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柔止方才回府,林含瑛早将家中打点得当,见女儿回来,正要命众人点灯摆饭,却见女儿神情苍白,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讶。
“阿娘,”柔止坐下,神情隐隐不安地道,“林阁老被抄家了。”
林氏一族之所以煊赫不倒,便是因为不管何人当天自,林家所出的重臣从来都只多不少,林重便是林家如今最为得势之人。
林含瑛怔了怔,半晌侧头看向华谦。
华谦心知如今进京,女儿少不得要与京中权贵打交道,有些话自然应当是要与她说清楚的。他想了想,叫女儿到跟前,便说:“扇扇可是今日出去看见了什么?”
柔止低声道:“我见着林阁老家有一女眷触柱而亡,旁人议论,皆说太子如今神怒鬼怨,残害忠良。”她幼年时随母亲回家乃是见过林阁老的,论起辈分来当算她的叔祖父,如此之人,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她心中很是难过。
华谦闻言也是暗惊,尤其为那“神怒鬼怨、残害忠良”八字而感到心惊肉跳。
可是柔止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林阁老与太子政见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太子这些年愈发杀伐果敢,铲除异己是向不手软的。
如此,华谦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将太子当年身份暴露给女儿了。他皱眉沉思半晌,方才道:“朝廷如今党派相争,林阁老卷入其中,落此下场叫人唏嘘,却也在为父意料之内。”
如今朝中一共有三波人,一派是以许国公为首、支持正统嫡出的太子的势力,另一派则是这些年孙家暗中扶持,隐隐支持九皇子继位的孙党,还有些直臣并不蹚浑水,算是忠于元熙帝。
林阁老本是最后一种。
可就在今年初春,有一事被曝出——昔日太子失踪时,皇帝早已拟好了另立太子的旨意,而代拟诏书之人便是林重。那份诏书据说至今未被销毁,而是被林重所藏,这对于羽翼不够丰满的太子来说俨然是一大威胁。很快,林重当年在地方为官之时克扣饷银之事便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落得今日被抄家的下场。
华谦思虑半晌,才将朝中形势简要地同女儿说了,又说:“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你如今到了京中,局势复杂,万事还要以小心为上。”
柔止点了点头。
边上林含瑛却轻轻地拍了丈夫一下,转而对女儿正色道:“你是要到了说亲的年纪,因而阿爹阿娘才将局势与你说清——可你也要记住,若真遇到什么事情了,也不必处处委屈自己。”
柔止望着灯火下父母慈爱的面容,鼻子一酸,只是贴着母亲的颈侧,倒还像个小孩子那般,糯糯地道:“我何时委屈自己了,阿爹阿娘不必担心我。”
等她出去了,林含瑛才望向华谦,“太子殿下之事,还不与扇扇说么?”
华谦无奈地道:“殿下的事情太过于复杂了些,且京中这浑水我本也不想叫她蹚,还是看殿下的意思罢。殿下既然没有要点破,咱们也就先瞒着。”
林含瑛点了点头。从旁人口中所说的太子殿下,如今实在是太危险了一些,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瞧着纤弱却会护着柔止的少年了。自家女儿的容貌也着实太盛,能低调些也是好事。
柔止在家中待了几天,她在京城没有朋友,除却一个余燕雪,旁人也不来找她玩。林含瑛给她找的学堂至今也还没有着落,可谓是无聊极了。
很快,华谦便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
天子预备在城外山林之中秋狩,着百官可带家眷同往。
这等场合,自然都是儿郎们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至于女眷——其实大部分夫人也都会将家中适龄的女孩儿们带出,毕竟在场都是官家子弟,保不齐未来夫婿就在里头。
林含瑛倒是不急着给女儿相看,纯粹当带她出去放风,可女人天性便是爱攀比的,她提早数日便将柔止秋狩之日的衣裳首饰一一打点好。
浅杏粉提花暗纹的长衫,配了妆花织银马面裙,清冷飘逸,将少女盈盈身姿展示得淋漓尽致,甫一到场,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柔止便很快见一个和善面圆的夫人过来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便对林含瑛说:“难怪你不将女儿带出赴宴,竟是这般仙子一般的人物,怕不是担心被我们抢了去。”
林含瑛无奈地看她一眼,只说:“薛夫人说笑了,柔止在宣宁长大,京城的一些规矩还不甚懂,我不带她出来,是唯恐冲撞了贵人。”
很快,她便被夫人们拉到一起说话去了。
姑娘们凑到一起,无非说些首饰衣裳之类的话题,奈何京城时兴的衣裳款式柔止都并不了解,一时半会儿也插不进去。她自个儿倒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四处张望。
忽地,她被人撞了一下,柔止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头多了个纸团。
她寻了无人处展开纸团去看,只有寥寥几字:若要见许徵,去密林东侧。
这个熟悉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被人提起,华柔止倏地一惊。她再回头去看,却不见可疑的身影了。
纸团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寸寸生出滚烫意味。
她心中极惊骇,面上却极力维持着镇定,复又走回姑娘堆里回去。山坡视野极佳,远远望去,可见皇帝带着百官在前头,身边站了个穿了华丽宫装的女子,二人跟前,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来便是宠妃孙氏与她所生的九皇子了。
柔止眯着眼,仔细辨认。
她试图在那些人中找到许徵的存在。
忽地有一匹骏马奔腾而至,马上之人穿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袍,革带护腕,挺拔若修竹,皎皎如冷月——
她只觉得眼熟得很。
许是她着发怔的神情太过于吸引人的注意,那些三两谈话的姑娘们之中,有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姑娘看了过来,她笑着道:“华家妹妹也在看太子殿下么?”
