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金枝与恶狼 > 羁绊(2)
    那是李含章的声音。

    平平静静, 听上去喜怒难辨。

    屋外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怔了怔。

    元青眨巴两下眼睛,将手中纸袋塞往梁铮臂间、示意其夹住, 又格外贴心地为人推开了北堂的木门,便溜之大吉。

    她可不打算留下来碍事。

    梁铮无奈, 暗叹元青人小鬼大, 独自迈入北堂。

    李含章就趴在榻上。

    未着鞋袜,露出白嫩的小脚。

    她转头,神色本还贞静,甫一瞧见梁铮手里的药碗,立时颦起眉来。

    只好不情不愿地扭回了脑袋。

    说话也无精打采:“拿到本宫面前来。”

    梁铮端碗夹袋, 穿过珠帘,依言坐往榻边。

    苦涩的药味随之而至。

    李含章捏住鼻子, 委屈地皱起脸。

    若说这回受伤,有何处不顺她心意, 那就是这煎药太惹人烦。

    “待会儿喝。”她央求似地,“好不好?”

    梁铮低眉,扫过那双春水眸、两片樱桃唇。

    胸口像被小猫挠了一下, 半点不觉疼, 反而心旌摇曳。

    遇到李含章前, 他极少关注女子, 自然不知这世上真有人能兼具纯真与妩媚,更没料到连他自己的魂魄也会被人勾了去。

    他盯着她的唇珠,喉头上下微滚。

    “好。”应得隐忍又克制。

    等小孔雀的腰伤养好了, 他就把她今日欠他的讨回来。

    李含章听他称好, 顿时欣喜雀跃。

    却见他搁下碗、递来纸袋, 小脸又是一僵。

    她不露声色地接过, 松指开袋,取出内里的东西。

    是几副膏药与一封书信。

    李含章怔了怔,将膏药推往梁铮手边,并没有立刻拆开那封书信。

    只将其挟在两指之间。

    纤指略略拍打,内心也犹疑不定。

    冬至宫宴后,柔嘉只在将军府里借宿了一晚,不及天明就抽身离去。再过一日,李含章便随梁铮前往飞泉山庄,将上京的争端悉数抛之脑后。

    也不知柔嘉为何要写信给她。

    梁铮见状,玩笑似地提议道:“不如我来念?”

    李含章哽住,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大言不惭。”她呛他。

    真叫梁铮来念,怕是连里头的字都未必认得全。

    不过,与人闹腾这么一遭,倒令她安定不少。

    她稳下神,拆开信封,就着内里娟秀的小楷字迹,读起信件的内容。

    梁铮不扰她,环臂倚在榻边。

    李含章垂着眉,视线一路下走,从首行扫到末端,神情分外平静。

    她一声不吭地读完了信,手指停滞片刻,才将信纸叠起、放回信封之中。

    梁铮观察着李含章的神色变化,先瞧见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此后,便是难言的古怪。

    李含章偏首,枕上双臂,把脸儿朝向榻里。

    她没开口。

    梁铮也没有说话。

    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唯有窗缝处漏进的冬风呜呜作响。

    梁铮后倾身子,将脊柱贴上榻柱。

    他仰起头,休憩似地合目:“写了什么?”

    像是随口一提——他本也没想强迫李含章回答。

    “写了……”李含章缓缓道,“她与她的驸马和离了。”

    这是二人还在飞泉山庄时发生的事。

    梁铮嗯了一声:“还有呢?”

    李含章动了动颈,语气有些不自然:“还有,她自太医署那儿听说我病了,所以随信附了些膏药来,说是有奇效……”

    她顿了顿,翻过脸儿来,瞪着闭眼的男人。

    “驸马,”她的声音闷闷的,“你何时同柔嘉见过面?”

    梁铮宽肩一凝,睁开眼,对上两道娇愠的视线。

    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还说了这个?”

    李含章不应,只盯着他,雪腮微鼓。

    梁铮暗啧,心下顿觉不妙:看小孔雀这样子,兴许是为他的隐瞒而生气了。

    “就在你取字那日。”他轻咳两下,“遇见太华之前。”

    李含章闻言,渐渐颦起黛眉。

    她重新埋下小脑袋,不叫梁铮看见她的神情,默了片刻,才开口道:

    “那……你是自那时起,就知道那些事了?”

