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霜说烧信,李菱歌二话不说,立刻走到药圃里的香炉边,那张薄薄的信笺很快化为白灰,融入香灰,了无痕迹。
看着那一缕青烟,元令霜说:“我在王府住了八年,从不知道有这么个表哥。”
李菱歌领会了她的意思,之前一点声音没有,这时候突然要来要见面认亲,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公主如今年龄也渐渐大了,京城那边又不管不问的,自身更要把持得住。
李菱歌说:“我回去就把传信的嬷嬷骂一顿,调到外面去。”
元令霜点点头,又说:“不过他既然都跟来了景华寺,恐怕不会只写一封信这么简单。叫个机灵点的,去打听打听这个人,现在他和谁交好,来洛州干什么。”
李菱歌应下了。
其实元令霜并不是不知道周家有几口人,周家毕竟是她母亲的娘家。
如果这封信内容都属实,那这位周谨年的父亲就是母亲的亲大哥。也就是说,周谨年是她的大舅舅周羡的长子,是她在周家那边的大表哥。她知道大舅舅一直在岭南,路途遥远,但并非与洛州不通音信,不至于八年都寄不了一封信。
无非是觉得她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又年龄幼小,没什么用罢了。
或者更坏,他们也信了“不祥”的传闻。
“公主,”李菱歌看她脸色不好,“要不然我们先回去?”
元令霜摇头:“我们陪母妃来上香,何必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我还想多陪陪母妃呢。”
齐王妃每次来景华寺,都会在小佛堂里与净舟大师见面,听大师面授讲经。这次也是如此,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王妃从小佛堂出来,元令霜和侍女迎上去,只见她眼中隐隐有泪痕。
元令霜想,虽然世子已经去世多年,但是齐王妃还是忘不掉他。
“霜儿,你来陪我走走。”
齐王妃握着元令霜的手,走到庭院中的凉亭上,这里地势高,能望见远处山峰。两人在凉亭中说话,侍女们在远处等着。
“洛州是个好地方。你看这一片,地势平坦,河水充足又少有水灾,山下都是适宜耕种的良田。当年我母亲把景华寺送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元令霜隐隐感觉到了她想说什么:“母妃……”
果然齐王妃接着说:“我知道你自己这些年也在洛州置办了不少产业,有田庄有铺子。我很高兴,你会为自己谋算。”
元令霜没有否认,这些事她没有瞒着齐王妃,还有些是齐王妃帮她,教她的。从很小开始,安娘就告诉她手上要攒些钱,这样在外面才有底气。幸好她从小就不是那么喜欢豪奢的享受,而是更乐意去购置产业。
宫中给她的供给,加上文昭仪的赏赐,还有一些齐王妃给她的体己,她都仔细安排。到如今她手上的财力,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只要没有人来打扰她,她确实可以在洛州安安稳稳过一生。
齐王妃又说:“我在齐王府没有可意的后人,元学义不过是个纨绔,将来能不能袭爵封王还难说。蕙娘那几个有她们亲妈为她们着想。只有你,我心里是最牵挂,一早就想好了,给你在洛州找一个人,留在此处,由我照看,将来景华寺也都给你,由你来掌管。”
“若你不想嫁也没有关系,景华寺足够供养你。”
“虽比京中略差一点繁华,但足够安逸悠闲。”
她是真心实意为元令霜谋划,劝她不要想着回京,安静低调地在洛州度过一生。她为她描述的生活并不是不诱人:舒适无忧,更无俗事烦扰,小隐于野,富贵优游的一生,仿佛一幅恬淡超然的山水画。
元令霜静静听着,齐王妃与她血缘关系疏远,但这份心与亲妈无异,哪怕铁石心肠的人也该感动。
“霜儿,你觉得如何?”齐王妃问。
元令霜看着远处的林海,一时间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她嘴唇动了动:“母妃,我会仔细想一想。”
齐王妃揽住她的肩,温柔说:“不着急,你慢慢想。”
上香回来,元令霜先回房洗漱,准备小睡片刻。这时候紫黄过来,拿了一份帖子:“公主,这是今日早上送来的。”
元令霜打开那份帖子,立刻闻到一缕幽香,像雪后梅花,颇是沁人心脾,上面盖着云无圣的私印。
“是先生的邀约,”她笑起来,“邀我今晚去观星台赏星呢!先生相邀,自然是要去的。”
她立刻提笔写了回帖,也拿到小香炉边熏了熏,沾了些甲煎香气。
晚间山中风大寒凉,虽然公主不怕冷,但椿叶还是准备找出晚上要穿的披风,又笑道:“云先生这个人怪有趣的,打发人来说一声不就好了。这么近,还特特写一张帖子。”
元令霜但笑不语。
紫黄说:“要的就是有趣。若打发个人说一声,不就无趣了么。”
