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上巳节,这等节日,学堂里也自是放假的,柔止前一晚便兴奋得睡不着觉,熬到了半夜方才睡下,第二日便顶着黑黑的眼圈起来了。
林含瑛敲了个水煮蛋给她揉眼睛,无奈地道:“也是六岁的姑娘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上巳节你也不是头一回过呀。”
柔止躺在母亲怀中,哼哼唧唧。
林含瑛掀了帘子一看,见碧色幽深,便知已然出了城,到了城郊的洢水之畔。古语有云,“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说的便是上巳节须得到水边沐浴,祛除病气,乞求福祉降临。发展到如今,男女老少平民贵人齐聚洢水边,自然不是为了沐浴而来。
林含瑛结果了婢女从洢水边打来的水,沾湿兰草,往柔止面上弹了弹。柔止知道祓禊是旧俗,倒是没有躲,只是眯了眯眼睛。
忽地,她睁开眼,开心道:“哥哥!”
女眷们因是乘坐马车所以先行出发,后头的男子们却是骑马而来的。华谦领着许徵,华庭领着华江沅,只有一个华昇小心翼翼地护着大着肚子的金氏——他的儿子如今还在她肚子里头呢。
许徵下马,捏了捏柔止的脸,又同林氏见礼。
林含瑛这会儿是他的长辈,于情于理,应当为许徵行祓禊之礼,可她才犹豫片刻,柔止便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兰草与水瓢,同许徵道:“阿徵哥哥,你且低下头来。”
许徵稍怔,旋即耐心地弯腰,好叫小姑娘够到自己的头顶。她像模像样地用兰草沾了水,在他发顶一洒,说:“去宿垢疢,无病无忧——好啦!”
这头杨氏一家也其乐融融的,华柔嘉拉着华江沅要去看那只被作为彩头的猫儿,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好好打球,我好想要这只猫。”
华江沅无奈道:“我们之中,应当是许徵最厉害,便是赢了,彩头也是他的——”
华江沅这些时日下了学,有空便也拉许徵同自己一道练习,许徵不愧是京中来的,击球技艺极佳,反倒是从来都打主力的华江沅要落了下风。
华柔嘉吃惊道:“他?”
这头大房兄妹说着话,那头主办方人已然清出了场地。马球赛对场地要求并不严格,空旷即可,而洢水之畔恰有一处天然的马球场。
如今吉时已到,放眼望去,场上俱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今日大家的目标都很明确,男人们比儿子,妇人们相看女婿,小姑娘们看自家哥哥,大姑娘们则看如意郎君。
余家的公子也来了,余燕景今日穿的尤其漂亮,站在余公子身边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她拉着高大的哥哥,似乎在给他鼓劲加油,还解了头顶发带替他绑在腰上。
许徵的马马匹比两个柔止还要高,毛发黑亮,一看便是精心饲养的。柔止盯着看,却见许徵弯腰下来,伸手抽过了她发间的发带。
柔止“呀”了一声,便见到那根缀着金铃铛的红绳被他系在了腰间。他早换了一身深色骑装,剪裁利落的衣裳衬得少年人身材修长挺拔,没了昔日握笔捧书时的清贵温润,意气风发的模样倒是惹得一众少女频频侧目打量。
柔止用力地瞪了看过来的余燕景一眼,心说你自己有哥哥,觊觎我哥哥做什么!
回头却对许徵扬起笑脸,说:“哥哥,你要小心一点,马儿好高,你不要掉下来,会很痛的。”她这会儿倒是忘了自己先头也对那彩头有所想法,只觉得许徵不要受伤就好了。
许徵失笑,翻身上马,金铃铛在他腰间泠泠作响,他道:“你放心。”
话音才落,人已策马而去。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片草坪上空,这是一场并不严谨的比赛,可参赛者却都有全力以赴之意,发球者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一道弧线划过,彩漆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
许徵身影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尘土飞扬之下,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观众们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各家姑娘们也挥舞着手帕,欢呼雀跃。
马蹄扬尘,与繁杂的呼声一道搅得人头晕脑胀。柔止个子小小的,很快便找不见许徵身影,忙拉了拉华谦衣摆,华谦便把女儿举起来,叫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柔止紧张地盯着许徵声音,见他所带领的红队势如破竹,切开对面余家大公子所带领的黄队所布置的防线,红黄二色交杂,连着比分也十分相近,马球已传到了华江沅处。
此事,华江沅身边忽地围上了数人,他们想要包抄他抢球!
华江沅奋力将球送出,许徵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趁着众人还没能反应过来,抢到马球。
马蹄声急促轰然,一侧鼓声如雷,战况已然紧张到了极致!
