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羽般黑沉的夜,大雨磅礴,银灰色闪电带着轰隆惊雷从漆黑天幕劈下,似要硬生生把天地辟出一道豁口般骇人。
辅国公府被上百禁军团团围住,一辆刻着皇家印记的马车,堂皇而知撞破其大门门槛,大摇大摆冲了进去。
“宋掌印。”
暴雨中,辅国公方誉昇一身石青底菖菖蒲纹杭绸直裰被雨水浇得湿透,他僵着一张脸,带着阖府家眷,恭恭敬敬候在门前。
“方国公,你可真是做了件好事,让太后娘娘在宫中如此忧心。”马车里有小太监跪在一旁,恭敬掀起珠帘,露出车厢中坐着的老太监。
他嗓音尖细,眉目阴沉,阴森森盯着辅国公方誉昇道:“这天黑雨大的,咱家就不下去了,免得湿了咱家的鞋。”
“但是,咱家今儿也不能耽误了太后娘娘吩咐事儿,所以你们赶紧把慕氏给押上来,早些上路,咱家也好回宫回禀太后,睡个安稳觉儿。”
“是,是,是,掌印说的是。”方誉昇连忙应下。
这时候,宋老太监把冷飕飕的目光落在站在方誉昇身后的方晏儒身上:“这位就是你们方家,那位传言中清润雅致的世子吧?”
“来,上来,咱家有话问你。”
方晏儒藏在袖中的手僵了僵,恭敬谨慎走上前。
宋老太监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才朝他似笑非笑道:“太后仁慈,想着慕家上下为国鞠躬尽瘁,家族名声不能败在他们的嫡女身上,所以就吩咐咱家赐慕氏毒酒一杯,赏她全尸。”
“方晏儒你与她夫妻三年,可有异议?”
方晏儒只觉胸腔怒气翻涌,愣愣站着,竟忘了开口回答。
一旁站着的丁氏赶忙道:“太后圣恩,辅国公府不会有任何异议,慕氏与世子已签了和离书,她日后是死是活同方家没有任何关系。”
车厢里,宋老太监冷哼一声,阴冷的目光确实是落在了方晏儒身上:“是么?”
方晏儒被站在身后的丁氏,暗中踹了一脚,他才骤然回过神,几乎咬破口腔才挤出一个字:“是。”
就在这时,急雨扑面,浮光院方向有一道火舌冲天而起,大有直冲云霄,撞破天地的架势。
有家仆从四面八方涌来,面带惊慌:“老爷夫人,不好了,世子夫人的浮光院着火了。”
这瞬间,场中所有人面色骤变。
辅国公方誉昇急声道:“那世子夫人呢?”
来禀报消息的婢女,早就被大火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道:“奴婢不知,世子、世子夫人估计还是在浮光院中,未曾出来。”
一旁,方晏儒几乎控制不住面上瞬间苍白无比的神色,他恨不得能冲到浮光院,把人救出来。
然而这一刻,他双脚就像被雨夜的冰寒牢牢冻住那般,脸色僵硬发沉冷,袖中拳头因为用力过猛发出咯咯作响,他却胆怯得不敢挪动半步。
宋老太监闻言,他本就阴郁的脸色,这一瞬间变得愈发恐怖。
那双毒蛇一般眼睛,冷森森从每个人身上扫过,阴戾道:“方国公,你不会是办事不利,让人给跑了吧?”
方誉昇大惊:“宋掌印这绝对不可能的,府上得了太后娘娘送来的消息后,我就派了府中所有的家丁护卫,守着每一处地方,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只苍蝇也插翅难飞。”
宋老太监阴恻恻冷笑:“是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找出来。”
“若是找不出来,惹怒太后那就让你儿子,拿命来偿还。”
辅国公府人心惶惶,府外早就被宫中禁军给围了水泄不通。
浮光院,火灭了,然而里头所有的东西却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这一对残破中,并没有找到任何一具尸体。
被辅国公拘禁在浮光院中的慕时漪,包括她嫁入辅国公府时,陪嫁的那些丫鬟婆子也全都人影全无,十来号人,一夜之间凭空消失。
“人呢?”宋老太监阴沉沉的双眼从方誉昇身上扫过,如毒蛇吐着阴冷的信子:“若是找不到慕氏,惹怒太后娘娘,你们全府就给慕氏陪葬去吧。”
方誉昇胆战心惊,膝下一软,若不是方晏儒在后边死死撑着他,他就差点朝宋掌柜跪下了。
而方晏儒在谁也看不清的角落,像是劫后余生那般,松了咬得死紧的牙关。
同一时间堰都皇城,东宫。
垂落的画帘当去屏风那头隐约烛光,药香伴着轻咳声,有人从床榻中起身。
“殿下。”下一刻,暗卫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一道清冷的声音淡淡道:“说。”
“回禀殿下,慕姑娘已经顺利从辅国公府撤出,现在是去往永安侯府的路上,一切顺利。”
那跪在灯烛暗影下的暗卫,想了想又补充道:“方家世子在签下和离书后,有对慕姑娘说,若慕姑娘身亡,就要从族中给她过继香火。”
烧着温暖地笼的东宫,刹那间冷了下来。
花鹤玉浑身寒气,慢悠悠踱步到窗前,他盯着外头沉沉雨夜,冷笑了声,用几乎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道:“我家时漪好福气还在后头呢,至于日后,那定当是儿孙满堂。
“下去吧,不惜任何代价,护送慕姑娘出堰都!”
