他选择入魔。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高堂,放过那会救林雨若的机会。他出了高堂,平静地吩咐卫士:“杀了那个说这里有密道的领事,他骗了我们,这里没有密道,也没有朱老神医。
“我们前往玉延山,帮徐女郎和晏郎君。”
天历二十二年,是很多人的一道坎。在那之后,君不君,臣不臣。夫妻离散,兄妹莫认。师徒缘尽,观音泣血。
生离死别,皆是寻常——
玉延山上,日头苟延残喘的余光照耀着一切。
叶诗怔忡地看着晏倾,下方百姓们在质疑他是谁,而她竟然一个字都没问。她抱着乔应风已经冰冷的身体,知道自己的时日也不多,自己很快就会和乔应风在梦中重逢。
她即将步入一个美梦。
她满心酸涩地看着晏倾。
她不用问,她心里已经明白他是谁了。
有些人的人生,好像不独独是他自己的人生,还包含了他人忘不掉的青春、流连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苦。
他们舍不得那个人。
他们回头看,他依然在那里,他跟他们所有人告别。他好像在找谁,他永远找不到谁了。
于是越是回望,越是无望。
越是无望,越是回望。
叶诗张口吐血,低头落下眼泪,眼泪与乔应风面上的血一同模糊。她声音很低,和旁边的风若说起解药藏在哪里……
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听到下面质问越来越多,不光是百姓,更多的是那些卫士——
“你到底是谁?!”
徐清圆坐在山崖边,静静望着晏倾。她一动不动,看着残阳最后血红的光和圣母观音身上的血迹一同流向晏倾,她与晏倾对视,晏倾目光安静。
她目有哀意,顺着那日光,看到圣母观音半抬的手指着晏倾,看到所有人都在盯着晏倾。
在这一刹那,徐清圆觳觫一震,望着晏倾清矍瘦削的面容——
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论佛,看到一个口若悬河、学识渊博的维摩诘。
甘州城的画工们想画出维摩诘的画像,但是维摩诘比圣母观音更加神秘,没有人见过维摩诘。他们讨论维摩诘该如何英俊,该如何从面容上就能看出儒雅风度……
在这一刻,徐清圆突然想到了维摩诘的另一面。
羸弱多病,凭几忘言。
那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佛学典故。
圣母观音前往西域所探的,是一个病重的维摩诘。他被光辉和华光掩藏的,是一个另有苦衷、疾苦所累的人。
那是世人都没在意过的形象——
晏倾从身后一卫士手中,取过一面具,向脸上罩去。
最后一丝光落下地平线,叶诗和乔应风的尸体在山巅上挨靠僵硬,宛如石化。观音早已闭目,自救且不及,何以救众生?
夜幕降临,倏而,光影流转,依稀回到了某一个短暂的时刻。
那时候徐清圆与父母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上元节重重灯影中仰头,看到高楼上戴着面具的风华少年。
光影遥远又靠近,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合。
那面具戴到了晏倾面上。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是来自长安的大理寺少卿,晏倾。
“我是上华天的主人,维摩诘。
“我是本该死在天历二十二年的太子羡。”
这是他的一场漫长修行。少年多哀,青年多病。自出生开始就在经历苦难的太子羡,回来了。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第154章 南国雨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
徐清圆陷入一个旧梦。
她在梦中回到了天历二十二年,回到了被徐固推入火海的那一天——
她被穿上少年衣物,被散了发髻束起了发。十三岁的少女眉清目秀,身如春柳,穿上少年衣裳,远远看去,会被人误认为美少年。
徐清圆哭着拍门:“爹,爹!放我出去,我不要死……”
徐固声音沧桑,沉痛哀伤,又透着很多陷入恍惚的入魔疯狂之意:“你与太子羡同一日生辰,以命换命,你可以替代他。南蛮非要太子死,非要你娘死……露珠儿,南国不能没有殿下。
“露珠儿,太子羡不能死。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你,我害了你们,若是为父能替你,若是南蛮人能将为父的尸骨认成太子羡的,为父何尝不愿一死?
“露珠儿,别怕。火烧后尸体就辨不出来了,爹不是给了你蒙汗药,你吃了它,就不痛了……”
被锁在屋中的少女徐清圆抽抽搭搭地哭,不断地拍门求救。外面的人听着是多么的肝肠寸裂,多么的心神俱痛。徐固忍不住想冲入火中,又被其他人拦住。
徐固哀求:“露珠儿,你把蒙汗药吃了……”
他固执的女儿却不。
少女一直在哭,一直在拍门。那火势越来越大,火海席卷,梁柱倒塌,越来越大的火,谁也冲不进去。
那是徐清圆的噩梦。
她从此惧怕大火,看到火星就心惊胆战。她在梦中回到灼灼滚烫的沉闷空气中,回到火舌飞溅她无处可逃的无力境遇。她最终倒在火海中,跌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昏沉
“砰!”
门被撞开,氅衣被水所淋的少年郎冲了进来,身后有人疾呼:“殿下不可!”
这少年却进了火海,坚定地寻找她。他的面容模糊,身量瘦薄,氅衣卷上的火星,让他像是来找死一样。他发不出声音,屋中奄奄一息的少女吃力地用手拍地面,用拍打声来求助。
笃笃声吸引了少年。
他穿越火海,趔趄奔过来,抱起徐清圆,用氅衣盖住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梦中满心恐惧的徐清圆仰脸,看不清他面容,看到了他脸上的镀着火金色光的银白面具。
真实现实中,徐清圆昏迷过去,没有掀开他的面具,也没有看到他的真容。真实中,她因此病了很久,病好后才知道那在火中救她的人是太子羡。而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已经死了。
徐清圆喘不上气。
她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她好像从未离开过天历二十二年,她好像一直被关在那场大火中。
冲入火海的少年抱紧她,身体滚烫,呼吸灼灼。那困住他们的火越来越大,他和她好像一起被困在了火中,谁也走不出去。
他低头,伸手蒙住她眼睛:“别害怕。”
徐清圆推开他的手,她拼力撑着意识,高高仰脸,满脸冷汗满心惊惧也不认输。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她想要看到他、想要认出他。
她声音哽咽:“太子羡……清雨……哥哥!”——
轰然梦碎,少年脸上的面具与那灼灼火海一同消失不见,徐清圆猛地奔上前想抓住什么,她听到一声低闷的男声。
晏倾!
徐清圆睁开了眼,困兽初醒一样从床上坐直。她发现自己握着一只青年苍凉瘦削的手腕,一怔之下抬头,对上晏倾的眼睛。
晏倾眉目清雅,温润如春。
他十分好看。
确切地说,是服用了第三次“浮生尽”后,他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恢复他真实的模样。以生命为代价的结果,是他可以短暂回到自己最好的时刻。
徐清圆很快想到了玉延山蔓延的飞雪,叶诗和乔应风拥抱着相携而死的画面,在所有人面前戴上面具变回太子羡的晏倾……
徐清圆手指发抖,用力无比。
晏倾吃痛,蹙起眉。
他却并没有躲开被她紧抠的手腕,只是倾身过来,用另一手拿着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汗。他微笑:“枉费我梳云掠月,日夜守你,你怎毫不知感恩,醒来便要掐死夫君?”
他难得开了个玩笑,以为足以逗笑他这一向好哄的妻子。
然而徐清圆盯着他,想到现实的难处,他身份公开了他怎么办,想到梦中火烧上身体的痛,少年太子羡返回火海救她,未尝不是求死……连她爹都不敢进火海,他踏入了。
这是她的清雨哥哥啊。
她一双秋水眸中缓缓噙上了泪意,波光潋滟,水漫上岸,流波向眼眶聚起……
晏倾怔住,想为她擦眼泪,手里的帕子却刚刚为她擦过汗。
他何其整洁,一时间被这种难题困住,只俯身来道歉:“梳云掠月、日夜守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没有想以此要挟你,你莫要哭,我、我只是见你醒了,心中开怀想开个玩笑,我没有其他意思……”
徐清圆啜泣:“你这么蠢么,我根本没有因为玩笑话而被气哭,你竟然看不出来……”
她哀伤万分,泪水刷地流下,抽抽搭搭:“你竟然真的看不出来!”
晏倾更加无措,更加迷惘。他以为自己情绪越接近寻常人,他便能更好地理解徐清圆,不惹徐清圆伤心。此时此刻徐清圆让他不解,这世间人情绪的万千变化,远比他查的任何一个案子都要复杂。
还没等晏倾想办法如何哄徐清圆,徐清圆便倾身来抱住他脖颈。她泪水流入他颈间,她有些狼狈,情绪不稳,哭得自己身子发抖。
她只紧紧拥着晏倾,像拥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礼物。
她一生没得到过太好的礼物,晏倾是上天对她最好的赏赐。
她舍不得他。
徐清圆一边为噩梦与现实哭泣,一边挣扎着侧过脸,轻轻在他颈上混着泪水亲了一下。郎君身子僵凝,听到徐清圆含糊的声音:“我没有怪你一丝一毫,我是高兴才抱你。”
她散落的青丝落在他颈侧与手臂上,像藤蔓一样紧紧纠缠着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手。这世上除了命运对他紧追不舍,只有一人因爱而这样不舍他。
他无名狂徒,何德何能?
晏倾看了半天,缓缓垂首,抬臂轻轻搭在她背上抚摸,安抚她的情绪。
他温柔道:“我知道……谢谢妹妹解释给我听。我真是一个麻烦的人,连这个也要你说出来。我们露珠儿这么害羞,却被我逼得……”
他语气微有怅意,徐清圆唯恐他说出什么“对不起你”“连累你”“我们分开吧”的话,她从他怀里挣扎抬头,泪水濛濛的眼睛睁大,水色柔波一重重流转:
“我愿意!我乐意!你、你……不许有意见!”
她强硬的宣告被哭泣引起的打嗝打断,这话听起来便太没有气势了。她终究是那个柔柔弱弱的女郎,弱柳如风,风致楚楚,平时声音清婉,一哭起来,一撒娇起来,声音就糯糯的,软软的,像绵作一团的天上云一样……
晏倾看她粉雕玉琢,又哭又笑,可亲可爱。他忍不住睫毛飞颤面颊微红,心里的荡然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低头从袖中取另一方帕子递来,给她擦眼泪。
徐清圆问他:“我是被‘浮生梦’迷晕了是么?玉延雪山上的人有没有救下,还有林雨若林女郎……”
晏倾说:“都好,都救下了。”
晏倾正要解释具体情形,徐清圆突然拽着他手腕拉扯了一下。
晏倾看来。
徐清圆目不转睛,轻声唯恐惊天:“朱老神医找到了吗,还活着吗?”
她紧张万分,睫毛不敢动,呼吸不敢出。
晏倾看她半晌,微微笑:“活着,救下了。”
徐清圆:“那你用的药……是不是有解决办法了?”
她这么紧张,快把他手掐死了。
晏倾目光闪烁,睫毛飞扬,心不在焉地向床帐外移开目光。
他温和:“我也不知道,但是老神医说他会想办法……所以,应该是有希望的吧?”
话音未落,徐清圆就扑过来重新埋入他怀中。
他脸颊被她亲了一下,甜香若风。
一下不够,她又亲了第二下,第三下……
颜若舜华的美人抱着他,亲得他面容绯红。他拥着她的腰躲避,示意她一个刚醒来的病人,不要如此折腾。
徐清圆的快乐这样明显,晏倾本情绪漠然,硬是被她亲得噗嗤笑出声。
晏倾:“好了好了,你这么开心吗?只是一个希望罢了,不一定能成。你若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徐清圆捂住他的嘴。
她想了想,又凑过来,捂着他嘴的手指向旁边一点点挪开,露出他形状好看的唇。晏倾脸已经红得不得了,她还挨过来,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他搂着她腰的手臂收力,她腰肢隔着衣衫,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他的眼睛又清又亮,整间屋子的光都涌入他眼睛里。
徐清圆迷迷糊糊地亲他:“……你脸红什么?”
晏倾低声:“你怎么如今变得这样大胆?你才刚醒来……”
徐清圆:“只是拉着帐子和我夫君亲一亲,都叫大胆吗?”
晏倾:“天亮着,你身体还虚弱……”
徐清圆:“难道你想做什么?”
她眨着眼睛看他,又慢慢张开手臂,示意他做什么也无妨。
晏倾目有嗔意,徐清圆竟然爬起来拉下悬帐,一本正经:“天还没有亮,是你看错了,你看这帐内,不正是天昏烛暗吗?”
晏倾被逗笑。
榻前悬帐,榻内二人低语,谁管它帷帐委地——
晏倾告诉徐清圆“观音案”的后续:
叶诗和乔应风死了,临死前叶诗终于肯将解药所藏位置告知风若,他们找到解药,解救了玉延山上的百姓。
回来的百姓们心中唏嘘,未想到他们的性命被人这样当成工具任意践踏。
城中劝说百姓不要出城的暮明姝和卫清无等来了云延,云延带着当年活下来的证人,告诉这些百姓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事有异。他们虽然没有琢磨出更多的深意,但百姓已经被吓住,没有再嚷着非要出城。
韦浮带人出城去玉延山,中途遇到晏倾。晏倾指出赖头和尚藏身的破庙下有机关暗道,里面有人快要被闷死了。韦浮神色晦涩难言,只好跟着晏倾一同救人。
地道中的林雨若背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倒在狭窄的通道中,手紧紧抓着“忠武将军李槐”的腰牌。地道中的空气越发稀薄,林雨若满手鲜血,在墙壁上划下一道道血痕。
那老人,正是朱有惊,那位被乔应风囚禁多年、制作剧毒的老神医。老神医只剩下这么一口气,再没有人打开地道门,他就会和林雨若一同死在这里。
所以风若私下偷偷说:“这便是命数,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救完该救的人,处理完该处理的人,韦浮便开始捣毁观音堂的祠堂,拆掉观音堂,毁掉圣母观音像。甘州城的圣母观音像被一尊尊摧毁,这一次,百姓们没有再阻拦。
大家只是很伤心,很无力——
晏倾向徐清圆解释这些时,没有提他身份暴露后,被人如何质疑,如何询问,如何警惕,被人带着异样目光、欲言又止的眼神偷偷打量。
徐清圆也默契地没有问他打算怎么办,太子羡的身份暴露后,他该何去何从,是否大理寺少卿晏倾,从此再也不存在了……
他们珍惜着短暂的美好时光,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这个梦。
帐中的年轻夫妻说了许多话,徐清圆累了饿了,却坚持抱着晏倾的手臂,没有下床出门的意思。直到她肚子叫了好几声,她仍闭着眼装死,她被晏倾好气又好笑地揪起来,催她用膳。
徐清圆被他推出帐子。
她不肯离开,拖拖拉拉,低头穿绣鞋,不死心地回头,望着低垂的床帏幽怨无比:“我第一次见到有郎君把美娇娥从床上推下去的。”
帐中青年瞠目结舌,忍笑:“露珠妹妹,你真是越来越……”
徐清圆:“不要脸吗?”
