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他……玩什么?
李含章还未发问, 不容置喙的力道就给出了回答。
她被推挤着,伏往平滑的镜面,越发像轻透的纸张、能被身后人的视线灼透。
梁铮正在镜中。
她的指点着他的倒影。
指尖丹蔻嫣红, 好似坠在他唇间的桃瓣。
目光再向下,就是珍珠与雪色——清润无瑕, 洁白细腻, 尽是玉软温香。
这铜镜离她太近了,臊得她窄肩微蜷。
无论她向何处转开双眸,视线都会与茫茫的昏光相撞。
前有铜镜,后有恶狼。
李含章连逃跑的空间都没有。
她绷着脸:“本宫、本、我只是……”
“只是什么?”梁铮轻笑。
他身量高挺,宽肩窄腰, 立在李含章身后,像堵密不透风的墙。
好像只消她往后一跌, 就会轻盈地摔进他怀里、感受到他沸腾的心跳。
李含章局促地眨着双眸。
她望镜,借此窥探身后人的神色。
恰好撞上那对深沉的笑眼。
“好看吗?”梁铮故意学她。
读出他话里的轻松与玩味, 李含章又羞又恼。
她赧着颊,咬着下唇,撑着最后的矜傲, 刚要回他, 忽然觉察到某种异样。
尚未出口的话顿时被掩入唇齿。
一串珍珠落在她背脊。
像才被人摩挲过, 裹着焦燥的掌温。
她的腰确实是细的, 背脊的壑谷漂亮而流畅。
那串珍珠就盛在其中。
与柔顺的曲线贴合得近乎完美。
梁铮自后按住了她的手掌。
“卿卿知不知道……”
他俯首逼近她耳际,抿上小巧的垂珠。
“这件为何要如此定制?”
李含章身骨无力,脑袋也沉, 丢了嚣张的气焰, 绵软地点头又摇头。
“哗啦——”
丝线断裂, 珍珠滚洒。
大掌绕过脖颈, 擒住小巧的下颌。
梁铮轻轻掰过她的脸庞,迫使她面朝铜镜。
她看见自己湿漉漉的睫、微开的唇,像骤雨经过的棠花,软颤得漫无边际。
“很快就告诉卿卿。”
干涩低哑的声音埋在她散落的乌发里。
“卿卿要好好看着,好好记着。”
-
诸事终末时,已晨光熹微。
梁铮按例将李含章抱入浴斛,为她仔细沐浴。
他一下都没敢再多扰她。
蜷在胸膛前的小人儿累恹恹的,两鬓全濡着汗,双眸涣散失焦,瞧上去困倦极了。哪怕被人碰着一根手指头,都直打哆嗦、连连摇头。
可她最后仍在他怀里睡着了。
纤软的指卷过他一缕发,久久没有松开。
李含章确实是被欺负狠了。
狠到小间被洒扫三五回,更衣时都得选件能遮的衫裙。
令她满心羞恼、看见梁铮就来火。
为了让自己好好歇一歇,她黑着脸,打发梁铮独自去宜春殿睡。可她惯不是个硬心肠,被人追着哄了一阵儿,又软和下来,免了他的罪过。
梁铮也懂事,此后不再闹她。
他想与她来日方长,总得学会适可而止。
正好他落得清闲,便一壁贴身伺候着小妻子,一壁等待画屏为他理好信件。
李含章足足休息了五日,才终于养足精神。
她在山庄内还没玩够,只歇五日都嫌多;甫一恢复气力,便拉着梁铮绕到山庄北侧,攀上白莲台对面的小峰,一路往玉玺山的瀑布走。
梁铮惊讶,但依然随她同去。
他记得,李含章以前并非如此。当初教她认星星时,她连爬个小土丘都不情不愿;如今看来,她确实比从前更烂漫天真、活泼好动了。
这是好事。他喜欢这样的她。
趁着她心情不错,还能同她说说往事。
二人攀上半山,沿着修整过的小径走上一阵,隆隆的声响就自面前隐隐传来。
再往前去,玉玺山的飞水连环之景映入眼帘。
三眼瀑布自半山倾斜而下,拍落水面,惊出潮声阵阵。
李含章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真正的瀑布。
