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止怔怔地站了许久,忽地开始四处找人。
他们一起品茶用过的小火炉、桌上摆的美人觚都还在,他平日常看的书也在,乃至屋内的香炉之中,都还有香灰未倒。
她越找越急,哭声哽在喉咙里,第一次这般倔强,不愿意去相信一个已经存在于眼前的事实。
“砰”得一声,急得团团转的柔止不甚撞上了桌角,却并不痛。她呆呆地看过去,见那桌脚犹包着软布——那是先头,她在此处不小心撞上桌角后,许徵吩咐的,将屋内一切突出尖锐物体都仔细地包好了。
忽地,柔止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林含瑛早在知道许徵离开之时,便料到了女儿的反应,却没想她会提早回家,而且是一回家便直奔清辉院。她慌忙过来时,便见女儿脸色苍白、神情惶惶地站在许徵住过的屋子里,像是一只羽翼被打湿、无家可归的小鸟。
“阿娘,”小姑娘愣愣地回头,她轻声说,“阿徵哥哥是出去了么?他……他还会回来么?”
林含瑛听着女儿小心翼翼的询问,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她一贯知道女儿缺少陪伴,也知道她依赖着许徵。
可是……许徵的真实身份与他们实在是有如天堑,此番离别或许不会是永别,可往后却是不能与前些时日那般亲密无间了。
“扇扇,”反倒是一边的华谦蹲身下来,耐心地同女儿解释道:“阿徵他家中的人来,接他回去了。”
柔止不解:“可是阿徵哥哥与我说,他没有家了。他先前还说,我在的地方就像他的家一样。”
小姑娘的语调愈发急促起来,眼眶也隐隐作红。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哥哥生气了?”她抓着父亲的衣角,认真地说,“我都可以改的,阿爹,你叫哥哥不要生气,叫他出来罢。”
华谦沉默不语。
今日来接人的金吾卫将军三令五申,说太子流落民间之事倘或泄漏一分半点,便拿整个华家是问。
太子羽翼虽渐丰,可朝中孙贵妃一党俨然到了可以指鹿为马的境地,倘或太子流露民间之事一出,只怕举国上下都知道太子蒙冤被诬陷与叛军通讯,乃至被软禁,甚至被人追杀的事情。这等丑闻,其背后推动者固然有孙贵妃及其党羽,可更少不得皇帝的手笔。
孝懿皇后在时,皇帝虽偶尔妄自尊大,可孝懿皇后尚能够直言进谏,自孝懿皇后离世,皇帝愈发昏聩无道,一意孤行,以至今日。倘或这事情被流露出去,谁也保不准那如今日渐发疯的天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华谦想明白了之后,便抱好女儿,认真地道:“你阿徵哥哥被他剩余的亲人接走了,因为船开得急,所以未能与扇扇道别。”
柔止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只是问:“那哥哥有留什么话给我么?”
华谦迟疑着,摇了摇头。
现今与太子有瓜葛并非什么好事,更何况孟云效力于皇帝,文琢光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流露出太多情绪。
柔止忽地又来了脾气,扭头便走。
华谦夫妇叹口气,对视了一眼,齐齐跟上去。
林含瑛声音微不可闻地道:“都说了贵妃势大了,殿下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华谦道:“殿下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又如何能放弃那杀母之仇在此偏安一隅……”他摇了摇头,望着前头气鼓鼓地走着的女儿,复又说:“殿下处境特殊,倘或被他们知道他多出软肋,无非是祸及柔止罢了。我先前听闻恩师说,太子性情冷肃,不与人亲近,可这些时日他待柔止你我都看在眼中,倘或不是局势所迫,又怎么会这般狠心。”
林含瑛自然听得懂,只是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又叹道:“你先前说,他或许能为柔止来日倚仗……如今看来,他的出现,对柔止,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小姑娘回了房中,起先还表现的没什么异样,勉勉强强用了两口晚饭,就说不舒服回房睡了。
可第二日白露久喊柔止不起,一进门却发觉她不在屋内,整个三房俱被惊动,也不知昨夜那般疾风骤雨的,小姑娘去了何处。还是林含瑛心细,头一个便想到了如今无人的清辉院。
到了清辉院里头,之间小姑娘坐在那棵老梨树下,浑身被淋得湿透,满身花瓣与雨水,双目紧闭地倒在了树下——显见是在此等了一夜。林含瑛又气又急,将女儿抱起来,见她面色苍白,口中仍然低声地念着“阿徵哥哥”。
她仿佛感到有人来了,便费劲地睁开眼瞧了瞧,望见母亲的脸,她终于大哭出声:“阿娘,阿徵哥哥走了,他走了,他说要一直一直陪着我的。你们都骗我,他不会回来了!”
她淋了一夜的雨,从满心忐忑的等待,到最后穷途末路的绝望,如今只觉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般。小小的人儿自记事起,没有经历过这般惨痛的离别,如今哭诉起来,便连大人们都闻之心酸。
她嗓音低哑,“先前他去晋元府,还答应我,从此倘或要出门,一定会告知我的,如今为什么要这样不告而别……”
“为什么啊……”
小姑娘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整个人彻底昏厥过去。
……
文琢光是在抵京不久后,听到柔止大病一场的消息的。
他抿了抿唇,破天荒的,面上出现了懊恼神情。
正同他汇报事务的暗卫见太子听完宣宁府的消息后便心不在焉,不得不停了下来,试探道:“殿下?”
文琢光回神,注视着她:“红袖。”
暗卫忽然被点名,吃了一惊,连忙站好:“殿、殿下?”
文琢光道:“我听人说,你在被列入暗卫特训之前,曾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红袖点点头,便又听到自己的主子说:“如此,你去宣宁府一趟,替我留在华家四姑娘身侧,日日将她之事,事无巨细地以快报送达给我。”
红袖迟疑道:“可是殿下您方回京,百废待兴,身边可用之人太少。若我被调离,能保护您的便又少了一人。”
文琢光当年被软禁于寺庙中,后遇刺客时,着实死了大批亲信,唯剩观棋与善丰护送他一路到宣宁府。如今他堪堪回京,培养起自己的人手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京中危险却远胜当年。
文琢光道:“无妨。”
红袖无法,只得领命退下。
可向来风轻云淡的太子却忽地又叫住了她:“还请务必要保护好扇扇。”
太子性情冷清,对红袖又何尝说过一个“请”字。红袖不由受宠若惊,点头应声,又问:“奴婢好奇,这位华家四姑娘,对殿下很重要么?”
文琢光点了点头,只说:“她是世上对我最重要之人。”
他注视着暗卫身影远去,再一次将视线投向了天空。
也不知道小姑娘气完、哭完没有,也不知道将来他们还能不能再见……倘或再见,她还会认得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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