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瑶莫名感到一丝惊慌。
苍天无眼, 她和云雩清清白白,为什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候被李衍看到?
好在云雩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迅速把人放开, 戏谑道:“怎么喝这么多, 我若不扶着你,非得摔个嘴啃泥不可。”
顾瑶听他在为自己开解,松了口气,感激地笑了笑。
李衍此番前来的目的很简单, 便是要顾家趁赐婚御旨下来之前,取消婚约。但看到云雩也在, 他一时半会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见状, 店小二颇有眼色地添了凳子茶水, 请李衍坐下。
李衍表情很淡, 他在外人面前一向如此示人, 顾瑶早已经习惯, 问他来找自己是为何事, 李衍淡淡地说现在不是好时机。
一旁的云雩端着酒杯光明正大的打量, 而后凑到顾瑶耳边问:“这就是送你银簪的那位小郎君?”
顾瑶红了脸, 点了点头,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模样俊俏,就是瞧着脾气不善, 心高气傲了些。”
顾瑶看到李衍沉下来的脸色,急得想缝上云雩的嘴巴。
“吃菜!”
她夹了一筷子排骨丢到云雩碗碟中,尔后生怕顾此失彼,又给李衍夹了块鸡腿。
周遭的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两个男子,一个女子,三人品貌皆是鹤立鸡群, 从一进门起就点燃了众人的八卦之心。
云雩为老不尊地开始煽风点火:“哎呀呀,那么大只鸡腿呢,一共就两个。”
“正常鸡都只有两只鸡腿,喏,这一只给你。”
眼瞧着顾瑶把另一只鸡腿也给了自己,云雩当然不会收。他不过瞧着年轻人脸皮薄,想要逗一逗,反正平时逗小姑娘也挺有意思的。
但李衍是个不经逗的,他过于清傲,像是一根挺直欣长的翠竹,只能折断,不能弯腰。
这时,一双筷子夹着鸡腿伸了过来,速度快得晃眼。李衍霎时反应过来,指尖就近挑起一枚浑白的瓷勺,“啪”地一声脆响,瞬息之间,瓷勺将筷子死死挡住。
“很好。”云雩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收回手。
这小姑娘眼光倒真是不错,能让他真心称赞的人,放眼整个大雍也是少之又少。
于是云雩见好就收,施施然起身,知趣地把时间留给两位:“今儿个总算是见到小顾瑶心心念念的情郎了,在下心满意足,便不叨扰。李公子,日后有缘,定会再见。”
过了一会儿,暮色四起,时辰已经不早了。
顾瑶问道:“你今日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
“到外面去说罢。”
此时,酒馆的生意正是火热,说话都得扯着嗓子。云雩走前已经把帐结了,两人到了外面,发现天上正飘着雪。
地上已经覆了一层雪白,踩上去咯吱作响。今年的雪又大又厚,看来明年是个丰收年了。
两人沿着街坊中央的小路走,顾瑶心情欢快,走在前头,扭头便看到几片雪花落在了李衍肩头和发顶,映衬得他愈发冰肌玉骨。
儿时自己第一次同他相遇,便看到他的肩头落满了淡紫色的泡桐花。
可惜现在是冬天,春天还未至,夏天更是早着呢。
“李衍,你还记得你家的那棵泡桐树么?”
小姑娘笑嘻嘻地指了指他的肩头:“我一次见到你,你的身上落满了泡桐,当时就在想这些花也颇有眼色,专门落在好看的人身上。”
那时候李衍也不过小小年纪,便已经像个大人一样神定气闲,挥笔画一条活泼的鱼儿,可以稳稳当当地悬着手腕,将鱼身一笔勾就。
李衍却陷入缄默。
对他而言,雪天算不上美好的回忆。
三年前的初雪,他孤身一人在玄青广场前,双腿几乎被废,只能用膝盖跪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砖上。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迎面而来的的西北风把碎雪吹到他的发丝中,化作冰冷砭骨的针,融化后只剩一片刺痛。
苍茫的冬季带来的无边的压迫感,无力的白和无边的寂寞融为一体,让他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去对抗几乎不可逆转的命运。
所以,今日的雪和昨日的雪又有何区别?更何况顾瑶口中的泡桐树早已死了,先一步离他而去。
“顾瑶,顾将军求陛下赐婚一事,你可知晓?”
青年的声音无端泛着冷意,顾瑶慢下步子,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我知道。”
“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
她果然知道。既然知道,昨日为何闭口不言,让自己也蒙在鼓中呢?
