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掌柜此话一出, 不仅仅是魏佑娣,连魏子潇也面带恼意:“爹,这分铺乃是阿姐操劳已久, 你便是给我, 我也不收!”
“没出息的东西!这铺子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说罢,魏掌柜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魏夫人心疼道:“子潇, 你刚刚回来,身子还不利索, 非得拨你爹逆鳞做甚!分铺你若是不想要, 还让佑儿帮你打点便是, 别气坏了身子, 嗯?”
“娘, 我都说了我不要铺子, 那本该是阿姐的, 你们为何都要塞给我?”
“子潇, 莫要胡言乱语, 你阿姐迟早要嫁人的, 那铺子若是给了她不就白白便宜了外人?”
魏夫人说罢,看了眼魏佑娣, 示意她也来劝一劝魏子潇:“佑儿,你说是不是?”
母亲的眼神递给了她,魏子潇也看着她,魏佑娣在一瞬间突然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无意间,她的指尖扣紧掌心,直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才恍然醒来般松开手。
“娘,你和阿爹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么?”
魏夫人愣了愣,微微别过头,语气有一丝愧疚和生硬:“佑儿……阿娘知道你对分铺一事十分上心,本以为你只是小打小闹……毕竟女儿家迟早要嫁人的,若是把这铺子交与你,整日抛头露面,不好说人家。”
如今已有些风言风语,明里暗里地嚼魏家舌根,说把一个好好的大姑娘,养成了市侩商人。魏夫人叹了口气,看到魏佑娣难以置信的神情,无奈道:“佑儿,你一向善解人意,娘也晓得你心里苦,这件事的确是爹娘做的不对,日后为你多备些嫁妆作为补偿。”
听到这里,魏佑娣总算明白,分铺一事,原来一开始便是诓她的。
这日日夜夜呕心沥血的操劳奔波,不过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站在这个家中,宛如一个彻彻底底的棋子。
魏子潇一回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呵护备至。而她得到了什么?
一个巴掌,一颗破碎的心。
先是姬成煜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逼她现身,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家中却发现分铺被拱手让人,期待被人撵碎,自己不管在何处,都无容身之处。
“阿姐?”
魏子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意,他似乎想上前,却又不敢迈进脚步,魏佑娣脸颊一凉,伸手碰了碰,竟是满手泪水。
“好,好……”她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冷静:“我晓得了,我都晓得了。”
“佑儿……”
她转过身,脑海一片空白,不知怎么走出厅堂,走出大门,宛若行尸走肉一般走到了巷子里。
外头下起了雨,连绵的雨丝密密地织在一起,打在她身上。身后传来丫鬟匆忙追来的声音,她冷声道:“不要跟过来。”
“小姐,您刚刚醒来,身子尚虚,不能淋雨呀。”
魏佑娣没有理会,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小丫鬟没有追来,抱着伞担忧地看着她,又一跺脚,回去找夫人想办法。
雨水似乎越下越大,走到了巷子口,天色已经青蒙一片。她慢慢走上了二里桥,站在桥上,看到脚下的涓涓溪流,升腾起青白色的烟。
顾瑶曾经说过,她总是事事以他人先,从未顾及过自己的感受。久而久之,旁人的索取变成了理所当然。
然而她并不像这无穷无尽的二里河,总有干涸的那一天。
在今天,她才意识到经年累月的痛苦,在一霎那的决堤,是何等的势不可挡,绝望与背叛感几乎要把她吞噬殆尽。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身上,将浑身的罗裙尽湿透。她不知站了多久,等到头脑清明,才发觉头顶的雨水已经消失不见。
魏佑娣转过身,发现身材高大的北匈男人安静地站在她身侧,手中拿着一把乌骨帛伞。
他的眼睛宛若草原夜晚的萤火,在那张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干净而温柔。
“魏姑娘,身体尚未痊愈,为何要淋雨?”
“鹘公子。”魏佑娣行了一礼,回答道:“只是出门,忘记带伞。”
女子雪白的脖颈弯了弯,宛若雪白的芦苇被风吹低了头。
真是个拙劣的借口,耳畔遍响起一阵低沉的笑意。魏佑娣猜到了他什么意思,微微红了脸。
“你在说谎。”
魏佑娣愣了愣。
他伸手擦了擦女子的眼角,粗糙的指腹划过细嫩的皮肤,像是草原苍茫的风吹过大雍摇曳的花圃,吹得这春意都茂盛了几分。
“眼睛还红着呢,像只兔子一样。”
这话脱口而出后,才发觉带了几分狎昵。
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面上,脚下的青石板路散发着湿润的腥气。
男人的结喉动了动,握住伞把的手泛着用力的清白。
“魏姑娘,在下有话想同你说。”
“鹘公子先日于我有大恩,有话可直说,若是我能尽绵薄之力,定然在所不辞。”
她的神色凝重,好似真的在等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请求,让她得以倾尽所能。
可是鹘只想请她骑一骑小马。
“现在?”
