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衍拿着连城一案的文书, 并没有立刻翻阅,而是带回了家中。
大理寺如今非昔比,李尚书昔日亲手扶植的派系树倒猢狲散, 早已对自己避之不及。他此番再进大理寺, 表面是调查李尚书贪污一案,实则要从连城把二皇子所有的棋子连根拔起。
他倒要看看,这名不见经传的弹丸之地,究竟有多少不见天日的沉疴。
回到家中已经是晚膳时分, 小姑娘近日也忙了起来,每每回家都要披星戴月, 洗漱完倒头就睡。
她似乎在忙于武学堂建造一事。这几日, 老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次, 曦河去庙中祈福, 无暇估计武学堂的进度, 于是原本让谢幼云同工部的人对接, 如今为了增加人手便把顾瑶也派了过去。
是以最近顾瑶奔波于家中和武学堂之间, 回到家中已经筋疲力尽。
这日, 她看到李衍挑灯夜读, 便好奇地凑过去, 发现他手中读的不是诗卷,而是厚厚的文书。
“这是何物?”
李衍没有立刻回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暖黄色的灯光影影绰绰,给他的清隽的眉眼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是连城水祸的结案文书。”
顾瑶愣了愣,为何李衍要看这几年前的案子,难道他要去连城复审翻案不成?
连城离京城虽不算远,但一去也要一月有余。他们才成亲不到半年, 就要分别了么?
“你要去连城?”
李衍的目光顿了顿,微微点了点头:“若是有必要,定是要去一趟。”
“大概是什么时候?”
“最快便是下个月罢。”
顾瑶“哦”了一声,有些低落。
但是他为何又要去连城呢?等等……连城水患?那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李尚书是因为什么而死来着?
朝中说他贪污受贿,克扣大坝银两,致数以万计的连城百姓无家可归,数以千计的连城百姓命丧洪流。
祸起连城,所以李衍他调查此案,是因为李尚书。
顾瑶刚想开口,李衍便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莫要声张。”
小姑娘点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难过。
三年前发生的事情,自己也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经历了何事、遇到了何人,自己一并不知晓,这一切就像是一条鸿沟横在二人面前。
她若是永远跨不过去,便永远是相敬如宾。
“我能你一同去连城么?”
李衍抬起头,眸光带着一丝探究:“为何?”
“因为我……”
那双清泠的凤眸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让她的慌乱无处遁形。顾瑶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下个月我要去雁郡,连城乃必经之路,两个人想必比一个人大,所以我觉得跟你一起去没什么不好,再说路上有人说说话也不烦闷,不是么?”
“是么,我倒是觉得一路上听某人叽叽喳喳,说不定比舟车劳顿还令人疲惫。”
顾瑶闻言,小脸儿一皱:“胡说,我哪里吵吵闹闹!”
李衍勾了勾唇角,缓缓摇了摇头,继续看起结案文书来。
小姑娘爬到书桌前,像只小狗一样蹲下来,下巴搁在桌子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嘛,李衍,就当我求求你。”
“你为何想同我一起?”见她又想开口,李衍迅速道:“类似方才的理由行不通,莫要再试了。”
这个男人是铁石心肠吗!一点也不晓得怜香惜玉。她憋了许久,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实话抖搂出来:“因为我想帮你。”
李衍侧过头,目光沉沉:“你想帮我什么?”
“李尚书一案,孰是孰非,终会水落石出。如果你想要真相,那为何不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烛光微动,将面前霜雪般清俊的男人雕刻出了几分温柔。在那一瞬间,顾瑶觉得他似乎想要敞开那么一点心扉,但是下一秒,那试探的脚步又收了回去,他缓缓敛去眸中的柔软,重新变得冰冷而坚硬。
“你去雁郡本已有要务在身,还是莫要被他事分心。”他淡淡地说完,目光又重新回到手中的文书上:“时候不早了,尽快休息罢。”
……
那夜二人的谈话便草草结束,从那以后,李衍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冷淡,好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猫儿,非得用这种方式重新划清界限,才能寻回安全感。
她心中苦恼,却也不想在兄长和父亲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去找魏佑娣。结果到了魏家,却听说她并不在府内。
“小姐这几日天天不着家门,也不晓得去了哪里,”贴身伺候的小丫鬟一脸愁容:“夫人昨儿还说,小姐连铺子也不管不顾,且性情大变,前些日子还哭哭啼啼,后来竟然就好了,好似被人夺了舍。”
这的确奇怪。顾瑶想象不出来魏佑娣甩手掌柜的模样,只能跟小丫鬟说,若是魏佑娣回了家,便让她来找自己。
而魏佑娣这几日,也确实没有操劳铺子的事情。魏掌柜忙得昏头转向,时常一转身下意识喊“佑儿”,便听到老实巴交的账房道:“掌柜的,小姐今儿个也没来,还是您不愿意让她来的。”
可把魏掌柜气得七窍升天。
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让他跟一个小丫头低头,魏掌柜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于是魏佑娣乐得清闲,整日去京郊跑马。
没错,自从那日骑着珍珠,在雨中畅跑了一圈儿后,魏佑娣突然理解了北匈人为何会用小马来做姑娘的彩礼。
一匹温顺、健壮的小马,能够带着她跑上一整天也不停歇,自在的风几乎把她的魂儿都吹到天上去了。天上能有什么烦恼?北匈的女人活在马背上,什么烦恼也沾不到她们身上。
只是时间久了,她的大腿先受不了,娇嫩的腿侧磨得发红,好几日都酸痛。鹘索性给她装了一副马鞍,把珍珠打扮得花里胡哨。
今日他还带来了一些好酒,说是要跑得酣畅之后再喝,别有一番风味。
“你们北匈人不怕喝昏了头,从马上栽下去?”