她小声嘀咕:“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晏倾哥哥根本没有见识到她撒娇的功底,他就快撑不住了。是他实在太弱了。
徐清圆手勾着帐子,手指一点点伸进去,摸上晏倾的手指,轻轻勾了勾。
晏倾咳嗽,压抑着声音:“听话……你又要做什么?”
徐清圆:“你陪我一起出去用膳,好不好?”
她心中猜他一定也没有用膳,何况她此时一时一刻都不愿和他分开……晏倾笑:“好。”
夫妻二人稍微整了一下衣容,又帮对方整理。他们明明没有在房中做什么,却都有些心虚。二人终于穿戴妥当出门,徐清圆走在前面打开门,明亮的日光照入视野。
天气真好。
她忍不住回头要与身后的晏倾说话,眼角余光看到从楼梯上走来的暮明姝。
徐清圆一惊。
晏倾才跨出门,腰就被突然拧身而来的徐清圆重重一推。她真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推他,一把将他重新推入了房内,还十分迅速地把门从外关上。
门内的晏倾愕然。
徐清圆靠在门上,和渐渐走近的暮明姝僵硬着摆起笑容:“殿下?”
暮明姝看她许久。
她道:“你醒来了?晏……”
她停顿一下,含糊地改了称呼:“他人呢?”
徐清圆目光闪烁:“我不知道殿下在说谁,这里只有我一人。多谢殿下关心我身体,殿下的伤势是不是好了?”
暮明姝看她又看了很久。
其实暮明姝方才上楼时,便看到晏倾了。徐清圆把晏倾藏起来的动作,她也看在眼底。她知道徐清圆为什么这样——
去年积善寺,宋明河说晏倾就是太子羡,暮明姝以剑指晏倾,是徐清圆上前挡住她的剑,不许她刺伤晏倾的。
时隔一年,徐清圆依然恐惧当日事情的再次重演。
而对暮明姝来说……晏倾,太子羡……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晏倾,不知道晏倾该怎么办,才能躲过劫难。
但至少,暮明姝不愿成为对付晏倾的那把剑。
暮明姝淡声告诉徐清圆:“云延的目的达成了,南国末年的战争起源暴露后,南蛮会成为正义之师,他很满意现在的结局……我们很快就要出关去南蛮了,大魏国内发生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长廊道光影交错,暮明姝慢然走过,金银色绣着花鸟的披帛擦过,容光至盛。
徐清圆怔愣半晌,转身对着她后背:“多谢殿下。”
暮明姝没回头。
日光透过小天窗照入,楼下觥筹交错,用过度的喧嚣遮掩心头波动。
徐清圆再转个肩,裙裾擦过手臂,如飞扬的星火。
她挨着扶梯,看到楼下精神恍惚的韦浮,再一扭头,看到卫清无欲言又止神色纠结地在另一个客房门口站着看过来。大堂中人影幢幢,坐在那里的卫士不只有朝廷兵马,上华天的人让韦浮这一方的卫士精神紧张,双方对峙……
他们的面容在光暗交界处,幽暗而扭曲,蓄势待发。
他们像巨影一样扑面而来……徐清圆突然觉得周遭空气潮湿闷热,要喘不上气。
她不想吃饭了。
她惧怕这一切。
她蓦地拉上门,快速躲回自己的客房中,躲入门内晏倾的怀中。她在他怀里发抖,抱紧他腰,她感觉到晏倾叹口气,伸手抚摸她发丝。
徐清圆抬头,望向他,目光若水:“哥哥,我们私奔,好不好?”
晏倾微怔。
他从来对她很宽容,莞尔:“好呀。”
第155章 南国雨上2
徐清圆和晏倾到了夜里,背着白日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避开人流,从客栈后门离开。
包袱中只有二人的几身衣物,一些钱财。任何与他们身份有关的信物,都没有收进去。
徐清圆以为晏倾会明面上哄着她,背后仍偷偷私藏信物。但她借着与夫君玩闹的机会对他搜身,发现他并没有私藏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物件,他全身上下清白无比,倒真像是一个任由妻子操持他日常起居的寻常夫君。
她盯着他思量,他便对她弯眸笑,笑得她面红耳赤。现在的晏倾,总是和以前的晏倾有些微不一样……以前他便不会这样频频笑,以前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寂静安然,独处时更显漠然。
夜里私逃,徐清圆紧张无比,多少次牵着晏倾的手心出汗,多少次回头,怕有人追上来,不肯放过他们。
但是并没有。
也许,是晏倾提前吩咐了什么吧。
二人一夜出走,到天亮时,徐清圆已十分疲惫。他们靠在城门的一道巷口,徐清圆观察天亮前街上稀少的人流。
无论是朝廷卫士还是上华天卫士,竟真的没有出现。
她兀自紧张时,一方微凉的帕子落在她颊上。她懵懵回头,晏倾给她擦汗:“妹妹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徐清圆批评他:“我们还没出城,还没真正甩开那些人,你就要歇息,那我们岂不是出不了城?你是诚心愿意跟我走的吗?”
晏倾怔一下,微笑:“自然诚心。我若能追随妹妹踏遍万古河山,那真是我连梦中都没想过的好事了。”
徐清圆:“你会做美梦吗?”
他目光微烁,低垂下眼。
徐清圆便心疼他十分,握住他的手,不再多问了。她虽然心中明白这偷来的时光也许只是短暂美梦,梦总有醒来的时刻。但她拥有智慧,他拥有才学,他们为什么会过不好这一切呢?
如今且让她想一想,她二人连过所户籍都不带,如何出城……
徐清圆看到一辆赶路的牛车悠缓驶过,她连忙拽拽晏倾,有了主意。
晏倾没什么意见。
他与徐清圆私下里会说很多话,但是当有第三人在时,若非必要,晏倾便从不开口。如今,他也只是默默跟着徐清圆,看徐清圆口若悬河伶牙俐齿,如何说服那赶车老夫,说他二人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如何急着出城……
徐清圆这样貌美,弄乱头发再红一红眼圈,她还温柔娴静,楚楚可怜。而她的情郎,亦是那样端正清持的美郎君。
赶车老夫虽然没想明白这样登对的一对小情人为什么需要私奔,但他在徐清圆的恳求之下,还是拍胸脯让二人扮作是他的新婚儿子与儿媳,与他一道出城。
徐清圆先爬上牛车,转过肩拉身后的晏倾。
二人这样混着出城,坐在牛车上,徐清圆靠着晏倾的肩膀,精神亢奋之后,开始困顿。她的头一点一点,抵在了晏倾的肩上。
火红日光照着她眼皮,灿亮的光落在她莹莹美玉一样的肌肤上。
她迷糊一阵,揉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为了对抗困意,眼眸中水光粼粼,碧波点点。
晏倾推了推她:“若是困了,就睡吧。”
徐清圆摇头。
她紧绷着腰杆,一手抓着晏倾的手。才离开甘州不到一刻,她哪里有那种心思?何况她陷入一种迷幻的迷离中,不敢相信她真的和晏倾离开了……
万里无云,黄土无垠,微风吹拂,赶车的老夫惬意地哼着山歌,摇着芦苇在牛臀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几下。老牛依然走得不紧不慢,老夫也不着急。
徐清圆和晏倾说话,来转移困意:“哥哥,你有想过你……不当官了后,怎么生活吗?”
晏倾:“你真的不睡吗?”
徐清圆:“你为什么非要我睡觉……我问你,若你只是普通百姓,你怎么养活我呢?”
晏倾闻言微怔忡,他以前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今日顺着她的话想了一想……他很快有了盘算,要告诉她,却见徐清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对上他目光,她春波一样的眼睛眨了一下。
以晏倾对她的了解,她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晏倾便好脾气地改了口:“我没什么主意,我除了认识几个字,什么活计都做不了。不如妹妹帮我想一想?”
徐清圆眼波轻轻一晃,像流波微晕。
徐清圆跪坐着,托腮噙笑,目有娇俏得意:“我们买几块田,找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居,养几只鸡,几只鸭。我在家做饭,你在田务农。黄昏日薄,我去田上给你送饭。我们一起踏星而归……如何?”
晏倾莞尔:“挺好的。”
他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徐清圆看他这样,心中一动,禁不住搂住他脖颈,仰脸向他讨要一个亲亲。他怔一下后,意识到她的意思时,徐清圆的朱唇已经贴了过来。
晏倾僵硬,脸热。
那个吻并未落下,因前面赶车的老夫发出一声笑,吓到了徐清圆。徐清圆身子一颤,埋入了晏倾怀里。她抱着晏倾手臂,心慌脸热之际,看那老夫回了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们。
老夫:“就你们两个这小身板,想种田种地?这位郎君,我且问你,你会赶车吗?”
晏倾镇定:“我学过赶马车。”
老夫摇头:“咱们老百姓,谁坐得起马车?我说的是牛车,这乡间老牛,这才是咱们的老伙计……你会吗?”
他传授起他的经验,回了头,滔滔不绝。埋在晏倾手臂间的徐清圆轻轻松口气,被晏倾拍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再调皮了。
晏倾回应老夫的热情:“听着挺有趣的,我可以学一学。”
徐清圆脑中不禁浮现一个画面:神仙一样的郎君和一头牛别劲,拿着木杆怎么都指挥不动一头牛……
好可怕的画面!
徐清圆忙摇头,挽住晏倾手臂:“你还是不要学那个了,你不适合。”
晏倾:“嗯?”
老夫哈哈大笑。
这位热情的老农夫捎了二人一段路,遇到一路口,两人下车,和老农夫挥手道别。只是下车后,徐清圆和晏倾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徐清圆硬着头皮:“清雨哥哥,你以前来过甘州,你一定有想去的地方吧?”
晏倾反问:“你没有吗?”
徐清圆摇头,眼巴巴地仰头看他,又晃着他手臂无声哀求。虽说要逃出来,但她并没有想过离开甘州城镇要去哪里。
晏倾沉默片刻。
他说:“跟我来吧。”——
二人中途又搭车,又骑马,黄昏时到了一处无名山头。
徐清圆累得不得了,话都说不出。但为了表明自己想和他私奔的决心,她硬是撑着身体,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晏倾起初还在盯着她,却是离这座山越近,他越沉默。到二人登山时,晏倾已然一言不发,只在前面走路,心不在焉。他偶尔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人置身此地,回头找徐清圆,徐清圆已经被他甩到了一丈远。
晏倾愣后,回过来扶她:“抱歉。”
徐清圆喘着气,颤巍巍地扶住他的手。汗渍弄湿颊发,她一双眼睛黑岑岑,都没有力气与他吵嘴了:“我们要去哪里啊?”
晏倾:“你不是问我想去哪里看看吗?”
徐清圆张望四周:“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罢了,没有玉延雪山一半大……你来这里做什么?”
晏倾:“看太子羡的坟墓。”
徐清圆怔忡,呆呆看他。
脚下恰逢一石子,她一脚踩上去,整个身子软绵绵地跌摔下去。晏倾弯身搂腰,抱着她离地,将她抱近了过来,待她站稳他才撤力。
晏倾观察她的神色,问:“你不想看吗?”
徐清圆差点咬舌头。
哪有人想看自己的墓……
她绷紧神经,咬牙。
她夫君有这样奇葩不正常的癖好,她舍命陪君子便是!
徐清圆点头:“看!”
晏倾唇角微翘,她在一旁想骂又不骂、努力撑起勇气。她这样纠结的可爱,让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来,回到了她身边——
晏倾带徐清圆爬了一半山,两人最后到了一处被浩荡芦苇遮盖的地方。拨开芦苇,黄昏光洒,徐清圆终于看到了那南国末太子羡之墓,但这墓碑上什么字也没有字,甚至……只是一根木头矗立在坟前。
这墓藏在深山芦苇荡中,空寂寂的。
晏倾站在墓前,衣袍鼓风,青衫如飞。
徐清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低头抚摸那竖着的木碑。她看到晏倾平静地站在这里,就好像看到时光的浩瀚无情,岁月之下沧海桑田,谁也不能幸免。
太子羡那么风华的少年,最终居然葬在一个无名山头。如果不是晏倾自己引路,谁知道太子羡葬在这里?
徐清圆低头,心中酸楚:“怎么能这样呢?太子羡……我以为至少应该是玉延山那样的大山,至少有个像样的碑,有大家写个碑文……”
晏倾:“是我这样嘱咐的,是我不要那些的。”
他对他的妻子微微笑:“是我说,若我死了,我要葬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是谁的地方。我要消失得干干净净,葬身黄土,身随山河,生前种种,全都不要。”
他安抚她:“你看,虽然我其他时候运气不好,但是当年死后的葬身之地,我的手下是满足了我的。”——
徐清圆跟着晏倾下山。
他是太子羡的身份说开后,不提那些伤感的情绪,她对他有很多好奇。
她绕着他走一圈,目光游离,欲言又止。
晏倾噗嗤:“你是不是有很多想问我的?”
徐清圆想一想:“我如果问你以前的事,你会伤心吗?”
晏倾摇头:“不会。我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我的情绪弱于正常人。即使是现在,我想起以前的事,因为以前的我没什么感情,现在回想起来自然也没什么情绪。你不必不敢问。”
徐清圆唇抿起。
晏倾:“怎么了?”
她幽怨地瞪他:“你这个人,总是自己不伤心,却让别人替你伤心。”
晏倾一怔,她话题又一转:“算了,谁让我是你妻子呢,我多替你哭一哭,清雨哥哥就一生无忧,无灾无难了。”
她像模像样地闭眼祈祷,晏倾呆呆看她片刻,别过了脸。徐清圆睁开眼,看到他侧脸荡着日光轻柔的余晖。她走近看他,见他唇角竟噙着笑。
徐清圆:“你笑什么?”
晏倾:“嗯,我至今弄不懂露珠妹妹信奉的是什么神佛。”
徐清圆眨眨眼。
晏倾:“我见你总是拜不同的佛,每次都好像十分认真。在蜀州时你要拿走我的愿望,自己去许愿;在甘州的时候,明知道圣母观音是假的,你也要像模像样地祈福……神佛们见你一定头痛,这谁家小娘子,见寺就进,见佛就拜。你倒是轻松,神佛们要忙死了。”
徐清圆脸红,又禁不住问:“神佛有什么要忙死的?我的愿望总共就那么几个,从来没变过,哪里会忙死人?”
晏倾脸红了一下。
他静一下后,还是说了出来:“我想是因为妹妹太俊俏,神佛们必然争先恐后想为妹妹效力。”
徐清圆呆住,愕然看他。
他说完便快走,走了几步后见她没来,回头向她看来。他脸上还有残余的羞红之色,眼眸却是清澈平和的,些许赧然已经藏了回去。
徐清圆:“你……真的是清雨哥哥吗?你最近调戏我的次数变多了。清雨哥哥,你真的很奇怪哎。”
晏倾:“那你不喜欢这样子的我吗?”
徐清圆喃声:“不是不喜欢,是很害怕……你没有事吧?”