鲜活,生动——不在书本里,也不在旁人的口中。
飞瀑的水浪倒映她眸中,漾出一圈细碎的白光。
她为面前的奇景而折服,站在水岸边,仰着小脑袋,专注地观赏。
甚至心里还生出一星半点的可惜。
若她能到瀑下,哪怕淋上一淋,也定是有趣的。
梁铮就站在李含章的身后。
她在认真看瀑布,而他在认真看她。
她的发被溅上一丝微渺的水痕,很快就被他抬掌拂去。
“卿卿。”
许是觉察到此刻氛围不错,梁铮试探似地开口道。
“我有些事想问你。”
李含章没转头:“何事?你说。”
她还一门心思盯着瀑布呢。
梁铮轻咳两声,紧张地摸了摸鼻尖,压下涌上心头的不安。
“若你我没有成婚,那曾被你救过的少年如今功成名就、想来迎娶你,你如何处之?”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李含章了。
与其说是问李含章,倒不如说是问他自己。
若没有李珩赐婚二人的一道圣旨,他恐怕此生都无法与李含章相知相许,只能永无止境地寻找下去。如是那样,他与她之间,是否依然可能相爱?
李含章闻言,不假思索道:“他做梦。”
梁铮心中咯噔一下。
他预想过李含章可能会有所抗拒,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干脆。
李含章答完,才发觉问题不对。
便扭过头,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梁铮一眼。
可她的眸光很快又温柔下来,浅浅的白浪飘在里头。
她不知梁铮所想,还当他仍在因曾经的少年而吃醋,一时连唇角都浮出软意。
“笨蛋。”她轻声道,“本宫都说过多少回啦。”
她李含章只有一个驸马。
是个聪明又蠢笨、糙野又温柔的人。
梁铮眉头一挑,这才意识到二人的理解货不对板——倒也是,如今他与她尚未相认,她自然会对他百般维护,不予理会当年的少年。
他将小妻子揽入怀里,又低下眉去,轻吻她眼睑。
“我知道。”他缓声哄她,“我不生气。”
“我只是想问问……”
话卡到一半,临时换了另一个问题。
“你当年救他,是什么情形?”
李含章仰着面、受梁铮的吻,被他亲得心尖上翘,自然而然地应道:
“也没什么特殊的。大抵是见他惨得可怜,我便扶他一把。”
那已是她十岁时候的事了。
距今太久,确实不记得什么细节。
只有一点——在她的脑海里依然清晰。
思及此,李含章拧了拧身子,钻入梁铮怀中,将小脑袋往他胸膛上埋。
“我只是觉得,他说的话……”
她的声音闷闷的,咬字与吐句都很缓慢。
“确实与我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梁铮眉头一沉。
他虽不记得自己伤寒后说过的话,却清楚当时的境遇。
那时候,他毒杀山匪、逃出丹云寨,因着没能救人、又误以为魏子真受害,始终深受愧怍折磨,与行尸走肉无异。
从丹云寨往上京约有百里,竟让他魂不守舍地逃了过来,甚至连他自己都记不明晰,究竟是怎样活下去、又是如何混过了城门的检查。
梁铮只记得,他万念俱灰,铁了心要做将死之人。
而公主拯救他的恩情,连带他强行背上的无数条性命,须得用一生的戎马来偿还。
这样颓败的处境,竟与李含章相似。
他知她受过不少委屈,却不曾想她会落魄至此。
小孔雀心思细腻,提及此事,可会伤害到她?
