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城门口,陆祜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他先前是认为霍余肯定带不走他,但如今城门大开,一旦出了这淮南城,那任何结果,都不会再是他说了算。

    在淮南多年的说一不二,让陆祜野望疯涨,他在心里将钟立忞和孟岩秋碎尸万断八百次,明面上只能强撑着底气,阴沉怒斥:

    “愣着做什么?还不拦住他们?!”

    这话是对其他五族当权者说,几族牵扯不断,如果陆祜被抓,其余几族也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陆祜才有底气,这些人不可能冷眼旁观。

    霍余高坐于马,他朝城门外看一眼,甚至都能看见岭安的大军将要压境,而这些人还在不知所谓地争讨这些。

    富贵迷人眼,也就让人失去了神智。

    其余几族在陆祜的沉声下,显然也知道陆祜这是在威胁,顿时神情不定,人人想法似皆有不同,只有钟立忞和孟岩秋站在一起,和他们可以说是泾渭分明。

    就在他们摇摆不定时,霍余的马鞭哗然在空中响起,他挑眉问:

    “你们要拦?”

    和陆氏最好交好的李家终于站出来,垂头拱手:“并非要拦钦差大人,而是侯爷身体抱恙,罪名未定,他仍旧是先帝亲封的侯爷,是不是该让侯爷休养几日,再北上长安?”

    这种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李传也不想站出来,可他不得不这么选择。

    和其余几家不同,他们李家和陆家牵扯甚广,早就绑在了同一条船上,陆祜若倒,李家也无法保全自身。

    孟岩秋不动声色地觑了眼霍余,这位殿前太尉神情太淡,哪怕刚刚钟立忞没有站出来前,他脸上都没有丝毫畏骇,他是打心底觉得淮南不足为惧,所以,他的言行都显得漫不经心。

    在李传话落后,霍余的情绪甚至都没有波动,他不紧不慢地问向其余人: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几人对视一眼,只有元氏显得犹豫不决,但在陆祜的眼神下,只能上前拱手:“李大人言之有理。”

    倏然,就听霍余轻嗤了一声:

    “各位大人应该感激圣上的这道旨意,只让我押送陆氏回长安审问,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在场众人脸色顿变,他神情明晃晃地写着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余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明知皇上要处置陆家,这个时候不避着点,还上赶着惹眼,这是嫌死得太慢?

    霍余稍颔首,示意这些人朝外看,在这时,他们才发现,不知何时,淮南城的百米之外居然已经被包围了起来,他们意识到什么,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在这时,才听见霍余的冷声轻怠:

    “我知道你们在等什么。”

    霍余不可能给陆祜任何机会,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将陆氏带出城门,刹那间,陆氏一族终于平静不了,哭喊挣扎声不断。

    这时,霍余才不紧不慢地回身看去,在众人胆战心惊中,漫不经心道:

    “我也想知道,这淮南的三十万大军,究竟是我大津朝保家卫国的军队,还是你们淮南用于满足野望的私物!”

    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不带任何情绪,但在一片沉寂中,格外掷地有声,似也传进了不断赶来的淮南军耳中。

    逼得淮南军队不得不停下。

    四周尚有百姓,离得很远,有的从窗户中探出头,大街上一片静谧无声,骇然地听着这场惊变。

    李氏一群人瞬间被逼得没有退路。

    谁都不知这位年轻的殿前太尉究竟想做什么,那城外乌压压的大军压得他们心中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唯有孟岩秋和钟立忞还能保持冷静。

    元氏在心中骂了一声,孟岩秋这个老狐狸肯定早就知道了淮南城外的事,若无他帮忙做掩饰,淮南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如今大军困城,将他们如瓮中捉鳖!

    钟立忞倒好,生了个好儿子,竟能在这一场变故中被孟岩秋这个老狐狸拉一把!

    别是什么是钟立忞发现不对劲,元氏太了解孟岩秋了,就他心思最深,孟家看似式微,但族人一直低调行事,几乎在任何事中都讨得一份好处。

    所以,在看见孟岩秋站队时,元氏就开始了犹豫不决。

    赶来的淮南军面面相觑停下,霍余眼中的冷色才淡了些许,他只冷声撂下:

    “记住你们的身份!”

    他们在淮南,是要挡住北幽可能的来犯,而不是将矛头指向生养他们的大津!

    有人无声地低下头,亦有人转头朝百姓居处看去一眼,那些百姓不敢冒头,只能从窗户缝隙中看见一双双惊恐的眼神。

    这一记记眼神,砸得无数淮南军低下头颅。

    无需多言,任何人看见这一幕,都知道他们不想要战争。

    一旦战争燃起,谁都无法确保日后这惊恐的眼神是否就会出现在他们亲人的眼中。

    就如霍余所说,淮南军只是身在淮南,可归根结底,他们仍旧是大津朝的军队,在听见第一声兵刃落地的声音时,淮南军的指挥就知道不好!

    李传闭了闭眼,他深知,大势已去。

    霍余才继续道:“在陆氏上长安接受审问时,淮南会有人前来接手。”

    钱元罕来淮南,可不是来散心游玩的。

    无人敢反驳。

    霍余转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离开,原本以为的腥风血雨全然没有发生。

    霍余垂眸,他知道,造成这个结果的,并非是那些淮南军的良知,而是围在淮南城外的六十万大军。

    他和肃北将军在营帐中见面,袁忠仰头哈哈一笑:

    “太尉大人刚才可真威风!”

    离得这么远,他就看见淮南那群人明明人多势众,在霍余面前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群人,往日仗着家族根基,对他一副“朽木不可雕”“不可共语”的态度,尽是埋汰人,把袁忠憋屈得不行,今日见这一幕,哪怕没有仗打,袁忠也觉得痛快!

    霍余无奈摇头:“狐假虎威罢了。”

    袁忠不认同,不是所有人在刚才的那个场景都能表现得安然自若。

    袁忠的任务完成了,他问:

    “太尉接下来要我做什么?”

    肃北将军和殿前太尉皆为一品,二人同品级,说话也不需要毕恭毕敬,袁忠因刚才一事,对霍余态度好上不少。

    霍余和他说:“陆祜一行人,必须尽早带回长安,但是还要辛苦将军一段时间。”

    袁忠知道他话中何意,不过有点意外:

    “太尉不回长安?”

    霍余摇头。

    自有旁人押送陆祜回长安,他来淮南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怎么可能离开?

    袁忠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不过他想起来:

    “听闻公主也到了淮南,渠霖关那处坏境气候皆差,如果太尉要在淮南待一段时间,不如将长公主请到淮南城。”

    霍余早就差人送信去渠霖关了。

    在他说罢,袁忠忽然给了霍余一个你懂我懂的眼神,压低声音:

    “看来太尉和公主好事将近?”

    霍余眼中终于带了点笑意,在得公主首肯后,他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在旁人询问这事时点头了。

    不似在洛劢城时,他只是心虚地默认。

    袁忠哈哈一笑,他倒是实话实说:“当初回长安,我倒是有心替犬子请旨,可圣上说公主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公主大气高贵,不似寻常女子扭捏,还是太尉有福气啊。”

    他说得坦荡,霍余也生不出恶意,而且,他很喜欢听别人夸公主,尤其把公主和他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点了点头:

    “的确是我的福气。”

    这种私人的事,袁忠没有多说,知道他还得在淮南待一段时间,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陈媛是在翌日到营帐的。

    霍余得到消息,立刻迎出去,陈媛所过之处,皆是俯身行礼,她还带来了二十万边城军和一万禁军。

    公主仪仗华贵,所以,这次她特意换了辆简朴的马车。

    她的尊贵无需用外物时刻彰显。

    陈媛刚出马车,就看见了霍余,他正伸手来扶她,陈媛自然地将手交给了他。

    袁忠见状,偷偷地朝霍余挤眉弄眼,被陈媛发现,不紧不慢地轻挑了下眉梢,袁忠见过公主后,就很快离开,将空间留给了霍余。

    公主居住的地方,任何时候都是舒适的,哪怕区区营帐。

    陈媛端详了霍余好一阵,将霍余看得浑身不自在,低头找自己的不对劲,才不解的问:

    “公主,可是我哪里不对?”

    陈媛眸眼带笑,不紧不慢道:“我只是看看我们的太尉大人可是有三头六臂,居然这么轻易就处理好淮南一事了。”

    梦中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霍余轻咳了声:

    “是公主时机抓得好,没有给淮南增强实力的机会,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可陈媛却不是在说这个,她轻哼了声:

    “听闻城门前,孟氏和钟氏大开城门,才不至于让太尉大人深陷淮南,你何时和他们有联系的?”

    竟也不告诉她,险些让她以为,如今的淮南还和梦中一般,只短短两日,就生了很多的担忧。

    霍余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半晌,他才说:“公主可记得萧果?”

    陈媛当然记得,那个说话常怼得霍余无话可说的属下。

    陈媛颔首,示意他继续说,霍余只垂眸淡淡道:

    “我曾派他在淮南待了数年。”

    自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做,也是在那期间,说服了孟氏投诚。

    这件事,圣上知晓。

    而那时,公主还处于见他厌烦的地步,所以,才没有和公主说。

    作者有话说:

    霍余:咳咳,好事将近

    【滑跪】

    第91章

    陈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候。

    等他有了那段记忆后,就开始了布局,所以,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陈媛忽然抬手捂脸,她轻笑出声。

    霍余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不知她为何要笑,陈媛也说不出现在心中是何情绪,仿若心里一直藏着的压力刹那间消失,很久未有的轻松。

    陈媛不再问其中细节,而是挑眉,似有些好奇:

    “适才袁忠和你挤眉弄眼的,是作甚?”

    霍余正在喝茶,忽然就被呛了一声,他掩唇不断咳嗽,叫陈媛饶有兴趣地轻眯眼眸。

    霍余耳根子有点红,心虚地不敢对上公主的视线。

    他要怎么和公主说?他私底下和旁人说他们好事将近?

    所以,霍余只能心虚气短地眼神飘乎着,状似镇定地说:

    “只是探讨了一番关于淮南的事情。”

    这话算不得假,只是探讨闲暇,多说了一些旁的事而已。

    陈媛瞅着他红得近乎要滴血的耳垂,若有似无地“嗯”了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霍余忙忙放下茶杯,他站起身,不敢久留:

    “公主车马劳顿,先稍作休息,明日我们就进淮南城。”

    男子匆匆离去,背影似都透着股心虚,陈媛不紧不慢地托腮,半晌,她低眸轻呵了一声。

    盼秋和霍余擦肩而过,进营帐时,还纳闷地回头看了一眼:

    “公主和大人说了什么,大人怎么行色匆匆的?”

    适才,她险些就撞上了大人。

    陈媛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才轻飘飘地替自己辩解:

    “可和我无关,是他心虚不敢见我。”

    这一点,盼秋还是信的。

    大人往日恨不得钉在公主身上,今日这么快就离开,也只有这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得清楚了。

    盼秋走近,扫了眼案桌,有些纳闷:

    “公主连杯茶都没给大人喝?”

    案桌上摆着一套茶具,只有公主手中的那个杯子被拿出,其余的还好生生地倒扣着。

    盼秋尚在纳闷,忽地就听见一阵呛水声。

    她惊讶地抬眸,就见公主一手捂唇,一手撑着软榻,咳嗽得脸色潮红,眼睑低垂着,手指按在软榻边缘稍稍用力。

    盼秋忙忙帮她拍抚后背,小声责备:

    “公主怎么也不小心点?喝口水还能被呛着?”

    陈媛耳尖稍红,但她刚被呛水,盼秋倒没有发现不对劲,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端起霍余刚喝过的茶杯时,那一刹那间的窘迫。

    长公主吃喝用度皆有章程,旁人沾口的东西,她根本不会碰。

    等她稍缓下来,盼秋才松了口气,又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公主快喝口水缓一缓。”

    陈媛垂眸看着那个茶杯,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不该接过。

    但盼秋一直在催促,陈媛只能接过,粉唇凑上杯口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抹烧热从脖颈快速染上脸颊。

    ********

    淮南城门大开,翌日,陈媛和霍余一行人就进了淮南城。

    城主府被空出来,作为公主落榻之处,陈媛并未见其余几族的人,二十万大军入城,那些人甚至根本近不得公主的身。

    孟岩秋和钟立忞站在最前面,遥遥地,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城主府前,一只手从马车中伸出来,昨日漠然矜傲的钦差大人亲自将人接出来。

    甚至,他弯下腰来,替那人拢了拢披风,无处不透着细心。

    那人金贵,身后的婢女都比一般的官家千金气派,刚进了城主府,一万禁军就将城主府围了起来,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不止,让人只可远观。

    一行人被拦住,回去时,钟立忞皱眉不解:

    “这位金贵的主子不在长安城,怎么跟着大军来了淮南?”