晏倾微笑。
徐清圆:“你看,你以前也很少笑。”
他便收了笑,想了想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长年累月的生病,会扭曲一个人的性情吗?我真实的性情是什么样子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必然也不知道。”
徐清圆恍然:“你是说,服用第三次‘浮生尽’后,你可能会更接近你本来会有的性情?你本来……并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笑,一点玩笑都不开的?”
晏倾:“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一直与以前的晏倾生活,可能更熟悉以前的我。我会尽量克制的……”
徐清圆握住他手。
酸楚难以道尽,越是了解一个人,越是想要爱他。
她从后抱他:“我一直喜欢清雨哥哥。你不是因为病重而这样,我就很开心。我没有不喜欢会夸我是小美人的清雨哥哥……我只是,很心疼你。
“清雨哥哥,这才应该是真正的你,对不对?”
他低头不语,看她环在他腰上的手指。
他最终回答她:“我不知道我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出生起……本就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你没必要将一切美好的幻想放到我身上。”
徐清圆小声反驳:“你就是那么好。”——
夕阳拉长余晖,芦苇荡中光影深深浅浅,青年男女相携,说话声低柔。时而有鹰点翅飞起,掠过长空。
徐清圆问:“那你从小在王宫里待着,真的从来不出门吗?”
晏倾:“基本是的。也有出去的时候……因为很多时候必须出去。”
徐清圆:“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就是神童呢?不然你患着呆病,怎么帮你父皇治理国家?我听我爹说,南国末代皇帝病得根本上不了朝,都是你小小年纪坐在屏风后代替他的。”
晏倾:“我不是神童吧,至少我并不能像你一样过目不忘。”
徐清圆:“那你从小学东西,要学几遍呢?比如、比如我爹教你读一本书,你要他讲几个月呢?”
晏倾:“讲一遍就可以了吧。几个月……那得多厚的书?”
徐清圆瞥他一眼,又问:“那你会学君子六艺吗?”
晏倾:“学啊。”
徐清圆:“多长时间?”
晏倾为难:“这、这基本上……不是一遍就可以了吗?”
徐清圆噎了半天,不死心地问:“那练字呢?也是一遍就能学会?”
晏倾笑起来:“怎么可能。练字是一辈子的事,我眼睛看会了,手上并不会啊。”
徐清圆舒口气,笑盈盈:“看起来你虽然是神童,但还没有太超乎大家的想象。”
晏倾垂首笑:“妹妹不必夸我,我听老师……你爹说,你也是自小就学什么都快,是个小才女。”
徐清圆鼓腮,瞪他一眼。
晏倾疑惑。
徐清圆幽怨道:“是我爹总夸太子羡,说太子羡多么聪明,我心中不服气,才暗暗跟你比。不过我后来不是可以进宫了嘛……那时候我觉得,你其实也没我爹说的那么了不起。
“你读的书还没我多呢。”
晏倾笑。
徐清圆夸自己夸得心虚脸红,他虽然脾气好不多说,她可不想显得太厚脸皮。她忙转移话题:“所以,真的很遗憾。”
晏倾:“遗憾什么?”
徐清圆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他的手,目光迷离,一时陷入回忆,一时想到自己曾做过的那个与太子羡相亲相爱的离奇的梦。她叹口气:
“很遗憾没有一直和你在一起,很遗憾我在南国皇宫的那几年,没有去和你好好相处。很遗憾后来在甘州大火中,我晕过去的太早,怨恨你的时间太久,一直没有认识你。
“很遗憾我十一岁就与你相识,却到十八岁才见到你第一面。若是能早一些……若是早在南国皇宫中我们就见过面,我们会不会过得很好呢?
“若是甘州那场大火,我活了下来,你也活了下来,我爹带我们一起隐居,我们会不会就可以过好这一生呢?”
晏倾握住她的手。
他抬头看着余晖落入地平线,回答她:“现在也可以过好这一生。”
徐清圆回神:“你说得对。”
她又嗔:“人家只是觉得可惜嘛!我听宋明河说……”
她脸红了一红,凑到他耳边,娇娇俏俏地与他咬耳朵:“宋明河说,当年我差点当了太子妃,是不是?”
晏倾脸跟着一烫。
他镇定:“他胡说的,不要相信。”
徐清圆:“嗯,怎么不相信?难道你没有向我爹提过亲吗?如果不是我爹背着我拒绝,我们早就是夫妻了吧,我早就是南国太子妃了吧……我爹真是的,都不让我见你一面。”
她心里偷偷想,她爹真是太了解她了。若她见过太子羡……她说不定真的想嫁给他。
徐清圆弯眼笑:“若我当年早早嫁给太子羡,我们一定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
晏倾沉默。
她兀自畅想,他一声不吭。气氛渐渐尴尬,徐清圆回过神,睁大眼眸:“你不吭气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娶当年的我?”
晏倾不说话。
徐清圆傻眼了。
她真是没想到——“晏清雨,你竟是真的不想娶以前的我?怎么,我配不上你吗?”
晏倾:“当年你我都太年少,并不适合。”
徐清圆:“……”
徐清圆:“可你去大火中救我?”
晏倾:“谁为我而死,我都会救。好了露珠妹妹,你不要计较那些了,你一整夜一整日没合眼,我们找个夜宿地,你睡一睡吧。”
徐清圆恼:“睡睡睡,你就知道睡觉。”
——他莫不是在嫌弃旧时的她?
她都没有嫌弃过他的病,他竟然说不喜欢以前的她?
她一直、一直……以为她是他心中的雪白月光,嫣红朱砂,永生不忘矢志不渝的美好少女啊!
第156章 南国雨上3
夫妻夜宿在无名山下一处农舍。
这户农人给两人安排的房间简陋倒还好,主要时一张竹床吱吱呀呀,稍有动静便会被隔壁听到。在这家农户歇息,必得十分安静才能不惊扰隔壁人家。
徐清圆面对外人时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十分有闺秀之风;关上门面对她自己夫君,她虽然不说什么,唇儿却微撅,眼儿含怨,也不和晏倾说话……对他的不满,显然记恨到现在。
晏倾试图与她说话,找问题询问她,她只闷声不答。
洗漱后铺好床褥,徐清圆上床翻身朝内,依然不和他说话。
晏倾站在床榻边:“露珠妹妹?”
没人应他。
他只好俯身帮她盖好被子,握住她露出的皓腕放回被内。徐清圆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不久之后,烛火熄灭,身下的竹床轻轻“吱呀”了一下,晏倾身上独有的苦药气息拂了过来,他睡在了她身后。
屋舍暗下来。
徐清圆仍睁眼盯着窗内斑驳的墙面。
从昨夜折腾到今夜,跟着他风餐露宿昼夜不停,她娇弱的身子骨已经有些吃不消,然而她此时却没什么睡意。
非但没睡意,心中还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带着一股怨气——
太子羡凭什么不想娶她呢?
她少时哪里不好了,让他那么嫌弃?
她在梦中与少年太子羡那么好,她以为现实中太子羡也必然像梦中那样喜爱她。她和他原本有机会成为一对让人欣羡的青梅竹马。
晏倾的沉默和回避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想不通,又十分失落。
可是因为这样小事,与晏郎君置气吵嘴……是不是很可笑,很荒唐?
晏倾在身后轻声:“露珠妹妹,你睡了吗?”
徐清圆心事起伏不定,却打定主意不理他。
晏倾伸手,钻入她被褥内。她受到惊吓,盯着墙壁的眼眸瞠大,身子微微僵硬,以为他如何大胆。他那么大胆,她要不要躲……徐清圆纠结着没有想清楚,晏倾微凉的手只是搭在了她手腕上,并没有其他奇怪动作。
徐清圆满腹失落,并狐疑。
晏倾:“你脉搏跳得这么快,这么乱,筋脉还有些堵塞,气血不畅……莫不是下午的事,你气到现在?”
他不擅观察人的情绪,便像推理案件一样,靠证据来推测。
背对他而睡的女郎仍不搭理他,晏倾想一想,温声:“你有什么心事要与我明说,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了吗?你若让我猜,我是猜不出来的。你明知我是一个病人,便不应拿我的弱点来试探我,取笑我。”
她身子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有回身的倾向,却仍没转过身来。
晏倾便再叹气,失落地收回手:“我真是不好,竟然不能让露珠妹妹倾吐心事,不能让妹妹面对我时自在真实些。想来妹妹的娇憨可爱不是面对我的,只有岳父大人能让你交心……”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心中羞愧。
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她对自己的怜意,知道他每每自弃,徐清圆就会着急辩驳……她好像比谁都更喜欢晏清雨。
果然,这一次也一样。
晏倾失落的自言自语没有说完,那背对着他的女郎就急急拧身来面朝他。她还抓住了他的手腕,咬唇气:“你是故意的吧?”
黑暗中,青年没有回答,徐清圆昏昏中,感觉到一个清凉的柔软的吻落在她额上。
她伸手捂额,在幽暗中睁大眼睛。他的气息这样近,这样凉……他无声的求饶让她心登时软成一团。
徐清圆抿抿唇,掀开被角,钻入了他怀中。
竹床“吱呀”了两声。
隔壁的夫妻重重咳嗽了两声。
徐清圆和晏倾顿时呼吸紧绷,面颊生热。她埋在他怀中,一点儿不敢动,腰肢被他轻揽着。
郎君的手掌托着她腰身,因她中衣凌乱向下滑落,他手指搭在了她臀上。
但二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乱动去调整姿势。
半晌,隔壁没有声音了,徐清圆才轻轻松口气。
她伸指戳向前,指尖碰到他微凉的胸前肌肤。他僵硬一下似要躲,但想到竹床会发出的声音,便硬生生抗住了。
晏倾耳热心乱,温香软玉扰他心怀,他思绪受欲所引有些凌乱时,耳边听到徐清圆闷闷的轻声指责:
“不错,我是生你的气,从下午时气到现在,气得我心口直疼。”
晏倾唇动了动,搭在她臀上的手指颤了颤,他半晌后,勉强定好情绪,低声问她:“你到底气什么?”
徐清圆:“为什么太子羡就不会娶我?”
晏倾怔。
他十分不解:“那个重要吗?我们不是已经是夫妻了吗,你为何斤斤计较于此?”
徐清圆:“哼!”
她委屈哒哒:“这世上还没有人如你这样嫌恶我。”
晏倾怔愣一下,解释:“我没有嫌弃你,更没有憎恶你。我对你、对你……一向是觉得你很好的。我只是说少年时我们不适合在一起,并不是说太子羡那时候就憎恶你。”
徐清圆:“那便是喜欢?”
晏倾无奈:“……你要一个患呆病的人怎么证明喜欢呢?你觉得我那时懂什么叫喜欢吗?”
徐清圆睫毛一颤,张张口,想说自己梦中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她闭嘴,她迟钝地想那是她的梦,既不是晏倾的梦,也不是太子羡的梦。
徐清圆闷闷道:“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十一岁就与你相识,我常常坐在屏风后等我爹等我娘,我还读书给你听。你虽然没有说过话,但我以为你是朋友。宋明河说皇后娘娘替你跟我爹说过……”
晏倾恍惚。
他想到了当年母后向自己询问对徐清圆的看法,想到夜宴上太傅的严词拒绝,想到太傅为了躲他差点把徐清圆随便嫁出去……
若是徐固为了躲过太子,急着把年少的女儿嫁出去,会把女儿嫁给谁呢?
是韦浮吗?
韦家洛阳大世家,皇室不敢得罪。韦兰亭与卫清无交好,徐固教太傅读过两日书……若非当年大雨中,他不顾病体出宫去找太傅,告知太傅自己绝不会夺人所好,逼迫他们,是不是露珠儿就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呢?
韦浮……真是让他心里不痛快。
静室中,晏倾抱徐清圆的力道加重。他低头,似叹了口气,气息拂在她颈间,换她酥酥麻麻地发痒泛酸,心如鼓擂。
徐清圆伸手在幽暗上摸上晏倾的唇角,她娇声:“你在笑,笑什么呢?”
晏倾:“唔,我突然觉得自己运气很好。许多事我做错了,但是似乎在面对你的事情上,我稀里糊涂中,每一次都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正是我一次次的正确选择,我们才能有今日缘分。”
徐清圆好奇:“怎么说?”
晏倾自然不想说,徐清圆哼一声,慢慢要从他怀中退出。竹床再一次发出的“吱呀”声没有惊到晏倾,徐清圆捂着脸泫然欲泣的哭声倒叫晏倾心慌。
她哽咽两声,晏倾忙倾身重新将她抱入怀:“妹妹?”
晏倾:“妹妹不要哭。怎么了?”
他低头想看她,手来抚她的脸。她正捂着脸装哭,哪里肯让他发现真相。
夫妻二人气息急促,徐清圆跟晏倾别着劲,心中羞愧自己真不是好人,为了对付晏郎君,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了……可她一边自唾,一边呜咽两声,在他怀里抖了抖,好似哭得十分伤心一样。
晏倾心乱无比。
他本就不太能判断出旁人情绪,徐清圆的哭泣更让他失去平日的聪敏。他哄她半晌她不听,好像还越哭越伤心,他起身要去点烛火她也不肯,缠着他手脚只是伤心。
晏倾认输了。
晏倾:“好了好了,我都告诉你,你莫掉眼泪了。”
徐清圆呜咽声顿时停了,嘀咕:“你傻不傻?”
晏倾:“……?”
她只嘀咕了这么一句,没等他回过神,怀里女郎便安然十分地催促他:“你快说,当年你求娶我,我爹不答应,是怎么回事?你刚才又在笑什么?你哪里说错了,我可不傻,我就、就……再被你欺负哭了。”
晏倾回神:“你莫不是故意消遣我?”
但他对她向来宽和,只这么无奈说了一句,便搂着她,絮絮地说当年那段事。他本不想说自己冒雨出宫,本不想说自己被激得病重,可是徐清圆何其伶俐,她追问两句,他就说了实话。
他还告诉她,若是她早早嫁人的话,她嫁的人很可能是韦浮。
徐清圆若有所思。
说完这些的晏倾静等着,怀里女郎却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撑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想问她:“我说你很可能嫁给韦郎君……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徐清圆眨眨眼。
她乖巧:“我有什么想法呢?你也说我当年年少,我怎样不都是我爹安排张罗吗?我哪里有意见?何况韦郎君……在当年的我眼中,应当也是如意郎君吧。”
晏倾沉默不语。
徐清圆忍笑。
她一本正经:“是谁前段时间与我吵架时,说我即使和韦郎君在一起,他也不吃醋,不在意?是谁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家夫人被人喜欢被人多盯着看两眼,他与有荣焉并不别扭?”
晏倾:“……”
他慢慢道:“我是那么说的吗?你这样记仇吗?”
徐清圆:“对呀,我十分记仇,我把你的账都记得一清二楚,等我想起来就跟你翻账……你好好琢磨你以前有没有欺负过我吧,哼。”
她在他面前小小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却又怕他被她吓到,说完就将爪子收回去,重新装乖。
她听到晏倾落在耳边的低笑声。
晏倾:“所以你被气得心口疼?”
