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娘今年六十有五,虽然爱拄拐杖,手柄都磨出了包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走路腰板挺直,在石桥村的一众老人里相当突出。
老太太名声也很响亮,提起“陈大娘”三个字,村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青年守寡又没儿女,几十年独自过活,据说年轻时承袭了祖辈传下来的灵异本事,能通鬼神先祖,能看身前身后。
其中最拿手的,是给小孩招魂安魂,俗称“叫叫”。
在石桥村,从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到出生不久的小娃娃,大半都被陈大娘叫过。
以姜冬月的眼光看,陈大娘的叫法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基本都是往下拽拽耳朵垂,手掌平伸在头顶摩挲,偶尔在空地上拍拍,同时念着小孩的名字,“xx,醒来!”之类的,但架不住陈大娘她灵啊!
几乎每个被叫过的小孩,回家都能睡得更安稳,吃得更香甜。连唐笑笑两岁时经常梦魇惊醒,都是请陈大娘叫过才好起来。
陈大娘因此声名远播,时常有外村人抱着孩子找过来。某种程度上,她比三代中医郑忍冬还德高望重。
“大娘,你快坐下歇会儿。”姜冬月搬了有靠背的高椅子,又端出昨天炒的南瓜子,“有点儿咸,大娘你尝尝。”
她乍然看到陈大娘,心里又惊又喜,却并非因为对方的本事,而是因为从前遭难的时候,陈大娘在月子里看望过她两回。
当时她身体太差,又被婆家人明着咒骂去死,好分掉她的家当和儿女,只觉得万念俱灰,骨头缝里都泛冷。
陈大娘悄悄上门看她,给两个孩子都叫了叫,说道:“老黑媳妇啊,家在人在粮食在,神在魂在精神在,菩萨知道你的苦处,我都跟她往上说了。你一对儿女龙凤命,天上神仙尽知晓,迈过眼前大小坎儿,大小福气在后头啊!”
念念有词一番,又留下两包点心果子,说是菩萨面前供奉过的,自有神仙保佑。
姜冬月心里极感激,后来熬出头了,就每年带着孩子去给陈大娘拜年。等陈大娘老得走不动了,轮椅也是唐笑笑买的。
认真说起来,姜冬月对这位大娘,远比对马秀兰和唐霞等人亲近。
“哎呀冬月,我算看出来了,还是婶子待遇高啊。”刘香惠打趣道
“我都半截黄土埋脖子的人了,你才几岁年纪?想要我这待遇,且得再过三十年。”陈大娘笑眯眯的,“老黑媳妇,甭忙活了,我讲两句话就走,没的耽误你们年轻人干活儿。”
一听这话音儿,刘香惠就知道陈大娘是来“管事”的,交待两句田螺做法,拎着盆先回家去了。
所谓“管事”,就是自家里兄弟或父子之间有些矛盾难解决,通常会请有年纪的老人或大队干部来家调解,居中说和。
姜冬月对这种方式并不陌生,从前她爹还在的时候,当生产队队长,一年总有那么几回被人请去“上家里管管”,过后收些粮食谷物或点心之类的做谢礼。
但她真想不到,马秀兰居然有脸主动找陈大娘管事,也不知道背后说了她多少坏话……
“大娘,你喝口水歇歇,大热天的。”姜冬月送走刘香惠,回来又给陈大娘倒水。
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像陈大娘这样上了年纪的行好人,更看重脸面。她小心应付,总不至于叫婆家给她泼脏水。
横竖道理在她这边,马秀兰说破天去,也没有越过父母给孙女改名的道理。
想通关节,姜冬月不慌不忙打发了唐笑笑进屋看书,自己搬了小凳子坐陈大娘面前:“大娘,今天香惠嫂子送了盆田螺,晚上我煮好了你尝尝。”
陈大娘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年轻人吃个新鲜吧,我老了不爱吃。现在河沟里水少了,盐碱地叫红军改造了,产粮食也多,都没人摸田螺了。像我年轻那会儿,经常趁夜里下河,每次都能捞大半筐。”
她自上了年纪,经常被人请去管事,说话做事挺有章法,闲聊几句便直奔重头戏:“老黑媳妇啊,大娘今天可是厚着脸皮来的,你那婆婆找我,想跟你说和说和。大娘得先问问,你心里是个啥想法?”
姜冬月拿不准陈大娘站那边儿,迟疑道:“大娘,我婆婆她怎么说呀?”