    长安那位拿这个妹妹几乎捧在手心都担心碎了,这长公主万一有个磕碰,谁担得起责任?

    孟岩秋倒是听说这位长公主来淮南是要寻什么东西,但究竟是要找什么,他也不得而知,所以,对钟立忞的话,他只摇头:

    “这些和我们无关。”

    他示意钟立忞朝另一旁的几人看去,压低声:“倒是这长公主的心思多少能代表长安的那位,她不愿见我们,就相当于长安那位彻底厌了淮南,近日少些走动,这淮南城要不平静一段时间了。”

    听出他话中有话,钟立忞眼中惊骇,他脸色沉重地点头,回府后,就吩咐族人近段时间不要走动惹事。

    反而是孟岩秋,回头看了一眼其余几族的人,他们看过来的视线有愤恨有揣摩,但不论是何心思,都是一副愁眉不展。

    孟岩秋慢慢悠悠地回府。

    这淮南城一家独大太久了,也是时候该变天了。

    城主府彻底由禁军接手,陈媛斜眸睨向霍余:“你找的那位帮手,心思可不纯。”

    远远瞧上一眼,就知是个披了层兔子皮的老狐狸,会选择和霍余合作,要么是迫不得已,要么就是认为霍余会比陆祜带给他利益更大。

    霍余亲眼看她将药喝完,将药碗递给一旁的婢女,才淡淡道:

    “世间利己者才是多数。”

    若无利益,凭什么要人家背叛联盟投诚?

    陈媛也知晓这一点,所以只是说一句而已,反正不论这些人如何想,都无所谓,水至清则无鱼。

    这淮南城接下来,就由钱元罕接手,此处军队也会有所调整,所以,那些人再有心思,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来。

    陈媛扔了块蜜饯带嘴里,若有似无地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展开。

    霍余道:“公主知道那药在何处吗?”

    梦中陆含清并未说出具体地点,只说了其生长环境:

    “冰山之上,最冷的地方。”

    陈媛垂眸轻颤,才说:“他说,派了三百人进山,才寻到了几株药材。”

    霍余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心,有药可治公主的寒症,按理说,本该是件好事,为何公主一提起这事,就兴致不高?

    甚至,那股自厌让霍余有点心悸。

    似乎是有什么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对公主造成了很大的阴影。

    霍余掩下眼中的沉思,他低声保证:

    “哪怕将淮南翻过来,我也会将药材找到。”

    但在找药材前,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淮南的事,先带走陆祜,却放过其余人,只是让他们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为了陆氏放手一搏罢了。

    而如今,边城军入驻淮南城,那么该清算的账,现在就该清算了。

    前世长安血成河,总要有人来付出代价。

    陈媛和霍余对视一眼,都明白各自的想法,霍余很快离开。

    在这之后的几日,淮南城都格外安静,甚至无人敢上街摆摊,一队队兵马来回穿梭在淮南城内,一旦出动,必然有响起哭天喊地的惊恐声。

    陈媛慢悠悠地喝茶,她面前摆着一张纸,纸上写了八大望族的姓氏。

    陆字被叉掉,排在首位的就是李氏,斜斜一道笔墨,将李字渲染得几乎看不清,而最后,孟和钟被圈起,随着她的动作,最先被封查的就是李家。

    李传提心吊胆一日,和元氏几族商量许久,也未曾商量个章程出来,夜深后,他几乎刚躺下,就听见一阵慌乱声,砰砰脚步踏响声,让他从梦中惊醒。

    李传推开门,白日中领军的那位钱将军带兵早已闯入了他的院子,灯火通明,家仆妻妾哭喊声不停,对上钱元罕视线的一刹那,李传身子一晃,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完了!

    李家百年根基彻底毁在了他手中!

    前日,他还觉得霍余对陆氏的手段太过粗暴,等今日,他才知晓,原来那时霍余对陆氏已经够温和了。

    等老母都被押出来时,往日雍容端庄的老母衣裳不整地被压跪在地上,李传一口血涌上喉间,他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一招缓兵之计!

    他咬牙切齿地说:“好手段!”

    钱元罕对他的惨状无动于衷,眼中神色冷漠,他很清楚,日后他要留在淮南城,那么清除淮南所有的望族,对他只有好处。

    淮南不需要和圣上唱反调的人,也不需要日后会阻碍他命令的人。

    很快,有人从书房中跑出来,跪地交上几分折子:

    “将军,找到了李府和陆氏同谋叛乱的证据!”

    钱元罕接过,只看了一眼,就吩咐:“送去城主府。”

    他对上李传愤恨惊恐的视线,情绪没有任何波动,甚至笑了声:

    “李大人请吧。”

    李传控制不住地颤抖,死撑着嘴硬:

    “你就不怕其他几族知道你们的动作,群而反之?!”

    钱元罕笑了一声,觉得李传真的是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

    公主和太尉的计划中,根本没有给其余几族反手的机会,所以,钱元罕也不介意告诉他,轻飘飘的一句:

    “李大人,这个夜还很长。”

    倏然,李传一张脸褪尽了血色。

    这一夜,淮南城不太平,百姓躲在家中,都能听见惨叫痛骂声,马蹄声不断,这一夜,除了城主府,所有人都无法入睡。

    钟府,钟铨还在家主书房未曾离开,隔壁元氏传来的动静,让书房中一片静谧。

    等到半夜,钟家依旧很安静。

    钟铨才敢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

    “多亏叔父先见之明。”

    否则,今日被清算的名单中,钟家恐怕也会在列。

    钟立忞堪堪摇头,他其实也有点猜到自家为何得以平安,半晌,他吩咐:

    “让人照顾好少夫人。”

    钟铨猜到什么,立刻道:“叔父放心,堂兄和堂嫂琴瑟和鸣,自不会委屈了堂嫂。”

    作者有话说:

    霍余:萧果,你可以和盼秋学习学习

    第92章

    谁都不曾想到,公主刚进淮南城,三日不到就开始对淮南几大望族动手,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所有事都已经尘埃落定。

    翌日,陈媛醒得格外晚了些,她坐在铜镜前,困恹恹地耷拉着眸眼,霍余替她拢簪,低声问:

    “接下来要如何?”

    陈媛偏头靠在他手臂上,声音有些含糊:

    “书信送回长安,牵扯深如李氏,处死,牵扯浅者,流放!”

    她说话很轻,如果只听她的语气,根本不会想到她漫不经心吐出的一句话,就决定了百余人的性命。

    霍余没有任何异议。

    他有些担忧地垂眸看了眼公主,淮南甚冷,她每日只能待在房间中,燃着炭盆,浑身披着大氅,整个人都懒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霍余抚了抚她的青丝,轻声:

    “淮南事了,三日后,我会带人上山。”

    陈媛一怔,她抬头和霍余对上视线,问:“你亲自去?”

    霍余点头。

    事关公主,他不亲自前去,根本放心不下。

    陈媛抱着汤婆子,手指仍然冰凉,霍余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一点点捂热,垂眸掩下眼中的担忧。

    三日一闪而过。

    霍余出发时,陈媛甚至还未醒来。

    近午时,盼秋听见动静,忙忙掀开床幔,将里面睡得含糊不清的女子扶起来,说话时不由得带了些许担忧:“公主近日越发嗜睡了。”

    这句话似是开关,让陈媛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小腹。

    那处一片平坦。

    陈媛倏然回神,亦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喉咙发紧:“水。”

    这副模样将盼秋吓得一跳,忙忙给她倒了杯温水,陈媛一饮而尽,才觉得清醒舒服了些许。

    浆糊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陈媛才记得,这一世霍余小心谨慎,根本不曾碰过她。

    所以,她的担忧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饶是如此,陈媛依旧让盼秋去传了太医,盼秋格外惊讶,公主厌苦,太医每次诊脉都会开药,所以,公主一直都很讨厌见太医,更不要说主动让人去传了。

    太医很快就到了,陈媛恹恹地躺在床榻上,林太医诊脉时,眉头一直紧皱着。

    盼秋一众伺候的人提心吊胆:“太医,公主怎么了?”

    林太医松开手,盼秋取下手帕,他才问:

    “公主近日可觉得有何不适?”

    陈媛细眉轻蹙,回想这几日的感受,半晌,她脸色不好地低低叹了一声:

    “房中点了炭盆,但仍然偶尔会觉得身子发冷,一日中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清醒时仍是困恹。”

    话落,陈媛忽然朝楹窗外看去,这个时节梅花依旧开得盛艳,可陈媛却只透过梅枝似看见了霍余。

    往日她从不会和太医说得这么细致。

    可霍余正带着人,在漫天大雪中替她寻药,她答应过,等回到长安城,只要他请旨成功,她就应他婚嫁,梦中已经负了他一次,而如今陈媛却是舍不得了。

    她想要根治这个残破的身子,全了霍余的念想,然后等那个孩子重来时,亲自看他一眼。

    告诉他,那些娘亲错过的时间中,仍旧愿意牺牲性命爱他。

    林太医眉头紧皱:

    “淮南太冷,让公主的病情越发严重,如今只盼着霍大人能早日将药带回来。”

    药带回来,也并非可以直接用。

    还需研究药性,其中耽误时间又得几许。

    见公主恹恹地没有一丝精神,脸色都比在长安城时要惨白一些,林太医不得不说:“不论霍大人能不能找到药,七日后,公主也必须离开淮南了。”

    公主需常年待在甚暖的地方,在十月旁人尚着秋装时,她就需要披着厚重的大氅,殿内地龙不断,甚至公主府的床榻下都铺着一层暖玉。

    她活得矜贵,同样也生得脆弱,一点风寒,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盼秋呼吸一滞,她只当公主是乍然到了一个新地方犯懒而已,谁知这淮南竟引得公主病情恶化,她立即回头看向公主。

    陈媛眼睫轻颤了下,才低声说:

    “此事不要同旁人说。”

    盼秋拧眉:“公主!”

    这时,重要的难道不是赶紧离开淮南吗?

    陈媛打断她:“再等等,若七日后霍余还未回来,我……就听你们的离开!”

    盼秋和盼秋对视一眼,只能依着公主言。

    如果那药材真的如公主说,必须要及时入药,公主自然是在淮南能等到霍大人最好。

    只有陈媛一人知晓,她想要在淮南等霍余回来,还有一层私心。

    梦中的最后,他们离得太远了。

    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淮南,他赶了很久的路,风尘仆仆出现在城墙下,二人却不能好好说上一句话。

    遗憾永存,所以,她想在霍余满怀惊喜回来时,出现他面前。

    而不是等他回来,只得到一个公主已经撤离的消息。

    陈媛不肯离开淮南的结果就是,一日一碗药,变成了一日三碗药,根本就是将药当饭吃。

    城主府似都弥漫着一股苦涩,让人不禁皱起眉头沉抑。

    这日,七日之限的最后一日。

    霍余仍没有消息传来,盼秋紧张地在室内来回走动,甚至烦躁地跺脚。

    陈媛原先烦躁的心情,愣是被她消磨没了,她恼了盼秋一眼:

    “你快别走了,绕来绕去得让我眼睛疼。”

    盼秋的步子戛然一顿,她回头轻哼了声,嘀咕:“也不知奴婢在替谁急。”

    她眼巴巴地提醒:

    “公主可不要忘了,您答应过的话。”

    陈媛捏了捏耳垂,轻啧了声:“知道了,再念叨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待在淮南的日子是很无聊的,这里没有相熟的人,没有熟悉的地方,她受身子困扰,只能局限于这个房间中。

    陈媛不想让气氛沉寂在等待中,余光瞥见楹窗外红梅,忽然道:

    “盼秋,抬张案桌过来,准备笔墨。”

    盼秋茫然地“啊”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猜到她想要做什么:“公主要作画?”

    陈媛轻哼了声。

    须臾后,所有作画的东西都准备好,摆在陈媛面前。

    身为长公主,琴棋书画,其实她都不弱,尤其棋艺和画技该是其中的最佳,但她往日不爱费事,所以很少碰丹青。

    落笔前,她想要画的是窗外红梅。

    红梅在她记忆中出现的次数格外多,因它在雪中甚美,一度成了陈媛最爱的花,不得什么就偏爱什么,她受不得凉,却偏生喜爱雪中的一切事物。

    但落笔时,陈媛脑海中却闪过一幅画面,让她眼睑瞬间耷拉下来。

    落笔逐渐成画,红梅作底,却格外压抑,是画中唯一的亮色。

    盼秋勾头去看,眼中皆是茫然。

    公主先画了一位男子,盼秋起初以为会是霍余,待发现不是后,又猜测了徐蚙一,但等男子轮廓逐渐清晰,盼秋才发掘都不对。

    公主画得很传神,但画中那人的神色太陌生,以至于等公主将细节勾勒出来,盼秋才敢相信那画中的男子竟是陆含清。

    他眉眼仍挂着温和的笑,却在画中显得格外薄凉,让人看着就很不舒服,似是一股胆寒。

    盼秋不解,公主为何会画陆含清?