他提“心口”二字,不知道是不是徐清圆自己多心,总觉得带有几分缱绻调戏的意思。她心头急促跳了两下,却不好暴露自己的别扭心思。
徐清圆支吾半晌,只道:“所以你我当年成婚,为什么就不适合呢?”
说来说去,她依然对此耿耿于怀。
晏倾发现她原来这样固执。
是了,若她不固执,她也不会在自己婉拒过她之后,依然向他表达好感,才有了两人缘分。
晏倾静一下,缓缓告诉她实话:“妹妹,我与你好好说一说我以前的呆病吧。你认识我后,见到的就已经是服用过‘浮生尽’的我,你并不知道真实的太子羡是什么模样。
“妹妹,你想听吗?”
徐清圆“嗯”一声。
她抱着他脖颈,很认真:“我想了解太子羡的。”
晏倾便斟酌一会儿,慢慢回忆以前:
“我本姓萧,真名叫萧羡。我出生时便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毕竟我父皇很明显活不长久,南国需要一个继承人。我出生后到三岁,不哭不笑,总与别人家的幼童不同。
“到我三岁,朱老神医游历到南国国都,我才被确诊为了‘呆病’。朱老神医断定我这样的病出身在皇室,必然被权与势倾轧,根本活不久。他劝我父皇母后将我送走,让我跟着他走。
“我父皇母后显然不可能同意,他们只好用重金留下老神医,寄希望于老神医帮我治好病。但是朱老神医其实也没见过几次这种病,其他病人都早夭早亡,被人厌弃,我怎会例外?皇宫王室是世间滔天富贵之处,同时也是最危险之处。我这样的人,在这种环境下,病情只会越来越重,根本不可能有缓解的可能。但老神医还是被我父皇母后打动,答应试一试。
“露珠妹妹,你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我从小得到过良好照顾,我病情基本很稳定。而且我运气好一些,比别的这种病患者聪明,我像个天才一样……这都带给我父母慰藉。
“我的小名叫‘清雨’,父母希望我是春日清雨,润物无声,代替他们守护南国。我后来改名换姓做了晏倾,那时候浑浑噩噩间,竟觉得太子羡消失了,我父母可能不难过;但是清雨消失了,他们必然很伤心。那时候我只服用过‘浮生尽’第一次,看世间万物都是一知半解,冥冥中的这点想法,让我决定留下‘清雨’……所以‘清雨’成了我的字,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将它留下是对还是错。
“妹妹,我说当年我们若成亲,未必是一件好事。你心中不懂,那我便来告诉你和我一起生活的困境。那才是以前的太子羡——”——
若是十五岁的太子羡与十三岁的徐清圆定了亲,若是徐清圆在及笄后嫁给他,若是南国没有内忧外患没有亡国,晏倾依然很难给二人想出一个好结局。
因为太子羡身患苦疾。
呆病并不像徐清圆梦中美化的那样简单,那样轻松。
他常日感觉不到身边人的存在,也不在意身边人的存在。徐清圆若是嫁给他,与守寡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即使心中对她有些好感,那好感也不足以让他有勇气冲破自己的樊笼,试图与她交心——
晏倾低声:“到太子羡身死,我父母认识了我整整十五年……可我几乎从不开口和他们说话。
“我可以发声,可以说话,可以表达,但世间所有人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我读书学礼,明心静神,我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这些只能去伪装……我本身很难在意。
“我不知道世人为什么总想和我说话,总在我身边转悠。人一多我就紧张,就不安。我觉得读书很简单,处理政务也不难,可是让我看世人的眼睛,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话,那比登天还难。
“与我生活在一起,就像与一个陌生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一样。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会看你一眼,我即使心里对你有好感,但是在你每一次看向我时,我都会躲开。
“我与你做不成正常的夫妻,你那样年少,孤零零在宫中凋谢,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老师拒绝婚事是对的……露珠妹妹,你青春年少,岂能和太子羡绑在一起?谁也不应该毁了你。”——
徐清圆泣不成声,这一次是真的滴滴答答落泪,埋入他怀中。
隔壁又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两人便闭了嘴。
这一夜,二人没有再说话。
次日天亮,晏倾醒来后,发现徐清圆早已起床,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出神。
他心惊于自己竟然会不知道她醒来,她竟然会比自己起的早……徐清圆回过头,日光落在她颊上,连细微的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
她一字一句:“我总觉得不会是那样,我总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会走出来,会爱我,你是世间最温柔的郎君,我想不出你会哪里不好。
“算了,是我矫情,惹得你回忆那些。可是哥哥,你越说的这么无情,越这么贬低太子羡,我就越心疼他……”
她问他:“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以前的太子羡吗?”
晏倾坐在床榻边,眸子漆黑,盯她许久,才知道她说的是昨晚的话题——他还以为已经结束了。
徐清圆:“哥哥,按照你现在的心情,你会怜惜以前的你吗,会同情以前的你吗,会爱一下以前的你吗?你对别人都那么宽容,为什么独独对自己很严苛?不原谅自己任何一点微小的不足?”
靠坐在竹床上,晏倾清瘦,骨秀神清,呼吸轻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在听。
她从窗口走向他:“当你不那么自厌的时候,你会觉得遗憾吗?不是以当你太子羡的眼睛看,而是用现在晏清雨的眼睛看——我始终不相信你像你说的那么冷漠,我始终觉得太子羡是有情有爱的,他没有与我在一起,应是一桩遗憾,而不是你所谓的庆幸。”
她跪在床榻边,与俯身望来的青年对视:“你是世间唯一的清雨,我见过你落魄,见过你自厌,但既没见过你最光华最明耀的时刻,也没见过你与泥沼幽暗同流合污一同湮灭的模样。
“萧羡哥哥,也许这样说不合时宜,也许你也不在意,但是我与你打赌,以前的我们,必然是遗憾而不是庆幸,更不是荒唐。
“我们可以试一试。”
晏倾俯望着她。
她清澈的眼睛与他清润的目光一眨不眨,都盯着对方。她在他身上看到神性的光辉与美好,他亦在她身上捕捉到濛濛的清透的光。
他伸手落在她发间,察觉她不是一场梦,是真实的存在。
晏倾问:“什么意思?你要怎么试一试,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徐清圆将手放入他手中,突然抬头,在他额心亲了一下。他迷惘间,听到她脆生生说:“我把我自己嫁给萧羡,你做几日萧羡,且看看我是如何与你般配。”
晏倾睫毛颤了一下。
再颤了一下。
他是当真不在意太子羡,但是徐清圆的认真让他好奇。
他想了想,觉得有趣:“你要怎么把自己嫁给萧羡?你不已经是晏清雨的妻子了吗?”
他眸中有几分笑。
徐清圆一噎,偷偷瞪他一眼。她立刻反应过来,推着他肩将他压在身下。徐清圆嘀咕:“萧羡没有这么伶牙俐齿吧?萧羡不是不说话的吗?你闭嘴,听我的!”
晏倾手搭在她腰上,推了推。
他咳嗽一声:“让我再说一句话。”
她扬眉。
晏倾:“你若再不起身,竹床响起来,隔壁又得咳嗽了。”
徐清圆:“……”
她悻悻爬起来,低头看到他搭在她腰上的手,乌黑眼珠一转,抓到了他的把柄:“萧羡不会把手放到我腰上不移开吧?”
晏倾低咳两声。
晏倾心情看起来不错,与她开玩笑:“妹妹,你想要萧羡,我可没答应你我愿意做萧羡。”
徐清圆怔住。
她呆呆看他:“我以为、以为我说什么你都会点头的。你不宠我了吗?”
晏倾目中情意若有若无,他搂着她,终是耐不住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坐下。在她迷惘不解时,他低头在她唇上克制地亲了一下,身下的竹床让他不敢加大动作,只好浅尝辄止,侧过脸喘气。
他温声:“我不做当年的萧羡,做呆病好后的萧羡,好不好?你想让我看到你最好的样子,可我同样想让你看到萧羡最好的样子。”
徐清圆被他的温柔弄得心旌摇曳,她软绵绵攀着他的肩,有些渴望,又不好意思催他。
她轻轻点头,眨巴着眼看他。晏倾回头看她一眼,忍不住再次低头,亲了她一下。
徐清圆:“唔。”
晏倾伸手捂住她眼睛,不让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你别这样乖……我要忍不住了。”
徐清圆坐在他腿上,迟钝地感受到他滚烫的温度,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暗示,大窘之下抱紧他脖颈,埋入他颈间。他克制着不敢动,她却忍不住在他颈上轻轻亲一下。
徐清圆小声与他说情话:“萧羡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晏倾愣了一下,愕然忍笑:“嗯,你这就开始了吗?容我习惯一下。”
徐清圆:“我想嫁给你呀,萧羡哥哥。”
晏倾再愣一阵子,笑了出声。
第157章 南国雨上4
他们接着往北走,漫无目的。
徐清圆几乎真的要忘记他们刻意遗忘的烦恼——直到在新的城镇集市上,她看到了风若。
风若个子高挺修长,因为习武出身而与周围人气质完全不同。他漫不经心地走在人流中,腰间悬挂两把鸳鸯刀,低头啃着一枚野果子。
正是他专心致志地啃着果子,才让徐清圆一瞅到他的身影,就拉着晏倾,躲回了巷子里。
徐清圆盯着晏倾:“风若怎么会来这里?他是来找你的吧?”
晏倾清澈的眼睛眨了眨,他还想探出身子去看,被徐清圆拉拽着不让他露面。他只好笑了笑:“应该是。”
徐清圆:“风若必然是被派来抓我们回去的。其他人应该也在找我们。他们一定有高手指路,提前洞察了我们的行走方向……是韦郎君吧?”
晏倾再眨眨眼,在她忧郁的目光凝视下,他再道:“应该是。”
徐清圆许久不吭气。
晏倾打量她,倾身要来抱她。徐清圆拧肩躲开:“你别闹了。”
晏倾观察她半天,轻声:“你这么害怕回去啊?”
徐清圆抿抿唇。
某方面来说,她确实比不得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接受命运安排的坦然。这次出逃,大约是因为她想,而不是他想。
她的惆怅伤心尚未表达出来,晏倾便笑了笑:“那就将风若引走,我们快逃吧。”
徐清圆眼眸微微亮,问他:“怎么引?”
晏倾:“唔,他孩子气重,爱玩爱闹,还好见义勇为,喜欢个人英雄。街市上随便一点乱子,都很容易让风大侠产生兴趣,去剗恶锄奸。”
二人一对视,目中都生了几分笑,心里有了主意。
于是,风若在街上好端端走着,一边玩一边找郎君的踪迹,他听到后方有人吵架,互相推搡,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风若立刻好奇地围上去,还要吼:“不要打斗!发生什么事了……”
在他热心地调解双方吵架时,深藏功与名的晏倾和徐清圆已经找到空隙,向离风若越来越远的方向走了。
徐清圆将钱袋子收好,挽住晏倾手臂,温柔娇憨:“没想到几个铜板就能让人演一出戏。”
晏倾:“天上掉馅饼的事毕竟不多,遇见了就要抓紧机会,不是吗?”
徐清圆被他逗笑。
她翘唇,揶揄他:“萧羡哥哥,很会说话啊。萧羡哥哥见寻常人的话,也能说这么多话吗?”
晏倾想了想:“可以一试。”
徐清圆忙拦住他,紧张:“这种事没必要刻意试吧?我又不是想折腾你,你会不舒服的。”
晏倾:“无碍。”
徐清圆被他拉着手,离开人群拥挤的地方,朝人少点的街巷走。见他理智尚在,并非任性地非要去人群做什么证明,徐清圆才微微松口气。
二人在街头遇见一个正被小二从酒楼中赶出来的抱着琵琶的老夫和年少女郎。
小二站在酒肆门口叉腰嘲弄:“圣母观音是假的,整个甘州从此后不演圣母观音的故事,不唱圣母观音的小曲。衙役天天查呢!你们两个非要在我这里唱,出事了算谁的?快滚滚滚。”
白发老夫苦苦哀求:“不唱圣母观音娘娘也行,我们还会其他小曲……”
小二嗤笑:“你那些老掉牙的,都要把客人唱走了。别在这里影响我生意,快滚!”
少女上前:“我们以前也帮你们赚过好多钱,你们这样子逼人太甚……”
小二嗤笑两声,楼内掌柜发话,三四个身体魁梧的打手站在门口,将这对父女团团围住。父亲哀求,女儿痛斥,打手要动手时,听到清润的郎君声音:
“何必这样逼人太甚?”
他们回头,看到一对俊美如仙的青年男女,正站在酒楼外的树荫下看着他们。
酒肆的人踟蹰一阵子,为了生意不愿把事情闹大。最终那老板从酒楼中奔出,惊疑不定地看了那对青年男女两眼,囫囵送给了琵琶父女一两银子,算是把他们打发走。
唱卖的父女二人唉声叹气。
晏倾伸手将跌倒的老人扶起。
他十分注意地隔着衣袖搀人,温声细语地询问老丈缘何如此。徐清圆仍站在树下,看那对父女对晏倾十分感激,千恩万谢。
甚至那小女郎,羞红着脸不断地偷看晏倾。但小女郎很快目中黯黯,抱着琵琶,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惹这位郎君耻笑。
自然,他文质彬彬,风雅卓群,看起来是那样与众不同、金质玉相的一位贵族郎君。
晏倾与那对父女说了一会儿话,微侧过肩,向树下的徐清圆招了招手。
父女二人看到一位衣带飘飞的美人立在树下,目光盈盈地望着他们不知多久,在这位萧郎君招手后,她才抿唇一笑,向他们行了一礼,袅娜万分地走了过来。
徐清圆听到晏倾温声介绍:“这位是内人……露珠儿,这位是孙伯,孙小妹。”
他在外人前唤她“露珠儿”,让徐清圆目光潋滟了两下。
她十分知礼,随着晏倾的介绍,再次行礼。孙伯与孙小妹不过是民间最不起眼的伶人,着这对夫妻这样郑重的礼数,都受宠若惊。
晏倾向徐清圆解释:“因为甘州‘观音案’的缘故,所有圣母观音像被摧毁,各地小城镇的县衙对圣母观音避之唯恐不及。孙伯与孙小妹本是卖唱为生,平时唱一些圣母观音有关的小曲也能勉强度日。如今四处避讳圣母观音,他二人四处被驱赶,无力为生。”
他轻轻叹了口气。
查清一个案子不难,一个案子结束后,牵连的千万百姓该如何生存,这才是真正难题。
徐清圆知道他在伤感什么,便并不提,只问:“夫君想帮忙?”
孙伯连忙:“不用不用!我们不要你们的钱财,萍水相逢,这种大恩我们受不起。”
晏倾目光垂下思量片刻,徐清圆在旁微笑:“要我说,有一个难题,不必花钱,夫君却大约能帮他们解决。孙伯,你们父女二人以前唱的圣母观音的小曲,词曲都是你们自己作的吗?”