梁铮不敢再细想。
唯恨自己多嘴、非要扯到这事。
他不该再逼她说下去了。
梁铮微微提气,正想转移话题,却听怀中人先开口道——
“他与我一样。”
“身旁人都走了,一个也不剩。”
李含章的话音很平静。极难得地,她没有颤抖。
“我在燕宫不受宠,平素都是奶娘照料。我遇见他时,恰好奶娘离宫不久。既都是相似的人,能帮便帮,总比叫他真死在我面前来得好。”
李含章慢慢脱开梁铮的怀抱,重新面对飞流的瀑布。
“你方才问我的,虽是如果,我也不想答。可我以为,哪怕我与你成了婚,那少年也定能寻得一知心人,能有人与他白头偕老,不必茕茕而行。”
她向身后的男人回过头,一点温柔的娇俏烁在眸里。
声音轻轻小小:“就像我这样。”
当初那名少年,一定也能与她相似,被人接受伤疤,不必再继续孤独下去。
梁铮凝望着李含章。
他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应答。
水帘如织,将李含章的身影衬得很是娇小。
可她仍立在那里,定定地背着手,悬在颊边的梨涡也轻轻浅浅。
梁铮低下了头。
他揉了揉鼻尖,扬起唇角。
随后,他走上前去,将李含章轻轻搂入怀中。
“会的。”他道。
此刻、往后,他都会拥住他的姑娘。
-
二人在飞泉山庄住有足月后,乘马车返回了上京。
回程的日子是李含章定的。
她在山庄闲得够了,对内里的好景色看得睫毛生茧,甚至还被梁铮折腾着、将宜春三十六景试过大半,连当初他带来的鱼鳔都所剩无几。
眼看着新春将近,她心里记挂着元氏祖孙,便催着梁铮尽快回去。
梁铮自画屏处收了信,又经李含章提及年关,便也收了心。
他只想这飞泉山庄如今已是囊中之物,大不了这趟走了,改日再求着小孔雀来便是。
回京之路毫无阻碍。
还顺利地带回了飞泉山庄的蔬果。
倒是苦了梁铮,一路上都得照看着那些蔬果。
他本要以伺候小妻子为优先,却不料李含章不要他管,反倒对蔬果更加重视。堂堂镇北将军,只好听小妻子的话,老老实实做个护菜小农。
马车驶入上京城那日,正值雪天。
街坊银装素裹,一改从前的青瓦红墙、茅草芦屋,各处白雪堆积。
小年将近,千家万户忙于筹备,热闹非凡。
听着外头的喧闹声,李含章竟生出一股难得的归乡感——如今,她在这座城里,不再守着孤零零的长公主府,而是有人静待她归来。
这趟与梁铮返程,她并未遣人知会将军府。
生怕抵达时间不定,如是晚上,就别要元氏祖孙好等。
二人抵达将军府,已是未时。
梁铮自后门入杂院、收置行囊,李含章则自前门走向中堂。
府内静悄悄的。
兴许是元宁氏在午睡。
一杆细长的木梯正搭在中堂之外。
元青站在梯顶,手里举着硕大的红绢花,全神贯注地挪臂,不曾发现李含章的归来。
李含章也并没有出声。
她不敢说话,怕会吓到元青。
只悄悄走到不远处,仰着脸看人的动作。
这是在做什么呢?
看这样子,好像是想将红绢花挂上屋檐。
李含章好奇又不解:这是西北地方的风俗吗?
元青忙和半天,由于手臂不够长,始终没有成功。
小姑娘气馁地垂头。
肩膀也松松地垮了下来。
“唉。”她叹了口气。
很快又打起精神,准备再试一次。
元青扶着瓦,绷着劲儿,微微挪足、踮起脚尖,将手臂伸往檐上凸起的小钩。
忽然,她足尖打滑。
“呀啊!”
元青踩了空,尖叫着往地上摔去。
李含章惊了一跳。
她想也未想,向着元青坠落的方向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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