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漫无目的地走着, 顺着宽阔的马路。遇到十字路口或者岔路,第一眼看到哪个方向,就转到那个方向上去。
她的两条腿毫无灵魂地前行。
直到一张嘴,燥热的气息滑磨嗓子, 她才恍然自己走了很久。腿也突然有了知觉, 酸酸涨涨, 仿佛多走一步都困难。
她四下张望, 最后拖着疲惫的腿,走进离她最近的街边便利店。
她没听清店员是不是在和她打招呼, 好像有什么声音滑过耳畔。
她没留神,一溜烟又滑走了。
她没什么回头看看的心思,直奔位于店内最深处的冷冻冰柜。她的眼神空洞地划过一个个多姿多彩的雪糕包装,却在看到草莓味的可爱多时顿住了。
她犹豫了半天,终是拉开冰柜门, 将手伸向了它。
草莓味的可爱多落在她掌中。
粉红色的包装纸、两颗嵌套在一起的心、圆润的“可爱多”三个字,在她眼前慢慢交织,混沌了她的视线。
将她拉向了遥远的过去……
盛夏,阳光像是不要钱一样的普照大地。若是有人不怕热, 趴在地上细瞧, 一准儿能看见发亮的柏油马路上腾起一股股白烟。
高中校门口的奶茶店里挤满了汗津津的学生。
元嘉偏坐一隅,抻着脖子望着快要排到队首的少年。
脊背挺直, 白衣落拓。
额角和发丝不见一丝湿意, 干爽利落地立在一群衣服汗哒哒黏在身上、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中。
元嘉的手指轻轻敲击圆圆的玻璃桌面, 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属于她的少年。
皎皎如白鹤,立于人中。
霍北顾拿着元嘉要的冰芋圆脆波波奶茶, 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他伸长手臂, 把手中的奶茶递给她。
她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
反而抱臂, 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遍他。
霍北顾早就习惯了她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的审视。举着奶茶杯站着不动,任她打量。
反正他不用问,她看完了就会告诉他,她到底为什么看他。
果然,心中还没数到十,就听她开口说:“我知道你一周五天,每天都穿特定编号的校服,我以为你只有五套一模一样的白校服。可刚才你站在他们中间,我发现你的校服白得会发光,一点不像穿了两年的样子。”
她凶巴巴问:“你老是交待,你到底有多少套校服?”
霍北顾心中早有猜想,但是也没料到她是在看这个。
“每个学期伊始,我都会买五套校服。到现在为止,我有十套夏季校服、十套秋季校服。”
闻言,元嘉张大嘴巴,半天也没合上。
霍北顾见状,把奶茶杯换到左手。抬起右手托起元嘉的下巴,微微一用力帮她把嘴合上。
冰凉凉的指尖,还带着奶茶塑料杯壁沁出的水珠,贴在元嘉热得泛粉的皮肤上,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她顺着他的力道乖乖合上嘴巴。
伸手接过他手里拿着的奶茶杯,贴在自己脸上降温。
“霍北顾,你两年买了二十套校服也太夸张了吧。”,元嘉撇撇嘴,“我偷偷和李永哲说过,你别看霍北顾和你我一样,好像天天穿着同一件衣服。实际上,他每天穿得都不一样。他一共买了五套……”
“呃……现在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你要是高一就来了,估计你得买十五套夏季校服、十五套秋季校服。”
元嘉翻翻白眼,想象着三十套校服放在一起,不得占满她半个衣柜?
霍北顾没回答,也没否认,换了个别的话题,“刚刚估完分,你准备报考哪一所大学?”