元令霜叫侍女送去回帖,又无睡意,干脆歪在榻上看看书。看着看着才朦朦胧胧睡了一会儿,听到李菱歌说话的声音,她立刻坐起来,把李菱歌叫进来:“是菱歌么?进来说话。”
李菱歌进来坐到榻边,把打探到的周家表哥的事大致说了。
“……是白望诚把他带来的。之前两人游历,他在外有些诗名,很会写诗。喏,这是我抄来的诗。”
元令霜看着诗,在心中一番忖度。
这些诗看起来确实很有文采。
白望诚的父亲在京中为官,周谨年与他交好,又在外不断积攒名声,看来是要走科举这条路。
她倒要看看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不怕她这个“不祥”了么。
先放下表哥不提,晚间元令霜带着侍女,一起去赴云先生的观星之约。她乘上肩辇,去云先生说的观星台。前后皆有侍从举着火把,肩辇边是侍女提着灯笼,一行人蛇形而上。
到观星台上,正好暮色四合,繁星渐渐出现。云先生身披大氅,正在台上等她。
侍女侍从们守在周边,云先生指点她看群星位置。
“光看书从字面上学星象可不行,公主还得多看,”他温和说,“山中草木清净,灵气充沛,最适合观星。”
元令霜顺着他的手指,仰望天空,仔细观测。
虽然云先生来的时间不长,却教她各种知识,周易八卦,紫微算数,似乎无所不通。难怪是京中有名的学问家。
此时一阵风吹过,鼓起两人的披风,元令霜终于问出了一个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问题:“云先生,你相信相生相克之说吗?”
云无圣正色回答:“当然。五行相克是自然之理。”
“不止是五行,”元令霜看着他,“一个人会克另一个人吗?真的会有子女克父母,姐妹克兄弟吗?”
云无圣心中一痛,他看着眼前半大的少女,清澈柔美又迷茫,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不信的。”
元令霜怅然说:“那就好。可惜有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云无圣想抬起手拍拍她的肩,又觉得不合适,还是放下手,说:“那是愚者之为。”
元令霜得到了些许安慰。她又看向云无圣,云先生也在冲她微笑。
她就知道,云无圣一定知道她问这个问题是为什么——有关她克死弟弟的传言,在如今依然还在,只不过再不会有一个元学义那样的人鲁莽到在她面前直接说出来。
但她知道那些人,依然会在她背后窃窃议论。
云无圣又说:“公主,何必为愚者烦恼?”
元令霜心口一暖,他们相视而笑。
因为观星晚了,元令霜第二日比平时起得晚许多。她起身的时候,李菱歌已经穿好骑装,在外面等着她了。看她慢慢悠悠更衣,她凑过去悄声打趣:“公主不好奇大表哥吗?这会儿恐怕等得心急火燎了。”
元令霜嗤笑一声:“又没让他跪着等。”
这时候马球场上除了二公主,人都齐了——白家的一大群兄弟,元学义,李家几个人,还有他们带来的马球高手。女孩这边有王府的蕙娘,芸娘,萱娘,白家的几位娘子,还有些得力的侍女也跟着骑马。
男子都骑高头大马,女子只有年龄大的几个骑马,萱娘几个年龄小的,都骑温顺的毛驴。
一群人还没正式开打,只是骑着马先热热身子。大家随意跑动聊天,一时间山谷里都是年轻男女,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蕙娘一来就去找自己的未婚夫白九郎,她今日特意浓妆,又穿了一身火红胡服骑装,很是艳丽夺目。几个年轻公子频频看她。
白九郎见到她却并无激动之情,只是低声招呼。蕙娘当他腼腆,笑着说:“九郎,一会儿咱们一队吧,你可要护着我。”
她说三句,白九回一句,还不时张望。
蕙娘皱眉问:“你找谁?”
白九掩饰道:“我许久没见我家六哥了,想起来有件事和他说。”
白望诚正和周谨年一处,周谨年把自己写信的事情告诉了白望诚。
“你也太莽撞了!”
周谨年有自己的想法:“我实在等不及。而且公主这样尊贵,我若不提前告诉她我是谁,今日恐怕轮不到我和她说话。”
白望诚还想说他,但白九郎过来了,他只好闭嘴。
三个男人一齐沉默,白九郎尴尬道:“怎么公主还没来……”
他这话一出,更没人搭理他。周谨年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幸好这时候,有引导的侍从过来,众人立刻安静,知道公主来了。二公主今日也穿了胡服,束腰窄袖,更显得她身材纤细,还未长成。
白九郎一时迷醉,满眼都是倾慕,忍不住拍马向前,差点挤到别人。他在看着公主的时候,蕙娘也在看着他。
看到这一幕,蕙娘心头一刺,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可置信——她的未婚夫迷上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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