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初照原本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柳花燃一心想当仙府第一霸,这次在八宝塔胜过孔雁翎,定然得意非常,忙着广收跟班,招猫逗狗,惹出什么事都不为奇。
但绝不包括这件事。
那晚在后山密林,他撞见柳花燃与孔雁翎对峙。
明明打不过对方,明明已经拒绝了,为什么还要去?
浮寄凉站在一旁,觑着宴初照脸色,不自觉放轻声音:“原来你不知道啊。那现在,师兄要去明珠阁看看吗?”
“不去。”废弃的符纸被宴初照揉成一团。
“也是,她那种脾气,出了留仙门,早晚得挨次打。咱们还有事要办,哪有工夫管她……”
宴初照忽然打断:“此战可有留影?”
浮寄凉讶然。
宴初照道:“弄来一份应该不难。”
对战两人身份特殊,至少管事手里会留记录,以防青洲或留仙门以后问起。孔雁翎促成此战,多半会派人录下来,留待反复观看。就连观战学生中好事之辈,也会悄悄留影。
浮寄凉不明白宴初照要这个干什么,难道是想看柳花燃被打得多惨?
要是记恨她从前仗势欺人,看看也挺解气,但师兄有这闲情逸致吗?
“我明天去找……”
宴初照:“太迟。”
浮寄凉恍然大悟。
这么急一定是正事,他们终于要改变计划,狠狠利用柳花燃了。
“师兄放心,我现在就去!”
……
月亮弯弯挂在树上。柳花燃懒懒瘫在榻上,翻着一本新游记。
软榻临窗,夏夜的风里带着花香,轻柔地拂过她面颊。
柳花燃惬意地看闲书,不时张开嘴,吃梅阡投喂的冰镇葡萄。
“嘶!”忽然咬到一颗冰块,冰得她表情扭曲。
梅阡吓了一跳,急忙捧上热茶:“小师姐没事吧?”
“你这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梅阡担忧道:“我在想……您还不写信吗?”
“写信干嘛?”
“告状啊,告诉曲师兄,或者直接告诉掌门。”梅阡忿忿不平,“不就是输了一场比斗吗?那些人见风使舵着实可恶。孔雁翎的凤栖阁夜夜笙歌,咱们明珠阁门口的牡丹都快被人摘干净了。您不气吗?”
柳花燃噗嗤一笑:“门口那片是公共花园,本来就不是咱家的花。我生什么气?你又生什么气?”
梅阡想了想:“小师姐要是不气,那我也不气了。我再去拿碟点心来。”
柳花燃何止不气,她每天吃得好、睡得香,不仅摆脱了校霸包袱,还借口养伤光明正大地翘课。等阵风头过去,又可以去灵兽苑野餐。
“这才是女主该过的日子。”柳花燃心里想着,抱着靠枕打了个滚。
“九国公主,有客到有客到!”粉毛鹦鹉扑棱棱落在窗框上,打断她幻想。
柳花燃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岂有此理,都说了养伤不见客,谁还敢跑来看我笑话?叫八稳给我拍他!好让他们知道,就算我闭门不出,也不是能随便招惹的!”
池塘边,雪白的巨鸟竖起翅膀,蓄势待发。
鹦鹉补充道:“是宴初照。”
柳花燃一噎:“骂脏话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大喘气呢?还不速速请他进来!”
正如宴初照听到的传闻一样,这座明珠阁仿照留仙门明珠峰而建,极尽豪奢。
但柳花燃输了比斗后,一贯亮如白昼的明珠阁熄了璀璨金灯。
满园奇花异草、雕梁画栋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柳花燃居住的小楼亮着微光,像黑夜里一颗光彩柔和的夜明珠。
灯影、月影落在池塘里,被晚风揉成旖旎醉人的波光。
水光变幻,倒映在池边高树、墙壁和花窗上。
雪白大鸟卧在池边石榴树下,惬意地整理羽毛。
柳花燃从窗里探出脑袋,眼眸晶亮:“你能下地啦?背后伤口还疼不疼?找医师复查没有?”
宴初照一时怔然。
“怎么了?”柳花燃问。
“我以为你不想见人。你,不难受?”
不是说柳花燃失去校霸位置,谁也不见,整日发脾气摔东西吗?
