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到客栈, 李衍依旧是睡在了房间另一侧的软榻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已与往日不同。
顾瑶隐约觉得,李衍看她顺眼了些。
比如说回应她的频率明显增加, 即使她说了不少废话。
早上下楼用早膳, 也会等等她。
小姑娘心情大好,与之对比鲜明的是焦躁不安的魏子潇。他看着容光焕发的顾瑶,羡慕得两眼发光。
俩人约好早膳后,在魏子潇的客房碰个面, 交流下魏小公子昨晚呕心沥血拟定的计划。
谢家不知在这白龙庙呆到何时,他决定今天就速战速决。
“就在今晚, 天时地利人和!”魏小少爷掰着手指:“喏, 我特地翻了黄历, 今日宜定亲、求嗣、祈福……”
顾瑶惊讶道:“你的计划也包括求嗣?”这可真是一步到位。
魏子潇立刻红了脸, 摆摆手:“口误口误, 此乃长远考量……”
但是今晚庙会放烟火, 她本想跟李衍一起去看。魏子潇连忙软着嗓子恳求:“师父, 这可是乖徒的终身大事。你和李公子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顿顿酒肉。”
他看到顾瑶一言难尽的表情, 紧张道:“我说错了吗?”
“……你若是打算和云姐姐表白心迹, 最好拟张草底,先给为师看一看。”
“呜呜呜, 好。”
魏子潇的计划很简单,寺庙后有条清涧,月光一洒很是惬意。他按照谢幼云的口味,借了寺庙的膳堂,做了不少精巧可爱的点心,只要顾瑶把人邀请来即可, 剩下的就靠他自己发挥。
但这事儿他忘记交代不能与外人道,许是自己也紧张,顾瑶找到谢幼云后,对方没有立刻答应。
“魏公子找我是何事?”
顾瑶面露犹豫,她不晓得要不要同谢幼云讲。
“他是有话要同我说,”谢幼云眸光一闪:“你来当说客?”
“嗯。”顾瑶笑道:“云姐姐,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幼云笑了笑。谢家的流言蜚语漫天飞舞,已经成为了京城的谈资,她却依旧云淡风轻,妆容精致而得体地出现在各种场合。
不管别人怎么觉得,谢幼云是顾瑶打心底敬佩的女子,这处变不惊的端庄大气,多少男子也比不过呢。
对谢幼云而言,魏子潇接近于一张白纸,心思好猜得很。她没有为难顾瑶,点头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到了约定的时候,早早来到溪涧边的魏小少爷忐忑不安地等来了意中人。
只不过,是已有准备的意中人。
冬夜的晚风并不舒适,魏子潇冻得瑟瑟发抖。小少爷顿时有些后悔选在室外,还是容易起风的溪边。但是他一听到脚步声,看到谢幼云的一瞬间,他又觉得冷一些也没什么。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纯洁而热烈。
有些好笑。
谢幼云想,她为什么会招惹一个小孩子,干净的像刚烧好的琉璃一样?更残酷的是,待会儿她还要把这只瓶子摔个稀巴烂。
“云姐姐!”魏子潇的眼睛亮晶晶:“这里这里!”
他生怕夜间清寒,搬了两只小火炉,拿了两件暖和的貉毛披风,枣红色的小炉上煨着一碗白白胖胖的梨子。
谢幼云来到他身侧,打量着眼案几上琳琅满目的糕点。魏子潇以为她好奇,赶紧介绍道:“云姐姐,听闻你喜欢吃山楂,我这几日做了山楂片糕,味道还不错,你可以尝尝,哦!我还做了最拿手的白糖糯米丸子,板栗牛乳糕,都是甘甜可口的……”
他说着说着,一阵风刮了过来,魏子潇顿时变了脸色,像是做了错事一样冲去拿披风,小心翼翼地给她披上。
“瞧我,只顾得介绍吃的,云姐姐你冷不冷?要不要披点东西?”
“不用了。把你今日找我来,就是请我吃点心?”
谢幼云等他说完,才找到说话的间隙。
她不喜欢打断别人讲话,尤其是魏子潇。比起她母亲、族内男子的冗长说教,魏子潇像只紧张兮兮的小狗,想要在年长的人面前表现一番,却又毛手毛脚、顾此失彼,挫败感诚实地挂脸上。
魏子潇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喃喃道:“倒、倒也不是。”
明明一开始,按照他那个开门见山的计划,他要清清楚楚地、像个男人一样坦白自己的心意。但是看到她的一霎那,勇气全都溜走了,只有欣喜若狂,让他得意过了头,把正事儿忘了个干净。
可是这月亮这么好看,他突然不想那么急切了。
“我想和云姐姐吃点心,也想和你看看月亮,这里的景色是我逛了一整天,认为最好看的,想让你也看看。这些点心,也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听闻你喜欢吃点心,所以想给你尝尝。”
“我不喜欢。”
谢幼云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对突如其来的拒绝打了个措手不及。
“魏公子的心意,我心领了。天寒露浓,还是早些休息。”
她说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转身就走了,像一缕白烟似的。
魏子潇愣了一会儿,心里问这是拒绝了眼前的月亮呢,还是拒绝了他的心呢?
