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李含章的声音。
平平静静, 听上去喜怒难辨。
屋外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怔了怔。
元青眨巴两下眼睛,将手中纸袋塞往梁铮臂间、示意其夹住, 又格外贴心地为人推开了北堂的木门,便溜之大吉。
她可不打算留下来碍事。
梁铮无奈, 暗叹元青人小鬼大, 独自迈入北堂。
李含章就趴在榻上。
未着鞋袜,露出白嫩的小脚。
她转头,神色本还贞静,甫一瞧见梁铮手里的药碗,立时颦起眉来。
只好不情不愿地扭回了脑袋。
说话也无精打采:“拿到本宫面前来。”
梁铮端碗夹袋, 穿过珠帘,依言坐往榻边。
苦涩的药味随之而至。
李含章捏住鼻子, 委屈地皱起脸。
若说这回受伤,有何处不顺她心意, 那就是这煎药太惹人烦。
“待会儿喝。”她央求似地,“好不好?”
梁铮低眉,扫过那双春水眸、两片樱桃唇。
胸口像被小猫挠了一下, 半点不觉疼, 反而心旌摇曳。
遇到李含章前, 他极少关注女子, 自然不知这世上真有人能兼具纯真与妩媚,更没料到连他自己的魂魄也会被人勾了去。
他盯着她的唇珠,喉头上下微滚。
“好。”应得隐忍又克制。
等小孔雀的腰伤养好了, 他就把她今日欠他的讨回来。
李含章听他称好, 顿时欣喜雀跃。
却见他搁下碗、递来纸袋, 小脸又是一僵。
她不露声色地接过, 松指开袋,取出内里的东西。
是几副膏药与一封书信。
李含章怔了怔,将膏药推往梁铮手边,并没有立刻拆开那封书信。
只将其挟在两指之间。
纤指略略拍打,内心也犹疑不定。
冬至宫宴后,柔嘉只在将军府里借宿了一晚,不及天明就抽身离去。再过一日,李含章便随梁铮前往飞泉山庄,将上京的争端悉数抛之脑后。
也不知柔嘉为何要写信给她。
梁铮见状,玩笑似地提议道:“不如我来念?”
李含章哽住,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大言不惭。”她呛他。
真叫梁铮来念,怕是连里头的字都未必认得全。
不过,与人闹腾这么一遭,倒令她安定不少。
她稳下神,拆开信封,就着内里娟秀的小楷字迹,读起信件的内容。
梁铮不扰她,环臂倚在榻边。
李含章垂着眉,视线一路下走,从首行扫到末端,神情分外平静。
她一声不吭地读完了信,手指停滞片刻,才将信纸叠起、放回信封之中。
梁铮观察着李含章的神色变化,先瞧见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此后,便是难言的古怪。
李含章偏首,枕上双臂,把脸儿朝向榻里。
她没开口。
梁铮也没有说话。
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唯有窗缝处漏进的冬风呜呜作响。
梁铮后倾身子,将脊柱贴上榻柱。
他仰起头,休憩似地合目:“写了什么?”
像是随口一提——他本也没想强迫李含章回答。
“写了……”李含章缓缓道,“她与她的驸马和离了。”
这是二人还在飞泉山庄时发生的事。
梁铮嗯了一声:“还有呢?”
李含章动了动颈,语气有些不自然:“还有,她自太医署那儿听说我病了,所以随信附了些膏药来,说是有奇效……”
她顿了顿,翻过脸儿来,瞪着闭眼的男人。
“驸马,”她的声音闷闷的,“你何时同柔嘉见过面?”
梁铮宽肩一凝,睁开眼,对上两道娇愠的视线。
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还说了这个?”
李含章不应,只盯着他,雪腮微鼓。
梁铮暗啧,心下顿觉不妙:看小孔雀这样子,兴许是为他的隐瞒而生气了。
“就在你取字那日。”他轻咳两下,“遇见太华之前。”
李含章闻言,渐渐颦起黛眉。
她重新埋下小脑袋,不叫梁铮看见她的神情,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那……你是自那时起,就知道那些事了?”