    等背景越来越全,盼秋竟隐隐觉得眼熟,似是在皇宫中的印雅宫,尤其从楹窗外探头的那一支红梅,和印雅宫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

    可等整幅画落成时,盼秋反而不敢认了。

    因为在画中,有一个女子跪了下来,她白衣成雪,三千青丝凌乱披散,狼狈不堪地跌跪在了陆含清的脚下,她下颚被陆含清擒住,独留了背影。

    在一旁地上,似有药碗被打翻,染脏了女子的裙摆。

    她脆弱地只能用手撑地,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而在这一刻,她越有傲骨才越让人不敢直视。

    至少,盼秋不敢去认画中那人,哪怕那个背影让她熟悉到骨子中。

    盼秋呼吸都有些不稳,她慌乱地说:

    “公主在乱画一些什么啊?”

    陆含清已经成了阶下囚,公主画中的场景根本不可能出现!

    她的公主,骄傲如阳,怎么会被人折断傲骨被迫跌跪下?

    笔不知何时落在案桌上,盼秋这才发现,早在最后几笔时,墨画就显得模糊不清,而被她询问的公主则是一言不发,盼秋心惊地抬头,刚好看见公主头点了点,困得含含糊糊。

    作画,竟将自己画得睡着了。

    颇为好笑的一幕,但盼秋却根本笑不出来!

    她不敢吵醒公主,压低声:“去传太医!”

    林太医一直候在后院中,很快就赶了过来,诊脉之后,松了口气,又很快皱起眉:

    “公主只是困了。”

    盼秋分得清睡着和昏迷,只是,她咬牙强压情绪:“公主才刚醒一个时辰!”

    她担忧害怕:

    “公主真的不是中了什么毒?这一日日睡得越来越多!”

    不怪盼秋会有这层担忧,这里可是淮南!而非长安城!谁敢保证这里的安全性?

    林太医忙忙打断她的猜测:

    “不知盼秋姑娘可曾听过蛇会冬眠?”

    盼秋自是听过,但她不解,这和公主有何关系?

    林太医道:“蛇会冬眠,是以此来适应气候环境,尽量少消耗自己能量,公主的情形与此类似,公主的身子太过畏寒,只是以睡眠来保全自身罢了。”

    盼秋大致听懂,但追根究底,还是淮南这里太冷,才导致了公主会如此。

    她立即道:“吩咐下去,明日启程离开淮南!”

    而就在这时,众人终于听见几道脚步声,房门被推开,来人带了一袭凉意,他身上的雪未尽,捧着玉盒闯进来,却在看见床榻上的女子时,呼吸骤轻:

    “……她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霍余:???呵呵,陆含清好牛啊

    我又来晚了,我努力晚上加个更

    第93章

    霍余不敢想,他一回来就撞见公主倒在床上,就在他心生慌乱时,盼秋忙忙说:

    “公主只是睡着了。”

    霍余怔住。

    睡着了?

    他皱眉看向林太医,只是睡着了,为何需要太医?

    盼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看向他手中的玉盒:“大人可是将药材找到了?”

    霍余立即回神,衣裳上的雪渣在房间中化成水滴下,他将玉盒递给林太医:

    “可有找错?”

    林太医接过玉匣一看,里面的药材红如血,形似灵芝,具体是否有找错,林太医也不确定,毕竟这药材只是听公主提起过。

    在林太医去研究药性的时候,盼秋将刚才太医的话重复给霍余听。

    霍余沉默地垂眸看向床榻上的女子,她睡得很沉,哪怕他推门进来的动静甚大,都未曾吵醒她,脸色些许白,似一碰就会碎的瓷玉人。

    他大致猜到了公主为何要执意在这里等他,所以,越发觉得自己耽误了太长时间。

    霍余走近床榻前,捧起公主的手,明明他才是刚从雪山下来的人,而公主的手却比他还要凉,霍余的唇很干,但他仍旧低头碰了碰女子的手背,似这样,就能察觉到那丝温度。

    如今有主事的人回来,盼秋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霍余头也未抬地吩咐:

    “继续收拾,明日一早就离开淮南。”

    整个城主府的人都动了起来,一万禁军要带回长安,收拾行囊必然会慢下去,消息一道道地传下去,钱元罕很惊讶,忙忙赶到城主府。

    他不知公主近乎昏迷,只见到了霍余:

    “大人刚回来就要离开?”

    钱元罕以为霍余和公主至少要在淮南待上一段时间,起码要等长安陆氏判决下来再离开,但这消息太突然了,钱元罕不得不冒着夜色赶来询问。

    霍余没有和他解释原因,只掀起眼没甚情绪地说:

    “我向圣上举荐,让你掌管淮南,圣上既然会同意,就代表了对你的信任。”

    “无需我多言,你也该知晓得圣心该有多不易。”

    钱元罕眼中闪过了然,霍余这话是在劝诫他,权贵迷人眼,可若行差踏错一步,陆氏如今的下场可明晃晃摆在他眼前。

    钱元罕垂头,他待霍余很恭敬:

    “请大人放心,淮南会是大津朝最坚韧的一块盾。”

    霍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静待。”

    曾经陆氏也是忠心耿耿,但时间会改变太多东西,人心难测,他也不会相信钱元罕的一时之言。

    等霍余回到公主房间时,天际都快泛白,连续几日奔波,许久不曾休息,他不由得疲累地捏了捏眉心,盼秋见状,低声:

    “大人在榻上先躺会儿吧。”

    盼秋知晓,大人和公主亲密,甚至同床共枕过,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过于疲倦不易于翌日赶路,所以,霍余也没有拒绝。

    然而,刚到软榻旁,他就看见铺在软榻案上的一幅画,笔墨才干,一瞧就是新出的画,霍余对公主的一切都很熟悉,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公主作的画。

    陆含清的画像引入眼帘,尚未看全,霍余就下意识地皱起眉。

    什么玩意儿?

    这厮也配让公主为其作画?

    然而视线下移,他漆黑的瞳孔倏然一缩,画中女子狼狈地跌跪在地,一手撑地,一手下意识地护在身前,画中只有背影,看不见女子在护着什么。

    但霍余知道,前世陆含清偷袭长安,正是公主有孕九月之时,将要待产,一举一动都很艰难。

    画中场景让霍余心脏似被锤子砸得闷疼,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处,一动不能动地盯着那副画。

    他的异样太明显,盼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一拍脑袋,她忙着吩咐人收拾行囊,一时竟忘记将画收起来了。

    她忙忙上前,就要将那画收起来,霍余拦住她,低声暗哑:

    “别动。”

    盼秋不解:“这幅画有甚好看的?公主胡乱作的画!”

    她不敢去看那画,只得将这画归结为公主胡乱闹着玩所作。

    然而霍余却很清楚,并不是。

    公主是个骄傲的性子,此等画面,哪怕只是梦中出现,恐怕公主也会比任何人都想要忘记,然而如今却被她画了出来,就代表她根本忘不掉!

    能被公主铭记在心,或者说铭恨在心的,只有一件事。

    霍余视线黑沉沉地盯着画中那碗被打翻的药,自及笄醒来后,公主一切的不对劲似乎都串了起来,她不再爱娇气地让人喂药,一提治身子的药材就恹恹。

    前世陆含清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霍余艰难地垂眸,问盼秋:

    “公主可和你说过这幅画?”

    盼秋一点也不想讨论这副画,她闷闷地说:“没有,公主还未画完,就睡了过去。”

    霍余似早就猜到,根本不曾意外,他没有继续阻拦盼秋将画收起来。

    他只是一寸寸地将画中情景狠狠地记在脑子里!

    **********

    陈媛觉得她这一觉睡了好久,一睁眼,居然就见到了霍余,她稍睁大了眼,眸中的困恹都少了许多,她蹭在锦被中,并没有要立刻起身,软趴趴地含糊说:

    “你回来了?”

    女子眸中干净透彻,直白地看向他,有一瞬间,霍余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他将公主扶起来,低声说:

    “抱歉,我回来晚了。”

    陈媛摇头:“不算晚。”

    盼秋伺候她穿衣洗漱,知晓用完早膳就要离开淮南时,陈媛轻挑了挑眉梢,昨日记忆回拢,她知晓,昨日她忽然睡着,肯定吓坏了盼秋等人。

    所以,陈媛什么都没说。

    先不说霍余已经回来了,即使霍余没有回来,她早就答应过盼秋会离开,不会在这个时候反悔。

    陈媛永远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公主一共只在淮南城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内,起初淮南城很安静,直到后来霍余上山,才有百姓敢出来上街,如今,淮南城又恢复往日的热闹。

    陈媛掀开提花珠帘,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这一幕。

    她一直都清楚,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在意如今的当权者是谁,他们在意的是自己安稳的日子可会受到影响,同样的,只要当权者并非格外压迫,他们也不会逆骨造反。

    所以,有错的只是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罢了。

    梦中长安城的百姓被吓得提心吊胆,四处躲避,叛军入城烧杀抢掠样样皆行,而如今,她处理了陆氏等人,却未曾打扰淮南城百姓的安居乐业。

    只因,百姓无辜。

    凡处在大津朝的版图,都是大津朝的百姓,在这方面,长安城和淮南城没有区别。

    陈媛放下提花珠帘,一万禁军随行,马车从城门口离开,四周百姓注目送行,陈媛知道,这一趟淮南之行,伴随着她的噩梦,到此就彻底结束了。

    队伍未停,赶了一日的路,才梧州停下。

    这里不再冰冷到让人身穿冬衣,几位太医合力,林太医终于赶在这日,来禀报:

    “公主说得没错,这物的确可用于药。”

    “药性炎热,对公主的病情大有用处,只是生长环境太过艰难,得株不易,淮南又隐而不报,才一直未曾被发现。”

    听到对公主的病情有用,室内的人就都松了一口气。

    霍余紧紧握着公主的手终于稍有放松,陈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盼秋惊喜道:

    “太好了,那太医快快下药方吧!”

    林太医并未耽误,立即写下两张药方,陈媛不解,想起药味的苦涩,顿时生怵:“两副药方?”

    “一副内服,一副用来泡澡。”

    陈媛脸都绿了。

    内服外用,这下子,她是真的整个人都泡进药坛子中了。

    徐蚙一默默接过药方:“属下去抓药。”

    ——

    房间中弥漫着雾气,陈媛褪下衣裳,赤|裸着两条白皙的长腿站在浴桶外,她蹙着细眉看向那浴桶,有些难以迈进去。

    浴桶中是熬了很久的药汁待放凉了后,倒进浴桶中的,颜色很难看,褐绿色似还有些药材杂质漂浮在上方,看得陈媛甚至有些犯恶心。

    盼秋也知不好看,但对公主身子好,她就不会让公主逃脱,瞪眸道:

    “公主快不要磨蹭了,待会药浴凉了,药性就淡了!”

    霍余等在外间,盼秋一催促,他就听见了声音,快速走到屏风后,这个距离都能闻到浓重的药涩味,屏风上似倒映着女子曼妙的身躯,霍余不敢抬眸看,只能低声微沉:“怎么了?”

    陈媛嘴角一抽,恼了盼秋一眼。

    大呼小叫的作甚?

    陈媛这才看向浴桶,早晚都得进去,陈媛一闭眼,抬腿迈了进去,药浴很热,该说是很烫,陈媛脸色白了一瞬,很快又被热得发红。

    雾气上蒸,涔涔汗珠从她额头滴落,陈媛紧紧抓住浴桶的边缘,在适应温度后,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倏然就察觉浑身似针扎得疼,密密麻麻地席卷全身,骨子中的疼,根本躲不开。

    陈媛疼得哼出声,下一刻,她就咬紧唇瓣,身子疼得发抖,手背青筋凸起,连指尖泛着惨白。

    盼秋被吓到:“公主?!”

    霍余只听见公主疼呼,很快,这疼痛就变成压抑的闷哼,似很痛苦,女子闷哼中都带了股哭腔,霍余心下狠狠一沉,他看想外间的林太医:

    “怎么回事?公主为何会惨叫?”