孙伯脸色尴尬。
孙小妹插口:“人家嫌我爹的词低俗,不让我们进酒楼。我爹花大价钱请人作词谱曲,我们才能进的了酒肆。”
晏倾目中光微闪,与徐清圆望一眼,有了主意。
他温声:“且让我试一试吧。”
徐清圆道:“只怕曲高和寡,反而害了人。”
晏倾:“……请娘子教我。”
徐清圆弯眸。
她温婉道:“我也不会,我与夫君一同琢磨一下吧。”——
他们和孙伯父女二人一起找了一家路旁的茶棚,要了纸笔,便凑到一起小声嘀咕。
孙伯坐立不安,努力听他们在说什么,听了一会儿他便放弃。而孙小妹则有些心不在焉,每每多看这对神仙眷侣一眼,她便涌上更多的羡慕。
这样温润的郎君,这样秀美的女郎。他们看起来已经十分登对,连爱好似乎都一样。
他们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轻声细语地辩说。他们在纸上画宫商角徵羽的调子,郎君用手指一指某个音,女郎有时急了,拔下一根发簪在旁写画。那郎君责备地看她一眼,将发簪为她重新插好,再将狼毫递入她手中。女郎便绯红了脸,有些无辜地对他笑一笑。
皆是分外寻常。
半晌,徐清圆抬头,对发呆的父女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我与夫君写好了。你们看好不好?”
孙伯父女连忙正襟危坐。
孙小妹将琵琶递上……徐清圆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弹琵琶,我只能告诉你们调子,你自己应该能弹作吧?不过我与夫君水平不好,若是你们不喜欢,或者觉得没人会喜欢,便告诉我们,我们再改一改。”
孙伯:“二位贵人肯帮忙已经很好了,哪里敢劳烦你们改……”
晏倾微微笑:“我们只是世上最寻常的一对夫妻,老伯不必客气,出门在外,我们也感激很多人帮我们。”
他们这样与孙伯父女同桌,茶棚其他人好奇地时而看一眼。有一位贵公子眼睛直直地走入茶棚,坐下来正要打听一下那位美人的身份——
徐清圆在旁将桌上的茶杯一个个摆开,又将壶中浑浊的茶水倒入杯中,深浅不一。
她取一根箸子,在不同的茶杯上轻轻敲击,叮咚轻盈的曲声出自她手,不光让那位旁观的贵公子看得满目惊艳,孙伯父女也惊讶而欣喜。
她因羞涩而声音很低,顺着手中箸子敲击唱出的小曲,让茶棚所有人屏息凝神——
“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
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职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
曲声清越,小调清新,唱词精妙又通俗,茶棚中的客人们各个听得懂,也各个听住了。当听到徐清圆婉婉嗓音唱到“想登基”时,孙小妹噗嗤一声,率先笑了起来。
茶棚中轰然笑。
贵公子摇着扇子,微微一笑:“有些意思。”
孙伯则不安:“这唱到皇帝老儿了,是不是要忌讳些?”
晏倾笑一笑:“陛下不在意这个。”
一根箸子在徐清圆手中,他抬手取过了另一根箸子。修长手指习惯性地在箸子上点了点,他只停顿一下,在徐清圆悠悠噙笑望来时,他玉白面上浮起一丝明显的薄红,但他并未退缩,续上她的词:
“……一朝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下象棋。
洞宾陪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下,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唱完后,茶棚中已经欢声笑语一片,个个说“唱得好”“这个有趣”。孙伯和孙小妹目光闪烁,面容因兴奋而红起。孙小妹机灵地立刻抱起她的琵琶,来跟着弹唱这小曲。
中间有人问:“这曲子叫什么?以前没听过。”
徐清圆:“不足歌。这是孙伯父女日后要唱的,同座是缘,诸位不如捧个场?”
她的箸子跟随上晏倾,落后他一调,在后轻声重复跟唱,好教会孙小妹。琵琶声与箸子轻击茶盏的声音汇合,叮叮当当像山间清晨奔走的溪流,和而不乱,俱是动人。
茶棚中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搬着长凳凑近。
不光想听一听这小曲,也想看一看这对神仙眷侣——
在茶棚中人将孙伯与孙小妹包围住、询问他们打算在哪家酒楼唱曲时,晏倾和徐清圆离开人群,留下吃茶钱后,出了茶棚。
到没人再追他们的时候,二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笑一声。
徐清圆打趣:“如此倒好了,跟着郎君,我不用愁郎君养不起我了。萧郎才情,小女子十分敬佩。”
她屈膝向他行礼,庄重又俏皮。
他俯首还礼,作揖温声:“不及夫人。”
徐清圆面容微红,左右望望,没有人在巷中。她便张开手臂,看着他。他停顿一下,猜了半晌,便倾身将她拥入怀中,只提醒:“只抱一下。”
徐清圆:“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晏倾:“找个地方吃饭吧……晚上逛夜市,好不好?”
徐清圆惊讶:“萧郎如此知情识趣吗?”
晏倾莞尔——
夜里,夫妻二人果然去逛了夜市。
徐清圆仍避免进入人多的地方,晏倾却说他没那么怕人了。只要没有人碰到他肌肤,他好像可以出现在人群中。
于是这是生平第一次,他与她在夜火间行走,他没有脸色苍白,没有强力支撑,更没有满手心地冒冷汗,让她为他担忧。
而徐清圆不用担心晏倾,被晏倾引着,也能欣赏西北夜有别于长安夜市的风光。
有一处射箭比试的地方,徐清圆和晏倾在人群中看,晏倾看她兴致盎然,便说:“我试一试。”
徐清圆:“你?呃……”
晏倾:“我学过六艺的。”
徐清圆:“你以前用过吗?去年夜市你就很勉强……”
晏倾:“试一试也无妨。”
他用弓箭,射了第一箭,射偏;在众人嘲笑声中,他不动声色地拉弓,射出第二箭,进入最里面的圈内;第三只箭,正中红心……从这里开始的每一箭,他都可以稳稳地射中。
夜火流离,照着他的侧脸,腰身,袖摆。
他越来越习惯,越来越得心应手。围观人群惊叹无比,郎君羡慕,女郎心动……在摊主哀求小本生意的时候,他好脾气地放下了箭,回头找徐清圆时,见她目中噙着一汪秋水一样的光。
她静静地在人群后看了他很久。
在他放下箭后,她一步步走来。在众人的喧哗和晏倾的吃惊中,众目睽睽之下,她拥住他腰身,抱住他。
温润如风,博学多才。无病无疾,爱民如子。拥有健康的身体,高贵的灵魂,雍容的气度,宽和的品性。可以言笑晏晏,可以弹琴作诗,可以挽弓射箭……
这才是真正的萧羡。
她终于懂晏倾为什么服用第三枚“浮生尽”,为什么执着地想让她看一看真正的他。
他将最真实、最美好的他,只让她一人看到。
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太子羡?
做萧羡妻子的第一日,徐清圆深深记住他。
第158章 南国雨上5
为了躲避风若,晏倾和徐清圆又出城了。
这一次下了雪,二人夜宿一家民舍。庆幸的是,这一次不是竹床。
晏倾最近睡眠似乎好了一些,不像往日那样浅眠或无眠。他不知这是“浮生尽”短期的强烈药效带来的改变,还是回光返照的不祥之运。
最近他少有的舒适。
也许是身体健康的假象,可以让他做很多没想过的事;也许是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可以陪徐清圆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他始终觉得自己对妻子太坏,嫁给他,她受尽委屈……他无力扭转她的心意,也不想惹她伤心,只要千方百计地补偿她。
晏倾半夜中无意识的翻身,摸到身畔空凉的床褥。他一激灵醒来,见徐清圆果真不睡在自己怀中。
他微微怔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曾经十分习惯一人独枕,新婚后床上多了一个女郎,那女郎还总是钻进他被褥中,要他抱要他亲。他起初别扭,夜半时竟然被怀中多出来的浅暖呼吸而折腾得辗转反侧,百般不适。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当他独自在床上醒来,他是否又要去习惯没有徐清圆的日子?
晏倾沉默片刻后,打散了自己这些不着痕迹的念头。他定定神,披衣起身,轻唤她名字:“露珠妹妹?”
晏倾没有在屋中找到徐清圆,他推开木门,与屈膝坐在外面、抱着一个小木牌的女郎四目相对。
徐清圆靠坐在屋墙前,一手拿着一个木牌,另一手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雪花在黑乎乎的廊外夜间飞扬,细白的雪色照着她的脸。她清盈貌美不必多说,此时不过堪堪用唯一斗篷裹住身子,长发微梳,散在脸侧,钻入斗篷间,煞然可爱。
而她圆睁着杏眼,仰脸吃惊地看那披着宽松外衫的秀致郎君,红色斗篷与飞雪交相辉映。
徐清圆结巴:“你、你怎么起来了?你夜里睡不着吗?不应该呀……我见你这几晚都睡得不错。”
她目中很快浮起一层浅淡的忧郁,想问他身体。
晏倾没有让她问出口,温温和和:“只是半夜起夜罢了。你怎么不睡?手中的匕首,哪来的?”
徐清圆眨眨眼:“从你身上偷来的。”
她把“偷”字念得理直气壮、字正腔圆,让晏倾都愣了一愣。
看这娴静温婉的女郎对他微笑:“萧郎身上好多奇怪的机关暗器,刀和匕首都有。”
晏倾:“职务所需罢了……你却是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还坐在雪里……莫非想要明日生病?”
徐清圆歪脸,嗔他一眼,笑盈盈:“我穿戴好了才出来的……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晏倾目光在她面上一阵逡巡,最后落在她手上的木牌上。他隐约看到木牌上有字,似乎是她拿着那匕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晏倾想要看清,徐清圆察觉她的目光,立刻把木牌往身后一藏,不给他看。
晏倾怔一下:“连我都不能看吗?”
徐清圆抿抿唇,微犹豫:“不是不能看……而是不太吉利,也不太应该给你看到。哎,我这样说吧,哥哥,做你妻子,我很开怀。我觉得我很喜欢萧羡。”
晏倾看她片刻。
徐清圆俏皮眨眼∶“怎么?做晏倾的时候说不出喜欢我,做萧羡的时候也说不出喜欢我吗?你的压力就那么大呀?“
晏倾莞尔。
他先道歉:“对不起。”
——做晏倾的时候,百病缠身,他真的不能轻易许她什么。
但是做萧羡的时候,扮演一个已经消失、不存在的人的时候……
晏倾眼睛湛然,温如山水,宁静安和:“萧羡是喜欢你。”
徐清圆愣了一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她没料到他会说出来
徐清圆心中前浪万淘翻滚,怔怔看着他。晏倾弯眸:“嗯,这是什么反应?这么意外?“
徐清圆问:“萧郎是不是什么都会陪我做?
晏倾压根没停顿:“是啊。”
徐清圆:“你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吗?”
晏倾想了想,诚实说:“这世上应该少有我做不到的事……除了生孩子。”
徐清圆噗嗤笑起来:“自大。”
她向他伸手,示意他过来:“我看夜雪纷然,大如斗,比起长安的雪要壮观许多。我想赏雪,怕吵醒你,就出来了。”
晏倾向她走来,探身要握住她的手,被徐清圆在手背上打了一下。
她嗔怒:“你披上斗篷再出来!你穿这么薄,会生病的。”
其实他现在任何病都不会生,但她坚持如此,晏倾便笑着应好。他要进屋前,侧肩问她:“既然想赏雪的话,为什么不与我一同踏雪寻梅呢?”
徐清圆心中一动,却有些犹豫。
晏倾:“嗯,你有什么顾虑吗?”
徐清圆低头看自己的木牌:“……我与你说实话吧,这是我想送给萧郎的礼物,是我给他刻的墓志铭。虽然他只活了十五岁,那样年轻就不在了,但我很喜欢他,越来越怜惜他。
“你说你想他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离开,不想留名不想留痕。但你也说过,徐清圆是你这一生唯一没出过错的答案……他是不是想要徐清圆送他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礼物呢?”
晏倾望她,目中光如夜火般,熠熠燃烧。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他手搭在木门上青筋起伏,他拼命克制着,才温和地回答:“想要的。”
他闭一下眼,睁开后情绪平稳了许多:“不过踏雪寻梅也想要。”
徐清圆笑吟吟:“萧郎好贪心。”
晏倾弯眸:“他是很贪心。”
徐清圆得寸进尺:“但我很喜欢他表达自己的喜好,他平时都没有喜好,全是依着我,这很不好,希望他多多改正。”
晏倾笑起来。
他最近常常笑。
做晏倾时,他的笑更多是礼数,周到,为身边人的心情着想,那笑意很少到眼,到心。做此时这样健康的萧羡时,他经常笑,笑意浅浅,温润如风,却发自内心。
没有人需要他演什么,他笑只会是因为徐清圆让他自在。
徐清圆跟着他的清浅笑容而眉目弯起时,听到晏倾低语:“你若再这样看着我,那我们就没法踏雪寻梅了。”
徐清圆:“为何?你不会又要催促我睡觉吧?”
晏倾:“是要催促你睡觉,却不是你此时脑中以为的‘睡觉’。”
徐清圆:“什么?”
晏倾:“与卿同眠。”
徐清圆呆了一呆,对上他目中带着浅浅欲意的笑,她脸骤红,往后挪一步。她面红,侧过脸朝着廊外的雪,抿唇偷偷笑一下:“……你快去换衣裳吧!”
晏倾笑着进门。
待他穿戴好出来,徐清圆袅袅迎上去。她仰脸看他,目光盈盈。
晏倾停顿一下,俯身要抱她,她摇头:“是亲一亲的意思。”
晏倾忍笑,低头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她朱唇被亲得水润娇妍,他别过头不看,手替她整理系带,抱怨一句:“我有些弄不懂,你何时是要抱,何时是要亲。”
徐清圆仰着头为他整理衣襟,目光纯然:“那你就多学学啊。”
话题至此,二人不再多聊。
夜半三更,遍地雪白,夫妻二人留了一封信于民舍,相携去寻梅。
雪大如鹅毛,纷纷乱乱,托着二人背影,雪地上留下两线脚印,再被雪重新覆盖。梅花在哪里,其实不重要——
次日归来补眠,雪已停。夜里他们与借住的民舍一家用膳,徐清圆大显身手,做了一顿古书上记载的乳酪。
她用豆粉掺和,乳花簇起如雪,用铜锅煮,换出雪汁玉液,看起来真是天下至味。
这道至味入了人口。
只有晏倾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夸了一句:“不错。”
民家夫妻见晏倾无恙,又看乳酪好看无比,跟着尝试,却双双食不下咽,努力吞下。那男子委婉说道:“徐女郎这样好看,大约是不适合进灶房,萧郎君应该置几个仆从,为你二人做饭。”
徐清圆脸红。
她辩道:“我与兰时一起烹饪,并没有那么糟。这道菜不好吃,也许是因为、因为……”
她睫毛上水雾连连,绞尽脑汁,晏倾替她说下去:“因为书上就是那样写的。”
徐清圆对他感激一笑。
民家女子质疑:“看来你们书上记的东西,不全是对的。”
男子道:“有句古话,什么书什么不信来着……”
徐清圆:“尽信书不如无书。”
男子:“就是这样!”