她的眼睛乌黑发亮,早已不见那几日的郁郁寡欢。鹘笑道:“从马上摔下去的孩子,打小就被赶出部落了,他不配做北匈人。”
魏佑娣晓得他是在逗她开心,勾起唇角,笑得柔和腼腆。
“好,等我骑上几圈,便来找你喝酒。”
这几日她已经不需要鹘在背后圈着,自己也能操纵着珍珠,“哒哒哒”地溜达几圈。速度虽然不快,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刚一骑上马背,珍珠便愉快地打了个响鼻。魏佑娣捋了捋它柔软的毛发,双腿一夹马肚:“驾!”
小马便扬起蹄子,快活地小跑起来。
初春的风拂面不寒,好似一捧温热的水,夹着嫩草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来的腥味,让人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她的乌发盘在头顶,和北匈的女人不一样。鹘看着马背上纤弱的身影,心想自己把她圈在怀里时,腰肢是那样的酥软,胳膊是那样纤细,好似微微一用力,就能把她包裹起来。
而北匈的女人呢?都像青罗一般扎着乌黑的麻花辫,微卷、浓密的长发散在肩头,骑马的时候好似波浪一般融入风中,自由又飒爽。
但魏佑娣盘着精巧的发髻,穿着丝质柔软的罗裙,耳朵上挂着小巧可爱的玛瑙耳环,精致得像是仕女图上的女子。
她骑着珍珠,与北匈的草原如此格格不入。
但是自己却想把她带回去,带到部落中,让北匈的水和天,将她改造成自由自在的模样。
只要有水和肥沃的土壤,大雍的花,不是也能开在草原么?
……
与此同时,顾瑶与谢幼云同工部的人确立完工期后,上了同一辆马车。
谢家似乎山穷水尽,连马车也拿去典当,对外则称是车辙坏了拿去修缮。实际上,谢幼云毫不避讳地对顾瑶说:“就是卖掉了而已。”
“可是你出门会不会不便?”
谢幼云打小便是锦衣玉食,虽说后来家境没落,也时常端着世家贵女的架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体面的。
若是像今日这般,没有借到顾家的马车,她难道能穿着缎面的鞋子徒步走上大半个时辰?
“连女儿都能卖的人家,何况是一辆马车?”她倒是不急不恼,仿佛此事与自己无关:“顾姑娘,下个月便要启程去雁郡,你可同家人交代了罢?”
顾瑶想起那夜与李衍的不欢而散,目光中带着一丝苦恼。她点点头:“阿爹倒是支持,兄长不太高兴。他近日打算去找四殿下谈一谈此事。”
谢幼云莫名笑了笑:“此事还值得顾大人特地跑一趟泰和宫?国子监离那儿可有一段距离。”
小姑娘愣了愣,慢慢琢磨起这句颇有深意的话。
“不过你家那位呢,他如何表态?”
说起李衍,顾瑶突然觉得头更痛了。她把此事简略与谢幼云讲了讲,谢幼云挑了挑眉,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所谓当局者迷,便是如此罢。”
两个人,一个大大咧咧,一个心细如发,他俩倒是乐在其中,看着怪让旁人着急。
顾瑶幽幽叹了口气,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处其中,难受的只有她一人罢了。
“罢了,不说这个,”小姑娘摇摇头,像是要把烦恼甩出去似的:“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请客,云姐姐,咱们定要不醉不归!”
说罢,她让车夫掉了个方向,往最近的酒馆儿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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