黎明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青帷小车犹如街巷里杀出的幽灵,冒着雨夜,最后悄无声息停在永安侯府后门。
“可是时漪回家了?”门内,有人轻轻开了一条缝隙问。
“婶娘,是我。”慕时漪深吸口气,急急跳下马车上前。
此时的她,眼角眉梢都带了一层薄薄水汽,那双手冷的有些吓人。
永安侯府二夫人崔氏,她连忙开门迎了上去,一叠声朝外道:“快,快些进来,外头风大雨大,家中都等你半宿了,却迟迟不见你来。”
“心肝啊,你若是再晚些,你二叔就要提刀去方家寻人了。”
慕时漪下压心里泛起的涟漪,声音问道:“二叔也从书院回来了?”
崔氏掩嘴笑了笑:“这么大的事,他能不回来吗?再说书院的事,哪有我们永安侯府最娇贵的掌心明珠重要。”
“你二叔说,就算拿命去拼,也要护着你在堰都的平安的。”
慕时漪握着崔氏的手:“婶娘我……”
“没事的。”崔氏打断慕时漪的话,拉着她的手,穿过层楼叠榭回廊曲折的永安侯府花园,指着夜色中的每一处庭院,感慨道,“你虽在堰都,你却因朝堂的枷锁,三年未曾归家。”
“依着你二叔的吩咐,家中无论是修剪花木,整理庭院,我们都按照你离家时的样子弄,就怕你日后回来觉得陌生。”
“可惜这夜里也瞧不得清楚。”崔氏有些遗憾,她紧紧握着慕时漪的手,“家中的人,无论大小都在花厅中等着了,离家之前总归是要再见一见的,毕竟日后……”
崔氏红了眼眶,极力忍着泪花:“我也不知,日后你何时能回。”
永安侯府慕家祠堂中,里头已满满当当站了近百亲族,这其中大多是女性,成年男子极少,因都去了苍梧边陲,要么活着、要么死了,就像崔氏死去的长子那般,至今连尸骨都未曾找到。
站在祠堂最里面的是永安侯府二爷,慕时漪父亲的弟弟慕重书,他一直在书院教书,不曾入朝为官,却也是慕家军师一般的人物。
慕时漪缓缓抬眼,望向祠堂墙上,那一排排祖先牌位,心中波澜肆起。慕家人刻在骨子里的血性,慕家的荣耀门楣,这些都是慕家无论男女老少,硬生生用命拼出来的东西。
慕家百年,不是到此为止,她要的是更进一步!
若实在不行,那就掀翻了这天地,拔地而起。
“二叔。”慕时漪声音晦涩,坚定道:“慕家不会输的!”
慕重书看着三年未见的侄女,他拍了拍慕时漪的肩头,声音平静:“离开吧,离开堰都,回到苍梧去,雏鹰终要归巢。”
“朝堂束缚不住你,慕家也不行,你不要有任何顾忌,想做什么都放心大胆的去,就像堰都这三年一般,妙春堂很好,暗堂也很好。”
这夜如打翻的墨砚,黑沉得连雨水都浇化不开。
慕时漪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只带镰伯和山栀二人,青帷马车缓缓消失在黑沉暗色中。。
巨慕时漪离开,还不出半炷香时间,永安侯府门外便马蹄声彻响,有人高声嚷道:“我乃奉太后之命,捉拿反贼慕时漪!”
“慕家众人,若是抗旨不从,那就是连诛之罪!”
永安侯府禁军团团围住,满城肃杀之气。
堰都街道,青帷小车撕开氤氲雨幕,马声嘶鸣,身后无数刺客在和慕家暗卫厮杀,粘稠的空气里,是浓到几乎化不开的扑鼻血腥味。
出城的门就在眼前,似乎只要坚持片刻,就能毫不犹豫厮杀出去。
堰都城门百尺高墙,巍峨高耸,一连数日的暴雨,哪怕是官道也依旧泥泞难行,青帷马车犹如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那般,已被无数黑衣杀手团团困住,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头涌动,相互厮杀。
“姑娘小心。”山栀握着手中匕首,紧紧扶着慕时漪挡在她身前。
黑暗中,金属相撞的声音清晰传来,城楼上有弓弩的银光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有数百人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拔出闪着寒光的刀,朝慕时漪的马车冲了过去。
“誓死保护少主!”黑暗中,有人怒声大吼,发出最后绝望的誓词。
温热的血,溅在车帘上,瞬间又被寒凉的暴雨冲刷干净,有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冲上去。
青帷马车停在黑夜中,外头腥风血雨,横尸遍地。
一批一批的护卫相继倒下,闪着寒光的刀刃,马上就要冲破层层阻碍,刺进那颗,无数人用命也要守护的,慕家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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