妻子:“哎,我重新给大家做一顿吧,你们想吃什么?”
丈夫赶妻子去下厨,自己饶有趣味地凑到晏倾和徐清圆身边:“两位再讲讲你们为什么私奔……你们故事讲得很有趣啊。”
晏倾笑一声。
徐清圆没想到有人喜欢听自己讲故事,便硬着头皮,把故事再编一遍——
“我跟我爹在云州乡下种地为生,他受了伤,被我爹捡到。我日日帮我爹照顾他,但我们生了情,我爹却不同意。隔壁乡镇上有个大门户的人家姓韦,我爹要将我卖过去有个好价钱。
“我就和他一起跑出来,打算等什么时候我爹气消了,我们再回去……”
晏倾:“不错。”
民舍里的人听故事听得兴致盎然,徐清圆文采斐然,故事跌宕起伏讲得有趣,听客一时间以为晏倾那句“不错”是承认徐清圆没说谎。但是讲故事的徐清圆心中一颤,微微抬眸,望向晏倾。
她见他侧头看着天外的雪,火炭映着他清薄的面容和身形。
她忽然有一种明确的感应,他的“不错”不是在夸她故事讲的好,他是在说,故事里的人生,正是他真正向往的人生。
也许怎样的颠沛流离都不值得宽容的谅解。
也许万众瞩目的荣光不如闲云野鹤的自在——
夜里要去睡了,徐清圆临睡前对晏倾说:“谢谢你帮我圆了乳酪的话,只有你夸赞我。”
晏倾笑一笑,回头:“书上就是那样记载的,你一板一眼按照书上记载来做,旁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吗?所以那也不是夸赞,只是实话实话罢了。”
徐清圆目光闪烁:“若是我没有完全按照书上的来,我自己小小发挥了一下……”
晏倾怔一下,微笑:“那便说明我夫人真是个天才,从来没做过的饭,也足以自学成才。假以时日,为夫都不敢想自己运气多好了。”
徐清圆笑得面颊绯红。
她扑入他怀中,留恋不已地抱着他脖颈。她在他身上又亲又闹,弄得二人呼吸凌乱,弄得他眼眸湿润面容微热,他也只是浅浅搂着她,纵容地任由她撒娇玩闹。
徐清圆:“你对我太好了……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我真的要被你养坏了。”
晏倾:“你口上说得挣扎,却依偎着我不放。言行不一呀徐女郎。”
徐清圆瞪他,娇滴滴:“讨厌!”
晏倾低笑。
徐清圆:“郎君,你真的不难受吗?”
床榻上,她趴跪在他身上,与他闹出了一身汗,亲一会儿,说一会儿话。两人说谜语,对对子,行令子……各自玩了一派,身上的外衫已经丢开,中衣也被闹得敞开。
肌肤如玉,玉上盈雪。
炭火荜拨,室内暖如燥夏。
有点儿学坏了的徐清圆趴在晏倾身上娇俏地玩着他,她脚趾蹭着他腿轻轻勾一勾,在他微颤时,又如猫儿般钻入他怀里,非但不跑开,还要与他贴得更近。
她对他使坏,越来越放纵。
大家闺秀的气度和温婉,她是越来越不要了。
晏倾笑一笑,诚实道:“自然难受。”
徐清圆心如鼓擂,她原本胆怯,但是最近和晏倾夫妻生活亲昵了很多,她渐渐在他面前不那么顾及形象。
她贴着他耳嘟囔:“你若求我一句,我便让你为所欲为。”
晏倾饶有兴致:“怎么个为所欲为?为夫不会呀。”
徐清圆便斥责地瞪着他。
她结巴:“人家别的郎君都会的呀。”
晏倾眨眨眼。
他这样高洁秀致,情至深处也不失去理智,处处以她为先,徐清圆也确实想不到这样清雅高贵的晏倾,在私下里研究闺房情趣……
她半晌无奈:“我也不会……没关系,我们有书。”
她窸窸窣窣、偷偷摸摸,在晏倾诧异的目光下,她从木床褥子下翻出一本破破旧旧的画册。
这书一看便不是爱书人会有的书,但这是年轻小夫妻一定会看的书。
她曲腿坐在床上,露出一截小腿,乌黑长发低绕。她翻出书,向晏倾展示一下,晃了晃。晏倾没有看清,只看到一页页翻过来,尽是小人画。
他一下子想到了他曾经看过的一本……
徐清圆小声问他:“如何?你看不看?”
晏倾尴尬半晌,慢吞吞问:“露珠儿,你是去偷的书吗?”
徐清圆瞪他一眼:“我才没有。我除了偷你的东西,怎会偷别人的东西?你将我当作什么?”
晏倾正要舒口气,她就一本正经道:“我是问人家民舍的女府主,我说我与我夫君私奔成婚,我们不懂这档子事,姐姐有没有能教我的。”
晏倾:“……”
徐清圆:“如何?”
晏倾倒下以袖盖脸,他喘笑一声:“你还让不让我做人了?你是故意的吧?”
徐清圆笑吟吟,来拉他:“你别不做人啊,我没有不让你做人啊,你怎么这就不行了?”
晏倾:“露珠妹妹……”
徐清圆在他闭上的眼睛亲了一下。
他睫毛颤抖,睁开眼,她吐气如兰:“好啦,我骗你的了。我才没有问人家女府主,是这个床下面本来就藏着这本小册子,你去洗漱的时候,我怕这里不安全,四处翻找翻见的。
“这样哥哥是不是就不觉得丢脸了?哥哥要与我一起看一看吗?”
晏倾瞪她半天,终是没忍住,伸手掐了掐她嫩白的腮帮。她支支吾吾叫着说疼,眼波如水波光粼粼,晏倾却不再信她了,啐她一口:
“你是真喜欢折腾我,对不对?”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徐清圆:“自然,你是我夫君啊。”
她补充:“唯一的。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下辈子的。”
晏倾目光微闪。
徐清圆问:“你为何不应?你不愿意吗?”
晏倾:“总与我在一起,不觉得累吗?”
徐清圆:“若是觉得累,早就不与你在一起了。”
晏倾:“那是,我们露珠儿行情多好。”
徐清圆谦虚:“清雨哥哥也不差。”
二人说着一同笑起来,夜已深了,便熄灭烛火——
徐清圆二人漫无目的的流浪日子过得不错,甘州城中的韦浮,终于收到了朝廷中枢的旨意。
是陛下直接下的旨。
来年女科不取,仍会继续,让韦浮带着徐清圆回朝。
世上将无晏倾。
太子羡……只要太子羡不威胁朝廷,皇帝不愿追究。
韦浮长长舒口气,他揉着额头,悬于头上的刀消失了。于情于理,他都不想对晏倾出手。
晏倾……太子羡……
韦浮怔忡地看着灯火许久,外面有人敲门,林雨若声音在外:“这么晚了,郎君仍不睡吗?”
韦浮沉默一会儿,让她进来。
她妙盈盈如昔日,但二人之间,确实有些东西改变了。
林雨若送了夜宵给他,一路低垂着头。她临走前,终于回头看他,问:“你找乔叔要的真相,乔叔已经告诉你了,是么?”
韦浮顿一下,没说谎,颔首。
林雨若目如星落。
她低垂着脸,烛火泠泠照耀。这些日子,自醒来后,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她轻声问:“那个来过甘州、与你娘吵过架的人,是谁?”
韦浮静静看着她。
她微微抬起眼。
他微笑:“是你爹。”
林雨若眼中有短暂空白,但这个答案其实没有出乎她意料。韦浮的态度变化,早已告诉了她这个答案。她向他屈膝,谢他没有骗她。
门关上了。
韦浮低下头半晌,不再想林雨若。他并不在意林雨若会做什么,林雨若任何行动,都改变不了他的计划。而今,朝廷圣旨已到,他终于可以去接回徐清圆,一同回长安了。
他与晏倾有约,与太子羡有约。
他帮晏倾一次,晏倾也会帮他一次。希望他的选择没有错——
徐清圆终于刻好了她的木牌。
她请求和晏倾再上一次那无名山,将她的木牌埋入碑下,伴随那只活了十五岁的少年长眠。
雪停后,二人拄着拐杖上山,徐清圆一路诉说她如何想让墓志铭陪着曾经的在火中救过她的少年。
晏倾再次确认:“真的不直接交给我吗?”
徐清圆摇头,责怪他:“你是一个活得好端端的人,你要与我一起长命百岁,你要这样的东西做什么?”
晏倾:“那我何时能看到?”
徐清圆:“等我们一起牵着手进坟墓的时候啊。”
第159章 南国雨上6
山雪初霁天地如凝,晴空万里。
徐清圆跪在小土垅前,将自己刻好字的木牌埋了进去。她又跪在空无一字的木碑前,将提前备好的水果等祭品摆好。
然后她双臂微屈抬至眉高,向下大拜,额头抵地。
这既是参拜君王之礼,也是昔年君王大婚时、妻子与其对礼中的一种。
南国宫礼在战乱中遗失得零零散散,今日世人礼数简化,很多宫人都忘了这种大礼。但是旁人不知道这种大礼,晏倾怎会看不懂?
徐清圆三拜之后,抬起头找晏倾。
晏倾就立在空寂的木碑旁,衣若风云拍岸,惊涛骇雪如刃。他低垂
着眼看她,看她额上沾了雪,眉梢眼睫落了灰。他的妻子清泠泠地跪在
雪地中,仰着脸望他。
那样清纯,那样美好。
他心中酸涩又微微欢喜,苦与甜难以分清,想要对她表达更热烈的情感,酸楚之意先涌上心头。
太子羡从不缺人喜爱,甚至这世间希望太子羡复活的人数也数不清。那么多的爱戴和敬意都让晏倾觉得沉重,只有她这样纯澈的情,让他想要珍惜。
他忍不住朝长安的方向看去:爹,娘,你们可曾看到?
……可否容我自私,在人间多陪陪她?我从未感受到这样的不带期待的纯洁干净的爱意,我是不是可以自私地挽留?我能否做到呢?
这些念头晏倾没有说出来。
逆着光,徐清圆看到他睫毛上沾着雪雾,隐约看到他眼圈红了一下,但她再看时,他只是眨掉睫毛上融化的雪水,对她温柔而宽和地浅浅笑一下。
他俯身将她从雪地上拉起来。
徐清圆提醒他:“你不要偷看我给太子羡殿下的东西哦。”
晏倾睫毛闪一下,静静望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拿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上沾到的雪。
晏倾细致十分地抖落掉她斗篷上的脏污,问:“我们下山吗?”
徐清圆:“唔,我还想和萧郎一同在山上看落日。”
晏倾看了看天色,微笑:“好。只是得找个清静的地方,不要被风雪扰到。”
徐清圆便四顾而望,斗篷挡住她的视线,她抬手要掀开风帽,晏倾的手伸来,罩住了她的动作。他道:“我知道不远处有个山洞,若是没有被山兽霸占,我们可以去挡挡风。”
他牵着徐清圆的手,与她在雪地中漫走。
徐清圆乖巧抿笑,将手认真地与他冰凉的手碰了碰:“你果然熟悉这座无名小山。”
晏倾:“自然,毕竟有旧。”
他被徐清圆责怪地在手背上打了一下——
于是,晏倾和徐清圆找到那处山洞,坐在洞口,一同看雪后落日。
徐清圆托着腮,融融落日如金色玉浆,倾泻而下。整片山头灰蒙颜色被染红,染金,日光落在山崖上的松柏上,金光迸溅。
火树银花猝然照耀眼眸。
满世界的金灿和雪光相融,这一幕的盛大壮阔,浩瀚空寂之美,远超过徐清圆的想象。
徐清圆:“哥哥!”
晏倾:“嗯?”
徐清圆:“我昔日与爹爹在云州,陪爹爹一起看落日。我爹爹说他不喜欢看落日,总觉得美丽之物总要跌落,让人心头不美。但我昔日不能体会到他的感情,我还要问他,既然不喜欢看万物消逝,为何送我去死?
“现在想来,爹爹真的很伤心吧。”
晏倾温声:“他是做错了这件事。但他也极为爱你……若是再见到他,你能否原谅他呢?”
徐清圆眼中流动着迷惘的光。
她半晌轻声:“其实早就原谅了吧……如果他肯给我一个答案的话。但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要他承认他重视你超过我吗,要他承认我娘对他的重要性超过我吗……这让我爹痛苦的答案,我就不要了吧。”
晏倾侧脸,金辉落在她脸上,玉洁,清澄,柔婉,动人。
落日余晖尽在她眼中,他深深地望进她眼睛里。
她露出笑:“等我爹回来,我不再提那些事了。大家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晏倾温声:“露珠儿,你长大了,更加讨人喜欢了。”
徐清圆低头,轻喃:“我去过长安,去过蜀州,再来到甘州,我越来越明白我爹希望我走出云州、去长安看一看的想法。我不应该耿耿于怀于过去,我应该向前走。”
她再俏皮歪头,乌灵灵美眸闪啊闪,金色光斜斜流入。
她偷偷看晏倾:“我要与我的心上人一起做好多事。我要与他一起看落日,我不觉得落日凄苦,因为我可以和他一同等日出。我与他踏雪寻梅,也与他吟诗作对。我与他齐眉举案,也与他风雨兼程。这一程路,一程山水一程风雨,我都要与我的心上人一一看过,走过,体会过。
“我不觉得人生没有意义,这本就是人生的意义。”
晏倾微微笑了一笑,落日与火树银花映在他眼中。风吹动他衣袍,他如此清隽又风雅,只是不搭话。
徐清圆怪坚持的:“你没话说吗?”
晏倾慢吞吞:“因为你的话,疑似在劝一个轻生的人珍惜生命……我觉得我不需要回答吧?”
徐清圆目中微亮。
他果真从来都能听懂她的隐晦之意,他果然每一次都与她心有灵犀。这世间还能找到比晏倾更加懂她的郎君吗?永不可能。
徐清圆身子微侧,手指禁不住搭上他膝盖,美目粲然:“你说得对,那话是劝轻生者的,与你无关。你不回答是对的……你永远不要回答这样的问题。”
晏倾忍俊不禁,目中流笑。
他说:“看你的日落吧。”
他手掌托过她的脸,让她不要盯着他,去欣赏天地间的盛美风光。徐清圆将脸靠在他肩头,斗篷下,她勾上他手指。
于是那盛大的金光一同照着二人,金色的光在飞雪间迸溅如雨,山风呼啸,松柏簌簌落雪,被金光相缠。风雪打在二人面上,不觉冰寒,只觉壮丽。
落日坠下了山崖,光暗了下去,又一日结束了。
徐清圆:“好想接着看日出。”
晏倾摇头:“不妥。恐怕夜间会下雪,我们还是下山吧。改日再一起看日出吧。”
徐清圆:“改日一起看日出吗?”