    这话自然是在说太华、柔嘉与她在儿时的过节。

    梁铮别开眼,老实地嗯了一声。

    他想起什么来,又局促地添道:“但我那时不知你背后有伤。”

    李含章没再开口。

    眼看氛围越发凝固,梁铮捉不透李含章的情绪,又不想令她不快,索性向她后腰伸出手臂,拿捏着力道,为她讨好似地揉捏起来。

    掌下的娇躯颤了颤。

    但并没有抗拒。

    “卿卿,你不要怨我。”梁铮边按,边诚恳道,“我只是想听你同我说。”

    “那些事是你的往事。”他挠了挠眼角,笨拙地搜挖肚里的措辞,“从你嘴里听,比从旁人嘴里听,更重要。你若肯与我剖白,那说明……”

    “说明……”李含章冷不丁地接了话。

    “我与你没有隔阂,只有信任,是吗?”

    梁铮一怔,侧目而去。

    只见那别开脸的小人儿已转回眸来、凝望着他。

    她的眸里含着露水,像凝着清晨的薄光,触碰即碎——可她的眼神却是认真而执拗的,深深地锁向他,只消睫羽一眨,滚滚的情愫便滑落下来。

    李含章忽然明白过来了。

    梁铮从前待她时的小心翼翼,其实有迹可循。

    他也曾面对过她的过往,也曾站在过黝黑而无底的深洞边缘。随后,他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一点一滴地破开囚她的牢笼,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向外界。

    他早就知道了她的心障。

    他沉默地守护着,慢慢成为她的盔甲。

    李含章鼻腔发酸,仓促地低下头去。

    一只宽厚的大掌很快追来,玩闹似地,对着她的发髻一通乱揉。

    直把感动的小孔雀揉得钗斜鬓散、乌丝蓬松。

    顿时激起了她娇恼的小脾气。

    李含章抬起头,愠愠地瞪向梁铮,却见梁铮双目含笑、眼锋亲昵而温柔。

    火气转瞬又跑没了影子。

    小孔雀绷不住神情,破涕为笑。

    他太了解她——瞅准她要发脾气了,便欺负一下、哄一下。

    “坏家伙,就知道笑。”

    她双眸仍含着泪,梨涡却隐隐浮现。

    李含章拍了拍榻头,示意梁铮过来、让她靠着。

    梁铮会意,容自家小妻子枕上膝间,垂手为她仔细梳理耳侧的发缕。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柔嘉在信里……还同我道歉了呢。”

    “怎么,她良心发现了?”

    “她只说,她打小就羡慕我,屡次被我帮,越想越愧疚。”

    “哦。真不容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她好歹还送了我膏药!”

    “我有吗?好卿卿,是你心肠比我软得多。”

    “不过……”梁铮话音一顿。

    “卿卿,她同你道歉后,你感觉如何?”

    李含章愣了愣,顺着梁铮的话忖过少顷,最终,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

    “没什么感觉。”她道。

    本以为会很在意的事,当真来了,便突然觉得不过如此。

    比一粒水还要淡。

    无声无息地,在心里头消散了。

    梁铮若有所思地点头:“嗯,那好。”

    “卿卿,该起来喝药了。”

    李含章:……

    “本宫不想喝!”

    -

    敌不过梁铮软磨硬泡,李含章还是乖乖地服了药。

    正所谓良药苦口,她饮过两日药,又配着外敷、推拿,还有柔嘉送来的膏药,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在次日睡醒后可下榻活动一阵了。

    梁铮始终在她身旁伺候着,哪怕更衣梳洗也寸步不离。

    于小孔雀而言,这是甜蜜的负担。

    她一面喜滋滋地受他疼爱,一面又嫌他太过疼人,索性打发他去张家楼买萝卜糕,自己则在元青的陪伴下闲庭信步、权当舒展筋骨。

    梁铮这一趟去得快,返程也快。

    不光买了萝卜糕,还带来了张虎娘和魏子真。

    张虎娘风风火火地顶了元青的位置、陪着李含章散步。梁铮则将魏子真拉到角落,鬼鬼祟祟地攀谈,还时不时向中庭投来目光。

    李含章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心下好奇。

    可还没留意多少,就被身边人轻轻拧了拧胳膊。

    回头一看,张虎娘正罕见地板着脸、皱起新月似的眉黛。

    “长公主。”口吻也分外严厉。

    李含章莫名有些心虚,短促又茫然地“啊”了一声。

    张虎娘努力地瞪她,却因脸圆,委实没什么威力。

    看了半天,只好卸了劲,幽怨道:“长公主,我真是恨惨了你。”

    李含章懵懂地眨眨眼。

    张虎娘见她如此,越发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怎么受伤了、生病了,也不同我说呢?”