闺女是姜冬月的死穴,她虽然敬重陈大娘,也不能看她面子给笑笑改名儿。
陈大娘摇头:“甭管她,你就说你的。放心吧,大娘在村里管过好几回事儿,人人都说公道。你婆婆这个人我也熟识,她手懒嘴巴勤,恁些年没给老黑分点家业,没给你领过孩子,在你们手里吹不起大话,我肯定不能偏向着她。”
听见这话,姜冬月稍放下心,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大娘,你在咱村里名声响当当的,我哪能怕你偏心?其实吧,不算什么大事儿,那天早上……”
姜冬月一口气从唐霞过来要呢子大衣,再到马秀兰天天蹲桥头给唐墨上眼药,原原本本学了给陈大娘听,末了说道,“大娘,我嫁进来这么多年,平时没少听老黑说你好,笑笑小时候还请你给叫过,我心里真是感激你,不想你为难。但是吧,‘招娣’太难听了,我真心不想给孩子改名儿。”
谁说话也不顶用。
她做好了和陈大娘再分说的准备,哪知道陈大娘先咧嘴笑了:“好孩子,咱不改,说啥都不改,笑笑多好听啊。我先前就说你婆婆了,孙自有儿孙福,哪有专门跟孕妇置气的?她要非得改名,我还不替她来这一趟呢!”
“直接跟你说吧闺女,你婆婆她明白自己不占理,就是面儿上过不去,跟我在家绕半天,就想让你给她递个台阶呢。”
这下子姜冬月放心了,挑起大拇指夸陈大娘:“大娘,你可真有本事,我嫁过来好些年,头一次见我婆婆听人劝的。”
“大娘你放心,只要我婆婆不逼着笑笑改名,让我怎么做都行。过日子没有不磕碰的,她好赖是长辈,我不跟她对着干。”
表明立场,姜冬月又给陈大娘灌好话:“我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事儿,不大会过日子,老黑比我还一根筋,天天在那儿着急上火。大娘,你说这台阶该怎么递呀?我都听你的,咱不看僧面看佛面。”
陈大娘:“……”
她来时听了姜冬月一箩筐坏话,左一个“不把长辈放眼里”,又一个“看见婆婆躲着走”,还有些小气抠门脾气暴之类的,不自觉就认为马秀兰可怜,没想到老黑媳妇见了她,就跟见到亲人似的,说话还特别和气!
她管事好多年,无外乎婆媳争吵、兄弟争产,真真头一次见姜冬月这样痛快且好说话的,满肚子唱词儿都没了用武之地。
陈大娘暗自满意,拍拍姜冬月的手,笑得脸上皱纹都多了两条:“冬月啊,咱石桥村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叫大娘说呀,数你最开通,看事情最透彻!”
“你既然信大娘,大娘跟你说句明话,这台阶好递得很,你主动上小贵子家里走走,坐一坐,就行了。”
“你要不愿意,就趁个天黑,站门口招呼你婆婆两声,让乡亲们知道两家还来往,面子抹得过去就行。你看这法子成不?”
这么简单……姜冬月不敢信:“大娘,你是不知道,我婆婆脾气古怪得很。前几年我刚进门那会儿,包了饺子给她送去,她当我面就扔地上跺几脚,气得我眼泪啪啪掉。完了她一屁股坐上去,转头给老黑告状,说我摔盘子砸碗故意推搡她,害得我们俩好吵,半个月不说话。”
“……”
陈大娘抓着南瓜子,简直不知道该说啥,这就是马秀兰嘴里的“为了儿子忍气吞声受媳妇磋磨”?
姜冬月回忆马秀兰的奇葩事,越想越不可能那么简单。以这个婆婆的心肠,不在过道里给她挖个粪坑,都算给儿媳妇低头了。
但陈大娘今天上门管事,真给她提了个醒。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不能俩耳朵一关不听不看,任凭马秀兰背后嚼舌头。
她还得在石桥村再过几十年呢,名声太重要了。
略作思量,姜冬月很快有了主意:“大娘,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再累你走一趟,跟我一块儿去?正好给我婆婆送点儿田螺,再加上你的面子,她应该……不敢骂我。”
最重要有个见证,确实是她先低的头。回头马秀兰再找茬,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陈大娘:“……行,我给你作伴儿。”
又安慰姜冬月,“伸手不打笑脸人,别提你还拿着东西,秀兰要敢挑毛病,大娘头一个不能饶她!”
姜冬月请动陈大娘,立刻装了一大海碗的田螺,约莫三斤左右,叫唐笑笑一起去看马秀兰。
唐笑笑磨磨蹭蹭从屋里出来,小声说:“妈,奶奶不待见我,我不想去看她。”
“那也得去。”姜冬月摸摸闺女的头,“世上只有金子银子人人爱,别的再好也有人不待见,自己知道自己好就行。至于你奶奶,她怎么都是你奶奶,得顺着点儿。往后你上学长本事了,自有她夸你的时候。”
唐笑笑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好吧。”
“丫头壮起胆子,有陈奶奶在呢。”陈大娘笑呵呵的,拄着拐杖往前走,“你奶奶叫我一声老姐姐,她就得看我面子,往后再不提给你改名儿的事,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她受马秀兰请托,想着能让老黑媳妇给婆婆说句软话递个台阶,就算完事儿了。结果老黑媳妇忒会做人,不但白天上门送田螺,还带着亲孙女,真是怎么看怎么妥帖。
陈大娘自觉功德圆满,走起路来脚步都更轻快,到了唐贵家,她抬高嗓门在过道喊了两声:“秀兰!秀兰你在家吗?”
