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河喝罢, 捏着茶杯底端,杯口朝外,给众人过目。
下一秒, 茶杯被她一扔, 掉入了姬成煜怀中。
她面色从容,似乎没有丝毫影响:“诸君方才亲眼所见,本宫将安神散一饮而尽,并无异常, 真相便是如此。想必那流言也该销声匿迹了罢。”
姬成煜勾唇角,他捏起茶杯在手中把玩, 微微凑近, 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耳语说:“曦河, 你的手藏在袖子里, 是在发抖么?”
这安神散成瘾极强, 又足足下了一整包, 对于第一次喝的人而言, 已经是难以承受的剂量。
她刚开始也只给老皇帝一小勺, 即使如此, 已经让老皇帝当晚如群蚁嗜心, 折磨得难以入眠。
此时此刻,曦河的骨头缝里都在发痒, 宛如一颗颗豆芽菜往身上使劲扎根,让她变成一块供其寄生的肥田。她的喉咙已经开始灼烧,意识恍惚,但是姬成煜就在眼前,死死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能倒下!
“皇兄说笑了, 本宫的手不伸出来,只是怕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巴掌扇你脸上。”
她得意地看到姬成煜眉眼染上一层愠怒,朗声笑道:“既然如此,曦河便先退下了。诸君若是无事,可在宫中多替本宫好好澄清,毕竟人言可畏啊,不是么?”
说罢,曦河便退去了。她步履平稳,不像有异,看着和平日没有两样。
连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察觉出曦河的异常,只是暗暗佩服她能如此力挽狂澜,起初落于下风,竟能在最后逆风翻盘。
到了泰和宫,曦河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宫女关上大门,自己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殿下!”
“殿下小心!”
宫女们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把人慢慢搀进内殿的软榻上。刚一沾上床铺,她便昏天黑地地失去了意识,腹中如火燎般的灼热感又让人无法安息。曦河冷汗涔涔,断断续续道:“去太医院……找张太医……给我脱血丸。”
“是!”
小宫女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得不轻,连礼都没回,撒腿便跑
脱血丸是一剂猛药,能让人在短暂的时间内逼出体内所有毒素,算是这安神散的唯一解药。但服用脱血丸后,就算能去掉毒瘾,也得丢半条命,因为顾名思义,凡事服用者须得将毒血吐尽,身体透支,才能寻得一片生机。
事到如今,即使是死,她也顾不得了。若是染上安神散的药瘾,她岂不是生不如死?唯有放手一搏,给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等待期间,曦河宛若在海中浮沉,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唯有浑身上下被啃噬般的痛苦弥久不散。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把胳膊挠得鲜血淋漓,让一旁的小厮拿绳子将双手捆住才止住。
又过了半个钟头,那小宫女终于带着脱血丸回来。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放到曦河唇边。
“殿下,请您服用。”
曦河想也没想,直接吞了下去。
“给我拿只盆来,便退下罢。”
小宫女应了声“是”。
服下的药很快起了作用,腹中突然一阵绞痛,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冲上喉咙,她咬紧牙关,拼命忍住,不想弄脏这床榻,可是盆子却迟迟没有送来。
这时,殿内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曦河看到来人,瞳孔微张:“怎么是你?”
顾宜修面色冷淡,眸光却一眨不眨地锁着她,似乎想把那张苍白到可怖的脸看出花儿来。
“方才你喝了那么多安神散,当真无事?”
她笑道:“顾大人,你是在怀疑本宫?本宫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喝得一点不剩,现在又特地闯入泰和宫,真当本宫不会降罪于你?”
“我何必怀疑殿下,”顾宜修微微颔首,目光锐利:“臣一开始便晓得罢了。”
曦河笑得越发张扬:“竟是这样么……那本宫是不是还要多谢顾大人,方才隐忍不报之恩?”
心头突然被一痛,喉咙中的腥甜愈发难受。她难受地皱起眉头,声音已经微微发颤:“既然如此,顾大人看也看了,便走罢。莫要让本宫把你赶出去,沦为笑柄!”
这话说的颇为刺耳,顾宜修闻言却不急不恼。他蹙紧眉头,突然在她身侧坐下,伸手缓缓抬起她的下巴。
曦河恼羞成怒:“你好大的胆子……”
“你吃了什么?”
“与你何干?”
她微微一愣,别过头去。顾宜修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松开她的下巴。
方才指尖不自觉用力,那里的皮肤被磨出了一片浅粉。曦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正要开口让他赶紧滚,突然间“哇”地一下,一口嫣红的液体从口中喷涌而出。
鲜血不断地从她口中吐出,像是不要钱一般喷洒了一地,顾宜修的官服无法避免地沾染上些许,看着猩红可怖,好似凶案现场。
“殿下!”