    林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公主身患寒症已久,这药浴是在为公主除寒,自会疼上一些。”

    他说得轻巧,可霍余却知公主甚怕疼,他下意识地想闯进去,可刚到屏风处,他又想起此非前世,硬生生地止步停下!

    作者有话说:

    霍余:我觉得陆含清可以领盒饭了

    【昨天有点事,就发红包说了加更挪到今天,晚上会有加更!必须有!】

    【我是预计这个月完结的!】

    第94章

    陈媛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都疼得恍惚了,才听见盼秋说时间到了。

    一群婢女手忙脚乱地将她从浴桶扶出来,几乎刚披好外衫,霍余就闯了进来,陈媛疼得根本站不稳,浑身发软地跌落在霍余怀中,双臂揽着他的脖颈,似有说不尽的委屈。

    脖颈处衣襟染上一片湿润,霍余心疼得要命,他不断安抚着女子:

    “没事了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陈媛是真的觉得很委屈。

    哪怕梦中临死前剖腹的疼痛,也只是弥留之际的一瞬间,不似药浴,要一直不断地忍受,好像有无数小虫子钻进皮肤骨髓中,说不出的痛苦。

    可她原本无需忍受这些的。

    她和梦中不同,在洛劢城因霍余带人来得及时,她体内蛇毒驱得一干二净,只要她不生妄想有子嗣,她除了要喝药不耐寒,可以平平安安一世。

    陈媛不耐控制性子,但她疼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张口咬在霍余肩膀处。

    她咬得狠,霍余疼得闷哼出声,他低垂眼睑,呼吸稍重了些。

    陈媛意识到什么,眼眸倏然睁圆,一时半会儿,泪珠子挂在眼角要掉不掉的。

    半晌,她愤恨地松开口。

    霍余些许不自在,他将女子打横抱起,放置在床榻上,林太医立刻上前来把脉,陈媛只觉疲乏得紧,连太医的诊脉结果都未听,就沉沉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依稀察觉盼秋用锦帛替她擦了身子。

    等她醒来时,外间夜色浓郁得近乎化不开,室内烛火不停地摇曳,霍余就抵在她床榻旁,睡得很沉,但刚听见她动静就立刻惊醒,待发现她只是睡醒了时,才松了口气,低声稍哑:

    “公主还疼吗?”

    陈媛看着他眼底的青黑,抬手轻抚,想起他忙碌七日七夜,一回来就立即启程,还得日日夜夜守着他,他应该很累吧。

    至于还疼吗?怎么可能一直疼。

    陈媛躺在床上抬头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疼了。”

    霍余一直提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放下,然后他就听见公主说:

    “我想喝水。”

    霍余倒了杯水,扶起公主,让她靠在自己怀中,陈媛没注意到在她拒绝霍余喂她时,霍余眼眸有一刹那的暗沉,她一点点地抿着水,粉唇沾上水渍,衣裳稍乱,精致的锁骨从衣襟处若隐若现,眼睫轻颤着在夜间余下轻媚。

    待一杯水尽,她将杯盏递给霍余。

    楹窗外浅淡的月色落进房间中,陈媛这才恍惚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府中的人已经习惯了霍余的存在,甚至,盼秋等人晚间已经不会守夜了。

    等霍余回来时,陈媛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上来。”

    霍余一怔,遂顿,眼睛倏然睁大。

    陈媛可没和他说笑,也没让他猜测用意,直接朝床榻内侧挪了挪,给霍余腾了个地方,稍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累了也不知休息,我府中又不是没有婢子可用,还需要你亲自守夜。”

    霍余轻手轻脚地上了榻,他还记得那日年宴公主和他说过什么,所以,他轻声反驳:

    “我只是想等公主醒来,并非要守夜。”

    他可未曾将自己当奴才使唤。

    陈媛斜眸睨向他,心中轻哼,倒是长了能耐,如今还敢和她顶嘴了。

    奄奄一息的月光落在男人身上,将男人衬得格外好看,下颔线坚毅明显,鼻子高挺,抬眸抿唇都透着股冷硬,陈媛忽然抬手勾上他的衣襟,朝下拉了拉。

    霍余栽得猝不及防,女子仰头亲上来时,他呼吸骤然一轻,慌忙地反应过来,以手撑在床榻上,才不至于压在女子身上。

    驿站的床板不如公主府的硬实,二人似乎听“吱呀”一声,身子顿时皆是一僵,等了半晌,确认床榻并未有何变故,两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

    陈媛长吁了一口气。

    幸好未曾闹出太大动静,否则让盼秋等人听见闯进来,陈媛脸皮再厚,也丢不起那人!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闷笑,陈媛身子一僵,瞪眸看去,低声威胁:

    “笑什么笑!”

    床榻上,其余霍余并不怵公主,他低了低身子,几乎和公主的鼻尖相抵,低声沉哑:

    “公主这么大胆,什么都不怕,现在慌什么?”

    她慌什么?

    可这种情形,搁在那个女子身上,会不慌乱?

    但陈媛没心思回答霍余的问题,他凑得太近,二人都绞缠在一起,陈媛眨了眨眼睛,呼吸稍重了些,她无意识地攥了攥男人的手臂。

    可她什么都未说,只抬眸看了霍余一眼,霍余就了然她的心思,他一点点收紧手,把女子腰肢禁锢在怀中,俯下身去,唇齿相贴时,他呼吸倏然变得又沉又重。

    他从未明说过,公主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轻易地让他失了理智。

    前世今生,他等她,等了将近三十年。

    太漫长了,漫长到他大半的生命都耗在了她身上。

    陈媛抬起手臂挡在眼上,偶尔轻哼出声,她无意识地撇了撇唇,咬在霍余耳垂,碎声喃呢:

    “真不公平……”

    霍余太了解她了,修长的手指顺着那根脊梁骨往上,每过一处都让陈媛身子轻颤。

    可她梦中尚未梦得那么周全。

    还不够了解霍余。

    陈媛不忿地想,然而舌尖轻轻扫过霍余的肩膀处,那里还残留着她午时留下的咬痕,霍余身子一僵,但公主的动作让他眼底顿时恢复清醒。

    他埋首在她脖颈处,不再碰她。

    陈媛一怔,尚不解,就听见霍余的低声不断传来:

    “再等等……”

    这话不知在是对谁说。

    霍余很委屈,公主身子尚未痊愈,他根本不敢动她,生怕前世场景再现,可公主偏生没良心,动不动就招他,从不叫停。

    霍余搂紧了她的腰,近乎用了十成的力道,陈媛怀疑她的腰都快被勒断了。

    然而,陈媛只觉得想笑。

    她刚捂脸闷笑出声,就察觉霍余咬了她一口,不轻不重,恰好落在锁骨处,陈媛轻轻“嘶”了一声,笑骂道:

    “你属狗的吗?”

    霍余闷声:“一报还一报。”

    午时她也咬了他,而且相较而言,她咬的那口可是丝毫不曾留情。

    她衣衫半褪,香肩若隐若现,上面残余了些许痕迹,霍余只要一瞧,就觉得呼吸稍重些,他只能垂眸将衣裳替公主穿好,眼不见为净。

    陈媛轻颔首,斜眸睨他,霍余轻吻在她下颚,低低叹了一声:

    “公主啊……”

    他似有百般无奈,然而话音未尽,可陈媛却没有问。

    因为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她也能听得明白。

    作者有话说:

    霍余:这病还不好嘛?

    【嘿】

    第95章

    翌日,盼秋等人进来时,就察觉不对劲。

    大人日日守着公主,今日怎得不见人?

    床幔后传来动静,盼秋和盼春上前拉开床幔,一拉,就险些惊掉眼球,她们对视一眼,赧得立刻低眉垂眼。

    霍余抬手捏眉,衣裳不整地坐在床榻上,而自家公主窝在人家怀中,连眼睛都睁不开,盼秋觑了眼外间天色,辰时早都过了,搁往日,公主也该醒了。

    霍余顶着盼秋等人的视线,也甚些不好意思,他拢了拢大敞的衣襟,遮住公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将锦被替公主盖好,轻手轻脚地将人挪出怀中,穿鞋下床,才刻意压低声:

    “昨日公主闹得晚,让她再睡会儿吧。”

    盼秋耳根子红得发烫,眼球都快瞪出来了,什么叫闹得晚?

    她暗戳戳地觑了眼大人,看似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但眼底青黑不见,眉眼似藏着荡漾,一时之间,盼秋竟猜不出,适才那句话可否是他故意言之?

    盼秋在宫中见多这种妃嫔,就爱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旁人以为圣上有多宠爱她。

    可大人未遮衣裳时,身上又的的确确留下了很多痕迹。

    盼秋只能在心中腹诽,明面上稍囧地问:

    “公主一日要喝两次药,再不起身就耽误了时辰,要不奴婢去将药再热会儿?”

    霍余眼神闪躲,轻咳了声:“喝药耽误不得。”

    话是这么说,但霍余却没有上前主动叫醒公主,甚至说了句:

    “我尚有事,晚些再回来。”

    他离开后,盼春有些纳闷:“这还未回到长安,大人能有什么事?”

    盼秋立即回神,对啊!

    她满眸不解,却只好先将公主叫起来喝药,陈媛被吵醒,脑子中还有些嗡嗡的,她细眉轻蹙,稍显含糊不耐:“干嘛?”

    盼秋一张沾了水的帕子,直接擦脸,硬生生地让陈媛清醒过来。

    她眼眸一瞪:“你越发没规矩了。”

    随着起身动作,陈媛衣裳稍褪,露了半截香肩,微红微紫的痕迹印在上面,她肌肤白皙细腻,衬得格外明显,盼秋瞧了一眼,就羞得说不出话。

    她低着头,不敢看,才小声嘀咕:“公主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明知今日要喝药,昨日还闹得那么晚,险些耽误了喝药的时间。”

    陈媛听得一脑子懵。

    她打断盼秋的嘀咕声:“什么闹得晚?”

    她昨日本就睡了一日,后来醒了就不如何犯困,只和霍余闹了一会儿,就很快躺下,霍余搂她搂得紧,似片刻不敢松,让她睡不着。

    她的确睡得晚了些,但绝对称不上一个“闹”字。

    盼秋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霍余:

    “大人说,公主昨夜闹得晚了些,让奴婢晚些再叫你。”

    陈媛倏然瞪圆了眼眸,直接气得呵笑了声,霍余当真长了能耐,昨日不仅敢咬她,今日还敢对盼秋说一些污她名声的话了?!

    陈媛扫了一眼房内:“他人呢?”

    “大人说他有事,晚些再回来。”

    陈媛翻了个白眼,躲吧,瞧他能躲到何时。

    然而霍余这一躲,就躲到了晚上才露面,陈媛刚起床时那零星半点的怒意早就散了,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霍余心虚地朝盼秋看了一眼,盼秋不和他回望。

    霍余就知晓,他早上那话必然落入了公主耳中,他上前在公主开口前,打断她,一脸冷静严肃:

    “长安来信,北幽和穆凉使臣被强制留在大津甚久,两国快要闹起来了。”

    陈媛适才要讽刺霍余的话顿时消失,在她这里,国务总比儿女私情要重要些。

    “淮南事已了,岭安军也已撤回,你传信回去,若那些使臣想要离开,就让皇兄放行吧。”

    霍余取回来三玉匣的药,林太医说,那些药最好能尽快用,时间若就,药性就会大打折扣。

    三日一次药浴,一共三次,每日一碗药,共服十二剂。

    等彻底结束时,他们的行程也就将近长安了。

    一想到还有两次药浴,陈媛整个人都蔫巴了,也没有心思和霍余秋后算账。

    只有的行程,每隔三日,队伍就会停留两日。

    不知是不是陈媛的错觉,她竟觉得后面两次药浴不如第一次来得疼,尤其最后一次,那疼痛几乎都在她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她走出浴桶时,腿尚有些软,却不至于像第一次那般,连站都站不起来。

    而且,她也的的确确察觉,似比往日,她要精神很多,就是浑身冰冷乏力都消散了不少,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陈媛将这些和林太医一说,林太医诊治了公主这么多年,头一次笑出声:

    “会如此,就代表公主快大好,日后细心休养,这寒症也就基本根除了!”

    盼秋等人立刻欢呼出声,在喧闹中,陈媛一怔,然后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霍余,霍余低头笑,垂眸静静地看着她,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往日那么冷淡的人此时也笑得很温柔,可莫名的,陈媛却觉他都快哭了出来。

    陈媛恍惚,她的寒症,在无数个日积月累中,早也就成了他的心病吧。

    此时距离长安也就一日的行程,陈媛想起在长安中等她消息的皇兄,这么多年,皇兄对她充满愧疚,日日不得展颜。

    盼秋高兴得都哭了,她擦了把眼泪:“真好,以后公主就再也不用日日喝药了!”