这话自然是在说太华、柔嘉与她在儿时的过节。
梁铮别开眼,老实地嗯了一声。
他想起什么来,又局促地添道:“但我那时不知你背后有伤。”
李含章没再开口。
眼看氛围越发凝固,梁铮捉不透李含章的情绪,又不想令她不快,索性向她后腰伸出手臂,拿捏着力道,为她讨好似地揉捏起来。
掌下的娇躯颤了颤。
但并没有抗拒。
“卿卿,你不要怨我。”梁铮边按,边诚恳道,“我只是想听你同我说。”
“那些事是你的往事。”他挠了挠眼角,笨拙地搜挖肚里的措辞,“从你嘴里听,比从旁人嘴里听,更重要。你若肯与我剖白,那说明……”
“说明……”李含章冷不丁地接了话。
“我与你没有隔阂,只有信任,是吗?”
梁铮一怔,侧目而去。
只见那别开脸的小人儿已转回眸来、凝望着他。
她的眸里含着露水,像凝着清晨的薄光,触碰即碎——可她的眼神却是认真而执拗的,深深地锁向他,只消睫羽一眨,滚滚的情愫便滑落下来。
李含章忽然明白过来了。
梁铮从前待她时的小心翼翼,其实有迹可循。
他也曾面对过她的过往,也曾站在过黝黑而无底的深洞边缘。随后,他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一点一滴地破开囚她的牢笼,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向外界。
他早就知道了她的心障。
他沉默地守护着,慢慢成为她的盔甲。
李含章鼻腔发酸,仓促地低下头去。
一只宽厚的大掌很快追来,玩闹似地,对着她的发髻一通乱揉。
直把感动的小孔雀揉得钗斜鬓散、乌丝蓬松。
顿时激起了她娇恼的小脾气。
李含章抬起头,愠愠地瞪向梁铮,却见梁铮双目含笑、眼锋亲昵而温柔。
火气转瞬又跑没了影子。
小孔雀绷不住神情,破涕为笑。
他太了解她——瞅准她要发脾气了,便欺负一下、哄一下。
“坏家伙,就知道笑。”
她双眸仍含着泪,梨涡却隐隐浮现。
李含章拍了拍榻头,示意梁铮过来、让她靠着。
梁铮会意,容自家小妻子枕上膝间,垂手为她仔细梳理耳侧的发缕。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柔嘉在信里……还同我道歉了呢。”
“怎么,她良心发现了?”
“她只说,她打小就羡慕我,屡次被我帮,越想越愧疚。”
“哦。真不容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她好歹还送了我膏药!”
“我有吗?好卿卿,是你心肠比我软得多。”
“不过……”梁铮话音一顿。
“卿卿,她同你道歉后,你感觉如何?”
李含章愣了愣,顺着梁铮的话忖过少顷,最终,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
“没什么感觉。”她道。
本以为会很在意的事,当真来了,便突然觉得不过如此。
比一粒水还要淡。
无声无息地,在心里头消散了。
梁铮若有所思地点头:“嗯,那好。”
“卿卿,该起来喝药了。”
李含章:……
“本宫不想喝!”
-
敌不过梁铮软磨硬泡,李含章还是乖乖地服了药。
正所谓良药苦口,她饮过两日药,又配着外敷、推拿,还有柔嘉送来的膏药,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在次日睡醒后可下榻活动一阵了。
梁铮始终在她身旁伺候着,哪怕更衣梳洗也寸步不离。
于小孔雀而言,这是甜蜜的负担。
她一面喜滋滋地受他疼爱,一面又嫌他太过疼人,索性打发他去张家楼买萝卜糕,自己则在元青的陪伴下闲庭信步、权当舒展筋骨。
梁铮这一趟去得快,返程也快。
不光买了萝卜糕,还带来了张虎娘和魏子真。
张虎娘风风火火地顶了元青的位置、陪着李含章散步。梁铮则将魏子真拉到角落,鬼鬼祟祟地攀谈,还时不时向中庭投来目光。
李含章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心下好奇。
可还没留意多少,就被身边人轻轻拧了拧胳膊。
回头一看,张虎娘正罕见地板着脸、皱起新月似的眉黛。
“长公主。”口吻也分外严厉。
李含章莫名有些心虚,短促又茫然地“啊”了一声。
张虎娘努力地瞪她,却因脸圆,委实没什么威力。
看了半天,只好卸了劲,幽怨道:“长公主,我真是恨惨了你。”
李含章懵懂地眨眨眼。
张虎娘见她如此,越发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怎么受伤了、生病了,也不同我说呢?”