柳花燃以为对方在问自己伤情,揉了揉额角:“原本是有些难受,可是一看见你,头就不疼了。你第一次过来找我,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见你。”
多么伟大的炮灰友情。
对方大半夜跑来看她,一定是刚恢复行动能力,就急于确定她的情况。
宴初照定定注视着她,眸光涌动。
柳花燃看不懂他神色,又等不到他开口,只觉纳闷:“你来找我,应是有话对我说,怎么不进来?”
梅阡捧来一件水红披风,匆匆披在她身上。
一阵风起,池畔榴花纷落,如坠落的光焰。
夏夜温度不低,柳花燃本来只穿着单薄里衣,也懒得束发。如瀑青丝披散在颈间。领头微微歪斜,一段雪白的脖颈映着月光,锁骨好似闪着荧荧的光。
宴初照看了披风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转过身背对着她:“天色已晚,我便站在这里说罢。”
柳花燃点头:“那我让梅阡给你搬个凳子哈,你坐着慢慢说。”
却见梅阡向她使眼色,一边应着好,一边跑得不见人影,顺便拎走看热闹的鹦鹉。
柳花燃更加纳闷。
宴初照:“不必,三言两语而已。”
他想起自己为何来此,声音已经冷下。
“哦。”柳花燃双臂搭上窗框,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叹气,“那你说吧。我听着。”
长得这么好看,却不给人看正脸。
这讲道理吗,礼貌吗?
“这个还给你。”储物袋从宴初照手中飞出,落进柳花燃怀中。
柳花燃大惊:“这不是我给浮寄凉的二十万灵石吗?你偷出来了?”
宴初照扶额:“是他还给你的。”
如果柳花燃问为什么,他就会说,因为不需要。
不需要你为我花钱,不需要你摘下雨霖铃去跟别人打架,不需要你的保护。
但是柳花燃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收起装满灵石的储物袋。
柳花燃心想,算浮寄凉良心发现了。这次她和孔雁翎比斗的赌局,给闻松院赚了多少钱,她还被搞得这么“惨”,得一笔辛苦费也是应当。
宴初照只能继续道:“储物袋里,还有青灵果和一卷笔记。”
柳花燃讶然:“你没吃?为什么?”
“我不需要。”
“这次没用上,你留着以后吃呗,干嘛还给……”
“没有以后!”
宴初照声色严厉,话才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柳花燃一怔:“没有就没有,你吼什么吼。”
她是在委屈吗?
她为什么不骂我,不放鸟王啄我,不把我赶出去?为什么还在容忍我?
宴初照心里骂了句该死,他此刻宁愿回到火狱面对罗刹,也不想站在明珠阁的池塘边,看着池中柳花燃的模糊倒影。
只见柳花燃趴在窗框上,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跋扈,缩成小小一团,像是什么柔软的小动物。
想来她一贯跋扈,好面子好排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落得如此冷遇?
就算我要与她撇清干系,了断灵石债和人情债,也该跟她好声好气地说。
宴初照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放轻:“你先看看笔记吧。”
“什么笔记?”柳花燃翻了翻储物袋,找出一卷簿册,“这个啊。”
“我看过你和孔雁翎比斗的留影。在她召出魂兵之前,你有三次取胜的机会。在她放出魂兵后,你依然有两次机会。”
“你给我写复盘笔记也没用,我又学不会。”柳花燃兴致缺缺地翻开,忽而眼眸一亮,“连环画,会动的!”
书页翻飞间,两个简笔小人跟着“手舞足蹈”。
“紫色小人是孔雁翎,红小人是我?”
“正面是战局推演,反面是孔雁翎的法术和招式拆解、弱点分析。”宴初照叹气,“你只当在看《四洲游记》。”
“你怎么知道我爱看《四洲游记》?”
“这……”
柳花燃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对方会因此紧张,她笑起来:“多谢你,画这个很麻烦吧。”
“举手之劳而已。东君若不能护你一世,你总要自己学些本事。以后如果再遇到要跟人比斗的时候……”
他忽然不说了。
池塘粼粼的波光中,两道人影离得极近,仿佛没有红墙花窗的阻隔。
柳花燃看着连环画上两个小人的一招一式和灵气运行路线,越看越兴奋,连带对宴初照的过去生出好奇。
她合上笔记册,半个身子趴出窗外:“你以前经常跟人比斗吗,跟我说说行不行?”
“经常打。最多一次,一天打了六场。”
“为什么?为了门派荣誉还是磨练剑法?”
“两者皆有。但主要是为了挣钱。”
柳花燃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宴初照低头一笑:“你不信?”
