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木梯霎时歪倒。
红绢花飘落在一旁的雪地之中, 像团将熄的火焰。
李含章摔在地面。
后腰的钝痛漫入四肢百骸。
她疼得泪花直冒,竭力压住呼吸,仿佛每一寸气息都会加剧当前的疼痛。
元青坠在了李含章的身上。
她没有受伤, 只呆滞着,还未弄清当前的状况。
神智一点一滴地回归。
她终于发现了垫在下头的颤抖身躯。
小姑娘慌了神, 双眸很快蓄起泪水。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才离开李含章身前,又扑通一下、跪坐在地上。
“长、长公主……”元青声音打颤,说不出整话。
李含章疼得厉害,不敢动弹。
她疲怠地扇睫,自胸腔里挤出一缕声音:“不打紧……”
“真、当真……”
断断续续, 气若游丝。
“不打…紧的……”
足音自杂院的方向匆匆赶来。
是梁铮。
他听到响动后,当即奔向中庭, 眼见此情此景,便对事情经过明了半分。
长臂很快卷往李含章身后。
梁铮紧蹙眉峰, 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眸光一扫,看向旁侧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小姑娘。
“元青,去传太医。”
梁铮声音低沉, 却不含苛责。
元青一个激灵, 双手往脸上乱抹, 匆忙地擦去又愧又惊的泪水。
“我、我……”她哽咽道, “这就去太医署!”
-
梁铮将李含章抱入北堂,令她趴在榻上。
他心疼极了,眸光比隆冬的夜色还深, 却又不通医术, 只能束手无策地坐在榻边, 一遍又一遍地抚着李含章的手, 恨自己离她太远。
李含章疼得满头是汗。
那只圈住她的大掌,正在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却无力回握。
不一会儿,元青就带着太医赶来了。
太医在途中已听说了大致情况,匆匆礼过后,便往榻上去、为李含章隔绢摸骨。
这期间,梁铮神情凝重、守在旁侧。元青则站在前厅,将双手背在身后,隔着帘儿看向寝室,下唇紧咬,稚嫩的脸庞也涨得通红。
“如何?”梁铮紧张道。
太医拱手道:“回将军,玉清殿下是伤着腰筋了,但伤势并不算重。”
“伤筋动骨,重在外治。下官为玉清殿下开几帖活血化瘀的敷药,另配散瘀止痛的煎药,再辅以简单的推拿,不日便可康复。”
梁铮听得云里雾里,眉峰愈紧。
他本要细问详情,余光淡瞥,先瞧见元青还打着哆嗦,到嘴的话又拐了回去。
小姑娘怕是吓坏了。
当着她面说,定会让她更愧疚。
梁铮耐着性子,向太医打个眼神,便与其一同离开了北堂。
室内只余李含章和元青二人。
李含章伏在榻上,力气渐渐回归。
可她面朝榻尾、背对珠帘,瞧不见身后的情况。
周遭分外安静,连呼吸声也听不清晰。
李含章短促地叹了口气。
她微微挪了挪身,垂眸望向榻下,轻唤道:“元青,来。”
响起的脚步声局促又焦急。
一双麻布鞋进入视野,鞋尖湿润、色泽暗沉。
李含章抬眸,视线自下而上打量过去,瞧见湿津津的绒裙、灰扑扑的纸裘、绞在一起的双手——最上头的,是元青冻得通红的小脸。
她不多言,向元青招了招手。
元青走到榻边,跪下身去,凑到榻上人面前。
李含章抬起手臂,触上元青的发,顺着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元青身子一僵,扑簌簌滚出两汪热泪来。
“长公主!”她哽咽着,“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一点儿也不想你出事!我当真不知道你在我后头,也不是故意要摔下去的……”
李含章自手掌处觉出凉意,又看元青湿漉漉的,料想其定是太过焦急、在途中摔进雪里。
她本就不怪元青,见情势如此,更是满腔怜惜。可她历来不是擅宽慰人的性子,一席安抚的话打过三五回腹稿,仍感觉味道不对,只好道:
“元青,你别哭了。本宫不怪你。”
不说便罢,一说,元青反倒哭得更凶了。
不大点的丫头抽抽搭搭,身子绷得僵直:“长公主,您总是这样好。我情愿您骂骂我、责罚我,都比您待我好来得更舒坦些。”
她心里难受,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将话语无伦次地往外倒:
“自打阿婆与我来了上京,您待我们格外好,从不曾因您身份尊贵而瞧不上我们。”
“按照西北的风俗,谁家能在年前最早挂上绢花,新的一年就能平平安安。”
“我、我将您视作我的好阿姐,只是想将绢花挂上去,让咱们家都能快快乐乐的……”
听过这席话,李含章既有惊讶,又有感动。
平素里,元青虽然性子活泼,但很少与她如此剖白。二人从前的交流多半与梁铮有关,几乎从不曾撇开梁铮、单独聊聊其他。
此时此刻,元青这一声好阿姐,竟如凿冰似地,唤到她心坎里去。
她并非没有姐妹——如柔嘉、太华等长公主,哪个不是她的姐妹?可燕宫里的血脉比荆棘更荒芜,不说姐妹,纵是母女,亲情也少之又少,算计反而滔滔如海。
李含章只知自己将元氏祖孙视为家人,殊不知对方待她亦是如此。
她鼻腔发酸,颦紧小山黛,才生生没掉下泪来。
“好了。”李含章板起脸。
漂亮的双眸里却泛着温暖的绒光。
“你并非存心,若本宫罚你,岂不是要落人话柄?”
