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缝透进来的风猎猎作响, 车内的空气透着股清爽的新鲜劲儿。
霍北顾侧头看向副驾驶的人,几缕乌黑的发丝在车外热烈地飞舞,自由自在。
深深望了一眼,他转回头, 继续专心开车。车外的阳光愈发刺眼, 他放下了遮阳板, 暗色的阴影打在他上半张脸上。
霍北顾冷不防叫了一声, “元嘉。”
正盯着他脸瞧的元嘉没有立即回答,等了一会儿, 才懒懒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声“嗯?”
“要不要把车窗关上?”他停顿一下,“这么吹,过会儿可能会头疼。”
元嘉没有动作,头依然靠在窗边,嘴里嘟囔:“可是我喜欢这样。”
良久, 霍北顾不咸不淡回了一声:“嗯。”
再也没提要关窗的事。
***
柏初浩手上拿着棉签给元嘉的伤口挨个消毒,嘴上也不闲着。
“霍北顾,你有没有心啊?我从上午九点开始做手术,下午一点才结束。好不容易吃上饭了, 刚扒拉几口, 你火急火燎打电话把我喊下来。结果就为了这么大点儿伤口。”
“你送来得也太晚了!”,柏初浩越说越激动, 对着元嘉结痂的伤口一压, “你瞅瞅, 这伤口都不出血了。”
元嘉伤口吃痛,忍不住“咝啦”一声。
霍北顾见状, 一巴掌拍到柏初浩的后脑勺上, 警告道:“别胡闹, 下手轻点儿。”
清脆的“啪”声,惹得屋里两个小护士捂嘴窃笑。
柏初浩自觉没面子,“蹭”一下站直身体,低吼:“霍北顾,你怕我手重,你自己来啊。”,边说边把手上的棉签朝霍北顾递去。
霍北顾站在原地不动,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气得跳脚的柏初浩,用嫌弃的口吻说:“你一个心外科医生,连处理伤口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我真怀疑你是怎么升到副主任医师的。”
柏初浩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颊涨红,只能用鼻孔大声喷气。
霍北顾理了理衬衫袖口,重新掀起眼皮看对面人,凉凉说:“我要是医生,这事自然轮不到你。”
看热闹的小护士看见柏医生被怼得面红耳赤,嘴角咧得更大了。
元嘉看这两个大男人像小孩儿一样,为了屁大点儿事就一副要干架的样子,不禁长长叹一口气。
两个男人闻声齐齐看过来。
对上元嘉无奈的脸,柏初浩不好意思摸摸头,小声解释道:“我不是针对你。我是气这家伙。”
“我一接起电话,他二话不说,急匆匆让我到急诊室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路奔下来,心一直扑通扑通跳……”
元嘉冲柏初浩摆摆手,不在意笑道:“本来就是他大惊小怪。我说没事,不用来医院,他非要带我来看看,说怕伤到骨头……”
说完,元嘉和柏初浩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我懂你”。
给元嘉消毒完伤口,擦上药,柏初浩就宣布伤口处理好了。
霍北顾将信将疑:“你不用再看看?有没有扭伤之类的?不需要再拍个片子?”
柏初浩看向元嘉问:“你打架的时候撞到头了?”
元嘉摇摇头,“我就是被迫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完全没有磕碰到头。”
霍北顾皱眉,补充道:“她还被打了一巴掌,会不会出现脑震荡?”
柏初浩心里的白眼早就翻上天了,默默吐槽:“霍北顾的脑袋是被恋爱震傻了吧?”
他想是这么想,还是问了元嘉有没有头晕、恶心、呕吐等不良反应,又重新检查了一下她所有的伤处。
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柏初浩摊摊手,冲着霍北顾挑眉说:“怎么样,我说没问题吧。破个油皮儿的小伤,你至于小心成这样?”
霍北顾不答反问:“不用开点儿药?”
柏初浩都懒得理霍北顾了,转脸问元嘉:“你家没有酒精、碘酒之类的东西?还是你家缺棉签?”