魏佑娣看了眼蒙蒙细雨。
“不过是毛毛雨,怕甚,”鹘毫不在意道:“我们北匈的马就算在大雪地也不打滑,这雨不算什么,再者有我在,定是能护你周全。”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不远处响起“哒哒”的声响,一只雪白的宛若珍珠的小马跑了过来。
它漫步在雨丝中,油亮的毛发挂着晶莹的雨水,显得如此从容洒脱,好像拨开了魏佑娣的一处心弦,有块地方坍塌下去,自由自在的风灌了进来。
鬼使神差般地,她抬起头,和那双翠色的眸子相对。
“好。”她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但我从未骑过马。”
“不用怕,”他笑了笑,眉眼间有几分意气风发:“珍珠乖顺,最听我的话。我说要护住你,就绝不会食言。”
鹘长腿一迈,熟练地翻身上马,朝魏佑娣伸出一只手,打算把她拉上去。
魏佑娣身材高挑,但在北匈男人面前,依旧是娇小玲珑。她把手递过去,那只宽厚的、属于男人的手立刻收拢,将那细白的柔荑握紧。
只听一声惊呼,下一秒,魏佑娣便被他单手拎了上来,坐在了马背上。
鹘宽大的身子把她牢牢包裹着,像是温暖的巢穴守护着一只幼鸟。她的后背紧贴着结实的胸膛,连鹘的笑声都能感受得到。
“抓住缰绳。”
她把手放了上去。
“做得真好。”男人轻轻一笑,低沉的声音让她心口一麻,好似被一片羽毛撩拨了一下:“驾!”
一声清喝,小马快活地扬起前蹄,发出了嘶鸣。而后朝着春风拂面的方向,“哒哒”地跑去。
……
春雨连绵下了两三日,催开了大理寺门前的梨花,细碎的花瓣如碎雪般随风撒落。
太阳终于出来的那日,阳光如牛乳般洒在地上,屋内窗明几净,亮堂怡人。
大理寺主簿是个干活拖泥带水,退值溜得飞快的人。李衍一连三日在门前堵人,每次都被他逃之夭夭。这人似乎消息颇为活络,他今日吸取教训,直接来到了藏档室。
主簿看到李衍后,脸上的笑挤成了一朵花:“是什么风把李寺正吹来了,来来来,李大人快请坐。”
李衍看了眼面前的硬木圆凳儿,丝毫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打量着四周密密麻麻的案件卷轴,开门见山道:“主簿大人,三年前连城水患一事,可有结案文书?”
主簿挠了挠头,苦恼道:“这……下官也记不清楚了,想必这个案子并不是下官建档,所以……”
“我查了那年的当值簿子,那日确实是你在值。主簿看到这个,可能想起来?”说罢,他把一件金黄的物件儿扔到桌子上,咣当作响。
这是老皇帝特许他为李府翻案时,给的镀金令牌。
李衍的目光深沉难辨,沉默之中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滋生。主簿被那令牌吓得抖了抖,立刻垂下头去,唯唯诺诺道:“李大人言重了,下官年纪大,总有脑子糊涂忘事儿的时候,李大人且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不一会儿,主簿便“吭哧吭哧”抱着一叠文书过来。这些文书足足有两指厚,被浸了樟脑药水的草绳牢牢困住,散发着久远的,微苦的气息。
“李大人,这里便是连城水患的结案文书,都在此处了。”
这些文书泛着微微的黄,不少页脚还卷着边儿。
时隔三年,那些无处可诉的冤屈再次重见天日,摆在自己面前,化为了面前的白纸黑字。
大坝决堤的轰鸣也好,被洪流卷走的哭喊声也好。
大雪纷飞的冬天,带着血腥味道的青石砖,苍茫而又不可及的主殿,单薄的少年伶仃一人对抗整个大雍皇权的一意孤行。
三年前的一切又在眼前再现,痛苦鲜活得让他宛若万箭钻心。
李衍看着这叠文书微微出神,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将文书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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