都是血。
哪里都是血。
哪怕捂住嘴,唇角也能渗出血液来,她像是行将就木的重患一般,几乎将自己的内脏都吐出来。
内殿顿时都是血腥味,有谁大声喊着自己名字,将自己抱在怀中。可是意识在渐渐涣散,曦河一开始还能捂嘴,现在只能抓住对方的衣服,用微弱的力气将其推开。
“滚……”
顾宜修的声音罕见地带了一丝怒气:“谁让你吃的脱血丸?!”
曦河闻言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笑,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下来,直到蹭到顾宜修的官服上,才发现那是血。
她的口中、眼角纷纷流出腥浓的鲜血来,无法控制也无法阻止。好似生命也这样蛮横地被抽光,消失不见。
她能怎么办呢?若是不吃脱血丸,染上药瘾,所有计划前功尽弃。吃了脱血丸,便要闯一闯鬼门关,用那细微的希望去赌,赌自己能拣回一条命。
“顾宜修……”曦河喃喃道:“不要看我……”
他没有回应。
曦河眨了眨眼睛,将挂在睫毛上的血珠抿掉。
而后一片漆黑袭来,眼前一片模糊。曦河绵软的身子往后一跌,很快便失去意识。
……
顾宜修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
他从泰和宫出来时已经浑身血迹,顾老爹看到后吓了一跳,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的血。”
路上他本想换件衣物,却因今日入宫突然没有来得及准备,于是只能这样略带狼狈地出现在家人面前。
“瑶瑶呢?”
“刚躺下。”
那就好,自己这副模样被她看到了,定是要牵肠挂肚。
这皇室之争腥风血雨,白骨累累,他不愿让她卷入其中。
顾老爹叹了口气:“你别操心那小丫头了,她现在也成了婚,有人护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何时能有个知心人呢?”
顾宜修把斑驳的外衫脱去,浸泡在凉水里,没有回应。
“爹,这血是四殿下的。”
顾老爹瞪圆了眼睛:“你们两个何时……”
顾宜修没有说话,他又想起了曦河。她满身是血,昏过去的时候也没卸下防备,眉头紧张地皱成一团,看着十分痛苦。
他本想去找太医,却被管事嬷嬷拦下,说是曦河先前交代过,今日不可让太医院的人进来。朝中那么多双眼睛,今儿个都盯着泰和宫呢,她必须要硬生生捱过去。
顾老爹看他出神,叹了口气:“宜修,你打小就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平日里爹对你很放心。但你和你娘太像,就是慧……慧什么来着……”
慧极必伤。
他像是没有扎根在地上的飞鸟,眼中只有空荡荡的天穹,不在意身边之人,也不在意发生的苦难。
而顾瑶和顾老爹是他唯一可以休憩的巢。
可若是没有了家人,他会如何呢?顾老爹不敢想,他那知书达理的娘子,被家人联姻后逃了出来,嫁给自己过日子。但是没过几年,给他了留下一儿一女后便撒手人寰。
顾宜修和她很像,都那么沉静,冷漠,注释着你的时候,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却又满不在乎地移开。
“爹,此事我自有分寸,你莫要多想。”
顾老爹沉声道:“成,你自己注意点,别嫌爹啰嗦。”
顾宜修点点头,眸中若有所思。
……
翌日,顾瑶难得起了个大早,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昨日去晨习后早早歇下了,现在精神头儿还不错,但主要还是因为今日是李衍重回大理寺的第一天。
诏书下来的时候,将官服也一起发了下来。小姑娘刚刚濯完脸,李衍已经穿戴整齐,打算上马车。
“等一下。”
小姑娘从屋内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喊道:“你们今日怎么走那么早,我都特地早起了呢,差点追不上。”
马车是顾宜修的,先送李衍过去,再去国子监。这两个地方离得很远,李衍没有磨蹭时间,早早收拾完毕了。
“何事?”李衍微微蹙眉:“莫急,慢点说。”
“没有事,只是想送你一逞。”
……又不是生死离别,搞得他有种去战场卖命的错觉。
可是看着顾瑶明亮而又温柔的眼睛,李衍的心底微微塌了一块,软软的,带着一丝酸涩的情绪迅速蔓延。
但这种感情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下巴突然一痒,小姑娘的手不知何时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熨了熨领口。
清晨的风吹过,送来一阵极淡的花香。
她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领,李衍一动不动,也没有躲开。
“晚上记得早点回来。”
“嗯。”
李衍点点头,而后转身上了马车,启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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