元嘉憋住笑,摇摇头,用十分淡定的口吻说:“麻烦柏医生了,我俩现在就走,不耽误您救死扶伤的伟大事业了。”
霍北顾还想问点儿什么。
元嘉扯着霍北顾的袖子直接把人带走了。
俩人走后,一个小护士上来帮柏初浩收拾东西,笑着调侃道:“柏医生,你还有没有这种又帅又疼女朋友的单身好朋友了?给我们介绍一下呗。”
柏初浩咧嘴一笑,“我朋友里面就属我最帅,最疼女朋友。可惜我不单身……” ,他捂住自己的脸,“我都替你们遗憾。”
两个小护士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
春困秋乏,暖洋洋的太阳一晒,元嘉上车不久就睡着了。车停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被霍北顾带到了公司。
霍北顾美曰其名,下午要再观察一下她有没有头晕、恶心、呕吐等不良反应。确定她一切正常,晚上再开车送她回家。
元嘉醒来时还迷迷瞪瞪,也懒得跟他废话,反正现在回家也没事,在哪里待着不是待着。
她轻车熟路和霍北顾来到他办公室。
霍北顾告诉她,他有一个重要的远程会议要开,让她在办公室里自己玩一会儿。他一开完会,就回来找她。
他让王秘书给她拿了一大袋子零食还有饮品。交待她有什么别的需求,都可以和王秘书说,让他去办。
临走前,他还从办公桌下面拿上来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让她闲得无聊时,拿来打发时间。
交待好一切,霍北顾就离开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元嘉一人,她也不觉得拘谨,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盘腿儿坐在她的老朋友——长沙发上,“嘎嘣嘎嘣”嚼着奶香味儿的“乖乖”。
对元嘉来说,吃膨化食品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眨眨眼的工夫,一袋“乖乖”就见了底儿。
她咂摸咂摸嘴,感觉意犹未尽,吃完甜的又想吃咸的。她伸手去零食袋子里挑选,扒拉半天,她拿了一袋“上好佳鲜虾片”。
上高中的时候,她每周至少来上一袋解解馋。后来霍北顾成了她同桌,去楼下小卖铺买“上好佳鲜虾片”就成了他每周必不可少的任务之一。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发出的“嘎嘣嘎嘣”声。薯片这东西,还是得配点别的什么才好。比如,电视剧、综艺、小说之类的,可以达到1+1>2的效果。
她突然想起霍北顾留给她打发时间的纸袋。她起身走到霍北顾的办公桌前,凑头往纸袋子里瞧,发现里面竟然全是书。
元嘉撇撇嘴,霍北顾给她买的书,这能好看嘛……
她不抱什么希望,随意抽出来一本。
看到封面上的名字,她瞬间忘记了咀嚼。办公室里唯一的“嘎巴嘎巴”声倏然停止。
霍北顾竟然给她买小说,而且是言情小说!
这本书的作者是她最爱的小说作者之一。她的文字有画面感,总能让读者身临其境。而且男主和女主对手戏的张力特别强,时常让她脸红心跳、忍不住蜷起脚趾。
霍北顾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这本书?
元嘉心中顿生期待,把他给她准备的书一本、一本掏出来。
八本崭新带塑封的言情小说摆在她面前,本本都是她喜欢的。这让她突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她心中的土拨鼠疯狂尖叫:啊啊啊啊啊,这周都不会无聊了!
元嘉没回到沙发上,把霍北顾的老板椅拖到落地窗边。
融融春日下,她两腿闲闲交叠,嘴里零食嘎嘣作响,眼神在字里行间飞舞。
米白色的纸张一页一页在她指间翻转。每每读完一页书,翻页这个小小的举动赋予了它完成的仪式感。
脑子里的多巴胺汩汩流淌……
直到眼睛有点儿疲劳,她才停下来。
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捻过厚厚一沓纸——她竟然已经读完小半本书了,一种奇异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是她在手机上阅读言情小说,从未有过的体验。
带着心底暗暗升起的小雀跃,她在霍北顾的办公室闲逛起来。转了一圈下来,她最终停在了霍北顾高大的白色书架前。
若是放在平时,就算被霍北顾抓来按住脖子,元嘉也不一定愿意参观他的书架。
她都不用看,反正什么正经、什么无聊、什么晦涩、什么难懂,霍北顾就爱看什么。
两人看书的品味南辕北辙这件事情,元嘉十七岁时就深有体会。
但是,刚看完小半本儿书,那莫名的成就感还在心底烧着。她此时此刻对于霍北顾的书架就多了几分好奇和耐心。
书架的每一层都排得满满当当,从左到右,书是由低到高排列。所有书的外缘都在同一条直线上,完全不像她的书架——书被塞得里出外进。
元嘉从书架的最底层一层、一层看上去,果然如她所料,没有一本书能激起她的阅读欲望。光看书名,她就知道这书和自己不对盘。
她心下不由感叹:我怎么这么俗……
视线向上,触及到最上面一层,她的眼神顿了顿。
她仰着脖子,盯着霍北顾书架最上面一层孤零零放着的那本书——在书架的最中间,平放着。
一眼看去,瞧不出来是什么书。
这与众不同的存在成功激起了元嘉的好奇心。她想,也许自己会喜欢看那本书呢?这样霍北顾看的书,她至少有一本能看进去。这样算来,自己是不是也没那么俗?