    作为公主的贴身奴婢,每日瞧着公主厌苦,却还得逼着她喝药,每瞧一次,盼秋都会生出一次心疼。

    陈媛轻笑出声。

    的确,真好。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传令下去,整队准备回长安!”

    陈媛想将这个消息赶紧告诉皇兄。

    翌日,一行人终于回到长安,盼秋道:“往日在长安时还不觉得,这几趟出去后,才发现还是长安最好。”

    并非长安繁华,而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们觉得熟悉。

    然而陈媛刚回府,不等她收拾好进宫,就听说了近日长安的混乱,淮南那边的信件被送回长安后,陆氏一行人就被关押到了大理寺,等候处置。

    而,陆含清却一直在大牢中,要求见靖安长公主。

    消息是凤玲送来的,她将要大婚,早就盼着陈媛回来,一听她进城,就立刻赶过来,不顾霍余还在,轻轻推搡了下公主,眼睛都红了:

    “公主多威风!淮南那种地方都敢以身犯险!”

    鬼知道她刚听说淮南消失时,尤其是公主居然亲自前往战场时,担忧得连饭都没吃下去,直到听说淮南望族皆被镇压,她才彻底松了口气。

    瞧出她的担心和气急败坏,陈媛难得任由她推搡没有生气,凤玲是她的堂姐,同样也是她唯一的闺中好友,半晌,陈媛才低声道:

    “都要嫁人了,怎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凤玲被取笑,嗔瞪了她一眼,擦了擦眼泪,才说:“你这些日子不在长安,不知晓长安发生了什么,陆含清被押进了大理寺,但他一直要求见你。”

    “公主该知晓柳寺卿的女儿,柳如棠,这事是她告诉我的,事关公主名节,她并没有对外乱说。”

    陆含清被关进大牢,不要求面圣,不道冤枉,只要求见长公主,若传出去,谁信陆含清和公主之间没有什么?

    哪怕公主不在乎这些,但凤玲不行,她明知公主和陆含清没有什么,凭什么任由陆含清脏了公主的名声?

    所以,她特意让柳如棠不要同旁人说这件事。

    柳寺卿是个嘴严的,他自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所以,至今长安城还未传出什么来。

    陈媛记得柳如棠这个人,梦中她也看见柳如棠曾出入过公主府,二人私交不错。

    但今生霍余占据了她大多数时间,再加上洛劢城和淮南一事忙碌,她这一次,倒是和柳如棠没有什么交集。

    陈媛皱紧了细眉。

    梦中她和陆含清相识近八年,尚有些情分,所以,后来陆含清对她做的那些事,她厌恶至极,但却还能理解。

    可今生有霍余作梗,她几乎和陆含清没有什么接触,陆含清为何要见她?

    霍余在一旁冷嗤:“公主也是他想见就见的?”

    不明其义的一句话,打断了陈媛的思路,同时,也让凤玲朝霍余看去,轻挑了挑眉梢,视线在公主和霍余两人间打转,半晌,她轻哼了声:

    “公主可还记得我大婚是在何日?”

    陈媛记得,但说出口时,仍有些发怔:“七日后。”

    凤玲见她记得,才放过了她:

    “七日后公主给我添妆,我原想着还回去恐得几年,如今看来,怕是很快了。”

    她意有所指地觑了一眼霍余,霍余朝她轻颔首,面不改色地应了。

    尤其是公主并未反驳,凤玲惊呆,半晌,她才恍惚地点着头。

    等凤玲离开后,霍余才转头看向公主:

    “公主会去见他吗?”

    陈媛拧了拧眉:“等我从宫中回来后再说。”

    霍余抿紧唇,公主会说这话,就代表她心中还是想去的。

    哪怕公主不可能对陆含清生出任何的情愫,但霍余仍然十分介意陆含清的存在。

    前世八年相处,人非草木,公主不可能对陆含清没有一点温情,哪怕并非男女之情。

    而如今,公主梦中仍有陆含清,即使只是恨,陆含清也在公主心中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陈媛似乎察觉到霍余在想什么,她抬眸看向霍余:

    “我只是很好奇,这一次,他为何要见我?”

    霍余仍抿唇。

    陈媛无奈:“你和我一道去。”

    霍余这才抬头,眉眼闷色尽消,道:

    “我可未逼迫公主。”

    作者有话说:

    公主:你好龙井啊!

    【绿茶小霍】

    第96章

    陈媛将霍余哄好,就带着盼秋等人进宫,途中,趁着霍余不在,陈媛轻声嘀咕着对盼秋吐槽:

    “你可觉得霍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小心机小手段地,不断朝她身上用。

    盼秋将糕点摆好,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想接这个话,她又倒了杯茶水递给公主,希望她喝茶就不再问了。

    谁知,公主睨了她一眼:“怎么不回话?”

    盼秋暗戳戳地翻了白眼,扯唇微笑:

    “公主要听奴婢说实话?”

    陈媛有片刻的停顿心虚,盼秋一旦这个神情,说出的话必然不是她爱听的。

    但盼秋不等她回答,就直接呵呵:“大人今日作态,不是公主亲自惯出来的吗?”

    甚至——

    “公主不就喜欢大人这样子?”

    往日大人一心赤诚,公主可爱搭理?冷心冷情得格外伤人。

    可如今,大人用了些小心思,恰好拿捏住公主的喜好,公主瞧他不高兴,就妥协去哄大人,大人讨了好处,岂会舍了这小手段?

    总归无伤大雅,盼秋也就视而不见。

    陈媛倏然瞪圆眼眸,一副被诬蔑的模样,但半晌,她要反驳的都堵在喉间,愣是说不出来了。

    她哼哼唧唧地别过头去,底气不足地说:

    “你懂什么。”

    盼秋撇了撇唇,她未曾喜欢过旁人,自然不懂这二人之间的情调。

    仪仗很快到皇宫,日色已经稍晚,夕阳余晖挂在天际,好看得似一副绚丽的画,陈儋在养心殿等着她,一见她,眼睛顿时一亮。

    一个人的精气神真的不好说,但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走进来的小姑娘脸色粉白红润,看着就让人心舒一口气,陈儋率先开口,仍是一句责备:

    “进城时间不早,怎不稍作休息,明日再进宫?”

    陈媛和他亲近,哼了一声:“既想让我明日来,皇兄还特意等在这里作甚?”

    她若不来,他岂不是白等一场?

    陈儋没作解释,因为他了解小妹,小妹必然会第一时间将消息送来给他,所以,他才刻意在这里等着。

    所以,没有人错过。

    陈媛穿着一袭简单的红裙,褪去厚重的大氅披风,衬得身段妙曼玲珑,陈儋拎着她衣袖,迫使她转了一圈,陈媛听话地转了一圈,才仰头看他:

    “皇兄可放心了?”

    她盈盈地笑着,弯了眼眸:“我没事了。”

    陈儋忽然抬手掩眸,半晌,闷笑出声。

    陈媛鼻尖也有些酸:“皇兄日后也不用再心怀愧疚,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陈儋打断她,并不认同:

    “哪里多?”

    “你如今身子大好,前些年受的苦难道就可以视而不见?”

    “你总觉得我为你做得多,可小妹啊,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我,受人敬仰的人也是我,你惯来的风评不好,的确肆意,可这其中又有多少是为我,我皆心知肚明。”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相扶相持,彼此信任,这世间,无人比他二人更亲近。

    身处皇室情感稀薄之处,小妹会珍惜,他又如何不觉可贵?

    话落,二人皆笑出声,他们之间何时需要计较这些了,在这时,刘公公来报:“太尉大人来了。”

    陈儋现在是看霍余怎么都不顺眼。

    似老丈人见女婿,天生的不对劲,他冷哼一声:“他来得倒是快!”

    陈媛快速地眨了眨眼,些许不自在地别过眼去。

    霍余一进来,陈儋就欲找茬:

    “朕记得,今日该是禁军巡城,你怎么在这儿?”

    霍余掀起眼皮子,无甚情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在没事找事,何时禁军惯例巡城,还需要太尉亲自前去了?

    但对于圣上,话肯定不能这样说,霍余道:

    “这段时间累积了不少地方奏折,圣上若清闲,臣明日就将这些奏折送到御书房。”

    陈儋堵声,他和陈媛对视一眼,然后几不可察地对霍余翻了个白眼。

    这世间有动不动就威胁圣上的臣子吗?

    有,就在眼前摆着。

    陈儋忽略霍余的话,佯装不耐烦:“那你来干什么?”

    陈媛若无其事地尝着糕点,根本不掺和进这两人之间,结果霍余的下一句,就差点让她呛出来:

    “我来接公主出宫。”

    陈儋一顿,遂后,气笑了:“公主需要你接?她今日就住在宫中了,你自个儿回去吧。”

    陈媛默默地抿了口茶水。

    总觉得这二人碰到一起,心智尚不如凤玲那个八岁稚弟成熟。

    霍余疑问地看向公主,陈媛轻咳了声:

    “今日要出宫。”

    陈儋皱眉:“这么晚还出宫?”

    陈媛抬了抬眸:“听闻陆含清一直在要求见我,我也很好奇,他为何要见我。”

    “一个阶下囚,你管他作甚?”也值得她刻意跑一趟?

    但话说归这么说,小妹决定好的事情,向来不会改变,陈儋觑了眼沙漏,就放行了,省得从大理寺回去时,夜色都浓郁了。

    霍余轻飘飘地给了陈儋一个眼神,然后跟在公主身后离开。

    陈儋气乐了。

    刘公公忙忙安抚他:“皇上不要和太尉大人计较。”

    陈儋指着门口:

    “朕计较?你瞧他那小人得意的样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小妹对他另眼相看!”

    刘公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若其余事,他还附和着说两句,但对于圣上来说,关于公主的事,皆是家事。

    谁脑子缺根弦,才会掺和进旁人的家务事?

    半晌,陈儋眉眼的怒意忽然散了,他轻勾了勾唇:

    “且叫他得意着,公主若要大婚,终究还得要朕下旨。”

    刘公公默默垂头,心中替霍大人默哀,自家圣上惯来小心眼,如今斤斤计较起来,霍大人若想求旨赐婚,可要有些难度了。

    ******

    陈媛和霍余一道出宫,刚上马车,她就纳闷地瞥了霍余一眼:

    “你总和皇兄对上作何?”

    霍余抬眸:“公主可瞧清了,是我要和圣上作对吗?”

    的确瞧清了,也的确是皇兄先针对霍余的。

    所以,陈媛呐呐地收声,不乐意管这事了,她几不可察地觑了眼霍余,这蠢货,现在还不知她刚才那句话是在提醒他。

    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皇兄向来记仇,到时候有霍余哭的时候。

    等到大理寺时,已经很晚了,但公主要见陆含清,无人敢拦,也无人敢让真的让公主进大理寺牢狱那种地方。

    牢狱中,有一间干净的房间。

    如果有达官贵人来探望,一般都是狱卒将囚犯带进来,所以,这一次,陈媛的待遇也是同样。

    房间中有一处暗门,在门后,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门内二者的对话。

    陆含清被带进来时,房间中只有陈媛和盼秋等人,乍见陆含清,她们皆是一惊,陆含清会武,他手上和脚踝都被戴上沉重的铁链,走一步都觉得费劲得慌。

    以往,他出现在陈媛面前时,都很干净,也显得很温柔。

    否则前世今生,陈媛也不会在见到他第一面,就生了另眼相待。

    可如今,陆含清的发丝凌乱,多日未曾休整,哪怕他尽量清洁,脸上也脏了抹灰尘,整个人都灰扑扑的,显得黯淡无光。

    但陈媛对上他那双眼睛时,陈媛就知晓,他的确是陆含清。

    哪怕身处绝境,狼狈不堪,二十余年的教养仍细致地落在他身上,被刻在骨髓中,他自挺脊梁,仍有傲骨。

    但,陈媛只看了一眼,就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听说你要见我?”

    陆含清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子,高贵骄傲,他眸中情绪有一刹那极浓,但很快,他就低垂下眼睑,和往日一般温和,他轻声问:

    “我只有一事不解。”

    “公主明明待我并无不同,又为何要送我红珠这般定情之物?”

    让他生了自以为是,将他的视线和注意不由自主就落在她身上,以至于错误判断了太多事情。

    陈媛懵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

    就霍余如今这性子,这话落在霍余耳中,可还得了?