他已弯腰钻出山洞,回头来扶她。他对她笑,将她抱出去:“可以啊。”
徐清圆:“君子之诺?”
晏倾笑了,轻轻与她拍了下掌,无奈地接了她非要他给的一个承诺:“君子之诺。”
徐清圆这才开怀,展臂仰脸:“抱一抱。”
明明是平地,她非要撒娇讨抱,晏倾眉目微垂,抬臂将她抱离地面。他将她放到山洞外站好,要松手,她哼哼唧唧地抱着他腰不撒手。
晏倾叹:“露珠儿……”
露珠儿却在没人的时候格外缠人,格外粘人。他无奈叹气,她只装听不见,还抬头亲一亲他下巴,希望他成全她。
晏倾原本以为,与徐清圆在一起,她总有一日会烦了自己。他是那样的多病,是那样的危难重重,照顾他这样的病人是世上最伤心的事之一。但事实上,似乎徐清圆也十分麻烦……
总缠着要抱。
缠着要亲。
他看不懂她就失落,他抱错了她就幽怨,他不吭气她就要一直问他为什么。她不怕他了,不畏惧他会嫌恶她了,不担心他抛弃她如同她父母抛弃她一样……本性暴露的这颗小小露珠儿,是晏倾见过的最会撒娇的粘人精了。
他怀中的妻子正娇滴滴念叨:“哥哥,我的手好冷,你帮我暖一暖。哥哥,你身上好冷,那你抱一抱我,两个人贴一贴就缓和了,你知道吗?哥哥,我脚疼,我腰酸……我爬山爬的好累,你都不心疼心疼我吗?”
晏倾自然心疼她无比。
更多的却是喜欢。
他低头看她,她眨着眼对他一笑,晏倾问:“那你要我如何?露珠儿,我们毕竟是两个人,我再心疼你,也不能替你感同身受。你爬山说自己腰酸脚疼,那为什么还非要拉着我来?”
徐清圆噘嘴。
晏倾微笑:“大家闺秀可不会这样。”
徐清圆:“我不是大家闺秀呀,我是山上不通俗物的野丫头。你瞒着我爹带走野丫头,不得照顾我呀?”
晏倾眉目噙笑:“你现在是真的不怕我抛弃你了,是不是?这是一种好现象,露珠妹妹,你开始相信人了。”
徐清圆怔一怔。
她回答:“只是相信你一个人罢了……哥哥,我腿疼嘛!”
晏倾笑而不语。
她眨着水眸,轻轻晃他袖子。她委屈哒哒,一眼又一眼地看他。他侧过脸忍笑,她还要转到那个方向,继续眼巴巴盯着他。她太知道自己的美貌优势,不断地暗示他,手指不停地轻戳他手背……
再这么站下去,晏倾骨头都要被她戳软了。
晏倾:“你是要我抱你,还是要我背你?”
徐清圆立刻笑吟吟地回答:“我要你背我……你抱过我许多次,但你还没有背过我。哥哥,你不会累的吧,不会背不动吧?”
晏倾道:“我从未背过人。若是你不舒服,要告诉我。”
徐清圆连连点头。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顺着她的意弯下腰,徐清圆轻盈一跳,从后面搂住他脖颈。他周身冰凉,她却是暖融融的。她整个人缠上来,柔柔的呼吸拂过他脖颈,晏倾身子微微一麻。
月亮爬上山崖,雪地更加白了。
晏倾背着她在月下下山,她埋于他背上,摸索一阵,拿出帕子为他擦汗。
晏倾笑:“露珠妹妹,这是冬日,又下过这么大的雪,我没有汗。”
徐清圆:“我知道你没有汗……可我不忍心你在夏日背我,我只能在天冷的时候占你便宜。旁人家女郎对夫君都极为好,要为夫君擦汗,我自然也要为你擦。”
晏倾:“你又看了什么奇怪的书?夜里不肯睡觉,莫非都在读那些市集上买的话本?这就是你的收获?”
徐清圆在他背上睁大眼眸。
她煞有其事:“你我年轻夫妻,诸事不懂,自然要学学旁的夫妻如何生活,才能恩爱一生,白头不离。你固步自封,不愿进步,万一有一日我见你浅薄无知,不爱你了,你要怎么办?
“你要学着爱我呀。”
晏倾微笑:“受教了。那我回去与你一起读书吗?”
徐清圆想一想:“倒也不用……遇到有趣的,我会告诉你。”
晏倾“嗯”一声。
一会儿,她轻轻问他:“你心里会因此笑话我傻么,哥哥?”
晏倾温柔:“不会。我们露珠儿这么认真地学着去爱人,这么体贴地要待我好,怎么会是傻?”
徐清圆抿唇而笑,她亲亲他耳朵,他侧了一下,耳根通红。
徐清圆:“你还是很害羞啊。这里又没有人,只有我们。”
晏倾:“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夫妻之乐在此。”
徐清圆:“咦,你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啊。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嫁给你,我们会是很好的一对。”
晏倾笑而不答。
徐清圆趴在他肩头,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她满足地叹口气,更紧地搂住他脖颈。她揶揄笑:“不过你说的夫妻之乐,与床笫之乐,哪个更好啊?”
晏倾:“那你是觉得做萧羡的妻子好,还是做晏倾的妻子好?”
徐清圆怔住:“唔……”
晏倾佯怒:“需要考虑这么久?”
徐清圆忙转移话题:“哥哥你看路,不要摔了。”——
韦浮一行人与暮明姝夫妻告别。
暮明姝和云延出关去南蛮,边关将士相送。李固不在其列,发生那样的事,李固自然已经不再是大将军。暮明姝与韦浮互相看了一眼,二人调转马头,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卫清无、林雨若、朱老神医、朝廷人马,甚至包括上华天那些对朝廷有敌意的人马,都跟着韦浮。
韦兰亭留在甘州的旧仆乔叔,也在这个队伍中。他们纵马长行,随韦浮出城,赶往目的地。
月明星稀,雪地薄凉。
林雨若骑在马上,在一众武士间,遥遥地凝望韦浮的背影。他袍袖飞扬,背脊如山,夜色与他身影融在一起,她看不清他。
韦浮停下马,乔叔的马跟上来,落后他半步。
韦浮眼中浮着不明的山水之光,道:“乔叔,长安这一行,十分危险,我不得以将你卷进来,你要做足准备。”
乔叔回头,看眼身后大部队中上华天那一方的黑黝黝人马。他找不到他的老友朱有惊,但他知道朱有惊和那些人在一起。他们是太子羡的旧部,他们注定分开。
从天历二十一年至今,老乔夜夜噩梦。他等到了破梦的时候,虽不知是福是祸,却并无选择。
乔叔苍老的面上皱纹纵横,半晌说:“……你娘曾经说,林承每日都会写日记,他自觉得自己没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什么都会写在日记中。若是我们能拿到他的日记,翻到天历二十一年,也许就能证明他去过甘州,证明他对你娘产生了杀机。”
韦浮:“好。”——
夜凉如水,徐清圆陷入睡梦,晏倾听到外面笃笃三声轻敲。
晏倾将被褥为徐清圆盖好,缓慢下床,披好外袍开门出去。
他站在屋廊下,与背着刀的风若面对面。
风若看眼黑漆漆的屋子,说:“……朝廷的旨意终于到了,如你所料,陛下隐瞒下了你是太子羡的事。但虽然陛下不说什么,甘州一行这么多卫士都知道你是谁,恐怕长安那边已经议论纷纷了。陛下的旨意是一切照旧,你不动,他不动。”
晏倾颔首。
这是他早已预料过的。
他肯随徐清圆出逃,肯陪着徐清圆游山玩水,正是因为他在等大魏朝廷的反应。他虽然凭理智判断皇帝不会对太子羡出手,但他并无把握……只有明确看到旨意,他才能放心地交出徐清圆。
风若:“所以,专为徐清圆所设的女科仍没取消。郎君你,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晏倾侧过身,目光游离地看向身后的屋子。
他好像魂不守舍,很久不说话,清寂,孤零。
风若挠头,他也有些不舍得徐清圆:“……局势到了现在,你该离开了,我们没有回头路走。这是你以前说的,你不要犯傻。是你说的,你有你要做的事,她有她要做的事。你们做好各自的事,才有更多的可能。”
风若:“韦郎君的人马离你只有不到三里路了……他在等着徐清圆了。”
晏倾对风若笑一笑。
风若呆住,不自在地目光闪烁。
晏倾:“我没有说要放弃,没有说不走。风若,你再帮我做一次安排吧。然后我们再离开。”
他对风若轻声嘱咐几句。
风若又呆呆看了他半天。
晏倾:“怎么了?”
风若眼圈一下子红了:“你这么喜欢她啊……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这都不像你了。”
晏倾凝视着屋子,凝视着他那睡得香甜的妻子。
本就有点喜欢。
越相处越喜欢。
越喜欢越疯狂。
到如今……她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魔念,深扎此心,回头无路。
情根深种的这条路真像一条不管不顾的入魔之路,沿路烈火熊熊风雨无阻,可这是晏倾自己选的。他没觉得哪里不好,他很喜欢。
他一生什么都不喜欢,什么对他来说都足够浅薄,随时可弃。也许这辈子,他只会喜欢她了——
晏倾回到屋舍,轻轻推徐清圆的肩头,试图唤醒徐清圆。
徐清圆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声线清浅的唤声。她艰难无比地睁开眼,用褥子盖着口鼻,目中噙着水,迷离地看到他俯身。
晏倾:“我教你扎灯笼,好不好?”
徐清圆:“现在?”
她背过身,用被褥捂住脸,整个人蜷缩在被褥中,声音绵软中带着一丝不满:“你居然为这种小事叫我起床……你有点病啊。”
晏倾:“你不起吗?”
徐清圆气:“不。”
晏倾停顿一会儿,徐清圆以为他放弃了,她即将再次睡了,听到他声音:“那我教你骑马,好不好?”
徐清圆:“……”
她挣扎许久,他在外安静地等着。被褥被她放下,她微红的含着困意的眼睛盯着他片刻。晏倾镇定自在,她终于叹口气,张开手臂,他弯腰将她抱起来。
徐清圆闭眼呢喃:“帮我穿衣梳发,好不好?”
晏倾莞尔:“好。”——
晏倾带着徐清圆,在平地空旷的地方,教她骑马。
她坐在马背上时,所有的困意都被吓醒。整个人僵坐,紧盯着坐下巨马。即使晏倾在下面牵着绳,也不能让她轻松一点儿。
她如临大敌地准备聆听晏倾关于骑马的授课,正如以前暮明姝教她骑马时那样。她暗自催促自己好好表现,莫要晏倾觉得她笨,怎么也学不会。
晏倾徐徐开口:“风若有个哥哥,叫风御。你知道吗?”
徐清圆一愣,低头:“我知道。”
她小声:“……我做过梦,我记性很好。”
晏倾:“那年,我是和风御一起来甘州的。”
徐清圆:“……不是说教我骑马吗?”
晏倾:“讲个故事听一听,你不想听吗?”
徐清圆摇头,乖巧:“那你要讲什么样的故事?”
晏倾:“讲太子羡是怎么死的。”
徐清圆:“……”
晏倾:“想听吗?”
徐清圆憋屈,嘟嘴。她沉静片刻,还是点了头:“想。”
她专心地听他讲故事,非常虔诚地要了解所有的他,要见证他所有的风光与狼狈。她没注意到,她身下的马,开始被牵着步行。
晏倾终归是要教她骑马的。
第160章 南国雨上7
晏倾牵着马,带徐清圆小走一圈。他再上马,带着她一同绕着广阔平原小跑。
月光如银。
徐清圆起初的紧张害怕,在他的怀抱中一点点平息。他在她耳边声音轻柔地教她御马的要领,马儿有时兴奋起来跑得快了,徐清圆吓得惊呼,他便会笑着勒紧缰绳,陪她一同平息情绪。
徐清圆有时觉得奇怪。
她生怕自己在外人面前露怯,生怕他人瞧不上自己,她一言一行紧奉闺秀之誉,唯恐堕了爹娘的名声。只有在晏倾面前,她慢慢放开自己的顾忌,愿意将最真实的自己交给他。
好的、坏的,都没关系。
他是那样有教养有气度的君子,不会拿她的窘态当谈资,不会戏谑她的笨拙与愁苦。他耐心地一遍遍陪着她练习马术,徐清圆也能在他怀中放松下来。
终于,徐清圆轻声提了要求:“这一圈,我试着御马,但你既不要动,也不要下马,你陪我好不好?”
晏倾:“好。”
徐清圆唇角微翘:“你可以继续讲太子羡的故事。”
她伸手握紧了马缰,夹着马肚,让马重新跑起来。马儿在夜中越跑越快,她和身后晏倾的呼吸缠在一起,随着马儿的呼吸一同起伏。
她听着身后晏倾的话语:“天历二十一年,边关战事不顺,朝廷主战声势浩大。但是后来从叶诗身上,我才发现,原来民间早有传闻说我会去甘州。
“然而天历二十一年,我本没有去甘州的打算。”
徐清圆:“为什么都传说你要去甘州?”
晏倾:“不得而知……或者说这个理由我尚不能确定,待我确定了再与你说。”
徐清圆颔首。
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想,这猜想让她联想到失踪许久的徐固。她十分不安,只希望自己不懂政务,自己猜的不对。
她听晏倾讲接下来的事:“主战声势过大,甘州死亡百姓数量过大。各地天灾**层出不穷,各种流言频频散出。你知道,社稷不幸,君主之过。天灾**很难避免,只有战争能稍微让我们做些事。
“我父皇病重,对满朝局势无能为力。而我知道多年南国作出的改革,许多人不满……于是天历二十二年春夏交际时,我便下定决心,离开长安前往甘州。”
徐清圆忧郁:“可你那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你怎么离开长安?”
晏倾笑了笑,说得很轻松:“就那么离开啊……我又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漫长的旅途,漫长的奔波。不祥的局势,百姓的期待,朝臣的争执……他在王宫中静坐两日两夜,依然决定再一次挑战自己的呆病,走出王城。
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当时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到了甘州才知道,局势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他有些意外的,是乱糟糟的声音中,有一道非常清晰的声音,是要他身死救国。
徐清圆:“因为、因为南蛮怕你成长,怕你日后成为了不起的君主,这会影响到他们在西域的霸主之位。也因为当时大魏开国皇帝在南方有了些声势,如林相那一类跟随他的人,需要给他造势。
“你迁都,开科考,让女子从政,威胁到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想杀死你……他们害怕你。”
晏倾不语。
徐清圆这般喃喃自语,忍不住回头,拥了拥他单薄瘦削却冷毅淡然的身体。他这样的高洁孤傲,他什么不清楚呢?
他真的很可怜。
他病成那个样子,瞒着天下所有人。他苦苦与自己的呆病对抗的多年,太多人敬爱他,又太多人想他死。他在甘州的时候,一定病得比长安时更加厉害。可偏偏这个时候,局势越来越糟糕。
徐清圆垂眼问:“……所以当时,你是太累了,想要自尽吗?”