    “若你不拿我当友人,同我直说便是了,我也不上赶着来。”

    李含章急得连连摇头,像只小拨浪鼓。

    “自然不是!”她驳道,“本宫、本、我怎可能不将你……”

    话没说完,忽觉羞赧,自己先收了音。

    张虎娘眉眼一弯,狡黠地瞧着李含章,似在盼望后话。

    她是做酒楼营生的,最擅琢磨旁人的性子,知道李含章细腻又扭捏,对人格外喜欢,正逮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好与人更进一步呢。

    李含章红着脸,憋了半天,倒先绷不住了。

    只将下颌高高一昂,娇矜道:“我怎可能不将你当友人呢!”

    有了小金枝的气势,念及友人二字也理直气壮。

    虽然……

    这还是她第一回说这个词。

    得到想要的答案,张虎娘扑哧笑开:“嗳,我知道。”

    “只要你玉清殿下——别是因为张家楼的点心好、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李含章心中咯噔一下。

    她今早还叫梁铮去买萝卜糕呢!

    见人又慌乱起来,张虎娘乐得肩膀打颤:

    “哎呀,我的好殿下,我瞎说的。”

    “我只想你能快些好起来,下回受了伤,得及时告诉我。要不然,我怎么照顾你?”

    李含章被张虎娘戏弄得脸红,又自觉理亏,只腆着脸、随她漫步。

    可她理亏归理亏,心里终究是暖的。

    看来,或许……有些事,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是她多管闲事。

    二人边说,边在中庭的梅丛中穿行。

    前日积雪已然化去,点点红梅晶莹而烁人。

    “这树是新栽的?”张虎娘奇道,“我上回来将军府,似乎还没有这些。”

    李含章点点头,心念一动,将梁铮先前移植梅树的事和盘托出,甚至越说越顺畅,连带着冬至与飞泉山庄之事,都一并向人分享了去。

    不知为何,她同张虎娘讲起这些事来,全然不觉阻塞。

    张虎娘听罢,又叹又赞:“看来你们处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只是……”她顿了顿,同李含章认真道,“长公主呀,虽然我也愿你能与将军要好,可你老是粘着他、不理我,总该分些时间、留给我这位朋友吧。”

    “你若得空了,能不能多来找我几次、多与我耍一耍呢?”

    李含章怔愣,向张虎娘抬起头,看着对方弯弯的眼睛。

    凝神去瞧,竟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脸上也热,莫名感觉此刻的日光好灼人,炙得她身子暖烘烘的。

    “能的。”李含章答道。

    她声音虽小,却很有分量:“我会多去找你。”

    接着,她又想起什么来,轻拽了拽张虎娘的袖子。

    李含章眸光闪烁,神情透着些许羞怯:

    “我从飞泉山庄带回了一些新鲜的蔬果。你与魏子真……要不要也尝一尝?”

    -

    送走张虎娘与魏子真后,楼肖夫妇又来了。

    楼宏明惯是耳聪目明,早就听说了李含章受伤之事。肖氏还特地为李含章带来了西北的跌打土方子,碰上元青,才知道元宁氏已经准备了一份。

    几个西北人扎了堆,不外乎都心疼着李含章,便乐呵呵地相视而笑。

    于是,局面又成了梁铮与楼宏明攀谈、李含章与肖氏闲聊。

    临别时,李含章也为楼宏明与肖氏送上了飞泉山庄的蔬果——是送,不是赏赐。

    登门客来来去去,委实将李含章累得口干舌燥。

    哪怕是从前在长公主府,送礼者纷至沓来,多半也与她话不投机。她本就不爱与权贵来往,自然同人说不上两句,就盛气凌人地下了逐客令。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不论是张虎娘还是肖氏,她都愿意同她们说些体己话。

    这感觉并不讨厌,反而令她感到十分充实,好像自己与这茫茫的尘世终于有了其他的牵连——并且,这牵连是因她而起,并不是独因梁铮。

    想到梁铮,她还有些狐疑。

    与魏子真、楼宏明说话时,梁铮的神情总是奇奇怪怪。

    也不知他跟人说了些什么,最后连魏子真和楼宏明看她的表情也奇怪了起来。

    不过,李含章并未将这点小小的疑惑留在心里。

    她平日待客不多,常独来独往,今日说了这么多话,此刻已困得眼皮打架。

    李含章慢慢走回北堂,趴往榻上。

    正要阖眼休息,元青后脚就跟着她、进了北堂。

    “卿卿阿姐,有人来啦!”

    李含章欲哭无泪:“又来?”

    还能是谁来了?

    她的好朋友都来过了呀!

    “瞧着是位夫人,倒没说是谁。”

    元青走到榻边,向李含章摊平手掌。

    “只叫我把这玩意儿拿给您瞧瞧,说您看过了、定会见她的。”

    李含章掀起眼帘,往元青的掌中一觑——

    一块碎玉静卧其上。

    竟与梁铮的那块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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