“我不信。你看起来就像从没碰过钱的人。”
柳花燃初见他时,只觉这人虽然落魄,却气质凛然,好似天上流云,冰里莲花,天生与俗物绝缘。
宴初照低声道:“玄天剑宗曾是风光无比的大宗门,但我拜师入门的时候,门内灵脉已经开始枯竭。门下弟子经常要想办法自筹资源。我是大师兄,不能不管师弟们。我与别人约战比斗,师弟们便去大肆宣扬,等山下赌场开了盘口,就去买我赢。赚来的灵石,可以换成丹药符箓……”
“我打过的架越来越多,名声越打越大,钱就难赚了。所以我只能去找,看起来绝对打不赢的对手。”
这本是平沙洲人尽皆知的事。只因后来玄天剑宗又开出新的灵脉,宴初照也凭借自身战绩被称为肩负剑道未来的绝世天才。
一些前尘从此不再被人提起。
柳花燃愕然:“那你、你输过吗?”
“我输不起。”宴初照笑起来,声音低哑,“有的师弟会拿自己的剑做抵押。我打输一场可以,要敢多输几次,大家都没剑使啦。有次来了一个人,付了很多钱,买我当众输给他一次,我答应了。”
柳花燃仰头望着少年的背影。
在这一刻,忽然窥见他清冷之下藏起的锐利锋芒,也终于明白他身上的疏离从何而来。
他扛着很多东西往前走,少年生活里没有美酒欢歌,只有打不完的战斗,一场比一场更难。
“所以,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双剑双星’只是外人传出的虚名,真正出身名门,从没碰过钱的,只有谢寒檀一个。‘跌落云端’更是无稽之谈。”宴初照不再看池塘里的影子,抬头望着柳梢上的月亮:
“我从来没在云上站过,我就生在泥里。”
柳花燃只喜欢抢最好的东西。
她只带最名贵的首饰,养最珍稀的花草。九国珍宝源源不断地送进留仙门,任何宝物稍次一等,她绝不会多看一眼。
但宴初照非要把所有该藏起来的、不风光不漂亮的东西,全部鲜血淋漓地剖开,摆在柳花燃面前。
因为他发现柳花燃有可能不是想钓他,是在真心对他。
风霜刀剑他不怕,只怕真心。
大风忽起,吹落满树榴花。
“轰!”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雪电鸟飞上屋檐,不安地啼鸣。
月亮被浓云遮蔽,池水再也映不出谁的影子。
“现在我们扯平了。大小姐,别玩了,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宴初照深吸一口气,“你明白了吗?”
风雨欲来,气压极低,一分一秒都难熬。
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不会要哭吧?她要是真哭了怎么办?
不知过去多久,宴初照终于等到听见身后人轻声说:“我明白。”
他松开握紧的拳,低头勾起一丝讽笑:“告辞。”
走出明珠阁,大雨倏忽落下来。
大雨如注,潮天黑地。
通往明珠阁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园牡丹花被风雨摧打,零落满地。
宴初照没有运起灵气抵挡,任由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心想仙府许久不曾落雨,怎么偏偏落在今夜。
“等等!”背后响起熟悉声音。
一道人影穿过漫天风雨向他奔来。
竹骨伞撑开,似一朵红花在水雾中绽放。
少女神情急切,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一盏七彩琉璃灯,裙摆已被雨水打湿。
她的伤还未彻底好,才跑几步,便微微喘气。
一阵怒气涌上宴初照心头:“你来干什么?”
柳花燃被他一吼,只觉莫名其妙:“我来给你送伞啊。”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吗?!”
居然还敢追出来,还敢招惹他。
“听见了,我有认真听,你说我们完全不一样。”柳花燃回过神,也大声吼回去,“不一样就不一样呗。干嘛这么大声吼我?”
琉璃灯照着她微红的眼眸。
她这次好像真的要哭了。
“我……”宴初照想说你是不是傻,可是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一字也说不出,“对不起。”
少年颓然地垮下肩膀。柳花燃眉眼一弯:“没关系,师姐不跟你计较。灯也给你,快拿上。”
“小师姐——”黑暗中响起梅阡的呼喊,由远及近。
柳花燃把琉璃灯和红纸伞塞进他手里:“我先走啦。”
宴初照僵在雨中,如一座动弹不得雕像。
电光雪亮。他看见柳花燃忽然停下,隔着雨帘对他挥手:“后天有灵草课,百草堂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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