“况且……”
矜傲的小孔雀微红着脸:“你这个妹妹犯了错,本宫身为姐姐,自然得多多担待。”
认真的话语落进耳中,元青迟钝地眨了眨眼。
“长公主,”她愣住,“您方才管我、管我叫……”
李含章性子别扭,轻咳两声,没接这茬。
但元青知道她的性子——虽然没有听她再说一回,一切却尽在不言之中。
小姑娘嘴巴一瘪,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向下滚。
“还没哭够?”
低沉的笑音自前厅传来。
李含章循声望去,发现梁铮已重返北堂,正斜倚在门边。
他的目光穿帘而过,投向榻边二人。
其间的意味温沉许多,没有了方才的躁郁。
“将、将军!”元青连忙站起身。
像是为了给梁铮腾出地方,她快步往后一躲,双手齐刷刷地摆向榻边。
元青急得皱起脸:“快来伺候长公主!”
小丫头片子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客气。
梁铮扬眉:“还叫长公主?”
他边说,边走向室内,并未驳斥元青的使唤。
元青一怔,终于破涕为笑:“阿姐!来伺候阿姐!”
“我、我去叫婆婆起来——我给阿姐煎药、煮点羊骨汤喝!”
李含章闻言,埋下头,嘴角微翘。
她的患腰仍在作痛。痛感如针般刺向脊梁,令人不得安宁。
可不知为何,在看见元青笑容的那一刻,所有的疼痛都化成了云朵,轻飘飘地飞了走。
-
就此,小孔雀返回上京的头一日,被迫在榻上度过。
李含章受伤这事,似是轰动全府的顶天大事。
她本趴在榻上,想着看会儿书、打发时间,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北堂的门就被元氏祖孙开合了三五趟:又是服药,又是喝汤,又是吃茶点……
梁铮也粘在她身旁,用今日向太医学来的手法,为她认真推拿。
李含章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高兴。
年少时,若她病了,唯有周奶娘会长久地陪在她身旁;后来周奶娘离宫,她的身边就只剩下闷声不响的婢女,直到立府后才有了可称忠心的画屏。
不论是母妃还是父皇,没有人会来看望她。
她告诉自己:生病这等家常便饭之事,凭她一人也能抗下。
这是她头一回在生病时被人围着照顾。
原来……她也是可以示弱、可以被人爱着的。
李含章伤得不重,又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次日就能在梁铮的搀扶下起身活动了。
只是,梳洗过后,她又心安理得地趴回了榻上。
全等着梁铮来伺候——最好直接把药和粥都喂进她嘴里。
使唤恶狼这件事,还有谁比小孔雀更熟稔呢?
梁铮历来惯着李含章,又因她受了伤,对她的疼惜更是没了边儿,自己连早膳也未用,先为她乘好了药与粥,快步向北堂走过去。
他本还想在回到上京后,第一时间调查信件一事。
何曾想,李含章先受了伤,他连吩咐楼宏明的闲暇都没有,一整日全在围着李含章打转。
才走到北堂外的石阶前,梁铮就被元青喊住了。
“将军!”小姑娘急忙忙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只纸袋,“有人送来了一只包裹!”
梁铮挑起眉峰,低头看看自己。
左手端药碗,右手端粥碗——愣是没法去接。
索性先问:“哪儿来的?”
元青挠了挠头:“柔嘉长公主府。”
梁铮的面色陡然一沉。
他对李善容全无好感,上次也是为了李含章才勉强相助——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从他的小孔雀这儿捞了不少好,现在又想来做什么?
元青聪慧,见梁铮面上阴云密布,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将军……”她扯了扯梁铮的袖子,小声道。
“那个柔嘉长公主……是不是上回到府里借住了一宿的贵人呀?”
梁铮沉默片刻,淡淡嗯了一声。
“啊……”元青撇撇嘴,似是有些为难,“我、我不大喜欢她。我总觉着她瞧上去可有城府了。我们长公主人那么好,准会被她欺负的。”
梁铮一听,当即低咳两下。
哪儿是准会被欺负?分明是已经被人欺负过了。
他目光微烁,冲北堂扬了扬下颌,示意元青避开这个话题。
虽然李含章已同他开诚布公地说过此事。
但总归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元青见状,自知失言,小手往嘴边一捂。
她抬了抬手里的纸袋,眼神交汇,向梁铮无声询问该如何处置此物。
梁铮皱紧眉关,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留下,怕里头是什么烦人的玩意。
丢了,又担心有重要的物件、会误了李含章的要事。
二人正僵持着,却听北堂内先传来一声——
“拿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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