黄队剩余之人急忙要去阻挡,可许徵马匹极其灵活,避开围困,用力一击,彩色小球直直飞入对方球门!
四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场上儿郎们停下,红队的郎君们纷纷将许徵围住叫好。柔止这才明白是许徵那一球扭转了局势,使得红队赢了这场比赛。
边上对许徵赞叹惊讶之声不绝于耳,柔止骄傲地扬起小手,冲许徵喊:“哥哥!”
许徵转过身,看见小姑娘坐在父亲肩头欢呼雀跃模样,神情柔和地冲着她招了招手,柔止便叫父亲把自己放下去。她急匆匆地跑到少年跟前,被他一把提着领子捞起,坐在了马上。
柔止从未骑过马,这会儿却不觉得害怕,反而被他逗得咯咯笑,她说:“哥哥,原来马上可以看得这样远,和我爹爹肩膀差不多呢!”
她又求着许徵骑着马带自己遛弯,许徵莞尔道:“你穿的春衫单薄,骑马会冷,等你大一些了,我教你骑马。”
柔止点了点头,开心地“嗯”了一声,小小人儿紧紧倚在他胸口,扬起脸去望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信任。
这场比赛的魁首自然是许徵,彩头便被他拿来,随手给了柔止。
柔止望着那金笼子里头一只通体雪白、毛发柔软的猫儿,喜欢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不顾林氏的阻拦,偷偷亲了好几口。
可刚到家里,华谦看了手下递来的一封急信,便沉了脸色,叫了许徵一道去书房中说话。柔止有些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偷偷跟过去,趴在窗台边偷听。
华谦道:“晋元府叛乱至今未平,理当是中央出兵平定,李御史既行监察之职,便是要送信借粮,也不该借到我的头上来。”
按理说,晋元府的叛乱,同华谦这个宣宁知府并无关系。可当初许徵便是因着晋元府叛乱而受到了皇帝猜忌,被软禁在庙宇中,才给了孙贵妃一系可乘之机。
许徵听见晋元府叛乱,心神稍乱。等回过神,他才平静地道:“我的人说苏先生自晋元府逃出后便不知所踪,以他细小入微的性子,想来是发现了什么,方才逃跑的。”
他顿了顿,又说:“李御史自然无需借粮,他这般委婉,想来是怕这封信被旁人瞧见。到底如何,亲自去瞧一瞧便知道了。”
华谦不由皱眉道:“贵妃的人还不知放弃找您了没有——”他想劝许徵再蛰伏一段时间。当今孙贵妃势大,她倘或知道太子没死,那么她手下的人只怕会更加凶残。可话才说到一半,便见许徵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话。
华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瓜在外头一动不动地停着。他惊觉柔止竟是在外偷听,十分无奈,小姑娘偷听被抓,很是心虚地走进来,在二人跟前规规矩矩地站好,垂着头不说话。
华谦不舍得责怪女儿,只好同许徵请罪:“……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不知轻重。”说罢又对着柔止道:“扇扇,阿爹同人在书房议事,你怎么好偷听?”
许徵看着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道:“想来是好奇。”他把沮丧的小姑娘抱起来,同华谦行礼告退。
华谦看着女儿被太子抱走,不由十分惊叹于他对自家女儿的容忍。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叫当爹的无端生出几分失落来。
柔止靠在他怀里,悄悄地去看父亲的神情,许徵知道她的小动作,只是道:“这会儿倒是怕挨骂了?”
柔止闷闷地道:“我、我见哥哥同阿爹神情凝重,怕有事儿嘛……”
“哥哥,”她在方才那一通话里头听得最明白的无非“叛乱”二字,这会儿便有些忧心,“我的外祖家便在晋元府,那儿很乱么?”
“无妨的,”许徵抱着她,眉眼沐浴在暮春的黄昏里头,拖出昳丽的光影,他语调温和,可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冷淡,“很快就会结束。”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转而又兴致勃勃地夸奖他今日打马球的模样,笑眯眯说:“她们的哥哥都没有我的哥哥好看!哥哥你最厉害啦!”
许徵将目光望回她,里头的冷意被收好,又重新变得柔软起来,“嗯。”
他抱着她往外走。柔止又说:“猫猫好喜欢扑园子里的蝴蝶,我打算给它起名叫扑扑。”
“嗯。”
“余二姑娘和三姐姐肯定羡慕死我啦!”
“你要是喜欢,下次再给你送几只。”
“不要不要,我要一个扑扑就够啦!我也只要一个阿徵哥哥就够啦~”
“……嗯。”
夕阳下,两人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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