    但陈媛终于残余了理智,她拧起细眉:“我何时有送过你定情之物?”

    陆含清在看见她茫然的神情时,一颗心就不断下沉,直到听见这句话,瞬间沉入谷中。

    他艰难地从怀中掏出那串玛瑙珠链,哪怕在牢狱这种地方,他仍将这条珠串擦得干干净净,似新物一般,颗颗若红豆。

    这是公主亲送,那些人要夺去时,也不由得生了顾忌,才叫他得以保全。

    陈媛皱眉看着那条珠串,今生,她未曾在府中养很多戏班子,也来不及将红珠串送得人手一条,所以,她细细思索半晌,愣是一点没记起来。

    倒是盼秋管着府中诸事,想起那物是什么,不由得低声和公主解释:

    “圣上曾赐公主一盒玛瑙珠,公主命人打磨成珠串,后来有一样品送进府中,公主那日让人给陆府送物赔礼,无意送错的那件。”

    盼秋声音的确不大,但这个房间太小,也太过安静,所以,这话也就清清楚楚地传入了陆含清耳中。

    无意送错的那件?一个样品?

    他日日将这条玛瑙珠串系在脚踝,有违身份的行为,只不过他以为这是公主送的定情珠,这段世间,他不断质疑当初公主为何送他此珠,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答案。

    盼秋并非有意打击陆含清。

    然而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让陆含清知晓了他今日一问,不过送上门被羞辱。

    半晌,他轻轻地呵了一声,向来温和的人被逼得双眼微红,他不着痕迹地闭眼,像是想要冷静,可手背上的青筋却出卖了他:

    “是陆某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陈儋:某人现在好拽啊!

    【拽酷小霍】

    第97章

    直到陆含清被带回去,陈媛仍觉得纳闷,一条玛瑙珠子而已,以陆含清的眼界,何至于看得上?

    至于什么定情信物,亦是无稽之谈,甚至陈媛都不知道这两者为何能联系到一起。

    霍余出来时,她如实将心里话说出来,谁料,素来在意这种事的霍余不仅没有捏酸吃醋,而且心情似乎还挺好,惹得陈媛看了他好几眼。

    霍余知道公主在看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喜形于色。

    但是,撞见陆含清自作多情被捅破这种事情,幸灾乐祸的心情根本是藏不住的。

    陈媛莫名其妙,但霍余没闹性子,她心中还是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绝口不再提这件事。

    早知陆含清是因这个原因要见她,陈媛根本就不会跑这一趟,她原本还以为陆含清也想起了梦中的记忆,她想亲眼看看陆含清是何表情。

    可如今的陆含清,根本不是陈媛想见到的那个陆含清。

    一个不知任何事的陆含清,陈媛心中再如何痛恨厌恶,都使不出来,她也懒得将梦中的事和他说,所以,她很快离开。

    陆氏的处决就要下来了,这里的事情无需她多费心。

    但霍余和陈媛不同,前世,淮南兵败后,陆含清被残余军队护着离开,但他看向公主的眼神,霍余至今未忘,甚至,前世他领兵追了近一城,才将陆含清彻底拿下。

    陆含清是自刎而亡,那时,他仍温文只有些执拗,他对霍余的厌恶似乎丝毫不比霍余少,死死盯着霍余,临死前还在质问:“凭什么……”

    尤其是公主的那幅画,几乎快要成了霍余的心病。

    作为淮南叛乱的主谋,陆氏很快被处决,除了陆含清,其余者,都被送上了断头台。

    徐蚙一和陈媛说起这事时,她轻轻一拧眉:

    “他扣下陆含清作甚?”

    这口中的他自然是霍余。

    徐蚙一摇头:“太尉大人亲自领人,一个死囚犯而已,柳寺卿未曾拦他。”

    盼秋控制不住生出猜测,清了清嗓子,含糊不清地说:

    “大人不会落井下石去了吧?”

    她在宫中待了那么多年,发生过很多这种事情,有互相不对盘的宫妃,在其中一人落魄时,另一个必要去落井下石一番,再发泄一下私愤。

    大人几乎从一开始,就摆明了和陆含清看不上眼。

    陈媛哑声,有心替霍余辩驳上一句,但半晌,她也没能憋出一句话,因为,她也觉得盼秋说的事很有可能发生。

    与此同时,大理寺牢狱。

    霍余并不讲究,未曾待在那个干净的小房间,他一路往里,停在了最里面的那件牢房,陆含清阖眸靠在干草床上,环境简陋,仍未让他失掉风采。

    听见脚步声,陆含清睁开眼,待看见来人是霍余时,他眉头极浅的皱了一下。

    今日,陆氏所有人都被带走,唯独剩了他一个人,陆含清想过很多可能性,但绝对没有想过来见他的人会是霍余。

    对于陆含清来说,二人的交集其实很少。

    霍余莫名其妙地交权,让陆氏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这些都尚可理解,但他刚一进长安,霍余就没有任何理由地针对他,排斥他和公主接近,所有一切,让陆含清至今尚未弄明白。

    霍余掀起眼皮子,看向牢狱中的人:“很奇怪?”

    性命危在旦夕,饶是陆含清,也不可能笑出来,并无情绪地反问回去:

    “难道不该奇怪?”

    霍余瞥见干草床上的玛瑙珠串,杀人诛心地道:“那种珠串,公主府足足有上百条。”

    陆含清脸色稍青,他很不解:

    “不知我究竟何处得罪了大人,这般情况,都要屈尊降贵地特意来羞辱我?”

    霍余淡淡地:“许是前世你欠我的太多。”

    不论洛劢城,还是长安一战,皆有淮南插手,背后处处透着陆含清的影子。

    可以说,公主的病情会恶化,导致最后不得不求死,陆含清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陆含清皱眉。

    他不信神佛,自然也不信前世今生的说法,可若不如此解释,霍余的不对劲又是何来?

    但终究过于荒诞。

    陆含清微含嘲讽地看向霍余:“只不过想见我落魄罢了,又何必冠冕堂皇。”

    霍余眯眸看向他,只想见他落魄?岂止啊。

    前世那时,他恨不得将陆含清扒皮抽筋,可陆含清一死解脱,陆含清真该庆幸,时间过了那么久,他不再如当时激愤。

    身后有狱卒端药前来。

    同时,萧果过来低声:“主子,公主传话,让你尽快回府。”

    霍余眉眼的不紧不慢消了些许,他不知那画中陆含清给公主喝的什么药,可他了解公主,如果药对她有用,哪怕忍辱负重,她也不会挣扎得那么厉害。

    既无益,那和毒药也无甚区别。

    狱卒推开牢门时,陆含清眼眸狠狠一沉:“你要背圣旨,滥用私刑。”

    霍余提醒他:

    “圣旨说陆氏皆处以死刑,可未曾指定何种方式。”

    萧果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暗戳戳地觑了眼自家主子,稍打了个寒颤,这碗药,论毒性并非世间最强,可一旦下肚,就如同八爪挠心,最终会七窍流血致死。

    可谓是格外折磨人的手段。

    见惯了主子对敌人干净利落,这还是头一次,萧果见主子对一个人狠成这样,萧果不觉对陆含清有同情,但难免好奇,陆含清究竟怎么得罪主子了?

    亲眼看着陆含清被迫跪下来,被强制灌下那碗药,骄傲的人总有相似之处,他扣撑在干草床的手背青筋微起,药碗砸在地上应声而碎。

    陆含清一手撑地,艰难地撑起身子,撕心裂肺的疼从骨子中传来,陆含清额角青筋暴起,但他并未惨叫出声,眼睛被逼得猩红,质问:

    “为、什、么……”

    让一个人死的方式有很多,甚至折磨人的手段也有很多,偏生霍余要选这一种,似在模仿什么,一股强烈的熟悉感,让陆含清有些心悸。

    就似,他曾也做过这样的事,逼迫一个人喝下那人不愿喝的药。

    一幅画面闪过脑海,那人跌跪在地上,明明恨极了他,却连一丝情绪都不愿透露给他,她冰冷的一记眼神,让他浑身钉在原地,遂后升起几不可察的阴鸷。

    他的孩子,就那么宝贵吗?

    值得她为之付出生命?!

    这丝念头刚闪过,陆含清就彻底怔住,刚刚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什么?

    霍余耷拉着眸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然而陆含清的惨状不仅未能让他消恨,反而越来越冷沉,他轻声:

    “当时公主就是这样的感受吗……”

    孤立无助,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得很轻,但陆含清仍然听见了,他喉间不断涌出鲜血,他艰难地手脚并用爬向霍余,抓住牢门:“……我、对她做……过什么?”

    他眼睛睁得很大,终于伸出牢门,在将要抓住霍余的衣摆时,被霍余冷着脸避开,公主厌恶血腥味,若被陆含清碰上一下,他如何见公主?

    陆含清浑身都疼,似血管炸裂,又似无数虫子在爬,器官一点点衰败,鲜血不断涌出来,他忽然抬头,眼角落了两条血痕,他一字一句:

    “为、何、你、比、我、早!”

    脑海中不断闪过画面,陆含清头疼欲裂,他甚至尚未理清,就无意识冒出这一句。

    既然决定让他想起这些,那为何要让霍余比他早?!

    霍余一顿,眼神刹那间冷下来,然而陆含清脸上的疼痛和挣扎,让他一时有些分不清,陆含清究竟有没有想起前世的事情?

    然而这些皆数不重要了。

    霍余朝地上的人看了一眼,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睁着一双眼朝牢狱外看去。

    谁都不知临死的那一刹那,他在想什么,又在看什么。

    霍余先回了太尉府,他沐浴后换了身衣裳,才回到公主府。

    公主正在等他,膳食刚要上桌,公主听见动静,斜斜睨过来一眼:

    “你倒是回来得巧。”

    霍余步子几不可察的一顿,女子俏生生地坐在那里,婢女嗔她而笑,桌有饭菜,连他前世梦中都不敢想如此情景。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陪着公主用晚膳。

    就见公主上下打量他,冷哼了声:

    “太尉大人今日是去何处了,还得换一身衣裳才敢来见我?”

    霍余垂眸,他换的这身衣裳和他白日中的穿的那一件无甚区别,颜色花样和长短都一样,公主怎么发现他换了衣裳?

    陈媛拎着他的衣袖:“你出府时穿的那件是云纹的袖口。”

    而他现在这件的袖口则是条纹,很细微的差距,在霍余看来根本没什么不同,公主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不解,但他只能解释:

    “身上染了血腥味,怕公主闻着不舒服,才换了身衣裳回来。”

    血腥味

    陈媛可是知道他今日去哪儿的了,去见陆含清,身上都染了血腥味,那陆含清得是何种惨样?

    盼秋不着痕迹地给了公主一个眼神,似在说“奴婢说得没错吧”。

    陈媛稍许不自在,她才抬眸道:

    “皇兄既然已经下旨,你何必多此一举?”

    霍余冷不丁冒出一句:“公主在心疼他?”

    陈媛瞪圆了眼眸,没好气地看向无理取闹的霍余:

    “何必脏了你的手!”

    她气笑了:“你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霍余默默低头,低声说:“可有些事,我想要亲自解决。”

    陈媛堪堪哑声,梦中一刹银发的人并非是她,候了二十年孤寂的人也并未是她,霍余想亲自处决陆含清也无甚错。

    霍余垂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霍余:我手段很温和了

    【嗯,是叭】

    第98章

    霍余亲自处决了陆含清,至此,淮南隐患彻底根除。

    陆含清的惨状也有人告诉了陈媛,陈媛眼皮子都没掀起一下,只是稍颔首,就代表这件事过去了。

    北幽国和穆凉国的使臣也陆陆续续回国,见了大津皇帝对淮南的雷霆手段后,他们皆心思不明,最闹心的就是凤鸾公主。

    她刚选定陆含清,并且迈出了第一步,在所有人都知晓陆含清救了她,甚至她对陆含清似生情愫时,陆含清就被逮了!