晏倾摇头:“不是。”
他回答她:“我一生生死不由自己,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从未有过轻生念头。人生是有些难的,但庆幸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叫难什么叫苦,我不知道我身处的局势有多坏,我以为人人都是这样的。
“被闷死于棺椁,是我多方考虑后,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
他叹口气:“南蛮一定要我死,甘州快撑不下去,其他州郡天灾频发,大魏皇帝军功累累。我私下去了解过当朝皇帝,我知道很多世家拥护他……世家不拥护我,是因我已经与他们为敌,但是大魏皇帝是不一样的。
“朝政有时候是这个样子的……不破不立。我是破坏局势的那个人,暮烈是重整旗鼓的那个人。只有南国灭亡,大魏建国,迂回曲折,整个国家的局面便能扭转了。
“南蛮要的是我死,不是我父皇母后。暮烈不是残暴之人,我以为只要我死了,大家都会有新的路。我不知道我爹娘会自尽……我那时候,确实不懂这种感情,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自尽。”
他抬头看天上星云。
他湛然的目光穿过云海,眺望他永远看不清的人生尽头——“露珠儿,我身患呆病,呆病真的害得我失去很多。我后来才知道我父母对我的爱,后来才明白很多人对我的流连与不舍是为什么……只是天历二十二年,我选择死亡的时候,是出于理智考虑而不是情感考虑。
“我没有感情用事,让很多人伤心无比。”
徐清圆低头,握住他的手。
他们坐在马背上,身下的马在寒夜中一圈圈越跑越快。他们跟随着马速而心跳加速,徐清圆感受到他灼灼的呼吸。
她心中难受无比,目中生雾:“可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自己。”
她不想听他说那些了,她便问:“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成为上华天的主人呢?”
晏倾:“因为风御那些保护我的人、流连我的人啊。世上人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感情,有时候这种感情是怨恨,有时候这种感情又是不顾一切地保护我。
“为了给我一线生机,为了藏住我没有死的秘密,他们死了个干净。我进棺椁的时候,原本服用了‘浮生梦’。我听朱老神医说此毒可让我在美梦中离去,我听说闷死棺椁有些痛苦,便想选一个比较好的死法。
“谁知道……风御换了我的药,我也没做什么梦。我再一次清醒的时候,便是在棺椁中。”
徐清圆呆住:“啊……”
她猛地扭头看他,他目光清澈,她却已经想到了——
“你呼吸不到空气,一点点窒息,你仍然感受到了闷死的痛苦,对吗?”
晏倾垂目。
徐清圆声音发颤:“所以你很害怕黑暗,害怕狭小的空间,听到撬棺木的声音就浑身发抖冷汗不住……原来你真的受过那种苦。”
她抬手颤颤地抚摸他的面容。
他温润的面容,清明的眉眼。
她不想落泪,但是她忍不住。
她更忍不住想到了以前的很多时光中,她与晏倾站在乱葬岗,看着风若开棺;她与晏倾走在人群中,灯火一灭,他的身子就有些绷;他喜欢很多很多的光,很多很多的灯火,他口中说是他爹娘留给他的念想,但其实有很多缘故,是他再接受不了黑暗了吧……
脑海中画面最后定格到,蜀州那方枯井下——
晏倾脸色苍白地靠着井壁,怀中抱着她,仰望井上上空。
他那时在想什么?
徐清圆看着他,眼泪怔怔掉落。她心口疼得呼吸不过来,她抚着他面容的手微微发抖。身下马匹的快跑已经不足以让她害怕,她满身满心都是他,都是她没有见过的那个少年太子羡——
她喃喃自语:“你只有十五岁……可你当时只有十五岁啊。”
她的十五岁,在云州山上与爹爹拌嘴,吵架,怪他对她不够好,怪他不许她下山;
她的心上人,十五岁,死得孤零零。以为可以死干净的时候,又在缺少空气的闷棺中被唤醒。他被逼着死,又被逼着活下来。
然后之后呢?
宋明河一类人发现了太子羡的病情,怪他不够强大,选择背叛;叶诗一类人因他生因他死,怪他在遥远的长安不能当一个从不出错的太子……
他只有十五岁。
哪怕没有患病,哪怕健康博学,他也只有十五岁!
敌人和朋友,谁在意过?
夜风透凉,心尖一点点发寒。
徐清圆突然说:“我要下马。”
晏倾愣一下,依了她。
一下马,她便扑入晏倾的怀抱,抱紧他。
她强忍不住地痛哭失声。
他愣了一会儿,才搂住她后背,微笑:“好了,都过去了。你别哭,我本来感觉不到那些的,我都从来不难受,真的。”
徐清圆:“可你现在能感受到了,不是吗?清雨哥哥……是不是其实,从你服用第三枚‘浮生尽’开始,你不仅开始健康,你还开始丧生生志了呢?你开始逐渐懂得很多感情的时候,也开始逐渐明白自己活得很苦?
“你说你以前没有想过轻生,但是你现在,经常会有那种不好的念头,对不对?”
晏倾:“倒也不是……”
她却不听,只哽咽连连:“而我竟然还怪你!竟然说你不够强大,生志不够强……我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怎么能对你这样坏。”
她快要喘不上气。
晏倾本想拿帕子给她擦泪,但她抱他抱得格外紧,他抽不开身。他只好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他便也怔怔低头看她。
他现在明白了很多感情,但对待世间情感依然浅薄。可是徐清圆哭成这样,乱没形象……晏倾问:“为什么?”
他以为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实际他问出了声。并且徐清圆给了他回答:“我舍不得你。”
晏倾身子重震,呆呆看她许久,他眼中光流转,眼圈有一瞬发红。他少有地放任自己的感情,没有将礼数先在心头念上三四遍,他低头亲上她的眼泪——
徐清圆哭声渐停,问:“后来呢?”
晏倾:“后来,就到了西域。跟着我的人还有很多,我得安置他们,就建了‘上华天’。那时其实也没想更多的,只是不能放任那些人离开……他们复国念头太重,仇视大魏太严重,我得约束好他们。”
徐清圆:“那你怎么会来到大魏当官呢?你为什么取名晏倾,为什么说是幽州人士?你的假父母是怎么找的,为什么不找更安全些的自己人?你与你老师怎么重逢的,他一下子就认出了你吗?他心甘情愿帮你隐瞒吗?”
徐清圆喃喃:“我以为左卿是坏人……可他帮你隐瞒身份,他在我爹的事上,大概真的是我想错了。他可能有其他理由……”
她有太多问题要问他了。
大魏要杀他怎么办?上华天只有几千人,如何与大魏对抗?天下百姓知道太子羡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不会……会不会再次被逼死?
她怕得快要发疯了。
晏倾抱紧她:“露珠儿,你冷静些。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陛下是明君,我若不信他为君之道,便不会当这么久的官。
“而且,陛下对我……也许隐隐有过怀疑,却没有深究。天下到处歌颂太子羡是英雄的年代我都挨过来了,如今又算什么?”
徐清圆在他的宽慰下,渐渐冷静下来。
是了。某方面来说,陛下的治国理念,与太子羡是同出一脉。陛下也许从不畏惧太子羡,从不害怕太子羡活过来,陛下也许很喜欢太子羡……不然陛下不会任由天下人将太子羡塑造为英雄人物。
徐清圆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既然做了上华天的主人,又为什么成为晏倾。”
晏倾含笑:“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徐清圆一呆。
晏倾:“下次再告诉你……这一次,你先骑好你的马吧。”
他将那快被她哭跑的马儿牵了回来,坚持要教会她骑马。
徐清圆郁郁落落地盯着他半晌,眼中光悠晃,若有所思间,被他扶着重新送上了马。
这一次,徐清圆轻声:“你不用陪我上来了,我自己可以骑。我会学会骑马的,不会拖你后腿。”
晏倾微愣,道:“我并不觉得……”
徐清圆打断:“我要保护你,我不能不会骑马。”——
徐清圆是这样聪明的佳人,她一心一意要学什么的时候,没什么能难住她……即使她肢体不协,本不擅长这些事。
晏倾花了一整日时间陪她骑马,到傍晚时,她已能自如地骑着马跑动。
她从马背上下来,晏倾心疼她吃的苦,知道她腿内侧与臀部必然被磨伤。他想为她上药,带她回去睡觉,徐清圆却摇头。
徐清圆攀着他手臂笑:“我想和你一起扎灯笼,你再教我吧。”
晏倾看她半晌,道:“下次吧。”
他说:“你累了,该歇息了。”
他有些后悔。
他不该将那些事讲给她,那些事竟让她这样害怕不安。徐清圆却不觉得,她不想回去睡觉,她想和晏倾做很多事。他坚持不肯教她扎灯笼,她却也磨得他与她一起买了灯笼,去城镇中玩耍。
晏倾嘱咐:“只一个时辰,然后我们就回去歇息。”
徐清圆乖巧弯眸。
她与他提着灯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手时轻时重地拉着他袖下手。满目灯火流光,夜间甚美。
这一幕,仿佛时光掀开蒙纱,隔着朦胧风沙,她看到了另一幕,听到了当年的泠泠笑语声——
戴着面具的少年站在兴庆宫楼上。
宫墙外被父母牵着手的少女仰着脸,流火重重,时光如叶如花,簌簌而落。那些或远或近的灯火,照耀着国泰民安,少年玉姿。
某一瞬他似乎垂了眼。
某一瞬他目光似乎与她对上。
某一瞬他好像看到了她。
清雨落下,夜露晶莹——
徐清圆疲惫无比,最后被晏倾抱着上了马车。她窝在他怀中半梦半醒,迷离中盯着他清隽侧脸,总是试图去想象当年的他。
她又很沮丧。
她知道她终归错过了少时的他,错过了他所有的无望与孤寂,错过了他懵懂无知的情意被时光掩藏,再不见天日。
睡得昏昏沉沉的徐清圆,在马车停下的时候忽然清醒了过来。
某种预知不明所以。
徐清圆与晏倾下了马车,在借助的民舍前停下来。篱笆门内的男女主人瑟瑟躲在门后,对门外的人不敢应答。而徐清圆扭头,看到了马车后面一排火把,骏马凛冽。
韦浮与朝廷的人马下马,韦浮遥遥地向这方拱手,衣摆飞扬,目光幽静:“太子羡……殿下。”
上华天的骑士们与风若站在一处,徐清圆的母亲卫清无也站在那里。卫清无换上了与他们一致的衣着,那个肆意英武的北雁将军重新归来,并迎接昔日主君回归。
夜火如雾。
卫清无的目光在女儿雪白的面上轻轻一点,便落回到了女儿身畔的青松玉竹一样的青年身上。
这是她曾经的信仰。
这是她至今不改的信仰。
卫清无拱手,带领上华天的精兵一同单膝下跪,声势浩浩:“我等恭请殿下回归!”
徐清圆安静地看着他们,她蓦地扭头,推开篱笆门进民宅。民宅主人犹疑的目光追随着她,看那个年轻郎君追着徐女郎进屋去了——
徐清圆进屋开始收拾包袱。
晏倾:“露珠妹妹,停一下。”
徐清圆手上不停,将她与晏倾的衣物一同整理进包袱。她满脑子想着还有什么要带,一只手从后掠来。
他从后抱住她,托住她两只发着抖的手腕。
晏倾:“露珠儿,你且停一停。听我说——”
徐清圆:“我很忙,你看不出来吗?大家都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你不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去过上华天,我不知道上华天的环境如何,我得做好准备……”
晏倾:“你不能随我去上华天。”
徐清圆静下。
晏倾抱紧她,低声:“这不是抛弃。上华天的情况很复杂,风若上次离去归来后告诉我,上华天有了叛徒。他们急不可耐,我压了他们很多年,但我常年不在,如今上华天不完全听我掌控……这才导致我不知道‘观音堂’发生的事,我不能提前找到叶诗与乔应风,不能如你所愿地救下他们。”
她在怀中安静无比。
二人相处间,难得的她不吭气,换他絮絮叨叨、掰碎了和她解释自己的难处:“我在大魏做了多年朝臣,上华天的事情被我忽略太多。我若不回归,上华天会出大乱子。所以我必须离开……我得平息内乱,得将不同的声音再次压下去。
“我常年不在上华天,我不能带着你去那样危险的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环境。而且陛下没有取消女科,这不是我们一起争取过的好事吗?以你的才学,你必然脱颖而出,你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待我处理好一切,待你尝试过更多可能后仍想选我,我答应与你重逢,好不好?
“这绝不是抛弃。你明白吗?”
徐清圆低着头。
她闷不吭声。
晏倾绕到她面前,弯下腰。他面容映在她眼底,他轻轻拉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
“露珠儿,我有句话与你说——”
时光在这一瞬间,好像停止了——
时光在这一瞬间,选择了停滞。
南蛮王庭中,此夜灯火达旦,笑语不住,笙歌燕舞。
徐固所创的文字教给了莫遮,观音案之后南蛮有了正义之名,这让莫遮何其满意!云延与大魏公主即将归来,西域一统指日可待……连莫遮这样平日警惕的大英雄,都选择了开酒大庆,举国同欢。
为迎大魏公主入南蛮!
深夜中,王庭酒香四溢,酒壶与酒坛骨碌碌到底,南蛮武士们的呼噜声和南蛮王莫遮的梦话交缠一起,一整个帐篷内,没有一个清醒的人。
徐固走过醉酒的人们。
他在南蛮王面前停下,弯下腰,从莫遮王怀里摸出了自己一直在找的一个卷轴。
他将卷轴从莫遮王怀中取出时,莫遮忽然醒来,虎目大睁,抓住他的手,莫遮王目光迷离,看着这个儒雅无比的中年男人,口齿不清:“徐……”
徐固按下了自己怀中小玉匣的机关按钮。
妻子送于他保命的暗器在此时射出,全都刺入这个醉鬼体内。莫遮王张口,徐固抬手,按住了他的嘴,文弱的身体和这位大英豪拔河,将这位大英豪按了下去。
喷薄的血溅在他衣袖上、面上、手中所抓的那封卷轴上。
徐固再抬起脸的时候,莫遮王失去了呼吸。徐固喘着气,双眸亮得过分,亮得疯狂。
他举起一把火,烧毁这里的一切。风从帐篷外灌入,吹乱他的衣袍。
时光如河,在徐固站起来的这一刻,飞速流泻,倾泻如洪——
在被兵马包围的民舍小屋中,晏倾弯着腰,告诉徐清圆:
“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通了,可以给你答复了。
“露珠妹妹,从此时此刻起,我为你而活。”
徐清圆蓦地抬起眼。
时光如洪,时速加快。短暂静止的时间再一次快速奔腾而来,时光倾泻而下,星河耀耀,她被置身其中,面容与明眸选择和他对视。
徐清圆与晏倾四目相对——
人间别离本没什么非比寻常,可他们连别离都是因为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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