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思绪后,唐黎一直在想毕广全和他的孙子之间可能是如何相处的。
作为亡魂们的最后一站,唐黎从不会主动多问他们的人生经历。
这辈子都结束了,圆不圆满的回忆全都带不走,临走前再想起也不一定都能释然。
但唐黎常会在送走他们之前,根据他们的遗愿尝试还原这个人的部分人生。这是他的习惯。
毕广全的遗愿是再给孙子送一份糖炒板栗,爷孙俩的关系应该很不错。
唐黎一直觉得,被他送走的那些亡魂在彻底被人遗忘之前,都不算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为了让那孩子能记久一点爷爷答应好的最后一份糖炒板栗,唐黎买栗子的时候加了些钱,让老板允许他一颗一颗认真挑选。
确保买的那份板栗全都个儿大饱满后,唐黎才和毕广全一起重新上了公交车,往第三中学去。
但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时,唐黎发现毕广全有好几次都看着他欲言又止,脸上的愧色也越来越明显。
看来的确有什么隐情是来之前毕广全没有提到的。
车上人多,唐黎也不能和他对话,只好等下车了再找机会问问。
把最后这扇门交接给他的人曾说过,如果唐黎评估后觉得完成不了某个遗愿,或是亡魂自己不愿意配合,他可以拒绝。
但唐黎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亡魂。即使每次替人完成遗愿后,都还有更难熬的事需要他去承受。
因为如果遗愿没被完成,到了该走的时候亡魂也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带着这一生最后的遗憾。
公交车停在目的地,唐黎下了车,绕到站牌后面假装看路线图,悄声询问道:“确定没什么需要我知道的了?”
唐黎安静等了会儿,跟着他下车的毕广全还是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校门口看。
直到马路对面的第三中学响起了下课铃声。
唐黎还没来得及抓紧时间再问点什么,轻似云雾的毕广全便一刻不停地飘去了校门口。
唐黎捂着拿了一路的糖炒栗子,等完红灯后也过了马路,站在毕广全身边。
“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那个孩子出来了你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把糖炒栗子给他。”
毕广全的神色不太对,唐黎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个青春的面孔从校门口走出来,家长们也迎上去接自家的孩子。校门口的人陆续踏上回家的路。
唐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毕广全,发现他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学生身上流转,但无一例外都带着慈爱和不舍。
就好像,这里每一个孩子都是他临走前想再见一面的人。
唐黎突然这样想道。
毕广全并不像在急着找人或是等谁,只是仍然看向每一个穿着蓝白校服走出来的学生。
从校门口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唐黎意识到什么,轻声问:“他是不是不会从校门口出来了?”
毕广全怔愣了一瞬,旋即点了点头,“嗯,吃不到他最喜欢的糖炒栗子了。”
“抱歉啊,害你白跑一趟。”
唐黎猜测这应该是件沉重的事,没再多问。
天色昏暗,唐黎一直护在怀里的糖炒栗子还是凉了。
街边的路灯亮起时,已经不再有学生从学校里出来。保安把大门关上,只留下保卫室旁边的一扇单门。
又过了会儿,见校门外还有人面向学校站着,保安走过来询问道:“没接到孩子吗?是你弟弟还是妹妹?我刚看教学楼那边没亮灯了。”
唐黎摇了摇头,说:“那孩子可能自己先回家了,您忙您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自己的主意,但去哪儿还是应该先跟家里人说一声,不然大人得多担心啊。”
“毕老头儿这周又没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保安一边说着一边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唐黎耐心地陪着毕广全。
裹着各式小吃香味的晚风不断掠过两人所处的位置,跑向更远的地方。
毕广全也能看见校门口的树叶和旗帜被凉风拂动,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身形也迅速变得越来越浅淡透明。
唐黎知道,这是他的遗愿已经完成才会有的变化。
毕广全转过身,看着离校门不远的公交站,已经流不出泪来的他面容苦涩道:
“几年前如果我及时赶过来,就好了。”
静静地听毕广全说完,唐黎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接不到自己的孙子。
五年前的一个周五,毕广全本该照常来接孙子。但在家煲汤多耽搁了会儿,买完板栗后又遇到下班高峰期堵车,放学时间到了他还在路上。
孩子等了会儿,因为急着回家做上周补习班布置的课后作业,就和同学一起坐公交车先回去了。他发消息让爷爷带着糖炒板栗直接回家等他。
可毕广全回家后,敲门声一直没有响起,孙子的电话也打不通。
后来他看见电视上滚动播出的一则新闻——603路公交车被躲避抓捕的信息素禁药贩子劫持,途经滨江大桥时车辆坠江。
孙子上车后和毕广全说过,他和同学一起上了603路公交车。
毕广全的孙子再也没能回家,他的儿子和儿媳也因此伤心欲绝,不愿再和毕广全来往。直到他病重,一家人才重新见了面。
这是件痛事,但听完毕广全的话,唐黎却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临南市并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死伤人数这么多,即使是普通市民都该有印象,但警校在读的唐黎只觉得陌生。
“好了,我也该走了。”
最后把这件沉重的往事回忆一遍,把这些年心里的疼和悔倾诉出来,毕广全也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现在不是追问疑惑的时候。
唐黎把板栗收进怀中,走到树下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暗自用左手食指按了按右手无名指上的一颗小痣。
旁人看来没什么,但在毕广全眼里,唐黎周身转瞬间便萦绕了一层微微泛光的雾气,高挑的身形也变得没那么真切了。
“我是要……经过你吗?”毕广全犹豫着问。
“对,从我身上走过去,你就离开了。”唐黎本身就是最后一道门。
“那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没被问起过这个问题,唐黎顿了顿,温和地答:“放心吧,不会的。”
“走过去之后,是哪里?”