提起正事,元嘉也不神游了。坐直身体嘻嘻笑着说:“你的分数,肯定能去清北。我就在京市随便挑一所能上的大学上呗。”
霍北顾不自觉地勾起嘴角,耀眼的日光在他眼中跳跃。
“好。”
他语气中的欢喜,就像元嘉奶茶里的啵啵和芋圆,显而——弋易见,毫不遮掩。
元嘉“呲溜呲溜”大口吸着奶茶,听着霍北顾给她分析——她的五百八十多分报考京市的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好。
她听得不甚专心,眼睛直勾勾瞅着霍北顾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手。看他把京市她差不多能上的学校分析个遍,把它们的优劣罗列在表格里。
原本空白的A4纸正反两面都被他写得满满当当。
“这张纸你拿回家好好研究一下,有问题再给我打电话,我帮你好好参谋。” 霍北顾边把手中的纸整齐叠好,边絮絮叨叨嘱咐道。
元嘉嚼着脆波波,笑弯了眉眼。
心下却想:他写那么多,自己才懒得看。下次见面,她就带着志愿表,直接让他帮她填好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多省事。
谈好大事,两人离开奶茶店。霍北顾走着送元嘉回家,一路聊了好多对大学生活的畅想。
霍北顾说每周都会去她的学校看她、考试前去她们学校图书馆帮她复习、陪她考英语四级和六级、带她吃遍京市所有好吃的小店……
那天,元嘉被太阳晒得蔫答答的。
他却像是自带太阳能充电板,充满活力地说了一路。
到了家门口,不说话也口干舌燥的元嘉让霍北顾去给她买支可爱多。
迎光而立的白衣少年,撩开粉粉绿绿的塑料门帘,修长白皙的五指握着一支的草莓味可爱多,笑着朝她看来。
元嘉看看干干净净的少年,瞧瞧他头顶白底红字的“红梅小卖铺”牌匾,大感滑稽。
顿时眉开眼笑。
明媚热烈的夏风,鼓噪了少男少女的心。
元嘉一手握着草莓味的可爱多,一手拉开楼道外厚重的大铁门。
迈入门洞的那一瞬间,她回眸看向长身玉立的少年。
燥热的夏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擦过她大大上弯的嘴角。
风将轻快愉悦的女声送到少年的耳边。
“再见。”
少年立在门外,隔着厚重的铁门,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行渐弱,最后消失不见。
他勾起嘴角,转身走出老旧的小区。
元嘉右手探进裤兜里,在桄榔作响的硬币中摸索钥匙。嘴上也不闲着,时不时咬一口手中的冰淇淋。
她啃着奶香的冰淇淋,打开家门,却发现家里似乎没有人。她刚想掏出手机给爸妈打个电话,问他们人在哪里,就听见他们的卧室里传出了动静。
她以为爸妈又瞒着她,偷偷预谋什么,轻手轻脚走过去。门没关严,她咬了一口冰淇淋,用指尖轻轻将门缝推大一点。
她眯着眼顺着窄窄的门缝向里望去。
她爸和她妈两个人远远对立着,谁也没说话。但直觉告诉她,屋子里的气氛不大对劲儿。
她没吱声,默默舔着手中的冰淇淋。像是极富耐心的猎人,弯腰凑在缝隙边等候。
“嘉嘉高考完了,成绩也出来了。我们也不用担心会影响她学习了。”
她听她爸平静的声音传出来,默默点头,舔了一口冰淇淋。
这句话说完,又是一阵安静。
过了半天,元嘉才听她妈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很奇怪。
像是刚刚平息的火山,带着诡异的平静和窒息的压抑。
元嘉瞧见她爸垂着头,声线平稳地说:“那我们离婚吧,也拖得够久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把元嘉快乐无忧了十八年的世界炸得七零八落、一片荒芜。
她大张着嘴巴,这次却没人帮她合上。
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这次不用她特意贴耳去听,声音大到直往她耳朵眼儿里钻。
“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两年前,我们不是就说好了吗?”
“说好了?当年你不还说你爱我,这辈子就算是死,也要拉着我的手,才能闭上眼?”
“那时候我们还都年轻。我也没料想到我们都会变。”
“谢子轩,你放屁!变心的是你,不是我!”