柔止怔怔地道:“太子殿下?”
“是啊,”那姑娘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出身高贵,妹妹要是看呆了,也不稀奇呀。”
柔止喃喃道:“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一边有个傲慢声音道:“别看了,再看,太子殿下也不会看上你。”
柔止回头,却见是个老熟人——余家二姑娘,那位据说被关着绣嫁妆的余燕景。
余燕景当初因着柔止误进迷宫之事,被高阳公主下旨申饬,好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如今与柔止这番久别重逢,老乡见老乡,眼睛里头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
她冷冷道:“小地方来的人就是见识短浅,太子表哥与你有如云泥之别,才看不上你呢!”
她来京时间久,又是高阳公主嫡亲的表姐,与她交好之人不计其数,连乐安县主也与她有些交情,如今听她将华柔止俨然说成不自量力觊觎太子之人,再仔细一打量——这华家姑娘空有一身美貌,如今好似也没有在哪出读书,指不定便是犄角旮旯里头出来的小门小户之女,土鸡上位的金凤凰。
姑娘们再也没有同华柔止搭话了。
柔止微微蹙眉,看了余燕景一眼,不欲与她争论,反倒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猎场。
这会儿身边一贯寸步不离的红袖似乎也不见了,柔止有些意外,只觉得似乎一切都过于巧合。可余燕景有一点却说对了——如今后宫无主,即便是年节,孙贵妃也很难主持宴席。倘或这一次不近前去看看,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太子。
柔止下定了决心,辨认出大致的方位,便趁着无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溜下了山坡。
秋季之时,山野枯枝漫漫,下午时分阳光少了些明媚,她今日穿得累赘,走的时候索性将发间的发饰拆了大半,都装在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头,免了被枯枝挂着头发。
这次的猎场乃是天然形成,山坡下去,除却上山之道外,便是茂密的林子,因着是贵人游猎场所,所以平日里无人进入,养出许多野鸡野兔这般的生灵,至于猛兽却是没有的。
柔止跋涉半日,才算到了密林东侧的边缘,远远便闻得马蹄与人声,里头众人游猎,弓箭无眼,她却是不敢进去的。
她在边缘徘徊,心想着,自己真是魔怔了。
为什么非要想办法见太子呢?倘或他真的是许徵,又何必对自己避而不见。
当年许徵失踪之后,华家上下便对他的过去讳莫如深,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过。足足八年,唯有柔止一人还心心念念着昔日那个清辉院的少年。
可她实在是太想见到他,哪怕这张纸条有些蹊跷,她也执意要来看一看,方能安心。
可她等了一会儿,没见着熟悉的身影,却听见了陌生的人声。
一个小太监迟疑道:“殿下,今日游猎,本是陛下要考察大伙的骑射,猎犬之类的倘或进入,可是违反规则之举……”
有个少年声音暴躁地道:“管他什么规则呢!父皇偏爱我,今日本来说太子不会来?——如今呢!他自幼在许国公带领下摸爬打滚,本宫骑射如何比得过他?一会儿在百官面前,难道还要丢脸么?孤早已打听过了,这一带离入口最远,旁人不会过来寻找猎物,放了!把这猎犬放出去,给本宫觅得猎物,再伪装成中箭模样送回来!”
柔止站在树后,听说他要放猎犬,不由惊惶,往后退了半步,却踩响了枯枝——
旋即,解除了束缚的恶犬便察觉到了这头的气息,缓缓地抬头,看了过来。
世人训犬,常以活物训练其血性,而九皇子这猎犬,自幼乃是放养,时不时以活食投喂,今日之前,已然足足被饿了两天。
“殿下!”小宦官惊呼,“那头好似有个姑娘!”
文琢熙看了一眼,也是惊讶,半晌,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别管了,算她倒霉,碰上本宫——你记得把尸体处理好。”
柔止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弹,而獒犬后肢紧绷,獠牙森然,对着眼前这道纤弱的人影,显然十分感兴趣,摆出了进攻姿态。
文琢熙说完话,便轻蔑地笑了声,松开了那獒犬的束缚。
獒犬发出进攻,柔止望了一眼下山的路,果断选择掉头冲进密林——下山之路并不好走,而密林之中兴许还能躲藏片刻,等待有人救援。
恶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几次都几乎要咬到少女飘起的裙摆,二者之间的差距愈发接近,柔止几乎能感觉到那恶犬口中的腥臭之意便停在自己的颈后。
即便她奋力逃脱,可林中的路对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少女来说也并不好走,猝不及防间,她被地上一块尖锐石子绊倒,踉踉跄跄往前一扑,恶犬发出一声兴奋的嚎叫,猛地扑了上来!
与此同时,还有刀刃刺入肉中的声音响起——
腥臭的血液顷刻之间,溅了满地。
柔止怔怔抬眼,看见恶犬怒目圆睁,呜咽了一声便轰然倒地。而它的脖颈之处,明晃晃的一把短刃横插其上。
有人在危机关头时掷出了这把匕首,将恶犬一击毙命,救下了马上便要葬身犬腹的她。
可她并非为此出神。
她望过去,见到自己日思夜想之人站在那头,林中清风微拂,他俊朗的面容如她梦中所思所想,如她日日夜夜在心中描绘那般。
少女哽咽了一下,忽地便挣扎着起身,提起裙摆,遥遥地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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