    自来了大津朝后,就仿佛事事与她作对。

    不过,没有人在意她的感受,陈媛现在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凤玲的大婚上。

    卓亲王府和与亲侯府的婚事,当日可谓是十里红毯,嫁妆一箱箱地从王府中搬出来,似乎前面都进了侯府,后面的还没有从王府抬出来一样。

    陈媛心知肚明,凤玲对余安铭绝对是满意的,否则,也不会一提起婚事就满脸羞红。

    这日去给凤玲添妆,陈媛并未挑穿她往日惯爱的红色,而是选了件中规中矩的黛蓝色长裙,裙摆刚及脚踝,公主府挑不出不显眼的衣裳,而且总有人只披麻布也会出落得惊艳。

    陈媛就是其中佼佼者,她未曾刻意打扮,但仍有绝色。

    旁人许是不会察觉她的细心,但凤玲和她自幼相伴,一见她,就知下她今日是费心了,在公主添妆时,她不由得斜睨公主一眼,掩唇笑:

    “倒是难为公主了。”

    陈媛只没好气地觑了她一眼,但唇角仍不着痕迹地露了分笑。

    女子大婚时,是极美的,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状态,仿若唇不点而赤,眉不染而浓,她轻轻低眉间就轻而易举地勾勒出羞涩赧意,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陈媛一时看得有些怔了。

    她看见凤玲在被兄长背出大门时,眼泪汹涌而出,和王妃抱在一起,似要哭成个泪人,浑身如软泥,直到余安铭担忧心疼地扶起她,她才忍住哭腔。

    红妆落泪,道不尽的欢喜和忧愁皆数揉在了这一日。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陈媛回头一看,就见霍余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并肩而站,他稍稍侧头垂眸,无论身旁发生了什么,他的视线也一直都落在她身上。

    专注,一寸不移。

    似他眼中只有她,或者说,只有她最重要。

    **********

    自凤玲大婚后,霍余就开始了早出晚归。

    陈媛常常有时一日都不得见他人影,这日,陈媛让盼秋找来萧果:

    “你家主子近日在做什么?”

    萧果面无表情,但就是很轻易地让人看出他在眼神闪躲:“回公主的话,属下并不知情。”

    陈媛狐疑地眯起眸子,和梓铭不同,梓铭在太尉府中看见,霍余往日嫌弃,但对梓铭却很信任,而萧果则是常跟在霍余身边,深得霍余重用。

    萧果会不知道霍余在做什么?

    可不管陈媛怎么问,萧果就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半晌憋不出一个字,看得陈媛心生烦躁,她挥了挥手:

    “滚滚滚,看见你们主仆二人就烦。”

    萧果大松一口气,生怕陈媛会看不出来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愣是把陈媛气笑了。

    盼秋安慰她:“公主就别为难他了,必然是大人吩咐了他不许和公主说。”

    陈媛当然知晓,哪怕萧果现在和霍余一样住在公主府,但他终究是霍余的人,要听的还是霍余的命令。

    但陈媛仍不高兴,她从萧果口中问不出什么,又不代表她府中无人可用了。

    她让徐蚙一进来,徐蚙一不明所以。

    “霍余最近干什么去了?”

    徐蚙一和盼秋对视一眼,有点犹豫。

    这一犹豫,就如同捅了马蜂窝般,陈媛直接瞪圆了眼眸:“蚙一也要瞒我?”

    徐蚙一立刻垂首:

    “太尉大人近日除了皇宫,就是常去东街。”

    徐蚙一很忙,不仅要保护公主安全,府内府外的消息他也要清楚,不至于让公主做个睁眼瞎,方便让公主随时随地知晓她想知晓的事情。

    陈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东街?那里是长安城有名的街巷,玩乐取闹之所皆在那里。

    盼秋和盼春也都惊呆,盼秋一瞧公主脸色,就觉得不好,忙忙替霍余说了句话:

    “大人待公主的心思,日月可鉴,许是大人去东街有何要紧事……”

    说到最后,盼秋也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堂堂太尉亲自朝东街那种地方去?

    陈媛呵呵,面无表情地说:“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盼秋和盼春面面相觑,公主且自己瞧,这话中的可信程度高吗?

    徐蚙一也闷头不语。

    傍晚,霍余今日回来得早了些,结果就觉得府中格外安静了些,晚膳被婢女送进殿内,霍余一迈进去,就见公主随意挑了两筷子,甚至还未送进口中,就道:

    “撤下吧。”

    只这一句话,霍余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不着痕迹地皱眉上前,拦住要撤菜的婢女:“谁让公主生气了?”

    霍余不说话,陈媛还未注意到他进来了,这一说话,可不得了,殿内除了公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身上,一刹那,霍余有些怔懵。

    他刚回来,何处招惹到公主了?

    他脸上的茫然太明显了,陈媛轻呵了声,似不经意地问:“今日禁军内很忙?”

    霍余眼神闪了下,然后,很快他点头:

    “只这几日忙碌了些。”

    陈媛若有似无地轻挑眉,仿若情绪很好地唇角勾了抹笑。

    盼秋抬头望天,心中替霍大人叹息了一声,公主问话,可是给的最后一个机会啊。

    殿内越发寂默了些,若往日,霍余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但最近霍余藏有心事,见公主笑了,而且又持起木箸继续用膳,以为就雨过天晴了。

    这些日子,霍余都未曾和公主同寝。

    等霍余离开后,盼秋提心吊胆地问:“公主今日怎么不向大人问个明白?”

    这样憋在心中,不问出来,待爆发时,盼秋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陈媛半阖眼眸,不咸不淡地说:

    “他不愿说,我问他作甚?”

    盼秋呐呐地:“可奴婢觉得,大人不会做对不起公主的事。”

    陈媛不耐听这些,她翻身背对着盼秋,半晌,声音才闷闷传来:

    “母妃进宫前,父皇也曾承诺过,她会是后宫最后一人。”

    可结果呢?

    母妃入宫后,起初的确得父皇专宠,可好景不长,三年选秀,新人仍旧陆陆续续进宫,昔日对她承诺的帝王早就忘了那句话。

    新妃入宫那日,母妃躲在宫殿中哭得肝肠寸断。

    但她的心上人,却宿在新妃的宫殿中,好不快活。

    在爱至浓则生恨时,母妃曾对她说过——不论人或物,在未得到时,才会念念不忘。

    可一旦得到,喜爱和新鲜总会过去。

    陈媛深以为然。

    她的确愿意相信霍余,可在霍余对她撒谎时,她无法否认,她的心情在那一刹那沉入了谷底。

    甚至,那一瞬间,她顿时了然了梦中她为何会对霍余那般。

    明明很喜欢,却用了近乎□□的手段,只为了让霍余离不开她。

    盼秋倏然噤声。

    她陪着公主太久了,自然知晓娘娘对公主的影响有多大,公主生而尊贵,先帝和娘娘皆宠爱她,但公主年幼时所有的阴影几乎都来自娘娘。

    娘娘爱慕先帝,是不管不顾、歇斯底里的疯狂。

    公主自幼亲眼看着亲生母亲的疯狂,明白了血脉亲情也可以当成筹码和工具,何以不对感情生惧?

    可公主仍是对霍大人生了情愫,并默认了他的接近。

    霍大人许是不会知晓公主的心动有多不容易,可盼秋知晓,所以,她不再劝说。

    ——

    翌日,长公主府,四月桃花肆意,身在寝宫中,陈媛也能嗅到桃花灼香。

    徐蚙一和盼秋等人都在殿中。

    陈媛托腮问:“他又去了?”

    淡淡地,没什么情绪。

    半晌,徐蚙一:“嗯,太尉大人在东街买了一个小院子,适才从皇宫出来后就赶去了。”

    听到这里,哪怕盼秋也说不出任何替霍余辩解的话。

    脑海中只有一个词——金屋藏娇。

    身为公主的贴身婢女,盼秋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陈媛手指敲点在案桌上,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落,很轻的声响,一下一下的,却让盼秋心中的不忿一点点消散,骤变得紧张起来。

    她受不了这种气氛:“公主还在想什么?直接过去一看,就什么都清楚了。”

    陈媛仍旧恹恹地耷拉着眸眼,半晌,她才道:

    “吩咐下去。”

    半炷香后,公主府前停了仪仗,禁军婢女环绕,如同众星捧月,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到了东街。

    霍余坐在位置上,手边是个圆桌,上方摆着茶水,他抬眸看向前方的戏台子,上面偶尔有伶人做舞,偶尔有戏子哼唱。

    当门被敲响,霍余很轻地皱了皱眉。

    他未曾告诉过旁人,他买了这座宅子,谁会敲门?

    萧果得了眼神示意,前去开门,门一打开,待看清眼前的人,萧果就是浑身一僵,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地考虑了一下眼前的情况,当即决定默不作声地侧过身,让出道来。

    他一让,院内情景就格外清楚地落入了陈媛眼中。

    佳人作舞,戏台圆桌,好一番享乐景色,尤其霍余在看见她时,眼中顿发的错愕和慌乱。

    戏台的伶人被打断表演,立即停下。

    看清眼前一幕,陈媛只挑了下眉,霍余刚欲说什么,就见公主忽然笑了。

    作者有话说:

    霍余:???作者搞什么?不要搞事情!赶紧给我写下去啊!!

    【扫h现场抓到一只撒谎小霍】

    第99章

    这个宅子并不大,除了一间房可住人,基本只有一个小院子,所以,很容易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霍余很快地扫了一眼四周,才发现眼前的场景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在看见公主的那一刹那,他就生了心慌,想要解释什么,然而公主这一笑,却让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间,他紧张地看着公主走进来,四处打量了一眼,然后斜眸睨向他:

    “何时开始的?”

    霍余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公主的情绪,若说她不高兴,可霍余觉得不太像,但若说公主的笑是真心实意的,根本没道理啊!

    若他看见公主瞒着他,在一处院子中看伶人做戏,他必然会气炸了,如何都笑不出来。

    一时间,霍余明知该紧张不安,但情绪仍有点丧。

    陈媛觑了他一眼,她刚瞧见院中情景,顿时就猜到了霍余在作甚。

    因她的缘故,霍余根本不爱看戏,甚至很烦。

    能让他耐着性子,在这里看戏赏舞,只有一个原因。

    陈媛不自谦,这个原因必然会和她有关。

    霍余一丧,眉眼就耷拉下去,似要被抛弃的小狗狗般格外可怜,但陈媛没有管他,哪怕猜到了真相,但霍余敢骗她,总得长点记性。

    她不紧不慢地坐在了霍余适才的位置上,稍颔首,对戏台上的伶人道:

    “再跳一次。”

    盼秋怒气冲冲地进来,结果见公主就这么轻拿轻放,顿时看得一脸懵。

    都抓到霍余寻欢作乐了,公主怎么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比从府中出来时,心情要好上不少?

    不仅她懵,在场的,除了陈媛,基本都很懵。

    盼秋对霍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无声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耐看他那张脸。

    霍余反而觉得她的态度才是正常。

    萧果面无表情地搬了个圆凳过来,放在公主一旁,然后不管自家主子,就混进徐蚙一身后的队伍中,寻了个好地方,睁着一双眼等着看戏。

    舞台上伶人面面相觑,待见无人阻止这名女子,当下就知晓要做什么,很快奏乐声响起。

    霍余闷声坐下,他看了公主一眼,又看了公主一眼。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病,公主刚进来时,他担心公主生气,如今公主不生气,他又丧气,公主为何不生气?

    一旁的视线扰得陈媛无法好好看戏,她斜挑眉:

    “哑巴了?”

    霍余情绪低落:“七日前。”

    盼秋倒了杯茶水,陈媛端起来,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排的什么戏?”

    霍余抬眸看了她一眼,心中生闷气,公主问这些作甚?难道不该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闷闷地胡言乱语:“花好月圆。”

    陈媛险些憋不住笑出来,她抬手帕子轻垂时掩唇,期间,霍余一直在偷看她,陈媛很淡定,一直不问他为何骗她,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等一场戏看完,陈媛不着痕迹地惊讶挑眉,没成想,霍余不爱看戏,这戏排得倒还不错。

    霍余才不会说,这场戏是前世五年后,陈媛甚爱看的一场戏。

    他特意买了个戏班子,准备排出来,等大婚那日再演给她看的。

    戏看完了,陈媛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萧果看戏看得很懵,觉得没头没尾的,见主子还未走,他上前,面无表情地不解:

    “公主为什么这么轻易地走了?”

    他眼中很认真地透着困惑。

    霍余同样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想看公主作甚?”

    萧果眼睛一亮:

    “质问主子,责骂主子,摔门离去,主子哭求,被拒门外。”

    这几日,跟在主子身后,萧果看了很多戏,对话本生了很浓的兴趣,夜里都偷偷点灯在看话本,话本中经常有这种情节。

    萧果每看一次,都觉得抓心挠肝,认为话本中女主该冷静听一下解释。

    可适才,公主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走了,没闹没问的,萧果反而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顿时就明白了话本为何要那么写。

    “公主为什么没有?”