“在呐,在呐!”马秀兰边说边从屋里往外走,没掀帘子呢先问成没成,“老黑媳妇死倔脾气,她咋说的——啊,啊嗨呀,冬月带孩子来啦?还是你陈大娘有面子,呵呵呵。”
这高嗓转低嗓的……姜冬月权当没听出来那点儿心思,笑着道:“妈,我和笑笑给你送田螺来了。”
“呵呵呵,好,挺好的。”马秀兰也不知道在干啥呢,手忙脚乱地透着慌张。她接过大海碗刚放小板凳上,忽然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还夹杂着摔倒后的痛呼。
马秀兰脸色一变,立马扭着身子往屋里跑:“我看看去,你们在院里凉快啊!”
嘿,这是有猫腻啊!
姜冬月说了句“我搭把手”,左挤右挤地绕过马秀兰,抢在她头里进了屋,一把将竹帘子掀起来撩到高高的门框上。
就见满地衣裳被褥,唐霞恰摔在没铺着的地方,旁边还有个小爬凳,歪歪扭扭地倒在墙边。
“快,快扶我一把,”唐霞面朝里摔的,先前也没往外看,光听见亲妈的动静了,这会儿一边嘶嘶痛呼一边愤愤不平,“拆洗啥衣裳啊?合该把翁鞋翻出来叫我大嫂刷,她一天天的不下地——啊!妈你打我干啥?”
马秀兰红着脸:“这孩子摔糊涂了,呵呵呵。”
“没事儿,”姜冬月摆摆手,“小霞死倔脾气,跟我一样一样的。”
老天有眼啊,她递出去的台阶叫唐霞哐哐给砸了,活该马秀兰下不来!
马秀兰:“……”
陈大娘板着脸:“秀兰啊,我先家去了,你忙吧。”
老黑媳妇年轻不知道厉害,光会还(huan)两句话,她可看得清楚,马秀兰分明是想把儿媳诓进门赔不是,再借机耍威风呢!
瞧瞧那满地的脏衣服旧被罩,已经够寒碜人了,唐霞还想着大夏天找翁鞋让嫂子刷,真是蛇鼠一窝,难怪老黑媳妇不敢自己过来。
陈大娘越想越气,拎起拐杖抬脚就走,都忘了拄拐。
马秀兰想留又张不开嘴,只好红着老脸,跟在后面将三人送出门,目送她们走过巷子口上了大街,才狠狠松了口气,转身回去教训唐霞。
“说你多少次了,把嘴快的毛病改改,你就不听!”马秀兰深觉丢脸,手指头戳闺女一记,“怎么偏偏在这当口摔了?真是没出息!”
唐霞揉着腰,满脸不高兴:“还不是妈你说要给大嫂整个难堪,叫她上门给你干活出出气,咋的现在都怪我一人?”
“你还有理了你?”马秀兰拍唐霞两下,“等着吧,你陈大娘回过头准得来家里说我,你可老实点儿,往后还有用着她的时候呢。”
唐霞先前和亲妈说得热火朝天,为此特意打发了侄子出门玩,俩人在家翻箱倒柜,准备等姜冬月上门“求和”的时候,逼她吃个哑巴亏——
不干活就是没诚意,干活就得憋屈难受,哪条路都不好走。
要是姜冬月受不了吵起来,就更好了,她和亲妈手拉手,绝对能让姜冬月吃不了兜着走。
万万想不到姜冬月来这么快,还带着陈大娘……
“真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妈你自己干吧。”唐霞丢了脸赌气,连爬凳都不扶,一扭一歪地回自己屋里了。
马秀兰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院里那碗田螺,到底舍不得打亲闺女,转头摔了几个田螺到地上,狠跺两脚:“鬼稀罕你这点儿东西,呸!真是扫把星下凡——啊,啊嗨呀,老姐姐,你咋又回来了?”
借口落了东西折回来,想趁空当再劝说马秀兰两句的陈大娘:“……”
“马、秀、兰,”老太太抡起拐棍指指点点,“你往后再说老黑媳妇不好,先去平金河照个影儿看看自己,真是烧香砸菩萨,不识好歹。”
“我今天算白瞎了,给你跑这一趟,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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