“若你不拿我当友人,同我直说便是了,我也不上赶着来。”
李含章急得连连摇头,像只小拨浪鼓。
“自然不是!”她驳道,“本宫、本、我怎可能不将你……”
话没说完,忽觉羞赧,自己先收了音。
张虎娘眉眼一弯,狡黠地瞧着李含章,似在盼望后话。
她是做酒楼营生的,最擅琢磨旁人的性子,知道李含章细腻又扭捏,对人格外喜欢,正逮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好与人更进一步呢。
李含章红着脸,憋了半天,倒先绷不住了。
只将下颌高高一昂,娇矜道:“我怎可能不将你当友人呢!”
有了小金枝的气势,念及友人二字也理直气壮。
虽然……
这还是她第一回说这个词。
得到想要的答案,张虎娘扑哧笑开:“嗳,我知道。”
“只要你玉清殿下——别是因为张家楼的点心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李含章心中咯噔一下。
她今早还叫梁铮去买萝卜糕呢!
见人又慌乱起来,张虎娘乐得肩膀打颤:
“哎呀,我的好殿下,我瞎说的。”
“我只想你能快些好起来,下回受了伤,得及时告诉我。要不然,我怎么照顾你?”
李含章被张虎娘戏弄得脸红,又自觉理亏,只腆着脸、随她漫步。
可她理亏归理亏,心里终究是暖的。
看来,或许……有些事,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是她多管闲事。
二人边说,边在中庭的梅丛中穿行。
前日积雪已然化去,点点红梅晶莹而烁人。
“这树是新栽的?”张虎娘奇道,“我上回来将军府,似乎还没有这些。”
李含章点点头,心念一动,将梁铮先前移植梅树的事和盘托出,甚至越说越顺畅,连带着冬至与飞泉山庄之事,都一并向人分享了去。
不知为何,她同张虎娘讲起这些事来,全然不觉阻塞。
张虎娘听罢,又叹又赞:“看来你们处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只是……”她顿了顿,同李含章认真道,“长公主呀,虽然我也愿你能与将军要好,可你老是粘着他、不理我,总该分些时间、留给我这位朋友吧。”
“你若得空了,能不能多来找我几次、多与我耍一耍呢?”
李含章怔愣,向张虎娘抬起头,看着对方弯弯的眼睛。
凝神去瞧,竟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脸上也热,莫名感觉此刻的日光好灼人,炙得她身子暖烘烘的。
“能的。”李含章答道。
她声音虽小,却很有分量:“我会多去找你。”
接着,她又想起什么来,轻拽了拽张虎娘的袖子。
李含章眸光闪烁,神情透着些许羞怯:
“我从飞泉山庄带回了一些新鲜的蔬果。你与魏子真……要不要也尝一尝?”
-
送走张虎娘与魏子真后,楼肖夫妇又来了。
楼宏明惯是耳聪目明,早就听说了李含章受伤之事。肖氏还特地为李含章带来了西北的跌打土方子,碰上元青,才知道元宁氏已经准备了一份。
几个西北人扎了堆,不外乎都心疼着李含章,便乐呵呵地相视而笑。
于是,局面又成了梁铮与楼宏明攀谈、李含章与肖氏闲聊。
临别时,李含章也为楼宏明与肖氏送上了飞泉山庄的蔬果——是送,不是赏赐。
登门客来来去去,委实将李含章累得口干舌燥。
哪怕是从前在长公主府,送礼者纷至沓来,多半也与她话不投机。她本就不爱与权贵来往,自然同人说不上两句,就盛气凌人地下了逐客令。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不论是张虎娘还是肖氏,她都愿意同她们说些体己话。
这感觉并不讨厌,反而令她感到十分充实,好像自己与这茫茫的尘世终于有了其他的牵连——并且,这牵连是因她而起,并不是独因梁铮。
想到梁铮,她还有些狐疑。
与魏子真、楼宏明说话时,梁铮的神情总是奇奇怪怪。
也不知他跟人说了些什么,最后连魏子真和楼宏明看她的表情也奇怪了起来。
不过,李含章并未将这点小小的疑惑留在心里。
她平日待客不多,常独来独往,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此刻已困得眼皮打架。
李含章慢慢走回北堂,趴往榻上。
正要阖眼休息,元青后脚就跟着她、进了北堂。
“卿卿阿姐,有人来啦!”
李含章欲哭无泪:“又来?”
还能是谁来了?
她的好朋友都来过了呀!
“瞧着是位夫人,倒没说是谁。”
元青走到榻边,向李含章摊平手掌。
“只叫我把这玩意儿拿给您瞧瞧,说您看过了、定会见她的。”
李含章掀起眼帘,往元青的掌中一觑——
一块碎玉静卧其上。
竟与梁铮的那块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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