    萧果面无表情地耷拉下眼眸,语气很平淡,但足可以让霍余听出话中浓浓的失望。

    霍余:“滚。”

    等霍余赶回公主府时,公主正在沐浴,他在殿内等候,公主湿着青丝走出来,衣裳搭在身上,说不出的风情,她讶然挑眉看向霍余:

    “你在这作甚?”

    仿若今日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样。

    霍余心中格外不对劲。

    “公主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陈媛心道,还真没有。

    她起初就不觉得霍余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只是对霍余撒谎而觉得不虞,待知晓霍余在做什么后,那点不虞也就跟着散了。

    所以,她有什么好问霍余的?

    陈媛抬眸,似乎很惊讶霍余会这么说,她轻笑了声:

    “你倒底想说什么?”

    霍余摩挲着扳指,有一股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格外难受,他垂头丧气:“公主就不问我为何出现在那里?在做什么?可有做对不起公主的事?”

    陈媛淡定接话,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你会吗?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个问题都不需要多想,霍余就脱口而出:“不会!”

    似怕公主不信,他很认真地添了一句:“绝不会。”

    陈媛觑了他一眼,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霍余无声地接过盼秋手中的锦帛,殿内婢女不知何时褪了下去,他替公主擦着青丝,待半干时,仍觉得不甘心。

    他低声委屈:“没了吗?公主就没什么想问的了吗?”

    霍余下颚抵在陈媛的颈窝处,时而蹭了蹭,痒得陈媛浑身不舒坦,她推了推霍余:

    “闹什么?”

    霍余不说话,就磨她。

    陈媛躲不过去,恼得蹬了他一脚:“好,我问!”

    霍余动作顿时停了下来,陈媛才抬眸,没有去问霍余刚刚的那几个问题,而是一字一句地问:

    “昨日为何骗我?”

    霍余一顿,实话实说:“想要给公主一个惊喜。”

    陈媛眼睫轻颤,半晌,她轻声地说:

    “可你要知道,惊喜转瞬即逝,可信任却来之不易。”

    但凡她今日有一分不信他,哪怕他另有隐情,可若她不愿给他机会解释,他又能如何?

    她语气中似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霍余听不明白,但他却听得心中发紧,闷闷地一声疼。

    霍余顿时知道,公主并未怀疑过他。

    他早就该明白的,公主自来敏感,他每一次的撒谎,哪怕如昨日那般的骗她,都是在让她的信任一点点丢失。

    霍余心中沉甸甸的,低声落在公主额间:

    “我知错了。”

    作者有话说:

    萧果:发射四字箴言

    【小霍今天也想把下属弄死】

    【不可以】

    第100章

    霍余在公主面前几乎没甚么秘密,暗中准备惊喜一事彻底泄露,霍余也收了心思,开始向圣上请旨赐婚。

    但是,他原本以为最容易的一件事,反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坎坷。

    这日,霍余直接进宫,欲要拦住躲了他很久的陈儋。

    御花园,陈儋正在和容贵妃在凉亭赏花,气候宜人,刚扯出一抹笑,余光中就出现霍余的身影,他唇角的幅度立即抹平,轻嘶了声:

    “这家伙倒还阴魂不散起来了。”

    容贵妃这些日子不如曾经受宠,难得和圣上一同出来游园,格外珍惜,一直在注意着圣上的一举一动,陈儋的这句话虽然轻,很仍旧飘进了容贵妃耳中,当即,她笑得贴慰,半倚靠在圣上怀中:

    “谁这么大胆,居然叫皇上不开心了?”

    柔媚软黏的话似要贴在陈儋身上,陈儋半搂着她的腰,佳人在怀,他再瞧霍余稍有脸色不好的模样,心情顿时爽朗起来,他扬起一抹很明显的笑。

    瞧这霍余往日如何得意,又如何威胁他,这叫什么?前因后果,人太得意,必会有报应。

    只不过没有想到,他都躲进后宫了,还躲不掉霍余。

    霍余的职位,本就包含了守卫后宫安全一项,注定了他轻而易举就能进到后宫,陈儋亲眼瞧着人一步步走近,声音稍沉:

    “皇上。”

    容贵妃不是很喜欢霍余,总觉得若不是他,自家弟弟也不会在公主那里讨不得好。

    当即,她侧头半靠在圣上肩上,又想起适才圣上的话,很容易将二者联系到一起,她暗含轻讽地说:

    “呦,这不是太尉大人吗?皇上日理万机,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一刻钟清闲的时间,怎得太尉大人还要来打搅?”

    很巧,容贵妃曾放行让容子枫去到公主的宫殿,霍余对她也很不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根本不耐和她说话,秉着规矩行了礼,仿若没听见她的话,直接眯眸问向陈儋:

    “皇上累吗?”

    陈儋喝茶的手一抖,他敢肯定,他绝对在霍余这句话中听出了威胁!

    他也不知为甚,论年龄,他比霍余还要年长几岁,但对那些地方送上来的奏折琐事,霍余处理得比他还要游刃有余,仿佛天生就会一般。

    偏生霍余一门心思都在小妹身上,这么得力的工具人,谁不爱用?

    至少,陈儋就格外爱用。

    霍余不知他的想法,若知晓,也只会道,这世间无人生来就会这些东西,前世二十年,大津百废待兴,要处理的琐事奏折比如今要多得多,然而他也只能一本本看过去。

    何时如陈儋这般轻松过?

    霍余几不可察地眯眸,心中冷呵,圣上这时难为他,可想过日后要怎么办?

    待赐婚圣旨拿到手,他就让圣上体会一下何为真正的“日理万机”!

    但如今,霍余只能按捺下这心思,心平气和:“皇上若得闲,臣寻皇上有事相商。”

    陈儋默默喝了口茶水,躲了霍余半个月,自家小妹都颔首允许他登堂入室了,这道圣旨他总归要赐的,能拖到今日,已是不错了。

    陈儋推开容贵妃,容贵妃身子稍稍一歪,才站好,眼中微透错愕,就见圣上站起来整理了下衣裳,轻啧了声:“行,走吧。”

    容贵妃嗔大了眼眸,她求了圣上多日,才求得圣上陪她游园,结果刚到御花园一刻钟的时间,消息还未传到其他妃嫔耳中,让那些后妃心中暗羡,圣上就被霍余拉走了?!

    眼见着圣上和霍余的身影消失,容贵妃气得跺了跺脚,恨道:

    “这个霍余!尽坏本宫好事!”

    身旁的婢女根本不敢说话,若霍余是后宫妃嫔也就罢了,可人家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前朝的一品太尉大人,他寻圣上有事,哪怕太后在世,都不会拦着圣上。

    *********

    御书房。

    霍余和陈儋相对而站,陈儋心虚地轻咳了声:

    “这般看着朕作甚?”

    霍余耷拉眼眸:“皇上躲了臣半个月,可躲够了?”

    陈儋稍稍挺直脊背,似乎这样就会显得理直气壮一些:

    “你求旨赐婚,既是在向皇上在求,也是在向长公主的兄长在求,一求就得?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陈儋话中含笑,但他眼中情绪晦暗,谁不知他这话几分推卸几分真心。

    可霍余知道,在陈儋眼中,公主的幸福绝对会排在首列,甚至会排在他自身的意愿之前。

    回来后,他偶对陈儋冷语,也只因陈儋过于惰性,但他对陈儋绝无一丝不敬重,因为他的确是一名很好的兄长。

    长兄如父,陈儋拿公主,丝毫不亚于亲生女儿。

    霍余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他掀起衣摆,毫无犹豫地跪在大殿内,他脊背挺得很直,如青竹松柏。

    一求不得?

    那他就一直求,在所不辞。

    陈儋唇角的笑刹那间消去,他惊得按住御案的一角,本朝三品以上官员见圣可不行跪礼,霍余身为一品太尉,哪怕早朝时也只需要作揖垂首。

    这一生回来,他只跪两次,皆是为了陈媛。

    其一求公主消气,其二求公主为妻。

    霍余道:“臣求皇上赐婚于臣和长公主,入公主府为驸马,臣可向皇上立誓,一生只公主一人,万事以她为先,若违此言,欲领剔骨之刑!”

    陈儋眼中稍泄讶然,要知,霍余乃是霍家家主这一脉唯一的嫡子,他说,他要入公主府为驸马,而非娶长公主进国公府。

    许是旁人听此言,未觉有何,但陈儋却知晓轻重,他这一句,就是全然放弃了霍家。

    他已经是霍家的家主,对于他来说,霍家唾手可得。

    百年根基,累积的财富和权势非一言能盖之,可霍余就这么轻飘飘地放手了,仿佛放弃的只是一锭不起眼的银子。

    本朝律法,并不严苛,若驸马娶公主,多年不得有出,仍会让驸马纳妾,好得以延续香火。

    陈儋知晓小妹的身子,哪怕如今近乎痊愈,想要得子也非易事,而一旦霍余有丝毫对不住陈媛的作为,就自愿领剔骨之刑。

    他这是将自己所有的后路全部切断,只为求陈儋一道圣旨。

    一道可以让他堂堂正正站在公主身边的圣旨。

    陈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哪怕霍余不说这句话,他对不住陈媛,陈儋也不会放过他,可偏生他说了,陈儋想不到他还有理由拒绝赐旨。

    研墨,落笔,圣旨则成。

    陈儋双手撑着御案,垂眸看去时,有片刻的失神恍惚,但很快,他就若无其事地抬眸: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舍弃一切才求来的圣旨,切记好生珍惜。”

    人言易忘,情愫易逝,今日承诺,来日听可会觉得厌烦?

    陈儋不知,所以,他必须站在最高的地方,哪怕霍余生了厌烦,只要小妹一日不腻了他,他就得一日好生地伺候小妹。

    一门之隔,陈媛垂下眼眸,轻轻地转身离开。

    盼秋跟在她身后,觑了眼她稍有失神的模样,不由得开口:

    “公主不如去皇后宫中坐坐?”

    若平常姑娘家,这个时候必然要和娘亲说些体己话,可娘娘已不在世,长嫂如母,公主若有心事,去和皇后聊聊也好。

    陈媛绕了下手帕,稍显犹豫,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罢了。”

    盼秋不解:“为何,公主往日和娘娘关系不是甚好吗?”

    陈媛也不知怎么和她解释,但是不一样的。

    并非嫂嫂对她不好,而是霍余的那一番话不适合由她说给嫂嫂听,皇兄后宫佳丽三千,许是敬重嫂嫂,对嫂嫂当放后宫首位,可皇兄仍会宠爱其余妃嫔,甚至容贵妃得盛宠数年。

    人总会生出比较,霍余宁愿什么都不要,也只想得一张圣旨,可嫂嫂呢?

    在皇兄宿在旁人宫殿中时,嫂嫂岂不是独守空房,辛酸苦闷和寂寥长夜在这后宫中,几乎是每一位妃嫔都尝尽的苦楚。

    嫂嫂未必会嫉妒她,但绝对会生出一瞬怔然。

    陈媛踢了踢石子,轻耸肩:“没必要和旁人说,我们自己偷着乐就是。”

    盼秋惊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主适才说什么?偷着乐?”

    陈媛徐徐斜眸睨了眼盼秋,得意地轻挑眉:“得人倾心喜爱,难得不值得偷着乐?”

    盼秋心中啧了声。

    值得,当然值得。

    但这话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就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许是因世人多含蓄,哪怕大喜,也得谦虚道一句哪有哪有。

    后宫没有什么秘密,所以,很快容贵妃的那句话就传进了陈媛耳中。

    陈媛高涨的情绪稍顿,轻皱了皱细眉:

    “捏酸吃醋,越发没有分寸了。”

    容贵妃并不知晓霍余寻皇兄何事,就敢口出狂言,若霍余寻皇兄是因何水患变故,难道也不如她后宫争宠来得重要吗?

    陈媛终究转身进了坤宁宫,皇后见到她时,十分意外:

    “阿媛今日怎么来了?佩悦,快将小厨房刚做好的糕点送些过来。”

    皇后眼中藏着笑,她在宫中还是些许无聊的,和后妃聊天总要隔着些什么,陈媛明显察觉到她心情不错,脚步一顿,原本要说的话就堵在了喉间。

    说倒底,嫂嫂嫁给皇兄后,从未有一分亏待她。

    容贵妃一事,她大可寻皇兄直说,所以,陈媛很快扬了抹笑:

    “很久不曾来看嫂嫂,今日进宫,就特意赶来蹭饭。”

    皇后倏然失笑,轻点她的额头,对一旁宫女道:

    “瞧瞧,分明是想来我宫中蹭饭,还说得似想来看我一样。”

    作者有话说:

    霍余:想和公主一起去蹭饭。

    【不,不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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