不管是哪个,他都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了。
这时,谢幼云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又朝他走来。魏子潇满怀期待地抬起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有多么可怜。
白白胖胖的糯米丸子冒着诱人的香气,等人来尝。但是几经夜风吹过,外头的糯米皮已经凉透了,只有里头的芝麻馅儿还滚烫香甜。
“还给你。”
谢幼云解下披肩,薄薄的肩膀顿时失去了庇护,有些我见犹怜。
少年长得俊俏,笑起来更是讨人喜欢,委屈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也让人肝肠寸断。这也是魏二少爷一直以来蹬鼻子上脸,还没有被戒尺抽死的原因。
但是谢幼云却不为所动,一刀一刀地捅着他脆弱玲珑的心。
真疼呐。
他好像明白师父之前为什么要离开了。
“我不收,既然给了你,哪儿有收回的道理。”
谢幼云倒是失笑:“你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蛮不讲理?”
“我……”魏子潇不争气地酸了鼻子,声音带了些许沙哑:“我不是小孩子!我喊你姐姐,并不是真的想做你的弟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嗯,我知道。”
“那你……那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不能。”
谢幼云见他不肯收下披风,便把披风叠好,放到软垫上。
“为什么?”魏子潇忍不住哽咽出声:“我、我有钱,也听话,云姐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为什么我不行?谢家让你去嫁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不就是为了钱么?只要你想要,我把酒楼给你,或者卖了,总有几千两银子的。”
他把自己全都剖开了,角角落落都只指她看——你瞧,这是我的心,这是我的肾,这是我的肝,你想要吗?只要你想要,我都给。
但是,听到如此掏心窝子的话,她的声音却和表情一样冷,让人直打哆嗦:“前些日子,听闻地下赌场有人一掷千金,输了几百两银子,那个人想必是魏公子罢?”
魏子潇一愣,一股羞耻感瞬间涌来,他无声地垂下头。
“你们这次前来,我也只看到了顾家的马车,想必你家里已经断了你的月银,连酒馆的账本子也是你姐姐在看管,”她的话字字见血,像是一个个巴掌,把他方才的得意抽得七零八落:“子潇,我想要的,你未必能给我,你能给的,我并不想要。更何况,我不会任谢家摆布。”
说罢,她起身,这次真的是再也不回头地离开了。
……
第二天一大早,顾瑶还在赖床,李衍准备下去用早膳,结果一推门,一个人高马大的东西就从门外栽了进来。
李衍下意识扶住了那人的身子,只觉得一片滚烫,再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夜神秘消失的魏二少爷。
“魏子潇?”
魏小少爷睁开眼睛,一片迷蒙。
“呜呜呜……”
他一个六尺男儿,挂在李衍身上,哭得像杀猪一样。
这个哭声凡是住过二里桥巷子的,都很熟悉。顾瑶迷迷糊糊被吵醒,揉着眼睛起床,看到眼前的一幕,直接给吓清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眼前凄惨的场面,颤抖地伸出食指:“阿衍,你们打架了?”
男人之间难免用拳脚讲道理,她那个风光霁月的阿兄,小时候也跟人打过架。李衍这种脾气难伺候的,也不是没可能。
李衍立刻甩来一记眼刀。
“他一大早就在门口发癫,谁知道怎么回事。”
顾瑶这时才闻到浓郁的酒气,又看了眼魏小少爷烧得通红的脸,顿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昨儿个他要跟谢幼云表白,看样子应当是失败了。
不,应当是惨败了……
谢幼云瞧着弱柳扶风,大家闺秀,实际上是个极有主意和主见的。顾瑶和她一起为武学堂择址的时候,便见识过她的近乎冷酷的理智和果断。
昨天晚上,云姐姐一定是像碾小虫一样,把脆弱可怜的魏子潇碾成了碎片。
顾瑶叹了口气,让客栈的人给他灌了碗醒酒汤,到了傍黑人才悠悠醒来。
醒来后,魏子潇似乎沉默了许多,像是一株被雨水打弯了头的小树苗。他和二人倒了谢,便回去收拾行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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