“我希望顾将军,能够取消婚约。”
顾瑶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似乎能猜到李衍的想法,但是亲耳听到他要拒婚,还是不好受。
许久,她才挤出一句话来:“为何?”
“我是罪臣之子,顾家正得圣上器重,自然是高攀不起。”
根本不是这样。顾瑶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愤怒。他的确是应当愤怒的,如此骄傲的一个人,竟然要因为一张轻飘飘的纸,娶一个女人,余生都要和她同床共枕。
可是,顾瑶敏锐地察觉到,李衍似乎在同自己置气。
他乌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自己,好似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情绪。她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他满意呢?
“可是阿爹说,陛下已经口头答应了此事,圣旨恐怕明天一早就要下了……”
“所以你一早便知道,”李衍冷不丁打断她的话:“你可知等圣旨一下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
她愣了愣,立刻反驳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昨日为何不告知于我?”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
顾瑶看着他眸中的猜疑,这比他亲口拒绝她更为痛苦。为什么他不相信自己,明明赐婚一事也不是她的意思,只是阿爹爱女心切罢了,但即使如此,一切也不是不可挽回!
“顾瑶,昨天我还在想,”李衍定定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抹自嘲般的笑意:“三年来众叛亲离,落井下石我已经见惯不怪,但至少你仍是诚心待我如昔日。”
但现在看来,他依旧被欺骗、被强迫,自尊心被人踩在脚底任意践踏,尽管他在不久前,还以为自己至少有一位可以交心的友人。
不过是自作多情,满是荒唐。
“你……”顾瑶气得眼睛通红——他所言的确在理,此事是阿爹操之过急,但是他又何必说这种伤人的话!
她对待李衍,从来都是真心。这几年他经历了太多变故,竖起浑身的刺来保护自己,这都可以理解,但她的心也是肉长的,不代表她不会难过呀!
大雪纷飞,两人一阵沉默无言,只有脚底“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哥哥,要不要给姐姐买只辫绳呀!”
李衍的袖子突然被人扯了扯,一个扎着两团发髻小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小孩挎着一只竹篮子,小脸冻得通红。
她看到二人停下,连忙掀开篮子,攥起一把花里胡哨的辫绳儿,上面拴着一只小铃铛,被风吹得叮当响:“这是同心结,两条只要一分钱,铃铛是在月老庙开过光的。漂亮哥哥,你给你娘子买一条,你们定能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这丫头一本正经地学大人说话,看着让人忍俊不禁。
李衍却毫不捧场:“我们不是夫妻。”
小丫头傻乎乎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李衍,又看了看顾瑶。
顾瑶来到小姑娘身边,拿起两根同心结红绳儿,学着他冷冰冰的口气:“我们马上就是夫妻。”
她丢下一整枚铜板给小丫头,小丫头捏着亮晶晶的铜板,乐得露出了豁口大门牙:“谢谢美人姐姐!”
这是两条火红的同心结,红绳末端坠了一颗金色的、铜钱孔儿大小的铃铛,十分可爱。顾瑶带了一只,衬得皓腕肤若凝脂。另一条她本想给李衍,却想起方才得不愉快,直接塞到了袖袋里。
“马车就在前面,李公子,就此别过罢。”
连他的名字也不想喊。
顾瑶气呼呼地往家的方向赶,她打算回去就跟阿爹解释清楚,强扭的瓜不甜,趁陛下的赐婚圣旨还没下来,赶紧把这个婚约扼杀在摇篮里。
就算是再喜欢李衍,她也想要他心甘情愿,强人所难并非她本意,而且昨天的气氛明明很不错,现在什么都毁了。
顾瑶的身影渐渐走远,李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头脑似乎也清醒过来。他方才的确有些冲动,但是看样子,目的已经达到了。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微动,像是哪里破开一寸缝隙,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转身正要走,那卖辫绳的小孩又扯了扯他的衣角。
“你这些辫绳,还有多少,都给我罢,”李衍看到她冻得直跺脚,又补充道:“早点回去罢。”
小丫头却不是为了这件事,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面,说道:“你快去追姐姐呀!”
“我和她并不是夫妻,莫要胡言。”
“哎呀,你们大人可真是烦,姐姐的围领儿掉了,回头肯定被冻出风寒来。就算不是夫妻,这种事情也是举手之劳呀!”
李衍这才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条毛茸茸的白狐围领儿躺在地上,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正是方才顾瑶戴在脖子上的,不知怎么被风吹掉了,谁也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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