不知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品味还不错,还是单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元嘉决定把那本书取下来看一看。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最后把霍北顾的办公椅拖到了书架前。她脱了鞋子站上去,伸长手臂,指尖刚刚好能够到那本书。
她顺利把书取下来,看到书名的那一刻,她不禁有点儿失望。这是一本诗集,而且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外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诗集。
元嘉站在椅子上,单手捧着书,兴致缺缺地快速翻阅。诗集里面当然都是诗,没什么稀奇。
可她翻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现下一页里夹着什么东西。
她翻过那一页,就看到一张照片,背面朝上。没等她翻过来看清照片,照片顺着倾斜的书飘飘悠悠落下去。
元嘉本能地伸手一抓,脚下的椅子却因她的动作向后一滑,她的指尖完美错过了照片。
元嘉皱皱眉,想立马下去捡照片。直觉告诉她,这里可能藏着什么秘密。她直起身子,却突然想起手中的书,她看向原本被照片覆盖的那一页。
诗旁的批注引起了元嘉的注意,是霍北顾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太阳如果永远不离开黑暗,那是救赎。太阳一旦离开黑暗,还不如从未曾来过。太阳是有罪的啊……」
元嘉读完一脸懵,霍北顾这是在说什么?这年头太阳还能犯罪了?看这泛黄的纸张,褪色的墨字,她不禁怀疑霍北顾早些年也当过文艺青年。
别人是伤春悲秋,他是给无辜的太阳扣上有罪的帽子。品味有点儿独特。
她从转椅上下来,捡起地上的照片。翻过照片的那一瞬,她呆住了。
她一眼就认出来,照片里的人是她。
照片上的她穿着高中的白色校服,还留着短发,身体懒洋洋地仰躺在后桌上,噘着嘴吹散落在额前的刘海儿。
但是她完全不记得这是何时拍的照片了。照片又为什么落在了霍北顾的手里?
她蹙起眉头,细细打量这张照片。
照片的主人把它保存得很好,特意加了塑封,所以半点儿没褪色。她甚至能清晰地看清明媚的阳光给自己的周身镀上了沙沙的金边。
心中的疑惑像是雪团,悄无声息地翻滚着……
元嘉拍拍照片上本不存在的灰,打算重新把它夹回原来的书页里。
鬼使神差的,她在照片快要覆盖住书页的那一瞬间,挪开了它,看了一眼它下面的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她读完诗,又重新去读霍北顾的批注。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还有一个细节,她现在才注意到,“太阳是有罪的啊”这句话原本的标点是“!”,过了一段时间被他划去,改成了“……”
深浅不一的墨字告诉了她这一切。
余光瞥见左手捻着的照片里的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她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想:这个太阳说的是她。
救赎是她,还不如没来过的是她,离开有罪也是她。
她向后跌坐在椅子上。
双眼放空,脑袋里自动播放两人重逢后发生的一切。如电影胶片般,一幕一幕,在她脑海中接连不断上演。
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霍北顾帮自己洗头发、吹头发;陪自己看他本该不喜欢的电视剧;亲手给她煮山楂陈皮水;送来特别合身的礼服;不让自己喊别人“哥哥”;宴会上问自己“玩够了吗?”;一天之内帮她调查好罗思源出轨的全情……
今天他看自己受伤时的生气、紧张;他抚摸自己脸颊的小心翼翼;他突然的公主抱;他在医院过分谨慎的表现……
这一件件原本被她忽略掉的事情,像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珠子,被她用丝线串联起来。
这让元嘉不得不想到一个可能:霍北顾喜欢她。分手之后还是对她念念不忘。重逢后,还是喜欢她!
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过去,整整过去九年了。
霍北顾可能喜欢她九年了。
串成这个猜想的珠链在她心上一圈圈缠绕,她越回忆,链子就紧上一分。
她无意间打开的书其实是潘多拉魔盒,这个认知让她陡然一惊。她手下慌乱地把照片夹回书里,立马踩着凳子,把书放回原位。
她穿上鞋,就要往门外冲。
手碰到金属门把手的一瞬间,冰冷的触感让她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
她重新走回去,把自己没吃完的零食、饮品重新装回袋子里。把椅子推回霍北顾的办公桌后面。最后,她把那些言情小说一本、一本重新装回牛皮纸袋里,摆在他的办公桌上。
元嘉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走出三步远后,转身拎起那袋子书。
她对着空气喃喃:留下,他也不会看,就让我带走吧。
关上银灰色的门前,她重新扫视了一圈室内,确定一切都恢复成原样。
掩上门扉的最后一瞬,她透过窄窄的门缝,深深望了一眼书架最上层的那本书。
目光定格良久,元嘉轻轻吐出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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