“不知道,我还没去过,也没人能回来告诉我。”
“可能是天堂或是地狱?看来我应该得往下面去了。”
唐黎劝慰他:“那是场人祸。真有地狱的话,该去的人不会是你。”
“你是警校生?”毕广全刚才看见了他的学生证。
“嗯。”
“那你以后可得保护好自己,都是家里的好孩子,别受伤。当年……唉。”毕广全欲言又止。
唐黎怔了怔。
他还以为毕广全会让他多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不让悲剧重演。
“会的。”
气氛不可避免地有些沉,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唐黎没有催促,但毕广全还是尽快整理好心情朝他笑了笑,“小伙子,那我就走了。今天麻烦你了,白跑这一趟。其实我再看看这些孩子就够了。”
他们和孙子离开时的年纪差不多。住院之前,毕广全每周五都会来这里看看。
唐黎仍然不习惯告别,面对交浅却言深的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就只摇了摇头表示不麻烦。
毕广全已经近乎全透明的身影从唐黎身上穿过的那一刻,疼痛就像万钧巨石一样突然压在唐黎身上。
剧痛激得他瞬间便浑身冷汗,左膝也不堪重负,脱力磕在了坚硬的地面。
尝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唐黎感觉自己体内的每一条血管似乎都被塞满了冰冷的玻璃碎片,随着血液的流动,尖锐锋利的疼痛也流经他全身每一寸。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这股疼痛都一样难熬。
好在,几分钟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
唐黎觉得自己在混沌压抑的深海里挣扎了很久。
仿佛整个人还被从里面剖开,又被一股他抵抗不了的力道沿着血管和肌肉纹理一寸寸地翻过来,在岩浆里滚了好几个来回。
他的潜意识知道醒过来就好了,但仍一直被胸口的沉闷压着睁不开眼睛。
等唐黎终于挣脱了什么,掀开眼皮看见的就是自己卧室的天花板和一只胖橘的大脸。
“胖团子,你不把我压死不算完是吧。”
唐黎坐起身把胖橘抱到膝上揉了两把。
“是不是又以为我死了?”
胖团子“喵”了一声,就挣开魔爪懒洋洋地往猫爬架去了。
唐黎摸到床边的手机看了看。
送走毕广全是昨天的事,现在是第二天晚上八点多。他的手机已经充满了电。
每次他送走亡魂后,都会疼得失去意识,然后第二天晚上在自家床上醒来。
好在那些疼痛在他醒来后就会消失,不会太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连亡魂都看得见了,不用自己回家,并且他的手机都会连充电器这种事,唐黎也接受良好。
不仅如此,唐黎由里到外的衣服也换了套干净的,那包没送出去的板栗也跟着他回了家。
但唐黎还是立马去看家里的监控——果然还是一到关键时候就全是雪花白点,再就是他躺在卧室床上的画面。
照常点了外卖补充体力,唐黎给胖团子添了猫粮和水后就坐在地上看它进食。
“别次次都死命踩我胸口了?”
胖团子抬起圆脑袋,只扫了他一眼又继续专心干饭,还不耐烦地“喵呜”了一声。
唐黎:“……不然咱减减肥?比如猫爬架多爬几层?”
逗了会儿猫,唐黎才开始查毕广全说的那件事。
他明明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在浏览器里输入“临南市公交车坠江”后,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接一条的相关报道。
一一看完后,唐黎的眉心蹙得越来越紧。
五年前的确发生过那次事件。可他像是被隔离在了这件事之外,在毕广全主动提起之前都从未触及到边界。
新闻里还提到,当时公交车上有一名警察在救出五名乘客后也力竭丧生在江里。
唐黎在警校三年,听说过很多前辈的事迹,却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但唐黎很确定自己这二十几年的记忆没有任何空白。
他准备找机会问问洛斯宇,看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疼痛褪去,但唐黎还是有些疲惫。为了早点恢复,送走亡魂后的这个晚上他都会睡得很早。
通常帮亡魂完成遗愿后醒来的这个晚上,唐黎就会做些酱酱酿酿的梦。
梦里的唐黎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只能带着意识以主视角看着经历着,甚至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令人战栗的愉悦。
他每回都努力去记梦里另一个人的特征,但醒来后总是只记得大致内容,细节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就不剩什么了。
比如他记得上次是浴室play,但那个环境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记忆点。醒来后他连当时淋浴出的是热水还是冷水都不确定。
睡前,唐黎还在不断地进行自我暗示,希望这次在梦里能反抗成功并且多记一点对方的特征。
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自然醒,唐黎都没有做那些少儿不宜的梦。
和这周的每个晚上一样,他的梦里仍然只有那个在酒吧看书的男人。
而另一边,亲自去查完很多事情的沈迟衍刚回到临南市的机场。
在返程的飞机上时,他又一次梦到自己把失去意识的辛简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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