元嘉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吵得她都出现了幻觉。她爸妈为什么在吵架?为什么突然要离婚?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绷得紧紧的鼓面,多一分力都承受不了。
可那吵闹的声音还是一下一下,不停砸向她的心鼓。
“你真得不考虑我们的嘉嘉了吗?”
“她已经长大成年了,我不可能在她身边保护她一辈子。你们都说她性格像我,阳光又开朗,过段时间,她自己就会想明白的。”
“嘉嘉跟着你,她可以代替我陪着你、照顾你。”
“美玲,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不想再等了。我也想去追寻自己的人生了,她还在等我。”
“谢子轩,你怎么有脸和我提那个女人。她等你两年,我陪了你整整二十年啊!”
元嘉的耳朵里充斥着妈妈歇斯底里的怒喊、孩童般放肆无序的哭声、还有爸爸平平淡淡的辩解和安抚……
太多了,她都混乱了。
她垂下头,看见草莓味的可爱多早就化了,流了她满手。
黏糊糊、湿哒哒,粘在她指甲上、手指缝里、手心上、手背上。
到处都是,她的手上,没有一处幸存之地。
她模模糊糊看见地面上还有一小滩化了的雪糕液。她想,不能被别人知道她回来过,她听到了一切。
她赶紧弯腰蹲下,用手去擦那片污渍。没成想,手上黏湿的液体沾染了地面。
地面被她越擦越脏,浑浊扭曲的线条,仿佛是爱德华蒙克笔下的《尖叫》。
充斥着无序、混乱、迷茫、惊恐……
慌乱中,元嘉扯起白色校服的下摆,胡乱在地面上擦拭。
一下一下,极其用力。
终于,一切的混乱消失不见。
可原木色的地面上突然溅起一小圈新的水渍,是透明的。
是下雨了吗?
元嘉仰起头,却只能看见白色的天花板。她朝窗外看去,外面的阳光是如此张牙舞爪、肆意横行,刺得她眼睛痛。
她闭上眼,后知后觉抚上自己的脸颊,湿哒哒的触感。
原来是她,下雨了。
她轻手轻脚朝防盗门走去,一如她轻手轻脚朝卧房门来。
“咔哒”一声,锁舌在这寂静的空气里大声叫嚣。
搭在门把上的手轻轻一颤,她僵着脖子,卡顿地回头。看见一如刚才虚掩着的门,悄悄舒了一口气。
还好,这肆意的叫嚣声只有自己听见了。
她关上门,一步步走下台阶,腿无比沉重。明明十几分钟前,她的腿还像是长在了小鹿身上。
真是荒唐啊……
她蹲在大铁门外,脸埋在臂弯里,静静听着夏风“呜呜呜”不停地抽噎。
她不明白,冬天的风怎么跑来了夏季?明明十几分钟前,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她有可以向外人炫耀的幸福家庭,最爱她的爸爸妈妈;亲戚朋友都夸“嘉嘉可真遗传了老谢这副好性格,见人就笑,万事不愁。”;她也要转正成为霍北顾的正式女朋友了……
想到刚刚和她分别的少年,元嘉抬起埋着的脸,伸手去掏兜里的手机。
眼睛重见光明,恍恍惚惚间,她看见自己面前停着一双漂亮的高跟鞋。
元嘉从来见过这样漂亮的高跟鞋。
通体银光闪闪,尖尖的鞋头缀着菱形碎钻拼接成的花朵,折射着耀眼的光。
她顺着纤细匀称的脚踝向上望去,太阳光太刺眼,她下意识伸手去遮挡。
从五指缝间,她看见一个端庄优雅、通身气派的女人。甚至比他们教导主任还要威严。
陌生的脸用陌生的眼细细打量她。
元嘉问:“您找我?”
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用起了“您”,她的嗓子莫名沙哑。
元嘉只见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女人红唇开开合合。
耳边传来优雅的女声,“对,我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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